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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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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因為戰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沒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那年春天,氣候特別好。這春氣鼓動得人心像嬰孩出齒時的牙齦肉,受到一種生機透芽的痛癢。上海是個暴發都市,沒有山水花柳作為春的安頓處。公園和住宅花園裡的草木,好比動物園裡鐵籠子關住的野獸,拘束、孤獨,不夠春光盡情的發泄。春來了只有向人的身心裡寄寓,添了疾病和傳染,添了姦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婦。最後一樁倒不失為好現象,戰時人口正該補充。但據周太太說,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陽壽未盡,搶著投胎,找足前生年齡數目,只怕將來活不長。

這幾天來,方鴻漸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聽見窗外樹上鳥叫,無理由地高興,無目的地期待,心似乎減輕重量,直升上去。可是這歡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氣球,上去不到幾尺,便爆烈歸於烏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無名悵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動,卻頹唐使不出勁來,好比楊花在春風裡飄蕩,而身輕無力,終飛不遠。他自覺這種惺忪迷怠的心緒,完全像填詞里所寫幽閨傷春的情境。現在女人都不屑傷春了,自己枉為男人,還脫不了此等刻板情感,豈不可笑!譬如鮑小姐那類女人,決沒工夫傷春,但是蘇小姐呢?她就難說了;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上一別,不知她近來怎樣。自己答應過去看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許從此多事,可是實在生活太無聊,現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著的人,顧不得安眠藥片的害處,先要圖眼前的舒服。

方鴻漸到了蘇家,理想蘇小姐會急忙跑進客堂,帶笑帶嚷,罵自己怎不早去看她。門房送上茶說:“小姐就出來。”蘇家園裡的桃花、梨花、丁香花都開得正好,鴻漸想現在才陰曆二月底,花已經趕早開了,不知還剩些什麼,留作清明春色。客堂一扇窗開著,太陽烘焙的花香,濃得塞鼻子,暖得使人頭腦迷倦。這些花的香味,跟蔥蒜的臭味一樣,都是植物氣息而有葷腥的肉感,像從夏天跳舞會上頭髮里發泄出來的。壁上掛的字畫里有沈子培所寫屏條,錄的黃山谷詩,第一句道:“花氣薰人慾破禪。”鴻漸看了,會心不遠,覺得和尚們聞到窗外這種花香,確已犯戒,與吃葷相去無幾了。他把客堂里的書畫古玩反覆看了三遍,正想沈子培寫“人”字的捺腳活像北平老媽子纏的小腳,上面那樣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頓,就完事了,也算是腳的!蘇小姐才出來。她冷淡的笑容,像陰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說:“方先生好久不見,今天怎麼會來?”鴻漸想去年分別時拉手,何等親熱;今天握她的手像捏著冷血的魚翅。分別時還是好好的,為什麼重見面變得這樣生分?這時候他的心理,彷彿臨考抱佛腳的學生睡了一晚,發現自以為溫熟的功課,還是生的,只好撒謊說,到上海不多幾天,特來拜訪。蘇小姐禮貌周到地謝他“光臨”,問他“在什麼地方得意”。他囁嚅說,還沒找事,想到內地去,暫時在親戚組織的銀行里幫忙。蘇小姐看他一眼道:“是不是方先生岳家開的銀行?方先生,你真神秘!你什麼時候吃喜酒的?咱們多年老同學了,你還瞞得一字不提。是不是得了博士回來結婚的?真是金榜掛名,洞房花燭,要算得雙嘉臨門了。我們就沒福氣瞻仰瞻仰方太太呀!”

方鴻漸羞愧得無地自容,記起《滬報》那節新聞,忙說,這一定是從《滬報》看來的。便痛罵《滬報》一頓,把干丈人和假博士的來由用春秋筆法敘述一下,買假文憑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認乾親戚是自己的和同隨俗。還說:“我看見那消息,第一個就想到你,想到你要笑我,瞧不起我。我為這事還跟我那掛名岳父鬧得很不歡呢。”

蘇小姐臉色漸轉道:“那又何必呢!他們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當然只知道付了錢要交貨色,不會懂得學問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們計較些什麼!那位周先生總算是你的尊長,待你也夠好,他有權利在報上登那段新聞。反正誰會注意那段新聞,看到的人轉背就忘了。你在大地方已經玩世不恭,倒向小節上認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方鴻漸誠心佩服蘇小姐說話漂亮,回答道:“給你這麼一講,我就沒有虧心內愧的感覺了。我該早來告訴你的,你說話真通達!你說我在小節上看不開,這話尤其深刻。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隨便應付,偏是小事倒絲毫假借不了。譬如貪官污吏,納賄幾千萬,而決不肯偷人家的錢袋。我這幽默的態度,確不徹底。”

蘇小姐想說:“這話不對。不偷錢袋是因為錢袋不值得偷;假如錢袋裡容得上幾千萬,偷了跟納賄一樣的安全,他也會偷。”可是她這些話不說出來,只看了鴻漸一眼,又注視地毯上的花紋道:“虧得你那玩世的態度不徹底,否則跟你做朋友的人都得寒心,怕你也不過面子上敷衍,心裡在暗笑他們了。”

鴻漸忙言過其實地擔保,他怎樣把友誼看得重。這樣談著,蘇小姐告訴他,她父親已隨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裡只剩她母親、嫂子和她,她自己也想到內地去。方鴻漸說,也許他們倆又可以同路。蘇小姐說起有位表妹,在北平他們的母校里讀了一年,大學因戰事內遷,她停學在家半年,現在也計劃復學。這表妹今天恰到蘇家來玩,蘇小姐進去叫她出來,跟鴻漸認識,將來也是旅行伴侶。

蘇小姐領了個二十左右的嬌小女孩子出來,介紹道:“這是我表妹唐曉芙。”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渦。天生著一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新鮮得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嘴饞,彷彿是好水果。她眼睛並不頂大,可是靈活溫柔,反襯得許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講的大話,大而無當。古典學者看她說笑時露出的好牙齒,會詫異為什麼古今中外詩人,都甘心變成女人頭插的釵,腰束的帶,身體睡的席,甚至腳下踐踏的鞋襪,可是從沒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頭髮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彌補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裡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有許多都市女孩子已經是裝模做樣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許多女孩子只是渾沌痴頑的無性別孩子,還說不上女人。方鴻漸立刻想在她心上造個好印象。唐小姐尊稱他為“同學老前輩”,他抗議道:“這可不成!你叫我‘前輩’,我已經覺得像史前原人的遺骸了。你何必又加上‘老’字?我們不幸生得太早,沒福氣跟你同時同學,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輩’,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過時的人,太殘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會挑眼!算我錯了,‘老’字先取消。”

蘇小姐同時活潑地說:“不羞!還要咱們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小方’么?曉芙,不用理他。他不受抬舉,乾脆什麼都不叫他。”

方鴻漸看唐小姐不笑的時候,臉上還依戀著笑意,像音樂停止後裊裊空中的餘音。許多女人會笑得這樣甜,但她們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軟躁,彷彿有教練在喊口令:“一!”忽然滿臉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個空臉,像電影開映前的布幕。他找話出來跟她講,問她進的什麼系。蘇小姐不許她說,說:“讓他猜。”

方鴻漸猜文學不對,猜教育也不對,猜化學物理全不對,應用張吉民先生的話道:“Search me!難道讀的是數學?那太利害了!”

唐小姐說出來,原來極平常的是政治系。蘇小姐注一句道:“這才利害呢。將來是我們的統治者,女官。”

方鴻漸說:“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動物。虛虛實實,以退為進,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來全有。女人學政治,那真是以後天發展先天,錦上添花了。我在歐洲,聽過Ernst Bergmann先生的課。他說男人有思想創造力,女人有社會活動力,所以男人在社會上做的事該讓給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裡從容思想,發明新科學,產生新藝術。我看此話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學政治,而現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學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戲劇全是反串。”

蘇小姐道:“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論,你就喜歡那一套。”

方鴻漸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識抬舉,好好請她女子參政,她倒笑我故作奇論!你評評理看。老話說,要齊家而後能治國平天下。請問有多少男人會管理家務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說大丈夫要治國平天下,區區家務不屑理會,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蓋個屋頂。把國家社會全部交給女人有許多好處,至少可以減少戰爭。外交也許更複雜,秘密條款更多,可是女人因為身體關係,並不擅長打仗。女人對於機械的頭腦比不上男人,戰爭起來或者使用簡單的武器,甚至不過揪頭髮、抓臉皮、擰肉這些本位武化,損害不大。無論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時候她們忙著干國事,更沒工夫生產,人口稀少,戰事也許根本不會產生。”

唐小姐感覺方鴻漸說這些話,都為著引起自己對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說:“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還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話。”

蘇小姐道:“好哇!拐了彎拍了人家半天的馬屁,人家非但不領情,根本就沒有懂!我勸你少開口罷。”

唐小姐道:“我並沒有不領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是學算學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議論,說女人是天生的計算動物。”

蘇小姐道:“也許說你這樣一個人肯念算學,他從此不厭恨算學了。反正翻來覆去,強詞奪理,全是他的話。我從前並不知道他這樣油嘴。這次同回國算領教了。大學同學的時候,他老遠看見我們臉就漲紅,愈走近臉愈紅,紅得我們瞧著都身上發熱難過。我們背後叫他‘寒暑表’,因為他臉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學生距離的遠近,真好玩兒!想不到外國去了一趟,學得這樣厚皮老臉,也許混在鮑小姐那一類女朋友里訓練出來的。”

方鴻漸慌忙說:“別胡說!那些事提它幹嗎?你們女學生真要不得!當了面假正經,轉背就挖苦得人家體無完膚,真缺德!”

蘇小姐看他發急,剛才因為他對唐小姐賣弄的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著急得那樣子!你自己怕不是當面花言巧語,背後刻薄人家。”

這時候進來一個近三十歲,身材高大、神氣軒昂的人。唐小姐叫他“趙先生”,蘇小姐說:“好,你來了,我跟你們介紹:方鴻漸,趙辛楣。”趙辛楣和鴻漸拉拉手,傲兀地把他從頭到腳看一下,好像鴻漸是頁一覽而盡的大字幼稚園讀本,問蘇小姐道:“是不是跟你同船回國的那位?”

鴻漸詫異,這姓趙的怎會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許這人看過《滬報》那條新聞,立刻局促難受。那趙辛楣本來就神氣活現,聽蘇小姐說鴻漸確是跟她同船回國的,他的表情就彷彿鴻漸化為稀淡的空氣,眼睛裡沒有這人。假如蘇小姐也不跟他講話,鴻漸真要覺得自己子虛烏有,像五更雞啼時的鬼影,或道家“視之不見,摶之不得”的真理了。蘇小姐告訴鴻漸,趙辛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國留學生,本在外交公署當處長,因病未隨機關內遷,如今在華美新聞社做政治編輯。可是她並沒向趙辛楣敘述鴻漸的履歷,好像他早已知道,無需說得。

趙辛楣躺在沙發里,含著煙斗,仰面問天花板上掛的電燈道:“方先生在什麼地方做事呀?”

方鴻漸有點生氣,想不理他不可能,“點金銀行”又叫不響,便含糊地說:“暫時在一家小銀行里做事。”

趙辛楣鑒賞著口裡吐出來的煙圈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國學的是什麼呀?”

鴻漸沒好氣道:“沒學什麼。”

蘇小姐道:“鴻漸,你學過哲學,是不是?”

趙辛楣喉嚨里乾笑道:“從我們干實際工作的人的眼光看來,學哲學跟什麼都不學全沒兩樣。”

“那麼得趕快找個眼科醫生,把眼光驗一下;會這樣看東西的眼睛,一定有毛病。”方鴻漸為掩飾鬥口的痕迹,有意哈哈大笑。趙辛楣以為他講了俏皮話而自鳴得意,一時想不出回答,只好狠命抽煙。蘇小姐忍住笑,有點不安。只唐小姐雲端里看廝殺似的,悠遠淡漠地笑著。鴻漸忽然明白,這姓趙的對自己無禮,是在吃醋,當自己是他的情敵。蘇小姐忽然改口不叫“方先生”而叫“鴻漸”,也像有意要姓趙的知道她跟自己的親密。想來這是一切女人最可誇傲的時候,看兩個男人為她爭鬥。自己何苦空做冤家,讓趙辛楣去愛蘇小姐得了!蘇小姐不知道方鴻漸這種打算;她喜歡趙方二人鬥法比武搶自己,但是她擔心交戰得太猛烈,頃刻就分勝負,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邊就不熱鬧了。她更擔心敗走的偏是方鴻漸;她要借趙辛楣來激發方鴻漸的勇氣,可是方鴻漸也許像這幾天報上戰事消息所說的,“保持實力,作戰略上的撤退。”

趙辛楣的父親跟蘇文紈的父親從前是同僚,民國初元在北京合租房子住。辛楣和蘇小姐自小一起玩兒。趙老太太肚子里懷著他,人家以為她准生雙胞。他到四五歲時身體長大得像七八歲,用人每次帶他坐電車,總得為“五歲以下孩童免票”的事跟賣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不大,像個空心大蘿蔔。在小學裡,他是同學們玩笑的目標,因為這樣龐大的箭垛子,放冷箭沒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蘇小姐兄妹們遊戲“官打捉賊”,蘇小姐和她現在已出嫁的姐姐,女孩子們跑不快,拈著“賊”也硬要做“官”或“打”,蘇小姐哥哥做了“賊”要抗不受捕,只有他是乖乖挨“打”的好“賊”。玩紅帽兒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蘇小姐姊妹的時候,不過抱了她們睜眼張口做個怪樣,到獵人殺狼破腹,蘇小姐哥哥按他在泥里,要摳他肚子,有一次真用剪刀把他衣服都剪破了。他脾氣雖好,頭腦並不因此而壞。他父親信算命相面,他十三四歲時帶他去見一個有名的女相士,那女相士贊他:“火星方,土形厚,木聲高,牛眼,獅鼻,棋子耳,四字口,正合《麻衣相法》所說南方貴宦之相,將來名位非凡,遠在老子之上。”從此他自以為政治家。他小時候就偷偷喜歡蘇小姐,有一年蘇小姐生病很危臉,他聽父親說:“文紈的病一定會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該有二十五年‘幫夫運’呢。”他武斷蘇小姐命里該幫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為女相士說自己要做官的。這次蘇小姐回國,他本想把兒時友誼重新溫起,時機成熟再向她求婚。蘇小姐初到家,開口閉口都是方鴻漸,第五天後忽然絕口不提,緣故是她發見了那張舊《滬報》,眼明心細,注意到旁人忽略過的事實。她跟辛楣的長期認識並不會日積月累地成為戀愛,好比冬季每天的氣候罷,你沒法把今天的溫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積成個和暖的春日。他最擅長用外國話演說,響亮流利的美國話像天心裡轉滾的雷,擦了油,打上蠟,一滑就是半個上空。不過,演講是站在台上,居高臨下的;求婚是矮著半身子,仰面懇請的。蘇小姐不是聽眾,趙辛楣有本領使不出來。

