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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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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秋林坐在副駕駛室,今朝是陪鮑主任去罐頭廠視察工作。鮑主任坐在后座,一聲不響,秋林心裡有些不踏實。鮑主任這狀態不是一日兩日了,最近一段時間,總是這一副神情,定是碰到什麼事情了。但秋林識相,鮑主任不主動說,他也不主動打聽。

紅猛日頭,罐頭廠廠長童小軍站在太陽下等鮑主任,幾乎被曬出金光來。秋林看見童小軍比以前胖許多,都有了雙下巴。鮑主任下車時,他用雙手捧住鮑主任的手,握手的時候,抬起胳膊,兩腋下都是濕的。

天氣熱,童小軍領著眾人在廠里各車間走了一圈,每個人身上都汗津津。秋林看見鮑主任皺著眉,不停拉扯被汗液黏到皮膚上的襯衫。他本就情緒不好,天氣這麼熱,走了一圈下來,更是煩躁。秋林偷偷跟童小軍打招呼,天氣太熱,車間不要多看了,還是安排到會議室開會。童小軍聽了,趕緊領大家去會議室。

會議室在二樓,上樓梯,推開兩扇玻璃門,竟是別有洞天,像走進了電冰箱里,清涼無比。秋林感到詫異,儘管會議室屋頂風扇在轉,但也扇不出這麼清涼的風來。

秋林問,童廠長,你這裡怎麼這麼風涼?安了空調了?

童小軍說,我跟各位領導彙報一下,空調那麼貴,定是買不起。辦廠不易,每分銅鈿都精打細算,不能用在個人享樂上。平時,我們自己吹風扇,沒問題。今朝鮑主任這麼熱天氣來檢查工作,我們不能苦了領導。所以,鮑主任來之前,我就做了準備,跟附近冷凍廠聯繫好,讓他們從倉庫里拉來四塊冰。

這時,大家才注意到,房子四個角放了四塊石板一樣大小的冰,底下用一個塑料盒子盛著。眾人嘖嘖讚歎,都說童小軍是有心人。

眾人坐下開會,剛講了沒兩句,會議室門被輕輕推開,走進來兩個五官端正的年輕女工人,端著鋁盤子,盤子上放著一隻只白瓷碗。女工在每人面前放下一碗,秋林一看,碗里盛著冰鎮黃桃罐頭。

童小軍說,為了不讓領導誤會,我先解釋下,這不是拍領導馬屁,是彙報工作。這是我們最新的罐頭產品,我怕光口頭彙報,沒有說服力,所以就讓領導親自嘗一嘗,好給我們把把關。

開會吃罐頭,本來是件不妥當的事情,被童小軍一解釋,卻成了順理成章的好事。秋林心裡暗自佩服,這個童小軍真是個人才。大家用勺子舀著碗里的黃桃入肚,冰冰涼涼的,都吃得舒服。秋林注意到鮑主任一直緊皺的眉目也終於舒展了一些。

開完會,差不多五點鐘,眾人留下來吃工作餐。罐頭廠靠海,一桌下飯都是周邊農民趕小海趕來的新鮮小海鮮,配冰啤酒,楊梅燒,都是好滋味。大家個個吃得滿意。工作餐吃罷,童小軍偷偷說,鮑主任難得來,你看這時間還早,要不我們陪鮑主任娛樂娛樂?

鮑主任說,娛樂什麼?

童小軍說,別人送我一副麻將牌,簇簇新,還沒開封,正好鮑主任貴人來,開張開張。

鮑主任微微愣了愣,說,這一大幫人,影響不好。

童小軍說,讓他們先回去,只留鮑主任和陸股長,我再尋一個親近人陪。童小軍又扭頭看秋林,陸股長,你晚點回去有沒有事?

秋林說,沒事,但我不大會打麻將。

童小軍說,我也不大會,主要為陪鮑主任。

鮑主任說,行,回去也沒什麼事情。既然小軍這麼有心,我們就玩一下。

鮑主任發話,秋林也就不好說什麼。等其他陪同人員回去,童小軍便叫來一個辦公室主任,安排個小房間打麻將。

眾人坐下,童小軍在每人面前放下兩百元錢。

鮑主任問,這是什麼意思?

