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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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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閭大學校長高松年是位老科學家。這“老”字的位置非常為難,可以形容科學,也可以形容科學家。不幸的是,科學家跟科學大不相同;科學家像酒,愈老愈可貴,而科學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錢。將來國語文法發展完備,總有一天可以明白地分開“老的科學家”和“老科學的家”,或者說“科學老家”和“老科學家”。現在還早得很呢,不妨籠統稱呼。高校長肥而結實的臉像沒發酵的黃麵粉饅頭,“饞嘴的時間”咬也咬不動他,一條牙齒印或皺紋都沒有。假使一個犯校規的女學生長得非常漂亮,高校長只要她向自己求情認錯,也許會不盡本於教育精神地從寬處分。這證明這位科學家還不老。他是二十年前在外國研究昆蟲學的;想來二十年前的昆蟲都進化成為大學師生了,所以請他來表率多士。他在大學校長里,還是前途無量的人。大學校長分文科出身和理科出身兩類。文科出身的人輕易做不到這位子,做到了也不以為榮,準是干政治碰壁下野,仕而不優則學,借詩書之澤,弦誦之聲來休養身心。理科出身的人呢,就全然不同了。中國是世界上最提倡科學的國家,沒有旁的國家肯這樣給科學家大官做的。外國科學進步,中國科學家進爵。在外國,研究人情的學問始終跟研究物理的學問分歧;而在中國,只要你知道水電、土木、機械、動植物等等,你就可以行政治人——這是“自然齊一律”最大的勝利。理科出身的人當個把校長,不過是政治生涯的開始;從前大學之道在治國平天下,現在治國平天下在大學之道,並且是條坦道大道。對於第一類,大學是張休息的搖椅;對於第二類,它是個培養的搖籃——只要他小心別搖擺得睡熟了。

高松年發奮辦公,親兼教務長,夙夜匪懈,精明得真是睡覺還睜著眼睛,戴著眼鏡,做夢都不含糊的。搖籃也挑選得很好,在平成縣鄉下一個本地財主的花園裡,面溪背山。這鄉鎮絕非戰略上必爭之地,日本人唯一豪爽不吝嗇的東西——炸彈——也不會浪費在這地方。所以,離開學校不到半里的鎮上,一天繁榮似一天,照相鋪、飯店、浴室、地方戲院、警察局、中小學校,一應俱全。今年春天,高松年奉命籌備學校,重慶幾個老朋友為他餞行。席上說起國內大學多而教授少,新辦尚未成名的學校,地方偏僻,怕請不到名教授。高松年笑道:“我的看法跟諸位不同。名教授當然很好,可是因為他的名望,學校沾著他的光,他並不倚仗學校里的地位。他有架子,有脾氣,他不會全副精神為學校服務,更不會絕對服從當局的指揮。萬一他鬧彆扭,你不容易找替人,學生又要借題目麻煩。我以為學校不但造就學生,並且應該造就教授。找一批沒有名望的人來,他們要借學校的光,他們要靠學校才有地位,而學校並非非有他們不可,這種人才真能跟學校合為一體,真肯出力為公家做事。學校也是個機關,機關當然需要科學管理,在健全的機關里,決沒有特殊人物,只有安分受支配的一個個分子。所以,找教授並非難事。”大家聽了,傾倒不已。高松年事先並沒有這番意見,臨時信口胡扯一陣。經朋友們這樣一恭維,他漸漸相信這真是至理名言,也對自己傾倒不已。他從此動不動就發表這段議論,還加上個帽子道:“我是研究生物學的,學校也是個有機體,教職員之於學校,應當像細胞之於有機體——”這段至理名言更變而為科學定律了。

虧得這一條科學定律,李梅亭、顧爾謙,還有方鴻漸會榮任教授。他們那天下午兩點多到學校;高松年聞訊匆匆到教員宿舍里應酬一下,回到辦公室,一月來的心事不能再擱在一邊不想了。自從長沙危急,聘好的教授里十個倒有九個打電報來託故解約,七零八落,開不出班,幸而學生也受戰事影響,只有一百五十八人。今天一來就是四個教授,軍容大震,向部里報上去也體面些。只是怎樣對李梅亭和方鴻漸解釋呢?部里汪次長介紹汪處厚來當中國文學系主任,自己早寫信聘定李梅亭了——可是汪處厚是汪次長的伯父,論資格也比李梅亭好,那時侯給教授陸續辭聘的電報嚇昏了頭,怕上海這批人會半路打回票,只好先敷衍汪次長。汪處厚這人不好打發,李梅亭是老朋友,老朋友總講得開,就怕他的脾氣難對付,難對付!這姓方的青年人是容易對付的。他是趙辛楣的來頭,辛楣最初不肯來,介紹了他,說他是留學德國的博士,真糊塗透頂!他自己開來的學歷,並沒有學位,只是個各國遊盪的“遊學生”,並且並非學政治的,聘他當教授太冤枉了!至多做副教授,循序漸升,年輕人初做事不應該爬得太高,這話可以叫辛楣對他說。為難的還是李梅亭——無論如何,他千辛萬苦來了,決不會一翻臉就走的;來得困難,去也沒有那麼容易,空口允許他些好處就是了。他從私立學校一跳而進國立學校,還不是自己提拔他的?做人總要有良心。這些反正是明天的事,別去想它,今天——今天晚上還有警察局長的晚飯呢。這晚飯是照例應酬,小鄉小鎮上的盛饌,翻來覆去,只有那幾樣,高松年也吃膩了,可是這時候四點鐘已過,肚子有點餓,所以想到晚飯,嘴裡一陣潮潤。

同路的人,一到目的地,就分散了,好像一個波浪里的水打到岸邊,就四面濺開。可是鴻漸們四個男人,當天還一起到鎮上去理髮洗澡。回校只見告白板上貼著粉紅紙的布告,說中國文學系同學今晚七時半在聯誼室舉行茶會,歡迎李梅亭先生。梅亭歡喜得直說:“討厭,討厭!我累得很,今天還想早點睡呢!這些孩子熱心得不懂道理,趙先生,他們消息真靈呀!”

辛楣道:“豈有此理!政治系學生為什麼不開會歡迎我呀?”

梅亭道:“忙什麼?今天的歡迎會,你代我去,好不好?我寧可睡覺。”

顧爾謙點頭嘆道:“念中國書的人,畢竟知禮,我想旁系的學生決不會這樣尊師重道的。”說完笑迷迷地望著李梅亭,這時候,上帝會懊悔沒在人身上添一條能搖的狗尾巴,因此減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

鴻漸道:“你們都什麼系,什麼系,我還不知道是哪一系的教授呢。高校長給我的電報沒有說明白。”

辛楣忙說:“那沒有關係。你可以教哲學,教國文——”

梅亭獰笑道:“教國文是要得我許可的,方先生,你好好的巴結我一下,什麼都可以商量。”

說著,孫小姐來了,說住在女生宿舍里,跟女生指導范小姐同室,也把歡迎會這事來恭維李梅亭。梅亭輕佻地笑道:“孫小姐,你改了行罷,不要到外國語文系辦公室去了,當我的助教,今天晚上,咱們倆同去開會。”五人同在校門口小館子吃晚飯的時候,李梅亭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大家笑他準備歡迎會上演講稿,梅亭極口分辨道:“胡說!這要什麼準備!”

晚上近九點鐘,方鴻漸在趙辛楣房裡講話,連打呵欠,正要回房去睡,李梅亭射門進來了。兩人想打趣他,但瞧他臉色不正,便問:“怎麼歡迎會完得這樣早?”梅亭一言不發,向椅子里坐下,鼻子里出氣像待開發的火車頭。兩人忙問他怎麼啦。他拍桌大罵高松年混賬,說官司打到教育部去,自己也不會輸的,高松年身為校長,出去吃晚飯,這時候還不回來,影子也找不見,這種玩忽職守,就該死。原來,今天歡迎會是汪處厚安排好的,兵法上有名的“敵人喘息未定,即予以迎頭痛擊”。先來校的四個中國文學系講師和助教早和他打成一片,學生也唯命是聽。他知道高松年跟李梅亭有約在先,自己跡近乘虛篡竊,可是當系主任和結婚一樣,“先進門三日就是大”。這開會不是歡迎,倒像新姨太太的見禮。李梅亭跟隨學生代表一進會場,便覺空氣兩樣,聽得同事和學生一兩聲叫“汪主任”,已經又疑又慌。汪處厚見了他,熱烈地雙手握著他手,好半天搓摩不放,彷彿捉搦了情婦的手,一壁似怨似慕地說:“李先生,你真害我們等死了,我們天天在望你來——張先生,薜先生,咱們不是今天早晨還講起他的——我們今天早晨還講起你。路上辛苦啦?好好休息兩天再上課,不忙。我把你的功課全排好了。李先生,咱們倆真是神交久矣。高校長拍電報到成都要我組織中國文學系,我想年紀老了,路又不好走,換生不如守熟,所以我最初實在不想來。高校長,他可真會磨人哪!他請舍侄”——張先生、薜先生、黃先生同聲說:“汪先生就是汪次長的令伯。”——“請舍侄再三勸駕,我卻不過情,我內人身體不好,也想換換空氣。到這兒來了,知道有你先生,我真高興,我想這系辦得好了——”李梅亭一篇主任口氣的訓話悶在心裡講不出口,忍住氣,搭訕了幾句,喝了杯茶,只推頭痛,早退席了。

