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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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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臘月里,陸秋林正式被任命為土特產公司經理,還新分了一個八十平方套間。杜英高興,家裡四口人,原來的老房子的確顯得擁擠。正月里,杜英便忙碌搬房事宜,但母親不肯搬。

房子是我和你爸爸一起蓋的,現在我們兩個留在此地蠻好。

秋林說,你不搬那我們也不搬,不能讓你一個人住。

母親說,你莫小人脾氣。我照顧了你那麼多年,現在你自己有了孩子,做大人了,就讓我享享清福。

秋林說不動母親,沒有辦法,夜裡困著,顯得悶悶不樂。

杜英說,是不是還在為姆媽的事情難過?

秋林搖頭,說,也不全是。過完春節,就要到新地方上班,壓力大。

杜英說,是不是有事情瞞我?你壓力大,不是這個樣子的。你剛到縣社秘書股,忙得天昏地黑,也不是這個模樣。

秋林搖了搖頭,問杜英,你有沒有這樣感覺,有時候鏡子里看自己,感覺有點奇怪。

杜英說,奇怪什麼?

秋林說,看著自己,卻又覺得這個人好像是陌生的。

杜英皺眉,看見自己是陌生的?什麼意思,我聽不懂?

秋林愣一愣,說,我也說不清楚。算了,我也只是有講沒講。

杜英聽了,一臉困惑。

春節結束,正月初八正式上班。第一日上班,鮑主任用自己的小車送著秋林去單位。車上,鮑主任叮囑,土特產公司幾個老傢伙資格很老,你那麼年輕,沒什麼資歷,他們會爬到你頭上去。我陪你去,你一定要裝得老三,千萬不能讓他們欺生。

來了新領導,公司自然要召開全體大會歡迎。按程序,秋林要先上台講幾句。秋林準備得認真,站在台上,從縣社對公司的要求一直講到如何做大做強本地的土特產事業,一共講了五點。秋林講得很不錯,台下掌聲熱烈。秋林講完,輪到公司里的副經理邱福茂講。邱副經理講話口氣,像大領導,這個那個地講一大堆,聽上去頭頭是道,但言語里幾乎沒提多少公司具體業務的事情,全是一番空話。邱副經理講完,秋林帶頭鼓掌,可他發現鮑主任沒有鼓掌,坐在主席台中間,臉色鐵青。秋林有些尷尬,不曉得發生什麼事情。

兩個經理講完,本來沒有安排鮑主任講,秘書也沒有準備講話稿。開完這個短會,鮑主任還要趕到縣政府去開另一個重要會議。但讓大家沒想到的是,邱副經理講完,鮑主任卻主動提出來要講兩句。

鮑主任將包著紅布頭的話筒挪到自己前面,輕輕拍了拍,開始講話。

鮑主任說,陸秋林同志到這裡當經理,這是縣社黨委的意思。有人不禁要問,為什麼他這麼年輕可以當經理。那麼我告訴你,這叫破舊立新。年齡大有什麼用,資格老有什麼用?年齡大資格老,無非意味著你離退休又進了一步。拿我打個比方,我出道時,比現在的陸秋林還年輕,那時改革開放還沒到現在地步,領導就敢用我。難道現在還不如以前?我提醒在座的某些同志,不要在背後對縣社的任命說三道四,也不要有擺老資格的心理,要全力以赴支持陸秋林同志的工作。現在全國上下講改革,什麼叫改革,讓陸秋林這樣的年輕同志擔任重要職務,就是改革。沒有年輕血液,就談不上改革。我希望大家都能支持陸秋林同志。不支持陸秋林同志,就是不支持縣社的改革方向,不支持全縣大好的改革局面。

不曉得是話筒靠得太近,還是鮑主任底氣足,秋林耳朵被震得嗡嗡響,心驚肉跳。秋林注意到,鮑主任講話的時候,旁邊幾個老同志的臉色都不好看。秋林有些擔心,今天是自己第一天報到,鮑主任將開場白講得那麼重,以後怎麼相處?