童小軍說,陸股長不是不會打嘛,這就算學習費了。鮑主任儘管放心,這不是公家的錢。

鮑主任看看童小軍,看看秋林。

鮑主任說,小軍用心,那就暫時放著吧。

四個人開始打麻將。辦公室主任扔骰子,定四人方位。秋林發現這人手很軟,像是沒有骨頭一樣。骰子扔好,辦公室主任坐秋林上家,童小軍則坐鮑主任上家。打麻將時間過得快,不知不覺三四個鐘頭便過去了。秋林打得頭昏腦脹,總算支撐到最後。牌局結束一清點,秋林生手,卻只是輸了五塊錢。鮑主任其實並不怎麼會打,但手風卻好,坐在童小軍下家,有碰有吃,最後竟贏了兩百元。鮑主任點一根煙,將錢推到童小軍面前。

鮑主任說,結束了,錢還你。

童小軍將鮑主任的錢拿過去,點出兩百,又將剩下的推回給鮑主任。

童小軍說,這是本錢,要還給我。剩下的是鮑主任贏的,我不能收,我要收了,我就犯錯誤了。

秋林聽了,趕緊從口袋裡掏出五塊錢補上。

童小軍看著秋林,說,陸股長,你這什麼意思,五塊錢還要算這麼清爽?

秋林說,應該的,說話要算話,說好了本錢要還的。

童小軍愣一下,笑眯眯將錢接去,說,那就不好意思了,還讓陸股長破費。

秋林說,應該的,應該的。

秋林坐鮑主任車子回家。與來時不同,一路上,鮑主任心情不錯,閑話也明顯多起來。這是他最近最高興一次。

回了城,駕駛員先把鮑主任送回家,再繞道回單位停車。秋林下車,剛想去取自行車。駕駛員將他叫住,打開後備箱,從裡面拿出兩箱黃桃罐頭。秋林納悶,問,這是做什麼?駕駛員說,你們在裡面的時候,童廠長安排人搬了六箱罐頭,說好一人兩箱,帶回去嘗嘗,到時給他們提提意見。

秋林將罐頭放到后座上。罐頭重,怕摔了,不敢騎車,就一路推著回了家。夜裡睏覺,秋林跟杜英說起了打麻將的事情。

秋林說,今天幸虧是鮑主任贏,最近他心情就沒好過。

杜英說,鮑主任怎麼可能不贏?那罐頭廠廠長分明就是要討好他,不可能會讓他輸鈔票的。

秋林說,難道他想讓鮑主任贏他就能贏?我才不信。

杜英說,這有什麼奇怪的,你說的另一個人定是個麻將高手,有手法的。我告訴你,麻將場上,輸贏都能安排。比如你,你官小,他就用不著輸給你。但你畢竟跟著鮑主任去,又不能讓你輸得難看,就讓你落個平手。

秋林想了想,突然想起了那個辦公室主任的動作。這樣想想,杜英倒是說得有些道理。

秋林說,你又不會打麻將,怎麼會曉得這麼多?

杜英說,這樣的事情不稀奇,杜毅哥就常叫些公家裡上班的人到廠里吃飯打麻將,這叫聯絡感情。聯絡感情就不能讓別人輸,所以每次也是先發本錢,贏了,抽回本錢,讓人將贏頭拿走。輸了,無論多少,都算數。這樣場面好看,來的人也都高興。

秋林說,原來還有這麼多奧妙。

杜英說,你以後莫要再去打,麻將桌上沒幾個好人,你弄不過他們。

秋林說,不會,我只是偶爾湊個人數。

兩人睡覺。秋林側過身,又想夜裡的事情。如果真如杜英說的,自己今天又被童小軍當了道具,心裡很是不舒服。想著想著,腦子裡又回想杜英剛才說的那番話。他忽然覺得杜英說這些話的時候,似乎透露出一種陌生感。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杜英再也不是當年長亭的那個小姑娘了。秋林又想自己,長亭時,儘管半夜餓得眼冒金星,但還是半塊餅乾都沒拿過。可今朝罐頭廠回來,卻能明晃晃載著別人送的兩箱罐頭回家。