趙辛楣對方鴻漸雖有醋意,並無什麼你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無禮,是學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接見小國外交代表開談判時的態度。他想用這種獨裁者的威風,壓倒和嚇退鴻漸。給鴻漸頂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國統領的拍桌大吼,或德國元首的揚拳示威。幸而他知道外交家的秘訣,一時上對答不來,把嘴裡抽的煙捲作為遮掩的煙幕。蘇小姐忙問他戰事怎樣,他便背誦剛做好的一篇社論,眼裡仍沒有方鴻漸,但又提防著他,恰像慰問害傳染病者的人對細菌的態度。鴻漸沒興趣聽,想跟唐小姐攀談,可是唐小姐偏聽得津津有味。鴻漸準備等唐小姐告辭,自己也起身,同出門時問她住址。辛楣講完時局,看手錶說:“現在快五點了,我到報館溜一下,回頭來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飯。你想吃川菜,這是最好的四川館子,跑堂都認識我——唐小姐,請你務必也賞面子——方先生有興緻也不妨來湊熱鬧,歡迎得很。”

蘇小姐還沒回答,唐小姐和方鴻漸都說時候不早,該回家了,謝辛楣的盛意,晚飯心領。蘇小姐說:“鴻漸,你坐一會,我還有幾句話跟你講——辛楣,我今兒晚上要陪媽媽出去應酬,咱們改天吃館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點半,請你們都來喝茶,陪陪新回國的沈先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談談。”

趙辛楣看蘇小姐留住方鴻漸,奮然而出。方鴻漸站起來,原想跟他拉手,只好又坐下去。“這位趙先生真怪!好像我什麼地方開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諸詞色。”

“你不是也恨著他么?”唐小姐狡猾地笑說。蘇小姐臉紅,罵她:“你這人最壞!”方鴻漸聽了這句話,要否認他恨趙辛楣也不敢了,只好說:“蘇小姐,明天茶會謝謝罷。我不想來。”

唐小姐沒等蘇小姐開口,便說:“那不成!我們看戲的人可以不來;你是做戲的人,怎麼好不來?”

蘇小姐道:“曉芙!你再胡說,我從此不理你。你們兩個明天都得來!”

唐小姐坐蘇家汽車走了。鴻漸跟蘇小姐兩人相對,竭力想把話來沖淡,疏通這親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氣:“你表妹說話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聰明。”

“這孩子人雖小,本領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裡玩弄著呢!”——鴻漸臉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蘇小姐心裡酸溜溜的——“你別以為她天真,她才是滿肚子鬼主意呢!我總以為剛進大學就談戀愛的女孩子,不會有什麼前途。你想,跟男孩子們混在一起,攪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書。咱們同班的黃璧、蔣孟是,你不記得么?現在都不知道哪裡去了!”

方鴻漸忙說記得:“你那時候也紅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種高貴的氣派,我們只敢遠遠的仰慕著你。我真夢想不到今天會和你這樣熟。”

蘇小姐心裡又舒服了。談了些學校舊事,鴻漸看她並沒有重要的話跟自己講,便說:“我該走了,你今天晚上還得跟伯母出去應酬呢。”

蘇小姐道:“我並沒有應酬,那是託詞,因為辛楣對你太無禮了,我不願意長他的驕氣。”

鴻漸惶恐道:“你對我太好了!”

蘇小姐瞥他一眼低下頭道:“有時候我真不應該對你那樣好。”這時候空氣里蠕動著他該說的情話,都撲湊向他嘴邊要他說。他不願意說,而又不容靜默。看見蘇小姐擱在沙發邊上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蘇小姐把手縮回,柔聲道:“你去罷。明天下午早點來。”蘇小姐送到客堂門口,鴻漸下階,她喚“鴻漸”,鴻漸回來問她有什麼事,她笑道:“沒有什麼。我在這兒望你,你為什麼直望前跑,頭都不回?哈哈,我真是沒道理女人,要你背後生眼睛了——明天早些來。”

方鴻漸出了蘇家,自覺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氣,不是兩小時前的春天門外漢了。走路時身體輕得好像地面在浮起來。只有兩件小事梗在心裡消化不了。第一,那時候不該碰蘇小姐的手,應該假裝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總太心軟,常迎合女人,不願觸犯她們,以後言動要斬截些,別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的男朋友很多,也許已有愛人。鴻漸氣得把手杖殘暴地打道旁的樹。不如趁早死了心罷,給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丟臉!這樣惘惘不甘地跳上電車,看見鄰座一對青年男女喁喁情話。男孩子身上放著一堆中學教科書,女孩子的書都用電影明星照相的包書紙包著。那女孩子不過十六七歲,臉化妝得就像搓油摘粉調胭脂捏出來的假面具。鴻漸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進之區,中學女孩子已經把門面油漆粉刷,招徠男人了,這是外國也少有的。可是這女孩子的臉假得老實,因為決沒人相信貼在她臉上的那張脂粉薄餅會是她的本來面目。他忽然想唐小姐並不十分妝飾。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對自己的身體發生了新興趣,發現了新價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掛個鮮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小姐無意修飾,可見她心裡並沒有男人。鴻漸自以為這結論有深刻的心理根據,合嚴密的邏輯推理,可以背後批Q.E.D.的。他快活得坐不安位。電車到站時,他沒等車停就搶先跳下來,險些摔一跤,虧得撐著手杖,左手推在電杆木上阻住那撲向地的勢頭。嚇出一身冷汗,左手掌擦去一層油皮,還給電車司機訓了幾句。回家手心塗了紅藥水,他想這是唐曉芙害自己的,將來跟她細細算賬,微笑從心裡泡沫似地浮上臉來,痛也忘了。他倒不想擦去皮是這隻手剛才按在蘇小姐手上的報應。

明天他到蘇家,唐小姐已先到了。他還沒坐定,趙辛楣也來了,招呼後說:“方先生,昨天去得遲,今天來得早。想是上銀行辦公養成的好習慣,勤勉可嘉,佩服佩服!”

“過獎,過獎!”方鴻漸本想說辛楣昨天早退,今天遲到,是學衙門裡上司的官派,一轉念,忍住不說,還對辛楣善意地微笑。辛楣想不到他會這樣無抵抗,反有一拳打個空的驚慌。唐小姐藏不了臉上的詫異。蘇小姐也覺得奇怪,但忽然明白這是勝利者的大度,鴻漸知道自己愛的是他,所以不與辛楣計較了。沈氏夫婦也來了。乘大家介紹寒暄的時候,趙辛楣揀最近蘇小姐的一張沙發坐下,沈氏夫婦合坐一張長沙發,唐小姐坐在蘇小姐和沈先生座位中間一個綉墊上,鴻漸孤零零地近沈太太坐了。一坐下去,他後悔無及,因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味道,文言里的雅稱跟古羅馬成語都借羊來比喻:“慍羝。”這暖烘烘的味道,攙了脂粉香和花香,熏得方鴻漸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煙解穢。心裡想這真是從法國新回來的女人,把巴黎大菜場的“臭味交響曲”都帶到中國來了。自己在巴黎從沒碰見過她,今天偏避免不了,可見巴黎大而天下小。沈太太生得怪樣,打扮得妖氣。她眼睛下兩個黑袋,像圓殼行軍熱水瓶,想是儲蓄著多情的熱淚,嘴唇塗的濃胭脂給唾沫帶進了嘴,把黯黃崎嶇的牙齒染道紅痕,血淋淋的像偵探小說里謀殺案的線索,說話常有“Tiens!”“O la,la!”那些法文慨嘆,把自己身軀扭擺出媚態柔姿。她身體動一下,那氣味又添了新的一陣。鴻漸恨不能告訴她,話用嘴說就夠了,小心別把身體一扭兩段。沈先生下唇肥厚倒垂,一望而知是個說話多而快像嘴裡在瀉肚子下痢的人。他在講他怎樣向法國人作戰事宣傳,怎樣博得不少人對中國的同情:“南京撤退以後,他們都說中國完了。我對他們說:‘歐洲大戰的時候,你們政府不是也遷都離開巴黎么?可是你們是最後的勝利者。’他們沒有話講,唉,他們沒有話講。”鴻漸想政府可以遷都,自己倒不能換座位。

趙辛楣專家審定似的說:“回答得好!你為什麼不做篇文章?”

“薇蕾在《滬報》上發表的外國通訊里,就把我這一段話記載進去,趙先生沒看見么?”沈先生稍微失望地問。

沈太太扭身子向丈夫做個揮手姿勢,嬌笑道:“提我那東西幹嗎?有誰會注意到!”

辛楣忙說:“看見,看見!佩服得很。想起來了,通訊里是有遷都那一段話——”

鴻漸道:“我倒沒有看見,叫什麼題目?”

辛楣說:“你們這些哲學家研究超時間的問題,當然不看報的。題目是——咦,就在口邊,怎麼一時想不起?”他根本沒看那篇通訊,不過他不願放棄這個掃鴻漸面子的機會。

蘇小姐道:“你不能怪他,他那時候也許還逃難躲在鄉下,報都看不見呢。鴻漸,是不是?題目很容易記的:《給祖國姊妹們的幾封信》,前面還有大字標題,好像是:《亞洲碧血中之歐洲青島》,沈太太,我沒記錯罷?”

辛楣拍大腿道:“對,對,對!《給祖國姊妹們的幾封信》,《亞洲碧血中之歐洲青島》,題目美麗極了!文紈,你記性真好!”

沈太太道:“這種見不得人的東西都虧你記得。無怪認識的人都推你是天才。”

蘇小姐道:“好東西不用你去記,它自會留下很深的印象。”

唐小姐對鴻漸道:“那是沈太太寫給我們女人看的,你是‘祖國的兄弟們’,沒注意到,可以原諒。”沈太太年齡不小,她這信又不是寫給“祖國的外甥女、侄女、侄孫女”的,唐小姐去看它,反給她攀上姊妹。

辛楣為補救那時候的健忘,恭維沈太太,還說華美新聞社要發行一種婦女刊物,請她幫忙。沈氏夫婦跟辛楣愈親熱了。用人把分隔餐室和客堂的幔拉開,蘇小姐請大家進去用點心,鴻漸如罪人蒙赦。他吃完回到客堂里,快傍著唐小姐坐了,沈太太跟趙辛楣談得拆不開;辛楣在傷風,鼻子塞著,所以敢接近沈太太。沈先生向蘇小姐問長問短,意思要“蘇老伯”為他在香港找個位置。方鴻漸自覺本日運氣轉好,苦盡甘來,低低問唐小姐道:“你方才什麼都不吃,好像身子不舒服,現在好了沒有?”

唐小姐道:“我吃得很多,並沒有不舒服呀!”

“我又不是主人,你不用向我客套。我明看見你喝了一口湯,就皺眉頭把匙兒弄著,沒再吃東西。”

“吃東西有什麼好看?老瞧著人,好意思么?我不願意吃給你看,所以不吃,這是你害我的——哈哈,方先生,別當真,我並沒知道你在看旁人吃。我問你,你那時候坐在沈太太身邊,為什麼別著臉,緊閉了嘴,像在受罪?”

“原來你也是這個道理!”方鴻漸和唐小姐親密地笑著,兩人已成了患難之交。

唐小姐道:“方先生,我今天來了有點失望——”

“失望!你希望些什麼?那味道還不夠利害么?”

“不是那個。我以為你跟趙先生一定很熱鬧,誰知道什麼都沒有。”

“抱歉得很,沒有好戲做給你看。趙先生誤解了我跟你表姐的關係——也許你也有同樣的誤解——所以我今天讓他挑戰,躲著不還手,讓他知道我跟他毫無利害衝突。”

“這話真么?只要表姐有個表示,這誤解不是就弄明白了?”

“也許你表姐有她的心思,遣將不如激將,非有大敵當前,趙先生的本領不肯顯出來。可惜我們這種老弱殘兵,不經打,並且不願打——”

“何妨做志願軍呢?”

“不,簡直是拉來的伕子。”說著,方鴻漸同時懊惱這話太輕佻了,唐小姐難保不講給蘇小姐聽。

“可是,戰敗者常常得到旁人更大的同情——”唐小姐覺得這話會引起誤會,紅著臉——“我意思說,表姐也許是贊助弱小民族的。”

鴻漸快樂得心少跳了一跳:“那就顧不得了。唐小姐,我想請你跟你表姐明天吃晚飯,就在峨嵋春,你肯不肯賞臉?”唐小姐躊躇還沒答應,鴻漸繼續說:“我知道我很大膽冒味。你表姐說你朋友很多,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友里湊個數目。”

“我沒有什麼朋友,表姐在胡說——她跟你怎麼說呀?”

“她並沒講什麼,她只講你善於交際,認識不少人。”

“這太怪了!我才是不見世面的鄉下女孩子呢。”

“別客氣,我求你明天來。我想去吃,對自己沒有好借口,借你們二位的名義,自己享受一下,你就體貼下情,答應了罷!”

唐小姐笑道:“方先生,你說話里都是文章。這樣,我准來。明天晚上幾點鐘?”

