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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所屬書籍: 南貨店

1

馬路邊清冷,風刮過裸露的山體,嗚嗚地響。轉角處,現出一個黑點,慢慢近了,最後停在眼前,是一輛拉柴的手拉車。手拉車上,柴捆堆得整齊,成一個凹字形,中間鋪著金黃色的稻草,乾燥蓬鬆。

齊師傅蜷著身體,坐在乾燥的稻草上,搖搖晃晃,雙手縮進袖筒,眯眼看著長亭的那個路口越變越小,越變越遠。長亭離城裡十幾里路,不遠。但齊師傅回城,從不走路。他花兩毛錢,讓拉柴人拉自己回城。齊師傅一月回兩次家,拉柴人記住日子,從不耽誤。

進了城,風小了,不冷了,齊師傅也有了精神。手拉車一路拉到中大街,興國飯店門口停落。齊師傅慢慢爬下來,從內袋裡掏出兩毛錢,遞給拉車人,說句辛苦,走進興國飯店。飯店裡熱氣騰騰。齊師傅尋個窗邊位置坐下。老闆姓方,認得齊師傅,走過來拔香煙。

方老闆說,齊師傅,最近來得疏了。

齊師傅說,南貨店裡忙。

方老闆拿自來火給齊師傅點煙。

齊師傅,你今年也五十多歲了,何必城裡鄉下跑。你還缺那幾塊工資?

齊師傅說,我哪有銅鈿,賺來幾塊鈔票都填了這張嘴。

方老闆說,齊師傅莫說笑,你的家底誰不曉得,吃點喝點,幾世都用不完。

齊師傅說,只好個名頭。有什麼時興菜?

方老闆說,剛挖的冬筍,跟肉片炒,味道頂贊。

齊師傅說,好,那就要一個冬筍肉片。

方老闆說,有新撈上來的牡蠣,鮮得掉頭髮。

齊師傅說,好,開水燙一燙,弄一個蘸碟,倒點醬油,放點薑絲。有黃梅童嗎?

方老闆說,有,透骨新鮮,舟山的船剛打上來的。

齊師傅說,來三條,用雪菜燒,放些番薯面在魚湯里,當主食。

方老闆去忙,齊師傅坐在窗邊,抽一口香煙,吐在玻璃窗上,玻璃窗上綠頭蒼蠅嗡嗡響,被煙一裹,昏了頭,直在玻璃上團團轉。

菜慢慢上來,齊師傅拿起筷子,細嚼慢咽,獨自吃了一個鐘頭。吃完了,滿足地點一根香煙,吞吐起來。抽完,付錢,出門,沿中大街,由東往西走一段,走到路口,往北轉,往解放路方向走。

解放路原是縣城裡做水產頂有名的一條街。舊時,這條街不叫解放路,叫瀝石街。最有名是水產生意,街道兩邊十幾家買賣,做的都是水產。水產運到此處,海水河水滴滴瀝瀝,青石板路面似乎從來都沒有干過,街名也因此而來。齊師傅家就住在解放路尾巴,是一座兩層小屋,原來就是這條街上最有名一家水產鋪面。

齊師傅進門時,秀娟正一個人坐著吃夜飯。

秀娟說,你怎麼今朝回來,吃過了嗎?

齊師傅說,在興國飯店吃的。

齊師傅坐床沿上,秀娟便擱下碗筷,起身去倒水。

齊師傅說,你先吃飯。

秀娟說,我吃好了,先給你解乏。

秀娟拿來盆,摻了冷熱水。齊師傅伸腳試了試,說,涼了。秀娟便拿熱水瓶又加了熱水。

齊師傅泡著腳,秀娟收拾碗筷。

齊師傅說,羅成最近有沒有回來?

秀娟說,回來過一次,吃了苦頭。

齊師傅說,吃啥苦頭?

秀娟說,班級里有個壞坯子,問他借十塊鈔票。

齊師傅說,羅成給他了?

秀娟說,他哪有那麼許多銅鈿?那個壞坯子不相信,讓他將衣兜褲兜全部翻出來,最後將鞋子里鞋墊都抽出來抖落。羅成僅有兩塊打菜的銅鈿全部被他拿走。整一禮拜,幾乎吃白飯。

齊師傅說,為什麼不尋老師?