秋林想一陣,想得心煩,終於倦意上頭,這才側身沉沉睡去。

2

下午下了場雨,天氣涼快起來。臨下班時,鮑主任打秋林辦公室電話,說天氣涼爽,讓他約一下知秋,一道去小花園吃夜飯。小花園是最近城裡最紅一隻飯店,老闆最擅長燒豬魚番薯面,據說這手藝來自他父親,他父親曾經給湯恩伯做過廚師。豬魚越大越好吃,但越大越難燒出滋味。小花園這老闆戴副眼鏡,斯斯文文,不像廚師,倒像個讀書人。飯店就開在家裡,院子里放一隻煤餅爐,一隻鐵鍋,繡花一樣,將一條尺把的豬魚燒得絲絲入扣。

知秋說秋林會算命,自己剛從廣東談生意回來,就打電話約自己吃飯。秋林說不是自己會算命,是鮑主任會算命。說了些閑話,鮑主任問知秋,你會不會打麻將?知秋說,會一點。做生意,有時也陪一陪。鮑主任說,那我們夜裡玩一下。秋林聽了,心裡不大情願,但又不好明推,只說,三個人也打不了啊。鮑主任說,知秋,你再去約一個來。龔知秋想來想去,起身說,倒是有個人,我出去打個電話,問問看。

知秋出去,鮑主任點一根香煙,說,也不曉得為什麼,最近總想打麻將。麻將真是個好東西,說說笑笑,來來去去,多少鬧熱,一夜時間飛快就過去了。真是何以解憂,麻將上手。

秋林點頭附和,心裡卻不情願。他一點都不鐘意打麻將,杜英也不歡喜他打,但鮑主任都說了這樣閑話,不陪是肯定不行。只能在心裡指望知秋尋不到人。

正想著,知秋推門進來,說,約好了。

鮑主任說,約了誰,我熟悉嗎?

知秋說,你不熟悉,秋林熟悉。

秋林一愣,哪一個?

知秋卻賣個關子,說,等下見了就曉得。

麻將在知秋廠里打,是個小倉庫,疊了一堆包裝箱。點了蚊香,一隻吊扇在頭頂嘩嘩響。知秋泡茶,鮑主任不要喝,說,太熱,有沒有什麼涼的東西。知秋便從冰箱里拿出幾瓶冰啤酒,讓大家當飲料喝。

三個人喝著冰啤酒,等了一會兒,聽見外面有人上樓,是皮鞋後跟的聲音。秋林一愣,似乎來的是個女人。門推開,秋林一愣,竟是黃埠供銷社的楊會計。鮑主任看見楊會計,也一愣。鮑主任說,原來是個美女啊,難怪知秋賣關子。

知秋介紹,這是楊會計,黃埠供銷社上班。

鮑主任說,這樣啊,我竟沒有見過,我這個供銷社主任失職了。

鮑主任問楊會計會不會喝酒,楊會計說會喝一點,鮑主任趕緊讓知秋給楊會計也拿一瓶冰啤酒來。楊會計見三個人都對著瓶子吹,對知秋說,你再給我拿個杯子。

四個人坐下扔骰子。楊會計坐鮑主任下家。許是楊會計在場緣故,鮑主任閑話特別多,心思全不在麻將上,常給楊會計吃碰。楊會計手氣本身就不差,鮑主任牌打得松,更是手紅得著火,幾乎一直在贏。麻局結束,三家輸,楊會計獨贏。鮑主任輸得最多,情緒卻最高。

鮑主任說,楊會計,今天的牌局真是應了一句老話。

楊會計問,什麼老話?