辛楣和鴻漸安慰李梅亭一會,勸他回房睡,有話明天跟高松年去說。梅亭臨走說:“我跟老高這樣的交情,他還會耍我,他對你們兩位一定也有把戲。瞧著罷,咱們採取一致行動,怕他什麼!”梅亭去後,鴻漸看著辛楣道:“這不成話說!”辛楣皺眉道:“我想這裡面有誤會,這事的內幕我全不知道。也許李梅亭壓根兒在單相思,否則太不像話了!不過,像李梅亭那種人,真要當主任,也是個笑話,他那些印頭銜的講究名片,現在可不能用了,哈哈。”鴻漸道:“我今年反正是倒霉年,準備到處碰釘子的。也許明天高松年不認我這個蹩腳教授。”辛楣不耐煩道:“又來了!你好像存著心非倒霉不痛快似的。我告訴你,李梅亭的話未可全信——而且,你是我面上來的人,萬事有我。”鴻漸雖然抱最大決意來悲觀,聽了又覺得這悲觀不妨延期一天。

明天上午,辛楣先上校長室去,說把鴻漸的事講講明白,叫鴻漸等著,聽了回話再去見高松年。鴻漸等了一個多鐘點,不耐煩了,想自己真是神經過敏,高松年直接打電報來的,一個這樣機關的首領好意思說話不作準么?辛楣早盡了介紹人的責任,現在自己就去正式拜會高松年,這最乾脆。

高松年看方鴻漸和顏悅色,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這樣脾氣好或城府深的人,忙問:“碰見趙先生沒有?”

“還沒有。我該來參見校長,這是應當的規矩。”方鴻漸自信說話得體。

高松年想糟了!糟了!辛楣一定給李梅亭纏住不能脫身,自己跟這姓方的免不了一番唇舌:“方先生,我是要跟你談談——有許多話我已經對趙先生說了——”鴻漸聽口風不對,可是臉上的笑容一時不及收斂,怪不自在地停留著,高松年看得恨不能把手指為他撮去——“方先生,你收到我的信沒有?”一般人撒謊,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儘管雄赳赳地胡說,眼睛懦怯不敢平視對方。高松年老於世故,並且研究生物學的時候,學到西洋人相傳的智慧,那就是:假使你的眼光能與獅子或老虎的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對視,那野獸給你催眠了不敢撲你。當然野獸未必肯在享用你以前,跟你飛眼送秋波,可是方鴻漸也不是野獸,至多只能算是家畜。

他給高松年三百瓦特的眼光射得不安,覺得這封信不收到是自己的過失,這次來得太冒昧了,果然高松年寫信收回成命,同時有一種不出所料的滿意,惶遽地說:“沒有呀!我真沒收到呀!重要不重要?高先生什麼時候發的?”倒像自己撒謊,收到了信在抵賴。

“咦!怎麼沒收到?”高松年直跳起來,假驚異的表情做得維妙維肖,比方鴻漸的真驚惶自然得多。他沒演話劇,是話劇的不幸而是演員們的大幸——“這信很重要。唉!現在抗戰時間的郵政簡直該死。可是你先生已經來了,好得很,這些話可以面談了。”

鴻漸稍微放心,迎合道:“內地去上海的信,常出亂子。這次長沙的戰事恐怕也有影響,一大批信會遺失,高先生給我的信若是寄出得早——”

高松年做了個一切撇開的手勢,寬宏地饒赦那封自己沒寫、方鴻漸沒收到的信:“信就不用提了,我深怕方先生看了那封信,會不肯屈就,現在你來了,你就別想跑,呵呵!是這麼一回事,你聽我說,我跟你先生雖然素昧平生,可是我聽辛楣講起你的學問人品種種,我真高興,立刻就拍電報請先生來幫忙,電報上說——”高松年頓一頓,試探鴻漸是不是善辦交涉的人,因為善辦交涉的人決不會這時候替自己說許下的條件的。

可是方鴻漸像魚吞了餌,一釣就上,急介面說:“高先生電報上招我來當教授,可是沒說明白什麼系的教授,所以我想問一問?”

“我原意請先生來當政治系的教授,因為先生是辛楣介紹的,說先生是留德的博士。可是先生自己開來的履歷上並沒有學位——”鴻漸的臉紅得像有一百零三度寒熱的病人——“並且不是學政治的,辛楣全搞錯了。先生跟辛楣的交情本來不很深罷?”鴻漸臉上表示的寒熱又升了華氏表上一度,不知怎麼對答,高松年看在眼裡,膽量更大——“當然,我決不計較學位,我只講真才實學。不過部里定的規矩呆板得很,照先生的學歷,至多只能當專任講師,教授待遇呈報上去一定要駁下來的。我想辛楣的保薦不會錯,所以破格聘先生為副教授,月薪二百八十元,下學年再升。快信給先生就是解釋這一回事。我以為先生收到信的。”

鴻漸只好第二次聲明沒收到信,同時覺得降級為副教授已經天恩高厚了。

“先生的聘書,我方才已經托辛楣帶去了。先生教授什麼課程,現在很成問題。我們暫時還沒有哲學系,國文系教授已經夠了,只有一班文法學院一年級學生共修的論理學,三個鐘點,似乎太少一點,將來我再想辦法罷。”

鴻漸出校長室,靈魂像給蒸氣碌碡滾過,一些氣概也無。只覺得自己是高松年大發慈悲收留的一個棄物。滿肚子又羞又恨,卻沒有個發泄的對象。回到房裡,辛楣趕來,說李梅亭的事終算幫高松年解決了,要談鴻漸的事。他知道鴻漸已經跟高松年談過話,忙道:“你沒有跟他翻臉罷?這都是我不好。我有個印象以為你是博士,當初介紹你到這兒來,只希望這事快成功——”“好讓你去專有蘇小姐。”——“不用提了,我把我的薪水,——好,好!我不,我不!”辛楣打拱賠笑地道歉,還稱讚鴻漸有涵養,說自己在校長室講話,李梅亭直闖進來,咆哮得不成體統。鴻漸問梅亭的事怎樣了的。辛楣冷笑道:“高松年請我勸他,糾纏了半天,他說除非學校照他開的價錢買他帶的西藥——唉,我還要給高松年迴音呢。我心上牽掛著你的事,所以先趕回來看你。”鴻漸本來氣倒平了,知道高松年真依李梅亭討的價錢替學校買他帶的私貨,又氣悶起來,想到李梅亭就有補償,只自己一個人吃虧。高松年下帖子當天晚上替新來的教授接風,鴻漸鬧彆扭要辭,經不起辛楣苦勸,並且傍晚高松年親來回拜,總算有了面子,還是去了。

辛楣雖然不像李梅亭有提煉成丹,旅行便攜的中國文學精華片,也隨身帶著十幾本參考書。方鴻漸不知道自己會來教論理學的,攜帶的《西洋社會史》、《原始文化》、《史學叢書》等等一本也用不著。他仔細一想,慌張得沒工夫生氣了,希望高松年允許自己改教比較文化史和中國文學史,可是前一門功課現在不需要,後一門功課有人擔任。叫化子只能討到什麼吃什麼,點菜是輪他不著的。辛楣安慰他說:“現在的學生程度不比從前——”學生程度跟世道人心好像是在這裝了橡皮輪子的大時代里僅有的兩件退步的東西——“你不要慌,無論如何對付得過。”鴻漸上圖書館找書,館裡通共不上一千本書,老的、糟的、破舊的中文教科書居其大半,都是因戰事而停辦的學校的遺產。一千年後,這些書准像敦煌石室的卷子那樣名貴,現在呢,它們古而不稀,短見淺識的藏書家還不知道收買。一切圖書館本來像死用功人大考時的頭腦,是學問的墳墓;這圖書館倒像個敬惜字紙的老式慈善機關,若是天道有知,辦事人今世決不遭雷打,來生一定個個聰明,人人博士。鴻漸翻找半天,居然發現一本中文譯本的《論理學綱要》,借了回房,大有唐三藏取到佛經回長安的快樂。他看了幾頁《論理學綱要》,想學生在這地方是買不到教科書的,要不要把這本書公開或油印了發給大家。又一轉念,這事不必。從前先生另有參考書作枕中秘寶,所以肯用教科書;現在沒有參考書,只靠這本教科書來灌輸知識,宣揚文化,萬不可公諸大眾,還是讓學生們莫測高深,聽講寫筆記罷。自己大不了是個副教授,犯不著太賣力氣的。上第一堂先對學生們表示同情,慨嘆後方書籍的難得,然後說在這種環境之下,教授才不是個贅疣,因為教授講學是印刷術沒發明以前的應急辦法,而今不比中世紀,大家有書可看,照道理不必在課堂上浪費彼此的時間——鴻漸自以為這話說出去准動聽,又高興得坐不定,預想著學生的反應。