鮑主任講完,馬上要去縣政府開會,秋林送出門。

你注意到沒有,那個老邱,你講了五點,他竟講六點,這是給你下馬威。究竟你是經理,還是他是經理?老三老四。今朝還是我來了,如果我不來,你陸秋林還不被他踩到腳底下去?

秋林解釋,或許他也沒有這樣意思。

鮑主任盯了秋林一眼,說,沒這樣意思?你曉不曉得,這個老邱一直在動關係,要爭這個土特產公司經理?秋林啊,你可千萬不要心軟。你現在身份不一樣,你當了一把手,一定要有點殺手。你要曉得,你這個經理位置是我一個人硬推推上去的,你現在是我的人。

聽到最後一句話,讓秋林腦子又想到去寧波的事情,他心裡一沉,應道,我曉得的,鮑主任放心。

秋林回到經理室,腦子裡還在想上午開會事情。有人敲門進來,秋林看了來人,嚇一跳,眼前的竟是當年黃埠供銷社的魯一貴。魯一貴穿藏青色中山裝,套一副袖筒,拿著一個講義夾。

秋林說,魯主任,你怎麼在這裡?

魯一貴說,我黃埠調到此地當辦公室主任已經兩三年了。

秋林說,按你的資格,怎麼會到這裡當辦公室主任?

魯一貴說,我那是老黃曆了,早跟不上改革形式。辦公室主任蠻好,對我最合適不過。

魯一貴將手裡的講義夾遞給秋林,說,陸經理,這是公司的基本情況,我拿過來,讓你參考參考。

秋林說,魯主任,你莫要這麼叫,你叫我小陸或者秋林都可以。

魯一貴用力擺手,說,這怎麼行,不能亂了規矩。那陸經理慢慢看,沒事我就先回去了。

魯一貴轉身要走,秋林又想到一件事情,說,魯主任,麻煩你幫我叫一下邱經理,我跟他對接一下業務上事情。

魯一貴說,邱經理開完會就回杭州了,說是家裡有要緊事情。

秋林一皺眉,說,回杭州?

魯一貴說,你不曉得吧?邱經理是杭州人。

秋林搖頭,說,魯主任,你自家人,我問你,這邱經理春節後上班第一日便回杭州,不是因為我上任的關係吧?

魯一貴說,不會不會,他家裡事情多,常回去的。

說完,魯一貴關門走了。秋林坐在辦公室里,半日沒有還魂。少年時,魯一貴便是秋林的偶像,黃埠上班,秋林敬畏,跟他少有交道。沒想到到了如今,他竟成了自己手下。秋林覺得做人真如同做夢一樣。

秋林打開講義夾,裡頭都是這幾年土特產公司的總結資料,魯一貴打理得井井有條。秋林看了半日,卻一個字都沒看進去。資料看不進,秋林索性放下,給龔知秋打了個電話。可龔知秋卻不在本地,說是在外省出差。

秋林放下電話,有點失落。一時之間,他竟尋不到分享喜悅的人。心底里最想尋的人,一個是衛國,可惜衛國出了門就杳無音訊。還有一個便是春華。但是,給春華打電話是什麼意思呢?自己要跟她分享什麼呢?

想到此處,秋林有些慚愧,第一天上班,竟然想到春華,不想杜英。他趕緊拿起電話,打到杜毅廠里尋杜英。

2

到土特產公司上任的第一個禮拜,秋林也是提心弔膽。鮑主任叮囑過,這裡的人難弄,秋林不得不時刻提高警惕。但待了幾日,覺得風平浪靜,並沒有發現有什麼難弄事情,即便是那些老同志,見了秋林,也都是客客氣氣,一口一個陸經理,摘茶葉一樣。

秋林猜想,這應該與鮑主任第一日送自己來上任有關。這就清清爽爽說明,他陸秋林是鮑主任的人。哪有人願意跟縣社裡第一把手作對的?