秀娟說,他哪裡敢?從小就是膽小的人。還特意叮囑我,不要跟你講,怕你尋到學校去。

齊師傅聽了,臉色轉青。

秀娟問,水冷了,要不要再加點熱水。

齊師傅搖頭,你把水倒了吧。

秀娟端水出去,齊師傅用毛巾擦乾腳。坐在床沿上悶悶吃煙。

夜裡,躺在床上,秀娟說,我總是擔心羅成。羅成性格弱,再半年,讀完高中,不曉得幹什麼好。

齊師傅說,你莫擔心,我心裡有數。

秀娟說,總是我作的孽,要是當初不給你出那個主意,也不會有現在的事情。

齊師傅說,你又講這些做什麼?

秀娟說,我曉得,你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羅成畢竟是我親生,從小到大,都是吃虧,到了這一步,我總是要為他說句話的。

齊師傅說,我都說我心裡有數了,你莫要逼我。

秀娟聽了齊師傅的話,心中莫名委屈,背過身,眼淚就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2

齊師傅有兩個兒子,大一個叫齊海生,小一個叫齊羅成。齊師傅的兩個兒子來得不易,三十多歲,秀娟還沒懷上。齊師傅雖然沒閑話,但秀娟心裡內疚,總是偷偷出眼淚,暗自埋怨自己。

這一年臨春節,秀娟家來了一個從來不走動的親眷。山裡來的,拎著一袋子推板山貨來串門。親眷坐下,稍稍寒暄,跟秀娟說起自家的事情。最後說到自己女人,竟開口罵起來。

親眷說,我那個女人,別的本事沒有,唯獨能生養。腿一張一個,腿一張一個,五六年光景,一口氣生下四個兒子。四個兒子就是四個無底洞,怎麼填都填不滿。我們又不是大人家,底子薄,原本就是田地里挖銅板,勉強度日腳。添了這四個討債鬼,這日子真是不曉得怎麼過了。

秀娟耐心聽著。其實親眷剛一開口,她便聽出門道,肯定是鈔票上落事情。也不是什麼要好親眷,原本打定主意,尋個話口將他回絕。可聽他說起他女人能生養的事情,回絕的話在舌頭尖轉了一圈,又咽回肚皮。

秀娟到房中拿出二十塊鈔票,遞給他。

秀娟說,現在各家都困難,我也給不了你許多。這點錢,你拿去。改日,我幫你打聽,有什麼賺銅鈿生活讓你女人去做。

親眷接過鈔票,連連稱謝,高興而去。

過了年,正月里,秀娟讓齊師傅同她去山裡親眷家拜歲。齊師傅暗自納悶,不曉得何時生出這麼一份親眷。問秀娟,秀娟也講不清爽。親眷見秀娟夫妻來,高興得不得了,忙前忙後,角角落落翻出各種能吃的東西,讓老婆湊一桌菜。秀娟見到親眷老婆,暗中觀察,果然是個健壯的女人,屁股又圓又大,像只南瓜。

親眷的老婆叫美姑,燒飯時,秀娟便偷偷問她,你男人尋我幫你找份工,現在有個生活你願不願意?

美姑問,什麼生活?

秀娟說,我有個熟人,家中有錢,不會生養,你幫幫他。

美姑說,怎麼幫?

秀娟說,只做一陣露水夫妻,幫他生養一個。

美姑聽了,兩頰發紅,說,怎麼好這樣,被人家曉得,脊梁骨戳穿。

秀娟說,怎麼會被人曉得?這種事情,天知地知。

美姑說,生小鬼不容易,生一次就是過一趟鬼門關。

秀娟說,你生過四個小鬼,熟門熟路,生起來不會吃苦。

美姑遲疑,說,為點鈔票,這樣的事情不上算。

秀娟說,怎麼會不上算?你家裡四個小鬼,加上你們兩個,六張嘴巴。你男人能掙多少,養得住六張嘴巴嗎?現在,餓死人的事情也不少見,這麼多嘴巴,你怎麼喂得飽?辛苦生出來,肚皮餓死才是真真不上算。

美姑說,我這樣,對不起我男人。

秀娟說,有什麼對不起?你給他生了四個,現在給我那熟人生一個,算得了什麼?你拿了鈔票,養大四個小鬼,又幫助別人延續香火,這是積德行善,是送子觀音。後代子孫曉得這樣事情,不但不埋怨,反而早燒香,晚點燈,一世供奉你。

美姑神色恍惚,低頭悶了半刻,問,到底能給多少鈔票?

秀娟說,就一年,每月給三十塊。如果生不出,就算數。如果生了,生下男小鬼再給兩百,囡一百。

美姑想了想,點頭答應了,說,跟我男人怎麼說法?