鴻漸等是星期三到校的,高松年許他們休息到下星期一才上課。這幾天里,辛楣是校長的紅人,同事拜訪他的最多。鴻漸處就少人光顧。這學校草草創辦,規模不大;除掉女學生跟少數帶家眷的教職員以外,全住在一個大園子里。世態炎涼的對照,愈加分明。星期日下午,鴻漸正在預備講義,孫小姐來了,臉色比路上紅活得多。鴻漸要去叫辛楣,孫小姐說她剛從辛楣那兒來,政治系的教授們在開座談會呢,滿屋子的煙,她瞧人多有事,就沒有坐下。

方鴻漸笑道:“政治家聚在一起,當然是烏煙瘴氣。”

孫小姐笑了一笑,說:“我今天來謝謝方先生和趙先生。昨天下午,學校會計處把我的旅費補送來了。”

“還是趙先生替你去爭來的。跟我無關。”

“不,我知道,”孫小姐溫柔地固執著,“這是你提醒趙先生的。你在船上——”孫小姐省悟多說了半句話,漲紅臉,那句話也遭了腰斬。

鴻漸猛記得船上的談話,果然這女孩子全聽在耳朵里了,看她那樣子,自己也窘起來。害羞臉紅和打呵欠或口吃一樣有傳染性,情況粘滯,彷彿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忙支吾開玩笑說:“好了,好了。你回家的旅費有了。還是趁早回家罷,這兒沒有意思。”

孫小姐小孩子般撅嘴道:“我真想回家!我天天想家,我給爸爸寫信也說我想家。到明年暑假那時候太遠了,我想著就心焦。”

“第一次出門總是這樣的,過幾時就好了。你對你們那位系主任談過沒有。”

“怕死我了!劉先生要我教一組英文,我真不會教呀!劉先生說四組英文應當各有一位教師,系裡連他只有三個先生,非我擔任一組不可。我真不知道怎樣教法,學生個個比我高大,看上去全凶得很。”

“教教就會教了。我也從來沒教過書。我想學生程度不會好,你用心準備一下,教起來綽綽有餘。”

“我教的一組是入學考試英文成績最糟的一組,可是,方先生,你不知道我自己多少糟,我想到這兒來好好用一兩年功。有外國人不讓她教,倒要我去丟臉!”

“這兒有什麼外國人呀?”

“方先生不知道么?歷史系主任韓先生的太太,我也沒看見過,聽范小姐說,瘦得全是骨頭,難看得很。有人說她是白俄,有人說她是奧國歸併給德國以後流亡出來的猶太人,她丈夫說她是美國人。韓先生要她在外國語文系當教授,劉先生不答應,說她沒有資格,英文都不會講,教德文俄文現在用不著。韓先生生了氣,罵劉先生自己沒有資格,不會講英文,編了幾本中學教科書,在外國暑期學校里混了張證書,算什麼東西——話真不好聽,總算高先生勸開了,韓先生在鬧辭職呢。”

“怪不得前天校長請客他沒有來。咦!你本領真大,你這許多消息,什麼地方聽來的?”

孫小姐笑道:“范小姐告訴我的。這學校像個大家庭,除非你住在校外,什麼秘密都保不住,並且口舌多得很。昨天劉先生的妹妹從桂林來了,聽說是歷史系畢業的。大家都說,劉先生跟韓先生可以講和了,把一個歷史系的助教換一個外文系的教授。”

鴻漸掉文道:“妹妹之於夫人,親疏不同;助教之於教授,尊卑不敵。我做了你們的劉先生,決不肯吃這個虧的。”

說著,辛楣進來了,說:“好了,那批人送走了——孫小姐,我知道你不會就去的。”他說這句話全無用意,可是孫小姐臉紅。鴻漸忙把韓太太這些事告訴他,還說:“怎麼學校里還有這許多政治暗鬥?倒不如進官場爽氣。”

辛楣宣揚教義似的說:“有群眾生活的地方全有政治。”孫小姐坐一會去了。辛楣道:“我寫信給她父親,聲明把保護人的責任移交給你,好不好?”

鴻漸道:“我看這題目已經像教國文的老師所謂‘做死’了,沒有話可以說了,你換個題目來開頑笑,行不行?”辛楣笑他扯淡。

上課一個多星期,鴻漸跟同住一廊的幾個同事漸漸熟了。歷史系的陸子瀟曾作敦交睦鄰的拜訪,所以一天下午鴻漸去回看他。陸子瀟這人刻意修飾,頭髮又油又光,深恐為帽子埋沒,與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著頂。鼻子短而闊,彷彿原有筆直下來的趨勢,給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進,這鼻子後退不迭,向兩旁橫溢。因為沒結婚,他對自己年齡的態度,不免落在時代的後面;最初他還肯說外國演算法的十足歲數,年復一年,他偷偷買了一本翻譯的《Life Begins at Forty》,對人家乾脆不說年齡,不講生肖,只說:“小得很呢!還是小弟弟呢!”同時表現小弟弟該有的活潑和頑皮。他講話時喜歡竊竊私語,彷彿句句是軍國機密。當然軍國機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親戚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么?他親戚曾經寫給他一封信,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書著“陸子瀟先生”,就彷彿行政院都要讓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寫給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雖然不大,而上面開的地址“外交部歐美司”六字,筆酣墨飽,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裡也該一目了然的。這一封來函,一封去信,輪流地在他桌上裝點著。大前天早晨,該死的聽差收拾房間,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陸子瀟挽救不及,跳腳痛罵。那位親戚國而忘家,沒來過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難顧內,一封信也沒回過。從此,陸子瀟只能寫信到行政院去,書桌上兩封信都是去信了。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子瀟等待鴻漸看見了桌上的信封,忙把這信擱在抽屜里,說:“不相干。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

鴻漸信以為真,不得不做出惜別慰留的神情道:“啊喲!怎麼陸先生要高就了!校長肯放你走么?”

子瀟連搖頭道:“沒有的事!做官沒有意思,我回信去堅辭的。高校長待人很厚道,好幾個電報把我催來,現在你們各位又來了,學校漸漸上軌道,我好意思拆他台么?”

鴻漸想起高松年和自己的談話,嘆氣道:“校長對你先生,當然另眼相看了。像我們這種——”

子瀟說話低得有氣無聲,彷彿思想在呼吸:“是呀。校長就是有這個毛病,說了話不作準的。我知道了你的事很不平。”機密得好像四壁全掛著偷聽的耳朵。

鴻漸沒想到自己的事人家早知道了,臉微紅道:“我倒沒有什麼。不過高先生——我總算學個教訓。”

“哪裡的話!副教授當然有屈一點,可是你的待遇算副教授里最高的了。”

“什麼?副教授里還分等么?”鴻漸大有約翰生博士不屑把臭蟲和跳虱分等的派頭。

“分好幾等呢。譬如你們同來,我們同系的顧爾謙就比你低兩級。就像系主任罷,我們的系主任韓先生比趙先生高一級,趙先生又比外語系的劉東方高一級。這裡面等次多得很,你先生初回國做事,所以攪不清了。”

鴻漸茅塞頓開,聽說自己比顧爾謙高,氣平了些,隨口問道:“為什麼你們的系主任薪水特別高呢?”

“因為他是博士,Ph.D.。我沒有到過美國,所以沒聽見過他畢業的那個大學,據說很有名。在紐約,叫什麼克萊登大學。”

鴻漸嚇得直跳起來,宛如自己的陰私給人揭破,幾乎失聲叫道:“什麼大學?”

“克來登大學。你知道克萊登大學?”