唯一不落直只是那位邱副經理。這邱副經理原是當兵人出生,人倒是一表人才,一米八身高,背脊刮挺,常年穿一件黃軍裝,配一條藍褲子,煞煞清爽。邱副經理原是省城裡上班,因為跟單位里一個女同志打乒乓,打著打著,打成了生活腐化,罰落到此地。因是杭州下來的幹部,到了此地,身上帶著股省城領導的派頭。宿舍里一個煤氣鋼瓶,都要叫個職工給他送家裡去。因為當過兵,平時嘴上常掛「他媽的」三個字,同人講話,沒講兩句,就他媽的長他媽的短。初次接觸不習慣,聽多了,只是口頭語,也無人計較。秋林到此地當經理,搶了他的位置,邱副經理心底不服氣,破罐子破摔,極少來單位,高興來就來,不高興來就不來。來了,也什麼事不幹,背著手在單位里轉一轉,像戲台唱戲一樣,晃晃蕩盪,「他媽的他媽的」說幾句就走了。見了秋林,從不主動招呼,倒是秋林,笑眯眯模樣,主動與他親近。秋林打招呼,邱副經理只是鼻孔里出氣,胡亂應一聲,又晃蕩著走過去。平日里,不分時節,總回杭州,每次都叫單位那輛波羅乃茲送去,用車從不跟秋林打招呼。秋林倒不計較,反而經常交代駕駛員,路途遙遠,要小心開車,不要讓邱經理有什麼差錯。秋林肚皮里想得清爽,不管他怎麼樣,畢竟比自己大那麼多,是長輩。自己謙讓一些,吃不了什麼虧。

就這樣,秋林在新單位忙了一陣局面,尋個機會,這一天便到縣社跟鮑主任彙報工作。鮑主任仔細問有沒有人欺他新人,秋林搖頭。鮑主任說,我想也應該沒有,就算不顧你的面子,也要顧我這個縣社主任的面子。

兩人談一陣工作,鮑主任突然想起知秋。

鮑主任說,不曉得知秋出差回來沒有。

秋林拿起電話打到知秋廠里,一問,原來昨天夜裡就已經回來了。於是便約了夜裡吃飯。

鮑主任說,秋林,這知秋這麼大年歲了也不結婚,平常也沒女人,是不是身體上面有什麼問題?

秋林聽了,一時嘴快,便跟鮑主任說了知秋跟於楚珺的事情,說知秋是因此受了傷。

鮑主任聽了,一愣。

三岔供銷社?誰,葛梅成?

秋林說,對,就是葛梅成。

鮑主任說,原來是這樣,那這女人也是沒福氣。這葛梅成跟人合夥倒賣電冰箱,賠了錢。後來又挪用公款,現在還坐在牢監里呢。

鮑主任想了想,要不今天把那個什麼珺的也叫出來,讓他們老情人見見面。

秋林一愣,說,這樣行嗎?

鮑主任說,有什麼關係?我來約。

鮑主任隨手打了縣百貨公司的電話。電話打好,鮑主任又問,對了,你那個什麼春華呢?

秋林說,不曉得,長久沒有聯繫。

鮑主任說,叫她來一起吃夜飯,鬧熱些。

秋林說,還是算了。

鮑主任說,為啥?