鮑主任說,三仙歸洞啊。

楊會計聽了,稍稍愣了愣,明白意思,臉突然就紅了起來。

麻將打完,鮑主任提議再去吃夜宵。楊會計說自己夜裡不吃東西,怕胖。說完,便告別騎自行車走了。知秋提議三個人去吃,鮑主任卻興趣索然,說,不吃了不吃了,三條光棍有什麼好吃?還是早點回家安穩,家裡還有個許紅妝,每日里盯賊一樣,也是煩的。

三人便散了。秋林騎車回家,站在門口清點,輸了一百多,袋裡還剩下三十元零錢。秋林將三十元零錢整理得平直,摺疊起來,放進表袋,輕輕推門進房間。床上只有杜英一個。

秋林說,禾禾跟姆媽去睡了啊?

杜英說,我怕你夜裡回來晚,吵醒他。

秋林說,鮑主任一定要打麻將,只好陪著。

秋林將三十元零錢取出來,放在床頭。

這是今朝打麻將贏的,明天你下班,路上帶點烤麩牛肉回來,你鐘意吃。

杜英沒響。秋林躺到床上,又解釋,我曉得你不歡喜我打麻將。我也是真不想打,可鮑主任他們三缺一,實在沒辦法。

杜英說,也不是一點不讓你打,只是要少打。你一個月賺多少工資,怎麼輸得起?再說了,打麻將太傷身體,打一夜牌,還要熏一夜煙,對身體不好。

秋林連連應了,躺下睡覺。第二天起來,杜英已經早早走了。秋林穿上褲子,一摸褲袋,卻發現杜英把那三十元又給裝回去了。秋林心裡有些慚愧,暗暗發誓,以後再也不打麻將。

發誓聲音剛落,第二日夜裡,鮑主任又安排麻局,照樣是秋林知秋,還有那個楊會計。秋林曉得,鮑主任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是歡喜打麻將,而是歡喜跟楊會計打麻將。一來二去,楊會計跟鮑主任也熟了起來。起初,楊會計多少有些裝扮,顯得拘謹。熟了,也是放開了。一手打牌,一手夾一根摩爾香煙,風情萬種,弄得鮑主任都不看牌,只看著楊會計吃煙,看得入迷,好幾次都做了相公。秋林心裡暗暗叫苦,鮑主任歡喜楊會計沒錯,只是連累自己吃這冤枉官司。

麻將散了,鮑主任用車子送楊會計回去。現在,楊會計已經不會推卻了。鮑主任倒是客氣,問秋林要不要搭車,秋林也不是憨頭,曉得鮑主任假客氣,便說自己要留下來跟知秋說點私密閑話。

只剩兩人,秋林便跟知秋訴苦,說,我賺這幾塊工資,家裡開銷都緊張,哪裡打得起麻將?可鮑主任叫,又不好不來,真是頭痛煞。

龔知秋說,只要你家杜英不計較,鈔票是小事情,我現在做生意,手頭總比你吃公家飯寬鬆些,你那幾塊麻將鈿,儘管跟我拿。

秋林搖頭,說,這倒不用。這算怎麼回事?唉,也是怪,怎麼現在人突然作興打麻將了。不是說麻將是舊社會糟粕嗎?

龔知秋說,這誰說得清?你想想,我們小辰光,家家戶戶餓肚皮,餓死人的事情都常見。這才過了多少年,你看現在的人每日大魚大肉。小時看連環畫,地主家才吃得好,依我看,現在倒比那時地主都吃得好。

秋林說,我是沒辦法,打麻將我是真提不起什麼興趣。這一陣,不曉得鮑主任怎麼回事,這麼迷麻將。

知秋笑笑,說,你不曉得,最近他老婆寧波回來了,管得緊,樣樣事情不讓他碰。唯獨麻將不管,只要求鮑主任回去,將贏來的錢上交,她就沒有閑話。

秋林失笑,說,還有這樣事情。

知秋說,你別看你不歡喜麻將,當性命一樣的大有人在。我一個朋友,歡喜麻將,但平時老婆不讓打,餓煞。終於等到老婆回娘家,趕緊叫了人來家裡打。但我這朋友膽小,麻將打起來有聲響,怕別人聽了舉報,公安會來抓。又將家裡唯一一條毛毯拿出來,鋪在桌子上。打麻將的人,香煙癮頭都大,結果一場麻將下來,好好一條毛毯燙成一張破漁網,最後老婆回來,硬讓他頂著毛毯床前跪了一夜。

