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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月劫(2)

所屬書籍: 穆斯林的葬禮

    現在,天星睡了,侯家的三個淘小子、兩個愣丫頭也在南房裡打上呼了。院子里黑燈瞎火,上房的客廳里卻亮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黑布窗帘,這是戰時的特產,連一星亮光也被遮擋得嚴嚴實實。侯嫂給韓太太沏上蓋碗配茶,湊在燈下做針線。韓太太半閉著眼睛坐在八仙桌旁,聽老侯向她報賬。

    老侯撥了一陣算盤珠子,說:「太太,這個月進項寥寥,創去夥計們的工錢、飯錢、電燈錢、水錢、房產稅、地皮稅、營業稅,一個子兒也入不了櫃,還得往外賠法幣一千二百六十七元五角!」

    「嘖,」韓太太不耐煩地睜開了眼,「我不懂得這個稅那個稅的,簡斷捷說,月月都得干賠?我不是讓你在賬上想想法子嘛!」

    「這不用您吩咐啊,太太,」老侯賠著笑說:「先生在家的時候,我們也是兩本賬:一本是實打實的,自個兒存底兒;一本是給稅務局打馬虎眼的。這已經是打了一半兒的虛頭了,要是實報,賠的就不止這個數了!」

    「唉!」韓太太嘆了口氣,拈起一根牙籤剔著牙,「你這還光說的是柜上呢,還沒算上家裡的開銷,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姑媽就只知道朝我伸手,這花銷也見風兒長……」

    「那可不!」侯嫂插嘴說,「別瞅著吃不上喝不上,東西倒是賽著地貴!肉也吃不著,賣菜的也不敢進城了,混合面兒吃得孩子們拉不出屎來,倒比白面還值錢!洗衣裳沒有胰子,買盒取燈兒都得……」

    老侯打斷她的話說:「你跟著瞎叨叨什麼?太太跟我說正經事兒呢!」

    韓太太端起茶碗,「她說得一點兒不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家裡的日子可都指著柜上呢,老侯,咱老是這麼樣兒光出不進算什麼事兒?」

    「太太,這可不是咱們一家的事兒!自打日本人一來,什麼買賣不這樣?東來順飯莊、天義順醬園、月盛齋馬家老鋪、全聚德烤鴨店、同仁堂藥鋪……連王麻子刀剪鋪,都一天不如一天,眼瞅著要玩兒完,」老侯闔上賬本,扳著指頭,一一曆數,「再說咱們玉器行吧,寶珍齋、德寶齋、富潤齋、魁星齋、榮興齋……也衰敗蕭條了,有的鋪子都想關門不幹了。日本人什麼都『封鎖』,玉料沒法兒進了,坐吃山空能糊弄幾時?歐美的洋人都跑了,『洋庄』的買賣哪兒還有主顧?中國人連命都怕保不住,誰還有閑心玩兒珠寶玉器?唉,我瞅著這一行要完啊!……」

    「完不了,完不了!」韓太太最怕這種讓人聽了連腰都直不起來的話,把茶碗往桌上一擱,老侯就不言語了。韓太太懶懶地站起身,打了個哈欠,想去睡覺,不再想這些煩心的事兒,又怕躺下反而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越想越煩,就順手從條案上取下那一盒象牙麻將,嘩地倒在桌上,「來,來,來,試試運氣!」