秋林有些吞吐,說,都有家庭,不方便。

鮑主任愣了愣,突然笑起來,說,小陸,還是你厲害,不聲不響,倒是辣手,說好就好,說斷就斷。

秋林聽出鮑主任話里意思,曉得他誤會,想說兩句解釋下,又覺得沒必要,將話咽下去。

大約半個鐘頭,於楚珺真的風風火火趕過來。她一個小小售貨員,縣社主任叫她來,倒是把她嚇得不輕。一進辦公室,猛一見秋林,真是雲里霧裡。鮑主任跟於楚珺介紹秋林,說這是新任土特產公司經理,跟你是舊相識。今朝我們要請個企業家吃飯,這企業家生意做得不得了,特地尋你來作陪。於楚珺聽了,終於明白來意,才稍微平靜下。

秋林打電話安排好飯店,一下班,三人便早早過去,進了飯店,鮑主任碰見個熟人,在外頭講閑話,秋林和於楚珺便先坐了個包廂。

於楚珺羨慕地看著秋林,說,陸經理,在黃埠時,就看出你能幹。

秋林說,哪有,都是運道好。

於楚珺嘆口氣,說,運道好也是本事,像我,就沒有運道。

秋林想到她丈夫事情,擔心她要說這事,便朝外張望,說,我去問問有沒有鮑主任愛喝的酒。

秋林溜出來,走到廁所,點一根香煙,慢慢吃了。再回到包廂,只見鮑主任已經進來了,正跟於楚珺在聊百貨公司的事情。此時,於楚珺面對縣社最大領導,已經沒有了開始的慌張,應答如流。

過了一陣,門突然推開,知秋進來,一眼便看見於楚珺,兩人都是嚇了一大跳。鮑主任笑眯眯看著知秋。

知秋你終於來了,先給你介紹位新朋友,這是百貨公司的櫃檯台長於楚珺。

知秋依然不知所措,於楚珺在短暫慌張後,倒是顯得落落大方,說,不用介紹,我跟知秋以前在黃埠同事過。

鮑主任說,這樣啊,原來還是老搭子。

知秋面一紅。

於楚珺說,鮑主任說介紹一個大老闆,沒想到就是知秋你。

知秋尷尬笑笑,坐下。

這一餐飯吃得古怪,一桌人,知秋坐在那裡,像尊木雕菩薩,幾乎一言不發。鮑主任則是鮮明對比,高談闊論,幾乎句句閑話尋知秋於楚珺玩笑,還時不時挑唆於楚珺給知秋敬酒。秋林坐在旁邊,能體會知秋此時尷尬,心底有些後悔安排這一場飯局。

終於熬到飯局結束,知秋要結賬,秋林趕緊搶過來。知秋還要搶,鮑主任說,讓秋林來,他現在土特產公司經理,請得起。

秋林簽了單,鮑主任又提議夜裡去哪裡跳舞。知秋說,廠里新來了一單業務,夜裡要加班。鮑主任便讓知秋送於楚珺回去,知秋沒有開車送,而是幫於楚珺叫了一輛人力三輪車。三人站在門口,看著於楚珺的三輪車騎遠,鮑主任突然偷偷跟秋林講,這個女的,眼睛飄的,幸虧沒有嫁給知秋,否則知秋管不住。

秋林笑笑,看一眼知秋,沒響。

3

土特產公司最重要的一樣工作便是廢品收購。土特產下屬收購站,收日常廢舊物品,收牛羊豬狗家畜皮毛骨頭,還收獵戶打來角麂山兔黃鼠狼這些動物皮張。其中最重要一樣,是廢銅爛鐵。廢銅爛鐵收來,車間里壓成球,壓成方塊,用大卡車送到杭州鋼鐵廠賣鈔票,是公司里頂大一筆收入。作為鼓勵,鋼鐵廠還會送土特產公司三百噸鋼筋的指標。眼下,到處都在搞建設,鋼筋指標最緊張不過。秋林上任,第一次拿來鋼筋指標,心裡七上八落,像犯了天大的錯誤,跑到鮑主任地方,詢問這噸鋼筋指標是否要上交縣社。

鮑主任笑,說,鋼筋指標最珍貴不過,為啥要上交?