“我知道!哼,我也是——”鴻漸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咬住,已經泄漏了三個字。

子瀟聽話中有因,像黃泥里的竹筍,尖端微露,便想盤問到底。鴻漸不肯說,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採取特務機關的有效刑罰來逼取口供。鴻漸回房,又氣又笑。自從唐小姐把買文憑的事向他質問以後,他不肯再想起自己跟愛爾蘭人那一番交涉,他牢記著要忘掉這事;每逢念頭有扯到它的趨勢,他趕快轉移思路,然而身上已經一陣羞愧的微熱。適才陸子瀟的話倒彷彿一帖葯,把心裡的鬼胎打下一半。韓學愈撒他的謊,並非跟自己同謀,但有了他,似乎自己的欺騙減輕了罪名。當然新添上一種不快意,可是這種不快意是透風的,見得天日的,不比買文憑的事像謀殺滅跡的屍首,對自己都要遮掩得一絲不露。撒謊騙人該像韓學愈那樣才行,要有勇氣堅持到底。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謊還要講良心,真是大傻瓜。假如索性大膽老臉,至少高松年的欺負就可以避免。老實人吃的虧,騙子被揭破的恥辱,這兩種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雙鵰地兼備了。鴻漸忽然想,近來連撒謊都不會了。因此恍然大悟,撒謊往往是高興快樂的流露,也算得一種創造,好比小孩子遊戲里的自騙自。一個人身心暢適,精力充溢,會不把頑強的事實放在眼裡,覺得有本領跟現實開頑笑。真到憂患窮困的時候,人窮智短,謊話都講不好的。

這一天,韓學愈特來拜訪。通名之後,方鴻漸倒窘起來,同時快意地失望。理想中的韓學愈不知怎樣的囂張浮滑,不料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想陸子瀟也許記錯,孫小姐準是過信流言。木訥樸實是韓學愈的看家本領。現代人有兩個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無貌便是德,所以漂亮女人准比不上醜女人那樣有思想,有品節;第二:男子無口才,就表示有道德,所以啞巴是天下最誠樸的人。也許上夠了演講和宣傳的當,現代人矯枉過正,以為只有不說話的人開口准說真話,害得新官上任,訓話時個個都說:“為政不在多言,”恨不能只指嘴、指心、指天,三個手勢了事。韓學愈雖非啞巴,天生有點口吃。因為要掩飾自己的口吃,他講話少、慢、著力,彷彿每個字都有他全部人格作擔保。不輕易開口的人總使旁人想他滿腹深藏著智慧,正像密封牢鎖的箱子,一般人總以為裡面結結實實都是寶貝。高松年在昆明第一次見到這人,覺得他誠懇安詳,像個君子,而且未老先禿,可見腦子裡的學問多得冒上來,把頭髮都擠掉了。再一看他開的學歷,除掉博士學位以外,還有一條:“著作散見美國《史學雜誌》《星期六文學評論》等大刊物中,”不由自主地另眼相看。好幾個拿了介紹信來見的人,履歷上寫在外國“講學”多次。高松年自己在歐洲一個小國里讀過書,知道往往自以為講學,聽眾以為他在學講——講不來外國話藉此學學。可是在外國大刊物上發表作品,這非有真才實學不可。他問韓學愈道:“先生的大作可以拿來看看嗎?”韓學愈坦然說,雜誌全擱在淪陷區老家裡,不過這兩種刊物中國各大學全該定閱的,就近應當一找就到,除非經過這番逃難,圖書館的舊雜誌損失不全了。高松年想不到一個說謊者會這樣泰然無事;各大學的書籍七零八落,未必找得著那期雜誌,不過裡面有韓學愈的文章看來是無可疑的。韓學愈也確向這些刊物投過稿,但高松年沒知道他的作品發表在《星期六文學評論》的人事廣告欄:“中國青年,受高等教育,願意幫助研究中國問題的人,取費低廉。”和《史學雜誌》的通信欄:“韓學愈君徵求二十年前本刊,願出讓者請通信某處接洽。”最後他聽說韓太太是美國人,他簡直改容相敬了,能娶外國老婆非精通西學不可,自己年輕時不是想娶個比國女人沒有成功么?這人做得系主任。他當時也沒想到這外國老婆是在中國娶的白俄。

跟韓學愈談話訪佛看慢動電影,你想不到簡捷的一句話需要那麼多的籌備,動員那麼複雜的身體機構。時間都給他的話膠著,只好拖泥帶水地慢走。韓學愈容顏灰暗,在陰天可以與周圍的天色和融無間,隱身不見,是頭等的保護色。他只有一樣顯著的東西,喉嚨里一個大核。他講話時,這喉核忽升忽降,鴻漸看得自己喉嚨都發癢。他不說話咽唾沫時,這核稍隱復現,令鴻漸聯想起青蛙吞蒼蠅的景象。鴻漸看他說話少而費力多,恨不能把那喉結瓶塞頭似的拔出來,好讓下面的話鬆動。韓學愈約鴻漸上他家去吃晚飯,鴻漸謝過他,韓學愈又危坐不說話了,鴻漸只好找話敷衍,便問:“聽說嫂夫人是在美國娶的?”

韓學愈點頭,伸頸咽口唾沫,唾沫下去,一句話從喉核下浮上:“你先生到過美國沒有?”

“沒有去過——”索性試探他一下——“可是,我一度想去,曾經跟一個Dr.Mahoney通信。”是不是自己神經過敏呢?韓學愈似乎臉色微紅,像陰天忽透太陽。

“這人是個騙子。”韓學愈的聲調並不激動,說話也不增多。

“我知道。什麼克萊登大學!我險的上了他的當。”鴻漸一面想,這人肯說那愛爾蘭人是“騙子”,一定知道瞞不了自己了。

“你沒有上他的當罷!克萊登是好學校,他是這學校里一個開除的小職員,借著幌子向外國不知道的人騙錢,你真沒有上當?唔,那最好。”

“真有克萊登這學校么?我以為全是那愛爾蘭人搗的鬼。”鴻漸詫異得站起來。

“很認真嚴格的學校,雖然知道的人很少——普通學生不容易進。”

“我聽陸先生說,你就是這學校畢業的。”

“是的。”

鴻漸滿腹疑團,真想問個詳細。可是初次見面,不好意思追究,倒見得自己不相信他。並且這人說話很經濟,問不出什麼來;最好有機會看看他的文憑,就知道他的克萊登跟自己的克萊登是一是二了。韓學愈回家路上,腿有點軟,想陸子瀟的報告准得很,這姓方的跟愛爾蘭人有過交涉,幸虧他不像自己去過美國,就恨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沒買文憑,也許他在撒謊。

方鴻漸吃韓家的晚飯,甚為滿意。韓學愈雖然不說話,款客的動作極周到;韓太太雖然相貌丑,紅頭髮,滿臉雀斑像麵餅上蒼蠅下的糞,而舉止活潑得通了電似的。鴻漸研究出西洋人丑得跟中國人不同:中國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減料的結果,潦草塞責的丑;西洋人丑像造物者惡意的表現,存心跟臉上五官開玩笑,所以丑得有計劃、有作用。韓太太口口聲聲愛中國,可是又說在中國起居服食,沒有在紐約方便。鴻漸終覺得她口音不夠地道,自己沒到過美國,要趙辛楣在此就聽得出了,也許是移民到紐約去的。他到學校以後,從沒有人對他這樣殷勤過,幾天來的氣悶漸漸消散。他想韓學愈的文憑假不假,管它幹嗎,反正這人跟自己要好就是了。可是,有一件事,韓太太講紐約的時候,韓學愈對她做個眼色,這眼色沒有逃過自己的眼,當時就有一個印象,彷彿偷聽到人家背後講自己的話。這也許是自己多心,別去想它。鴻漸興高采烈,沒回房就去看辛楣:“老趙,我回來了。今天對不住你,拋下你一個人吃飯。”

辛楣因為韓學愈沒請自己,獨吃了一客又冷又硬的包飯,這吃到的飯在胃裡作酸,這沒吃到的飯在心裡作酸,說:“國際貴賓回來了!飯吃得好呀?是中國菜還是西洋菜?洋太太招待得好不好?”

“他家裡老媽子做的中菜。韓太太真丑!這樣丑的老婆,在中國也娶得到,何必到外國去覓寶呢!辛楣,今天我恨你沒有在——”

“哼,謝謝——今天還有誰呀?只有你!真了不起!韓學愈上自校長,下到同事,誰都不理,就敷衍你一個人。是不是洋太太跟你有什麼親戚?”辛楣欣賞自己的幽默,笑個不了。

鴻漸給辛楣那麼一說,心裡得意,假裝不服氣道:“副教授就不是人?只有你們大主任、大教授配彼此結交?辛楣,講正經話,今天有你,韓太太的國籍問題可以解決了。你是老美國,聽她說話,盤問她幾句,就水落石出。”

辛楣雖然覺得這句話中聽,還不願意立刻放棄他的不快:“你這人真沒有良心。吃了人家的飯,還要管閑事,探聽人家陰私。只要女人可以做太太,管她什麼美國人、俄國人。難道是了美國人,她女人的成分就加了倍?養孩子的效率會與眾不同?”

鴻漸笑道:“我是對韓學愈的學籍有興趣,我總有一個感覺,假使他太太的國籍是假的,那麼他的學籍也有問題。”

“我勸你省點事罷。你瞧,謊是撒不得的。自己搗了鬼從此對人家也多疑心——我知道你那一回事是開的玩笑,可是開玩笑開出來多少麻煩!像我們這樣規規矩矩,就不會疑神疑鬼。”

鴻漸惱道:“說得好漂亮!為什麼當初我告訴了你韓學愈薪水比你高一級,你要氣得摜紗帽不幹呢?”