    老侯笑笑說:「太太,您這可真是黃連樹下彈琵琶——苦中作樂!」

    韓太太重又坐下來,「自個兒逗自個兒吧,要不,光聽你報賬,能把人煩死!侯嫂,把姑媽也叫過來,誰『和』(音hu)了誰請客!」

    「喲,我們可是輸不起也贏不起!」侯嫂說著,伸嘴咬斷了手上的線頭,起身走到廊子底下,沖著東廂房喊:「姑媽,快來,贏太太一把!三缺一,就等您了!」

    姑媽壓根兒就沒睡,揉著眼皮走進上房,叨叨著說:「咳!我說話總是沒人聽,咱回回不興賭博!」

    「賭什麼博啊?」韓太太苦笑著說,「拿這占著手熬夜吧,省得做噩夢!」

    把麻將搓得稀里嘩啦響,顛三倒四地撒了一桌面兒,於是,四個人各安其位。碼齊了,讓韓太太擲骰子。

    「五!我坐樁!」韓太太倒是一出手就是主將的地位。

    「紅中!」

    「六餅!」

    「兩萬!」

    開始勾心鬥角地較量,各人審視著自己的實力,互相保守著秘密,拼湊班底,組織武力,以擊敗他人為目標。牌桌上是一場沒有槍聲炮聲刀光劍影的爭奪戰。姑媽純粹是湊數,她不精於此道,老是探頭去看人家的牌,侯嫂攔著她說:「哎,哎,您這叫怎麼回事兒?各人撞各人的運氣,不興摸旁人的底!」姑媽就一次次地縮回去,正襟危坐。老侯為了給韓太太解悶兒,玩兒得挺認真,頗費心機地盤算著戰局,欲知天下紛爭,鹿死誰手。

    其實韓太太的心思很難集中到牌桌上,她還是惦念著買賣的事兒,「老侯,你才剛說,誰的鋪子關了?」

    「噢,是抱玉軒,」老侯捏著一個「六萬」說,「他們老闆病得不行了,等著料理後事,得用錢,柜上又沒什麼買賣,老闆娘就把店整個兒『倒』出去了。」

    「這個娘們兒,是個敗家的貨!」韓太太感嘆道,又問,「『倒』給誰了?」

    「匯遠齋啊!」

    「蒲綬昌?」提起這個人,韓太太就恨得牙根疼,「他是專干這種趁火打劫的缺德事兒!哎,他『倒』到手裡不也是個包袱嗎?別人的買賣玩兒不轉,他能有什麼咒兒?」

    「他跟別人不同啊,」老侯說,「西洋路子一斷,他就走東洋路子了,跟一個翻譯官認了乾親家,如今一個什麼『株式會社』包銷他的東西,往南發貨,香港、新加坡、婆羅洲!他買了抱玉軒,東西都挪到匯遠齋去了,這邊兒把『抱玉軒』的字型大小一摘,賣上日本的白面兒了!」

    「嘖嘖,什麼東西!好好兒的一個抱玉軒,叫他給滅了!」

    「唉,這有什麼法兒?如今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誰也不知道走到哪一步!」老侯看著姑媽扔出來一個「五餅」,搖搖頭,「咱們奇珍齋要是這麼下去,也夠戧!」

    「夠戧怎麼著?」韓太太翻眼看看他,「你也想把它『倒』出去?」

    「哪兒能夠啊?太太!」老侯趕緊說,「我是丫鬟拿鑰匙——當家不主事,全憑太太的吩咐,能維持多久,我就儘力兒維持!」

    姑媽又在偷看人家的牌:「哎,你這……」

    跟她「對戳」的侯嫂伸手護著丈夫這邊兒,「別讓她瞅見呀!喲,」她自己倒去檢閱老侯的陣容,不覺興奮地叫起來,「光顧著說話兒,你怎麼連自個兒『和』了都不知道?」

    「噢,我『和』了!」老侯這才發覺自己的牌果然都湊齊了,剛才他嘴裡說著買賣的事兒,手裡瞎打一氣,不料瞎貓撞上了死耗子!

    侯嫂像贏了天下似的,「輪流坐莊,該你了!」

    韓太太心煩意亂地把面前的麻將一呼嚕都推倒,說:「老侯,先生臨走的時候,交給你手裡的可是整個家當,你可別讓他回來一瞅,奇珍齋改了姓!」

    「太太!」老侯聽出了這話的分量,打麻將的閑心全沒了,「您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老侯活著是奇珍齋的人,死了是奇珍齋的鬼!」

    「得了,紅口白牙的,賭咒發誓地幹什麼?」韓太太又把話往回說,「接著來,再打一圈!該誰了?噢,該你了,給你給你!」

    於是又周而復始,直到都困得認不清麻將幾是幾。

    第二天老侯還得到柜上去「維持」,姑媽和侯嫂陪著韓太太在家裡「維持」,混合面兒的卷子掏上花椒大料芝麻鹽兒,也不知道是個什麼味兒。老侯晚上回來就帶回一大堆和玉器買賣無關的新聞:老二西堂存的過去給皇上印家譜用的御制「榜紙」,讓日本人訛走了好幾刀,那紙每一張都合四塊銀元呢,這一傢伙老二酉堂虧大發了;內一區警署的一個署員上東來順吃飯,沒伺候好,經理被警察抓去打了一頓舊本憲兵隊到寶文堂搜查抗日的書畫,把掌柜的給押起來了……這些事兒,讓人越聽就心裡越煩,無處排遣,就搓麻將。人需要自己麻醉自己。