秋林說,不上交,放在手裡,倒像燙手山芋。

鮑主任說,小陸,你還是太老實。要是換作別個,定不會來問我這個問題。說穿了,這就是給你這個土特產公司經理的人情。我問你,當領導最重要是什麼?是權。什麼是權?這鋼筋指標拿在手裡,你想給誰就給誰,這就是權。你現在是公司經理,是重要崗位領導,你不會用權,你當這個經理做什麼?

秋林說,道理我是懂,只是這麼一大堆東西放在我手裡,心驚肉跳。

鮑主任說,秋林啊,你還是太嫩。我可以把話放在這裡,你現在覺得這指標燙手,過不了一年,你就會嫌這指標太小。

秋林說,這樣吧,鮑主任,這三百噸指標還是給你吧。你供銷社裡交際的人多,用場大。

鮑主任笑笑,你這樣說,是你一分心意。你是自家人,我也不瞞你。往常這鋼筋指標,都會給我兩百噸,經理留一百噸。但你不一樣,我只拿一百噸。秋林,你記住,這可是天大的人情,千萬不能亂送。

秋林點頭,便將這兩百噸鋼筋指標留下。沒多久,秋林便理解了鮑主任的閑話,上任後,常有領導打來條子要批鋼筋,但秋林記牢鮑主任叮囑,將手指縫夾緊,除了要害部門,一律推託。

這一日上午,秋林去城關收購站檢查工作。收購站經理叫孔一品,副經理叫春梅。秋林視察工作,兩個人一左一右緊跟身後,嘴巴里陸經理長陸經理短,全是馬屁閑話,一刻沒有停過。秋林第一次來收購站,對收購站業務不熟悉,本該虛心下問,但他記牢鮑主任提醒,當領導不能讓自己看上去像生手,便背了背材料上看的去年收購站總結,又對今年的業績做一些新要求。最後,秋林強調,抓業務要緊,但不能為了提高業務去走歪門邪道。特別是把控好廢品收購來路,千萬不能收賊偷貨。秋林紅口白牙講了一通,孔一品和春梅臉上都露出誇張表情,直誇秋林對收購站情況內行。

幾個人說著,正走到一個收蛇的棚子。秋林怕蛇,看見那黑黢黢的蛇在網袋裡扭來扭去,覺得彆扭,正想快步走過,孔一品卻將他叫住,陸經理留步。秋林停下,只見春梅快步走到棚前叫了一聲。隨後,棚子里走出一個人,春梅湊到他面前,說了幾句什麼閑話,那人便又走回棚子。

孔一品站在秋林旁邊賠著笑臉,說,陸經理,請你稍等一會兒。

秋林沒應聲,腦子裡在想剛才棚子里走出的那個人,只覺得此人面熟,但一時腦子堵住,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過了一會兒,裡頭那個人又出來了,出來時,手裡還捏了一隻瓢羹。他小心翼翼地將瓢羹遞給等在棚口的春梅,又回棚子里去。春梅笑眯眯地將瓢羹遞給秋林。只見瓢羹里盛著白酒,一陣酒味沖鼻。瓢羹中間有個蝌蚪狀的東西,藍瑩瑩,又滑又亮,在白酒里微微抖動。

秋林詫異,問,這是什麼?

旁邊孔一品搶著說,陸經理先莫問,只管整瓢羹吞下去。

秋林看著瓢羹,有些遲疑,不曉得該吞還是不該吞。

春梅說,陸經理放心,這是好東西,我們不會害你。你吞了,我們再告訴你這是什麼。

秋林好奇心勾起,接過瓢羹,皺著眉將那東西大口吞了下去。只覺得喉間散出一股燒酒味,隨後,又是一股腥味。

孔一品一臉討好地問道,怎麼樣?

秋林說,一股怪味道,究竟什麼東西?

孔一品低聲說,是蛇膽。昨天剛收上來的一條蘄蛇,春梅同志有心,曉得陸經理今天要來,特意留著,剛活取出來的。

秋林嚇一跳,蛇膽?有沒有毒?