秀娟說,我跟你男人說,介紹一個生活給你做。要去舟山,幫人曬魚鯗。去一年,每月三十塊工鈿,他自然會高興答應。

美姑再沒有顧慮,秀娟當即掏出三十塊鈔票塞給她,算作定金。兩人商定,出了正月十四,美姑就到秀娟家來。

回去路上,秀娟問齊師傅,這女人怎麼樣?

齊師傅不解,問,什麼怎麼樣?

秀娟說,我與她談好了,給你生兒子。

齊師傅差點跳起來,說,你怎麼好這樣做?

秀娟委屈,說,我不這樣做,又能怎麼做?你早已過了三十,我嫁給你許多年,一直沒能給你生下一男半女。你曉不曉得人家背後都說我是雌雄雞,毋生蛋。受些委屈我也算數。但你齊家沒有香火,這麼大罪過,我擔不起。

齊師傅聽了,也是一陣心酸,便不再響。

事情定下,出了正月十四,美姑果然上門。知曉同床的男人是齊師傅,臉紅。看見秀娟,臉更紅。

美姑說,你不是說是你熟人嗎?

秀娟說,夫妻不是熟人嗎?

美姑說,這難為情的。

秀娟說,我都不難為情,你難為情做啥?

秀娟騰出一間房間,跟美姑約法三章,白天不得出門,房間里有馬桶,吃喝有人送。

齊師傅跟秀娟抱怨,說,也不用叫她日日困在這裡。

秀娟說,不困在這裡,怎麼曉得是你的孩子?

當日晚上,齊師傅吃過夜飯,就被秀娟趕著困到美姑房間去了。半夜,齊師傅跑回自己房間。秀娟沒有困,等著。

秀娟問,種進去了嗎?

齊師傅有點難為情,點頭。

就這樣,美姑在齊師傅家住下。兩個月後,美姑果真就懷上了。聽到消息,秀娟雙手合十,直念阿彌陀佛。隨後的日子,秀娟更是忙裡忙外,端飯送水,洗衣裳倒馬桶,樣樣事情不讓美姑上手。齊師傅看著秀娟,心裡五味雜陳,講不出什麼味道。

終於十月懷胎,一朝臨盆,美姑生下一個六斤九兩的胖大兒子。兒子生下,又養了半月,雙方結清鈔票。臨走這一日,美姑便抱著剛出生的兒子悄悄出門,走到巷口,再轉身走回。走到齊師傅家門口,等著。待到有人走過看見自己,美姑便將襁褓放在齊師傅門口,匆匆走掉。齊師傅夫婦趴在窗口,看見美姑放下兒子離開,便走出門去。在路人見證下,齊師傅夫婦將襁褓抱到派出所報案。報案是假,作證是真。最後,主動提出領養,將孩子抱回家。就這樣,齊師傅終於有了自己的兒子。這便是大兒子齊海生。

齊海生抱進家中,齊師傅越看越歡喜。齊海生哭聲嘹亮,大頭大面,白白胖胖,齊師傅將他騎在自己肩膀上,齊海生一泡尿撒下,淋了齊師傅滿身,齊師傅口中念,童子尿,香噴噴,簡直恨不得當牛當馬。

齊海生一日日養,慢慢長開模樣。齊師傅唯一不滿意是這孩子不像自己,而是像美姑。

老天作弄,秀娟十幾年不懷胎,有了齊海生的第二年,竟然大了肚皮。後來,秀娟也生下一個兒子,這個兒子便是齊羅成。

兩個兒子漸漸長大。齊海生不曉得隨了誰的性格,年紀小,主意卻大。有一日,他看出一樁事情。尋出鏡子照自己面孔,發現自己既不像齊師傅,又不像秀娟。看看羅成,卻是兩人都像。這是一樁奇怪事情,齊海生心裡暗暗存下疑惑。

這一日,齊海生同鄰居家兒子玩耍時,幾句話上落便爭吵了起來。吵到後來,鄰居家兒子情急下講出難聽閑話,說,你不是齊清風生的,你是黃狗銜來的。

齊海生生氣,就衝過去同對方廝打了起來。回到家裡,齊師傅看見他滿身泥土,便問他怎麼回事。齊海生倒不隱瞞,說與人打架。

齊師傅問,為什麼打架?

齊海生說,他說我是黃狗銜來的,不是你親生的。

齊師傅說,別人亂講,你理睬他做什麼?

齊海生說,那我為什麼不像你,也不像姆媽?