    後來麻將從家裡挪到了柜上。韓太太不放心柜上的買賣,隔三岔五地到柜上去瞅瞅,奇珍齋門可羅雀、架上生塵,夥計們實在想不出什麼法兒討老闆娘的笑臉兒,就陪她打麻將。姑媽和侯嫂自然都不去的,韓太太跟那些小子們又沒話說,就邀了張家的太太、李家的姑娘、劉家的姨太太,閑著沒事兒在賬房喝茶嗑瓜子兒打麻將。這都是些閑人,爺們或是有公務在身,或是出去張羅買賣,嬌妻貴妾們百無聊賴,又沒個地方花錢去,樂得陪韓太太吆五喝六,聽她講講韓先生怎麼從偵緝隊長手裡買了那所尊貴的宅子,怎麼瞅見半夜裡從天上掉下來一顆夜明珠,真吧假吧,好似聽戲一般,也怪有意思。一邊兒聊,一邊兒打麻將,開頭只是解悶兒,不論輸贏。後來就有嫌不過癮的,要下注。這注開頭也寥寥,後來就漸漸增加,幾十幾百都打不住。來的都是趁錢的主兒,輸了贏了都是現錢,硬嘩嘩的票子擺在桌子上。韓太太又有了主意,不讓她們揣著票子走,「您這副銀鐲子太單薄了點兒,還是翠的是作兒!」「您這串珠子是哪兒買的?瞧這成色,擺在我們柜上都覺得寒磣!」這些貴婦人於是就感嘆韓太太的眼界寬、見識廣,洗耳恭聽她的忠告,該戴什麼、插什麼、掛什麼、別什麼,聽得心裡痒痒的,而這些東西又一定是奇珍齋都有的,於是精挑細選各人都有了稱心如意的首飾,對韓太太千恩萬謝,約好了明兒再來,或者還要邀來七大姑八大姨。牌局一散,老侯就露出了笑容。韓太太疲憊地長出一口氣,數落著老侯和夥計們:「你們呀,怎麼學的買賣?還不如我一個婦道人家呢!其實這點兒眼眉前兒的本事不算什麼,買賣常是在飯桌牌桌上做成的!」

    奇珍齋的買賣本來已經微弱得像個眼看要熄滅的蠟燭頭,韓太太竟然能使這火苗兒又閃了幾閃,興許能起死回生也說不定。

    太陽懶懶地爬上半空,掩在灰??韉謀≡坪竺媯野茲繚鋁痢S氨諗員叩奶俾薌埽兌崖渚。皇?萏俸崽墒裕褚晃訊辰┑納摺?

    垂華門裡出來一群小將,為首的是侯家十二歲的大小子,躬著腰,手腳著地往前爬,天星騎在他身上,「嘚兒,駕!」原來是把他當馬騎,二小子和愣丫頭還有兩個小的跟在後頭樂。耳鬢廝磨的孩子們分不清高低貴賤,騎馬的和被騎的都充滿了興緻,大小子一邊學著馬跑,還一邊搖頭晃腦地唱著《顛倒歌》,那詞兒好古怪,沒有一句是真的:

    東西街,南北走,忽聽門外人咬狗。

    拿起門來開開手,拾起狗來打磚頭,又被磚頭咬了手!

    天星聽得十分開心,格格地樂:「你瞎說,磚頭還能咬手?」

    大小子又唱:

    騎了轎子抬了馬,吹了鼓,打喇叭……

    「博雅」宅的大門突然被擂鼓似地敲響了,這邊正玩得高興,沒人答理。那門接著響,天星吼道:「幹嗎幹嗎!」

    外邊嚷上了:「是我,快開門哪!」

    大小子住口不唱了:「噢,是我爸!」

    二小子上前拉開了門閂,老侯風風火火地闖進來。趴在地上的大小子抬起頭來,呼哧帶喘地問:「爸,您怎麼剛走不大會兒就回來了?」

    「哼,作死吧你!」老侯瞟了一眼滿臉泥汗的兒子,就急急地往裡走,「太太,太太!」

    韓太太正在上房裡喝茶,聽得聲音不對頭:「什麼事兒?」

    老侯氣喘吁吁地跑上台階,直奔上房:「太太,柜上出事兒了!」

    「到底什麼事兒?」韓太太手一哆嗦,茶碗摔成了兩半兒!