辛楣道:“我並沒有那樣氣量小——這全是你不好,聽了許多閑話來告訴我,否則我耳根清凈,好好的不會跟人計較。”

辛楣新學會一種姿態,聽話時躺在椅子里,閉了眼睛,只有嘴邊煙斗里的煙篆表示他並未睡著。鴻漸看了早不痛快,更經不起這幾句話:“好,好!我以後再跟你講話,我不是人。”

辛楣瞧鴻漸真動了氣,忙張眼道:“說著玩兒的,彆氣得生胃病。抽枝煙罷。以後恐怕到人家去吃晚飯也不能夠了!你沒有看見通知?是的,你不會發到的。大後天開校務會議,討論施行導師制問題,聽說導師要跟學生同吃飯的。”

鴻漸悶悶回房。難得一團高興,找朋友掃盡了興。天生人是教他們孤獨的,一個個該各歸各,老死不相往來。身體里容不下的東西,或消化,或排泄,是個人的事;為什麼心裡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來分攤?聚在一起,動不動自己冒犯人,或者人開罪自己,好像一隻只刺蝟,只好保持著彼此間的距離,要親密團結,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鴻漸真想把這些感慨跟一個能了解的人談談,孫小姐好像比趙辛楣能了解自己,至少她聽自己的話很有興味——不過,剛才說人跟人該避免接觸,怎麼又找女人呢?也許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像一群刺蝟,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像——鴻漸想不出像什麼,翻開筆記來準備明天的功課。

鴻漸教的功課到現在還是三個鐘點,同事們談起,無人不當面羨慕他的閑適,倒好像高松年有私心,特別優待他。鴻漸對論理學素乏研究,手邊又沒有參考,雖然努力準備,並不感覺興趣。這些學生來上他的課,壓根兒為了學分。依照學校章程,文法學院學生應該在物理、化學、生物、論理四門之中,選修一門。大半人一窩蜂似的選修了論理:這門功課最容易——“全是廢話”——不但不必做實驗,天冷的時候,還可以袖手不寫筆記。因為這門功課容易,他們選它;也因為這門功課容易,他們瞧不起它,彷彿男人瞧不起容易到手的女人。論理學是“廢話”,教論理學的人當然是“廢物”,“只是個副教授”,而且不屬於任何系的。他們心目中,鴻漸的地位比教黨義的和教軍事訓練的高不了多少。不過教黨義的和教軍事訓練的是政府機關派的,鴻漸的來頭沒有這些人大,“聽說是趙辛楣的表弟,跟著他來的;高松年只聘他做講師,趙辛楣替他爭來的副教授。”無怪鴻漸老覺得班上的學生不把聽講當作一回事。在這種空氣之下,講書不會有勁。更可恨論理學開頭最枯燥無味,要講到三段論法,才可以穿插點綴些笑話,暫時還無法迎合心理。此外有兩件事也使鴻漸不安。

一件是點名。鴻漸記得自己老師里的名教授們從不點名,從不報告學生缺課。這才是堂堂大學者的風度:“你們要聽就來聽,我可不在乎。”他企羨之餘,不免模仿。上第一課,他像創世紀里原人阿大(Adam)唱新生禽獸的名字,以後他連點名簿子也不帶了。到第二星期,他發現五十多學生里有七八個缺席,這些空座位像一嘴牙齒忽然掉了幾枚,留下的空穴,看了心裡不舒服。下一次,他注意女學生還固守著第一排原來的座位,男學生像從最後一排坐起的,空著第二排,第三排孤零零地坐一個男學生。自己正觀察這陣勢,男學生都頑皮地含笑低頭,女學生隨自己的眼光,回頭望一望,轉臉瞧著自己笑。他總算熬住沒說:“顯然,我拒絕你們的力量比女同學吸引你們的力量都大。”他想以後非點名不可,照這樣下去,只剩有腳而跑不了的椅子和桌子聽課了。不過從大學者的放任忽變而為小學教師的瑣碎,多麼丟臉!這些學生是狡猾不過的,准看破了自己的用意。

一件是講書。這好像衣料的尺寸不夠而硬要做成稱身的衣服。自以為預備的材料很充分,到上課才發現自己講得收縮不住地快,筆記上已經差不多了,下課鈴還有好一會才打。一片無話可說的空白時間,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開足馬達的汽車迎上來,望著發急而又無處躲避。心慌意亂中找出話來支扯,說不上幾句又完了,偷眼看手錶,只拖了半分鐘。這時候,身上發熱,臉上微紅,講話開始口吃,覺得學生都在暗笑。有一次,簡直像挨餓幾天的人服了瀉藥,話要擠也擠不出,只好早退課一刻鐘。跟辛楣談起,知道他也有此感,說畢竟初教書人沒經驗。辛楣還說:“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外國人要說‘殺時間’,打下課鈴以前那幾分鐘的難過!真恨不能把它一刀兩段。”鴻漸最近發明一個方法,雖然不能一下子殺死時間,至少使它受些致命傷。他動不動就寫黑板,黑板上寫一個字要嘴裡講十個字那些時間。滿臉滿手白粉,胳膊酸半天,這都值得,至少以後不會早退。不過這些學生作筆記不大上勁,往往他講得十分費力,有幾個人坐著一字不寫,他眼睛威脅地注視著,他們才懶洋洋把筆在本子上畫字。鴻漸瞧了生氣,想自己總不至於比李梅亭糟,但是隔壁李梅亭的“先秦小說史”班上,學生笑聲不絕,自己的班上偏這樣無精打采。

他想自己在學校讀書的時候,也不算壞學生,何以教書這樣不出色。難道教書跟作詩一樣,需要“別才”不成?只懊悔留學外國,沒混個專家的頭銜回來,可以聲威顯赫,把藏有洋老師演講的全部筆記的課程,開它幾門,不必像現在幫閑打雜,承辦人家剩下來的科目。不過李梅亭這些人都是教授有年,有現成講義的。自己毫無經驗,更無準備,教的功課又非出自願,要參考也沒有書,當然教不好。假如混過這一年,高松年守信用,升自己為教授,暑假回上海弄幾本外國書看看,下學年不相信會比不上李梅亭。這樣想著,鴻漸恢復了自尊心。回國後這一年來,他跟他父親疏遠得多。在從前,他會一五一十全稟告方遯翁的。現在他想像得出遯翁的回信。遯翁的心境好,就撫慰兒子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學者未必能為良師”,這夠叫人內愧了;他心境不好,准責備兒子從前不用功,急時抱佛腳,也許還有一堆“亡羊補牢,教學相長”的教訓。這是紀念周上對學生說的話,自己在教職員席里傍聽得膩了,用不到千里迢迢去招來。

開校務會議前一天,鴻漸和辛楣商量好到鎮上去吃晚飯,怕導師制實行以後,這自由就沒有了。下午陸子瀟來閑談,問鴻漸知道孫小姐的事沒有。鴻漸問他什麼事,子瀟道:“你不知道就算了。”鴻漸了解子瀟的脾氣,不問下去。過一會,子瀟尖利地注視著鴻漸,像要看他個對穿,道:“你真的不知道么?怎麼會呢?”叮囑他嚴守秘密,然後把這事講出來。教務處一公布孫小姐教丁組英文,丁組的學生就開緊急會議,派代表見校長兼教務長抗議。理由是:大家都是學生,當局不該歧視,為什麼旁組是副教授教英文,丁組只派個助教來教。他們知道自己程度不好,所以,他們振振有詞地說,必須一個好教授來教他們。虧高松年有本領,彈壓下去。學生不怕孫小姐,課堂秩序不大好,作了一次文,簡直要不得。孫小姐徵求了外國語文系劉主任的同意,不叫丁組的學生作文,只叫他們練習造句。學生知道了大鬧,質問孫小姐為什麼人家作文而他們偏造句,把他們當中學生看待。孫小姐說:“因為你們不會作文。”他們道:“不會作文所以要學作文呀。”孫小姐給他們嚷得沒法,只好請劉主任來解釋,才算了局。今天是作文的日子,孫小姐進課堂就瞧見黑板上寫著:“Beat down Miss S. Miss S. is Japanese enemy!”學生都含笑期待著。孫小姐叫他們造句,他們全說沒帶紙,只肯口頭練習。她叫一個學生把三個人稱多少數各做一句,那學生一口氣背書似的說:“I am your husband。You are my wife。He is also your husband。We are your many huasbands,——”全課堂笑得前仰後合,孫小姐奮然出課堂。這事不知道怎樣結束呢。子瀟還聲明道:“這學生是中國文學系的。我對我們歷史系的學生私人訓話過一次,勸他們在孫小姐班上不要胡鬧,招起人家對韓先生的誤會,以為他要太太教這一組,鼓動本系學生趕走孫小姐。”

鴻漸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呀。孫小姐跟我好久沒見面了。竟有這樣的事!”