鴻漸告訴了她鐘點,身心舒泰,只聽沈太太朗朗說道:“我這次出席世界婦女大會,觀察出來一種普遍動態:全世界的女性現在都趨向男性方面——”鴻漸又驚又笑,想這是從古已然的道理,沈太太不該到現在出席了婦女大會才學會——“從前男性所做的職業,像國會議員、律師、報館記者、飛機師等等,女性都會做,而且做得跟男性一樣好。有一位南斯拉夫的女性社會學家在大會裡演講,說除掉一部分甘心做賢妻良母的女性以外,此外的職業女性可以叫‘第三性’。女性解放還是新近的事實,可是已有這樣顯著的成績。我敢說,在不久的將來,男女兩性的分別要成為歷史上的名詞。”趙辛楣道:“沈太太,你這話對。現在的女人真能幹!文紈,就像徐寶瓊徐小姐,沈太太認識她罷?她幫她父親經營那牛奶場,大大小小的事,全是她一手辦理,外表斯文柔弱,全看不出來!”鴻漸跟唐小姐說句話,唐小姐忍不住笑出聲來。蘇小姐本在說:“寶瓊比她父親還精明,簡直就是牛奶場不出面的經理——”看不入眼鴻漸和唐小姐的密切,因說:“曉芙,有什麼事那樣高興?”

唐小姐搖頭只是笑。蘇小姐道:“鴻漸,有笑話講出來大家聽聽。”

鴻漸也搖頭不說,這更顯得他跟唐小姐兩口兒平分著一個秘密,蘇小姐十分不快。趙辛楣做出他最成功的輕鄙表情道:“也許方大哲學家在講解人生哲學裡的樂觀主義,所以唐小姐聽得那麼樂。對不對,唐小姐?”

方鴻漸不理他,直接對蘇小姐說:“我聽趙先生講,他從外表上看不出那位徐小姐是管理牛奶場的,我說,也許趙先生認為她應該頭上長兩隻牛角,那就一望而知是什麼人了。否則,外表上無論如何看不出的。”

趙辛楣道:“這笑話講得不通,頭上長角,本身就變成牛了,怎會表示出是牛奶場的管理人!”說完,四顧大笑。他以為方鴻漸又給自己說倒,想今天得再接再厲,決不先退,盤桓到那姓方的走了才起身,所以他身子向沙發上坐得更深陷些。方鴻漸目的已達,不願逗留,要乘人多,跟蘇小姐告別容易些。蘇小姐因為鴻漸今天沒跟自己親近,特送他到走廊里,心理好比冷天出門,臨走還要向火爐前烤烤手。

鴻漸道:“蘇小姐,今天沒機會多跟你講話。明天晚上你有空么?我想請你吃晚飯,就在峨嵋春,我不希罕趙辛楣請!只恨我比不上他是老主顧,菜也許不如他會點。”

蘇小姐聽他還跟趙辛楣在慪氣,心裡寬舒,笑說:“好!就咱們兩個人么?”問了有些害羞,覺得這無需問得。

方鴻漸訥訥道:“不,還有你表妹。”

“哦,有她。你請她了沒有?”

“請過她了,她答應來——來陪你。”

“好罷,再見。”

蘇小姐臨別時的態度,冷縮了方鴻漸的高興。他想這事勢難兩全,只求做得光滑乾淨,讓蘇小姐的愛情好好的無疾善終。他嘆口氣,憐憫蘇小姐。自己不愛她,而偏為她弄得心軟,這太不公道!她太取巧了!她不應當這樣容易受傷,她該熬住不叫痛。為什麼愛情會減少一個人心靈的抵抗力,使人變得軟弱,被擺布呢?假如上帝真是愛人類的,他決無力量做得起主宰。方鴻漸這思想若給趙辛楣知道,又該挨罵“哲學家鬧玄虛”了。他那天晚上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線條,沒有粘性,拉不長。他的快樂從睡夢裡冒出來,使他醒了四五次,每醒來,就像唐曉芙的臉在自己眼前,聲音在自己耳朵里。他把今天和她談話時一字一句,一舉一動都將心熨貼著,迷迷糊糊地睡去,一會兒又驚醒,覺得這快樂給睡埋沒了,忍住不睡,重新溫一遍白天的景象。最後醒來,起身一看,是個嫩陰天。他想這請客日子揀得不安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紙壓幹了天空淡淡的水雲。今天星期一是銀行里照例的忙日子,他要到下午六點多鐘,才下辦公室,沒工夫回家換了衣服再上館子,所以早上出門前就打扮好了。設想自己是唐小姐,用她的眼睛來審定著衣鏡里自己的儀錶。回國不到一年,額上添了許多皺紋,昨天沒睡好,臉色眼神都萎靡黯淡。他這兩天有了意中人以後,對自己外表上的缺點,知道得不寬假地詳盡,彷彿只有一套出客衣服的窮人知道上面每一個斑漬和補釘。其實旁人看來,他臉色照常,但他自以為今天特別難看,花領帶襯得臉黃里泛綠,換了三次領帶才下去吃早飯。周先生每天這時候還不起床,只有他跟周太太、效成三人吃著。將要吃完,樓上電話鈴響,這電話就裝在他卧室外面,他在家時休想耳根清凈。他常聽到心煩,以為他那未婚妻就給這電話的“盜魂鈴”送了性命。這時候,女用人下來說:“方少爺電話,姓蘇,是個女人。”女用說著,她和周太太、效成三人眼睛裡來往的消息,忙碌得能在空氣里起春水的觳紋。鴻漸想不到蘇小姐會來電話,周太太定要問長問短了,三腳兩步上去接,只聽效成大聲道:“我猜就是那蘇文紈。”這孩子前天在本國史班上,把清朝國姓“愛新覺羅”錯記作“親愛保羅”,給教師痛罵一頓,氣得今天賴學在家,偏是蘇小姐的名字他倒過目不忘。

鴻漸拿起聽筒,覺得整個周家都在屏息旁聽,輕聲道:“蘇小姐哪?我是鴻漸。”

“鴻漸,我想這時候你還不會出門,打個電話給你。我今天身體不舒服,晚上峨嵋春不能去了,抱歉得很!你不要罵我。”

“唐小姐去不去呢?”鴻漸話出口就後悔。

斬截地:“那可不知道。”又幽遠地:“她自然去呀!”

“你害的什麼病,嚴重不嚴重?”鴻漸知道已經問得遲了。

“沒有什麼,就覺得累,懶出門。”這含意是顯然了。

“我放了心了。你好好休養罷,我明天一定來看你。你愛吃什麼東西?”

“謝謝你,我不要什麼——”頓一頓——“那麼明天見。”

蘇小姐那面電話掛上,鴻漸才想起他在禮貌上該取消今天的晚飯,改期請客的。要不要跟蘇小姐再通個電話,托她告訴唐小姐晚飯改期?可是心裡實在不願意。正考慮著,效成帶跳帶跑,尖了嗓子一路叫上來道:“親愛的蜜斯蘇小姐,生的是不是相思病呀?‘你愛吃什麼東西?’‘我愛吃大餅、油條、五香豆、鼻涕干、臭咸鯗’——”鴻漸大喝一聲拖住,截斷了他代開的食單,嚇得他討饒。鴻漸輕打一拳,放他走了,下去繼續吃早飯。周太太果然等著他,盤問個仔細,還說:“別忘了要拜我做乾娘。”鴻漸忙道:“我在等你收乾女兒呢。多收幾個有挑選些。這蘇小姐不過是我的老同學,並無什麼關係,你放著心。”

天氣漸轉晴朗,而方鴻漸因為早晨那電話,興緻大減,覺得這樣好日子撐負不起,彷彿篷帳要坍下來。蘇小姐無疑地在搗亂,她不來更好,只剩自己跟唐小姐兩人。可是沒有第三者,唐小姐肯來么?昨天沒向她要住址和電話號數,無法問她知道不知道蘇小姐今晚不來。蘇小姐準會通知她,假使她就托蘇小姐轉告也不來呢?那就糟透了!他在銀行里幫王主任管文書,今天滿腹心事,擬的信稿子里出了幾處毛病,王主任動筆替他改了,呵呵笑說:“鴻漸兄,咱們老公事的眼光不錯呀!”到六點多鐘,唐小姐毫無音信,他慌起來了,又不敢打電話問蘇小姐。七點左右,一個人怏怏地踱到峨嵋春,要了間房間,預備等它一個半鐘頭,到時唐小姐還不來,只好獨吃。他雖然耐心等著,早已不敢希望。點了一支煙,又捺滅了;晚上涼不好大開窗子,怕滿屋煙味,唐小姐不愛聞。他把帶到銀行里偷空看的書翻開,每個字都認識,沒一句有意義。聽見外面跑堂招呼客人的聲音,心就直提上來。約她們是七點半,看錶才七點四十分,決不會這時候到——忽然門帘揭開,跑堂站在一旁,進來了唐小姐。鴻漸心裡,不是快樂,而是感激,招呼後道:“掃興得很,蘇小姐今天不能來。”

“我知道。我也險的不來,跟你打電話沒打通。”

“我感謝電話公司,希望它營業發達,電線忙得這種臨時變卦的電話都打不通。你是不是打到銀行里去的?”

“不,打到你府上去的。是這麼一回事。一清早表姐就來電話說她今天不來吃晚飯,已經通知你了。我說那麼我也不來,她要我自己跟你講,把你的電話號數告訴了我。我搖通電話,問:‘是不是方公館?’那面一個女人聲音,打著你們家鄉話說——唉,我學都學不來——說:‘我們這兒是周公館,只有一個姓方的住在這兒。你是不是蘇小姐,要找方鴻漸?鴻漸出門啦,等他回來,我叫他打電話給你。蘇小姐,有空到舍間來玩兒啊,鴻漸常講起你是才貌雙全——’一口氣講下去,我要分辯也插不進嘴。我想這迷湯灌錯了耳朵,便不客氣把聽筒掛上了。這一位是誰?”

“這就是我親戚周太太,敝銀行的總經理夫人。你表姐在我出門前剛來過電話,所以周太太以為又是她打的。”

“啊喲,不得了!她一定要錯怪我表姐無禮了。我聽筒掛上不到五分鐘,表姐又來電話,問我跟你講了沒有,我說你不在家,她就把你銀行里的電話號數告訴我。我想你那時候也許還在路上,索性等一會再打。誰知道十五鍾以後,表姐第三次來電話,我有點生氣了。她知道我還沒有跟你通話,催我快打電話,說趁早你還沒有定座,我說定了座就去吃,有什麼大關係。她說不好,叫我上她家去吃晚飯。我回她說,我也不舒服,什麼地方都不去。後來想想,表姐太可笑了!我偏來吃你的飯,所以電話沒有打。”

鴻漸道:“唐小姐,你今天簡直是救苦救難,不但賞面子。我做主人的感恩不盡,以後要好好的多請幾次。請的客一個都不來,就無異主人在社交生活上被判死刑。今天險透了!”

方鴻漸點了五六個人吃的菜。唐小姐問有旁的客人沒有,兩個人怎吃得下這許多東西。方鴻漸說菜並不多。唐小姐道:“你昨天看我沒吃點心,是不是今天要試驗我吃不吃東西?”

鴻漸知道她不是裝嬌樣的女人,在宴會上把嘴收束得像眼藥水瓶口那樣的小,回答說:“我吃這館子是第一次,拿不穩什麼菜最配胃口。多點兩樣,嘗試的範圍廣些,這樣不好吃,還有那一樣,不致餓了你。”

“這不是吃菜,這像神農嘗百草了。不太浪費么?也許一切男人都喜歡在陌生的女人面前浪費。”

“也許,可是並不在一切陌生的女人面前。”

“只在傻女人面前,是不是?”

“這話我不懂。”

“女人不傻決不因為男人浪費擺闊而對他有好印象——可是,你放心,女人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樣傻,不多不少。”

鴻漸不知道這些話是出於她的天真直率,還是她表姐所謂手段老辣。到菜上了,兩人吃著,鴻漸向她要住址,請她寫在自己帶著看的那本書後空頁上,因為他從來不愛帶記事小冊子。他看她寫了電話號數,便說:“我決不跟你通電話。我最恨朋友間通電話,寧可寫信。”

唐小姐:“對了,我也有這一樣感覺。做了朋友應當彼此愛見面;通個電話算接觸過了,可是面沒有見,所說的話又不能像信那樣留著反覆看幾遍。電話是偷懶人的拜訪,吝嗇人的通信,最不夠朋友!並且,你注意到么?一個人的聲音往往在電話里變得認不出,變得難聽。”

“唐小姐,你說得痛快。我住在周家,房門口就是一架電話,每天吵得頭痛。常常最不合理的時候,像半夜清早,還有電話來,真討厭!虧得‘電視’沒普遍利用,否則更不得了,你在澡盆里、被窩裡都有人來窺看了。教育愈普遍,而寫信的人愈少;並非商業上的要務,大家還是怕寫信,寧可打電話。我想這因為寫信容易出醜,地位很高,講話很體面的人往往筆動不來。可是,電話可以省掉面目可憎者的拜訪,文理不通者的寫信,也算是個功德無量的發明。”

方鴻漸談得高興,又要勸唐小姐吃,自己反吃得很少。到吃完水果,才九點鐘,唐小姐要走,鴻漸不敢留她,算過賬,分付跑堂打電話到汽車行放輛車來,讓唐小姐坐了回家。他告訴她自己答應蘇小姐明天去望病,問她去不去。她說她也許去,可是她不信蘇小姐真害病。鴻漸道:“咱們的吃飯要不要告訴她?”

“為什麼不告訴她?——不,不,我剛才發脾氣,對她講過今天什麼地方都不去的。好,隨你斟酌罷。反正你要下銀行辦公室才去,我去得更遲一點。”

“我後天想到府上來拜訪,不擋駕嗎?”

“非常歡迎,就只舍間局促得很,不比表姐家的大花園洋房。你不嫌簡陋,儘管來。”

鴻漸說:“老伯可以見見么?”