齊師傅一聽,當場變了臉色,支吾道,你是我的兒子,怎麼會是黃狗銜來的?

齊海生不信,轉身跑出家門。一口氣跑出幾百米,氣喘吁吁,再也跑不動,就蹲在電線杆下哭。有路人走過,問,小鬼,你一個人在這裡哭什麼?齊海生說,父母不要我了,將我丟棄了。那個人就說,還有這樣狠心的父母,這事定要報告派出所。正巧齊師傅尋出來,慌張解釋,說自己是他父親。齊海生卻一口咬定齊師傅不是他的父親。那路人見齊師傅相貌刀砍斧鑿一樣,像電影里壞人,便定要去派出所。齊師傅沒辦法,只能隨他去。

派出所就在解放路的最南頭,派出所里老張,蔣委員長故鄉人,一雙眼睛大得像牛卵子,張口閉口娘希匹。老張曉得齊師傅收養底細,張口便罵那個路人。

老張說,娘希匹,多管閑事。我是警察,誰家小鬼我不曉得?那路人好心好意,無故挨了一頓訓,又不敢頂撞老張,悻悻走了。轉過頭來,老張又罵齊海生,娘希匹,小鬼,這是你的爹,聽清爽了嗎,莫聽別人造謠。

老張眼烏珠一瞪,別家孩子早嚇得尿褲襠,不想齊海生卻翹著下巴注視老張,說,你是警察,警察講話算數不?

老張說,當然算數。

齊海生說,那你給我立下字據,證明我是齊清風親生,如果不是,你是眾生。

老張聽了,張口結舌,半日應不出話來。

從派出所出來那一日起,齊海生便將齊師傅一家視作外人。特別是齊羅成,更成了眼中釘。齊師傅心痛羅成,又不敢說出真相。此事要是被別人知曉,自己必然大禍臨頭。秀娟看不落去,又來埋怨齊師傅。齊師傅倒成了夾心餅乾,夾在中間難做人。齊師傅幻想著,畢竟齊海生年歲小,無法理解大人難處。等他長大,懂事些,總是會體諒自己一番苦心的。

但讓齊師傅傷心的是,齊海生越大卻越出格。在學堂里從不好好讀書,只是胡鬧。一日,一個女老師上廁所,他莫名其妙搬塊石頭,跑進隔壁男廁所。學校里男女廁所之間只用木板相隔,底下共用一個糞缸。齊海生往缸里扔下大石頭,老師屁股濺花,狼狽不堪,跑到校長處告狀,定要開除齊海生。齊師傅曉得情況,跑到學校,好話講了一百擔,幾乎要跪下來哀求,最後總算沒有開除。老師當著齊師傅的面,惡狠狠扔下一句閑話,你的兒子,以後定是一個槍斃鬼。

學校里鬧出這麼大事情,齊海生卻絲毫不放到心上。那段辰光,他最痴迷蟋蟀。他去市場里買,市場里的商販見他人小,作弄他,常給他些壞蟋蟀,不是前腿斷了,就是後腿拐了。齊海生上過幾次當,便不去市場,自己抓。每日夜裡,他跟著一幫大人去南門溪灘,回來時,總是滿身泥。他將臟衣服扔在木盆里,只顧回房呼呼大睡。

齊海生夜夜出去抓蟋蟀,越抓越多,四處養。秀娟不曉得,打開一個瓷罐,裡頭竟跑出十幾隻蟋蟀,四處跳。齊海生看見,哇哇大叫,在房裡到處翻,到處尋,如同瘋癲了一般。最後,聽見地板下還有蟋蟀聲,竟拿起一根鐵棒,將地板一塊塊的給撬開來。

秀娟光火,跟齊師傅抱怨。秀娟說,這海生太不像樣,每夜跟人野奔,弄得滿身泥污,回家只講衣裳扔到木桶里,就像我是他的用人一般。看見我洗衣裳,連句好話都沒有。還有,家裡到處都是蟋蟀,我看見那東西就覺得膩心。夜裡睡覺,那些蟋蟀又四處叫,真真叫魂一樣。我年歲大,困不困都不要緊,可羅成夜裡困不好,日里上課沒了精神怎麼得了?

齊師傅安慰,這年歲小鬼,都是野的,你莫怪他。羅成睡不著,耳朵眼裡塞點棉花。衣裳髒了,我來洗。總是自家小鬼。

秀娟說,你沒明白我意思,不是我不肯給他洗衣裳。你是當爹的,總要好好管束自己兒子,你看他為了一隻小蟲,竟能將家裡地板撬翻,這樣事情,哪個小鬼能夠做出?你現在不管,將來殺人放火,你給他送牢飯嗎?