子瀟又尖刻地瞧鴻漸一眼道:“我以為你們是常見面的。”

鴻漸正說:“誰告訴你的?”孫小姐來了。子瀟忙起來讓坐,出門時歪著頭對鴻漸點一點,表示他揭破了鴻漸的謊話,鴻漸沒工夫理會,忙問孫小姐近來好不好。孫小姐忽然別轉臉,手帕按嘴,肩膀聳動,唏噓哭起來。鴻漸急跑去叫辛楣,兩人進來,孫小姐倒不哭了。辛楣把這事問明白,好言撫慰了半天,鴻漸和著他。辛楣發狠道:“這種學生非嚴辦不可,我今天晚上就跟校長去說——你報告劉先生沒有?”

鴻漸道:“這倒不是懲戒學生的問題。孫小姐這一班決不能教了。你該請校長找人代她的課,並且聲明這事是學校對不住孫小姐。”

孫小姐道:“我死也不肯教他們了。我真想回家!”聲音又哽咽著。

辛楣忙說這是小事,又請她同去吃晚飯。她還在躊躇,校長室派人送帖子給辛楣。高松年今天替部里派來視察的參事接風,各主任都得奉陪,請辛楣這時候就去招待。辛楣說:“討厭!咱今天的晚飯吃不成了,”跟著校役去了。鴻漸請孫小姐去吃晚飯,可是並不熱心。她說改天罷,要回宿舍去。鴻漸瞧她臉黃眼腫,掛著哭的幌子,問她要不要洗個臉,不等她回答,揀塊沒用過的新毛巾出來,拔了熱水瓶的塞頭。她洗臉時,鴻漸望著窗外,想辛楣知道,又要誤解的。他以為給她洗臉的時候很充分了,才回過頭來,發現她打開手提袋,在照小鏡子,擦粉塗唇膏呢。鴻漸一驚,想不到孫小姐隨身配備這樣完全,平常以為她不修飾的臉原來也是件藝術作品。

孫小姐面部修理完畢,襯了頰上嘴上的顏色,哭得微紅的上眼皮也像塗了胭脂的,替孫小姐天真的臉上意想不到地添些妖邪之氣。鴻漸送她出去,經過陸子瀟的房,房門半開,子瀟坐在椅子里吸煙,瞧見鴻漸倆,忙站起來點頭,又坐下去,宛如有彈簧收放著。走不到幾步,聽見背後有人叫,回頭看是李梅亭,滿臉得意之色,告訴他們倆高松年剛請他代理訓導長,明天正式發表,這時候要到聯誼室去招待部視學呢。梅亭仗著黑眼鏡,對孫小姐像望遠鏡偵察似的細看,笑說:“孫小姐愈來愈漂亮了!為什麼不來看我,只去看小方?你們倆什麼時候訂婚——”鴻漸“噓”了他一聲,他笑著跑了。

鴻漸剛回房,陸子瀟就進來,說:“咦,我以為你跟孫小姐同吃晚飯去了。怎麼沒有去?”

鴻漸道:“我請不起,不比你們大教授。等你來請呢。”

子瀟道:“我請就請,有什麼關係。就怕人家未必賞臉呀。”

“誰?孫小姐?我看你關心她得很,是不是看中了她?哈哈,我來介紹。”

“胡鬧胡鬧!我要結婚呢,早結婚了。唉,‘曾經滄海難為水’!”

鴻漸笑道:“誰教你眼光那樣高的。孫小姐很好,我跟她一路來,可以擔保得了她的脾氣——”

“我要結婚呢,早結婚了,”彷彿開留聲機時,針在唱片上碰到障礙,三番四復地說一句話。

“認識認識無所謂呀。”

子瀟猜疑地細看鴻漸道:“你不是跟她很好么?奪人之愛,我可不來。人棄我取,我更不來。”

“豈有此理!你這人存心太卑鄙。”

子瀟忙說他說著玩兒的,過兩天一定請客。子瀟去了,鴻漸想著好笑。孫小姐知道有人愛慕,準會高興,這消息可以減少她的傷心。不過陸子瀟配不過她,她不會看中他的。她乾脆嫁了人好,做事找氣受,太犯不著。這些學生真沒法對付,纏得你頭痛,他們黑板上寫的口號,文理倒很通順,孫小姐該引以自慰,等她氣平了向她取笑。

辛楣吃晚飯回來,酒氣醺醺,問鴻漸道:“你在英國,到過牛津劍橋沒有?他們的tutorial system是怎麼一回事?”鴻漸說旅行到牛津去過一天,導師制詳細內容不知道,問辛楣為什麼要打聽。辛楣道:“今天那位貴客視學先生是位導師制專家,去年奉部命到英國去研究導師制的,在牛津和劍橋都住過。”

鴻漸笑道:“導師制有什麼專家!牛津或劍橋的任何學生,不知道得更清楚么?這些辦教育的人專會掛幌子虎人。照這樣下去,還要有研究留學、研究做校長的專家呢。”

辛楣道:“這話我不敢同意。我想教育制度是值得研究的,好比做官的人未必都知道政府組織的利弊。”

“好,我不跟你辨,誰不知道你是講政治學的?我問你,這位專家怎麼說呢?他這次來是不是跟明天的會有關?”

“導師制是教育部的新方針,通知各大學實施,好像反應不太好,咱們這兒高校長是最熱心奉行的人——我忘掉告訴你,李瞎子做了訓導長了,咦,你知道了——這位部視學順便來指導的,明天開會他要出席。可是他今天講的話,不甚高明。據他說,牛津劍橋的導師制缺點很多,離開師生共同生活的理想很遠,所以我們行的是經他改良、經部核准的計劃。在牛津劍橋,每個學生有兩個導師,一位學業導師,一位道德導師。他認為這不合教育原理,做先生的應當是‘經師人師’,品學兼備,所以每人指定一個導師,就是本系的先生;這樣,學問和道德可以融貫一氣了。英國的道德導師是有名無實的;學生在街上闖禍給警察帶走,他到警察局去保釋,學生欠了店家的錢,還不出,他替他擔保。我們這種導師責任大得多了,隨時隨地要調查、矯正、向當局彙報學生的思想。這些都是官樣文章,不用說它,他還有得意之筆。英國導師一壁抽煙斗,一壁跟學生談話的。這最違背‘新生活運動’,所以咱們當學生的面,絕對不許抽煙,最好壓根兒戒煙。可是他自己並沒有戒煙,菜館裡供給的煙,他一支一支抽個不亦樂乎,臨走還帶了一匣火柴。英國先生只跟學生同吃晚飯,並且分桌吃的,先生坐在台上吃,師生間隔膜得很。這也得改良,咱們以後一天三餐都跟學生同桌吃——”

“乾脆跟學生同床睡覺得了!”

辛楣笑道:“我當時險的說出口。你還沒聽見李瞎子的議論呢!他恭維了那位視學一頓,然後說什麼中西文明國家都嚴於男女之防,師生戀愛是有傷師道尊嚴的,萬萬要不得,為防患未然起見,未結婚的先生不得做女學生的導師。真氣得死人,他們都對我笑——這幾個院長和系主任里,只有我沒結婚。”

“哈哈,妙不可言!不過,假使不結婚的男先生訓導女生有師生戀愛的危險,結婚的男先生訓導女生更有犯重婚罪的可能,他倒沒想到。”

“我當時質問他,結了婚而太太沒帶來的人做得做不得女學生的導師,他支吾其詞,請我不要誤會。這瞎子真渾蛋,有一天我把同路來什麼蘇州寡婦、王美玉的笑話替他宣傳出去。嚇,還有,他說男女同事來往也不宜太密,這對學生的印象不好——”

鴻漸跳起來道:“這明明指我跟孫小姐說的,方才瞎子看見我跟她在一起。”

辛楣道:“這倒不一定指你,我看當時高松年的臉色變了一變,這裡面總有文章。不過我勸你快求婚、訂婚、結婚。這樣,李瞎子不能說閑話,而且——”說時揚著手,嘻開嘴,“你要犯重婚罪也有機會了。”

鴻漸不許他胡說,問他跟高松年講過學生侮辱孫小姐的事沒有。辛楣說,高松年早知道了,準備開除那學生。鴻漸又告訴他陸子瀟對孫小姐有意思,辛楣說他做“叔叔”的只賞識鴻漸。說笑了一回,辛楣臨走道:“唉,我忘掉了最精彩的東西。部里頒布的‘導師規程草略’里有一條說:學生畢業後在社會上如有犯罪行為,導師連帶負責!”

鴻漸驚駭得呆了。辛楣道:“你想,導師制變成這麼一個東西。從前明成祖誅方孝孺十族,聽說方孝孺的先生都牽連殺掉的。將來還有人敢教書么?明天開會,我一定反對。”

“好傢夥!我在德國聽見的納粹黨教育制度也沒有這樣利害,這算牛津劍橋的導師制么?”