唐小姐笑道:“你除非有法律問題要請教他,並且他常在他那法律事務所里,到老晚才回來。爸爸媽媽對我姐妹們絕對信任,從不干涉,不檢定我們的朋友。”

說著,汽車來了,鴻漸送她上車。在回家的洋車裡,想今天真是意外的圓滿,可是唐小姐臨了“我們的朋友”那一句,又使他作酸潑醋的理想里,隱隱有一大群大男孩子圍繞著唐小姐。

唐小姐到家裡,她父母都打趣她說:“交際明星回來了!”她回房間正換衣服,女用人來說蘇小姐來電話。唐小姐下去接,到半樓梯,念頭一轉,不下去了,分付用人去回話道:“小姐不舒服,早睡了。”唐小姐氣憤地想,這準是表姐來查探自己是否在家。她太欺負人了!方鴻漸又不是她的,要她這樣看管著?表姐愈這樣干預,自己偏讓他親近。自己決不會愛方鴻漸,愛是又曲折又偉大的情感,決非那麼輕易簡單。假使這樣就會愛上一個人,那麼,愛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明天下午,鴻漸買了些花和水果到蘇家來。一見蘇小姐,他先聲奪人地嚷道:“昨天是怎麼一回事?你也病,她也病,這病是傳染的?還是怕我請客菜里下毒藥?真氣得我半死!我一個人去了,你們不來,我滿不在乎。好了,好了,總算認識了你們這兩位大架子小姐,以後不敢碰釘子了。”

蘇小姐抱歉道:“我真病了,到下半天才好,不敢打電話給你,怕你怪我跟你開玩笑,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我昨天通知曉芙的時候,並沒有叫她不去。讓我現在打電話請她過來。這次都是我不好,下次我做主人。”便打電話問唐小姐病好了沒有,請她就來,說鴻漸也在這裡。蘇小姐打完電話,捧了鴻漸送的花嗅著,叫用人去插在卧室中瓶里,回頭問鴻漸道:“你在英國,認識有一位曹元朗么?”鴻漸搖頭。“——他在劍橋念文學,是位新詩人,新近回國。他家跟我們世交,他昨天來看我,今天還要來。”

鴻漸道:“好哇!怪不得昨天不賞面子了,原來跟人談詩去了,我們是俗物呀!根本就不配認識你。那位曹先生堂堂劍橋出身,我們在後起大學裡掛個名,怎會有資格結交他?我問你,你的《十八家白話詩人》里好像沒講起他,是不是準備再版時補他進去?”

蘇小姐似嗔似笑,左手食指在空中向他一點道:“你這人就愛吃醋,吃不相干的醋。”她的表情和含意嚇得方鴻漸不敢開口,只懊悔自己氣憤裝得太像了。一會兒,唐小姐來了。蘇小姐道:“好架子!昨天晚上我打電話問候你,你今天也沒回電話,這時候又要我請了才來。方先生在問起你呢。”

唐小姐道:“我們配有架子么?我們是聽人家叫來喚去的。就算是請了才來,那有什麼希奇?要請了還不肯去,才夠得上偉大呢!”

蘇小姐怕她講出昨天打三次電話的事來,忙勾了她腰,撫慰她道:“瞧你這孩子,講句笑話,就要認真。”便剝個鴻漸送的桔子,跟她同吃。門房領了個滾圓臉的人進來,說“曹先生”。鴻漸嚇了一跳,想去年同船回國那位孫太太的孩子怎長得這樣大了,險的叫他“孫世兄”。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臉!做詩的人似乎不宜肥頭胖耳,詩怕不會好。忽然記起唐朝有名的寒瘦詩人賈島也是圓臉肥短身材,曹元朗未可貌相。介紹寒暄已畢,曹元朗從公事皮包里拿出一本紅木夾板的法帖,是榮寶齋精製蓑衣裱的宣紙手冊。蘇小姐接過來,翻了翻,說:“曹先生,讓我留著細看,下星期奉還,好不好?——鴻漸,你沒讀過曹先生的大作罷?”

鴻漸正想,什麼好詩,要錄在這樣講究的本子上。便恭敬地捧過來,打開看見毛筆寫的端端正正宋體字,第一首十四行詩的題目是《拼盤姘伴》,下面小注個“一”字。仔細研究,他才發現第二頁有作者自注,這“一”“二”“三”“四”等等是自注的次序。自注“一”是:“Melange abultere”。這詩一起道:

昨夜星辰今夜搖漾於飄至明夜之風中(二)

圓滿肥白的孕婦肚子顫巍巍貼在天上(三)

這守活寡的逃婦幾時新有了個老公?(四)

Jug!Jug!(五)污泥里——E fango e il mondo!(六)——夜鶯歌唱(七)……

鴻漸忙跳看最後一聯:

雨後的夏夜,灌飽洗凈,大地肥而新的,

最小的一棵草參加無聲的吶喊:“Wir sind!”(三十)

詩後細注著字名的出處,什麼李義山、愛利惡德(T.S.Eliot)、拷背延耳(Tristan Corbiere)、來屋拜地(Leopsrdi)、肥兒飛兒(Franz Werfel)的詩篇都有。鴻漸只注意到“孕婦的肚子”指滿月,“逃婦”指嫦娥,“泥里的夜鶯”指蛙。他沒脾胃更看下去,便把詩稿擱在茶几上,說:“真是無字無來歷,跟做舊詩的人所謂‘學人之詩’差不多了。這作風是不是新古典主義?”

曹元朗點頭,說“新古典的”那個英文字。蘇小姐問是什麼一首,便看《拼盤姘伴》一遍,看完說:“這題目就夠巧妙了。一結尤其好;‘無聲的吶喊’五個字真把夏天蠢動怒發的生機全傳達出來了。Tout y fourmille de vie,虧曹先生體會得出。”詩人聽了,歡喜得圓如太極的肥臉上泛出黃油。鴻漸忽然有個可怕的懷疑,蘇小姐是大笨蛋,還是撒謊精。唐小姐也把那詩看了,說:“曹先生,你對我們這種沒有學問的讀者太殘忍了。詩里的外國字,我一個都不認識。”

曹元朗道:“我這首詩的風格,不認識外國字的人愈能欣賞。題目是雜拌兒、十八扯的意思,你只要看忽而用這個人的詩句,忽而用那個人的詩句,中文裡夾了西文,自然有一種雜湊烏合的印象。唐小姐,你領略到這個拉雜錯綜的印象,是不是?”唐小姐只好點頭。曹元朗臉上一圈圈的笑痕,像投了石子的水面,說:“那就是捉摸到這詩的精華了,不必去求詩的意義。詩有意義是詩的不幸!”

蘇小姐道:“對不住,你們坐一會,我去拿件東西來給你們看。”蘇小姐轉了背,鴻漸道:“曹先生,蘇小姐那本《十八家白話詩人》再版的時候,準會添進了你算十九家了。”

曹元朗道:“那決不會,我跟他們那些人太不同了,合不起來。昨天蘇小姐就對我說,她為了得學位寫那本書,其實她並不瞧得起那些人的詩。”

“真的么?”

“方先生,你看過那本書沒有?”

“看過忘了。”鴻漸承蘇小姐送了一本,只略翻一下,看十八家是些什麼人。

“她序上明明引著Jules Tellier的比喻,說有個生脫髮病的人去理髮,那剃頭的對他說不用剪髮,等不了幾天,頭毛壓根兒全掉光了;大部分現代文學也同樣的不值批評。這比喻還算俏皮。”

鴻漸只好說:“我倒沒有留心到。”想虧得自己不要娶蘇小姐,否則該也把蘇小姐的書這樣熟讀。可惜趙辛楣法文程度不夠看書,他要像曹元朗那樣,準會得蘇小姐歡心。

唐小姐道:“表姐書里講的詩人是十八根脫下的頭髮,將來曹先生就像一毛不拔的守財奴的那根毛。”

大家笑著,蘇小姐拿了一隻紫檀扇匣進來,對唐小姐做個眼色,唐小姐微笑點頭。蘇小姐抽開匣蓋,取出一把雕花沉香骨的女用摺扇,遞給曹元朗道:“這上面有首詩,請你看看。”

元朗攤開扇子,高聲念了一遍,音調又像和尚施食,又像戲子說白。鴻漸一字沒聽出來,因為人哼詩跟臨死囈語,二者都用鄉音。元朗朗誦以後,又貓兒念經似的,嘴唇翻拍著默誦一遍,說:“好,好!素樸真摯,有古代民歌的風味。”

蘇小姐似有忸怩之色,道:“曹先生眼光真利害,老實說,那詩還過得去么?”

方鴻漸同時向曹元朗手裡接過扇子,一看就心中作惡。好好的飛金扇面上,歪歪斜斜地用紫墨水鋼筆寫著——

難道我監禁你?

還是你霸佔我?

你闖進我的心,

關上門又扭上鎖。

丟了鎖上的鑰匙,

是我,也許你自己。

從此無法開門,

永遠,你關在我心裡。

詩後小字是:“民國二十六年秋,為文紈小姐錄舊作。王爾愷。”這王爾愷是個有名的青年政客,在重慶做著不大不小的官。兩位小姐都期望地注視方鴻漸,他放下扇子,撇嘴道:“寫這種字就該打手心!我從沒看見用鋼筆寫的摺扇,他倒不寫一段洋文!”

蘇小姐忙道:“你不要管字的好壞,你看詩怎樣?”

鴻漸道:“王爾愷那樣熱中做官的人還會做好詩么?我又不向他謀差使,沒有恭維歪詩的義務。”他沒注意唐小姐向自己皺眉搖頭。

蘇小姐怒道:“你這人最討厭,全是偏見,根本不配講詩。”便把扇子收起來。

鴻漸道:“好,好,讓我平心靜氣再看一遍。”蘇小姐雖然撅嘴說:“不要你看了,”仍舊讓鴻漸把扇子拿去。鴻漸忽然指著扇子上的詩大叫道:“不得了!這首詩是偷來的。”

蘇小姐鐵青著臉道:“別胡說!怎麼是偷的?”唐小姐也睜大了眼。

“至少是借的,借的外債。曹先生說它有古代民歌的風味,一點兒不錯。蘇小姐,你記得么?咱們在歐洲文學史班上就聽見先生講起這首詩。這是德國十五六世紀的民歌,我到德國去以前,跟人補習德文,在初級讀本里又念過它,開頭說:‘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後面大意說:‘你已關閉,在我心裡;鑰匙遺失,永不能出。’原文字句記不得了,可是意思決不會弄錯。天下斷沒有那樣暗合的事。”

蘇小姐道:“我就不記得歐洲文字史班上講過這首詩。”

鴻漸道:“怎麼沒有呢?也許你上課的時候沒留神,沒有我那樣有聞必錄。這也不能怪你,你們上的是本系功課,不做筆記只表示你們學問好;先生講的你們全知道了。我們是中國文學系來旁聽的,要是課堂上不動筆呢,就給你們笑程度不好,聽不懂,做不來筆記。”

蘇小姐說不出話,唐小姐低下頭。曹元朗料想方鴻漸認識的德文跟自己差不多,並且是中國文學系學生,更不會高明——因為在大學裡,理科學生瞧不起文科學生,外國語文系學生瞧不起中國文學系學生,中國文學系學生瞧不起哲學系學生,哲學系學生瞧不起社會學系學生,社會學系學生瞧不起教育系學生,教育系學生沒有誰可以給他們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曹元朗頓時膽大說:“我也知道這詩有來歷,我不是早說古代民歌的作風么?可是方先生那種態度,完全違反文藝欣賞的精神。你們弄中國文學的,全有這個‘考據癖’的壞習氣。詩有出典,給識貨人看,愈覺得滋味濃厚,讀著一首詩就聯想到無數詩來烘雲托月。方先生,你該念念愛利惡德的詩,你就知道現代西洋詩人的東西,也是句句有來歷的,可是我們並不說他們抄襲。蘇小姐,是不是?”

方鴻漸恨不能說:“怪不得閣下的大作也是那樣斑駁陸離。你們內行人並不以為奇怪,可是我們外行人要報告捕房捉賊起贓了。”只對蘇小姐笑道:“不用掃興。送給女人的東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獻佛。假如送禮的人是個做官的,那禮物更不用說是從旁人身上剝削下來的了。”說著,奇怪唐小姐何以不甚理會。

蘇小姐道:“我頂不愛聽你那種刻薄話。世界上就只你方鴻漸一個人聰明!”

鴻漸略坐一下,瞧大家講話不起勁,便告辭先走,蘇小姐也沒留他。他出門後浮泛地不安,知道今天說話觸犯了蘇小姐,那王爾愷一定又是個她的愛慕者。但他想到明天是訪唐小姐的日子,興奮得什麼都忘了。

明天方鴻漸到唐家,唐小姐教女用人請他在父親書房裡坐。見面以後就說:“方先生,你昨天闖了大禍,知道么?”

方鴻漸想一想,笑道:“是不是為了我批評那首詩,你表姐跟我生氣?”

“你知道那首詩是誰做的?”她瞧方鴻漸瞪著眼,還不明白——“那首詩就是表姐做的,不是王爾愷的。”

鴻漸跳起來道:“呀?你別哄我,扇子上不是明寫著‘為文紈小姐錄舊作’么?”

“錄的就是文紈小姐的舊作。王爾愷跟表伯有往來,還是趙辛楣的上司,家裡有太太。可是去年表姐回國,他就討好個不休不歇,氣得趙辛楣人都瘦了。論理,肚子里有大氣,應該人膨脹得胖些,你說對不對?後來行政機關搬進內地,他做官心熱,才撇下表姐也到裡頭去了。趙辛楣不肯到內地,也是這個緣故。這扇子就是他送給表姐的,他特請了一個什麼人雕刻扇骨子上的花紋,那首詩還是表姐得意之作呢。”

“這文理不通的無聊政客,扇子上落的款不明不白,害我出了岔子,該死該死!怎麼辦呢?”

“怎麼辦呢?好在方先生口才好,只要幾句話就解釋開了。”

鴻漸被贊,又得意,又謙遜道:“這事弄得太糟了,怕不容易轉圜。我回去趕快寫封信給你表姐,向她請罪。”

“我很願意知道這封信怎樣寫法,讓我學個乖,將來也許應用得著。”

“假使這封信去了效果很好,我一定把稿子抄給你看。昨天我走了以後,他們罵我沒有?”