    「東西……丟了!」

    「什麼東西?」

    「是……是那隻鑲著三克拉藍寶石的戒指兒!」

    「啊?!」韓太太大吃一驚,她記得,柜上的戒指雖然不少,但鑲著藍寶石的只有這麼一隻!「什麼時候丟的?」

    「不……不知道,」老侯哆哆嗦嗦地說,「今兒早上發現的,原來擱在盡西頭的柜子里的,旁邊挨著一副碧璽鐲子,一隻瑪瑙鳴心項鏈墜兒,現在別的東西都在,就是那隻藍寶石戒指沒有了!」

    「你查了賬了嗎?」

    「查了,存貨清冊上記著呢,可是門市流水賬上沒有,賣是肯定沒賣出去,我記得清清楚楚……」

    「虧你記得清清楚楚!你倒是說呀,東西哪兒去了?」

    上房裡這麼一嚷嚷,院子里的孩子們就都不敢言聲兒了,正忙乎著拆洗棉衣裳的姑媽和侯嫂都惶惶地跑過來,聽了這話,臉驚得發青!

    「那什麼……」侯嫂從後頭扯著她男人的衣裳襟兒,「別這麼毛毛糙糙的,那些伙汁,你都問過了嗎?」

    「問了,問了!」老侯不耐煩地甩開老婆,「都說不知道,要不,我能跑回來問太太嗎?」

    「問我?」韓太太把臉一沉,「我還得問你呢,你是幹嗎吃的?這麼貴重的東西從眼皮子底下飛了,你是聾子、瞎子、傻子?」

    「是啊,是啊,」老侯氣急敗壞地拍著自己的腦袋,「我糊塗了,疏忽了,這叫怎麼個話兒說的……哎,好像昨兒早起來我掃了一眼,那戒指兒還在呢,晌午……晌午前兒您不是在那兒打麻將呢嘛……」

    「打麻將怎麼著?我還在那兒做買賣了呢!賣的東西,你不是都有賬嗎?」

    「那倒是,我查了,昨兒那幾位太太買了一隻玉香爐、一副碧玉鐲子、一掛歐泊珠子……可就怕保不齊……」

    「什麼『保不齊』?人家都是有身份的人,沖我的面子才來的,憑你?連請都請不動!人家會借這機會偷東西?你一個爺們家嚼這樣的老婆舌,屈賴好人,人家知道了能告你!」

    「我……我沒這麼說呀!」老侯急得昏了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是怕人多手雜……」

    「什麼,什麼?你再說一遍!」韓太太火了,「我一去就人多手雜了?鬧了半天你是多嫌我呀?」

    姑媽急急白白地搶上前勸她:「天星他媽,甭這麼咋咋唬唬地,老侯他不能夠……」

    「他不敢!太太,他不敢!」侯嫂嚇得腿肚子轉筋,兩手拉著韓太太,「他決不敢……」

    「他怎麼不敢啊?這不是指著鼻子說我呢嗎?合算這東西是我偷的!」韓太太嘴唇發白,手腳都在哆嗦,「鬧了半天你是上家來抓賊追贓了?」

    老侯嚇壞了:「太太,太太……我哪兒有這樣的心?東西是您的,奇珍齋是您的!」

    「你還知道啊?」韓太太掙脫姑媽和侯嫂,伸手點著老侯的臉,「你眼裡還有我這個東家啊?奇珍齋還沒姓侯啊?前些日子,你繞著彎兒地鼓動我把奇珍齋『倒』出去,你當我是傻子,聽不出你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眼瞅著我不上這個套兒,你又玩兒新鮮的,把一盆髒水往我身上潑,指著鼻子說我是賊!姓侯的,你拍拍良心想一想,韓子奇待你怎麼樣?你口口聲聲說給他當『看家狗』,他一走,你這隻狗就翻臉不認人了,瞅著我們娘兒幾個好欺負啊?」

    「主啊!」老侯面如死灰,脖筋亂顫,「太太,我憑著『伊瑪尼』起誓……」

    「得了,你還有『伊瑪尼』?滿嘴的仁義道德,肚子里狼心狗肺!見財起意,你太狠了,你!」

    「太太,您說……那戒指兒是……是我昧起來了?」

    「那誰知道?說書唱戲我也不是沒聽過賊喊捉賊的!」

    老侯急得蹦高兒:「我是賊?我是賊?」

    侯嫂撲通坐在地下,一把鼻涕一把淚,手拍得磚地啪啪響:「太太!您這可是屈了他呀,他可沒把您擱錯了地方啊!我們一家七口吃著您、喝著您,他再渾也不能帶頭偷您的東西啊……在您這兒住著,戒指兒能往哪兒藏啊……」