秋林說,我也聽過這樣故事,桌子鋪毯子還不夠,還不敢開燈,怕人窗縫裡看見舉報。說是有一種台灣來的夜光麻將,關了燈,筒子條子還能看得清清爽爽。想起來倒是好笑,黑燈瞎火,四個人看不清面目,只是一桌的筒子條子閃著綠光,倒是進了墳場一樣。我真是想不明白,這麻將有什麼意思,受這樣大的罪,還要挖空心思去打?

知秋說,人嘛,就是活那麼一點痴迷,否則還有什麼勁道?

秋林想想,也有道理。就這樣,兩人坐著說了一陣閑話,也散了,各自回家。

3

轉眼,到了這一年的年底。年底,供銷社裡本就要忙各種春節物資供應,再加上今年單位里幾個重要崗位要調整,顯得比往年更忙。忙成這樣,鮑主任依舊不忘組織麻局,而且這次麻局,還要去寧波打。鮑主任說,正好我去寧波開全市系統會議,順便大家一起去寧波玩一玩。秋林曉得,鮑主任建議無非為了楊會計,但他不明白的是,既然鮑主任歡喜楊會計,何必非拉上自己和知秋?自己兩人陪著,點兩盞明晃晃電燈泡,有什麼勁道?

鮑主任下命令,不但要秋林去,還提出讓秋林把上次跳舞的人叫來。秋林起初還沒聽懂,後來才明白他說的是春華。鮑主任說,一輛車子五個人位置,坐四個人,浪費汽油。人多,也熱鬧些。秋林心裡不樂意,無端端將春華帶去寧波做什麼?而且她現在又是離婚女人,太敏感。但鮑主任將話說死,說,如果春華不去,那我市裡大會也不去開了。秋林覺得莫名其妙,市裡開大會跟春華去不去寧波有什麼關係?秋林心裡委屈,私底下將這事說給知秋聽。

知秋說,鮑這個人,一直都是這樣脾氣,他想好的事情,誰也不要去頂。反正讓你叫,你就叫,只要對方不計較,又有什麼關係?

知秋這樣說,秋林也沒有別的退路,只好去尋春華。沒想到春華倒是樂意,一口答應。夜裡睏覺,秋林又跟杜英彙報禮拜日去寧波事情,但把話吃了一半,只說陪鮑主任去市供銷社出差。杜英疑惑,說,禮拜日怎麼還要出差?秋林心慌,只是含糊應道,領導的事情自己也說不清。

禮拜日一早,眾人便在知秋廠門口集合。開的是鮑主任的車子,知秋當駕駛員,鮑主任坐副駕駛,將秋林三人放到后座。秋林覺得尷尬,說哪有讓領導坐前頭的道理,可鮑主任卻說這是組織意圖,秋林必須要遵守,秋林只好坐到後面。春華坐中間,秋林楊會計坐兩邊。

一路上,路不平,搖搖晃晃,秋林努力繃住身體,不往春華身上靠。他不靠,也沒什麼用,春華中間沒辦法固定身體,車一搖,難免身體觸碰。秋林緊張,面孔發燙,像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他偷偷看春華,春華倒是坦然,只是眼光往前看著。秋林暗罵自己心裡骯髒,坐車碰著是自然事情,自己倒想出這麼多道理。

秋林扭頭往窗外看,轉移注意力。此時車子正開過奉化,遠遠的田野上,一隻白塔矗立,幾隻長腳鷺鷥從塔前飛過。

到了寧波,時間還早,眾人便先去輪船碼頭逛一逛。甬江邊停了許多的輪船還有機帆船。江面上不時有水泥船開過,水泥船上載滿沙子,那船幫幾乎與水面齊平,讓人看著心驚肉跳。

楊會計說,我每次都是從這裡坐船回上海。我最歡喜夜裡一班輪船,睡一覺,到上海十六鋪剛好是凌晨,外國輪船進港,整個船亮著燈,讓人看了做夢一樣。

鮑主任說,楊會計,你說得這麼美好,什麼時候我跟你兩個單獨去上海?