“那詩人說了一大堆話,表姐倒沒有講什麼,還說你國文很好。那詩人就引他一個朋友的話,說現代人要國文好,非研究外國文學不可;從前弄西洋科學的人該通外國語文,現在弄中國文學的人也該先精通洋文。那個朋友聽說不久要回國,曹元朗要領他來見表姐呢。”

“又是一位寶貝!跟那詩人做朋友的,沒有好貨。你看他那首什麼《拼盤姘伴》,簡直不知所云。而且他並不是老實安分的不通,他是仗勢欺人,有恃無恐的不通,不通得來頭大。”

“我們程度幼稚,不配開口。不過,我想留學外國有名大學的人不至於像你所說那樣糟罷。也許他那首詩是有意開玩笑。”

“唐小姐,現在的留學跟前清的科舉功名一樣,我父親常說,從前人不中進士,隨你官做得多麼大,總抱著終身遺憾。留了學也可以解脫這種自卑心理,並非為高深學問。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過痧痘,就可以安全長大,以後碰見這兩種毛病,不怕傳染。我們出過洋,也算了了一樁心愿,靈魂健全,見了博士碩士們這些微生蟲,有抵抗力來自衛。痘出過了,我們就把出痘這一回事忘了;留過學的人也應該把留學這事忘了。像曹元朗那種念念不忘是留學生,到處掛著牛津劍橋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變成麻子,還得意自己的臉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

唐小姐笑道:“人家聽了你的話,只說你嫉妒他們進的大學比你進的有名。”

鴻漸想不出話來回答,對她傻笑。她倒願意他有時對答不來,問他道:“我昨天有點奇怪,你怎會不知道那首詩是表姐做的。你應該看過她的詩。”

“我和你表姐是這一次回國船上熟起來的,時間很短。以前話都沒有談過。你記得那一天她講我在學校里的外號是‘寒暑表’么?我對新詩不感興趣,為你表姐的緣故而對新詩發生興趣,我覺得犯不著。”

“哼,這話要給她知道了——”

“唐小姐,你聽我說。你表姐是個又有頭腦又有才學的女人,可是——我怎麼說呢?有頭腦有才學的女人是天生了教笨的男人向她顛倒的,因為他自己沒有才學,他把才學看得神秘,了不得,五體投地的愛慕,好比沒有錢的窮小子對富翁的崇拜——”

“換句話說,像方先生這樣聰明,是喜歡目不識丁的笨女人。”

“女人有女人特別的聰明,輕盈活潑得跟她的舉動一樣。比了這種聰明,才學不過是沉澱渣滓。說女人有才學,就彷彿讚美一朵花,說它在天平上稱起來有白菜番薯的斤兩。真聰明的女人決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懶——”

唐小姐笑道:“假如她要得博士學位呢?”

“她根本不會想得博士,只有你表姐那樣的才女總要得博士。”

“可是現在普通大學畢業亦得做論文。”

“那麼,她畢業的那一年,准有時局變動,學校提早結束,不用交論文,就送她畢業。”

唐小姐搖頭不信,也不介面,應酬時小意幾獻殷勤的話,一講就完,經不起再講;戀愛時幾百遍講不厭、聽不厭的話,還不到講的程度;現在所能講的話,都講得極邊盡限,禮貌不容許他冒昧越分。唐小姐看他不作聲,笑道:“為什麼不說話了?”他也笑道:“咦,你為什麼不說話了?”唐小姐告訴他,本鄉老家天井裡有兩株上百年的老桂樹,她小時候常發現樹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會一聲不響,稍停又忽然一齊叫起來,人談話時也有這景象。

方鴻漸回家路上,早有了給蘇小姐那封信的腹稿,他覺得用文言比較妥當,詞意簡約含混,是文過飾非輕描淡寫的好工具。吃過晚飯,他起了草,同時驚駭自己撒謊的本領會變得這樣偉大,怕這玩笑開得太大了,寫了半封信又擱下筆。但想到唐小姐會欣賞,會了解,這謊話要博她一笑,他又欣然續寫下去,裡面說什麼:“昨天承示扇頭一詩,適意有所激,見名章雋句,竟出諸傖夫俗吏之手,驚極而恨,遂厚誣以必有藍本,一時取快,心實未安。叨在知愛,或勿深責。”

信後面寫了昨天的日期,又補兩行道:

“此書成後,經一日夜始肯奉閱,當曹君之面而失據敗績,實所不甘。恨恨!又及。”寫了當天的日期。他看了兩遍,十分得意;理想中倒不是蘇小姐讀這封信,而是唐小姐讀它。明天到銀行,交給收發處專差送去。傍晚回家,剛走到卧室門口,電話鈴響。順手拿起聽筒說:“這兒是周家,你是什麼地方呀?”只聽見女人聲答道:“你猜猜看,我是誰?”鴻漸道:“蘇小姐,對不對?”

“對了。”清脆的笑聲。

“蘇小姐,你收到我的信沒有?”

“收到了。你這人真孩子氣,我並不怪你呀!你的脾氣,我哪會不知道?”

“你肯原諒我,我不能饒恕我自己。”

“嚇,為了那種小事犯得著這樣嚴重么?我問你,你真覺得那首詩好么?”

方鴻漸竭力不讓臉上的笑漏進說話的聲音里道:“我只恨這樣好詩偏是王爾愷做的,太不公平了!”

“我告訴你,這首詩並不是王爾愷做的。”

“那麼,誰做的?”

“是我做著玩兒的。”

“呀!是你做的?我真該死!”方鴻漸這時虧得通的是電話而不是電視,否則他臉上的快樂跟他聲音的惶怕相映成趣,準會使蘇小姐猜疑。

“你說這首詩有藍本也不冤枉。我在一本諦爾索(Tirsot)收集的法國古跳舞歌里,看見這個意思,覺得新鮮有趣,也仿做一首。據你講,德文里也有這個意思。可見這是很平常的話。”

“你做得比德文那首詩靈活。”

“你別當面奉承我,我不相信你的話!”

“這不是奉承的話。”

“你明天下午來不來呀?”

方鴻漸忙說“來”,聽那面電話還沒掛斷,自己也不敢就掛斷。

“你昨天說,男人不把自己東西給女人,是什麼意思呀?”

方鴻漸陪笑說:“因為自己東西太糟了,拿不出手,不得已只能借旁的好東西來貢獻。譬如請客,家裡太局促,廚子手段太糟,就不得不上館子,借它的地方跟烹調。”

蘇小姐格格笑道:“算你有理,明天見。”方鴻漸滿頭微汗,不知道急出來的,還是剛到家裡,趕路的汗沒有干。

那天晚上方鴻漸就把信稿子錄出來,附在一封簡訊里,寄給唐小姐。他恨不能用英文寫信,因為文言信的語氣太生分,白話信的語氣容易變成討人厭的親熱;只有英文信容許他坦白地寫“我的親愛的唐小姐”、“你的極虔誠的方鴻漸”。這些西文書函的平常稱呼在中文裡就刺眼肉麻。他深知自己寫的英文富有英國人言論自由和美國人宣言獨立的精神,不受文法拘束的,不然真想仗外國文來跟唐小姐親愛,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國租界里活動。以後這一個多月里,他見了唐小姐七八次,寫給她十幾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他第一次收到唐小姐的信,臨睡時把信看一遍,擱在枕邊,中夜一醒,就開電燈看信,看完關燈躺好,想想信里的話,忍不住又開燈再看一遍。以後他寫的信漸漸變成一天天的隨感雜記,隨身帶到銀行里,碰見一樁趣事,想起一句話,他就拿筆在紙上跟唐小姐切切私語,有時無話可說,他還要寫,例如:“今天到行起了許多信稿子,到這時候才透口氣,伸個懶腰,a-a-a-ah!聽得見我打呵欠的聲音么?茶房來請吃午飯了,再談。你也許在吃飯,祝你‘午飯多吃口,活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又如:“這封信要寄給你了,還想寫幾句話。可是你看紙上全寫滿了,只留這一小方,剛擠得進我心裡那一句話,它還怕羞不敢見你的面呢。哎喲,紙——”寫信的時候總覺得這是慰情聊勝於無,比不上見面,到見了面,許多話倒講不出來,想還不如寫信。見面有癮的;最初,約著見一面就能使見面的前後幾天都沾著光,變成好日子。漸漸地恨不能天天見面了;到後來,恨不能刻刻見面了。寫好信發出,他總擔心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時,火已熄了,對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唐小姐跟蘇小姐的來往也比從前減少了,可是方鴻漸迫於蘇小姐的恩威並施,還不得不常向蘇家走動。蘇小姐只等他正式求愛,心裡怪他太浮太慢。他只等機會向她聲明並不愛她,恨自己心腸太軟,沒有快刀斬亂絲的勇氣。他每到蘇家一次,出來就懊悔這次多去了,話又多說了。他漸漸明白自己是個西洋人所謂“道義上的懦夫”,只怕唐小姐會看破了自己品格上的大弱點。一個星期六下午他請唐小姐喝了茶回家,看見桌子上趙辛楣明天請吃晚飯的帖子,大起驚慌,想這也許是他的訂婚喜酒,那就糟了,蘇小姐更要愛情專註在自己身上了。蘇小姐打電話來問他收到請帖沒有,說辛楣托她轉邀,還叫他明天上午去談談。明天蘇小姐見了面,說辛楣請他務必光臨,大家敘敘,別無用意。他本想說辛楣怎會請到自己,這話在嘴邊又縮回去了;他現在不願再提起辛楣對自己的仇視,怕又加深蘇小姐的誤解。他改口問有沒有旁的客人。蘇小姐說,聽說還有兩個辛楣的朋友。鴻漸道:“小胖子大詩人曹元朗是不是也請在裡面?有他,菜也可以省一點;看見他那個四喜丸子的臉,人就飽了。”

“不會有他罷。辛楣不認識他,我知道辛楣跟你一對小心眼兒,見了他又要打架,我這兒可不是戰場,所以我不讓他們兩人碰頭。元朗這人頂有意思的,你全是偏見,你的心我想也偏在夾肢窩裡。自從那一次後,我也不讓你和元朗見面,免得衝突。”

鴻漸本想說:“其實全沒有關係,”可是在蘇小姐撫愛的眼光下,這話不能出口。同時知道到蘇家來朝參的又添了個曹元朗,心放了許多。蘇小姐忽然問道:“你看趙辛楣這人怎麼樣?”

“他本領比我大,儀錶也很神氣,將來一定得意。我看他倒是個理想的——呃——人。”

假如上帝讚美魔鬼,社會主義者歌頌小布爾喬亞,蘇小姐聽了也不會這樣驚奇。她準備鴻漸嘲笑辛楣,自己主持公道,為辛楣辯護。她便冷笑道:“請客的飯還沒到口呢,已經恭維主人了!他三天兩天寫信給我,信上的話我也不必說,可是每封信都說他失眠,看了討厭!誰叫他失眠的,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醫生!”蘇小姐深知道他失眠跟自己大有關係,不必請教醫生。

方鴻漸笑道:“《毛詩》說:‘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他寫這種信,是地道中國文化的表現。”

蘇小姐瞪眼道:“人家可憐,沒有你這樣運氣呀!你得福不知,只管口輕舌薄取笑人家,我不喜歡你這樣。鴻漸,我希望你做人厚道些,以後我真要好好的勸勸你。”

鴻漸嚇得啞口無言。蘇小姐家裡有事,跟他約晚上館子里見面。他回到家整天悶悶不樂,覺得不能更延宕了,得趕快表明態度。

方鴻漸到館子,那兩個客人已經先在。一個躬背高額,大眼睛,蒼白臉,戴夾鼻金絲眼鏡,穿的西裝袖口遮沒手指,光光的臉,沒鬍子也沒皺紋,而看來像個幼稚的老太婆或者上了年紀的小孩子。一個氣概飛揚,鼻子直而高,側望像臉上斜擱了一張梯,頸下打的領結飽滿齊整得使方鴻漸絕望地企羨。辛楣見了鴻漸,熱烈歡迎。彼此介紹之後,鴻漸才知道那位躬背的是哲學家褚慎明,另一位叫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這位褚慎明原名褚家寶,成名以後,嫌“家寶”這名字不合哲學家身分,據斯賓諾沙改名的先例,換成“慎明”,取“慎思明辯”的意思。他自小負神童之譽,但有人說他是神經病。他小學、中學、大學都不肯畢業,因為他覺得沒有先生配教他考他。他最恨女人,眼睛近視得利害而從來不肯配眼鏡,因為怕看清楚了女人的臉,又常說人性里有天性跟獸性兩部分,他自己全是天性。他常翻外國哲學雜誌,查出世界大哲學家的通信處,寫信給他們,說自己如何愛讀他們的書,把哲學雜誌書評欄里讚美他們著作的話,改頭換面算自己的意見。外國哲學家是知識分子里最牢騷不平的人,專門的權威沒有科學家那樣高,通俗的名氣沒有文學家那樣大,忽然幾萬里外有人寫信恭維,不用說高興得險的忘掉了哲學。他們理想中國是個不知怎樣閉塞落伍的原始國家,而這個中國人信里說幾句話,倒有分寸,便回信贊褚慎明是中國新哲學的創始人,還有送書給他的。不過褚慎明再寫信去,就收不到多少複信,緣故是那些虛榮的老頭子拿了他的第一封信向同行賣弄,不料彼此都收到他的這樣一封信,彼此都是他認為“現代最偉大的哲學家”,不免掃興生氣了。褚慎明靠著三四十封這類回信,嚇倒了無數人,有位愛才的闊官僚花一萬金送他出洋。西洋大哲學家不回他信的只有柏格森;柏格森最怕陌生人去纏他,住址嚴守秘密,電話簿上都沒有他的名字。褚慎明到了歐洲,用盡心思,寫信到柏格森寓處約期拜訪,誰知道原信退回,他從此對直覺主義痛心疾首。柏格森的敵人羅素肯敷衍中國人,請他喝過一次茶,他從此研究數理邏輯。他出洋時,為方便起見,不得不戴眼鏡,對女人的態度逐漸改變。杜慎卿厭惡女人,跟她們隔三間屋還聞著她們的臭氣,褚慎明要女人,所以鼻子同樣的敏銳。他心裡裝滿女人,研究數理邏輯的時候,看見a posteriori那個名詞會聯想到posterior,看見×記號會聯想到kiss,虧得他沒細讀柏拉圖的太米藹斯對話(Timaeus),否則他更要對著×記號出神。他正把那位送他出洋的大官僚講中國人生觀的著作翻為英文,每月到國立銀行領一筆生活費,過極閑適的日子。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作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作舊詩。中國是出儒將的國家,不比法國有一兩個提得起筆的將軍,就要請進國家學院去高供著。斜川的將略跟一般儒將相去無幾,而他的詩即使不是儒將作的,也算得好了。文能窮人,所以他官運不好,這對於士兵,倒未始非福。他作軍事參贊,不去講武,倒批評上司和同事們文理不通,因此內調。他回國不多幾天,想另謀個事。

方鴻漸見董斜川像尊人物,又聽趙辛楣說是名父之子,不勝傾倒,說:“老太爺沂孫先生的詩,海內聞名。董先生不愧家學淵源,更難得是文武全才。”他自以為這算得恭維周到了。

董斜川道:“我作的詩,路數跟家嚴不同。家嚴年輕時候的詩取徑沒有我現在這樣高。他到如今還不脫黃仲則,龔定盦那些乾嘉人習氣,我一開筆就做的同光體。”

方鴻漸不敢開口。趙辛楣向跑堂要了昨天開的菜單,予以最後審查。董斜川也向跑堂的要了一枝禿筆,一方硯台,把茶几上的票子飛快的書寫著。方鴻漸心裡詫異。褚慎明危坐不說話,像內視著潛意識深處的趣事而微笑,比了他那神秘的笑容,蒙娜麗莎(Mona Lisa)的笑算不得什麼一回事。鴻漸攀談道:“褚先生最近研究些什麼哲學問題?”