    「那誰知道?」韓太太看他們夫妻倆的那種緊鑼密鼓一唱一和的樣兒,更覺可疑,「只要有這個心,哪兒不能藏?一隻戒指兒又不用車拉船載的!」

    「您翻!您翻!」老侯像瘋了似的踉踉蹌蹌往南房跑,把箱子、柜子、包袱、被窩都往外扔,「您翻!您翻!」

    侯家的三個小子兩個丫頭一直嚇得不敢出聲兒,這會兒一看炸了窩,哭著叫著去攔老侯:「爸!這是幹嗎?這是幹嗎?……」

    「不過了,不過了!」老侯一邊扔,一邊直著嗓子嚷,「姓候的兩袖清風,不背這樣的黑鍋!」

    姑媽慌得丟了那一頭兒,又來勸這一頭兒:「老侯,不能這麼信性兒地鬧騰,有話慢慢兒地跟太太說,啊?」

    「說?還說什麼呀!我跟著韓先生十幾年,不敢說功勞也有苦勞,賬目上沒出過了點兒差錯,到頭來誰能料到這一步?」老侯扔掉手裡的東西,仰天長嘆,「韓先生!老侯沒有對不起您的地方!您可別怪我不等您了!」

    「咳,咳,咳!」韓太太從裡邊追出來,「我可沒說辭你!可你要走,我也不留你!可一樣兒:賬,咱得算清楚!」

    「算吧,算吧!」老侯嗓子啞啞的,像在滲血,「戒指兒不管是誰偷的,我賠您!該多少錢,給多少錢,我姓侯的人窮志不短!現錢不夠,咱落上賬,我就是砸鍋賣鐵、當牛做馬,這輩子也還您!」

    侯嫂哭天搶地地撲到韓太太跟前:「太太,您開恩,您可憐可憐我們娘兒幾個吧!沒有您的陰涼兒,我們可怎麼活啊!」

    老侯憤憤地端了老婆一腳:「窩囊廢,起來!走,咱走!」

    五個孩子亂成一團,跺著腳:「不走,我們不走!」

    老半天沒人理會的天星淚汪汪地從藤蘿架旁邊跑到韓太太身邊,拉著她的衣襟:「媽,不讓哥哥姐姐走,我們還玩騎大馬呢……」

    韓太太抱起天星,臉貼著臉,「兒啊,媽盼著你長成個頂門立戶的男子漢,看誰還敢欺負咱們!」

    「走了!走了!」老侯啞啞地吼著,不知是招呼他的老婆孩子,還是在向天邊的韓子奇告別,「走了……」

    姑媽哆哆嗦嗦地攔著老侯:「不成,哪兒能這麼樣兒走了呢?說過鬧過就算完了,店裡的買賣還得指著你呢!」

    韓太太冷冷地說:「大姐,您這是幹什麼?讓他走,沒有雞子兒,咱還做不了槽子糕了?」

    老侯終於走了,他把半輩子的積蓄、老婆結婚時候的首飾,都頂了債,並且留給韓太太一張未清部分的賬單,離開了奇珍齋,一家七口搬出了「博雅」宅。韓太太消除了心中的隱患,出了一口惡氣。當侯嫂向她跪地求饒的時候,當她看著那給天星當馬騎的孩子哭著走出大門的時候,她未嘗沒動過惻隱之心,但是,說出去的話,她不能收回,她必須以殺一傲百的手段給剩下的夥計們看看,在奇珍齋,到底誰是主人!

    但是,韓太太萬萬沒有料到,老侯的離去,動搖了奇珍齋的根基,和老侯一起跟著韓子奇創業的夥計們,憤憤不平:連老侯這樣為奇珍齋立過汗馬功勞的元老、忠心耿耿的「看家狗」她都不能容,我們還等什麼好果子吃?他們前腳送走了老侯,後腳就聯名向韓太太提出要「出號」,撂挑子不幹了!看看你這個卸磨殺驢的老闆娘怎麼辦?靠拉攏幾個娘們兒家打麻將能糊弄住奇珍齋?有本事你就自個兒使吧!