“哼,高松年還要我寫篇英文投到外國雜誌去發表,讓西洋人知道咱們也有牛津劍橋的學風。不知怎麼,外國一切好東西到中國沒有不走樣的。”辛楣嘆口氣,想中國真利害,天下無敵手,外國東西來一件,毀一件。

鴻漸說:“你從前常對我稱讚你這位高老師頭腦很好,我這次來了,看他所作所為,並不高明。”辛楣說:“也許那時候我年紀輕,閱歷淺,沒看清人。不過我想這幾年來高松年地位高了,會變得糊塗的。”事實上,一個人的缺點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時候,尾巴是看不見的,直到他向樹上爬,就把後部供大眾瞻仰,可是這紅臀長尾巴本來就有,並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標識。

跟孫小姐搗亂的那個中國文學系學生是這樣處置的。外文系主任劉東方主張開除,國文系主任汪處厚反對。趙辛楣因為孫小姐是自己的私人,肯出力而不肯出面,只暗底下贊助劉東方的主張。訓導長李梅亭出來解圍,說這學生的無禮,是因為沒受到導師薰陶,愚昧未開,不知者不罪,可以原諒,記過一次了事。他叫這學生到自己卧房裡密切訓導了半天,告訴他怎樣人人要開除他,汪處厚毫無辦法,全虧自己保全,那學生紅著眼圈感謝。孫小姐的課沒人代,劉東方怕韓太太乘虛而入,親自代課,所恨國立大學比不上私立大學,薪水是固定的,不因鐘點添多而加薪。代了一星期課,劉東方厭倦起來,想自己好傻,這氣力時間費得冤枉,博不到一句好話。假使學校真找不到代課的人,這一次顯得自己做系主任的人為了學生學業,不辭繁劇,親任勞怨。現在就放著一位韓太太,自己偏來代課,一屁股要兩張坐位,人家全明白是門戶之見,忙煞也沒處表功。同事里趙辛楣的英文是有名的,並且只上六點鐘的功課,跟他情商請他代孫小姐的課,不知道他答應不答應。孫小姐不是他面上的人么?她教書這樣不行,保薦她的人不該負責任嗎?當然,趙辛楣的英文好像比自己都好——劉東方不得不承認——不過,丁組的學生程度糟得還不夠辨別好壞,何況都是旁系的學生,自己在本系的威信不致動搖。劉東方主意已定,先向高松年提議,高松年就請趙辛楣來會商。辛楣為孫小姐關係,不好斬釘截鐵地拒絕,靈機一動,推薦方鴻漸。松年說:“咦,這倒不失為好辦法,方先生鐘點本來太少,不知道他的英文怎樣?”辛楣滿嘴說:“很好,”心裡想鴻漸教這種學生總綽有餘裕的。鴻漸自知在學校的地位不穩固,又經辛楣細陳利害,劉東方懇切勸駕,居然大膽老臉、低頭小心教起英文來。這事一發表,韓學愈來見高松年,聲明他太太絕不想在這兒教英文,表示他對劉東方毫無怨恨,願意請劉小姐當歷史系的助教。高松年喜歡道:“同事們應當和衷共濟,下學年一定聘你夫人幫忙。”韓學愈高傲地說:“下學年我留不留,還成問題呢。統一大學來了五六次信要我和我內人去。”高松年忙勸他不要走,他夫人的事下學年總有辦法。鴻漸到外文系辦公室接洽功課,碰見孫小姐,低聲開頑笑道:“這全是你害我的——要不要我代你報仇?”孫小姐笑而不答。陸子瀟也沒再提起請吃飯。

在導師制討論會上,部視學先講了十分鐘冠冕堂皇的話,平均每分鐘一句半“兄弟在英國的時候”。他講完看一看手錶,就退席了。聽眾喉嚨里忍住的大小咳嗽全放出來,此作彼繼。在一般集會上,靜默三分鐘後和主席報告後,照例有這麼一陣咳嗽。大家咳幾聲例嗽之外,還換了較舒適的坐態。高松年繼續演說,少不得又把細胞和有機體的關係作第N次的闡明,希望大家為團體生活犧牲一己的方便。跟著李梅亭把部頒大綱和自己擬的細則宣讀付討論。一切會議上對於提案的贊成和反對極少是就事論事的。有人反對這提議是跟提議的人鬧意見。有人贊成這提議是跟反對這提議的人過不去。有人因為反對或贊成的人和自己有交情,所以隨聲附和。今天的討論可與平常不同,甚至劉東方也不因韓學愈反對而贊成。對導師學生同餐的那條規則,大家一致抗議,帶家眷的人鬧得更利害。沒帶家眷的物理系主任說,除非學校不算導師的飯費,那還可以考慮。家裡飯菜有名的汪處厚說,就是學校替導師出飯錢,導師家裡照樣要開飯,少一個人吃,並不省柴米。韓學愈說他有胃病的,只能吃麵食,跟學生同吃米飯,學校是不是擔保他生命的安全。李梅亭一口咬定這是部頒的規矩,至多星期六晚飯和星期日三餐可以除外。數學系主任問他怎樣把導師向各桌分配,才算難倒了他。有導師資格的教授副教授講師四十餘人,而一百三十餘男學生開不到二十桌。假使每桌一位導師、六個學生,要有二十位導師不能和學生同吃飯。假使每桌一位導師、七個學生,導師不能獨當一面,這一點尊嚴都不能維持,漸漸地會招學生輕視的。假使每桌兩位導師、四個學生,那麼,現在八個人一桌的菜聽說已經吃不夠,人數減少而桌數增多,菜的質量一定更糟,是不是學校準備多貼些錢。大家有了數字的援助,更理直氣壯了,急得李梅亭說不出話,黑眼鏡摘下來,戴上去,又摘下來,白眼睜睜望著高松年。趙辛楣這時候大發議論,認為學生吃飯也應當自由,導師制這東西應當聯合旁的大學向教育部抗議。

最後把原定的草案,修改了許多。議決每位導師每星期至少跟學生吃飯兩頓,由訓導處安排日期;校長因公事應酬繁忙,而且不任導師,所以無此義務,但保有隨時參加吃飯的權利。因為部視學說,在牛津和劍橋,飯前飯後有教師用拉丁文祝福,高松年認為可以模仿。不過,中國不像英國,沒有基督教的上帝來聽下界通訴,飯前飯後沒話可說。李梅亭搜索枯腸,只想出來“一粥一飯,要思來處不易”二句,大家嘩然失笑。兒女成群的經濟系主任自言自語道:“乾脆大家像我兒子一樣,念:‘吃飯前,不要跑;吃飯後,不要跳——’”高松年直對他眨白眼,一壁嚴肅地說:“我覺得在坐下吃飯以前,由訓導長領學生靜默一分鐘,想想國家抗戰時期民生問題的艱難,我們吃飽了肚子應當怎樣報效國家社會,這也是很有意思的舉動。”經濟系主任忙說:“我願意把主席的話作為我的提議。”李梅亭附議,高松年付表決,全體通過。李梅亭心思周密,料到許多先生陪學生挨了半碗飯,就放下筷溜出飯堂,回去舒舒服服地吃。他定下飯堂規矩:導師的飯該由同桌學生先盛,學生該等候導師吃完,共同退出飯堂,不得先走。看上來全是尊師。外加結合了孔老夫子的古訓“食不語”,吃飯時不得講話,只許吃啞飯,真是有苦說不出。李梅亭一做訓導長,立刻戒香煙,見同事們照舊抽煙,不足表率學生,想出來進一步的師生共同生活。他知道抽煙最利害的地方是廁所,便借口學生人多而廁所小,住校教職員人少而廁所大,以後師生可以通用廁所。他以為這樣一來,彼此顧忌面子,不好隨便吸煙了。結果先生不用學生廁所,而學生擁擠到先生廁所來,並且大膽吸煙解穢,因為他們知道這是比紫禁城更嚴密的所在,在這兒各守本位,沒有人肯管閑事或能擺導師架子。照例導師跟所導學生每星期談一次話,有幾位先生就藉此請喝茶吃飯,像汪處厚韓學愈等待。