褚慎明神色慌忙,瞥了鴻漸一眼,別轉頭叫趙辛楣道:“老趙,蘇小姐該來了。我這樣等女人,生平是破例。”

辛楣把菜單給跑堂,回頭正要答應,看見董斜川在寫,忙說:“斜川,你在幹什麼?”

董斜川頭都不抬道:“我在寫詩。”

辛楣釋然道:“快多寫幾首,我雖不懂詩,最愛看你的詩。我那位朋友蘇小姐,新詩做得非常好,對舊詩也很能欣賞。回頭把你的詩給她看。”

斜川停筆,手指拍著前額,像追思什麼句子,又繼續寫,一面說:“新詩跟舊詩不能比!我那年在廬山跟我們那位老世伯陳散原先生聊天,偶爾談起白話詩,老頭子居然看過一兩首新詩。他說還算徐志摩的詩有點意思,可是只相當於明初楊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憐了。女人做詩,至多是第二流,鳥裡面能唱的都是雄的,譬如雞。”

辛楣大不服道:“為什麼外國人提起夜鶯,總說它是雌的?”

褚慎明對雌雄性別,最有研究,冷冷道:“夜鶯雌的不會唱,會唱的是雄夜鶯。”

說著,蘇小姐來了。辛楣利用主人職權,當鴻漸的面向她專利地獻殷勤。斜川一拉手後,正眼不瞧她,因為他承受老派名士對女人的態度,或者謔浪玩弄,這是對妓女的風流;或者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平視,這是對朋友內眷的禮貌。褚哲學家害饞癆地看著蘇小姐,大眼珠彷彿哲學家謝林的“絕對觀念”,像“手槍里彈出的子葯”,險的突破眼眶,迸碎眼鏡。辛楣道:“今天本來也請董太太,董先生說她有事不能來。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

斜川客觀地批判說:“內人長得相當漂亮,畫也頗有家法。她畫的《斜陽蕭寺圖》,在很多老輩的詩集里見得到題詠。她跟我逛龍樹寺,回家就畫這個手卷,我老太爺題兩首七絕,有兩句最好:‘貞元朝士今誰在,無限僧寮舊夕陽!’的確,老輩一天少似一天,人才好像每況愈下,‘不須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說時搖頭慨嘆。

方鴻漸聞所未聞,甚感興味。只奇怪這樣一個英年洋派的人,何以口氣活像遺少,也許是學同光體詩的緣故。辛楣請大家入席,為蘇小姐杯子里斟滿了法國葡萄汁,笑說:“這是專給你喝的,我們另有我們的酒。今天席上慎明兄是哲學家,你跟斜川兄都是詩人,方先生又是哲學家又是詩人,一身兼兩長,更了不得。我一無所能,只會喝兩口酒,方先生,我今天陪你喝它兩斤酒,斜川兄也是洪量。”

方鴻漸嚇得跳起來道:“誰講我是哲學家和詩人?我更不會喝酒,簡直滴酒不飲。”

辛楣按住酒壺,眼光向席上轉道:“今天誰要客氣推託,我們就罰他兩杯,好不好?”

斜川道:“贊成!這樣好酒,罰還是便宜。”

鴻漸攔不住道:“趙先生,我真不會喝酒,也給我葡萄汁,行不行?”

辛楣道:“哪有不會喝酒的留法學生?葡萄汁是小姐們喝的。慎明兄因為神經衰弱戒酒,是個例外。你別客氣。”

斜川呵呵笑道:“你既不是文紈小姐的‘傾國傾城貌’,又不是慎明先生的‘多愁多病身’,我勸你還是‘有酒直須醉’罷。好,先干一杯,一杯不成,就半杯。”

蘇小姐道:“鴻漸好像是不會喝酒——辛楣這樣勸你,你就領情稍微喝一點罷。”辛楣聽蘇小姐護惜鴻漸,恨不得鴻漸杯里的酒滴滴都化成火油。他這願望沒實現,可是鴻漸喝一口,已覺一縷火線從舌尖伸延到胸膈間。慎明喝茶,酒杯還空著。跑堂拿上一大瓶叵耐牌A字牛奶,說已經隔水溫過。辛楣把瓶給慎明道:“你自斟自酌罷,我不跟你客氣了。”慎明倒了一杯,尖著嘴唇嘗了嘗,說:“不涼不暖,正好。”然後從口袋裡掏出個什麼外國補藥瓶子,數四粒丸藥,擱在嘴裡,喝一口牛奶咽下去。蘇小姐道:“褚先生真知道養生!”慎明透口氣道:“人沒有這個身體,全是心靈,豈不更好;我並非保重身體,我只是哄乖了它,好不跟我搗亂——辛楣,這牛奶還新鮮。”

辛楣道:“我沒哄你罷?我知道你的脾氣,這瓶奶送到我家以後,我就擱在電氣冰箱里凍著。你對新鮮牛奶這樣認真,我有機會帶你去見我們相熟的一位徐小姐,她開奶牛場,請她允許你每天湊著母牛的奶直接吸一個飽——今天的葡萄汁、酒、牛奶都是我帶來的,沒叫館子里預備。文紈,吃完飯,我還有一匣東西給你。你愛吃的。”

蘇小姐道:“什麼東西?——哦,你又要害我頭痛了。”

方鴻漸道:“我就不知道你愛吃什麼東西,下次也可以買來孝敬你。”

辛楣又驕又妒道:“文紈,不要告訴他。”

蘇小姐又為自己的嗜好抱歉道:“我在外國想吃廣東鴨肫肝,不容易買到。去年回來,大哥買了給我吃,咬得我兩太陽酸痛了好幾天。你又要來引誘我了。”

鴻漸道:“外國菜里從來沒有雞鴨肫肝,我在倫敦看見成箱的雞鴨肫肝賤得一文不值,人家買了給貓吃。”

辛楣道:“英國人吃東西遠比不上美國人花色多。不過,外國人的吃膽總是太小,不敢冒險,不像我們中國人什麼肉都敢吃。並且他們的燒菜原則是‘調’,我們是‘烹’,所以他們的湯菜尤其不夠味道。他們白煮雞,燒了一滾,把湯丟了,只吃雞肉,真是笑話。”

鴻漸道:“這還不算冤呢!茶葉初到外國,那些外國人常把整磅的茶葉放在一鍋子水裡,到水燒開,潑了水,加上胡椒和鹽,專吃那葉子。”

大家都笑。斜川道:“這跟樊樊山把雞湯來沏龍井茶的笑話相同。我們這位老世伯光緒初年做京官的時候,有人外國回來送給他一罐咖啡,他以為是鼻煙,把鼻孔里的皮都擦破了。他集子里有首詩講這件事。”

鴻漸道:“董先生不愧系出名門!今天聽到不少掌故。”

慎明把夾鼻眼鏡按一下,咳聲嗽,說:“方先生,你那時候問我什麼一句話?”

鴻漸糊塗道:“什麼時候?”

“蘇小姐還沒來的時候,”——鴻漸記不起——“你好像問我研究什麼哲學問題,對不對?”對這個照例的問題,褚慎明有個刻板的回答,那時候因為蘇小姐還沒來,所以他留到現在表演。

“對,對。”

“這句話嚴格分析起來,有點毛病。哲學家碰見問題,第一步研究問題:這成不成問題,不成問題的是假問題pseudoqueation,不用解決,也不可解決。假使成問題呢,第二步研究解決:相傳的解決正確不正確,要不要修正。你的意思恐怕不是問我研究什麼問題,而是問我研究什麼問題的解決。”

方鴻漸驚奇,董斜川厭倦,蘇小姐迷惑,趙辛楣大聲道:“妙,妙,分析得真精細,了不得!了不得!鴻漸兄,你雖然研究哲學,今天也甘拜下風了,聽了這樣好的議論,大家得干一杯。”

鴻漸經不起辛楣苦勸,勉強喝了兩口,說:“辛楣兄,我只在哲學系混了一年,看了幾本指定參考書。在褚先生面前只能虛心領教做學生。”

褚慎明道:“豈敢,豈敢!聽方先生的話好像把一個個哲學家為單位,來看他們的著作。這隻算研究哲學家,至多是研究哲學史,算不得研究哲學。充乎其量,不過做個哲學教授,不能成為哲學家。我喜歡用自己的頭腦,不喜歡用人家的頭腦來思想。科學文學的書我都看,可是非萬不得已決不看哲學書。現在許多號稱哲學家的人,並非真研究哲學,只研究些哲學上的人物文獻。嚴格講起來,他們不該叫哲學家philosophers,該叫‘哲學家學家’philophilosophers。”

鴻漸說:“philophilosophers這個字很妙,是不是先生用自己頭腦想出來的?”

“這個字是有人在什麼書上看見了告訴Bertie, Bertie告訴我的。”

“誰是Bertie?”

“就是羅素了。”

世界有名的哲學家,新襲勛爵,而褚慎明跟他親狎得叫他乳名,連董斜川都羨服了,便說:“你跟羅素很熟?”

“還夠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請我幫他解答許多問題。”天知道褚慎明並沒吹牛,羅素確問過他什麼時候到英國、有什麼計劃、茶里要擱幾塊糖這一類非他自己不能解決的問題——“方先生,你對數理邏輯用過功沒有?”

“我知道這東西太難了,從沒學過。”

“這話有語病,你沒學過,怎會‘知道’它難呢?你的意思是:‘聽說這東西太難了。’”

辛楣正要說“鴻漸兄輸了,罰一杯”,蘇小姐為鴻漸不服氣道:“褚先生可真精明利害哪!嚇得我口都不敢開了。”

慎明說:“不開口沒有用,心裡的思想照樣的混亂不合邏輯,這病根還沒有去掉。”

蘇小姐撅嘴道:“你太可怕了!我們心裡的自由你都要剝奪了。我瞧你就沒本領鑽到人心裡去。”

褚慎明有生以來,美貌少女跟他講“心”,今天是第一次。他非常激動,夾鼻眼鏡潑剌一聲直掉在牛奶杯子里,濺得衣服上桌布上都是奶,蘇小姐胳膊上也沾潤了幾滴。大家忍不住笑。趙辛楣捺電鈴叫跑堂來收拾。蘇小姐不敢皺眉,輕快地拿手帕抹去手臂上的飛抹。褚慎明紅著臉,把眼鏡擦乾,幸而沒破,可是他不肯戴上,怕看清了大家臉上逗留的余笑。

董斜川道:“好,好,雖然‘馬前潑水’,居然‘破鏡重圓’,慎明兄將來的婚姻一定離合悲歡,大有可觀。”

辛楣道:“大家干一杯,預敬我們大哲學家未來的好太太。方先生,半杯也喝半杯。”——辛楣不知道大哲學家從來沒有娶過好太太,蘇格拉底的太太就是潑婦,褚慎明的好朋友羅素也離了好幾次婚。

鴻漸果然說道:“希望褚先生別像羅素那樣的三四次鬧離婚。”

慎明板著臉道:“這就是你所學的哲學!”蘇小姐道:“鴻漸,我看你醉了,眼睛都紅了。”斜川笑得前仰後合。辛楣嚷道:“豈有此理!說這種話非罰一杯不可!”本來敬一杯,鴻漸只需喝一兩口,現在罰一杯,鴻漸自知理屈,挨了下去,漸漸覺得另有一個自己離開了身子在說話。

慎明道:“關於Bertie結婚離婚的事,我也和他談過。他引一句英國古話,說結婚彷彿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

蘇小姐道:“法國也有這麼一句話。不過,不說是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egee,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裡的人想逃出來。鴻漸,是不是?”鴻漸搖頭表示不知道。

辛楣道:“這不用問,你還會錯么!”

慎明道:“不管它鳥籠罷,圍城罷,像我這種一切超脫的人是不怕被圍困的。”

鴻漸給酒擺布得失掉自制力道:“反正你會擺空城計。”結果他又給辛楣罰了半杯酒,蘇小姐警告他不要多說話。斜川像在尋思什麼,忽然說道:“是了,是了。中國哲學家裡,王陽明是怕老婆的。”——這是他今天第一次沒有叫“老世伯”的人。

辛楣搶說:“還有什麼人沒有?方先生,你說,你念過中國文學的。”

鴻漸忙說:“那是從前的事,根本沒有念通。”辛楣欣然對蘇小姐做個眼色,蘇小姐忽然變得很笨,視若無睹。

“大學裡教你國文的是些什麼人?”斜川無興趣地問。

鴻漸追想他的國文先生都叫不響,不比羅素、陳散原這些名字,像一支上等哈瓦那雪茄煙,可以掛在口邊賣弄,便說:“全是些無名小子,可是教我們這種不通的學生,已經太好了。斜川兄,我對詩詞真的一竅不通,偶爾看看,叫我做呢,一個字都做不出。”蘇小姐嫌鴻漸太沒面子了,心痒痒地要為他挽回體面。

斜川冷笑道:“看的是不是燕子盦、人境廬兩家的詩?”

“為什麼?”