    藍寶石!一顆象徵著慈愛、誠實、謹慎和德高望重的藍寶石不翼而飛,從而毀了整個奇珍齋!

    無情的大轟炸還在繼續。倫敦上空濃重的冬霧和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祈禱並沒能阻擋住柏林派來的飛賊,它們晝伏夜出,每天都給這座古城留下新的烙印。

    又一個黎明到來了,荒涼如圓明園遺迹的街道旁,救火車在噴射水柱,搶險隊員在挖掘瓦礫中殘存的生命,雙層公共汽車像摸索著前進的瞎子,在彈坑之間小心地繞行,每天的路線都在「隨機應變」。千百名管子工弓著腰在搶修裸露著的煤氣、自來水管道。產科醫院的地下室里,接生婆猶如炮兵似的戴起鋼盔,迎接刻不容緩要誕生在戰爭中的嬰兒。地鐵車站成了市民的避難所,夜夜都黑壓壓擠滿了人,囚犯似的席地而卧。天一亮,各自卷著毛毯,提著裝了牙刷牙膏的小包,去解決肚子問題。送牛奶的老頭兒忠於職守,又趕著那匹幸而昨夜沒被炸死的老馬上路了。郵差也又出動了,對寫信有著特殊的偏愛的英國人並不因為轟炸而少寫一點兒,反而由於親友的阻隔和聖誕的即將來臨,而使郵件大大增加,許多郵差不得不攜帶了太太來幫忙,頭一天當助手,第二天就獨當一面了。

    轟炸也無法阻止商品的流通,商店門口排起了長隊,店員在清掃了門前的碎玻璃和殘磚爛瓦之後,還得耐心地用劫後倖存的貨物打發購貨欲旺盛的顧客。許多人深為沒有搶在十月一號開始徵收「消費稅」之前買足必備物品而惋惜,如今每購一物都要交貨價三分之一的稅,也只好拚命往前擠!鬧市上冒出了許許多多的攤販,賣那些在逃難時最有用的東西:電筒、電池、防毒面具。銀匠也在街頭服務,賣的不是銀首飾而是「脖飾」:像狗牌兒似的,上面為顧客刻上姓名,現賣現刻,這種生意一時頗為興隆,買者無非是為了自己一旦被炸死便於被親屬認領屍首!還有做不花本錢的生意的:能說會道的吉卜賽流浪女人給那些惶惶然不知何日歸天的人們看手相,預卜在這場大難之中的凶吉。當然,還有乞丐,盲人音樂家激昂地拉著帕格尼尼的變奏曲《卡瑪尼奧拉》,把這首在斷頭台上反暴政、爭自由的名曲拉得悲悲切切,技巧是拙劣的,情感卻是真摯的……