趙辛楣實在看不入眼,對鴻漸說這次來是上當,下學年一定不幹。鴻漸說:“你沒來的時候,跟我講什麼教書是政治活動的開始,教學生是訓練幹部。現在怎麼又灰心了?”辛楣否認他講過那些話,經鴻漸力爭以後,他說:“也許我說過的,可是我要訓練的是人,不是訓練些機器。並且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我沒有教育經驗,所以說那些話;現在我知道中國戰時高等教育是怎麼一回事,我學了乖,當然見風轉舵,這是我的進步。話是空的,人是活的;不是人照著話做,是話跟著人變。假如說了一句話,就至死不變的照做,世界上沒有解約、反悔、道歉、離婚許多事了。”鴻漸道:“怪不得貴老師高先生打電報聘我做教授,來了只給我個副教授。”辛楣道:“可是你別忘了,他當初只答應你三個鐘點,現在加到你六個鐘點。有時侯一個人,並不想說謊話,說話以後,環境轉變,他也不得不改變原來的意向。辦行政的人尤其難守信用,你只要看每天報上各國政府發言人的談話就知道。譬如我跟某人同意一件事,甚而至於跟他訂個契約,不管這契約上寫的是十年二十年,我訂約的動機總根據著我目前的希望、認識以及需要。不過‘目前’是最靠不住的,假使這‘目前’已經落在背後了,條約上寫明‘直到世界末日’都沒有用,我們隨時可以反悔。第一次歐戰,那位德國首相叫什麼名字?他說‘條約是廢紙’,你總知道的。我有一個印象,我們在社會上一切說話全像戲院子的入場券,一邊印著‘過期作廢’,可是那一邊並不註明什麼日期,隨我們的便可以提早或延遲。”鴻漸道:“可怕,可怕!你像個正人君子,很夠朋友,想不到你這樣的不道德。以後我對你的話要小心了。”辛楣聽了這反面的讚美,頭打著圈子道:“這就叫學問哪!我學政治,畢業考頭等的。嚇,它們政客玩的戲法,我全懂全會,我現在不幹罷了。”說時的表情彷彿馬基雅弗利的魂附在他身上。鴻漸笑道:“你別吹。你的政治,我看不過是理論罷。真叫你抹殺良心去干,你才不肯呢。你像外國人所說的狗,叫得兇惡,咬起人來並不利害。”辛楣向他張口露出兩排整齊有力的牙齒,臉作兇惡之相。鴻漸忙把支香煙塞在他嘴裡。

鴻漸添了鐘點以後,興緻恢復了好些。他發現他所教丁組英文班上,有三個甲組學生來旁聽,常常殷勤發問。鴻漸得意非凡,告訴辛楣。苦事是改造句卷子,好比洗臟衣服,一批洗乾淨了,下一批來還是那樣臟。大多數學生瞧一下批的分數,就把卷子扔了,老師白改得頭痛。那些學生雖然外國文不好,卷子上寫的外國名字很神氣。有的叫亞歷山大,有的叫伊利沙白,有的叫迭克,有的叫“小花朵”(Florrie),有的人叫“火腿”(Bacon),因為他中國名字叫“培根”。一個姓黃名伯侖的學生,外國名字是詩人“拜倫”(Byron)。辛楣見了笑道:“假使他姓張,他准叫英國首相張伯倫;假使他姓齊,他會變成德國飛機齊伯林;甚至他可以叫拿坡侖,只要中國有跟‘拿’字聲音相近的姓。”

陽曆年假早過了,離大考還有一星期。一個晚上,辛楣跟鴻漸商量寒假同去桂林頑兒,談到夜深。鴻漸看錶,已經一點多鐘,趕快準備睡覺。他先出宿舍到廁所去,宿舍樓上樓下都睡得靜悄悄的,腳步就像踐踏在這些睡人的夢上,釘鐵跟的皮鞋太重,會踏碎幾個脆薄的夢。門外地上全是霜。竹葉所剩無幾,而冷風偶然一陣,依舊為了吹幾片小葉子使那麼大的傻勁。雖然沒有月亮,幾株梧桐樹的禿枝骨鯁地清晰。只有廁所前面掛的一盞植物油燈,光色昏濁,是清爽的冬夜上一點垢膩。廁所的氣息也像怕冷,縮在屋子裡不出來,不比在夏天,老遠就放著哨。鴻漸沒進門,聽見裡面講話。一人道:“你怎麼一回事?一晚上瀉了好幾次!”另一人呻吟說:“今天在韓家吃壞了——”鴻漸辨聲音,是一個旁聽自己英文課的學生。原來問的人道:“韓學愈怎麼老是請你們吃飯?是不是為了方鴻漸——”那害肚子的人報以一聲“噓”!鴻漸嚇得心直跳,可是收不住腳,那兩個學生也鴉雀無聲。鴻漸倒做賊心虛似的,腳步都鬼鬼祟祟。回到卧室,猜疑種種,韓學愈一定在暗算自己,就不知道他怎樣暗算,明天非公開拆破他的西洋鏡不可。下了這個英雄的決心,鴻漸才睡著。早晨他還沒醒,校役送封信來,拆看是孫小姐的,說風聞他上英文課,當著學生駁劉東方講書的錯誤,劉東方已有所知,請他留意。鴻漸失聲叫怪,這是哪裡來的話,怎麼不明不白,添了個冤家。忽然想起那三個旁聽的學生全是歷史系而上劉東方甲組英文的,無疑是他們發的問題里藏著陷阱,自己中了計。歸根到底,總是韓學愈那渾蛋搗的鬼,一向還以為他要結交自己,替他守秘密呢!鴻漸愈想愈恨,盤算了半天,怎麼先跟劉東方解釋。

鴻漸到外國語文系辦公室,孫小姐在看書,見了他,滿眼睛都是話。鴻漸嗓子里一小處乾燥,兩手微顫,跟劉東方略事寒暄,就鼓足勇氣說:“有一位同事在外面說——我也是人家傳給我聽的——劉先生很不滿意我教的英文,在甲組上課的時候,常對學生指摘我講書的錯誤——”

“什麼?”劉東方跳起來,“誰說的?”孫小姐臉上的表情更是包羅萬象,假裝看書也忘掉了。

“——我本來英文是不行的,這次教英文一半也因為劉先生的命令,講錯當然免不了,只希望劉先生當面教正。不過,這位同事聽說跟劉先生有點意見,傳來的話我也不甚相信。他還說,我班上那三個旁聽的學生也是劉先生派來偵探的。”

“啊?什麼三個學生——孫小姐,你到圖書室去替我借一本——呃——呃——商務出版的《大學英文選》來,還到庶務科去領——領一百張稿紙來。”

孫小姐怏怏去了,劉東方聽鴻漸報了三個學生的名字,說:“鴻漸兄,你只要想這三個學生都是歷史系的,我怎麼差喚得動。那位散布謠言的同事是不是歷史系的負責人?你把事實聚攏來就明白了。”

鴻漸冒險成功,手不顫了,做出大夢初醒的樣子道:“韓學愈,他——”就把韓學愈買文憑的事麻口袋倒米似的全說出來。

劉東方又驚又喜,一連聲說“哦”!聽完了說:“我老實告訴你罷,舍妹在歷史系辦公室,常聽見歷史系學生對韓學愈說你在課堂上罵我呢。”

鴻漸發誓說沒有,劉東方道:“你想我會相信么?他搗這個鬼,目的不但是攆走你,還要叫他太太來頂你的缺。他想他已經用了我妹妹,到那時沒有人代課,我好意思不請教他太太么?我用人最大公無私,舍妹也不是他私人用的,就是她丟了飯碗,我決計盡我的力來維持老哥的地位。喂,我給你看件東西,昨天校長室發下來的。”

他打開抽屜,揀出一疊紙給鴻漸看。是英文丁組學生的公呈,寫“呈為另換良師以重學業事”,從頭到底說鴻漸沒資格教英文,把他改卷子的筆誤和忽略羅列在上面,證明他英文不通。鴻漸看得面紅耳赤。劉東方道:“不用理它。丁組學生的程度還干不來這東西。這準是那三個旁聽生的主意,保不定有韓學愈的手筆。校長批下來叫我查復,我一定替你辯白。”鴻漸感謝不已,臨走,劉東方問他把韓學愈的秘密告訴旁人沒有,叮囑他別講出去。鴻漸出門,碰見孫小姐回來。她稱讚他跟劉東方談話的先聲奪人,他聽了歡喜,但一想她也許看見那張呈文,又羞慚了半天。那張呈文牢牢地貼在他意識里,像張粘蒼蠅的膠紙。

劉東方果然有本領。鴻漸明天上課,那三個旁聽生不來了。直到大考,太平無事。劉東方教鴻漸對壞卷子分數批得寬,對好卷子分數批得緊,因為不及格的人多了,引起學生的惡感,而好分數的人太多了,也會減低先生的威望。總而言之,批分數該雪中送炭,萬萬不能慳吝——用劉東方的話說:“一分錢也買不了東西,別說一分分數!”——切不可錦上添花,讓學生把分數看得太賤,功課看得太容易——用劉東方的話說:“給窮學生至少要一塊錢,那就是一百分,可是給學生一百分,那不可以。”考完那一天,汪處厚碰到鴻漸,說汪太太想見他和辛楣,問他們倆寒假裡哪一天有空,要請吃飯。他聽說他們倆寒假上桂林,摸著鬍子笑道:“去幹嗎呀?內人打算替你們兩位做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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