楊會計說,行啊,哪天你離婚了,我就同你去。

鮑主任一愣,隨後應道,好,在場這麼多人,到時不要說話不算數。

逛了一陣,眾人去城隍廟吃中飯,吃的是缸鴨狗。吃完了,知秋說他要先離開一趟,見個生意朋友,晚飯前回來。剩下四個人,看了會天封塔,四周轉一圈,楊會計說,外面風太大,吹得面孔不舒服,想去賓館。於是四個人便又去了賓館。

到了賓館,辦好入住,鮑主任尋來麻將牌,四個人坐下打麻將。春華不會打,教了一陣沒教會,便又換撲克牌,打爭上游,打了幾副,楊會計打著呵欠,說有些犯困,四人便各自回房間去休息。

房間定了三隻,春華楊會計一隻,知秋秋林一隻。秋林回房間,也覺得有些困。但躺下了,又一點困意沒有,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吊著,放不落去。秋林便打開電視胡亂看著。看一陣,聽見有人敲門,還以為是知秋回來,開了門,卻是鮑主任。

鮑主任進來,點一支香煙,說,你困過了?

秋林說,眯了一下,困不著。

鮑主任說,我也困不著。

秋林說,那我陪你去哪裡轉轉。

鮑主任搖頭,說,懶得出門,再說兩個男人出去有什麼意思?

秋林笑。鮑主任看了看錶,說,都一個鐘頭了,楊會計應該也休息得差不多了吧?

秋林不曉得怎麼答應。

鮑主任說,你去敲門,將春華邀請到你房間里來坐坐,講講閑話。

秋林說,一男一女叫房間里來不好意思吧。

鮑主任說,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男人女人,不就那麼回事。春華到你這裡坐坐,我正好也去尋楊會計講講閑話。你不肯去,那我一個人去,楊會計也不好意思啊。

秋林明白了鮑主任的意思,鮑主任是想單獨跟楊會計說說話。秋林沒辦法,便與鮑主任一道出門,鮑主任躲開,秋林敲春華房間的門。門開了,是春華。

秋林說,沒吵醒你們吧?

春華說,沒有,剛洗了個澡。覺得悶,可能要下雨。進來坐坐。

秋林這才看見春華頭髮是濕的,還散發著洗髮香波的味道。

秋林猶豫一下,說,要不,還是你到我那裡坐坐吧。

春華愣了一下,說,好啊。

她進去跟楊會計說了一聲,兩人便去秋林房間。兩人進門,各在一張床沿邊坐下。秋林用手抓著席夢思,感到房間里的空氣突然像凍住了一般,讓人呼吸吃力。秋林起身,走到窗邊將窗打開,風一鼓,覺得渾身舒暢。

春華說,楊會計怕風,我就不好意思開窗,坐房間里,真是悶煞。

秋林笑笑,說,其實是鮑主任讓我請你來的,他想跟楊會計說點事情。

春華笑,說,那你跟我說話,也是領導命令?

秋林說,這個不算的,只是,我也說不好。

秋林吞吞吐吐,春華不講話,只是看著秋林笑。春華笑,秋林反倒更加緊張。儘管開了窗,但秋林覺得房間里的空氣還是悶,角角落落都是春華頭髮上散發出的香波味道,讓他覺得呼吸困難。

春華說,你是不是很緊張?

秋林說,緊張?怎麼會,我怎麼會緊張?

春華說,我頭髮還沒幹,你拿條毛巾給我。

秋林趕緊去衛生間拿來一條毛巾,春華就坐在秋林對面搓著頭髮。搓了一陣,春華又將手指插進頭髮向旁邊散了散。

春華說,秋林,我是不是老了?

秋林一愣,說,怎麼會?

春華眼睛斜了斜,嘆口氣。

怎麼會不老,小時候聽到別人上了三十歲,覺得是多少老的年紀。現在一晃,自己竟也到了這個年歲。

秋林說,你沒什麼變,真的,我印象里,讀書時你便是這個模樣。

春華說,你的意思,我讀書時看上去就有三十歲?