齊師傅聽了不高興,說,你怎麼好講這樣閑話?再怎麼說總是我親生。

秀娟聽了,一愣,覺得齊師傅話里有別樣意思,心中委屈,走開不說話。齊師傅話一出口,就感到後悔,這是秀娟心裡最敏感事情。而且,秀娟閑話並沒有講錯,齊海生雖然還小,但太出方圓了,將來真的難以收拾。

齊師傅尋齊海生談話。

齊師傅問,你為啥總是大半夜回家?一個小鬼在外面,多少危險。

齊海生說,危險什麼?又不是上戰場打仗。

齊師傅說,這蟋蟀樣子都生得一樣,捉一隻聽聽響聲也就可以了,你天天去抓有什麼意思?

齊海生說,怎麼會一樣?你不懂的,這裡面奧妙無窮。

齊師傅說,你倒是說說有什麼奧妙?

見齊師傅問起蟋蟀,齊海生頓時來了精神。

齊海生說,這蟋蟀你看著一樣,我眼裡卻天差地別。溪坑邊上的蟋蟀,脖頸處有一圈黃帶,叫聲最好聽。田裡蟋蟀,要挑兩腔後面兩根毛的。兩根毛的是雄蟋蟀,打起來特別勇。後面三根毛的,是雌的,打起來沒勁道,叫起來也不好聽,抓了沒用。還有,蟋蟀抓回來,怎麼養能健,能打,你曉得嗎?要喂米仁,喂花生,這樣養出的蟋蟀,才能一隻比一隻勇。

齊師傅耐心聽著,心裡有種奇怪感覺。平時少與自己言語的齊海生,一說起蟋蟀,竟眉飛色舞。齊師傅從未聽過他跟自己說這麼許多閑話,這一刻,他覺得兩個人是從未有過的親近。齊師傅暗想,喜歡玩就玩吧,玩玩小蟲,雖不是什麼正事,但終究出不了方圓。秀娟畢竟是女人,心思太多,玩玩這種東西,怎麼會扯上殺人放火呢?

為了跟齊海生接近,齊師傅也是下了心思,偷偷到舊書攤上買來蟋蟀有關的書籍,暗暗記牢書上內容,轉頭可以跟齊海生探討。他還買些養蟋蟀用的漏斗籠子討好齊海生。齊師傅支持,齊海生就養得更起勁了,蟋蟀越養越多,家中角角落落掛了蟋蟀籠。這些蟋蟀吃飽喝足,更是沒日沒夜地叫。秀娟日日在枕邊跟齊師傅抱怨,齊師傅卻反過來勸秀娟,這孩子心思野,現在他喜歡玩蟋蟀,反倒是收心性的一樁好去處。秀娟嘆氣,說,你這樣慣著他,他早晚上天。齊師傅不說話,他覺得是秀娟肚量小了。

一日,齊海生和齊羅成下了學堂,沒回家吃夜飯。等到天黑,都不見人影。齊師傅秀娟四處找,尋一大圈,依舊沒尋著。回到家裡,坐在燈下,各自胡思亂想。一直到半夜,院門打開,只見齊海生和齊羅成進來,滿身泥腥。問原因,竟說是捉蟋蟀去了。

秀娟問,去哪裡抓蟋蟀,竟抓到半夜?

齊海生不應,回房睏覺。齊羅成不敢走,只是低頭搓著衣角。

秀娟發了火,拍著桌子說,你今朝不說,我就把你趕出家門。

齊羅成膽小,見秀娟真生了氣,只得開口,說,阿哥的蟋蟀鬥不過別家,便說山上墳洞里有一種叫假皮的蟋蟀,特別勇,要去捉來報仇。今朝,我們就到山上,鑽墳洞里抓蟋蟀去了。

聽到此處,秀娟臉色慘白,扭頭盯著齊師傅看。

秀娟說,齊清風,我早就跟你說過,你樣樣不管賬,早晚給你慣上天。

齊師傅在旁,也是聽得生氣。他拿著秀娟量布的尺子,走到房間里,一把將齊海生從被窩裡拉了出來,輕輕抽打了幾下。齊師傅原本是想裝裝樣子,齊海生討個饒,讓秀娟下台。沒想到齊海生卻是一根硬骨頭,一聲不討饒,反倒瞪著齊師傅,凶得很。這下齊師傅真心光了火,手下用了力,尺子抽得啪啪響,最後還是秀娟進來拉開才作罷。