春梅趕緊解釋,不會不會,放在白酒里,解腥氣,也殺毒。

秋林心裡有股氣,感覺被這兩人愚弄,有些發牢騷,你們兩個怎麼讓我吃這奇怪東西?

春梅說,陸經理莫怪罪,這是我一片心意。陸經理當領導,天天看文件,最傷眼睛,吃蛇膽頂好,清心明目。陸經理眼睛亮了,做重大決策時,自然就更准了,土特產公司的事業也一定能做得紅紅火火。

秋林聽了,又好氣又好笑。

孔一品又說,蛇膽是這裡收購站特色,用來做葯,都出口賣給外國人,需求量很大。今年是大年,來收購站賣蛇的人特別多,定能創造好業績為陸經理臉上增光添彩。

秋林聽了,不好再責怪什麼。本來中飯收購站安排,吃完飯下午還要檢查收購站其他工作。但秋林被一顆蛇膽弄得沒了心情,只說公司事情多,轉一圈,便回了公司。秋林沒有去食堂吃中飯,只覺得胃裡一陣陣翻動,總有點想吐的感覺,真的吐,又吐不出來。懷疑是吃了那蛇膽的緣故,躲在辦公室里睏覺。剛有些瞌睡,又有人來敲門。秋林有些不高興,起身開門,正要發牢騷,看見門口站的竟是許久沒聯繫的許主任。

許主任說,陸經理,打擾你中午休息了吧?

秋林趕緊將許主任迎進來,說,許主任哪裡閑話,老領導來了怎麼也不提早打聲招呼,我也好準備準備。

許主任擺了下手,說,還要準備什麼?我們之間不講這些客套閑話。

秋林讓許主任坐沙發上,倒茶拔煙,熱情招呼。許主任吃一口煙,眼神繞辦公室轉一圈,感慨道,小陸,我沒看錯你。果然還是你最有出息。

秋林說,都是許主任以前照顧。

許主任說,我照顧什麼,是你自己努力。

秋林說,許主任,我們不是外人,今朝上門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吩咐我辦?

許主任將煙咬在嘴上,慢吞吞將手提皮包打開,拿出幾張紙,秋林接過來,仔細看了,原來是幾張吃飯的發票。

許主任說,小陸,到你這裡出洋相來了。上次我跟你說過,文化局是清水衙門。可你曉得,現在就是這麼個風氣,就算公家單位辦事,也要請客吃飯。外頭看著風光,一日到夜吃吃喝喝,只有自家曉得,吃喝時瀟洒,回來報銷頭痛。你看,這個月就落下這幾張發票,解決不了。聽說你在土特產公司當一把手,我供銷社干過,曉得土特產公司腰包最鼓,所以就來尋你化緣。

秋林看著發票,心裡打疙瘩,嘴巴卻接得快。

秋林說,許主任,你這閑話講得太客氣。你放心,你就把發票放在這裡,這個事情我來處理。

秋林將發票收好,又說,許主任,下次你早些來,也好到我食堂里吃個便飯,順便給我指導指導工作。

許主任說,我都被趕到文化局了,我還給你指導什麼工作啊?

秋林便笑。

許主任說,行了,事情辦好了,那我也回去了,有空再來尋你。

許主任起身,秋林突然想起自己包里有兩包硬殼中華,前幾日吃飯時,人家飯桌上給他的。秋林趕緊將煙取出,塞到許主任包里。許主任也沒有推脫,伸手拍了拍秋林肩膀,說,我就曉得你陸秋林是實在人,不像有些白眼狼。秋林一愣,曉得許主任說的是童小軍,笑笑,沒接閑話。