秋林慌忙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

春華恍然一笑,說,我那天說的,真不是假話。那時,真是一生最好時光,苦是苦一些,但總是覺得前頭有好生活等著你。唉,以後再也沒有那樣的時光了。

秋林聽了,低頭怔了半日。

那個人是不是對你不好?

春華一愣,衛國說的?我這個人,命不好。

秋林說,你不要太悲觀。你還這麼年輕,總能碰著好人的。

春華說,誰會看得上一個離婚女人?

秋林說,這有什麼要緊,都快到九十年代了。

春華盯著秋林,說,那你會看得上我嗎?

秋林一愣,說,我結了婚的。

春華說,那如果你沒結婚呢?

秋林說,可我真是結了婚,這是現實。

春華的臉色倒下來,說,你還是嫌棄我。

秋林說,我沒有嫌棄你。

秋林平穩一下情緒,說,我結了婚,我妻子對我特別好,我還有個孩子。春華,你曉得的,我這個人,性情軟,沒辦法的。

春華長長吐口氣,說,對不起,是我激動了。

春華說,秋林,雖然我曉得不該問。此時此地,我怕以後就不曉得有沒有這樣機會,我問你一句心裡閑話,你老實告訴我。

秋林點了點頭。

春華問,你是不是喜歡過我?

秋林想了想,點了點頭。

春華說,那為什麼高中畢業後,你一直要避著我?

秋林說,不是避,只是覺得自己配不上你,你曉得,我家裡出了事情,一切都不好。我去百貨公司買東西,碰到你,你問,為什麼電影院門口見了你不打招呼,當時我說我沒見到你。現在我老實告訴你,其實我是見到了,但我看見那個人跟你在一起,他穿著那麼好看的一件軍裝,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是沒資格喜歡你的。

春華低著頭,說,是我沒有福氣。

秋林不響。

春華抬頭看秋林,那你現在還是喜歡我嗎?

秋林說,我不曉得怎麼回答,我說不喜歡,那是背著良心。可喜歡兩個字,我沒辦法說出口,我如果這樣說了,我對不起妻子小孩。

春華不響,只是用毛巾擦頭。

秋林又坐了坐,說,你就在這裡休息吧,楊會計可能睡著了,莫去打擾她,我出去抽根煙透透氣。

秋林開門往外走。走到門口,打開門,手扶把手,秋林突然又捨不得關了。他曉得自己心裡是亂的,他想轉身回去,他曉得這樣會發生什麼,他也期待能發生什麼。但他又不敢,剛才他不是跟春華講漂亮話,這是他心底的想法。這一關,他不敢闖。

就這樣,秋林兩隻腳,一隻站在門裡,一隻站在門外,心底糾結,不曉得該如何選擇。

突然,秋林看見鮑主任就坐在轉角的椅子上,他拿著一瓶汽水,正笑眯眯地看著秋林。

結束了?看你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

秋林想回答,但又不曉得怎麼回答,似乎怎麼回答都不對。

鮑主任說,秋林,還是你本事大。我就沒你這樣福氣,碰到楊門女將了,白白浪費一身汗。

秋林笑了笑,邁出一步,反手一帶,將房門輕輕合上。

過年前,縣社一位分管人事的姚副主任尋秋林談話。姚副主任說,供銷社土特產公司經理春節後退休,縣社班子經過討論,考慮讓秋林去擔任這個位置。秋林聽了,吃驚不小。他剛到秘書股股長這個位置沒多久,就又要調動。關鍵是去的地方又是縣社幾個部門裡最吃香的一個。秋林曉得,這定是鮑主任關照,但鮑主任關照力度這麼大,他真沒想到。

秋林高興,回家跟杜英和母親報喜。一陣鬧熱過後,夜裡躺在床上睏覺,迷迷糊糊中,秋林突然想起之前的寧波之行,又想到鮑主任點名要春華同去的反常要求。這樣一想,秋林似乎明白了些什麼,頓時身上一陣涼意,困意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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