“這是普通留學生所能欣賞的二毛子舊詩。東洋留學生捧蘇曼殊,西洋留學生捧黃公度。留學生不知道蘇東坡,黃山谷,心目間只有這一對蘇黃。我沒說錯罷?還是黃公度好些,蘇曼殊詩里的日本味兒,濃得就像日本女人頭髮上的油氣。”

蘇小姐道:“我也是個普通留學生,就不知道近代的舊詩誰算頂好。董先生講點給我們聽聽。”

“當然是陳散原第一。這五六百年來,算他最高。我常說唐以後的大詩人可以把地理名詞來概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廣陵——知道這個人么?——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黃山谷;四山:李義山,王半山,陳後山,元遺山;可是只有一原,陳散原。”說時,翹著左手大拇指。鴻漸懦怯地問道:“不能添個‘坡’字么?”

“蘇東坡,他差一點。”

鴻漸咋舌不下,想東坡的詩還不入他法眼,這人做的詩不知怎樣好法,便問他要剛才寫的詩來看。蘇小姐知道斜川寫了詩,也向他討;因為只有做舊詩的人敢說不看新詩,做新詩的人從不肯說不懂舊詩的。斜川把四五張紙,分發同席,傲然靠在椅背上,但覺得這些人都不懂詩,決不能領略他句法的妙處,就是讚美也不會親切中肯。這時候,他等待他們的恭維,同時知道這恭維不會滿足自己,彷彿鴉片癮發的時候只找到一包香煙的心理。紙上寫著七八首近體詩,格調很老成。辭軍事參贊回國那首詩有:“好賦歸來看婦靨,大慚名字止兒啼”;憤慨中日戰事的詩有:“直疑天似醉,欲與日偕亡”;此外還有:“清風不必一錢買,快雨端宜萬戶封”;“石齒漱寒瀨,松濤瀉夕風”;“未許避人思避世,獨扶殘醉賞殘花”。可是有幾句像:“潑眼空明供睡鴨,蟠胸秘怪媚潛虯”;“數子提攜尋舊跡,哀蘆苦竹照凄悲”;“秋氣身輕一雁過,鬢絲搖影萬鴉窺”;意思非常晦澀。鴻漸沒讀過《散原精舍詩》,還竭力思索這些字句的來源。他想蘆竹並沒起火,照東西不甚可能,何況“凄悲”是探海燈都照不見的。“數子”明明指朋友並非小孩子,朋友怎可以“提攜”?一萬隻烏鴉看中詩人幾根白頭髮,難道“亂髮如鴉窠”,要宿在他頭上?心裡疑惑,不敢發問,怕斜川笑自己外行人不通。

大家照例稱好,斜川客氣地淡漠,彷彿領袖受民眾歡迎時的表情。辛楣對鴻漸道:“你也寫幾首出來,讓我們開開眼界。”鴻漸極口說不會做詩。斜川說鴻漸真的不會做詩,倒不必勉強。辛楣道:“那麼,大家喝一大杯,把斜川兄的好詩下酒。”鴻漸要喉舌兩關不留難這口酒,溜稅似地直咽下去,只覺胃裡的東西給這口酒激得要冒上來,好比已塞的抽水馬桶又經人抽一下水的景象。忙擱下杯子。咬緊牙齒,用堅強的意志壓住這陣泛溢。

蘇小姐道:“我沒見過董太太,可是我想像得出董太太的美。董先生的詩‘好賦歸來看婦靨’,活畫出董太太的可愛的笑容,兩個深酒渦。”

趙辛楣道:“斜川有了好太太不夠,還在詩里招搖,我們這些光桿看了真眼紅,”說時,仗著酒勇,涎著臉看蘇小姐。

褚慎明道:“酒渦生在他太太臉上,只有他一個人看。現在寫進詩里,我們都可以仔細看個飽了。”

斜川生氣不好發作,板著臉說:“跟你們這種不通的人,根本不必談詩。我這一聯是用的兩個典,上句梅聖俞,下句楊大眼,你們不知道出處,就不要穿鑿附會。”

辛楣一壁斟酒道:“抱歉抱歉!我們罰自己一杯。方先生,你應該知道出典,你不比我們呀!為什麼也一竅不通?你罰兩杯,來!”

鴻漸生氣道:“你這人不講理,為什麼我比你們應當知道?”

蘇小姐因為斜川罵“不通”,有自己在內,甚為不快,說:“我也是一竅不通的,可是我不喝這杯罰酒。”

辛楣已有醉意,不受蘇小姐約束道:“你可以不罰,他至少也得還喝一杯,我陪他。”說時,把鴻漸杯子里的酒斟滿了,拿起自己的杯子來一飲而盡,向鴻漸照著。

鴻漸毅然道:“我喝完這杯,此外你殺我頭也不喝了。”舉酒杯直著喉嚨灌下去,灌完了,把杯子向辛楣一揚道:“照——”他“杯”字沒出口,緊閉嘴,連跌帶撞趕到痰盂邊,“哇”的一聲,菜跟酒衝口而出,想不到肚子里有那些嘔不完的東西,只吐得上氣不接下氣,鼻涕眼淚胃汁都賠了。心裡只想:“大丟臉!虧得唐小姐不在這兒。”胃裡嘔清了,噁心不止,傍茶几坐下,抬不起頭,衣服上都濺滿臟沫。蘇小姐要走近身,他疲竭地做手勢阻止她。辛楣在他吐得厲害時,為他敲背。斜川叫跑堂收拾地下,拿手巾,自己先倒杯茶給他漱口。褚慎明掩鼻把窗子全打開,滿臉鄙厭,可是心上高興,覺得自己潑的牛奶,給鴻漸的嘔吐在同席的記憶里衝掉了。

斜川看鴻漸好了些,笑說:“‘憑闌一吐,不覺箜篌’,怎麼飯沒吃完,已經忙著還席了!沒有關係,以後拼著吐幾次,就學會喝酒了。”

辛楣道:“酒,證明真的不會喝了。希望詩不是真的不會做,哲學不是真的不懂。”

蘇小姐發狠道:“還說風涼話呢!全是你不好,把他灌到這樣,明天他真生了病,瞧你做主人的有什麼臉見人?——鴻漸,你現在覺得怎麼樣?”把手指按鴻漸的前額,看得辛楣悔不曾學過內功拳術,為鴻漸敲背的時候,使他受致命傷。

鴻漸頭閃開說:“沒有什麼,就是頭有點痛。辛楣兄,今天真對不住你,各位也給我攪得掃興,請繼續吃罷。我想先回家去了,過天到辛楣兄府上來謝罪。”

蘇小姐道:“你多坐一會,等頭不痛了再走。”

辛楣恨不能立刻攆鴻漸滾蛋,便說:“誰有萬金油?慎明,你隨身帶葯的,有沒有萬金油?”

慎明從外套和褲子袋裡掏出一大堆瓶兒盒兒,保喉、補腦、強肺、健胃、通便、發汗、止痛的藥片、藥丸、藥膏全有。蘇小姐揀出萬金油,伸指蘸了些,為鴻漸擦在兩太陽。辛楣一肚皮的酒,幾乎全成酸醋,忍了一會,說:“好一點沒有?今天我不敢留你,改天補請。我吩咐人叫車送你回去。”

蘇小姐道:“不用叫車,他坐我的車,我送他回家。”

辛楣驚駭得睜大了眼,口吃說:“你,你不吃了?還有菜呢。”鴻漸有氣無力地懇請蘇小姐別送自己。

蘇小姐道:“我早飽了,今天菜太豐盛了。褚先生,董先生,請慢用,我先走一步。辛楣,謝謝你。”

辛楣哭喪著臉,看他們倆上車走了。他今天要鴻漸當蘇小姐面出醜的計劃,差不多完全成功,可是這成功只證實了他的失敗。鴻漸斜靠著車墊,問他要不要把領結解松,他搖搖頭,蘇小姐叫他閉上眼歇一會。在這個自造的昏天黑地里,他覺得蘇小姐涼快的手指摸他的前額,又聽她用法文低聲自語:“pauvre petit!(可憐的小東西)”他力不從心,不能跳起來抗議。汽車到周家,蘇小姐命令周家的門房幫自己汽車夫扶鴻漸進去。到周先生周太太大驚小怪趕出來認蘇小姐,要招待她進去小坐,她汽車早開走了。老夫婦的好奇心無法滿足,又不便細問蒙頭躺著的鴻漸,只把門房考審個不了,還嫌他沒有觀察力,罵他有了眼睛不會用,為什麼不把蘇小姐看個仔細。

明天一早方鴻漸醒來,頭裡還有一條鋸齒線的痛,舌頭像進門擦鞋底的棕毯。躺到下半天才得爽朗,可以起床。寫了一封信給唐小姐,只說病了,不肯提昨天的事。追想起來,對蘇小姐真過意不去,她上午下午都來過電話問病。吃了晚飯,因為整天沒活動,想踏月散步,蘇小姐又來電話,問他好了沒有,有沒有興緻去夜談。那天是舊曆四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詩人的月色,何況月亮團圓,鴻漸恨不能去看唐小姐。蘇小姐的母親和嫂子上電影院去了,用人們都出去逛了,只剩她跟看門的在家。她見了鴻漸,說本來自己也打算看電影去的,叫鴻漸坐一會,她上去加件衣服,兩人同到園裡去看月。她一下來,鴻漸先聞著剛才沒聞到的香味,發現她不但換了衣服,並且臉上唇上都加了修飾。蘇小姐領他到六角小亭子里,兩人靠欄杆坐了。他忽然省悟這情勢太危險,今天不該自投羅網,後悔無及。他又謝了蘇小姐一遍,蘇小姐又問了他一遍昨晚的睡眠,今天的胃口,當頭皎潔的月亮也經不起三遍四遍的讚美,只好都望月不作聲。鴻漸偷看蘇小姐的臉,光潔得像月光潑上去就會滑下來,眼睛裡也閃活著月亮,嘴唇上月華洗不淡的紅色變為滋潤的深暗。蘇小姐知道他在看自己,回臉對他微笑,鴻漸要抵抗這媚力的決心,像出水的魚,頭尾在地上拍動,可是掙扎不起。他站起來道:“文紈,我要走了。”

蘇小姐道:“時間早呢,忙什麼?還坐一會。”指著自己身旁,鴻漸剛才坐的地方。

“我要坐遠一點——你太美了!這月亮會作弄我干傻事。”

蘇小姐的笑聲輕膩得使鴻漸心裡抽痛:“你就這樣怕做傻子么?坐下來,我不要你這樣正襟危坐,又不是禮拜堂聽說教。我問你這聰明人,要什麼代價你才肯做傻子?”轉臉向他頑皮地問。

鴻漸低頭不敢看蘇小姐,可是耳朵里、鼻子里,都是抵制不了的她,腦子裡也浮著她這時候含笑的印象,像漩渦里的葉子在打轉:“我沒有做傻子的勇氣。”

蘇小姐勝利地微笑,低聲說:“Embrasse-moi!”說著一壁害羞,奇怪自己竟有做傻子的勇氣,可是她只敢躲在外國話里命令鴻漸吻自己。鴻漸沒法推避,回臉吻她。這吻的分量很輕,範圍很小,只彷彿清朝官場端茶送客時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邊,或者從前西洋法庭見證人宣誓時的把嘴唇碰一碰《聖經》,至多像那些信女們吻西藏活佛或羅馬教皇的大腳指,一種敬而遠之的親近。吻完了,她頭枕在鴻漸肩膀上,像小孩子甜睡中微微嘆口氣。鴻漸不敢動,好一會,蘇小姐夢醒似的坐直了,笑說:“月亮這怪東西,真教我們都變了傻子了。”

“並且引誘我犯了不可饒赦的罪!我不能再待了。”鴻漸這時候只怕蘇小姐會提起訂婚結婚,跟自己討論將來的計劃。他不知道女人在戀愛勝利快樂的時候,全想不到那些事的,要有了疑懼,才會要求男人趕快訂婚結婚,愛情好有保障。

“我偏不放你走——好,讓你走,明天見。”蘇小姐看鴻漸臉上的表情,以為他情感衝動得利害,要失掉自主力,所以不敢留他了。鴻漸一溜煙跑出門,還以為剛才唇上的吻,輕鬆得很,不當作自己愛她的證據。好像接吻也等於體格檢驗,要有一定斤兩,才算合格似的。

蘇小姐目送他走了,還坐在亭子里。心裡只是快活,沒有一個成輪廓的念頭。想著兩句話:“天上月圓,人間月半,”不知是舊句,還是自己這時候的靈感。今天是四月半,到八月半不知怎樣。“孕婦的肚子貼在天上,”又記起曹元朗的詩,不禁一陣厭惡。聽見女用人回來了,便站起來,本能地掏手帕在嘴上抹了抹,彷彿接吻會留下痕迹的。覺得剩餘的今夜只像海水浴的跳板,自己站在板的極端,會一跳衝進明天的快樂里,又興奮,又戰慄。

方鴻漸回家,鎖上房門,撕了五六張稿子,才寫成下面的一封信:

文紈女士:

我沒有臉再來見你,所以寫這封信。從過去直到今夜的事,全是我不好。我沒有借口,我無法解釋。我不敢求你諒宥,我只希望你快忘記我這個軟弱、沒有坦白的勇氣的人。因為我真心敬愛你,我愈不忍糟蹋你的友誼。這幾個月來你對我的恩意,我不配受,可是我將來永遠作為寶貴的回憶。祝你快樂。

慚悔得一晚沒睡好,明天到銀行叫專差送去。提心弔膽,只怕還有下文。十一點鐘左右,一個練習生來請他聽電話,說姓蘇的打來的,他腿都軟了,拿起聽筒,預料蘇小姐罵自己的話,全行的人都聽見。

蘇小姐聲音很柔軟:“鴻漸么?我剛收到你的信,還沒有拆呢。信里講些什麼?是好話我就看,不是好話我就不看;留著當了你面拆開來羞你。”

鴻漸嚇得頭顱幾乎下縮齊肩,眉毛上升入發,知道蘇小姐誤會這是求婚的信,還要撒嬌加些波折,忙說:“請你快看這信,我求你。”

“這樣著急!好,我就看。你等著,不要掛電話——我看了,不懂你的意思。回頭你來解釋罷。”

“不,蘇小姐,不,我不敢見你——”不能再遮飾了,低聲道:“我另有——”怎麼說呢?糟透了!也許同事們全在偷聽——“我另外有——有個人。”說完了如釋重負。

“什麼?我沒聽清楚。”