秋林送許主任出門,走到大門口,許主任突然伸手拍了下額頭。

許主任說,哎呀,你瞧我這記性,還有樁小事情要你幫忙。

秋林心裡一緊,不曉得又是什麼為難生活。

秋林說,許主任,什麼事,你儘管說。

許主任說,我老婆小店裡常有些包裝箱廢紙,我平時忙,她一個女人家也不方便送到收購站。你能不能幫個忙,跟下面收購站里的人說一聲,以後都能上門去收一下。

秋林聽原來是這樣一樁事,暗暗鬆一口氣。

秋林說,許主任,這哪裡是我幫你,是你幫我收購站創收啊。這樣,你把地址告訴我,我下午就派人去。

許主任拿出筆記本和筆,寫了個地址,撕下來交給秋林。

許主任走了,秋林便叫來財務,讓她處理髮票的事情。隨後,又給收購站的孔一品打電話,把許主任地址告訴他,讓他叫人下午上門去收廢品。

這樣,一直到下午臨落班時,孔一品跑到了公司來尋秋林。

孔一品說,陸經理,中午你一給我打電話,我就叫人上門去收了。

秋林心裡好笑,這麼個事情,孔一品竟然還上門來邀功。

秋林說,辛苦你了,老孔。

孔一品說,陸經理莫這麼客氣。

說完,他搓著手,沒什麼話講,卻也不提走的事情。秋林覺得有些怪異,又問,老孔,你還有什麼事情?

孔一品說,陸經理,我想打聽打聽,那賣廢紙的人同你什麼關係?

秋林說,你問這個做什麼?

孔一品說,我不瞞陸經理,接了你的電話,我就馬上安排了人。我還特意叮囑,讓他不要計較零頭,多算些重量。那人去時,對方已經把報紙紙箱都用繩子縛好,弄得整整齊齊。當時還挺高興,省了不少氣力。但東西拿回來,就出了事情。負責打包的人打開繩子一看,只見紙裡面裹了石塊,紙張上還撒了水。打包的人尋上門收購的人理論,那人有苦難言,又來尋我。我讓他們不要多講,就來尋陸經理討主意。

秋林聽了孔一品這一番閑話,真不曉得心裡什麼滋味。怎麼會碰上這樣事情?關鍵是這種事情又沒辦法跟孔一品解釋,真是有苦難言。

孔一品說,陸經理,本來這事不該尋你。但那人說了,下個禮拜,還要叫我們去收。這廢紙本也沒幾塊鈔票,收了就收了。我只是擔心陸經理被蒙在鼓裡,最後幫了人家,還惹許多閑話。

秋林皺眉,想了想,說,這樣,下次再去收,你叫個新人去,當場拆看,檢驗紙張有沒有問題。

孔一品說,這樣會不會得罪人?

秋林說,你不要管,只按我的吩咐做。還有,這個事情,不要再跟旁人提。

孔一品說,陸經理,你真是個好領導,敢作敢為。

說到此處,孔一品口氣一變,嘆口氣,說,我老孔運道不好,你這麼好的領導來了,我卻到了退休年齡。

秋林聽出孔一品話裡有話,說,是嘛,沒想到孔經理已經到退休年齡了,看你相貌看不出。

孔一品說,謝謝陸經理誇獎。我今朝來,還有一樁事,想向組織推薦一個合適的人選,就是收購站的春梅同志。春梅同志雖然是個女同志,但是業務能力非常強,肯鑽研,重活苦活都是搶著干。如果她能接上我的班,收購站工作定能做出更大局面。

秋林說,你說過,我有數了,我會考慮的。

孔一品點頭感謝,這時,秋林突然也想起一件事情,說,孔經理,你收購站那個殺蛇的人是誰?

孔一品說,哦,那人叫章耘耕。怎麼,陸經理熟悉?

秋林搖了搖頭,說,沒有,就是隨便問問。

孔一品走了,秋林坐在辦公桌前,五味雜陳。腦子裡又開始想許主任家收廢紙的事情。他不曉得這事是他老婆心思,還是許主任自己曉得真相。秋林嘆口氣,自己現在也算個領導,真不曉得再過幾年,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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