這是齊師傅唯一一次打齊海生。

3

這一年秋天,發生一件大事,林彪的飛機在蒙古國溫都爾汗掉落。齊海生在學校里聽來一首歌謠,回家教齊羅成念。

齊海生念,毛主席萬歲。

齊羅成念,毛主席萬歲。

齊海生念,林彪摔死。

齊羅成念,林彪摔死。

齊海生念,毛主席萬歲,林彪摔死。

齊羅成念,毛主席萬歲,林彪摔死。

齊海生說,你連起來念,念得滾瓜爛熟。

齊羅成就連起來念,毛主席萬歲,林彪摔死。毛主席萬歲,林彪摔死。念得多了,嘴巴里打滑,竟將兩人名字給念反了。齊海生聽見,頓時爬上八仙桌,用手指著齊羅成,大聲叫道,齊羅成,你竟敢喊林彪萬歲,毛主席摔死,我要去派出所告你。說完,作勢要從八仙桌上跳下。秀娟旁邊聽了,嚇得魂靈飛天,撲地一下跪在地上。

海生,你莫要去,羅成是你阿弟,我求求你,你做阿哥的,你不能害你弟弟。秀娟話裡帶了哭腔,癱軟在地上。齊海生站在八仙桌上,鄙夷地俯視著秀娟,鼻孔里出氣。他下了八仙桌,走進房間,將秀娟那根量衣裳的尺子拿出來,頂膝蓋折斷,扔在了秀娟面前揚長而去。

夜裡,秀娟將事情告訴齊師傅。

秀娟說,他將尺子折斷,扔在我面前。齊清風,你曉得那時我怎麼想嗎?他就像戲台上的老爺,我就是犯人,那尺子就是令箭,這令箭一扔,我就要被拖出去砍頭了。

齊師傅安慰,說,他畢竟還是小鬼,胡鬧一番,你莫記他的仇。

秀娟冷笑了一聲,說,我記仇?我哪裡敢。是他記仇,記了那天你用尺子打他的仇。這麼小一個小鬼,竟然有這樣狠的心思,想起來都嚇人。

齊師傅聽了,再也不曉得用怎樣閑話安慰了,心裡苦悶,只是嘆氣。

又一日,齊海生跟人賭蟋蟀,輸光了鈔票,跑回家問齊師傅要,齊師傅不肯。

齊師傅說,海生,你不能這樣混下去,你該懂事了。

這時,正巧齊羅成進來,跟齊師傅討錢買書。齊師傅伸手給了,齊海生在旁看著,突然大聲嚷起來,齊清風,你就把銅鈿藏著,一分一厘藏起來,以後都給你的親生兒子,千萬莫給我,你要是給我,你就是眾生。

說完,齊海生摔門而出。

吃過午飯,齊師傅躺在床上午睡。半困半醒,外面一陣喧鬧。起身一看,竟是齊海生帶來一群革命小將。齊海生指著齊清風說,就是他,藏著地主老爺才吃的老山參。革命小將衝進來,將齊師傅家翻了個底朝天,最後沒有查出老山參,卻在床單下翻出裡面一堆賬單。這些賬單都是以前一些小商小販欠齊師傅的海鮮鈿。要不是他們翻出來,齊師傅都快忘記了。革命小將們看到賬單,如獲至寶。說齊師傅藏這些賬單,是記著一筆變天賬,日日幻想著哪天能推翻人民當家作主的大好局面,再去跟窮苦百姓算這筆老賬。

隨後,縣第一中學的操場上舉辦了一場萬人批鬥會,齊師傅因為私藏變天賬,也和縣上一些有名的「地富反壞右」一起,胸前掛打倒齊清風牌子,站在萬人批鬥會的台上。輪到批鬥齊師傅時,齊海生跳上台,當著上萬人的面訴說。他說自己從小便是棄兒,被階級敵人齊清風撿去當奴隸當長工,沒過過一天好日子。說到動情處,齊海生舉著拳頭宣布從此以後跟齊清風脫離父子關係。

齊師傅永遠忘不了這一日的事情,台下黑壓壓的都是人,就像海一樣,幾乎望不到邊。但齊師傅站在台上,卻根本看不見這些人,也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他的眼前只有齊海生一個,舉著拳頭,咬牙切齒地喊著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齊師傅心裡難過極了,他真不曉得自己上一世是作了什麼孽,竟要在這一世受這樣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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