鴻漸搖頭嘆氣,急得說抽去了脊骨的法文道:“蘇小姐,咱們講法文。我——我愛一個人,——愛一個女人另外,懂?原諒,我求你一千個原諒。”

“你——你這個渾蛋!”蘇小姐用中文罵他,聲音似乎微顫。鴻漸好像自己耳頰上給她這罵沉重地打一下耳光,自衛地掛上聽筒,蘇小姐的聲音在意識里攪動不住。午時一個人到鄰近小西菜館裡去吃飯,怕跟人談話。忽然轉念,蘇小姐也許會失戀自殺,慌得什麼都吃不進。忙趕回銀行,寫信求她原諒,請她珍重,把自己作踐得一文不值,哀懇她不要留戀。發信以後,心上稍微寬些,覺得餓了,又出去吃東西。四點多鐘,同事都要散,他想今天沒興緻去看唐小姐了。收發處給他一封電報,他驚惶失措,險以為蘇小姐的死信,有誰會打電報來呢?拆開一看,“平成”發出的,好像是湖南一個縣名,減少了恐慌,增加了詫異。忙討本電報明碼翻出來是:“敬聘為教捋月薪三百四十元酌送路費盼電霸國立三閭大學校長高松年。”“教捋”即“教授”的錯誤,“電霸”準是“電復”。從沒聽過三閭大學,想是個戰後新開的大學,高松年也不知道是誰,更不知道他聘自己當什麼系的教授。不過有國立大學不遠千里來聘請,終是增添身價的事,因為戰事起了只一年,國立大學教授還是薪水階級里可企羨的地位。問問王主任,平成確在湖南,王主任要電報看了,贊他實至名歸,說點金銀行是小地方,蛟龍非池中之物,還說什麼三年國立大學教授就等於簡任官的資格。鴻漸聽得開心,想這真是轉運的消息,向唐小姐求婚一定也順利。今天太值得記念了,絕了舊葛藤,添了新機會。他晚上告訴周經理夫婦,周經理也高興,只說平成這地方太僻遠了。鴻漸說還沒決定答應。周太太說,她知道他先要請蘇文紈小姐的許可。她又說老式男女要好得像鴻漸跟蘇小姐那樣,早結婚了,新式男女沒結婚就“心呀,肉呀”的親密,只怕甜頭吃完了,結婚後反而不好。鴻漸笑她只知道個蘇小姐。她道:“難道還有旁人么?”鴻漸得意頭上,口快說三天告訴她確實消息。她為她死掉的女兒吃醋道:“瞧不出你這樣一個人倒是你搶我奪的一塊好肥肉!”鴻漸不屑計較這些粗鄙的話,回房間寫如下的一封信:

曉芙:

前天所發信,想已寓目。我病全好了;你若補寫信來慰問,好比病後一帖補藥,還是歡迎的。我今天收到國立三閭大學電報,聘我當教授。校址好像太偏僻些,可是還不失為一個機會。我請你幫我決定去不去。你下半年計劃怎樣?你要到昆明去復學,我也可以在昆明謀個事,假如你進上海的學校,上海就變成我唯一依戀的地方。總而言之,我魔住你,纏著你,冤魂作祟似的附上你,不放你清靜。我久想跟我——啊呀!“你”錯寫了“我”,可是這筆誤很有道理,你想想為什麼——講句簡單的話,這話在我心裡已經複習了幾千遍。我深恨發明不來一個新鮮飄忽的說法,只有我可以說,只有你可以聽,我說過,我聽過,這說法就飛了,過去,現在和未來沒有第二個男人好對第二個女人這樣說。抱歉得很,對絕世無雙的你,我只能用幾千年經人濫用的話來表示我的情感。你允許我說那句話么?我真不敢冒味,你不知道我怎樣怕你生氣。

明天一早鴻漸吩咐周經理汽車夫送去,下午出銀行就上唐家。洋車到門口,看見蘇小姐的汽車也在,既窘且怕。蘇小姐汽車夫向他脫帽,說:“方先生來得巧,小姐來了不多一會。”鴻漸胡扯道:“我路過,不過去了,”便轉個彎回家。想這是撒一個玻璃質的謊,又脆薄,又明亮,汽車夫定在暗笑。蘇小姐會不會大講壞話,破人好事?但她未必知道自己愛唐小姐,並且,這半年來的事講出來只丟她的臉。這樣自譬自慰,他又不擔憂了。他明天白等了一天,唐小姐沒信來。後天去看唐小姐,女用人說她不在家。到第五天還沒信,他兩次拜訪都撲個空。鴻漸急得眠食都廢,把自己的信背了十幾遍,字字推敲,自覺並無開罪之處。也許她還要讀書,自己年齡比她大八九歲,談戀愛就得結婚,等不了她大學畢業,她可能為這事遲疑不決。只要她答應愛自己,隨她要什麼時候結婚都可以,自己一定守節。好,再寫封信去,說明天禮拜日求允許面談一次,萬事都由她命令。

當夜刮大風,明天小雨接大雨,一脈相延,到下午沒停過。鴻漸冒雨到唐家,小姐居然在家;他微覺女用人的態度有些異常,沒去理會。一見唐小姐,便知道她今天非常矜持,毫無平時的笑容,出來時手裡拿個大紙包。他勇氣全漏泄了,說:“我來過兩次,你都不在家,禮拜一的信收到沒有?”

“收到了。方先生,”——鴻漸聽她恢復最初的稱呼,氣都不敢透——“方先生聽說禮拜二也來過,為什麼不進來,我那天倒在家。”

“唐小姐,”——也還她原來的稱呼——“怎麼知道我禮拜二來過?”

“表姐的車夫看見方先生,奇怪你過門不入,他告訴了表姐,表姐又告訴我。你那天應該進來,我們在談起你。”

“我這種人值得什麼討論!”

“我們不但討論,並且研究你,覺得你行為很神秘。”

“我有什麼神秘?”

“還不夠神秘么?當然我們不知世事的女孩子,莫測高深。方先生的口才我早知道,對自己所作所為一定有很滿意中聽的解釋。大不了,方先生只要說:‘我沒有借口,我無法解釋,’人家準會原諒。對不對?”

“怎麼?”鴻漸直跳起來,“你看見我給你表姐的信?”

“表姐給我看的,她並且把從船上到那天晚上的事全告訴我。”

唐小姐臉上添了憤恨,鴻漸不敢正眼瞧她。

“她怎樣講?”鴻漸囁嚅說;他相信蘇文紈一定加油加醬,說自己引誘她、吻她,準備據實反駁。

“你自己做的事還不知道么?”

“唐小姐,讓我解釋——”

“你‘有法解釋’,先對我表姐去講。”方鴻漸平日愛唐小姐聰明,這時候只希望她拙口鈍腮,不要這樣咄咄逼人。“表姐還告訴我幾件關於方先生的事,不知道正確不正確。方先生現在住的周家,聽說並不是普通的親戚,是貴岳家,方先生以前結過婚——”鴻漸要插嘴,唐小姐不愧是律師的女兒,知道法庭上盤問見證的秘訣,不讓他分辯——“我不需要解釋,是不是岳家?是就好了。你在外國這幾年有沒有戀愛,我不知道。可是你在回國的船上,就看中一位鮑小姐,要好得寸步不離,對不對?”鴻漸低頭說不出話——“鮑小姐走了,你立刻追求表姐,直到——我不用再說了。並且,據說方先生在歐洲念書,得到過美國學位——”

鴻漸頓足發恨道:“我跟你吹過我有學位沒有?這是鬧著玩兒的。”

“方先生人聰明,一切逢場作戲,可是我們這種笨蛋,把你開的玩笑都得認真——”唐小姐聽方鴻漸嗓子哽了,心軟下來,可是她這時候愈心疼,愈心恨,愈要責罰他個痛快——“方先生的過去太豐富了!我愛的人,我要能夠佔領他整個生命,他在碰見我以前,沒有過去,留著空白等待我——”鴻漸還低頭不響——“我只希望方先生前途無量。”

鴻漸身心彷彿通電似的發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說自己,沒心思來領會她話里的意義,好比頭腦里蒙上一層油紙,她的話雨點似的滲不進,可是油紙震顫著雨打的重量。他聽到最後一句話,絕望地明白,抬起頭來,兩眼是淚,像大孩子挨了打罵,咽淚入心的臉。唐小姐鼻子忽然酸了。“你說得對。我是個騙子,我不敢再辯,以後決不來討厭了。”站起來就走。

唐小姐恨不能說:“你為什麼不辯護呢?我會相信你,”可是只說:“那麼再會。”她送著鴻漸,希望他還有話說。外面雨下得正大,她送到門口,真想留他等雨勢稍殺再走。鴻漸披上雨衣,看看唐小姐,瑟縮不敢拉手。唐小姐見他眼睛裡的光亮,給那一陣淚濾幹了,低眼不忍再看,機械地伸手道:“再會——”有時候,“不再坐一會么?”可以攆走人,有時候“再會”可以挽留人;唐小姐挽不住方鴻漸,所以加一句“希望你遠行一路平安”。她回卧室去,適才的盛氣全消滅了,疲乏懊惱。女用人來告訴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馬路那一面,雨里淋著。”她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鴻漸背馬路在斜對面人家的籬笆外站著,風裡的雨線像水鞭子正側橫斜地抽他漠無反應的身體。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鐘後他再不走,一定不顧笑話,叫用人請他回來。這一分鐘好長,她等不及了,正要分付女用人,鴻漸忽然回過臉來,狗抖毛似的抖擻身子,像把周圍的雨抖出去,開步走了。唐小姐抱歉過信表姐,氣憤時說話太決絕,又擔憂鴻漸失神落魄,別給汽車電車撞死了。看了幾次表,過一個鐘頭,打電話到周家問,鴻漸還沒回去,她驚惶得愈想愈怕。吃過晚飯,雨早止了,她不願意家裡人聽見,溜出門到鄰近糖果店借打電話,心亂性急,第一次打錯了,第二次打過了只聽對面鈴響,好久沒人來接。周經理一家三口都出門應酬去了,鴻漸在小咖啡館裡呆坐到這時候才回家,一進門用人便說蘇小姐來過電話,他火氣直冒,倒從麻木里蘇醒過來,他正換乾衣服,電話鈴響,置之不理,用人跑上來接,一聽便說:“方少爺,蘇小姐電話。”鴻漸襪子沒穿好,赤了左腳,跳出房門,拿起話筒,不管用人聽見不聽見,厲聲——只可惜他淋雨受了涼,已開始塞鼻傷風,嗓子沒有勁——說:“咱們已經斷了,斷了!聽見沒有?一次兩次來電話幹嗎?好不要臉!你搗得好鬼!我瞧你一輩子嫁不了人——”忽然發現對方早掛斷了,險的要再打電話給蘇小姐,逼她聽完自己的臭罵。那女用人在樓梯轉角聽得有趣,趕到廚房裡去報告。唐小姐聽到“好不要臉”,忙掛上聽筒,人都發暈,好容易制住眼淚,回家。

這一晚,方鴻漸想著白天的事,一陣陣的發燒,幾乎不相信是真的,給唐小姐一條條說破了,覺得自己可鄙可賤得不成為人。明天,他剛起床,唐家包車夫送來一個紙包,說小姐吩咐要回件。他看這紙包,昨天見過的,上面沒寫字,猜準是自己寫給她的信。他明知唐小姐不會,然而還希望她會寫幾句話,借決絕的一剎那讓交情多延一口氣,忙拆開紙包,只有自己的舊信。他垂頭喪氣,原紙包了唐小姐的來信,交給車夫走了。唐小姐收到那紙包的匣子,好奇拆開,就是自己送給鴻漸吃的夾心朱古力糖金紙匣子。她知道匣子里是自己的信,不願意打開,似乎匣子不打開,自己跟他還沒有完全破裂,一打開便證據確鑿地跟他斷了。這樣痴坐了不知多久——也許只是幾秒種——開了匣蓋,看見自己給他的七封信,信封都破了,用玻璃紙襯補的,想得出他急於看信,撕破了信封又手指笨拙地補好。唐小姐心裡一陣難受。更發現盒子底襯一張紙,上面是家裡的住址跟電話號數,記起這是跟他第一次吃飯時自己寫在他書後空頁上的,他剪下來當寶貝似的收藏著。她對了發怔,忽然想昨天他電話里的話,也許並非對自己說的;一月前第一次打電話,周家的人誤會為蘇小姐,昨天兩次電話,那面的人一聽,就知道是找鴻漸的,毫不問姓名。彼此決裂到這個田地,這猜想還值得證實么?把方鴻漸忘了就算了。可是心裡忘不了他,好比牙齒鉗去了,齒腔空著作痛,更好比花盆裡種的小樹,要連根拔它,這花盆就得迸碎。唐小姐脾氣高傲,寧可忍痛至於生病。病中幾天,蘇小姐天天來望她陪她,還告訴她已跟曹元朗訂婚,興頭上偷偷地把曹元朗求婚的事告訴她。據說曹元朗在十五歲時早下決心不結婚,一見了蘇小姐,十五年來的人生觀像大地震時的日本房屋。因此,“他自己說,他最初恨我怕我,想躲著我,可是——”蘇小姐笑著扭身不說完那句話。求婚是這樣的,曹元朗見了面,一股怪可憐的樣子,忽然把一個絲絨盒子塞在蘇小姐手裡,神色倉皇地跑了。蘇小姐打開,盒子里盤一條金掛鏈,頭上一塊大翡翠,鏈下壓一張信紙。唐小姐問她信上說些什麼,蘇小姐道:“他說他最初恨我,怕我,可是現在——唉,你這孩子最頑皮,我不告訴你。”唐小姐病癒,姊姊姊夫邀她到北平過夏。陽曆八月底她回上海,蘇小姐懇請她做結婚時的儐相。男儐相就是曹元朗那位留學朋友。他見了唐小姐,大獻殷勤,她厭煩不甚理他。他撇著英國腔向曹元朗說道:“Dash it!That girl is forget-me-not and touch –me-not in one,a red rose which has somehow turned into the blue flower。”曹元朗贊他語妙天下,他自以為這句話會傳到唐小姐耳朵里。可是唐小姐在吃喜酒後第四天,跟她父親到香港轉重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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