    亨特家的那座哥特式尖頂的紅磚瓦小樓在晨霧中蘇醒了。連續幾個月的轟炸,倫敦不知道被毀滅了多少建築,死傷了多少人。汽車被震上房頂;炸彈把九層樓房一穿到底;壓在房梁下的母親強撐著身軀保護著懷中的嬰兒等待援救,連續十幾個小時背脊不曾彎曲;剛剛舉行了婚禮的夫婦跨出教堂門便雙雙血肉橫飛……這些新聞都已是平淡無奇的。而奇怪的倒是亨特家的這座百歲高齡的小樓竟然還沒有輪上一顆炸彈,它只在無數次的哆嗦中甩掉了房頂的幾塊鱗甲,在飽經風霜的腰身上張開了幾道裂紋,至今還挺立在東倒西歪的鄰舍之間。奧立佛幾次動員全家都到地鐵車站去過夜,沙蒙。亨特卻懶得去,他半開玩笑地說這座房子有「靈」,上次大戰就沒倒,這次也可能挺得過去,實則是他認為躲避是盲目的,有的人就是在東奔西逃時送了命,倒不如乾脆「聽天由命」。韓子奇也不肯走,這座房於里存著他從中國帶來的珍貴收藏品。中國人習慣於把寶貝藏在身邊,而不願存入銀行的保險柜,何況現在哪兒都不保險了。韓子奇要守著這些東西,他也不可能每天帶著到地鐵站去過夜,天明再搬回來。他更不能丟下這些比性命還寶貴的東西去「逃命」。最後的一致意見是把這些藏品,連同日用物品都搬到樓下的地下室去,大家夜晚都囚禁到地下,白天再出來放風。只有把希望寄託於命運了,如果炸彈不把樓基下的厚水泥板敲碎,就別無所求了。奧立佛以足夠的耐心把地下室好好兒地布置了一番,弄了幾張鐵床,雙層的,單層的——有人在做這種生意,把炸毀的破房中的鋼筋拆下來,製成簡易卻牢固的床,專門賣給人們住防空壕時使用。床上鋪了墊於,罩了床單,把每個人的日用品都搬下來,地下室里倒也住得「舒適」。平時大家難得這樣擠在一起,臨時避難的集體宿舍反而使人和人更加親近了。亨特照例是上床就呼呼大睡,韓子奇則常常徹夜難眠,睡不著的時候,就和梁冰玉談中國,談北平,故鄉的一切都是那麼難以忘懷,談起來就更沒有睡意。這樣的漫談對於亨特太太和奧立佛都有極大的吸引力,像聽《天方夜譚》似的,想像著那個神往而又陌生的國度,寄託著對祖先故土的深情。奧立佛很快就習慣了並且迷上了這樣的隱居生活,如果不是大轟炸的威脅,他怎麼可能和梁小姐相距颶尺地躺在床上夜談呢?他開始是靜聽,漸漸地就加入了議論,後來變成了各抒己見的討論,議題又擴大,他給他們講「亨特珠寶店」的百年歷程,講他為了經商在歐洲的遊蹤:羅馬、佛羅倫薩、威尼斯、龐貝古城、日內瓦、海牙、巴黎……梁冰玉也聽得入迷了,彷彿戰爭不存在了,她忘卻一切煩惱,在世界遊歷……他們就這樣打發漫漫長夜,無話不談,卻又小心地避開一個話題:愛情。自從幾個月前奧立佛向她敞開了心靈並且遭到了拒絕之後,就再也不提起這事兒,他的父母也沒有覺察,似乎這兩個年輕人之間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但她總覺得奧立佛是在剋制自己的感情,奧立佛在身邊的時候,她仍然可以感到一股被壓抑的愛火在烘烤著她,但是奧立佛卻不說,再也不說了。他仍然像過去那樣,經常從外邊買來鮮花,插在梁冰玉床邊的花瓶里,過去在房間里,現在在地下室,從沒有間斷。梁冰玉的身邊,總是有鮮花在開放。梁冰玉不能不對奧立佛繼續保持著戒備心理,她擔心他會再次進攻,卻又遲遲沒有發生。她沒有想到奧立佛會真的讓她安靜,這安靜又使她對奧立佛似乎懷著一種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愧意,她不知道這又算是一種什麼感情……

    夜盡了,天亮了,地下室鐵床上的五個人都爬起來了,惺松睡眼對望著,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幸運感:又活過了一天。戰亂時期也還沒有丟掉那彬彬有禮的問候:「早上好,梁小姐、韓先生!」

    「早上好,亨特太太、亨特先生!」

    「早上好,奧立佛!」

    好像剛剛從五湖四海匯攏來似的。

    上樓去洗漱。從地下室又回到人間,梁冰玉覺得比地下冷得多了。扶著欄杆上樓的時候,腳下絆著了一個什麼東西,嘰哇一聲,驚得她險些摔倒。一看,是貓,亨特家的那隻白貓。奇怪的是竟有那麼多貓,黃的、黧花的,大大小小五六隻,都擠在樓梯上酣睡,一聲驚叫,都醒了,亂鬨哄叫起來,可憐巴巴地仰臉望著人。

    「哪兒來的這麼多貓?」她說。

    「噢,噢,都是鄰居家的!」亨特太太辨認著,「找不到主人,都跑到我這兒避難來了,上帝啊,這些可憐的生靈!」

    梁冰玉頓時感到自己和那些豬也差不了多少,無處認家園,只有企求他人的庇護,貓兒也有這麼強的求生的慾望!

    「都來吧,這些小可憐!」亨特太太抱起那隻白貓,招呼著貓的夥伴們,「跟我來,我不能看著你們餓死!」

    貓兒們都追著她往廚房跑去,亨特太太那慈愛的聲調和她身上那種家庭主婦特有的氣息,刺激了貓兒們的轆轆飢腸。

    一家人洗漱完畢,都到客廳里來吃早飯。亨特太太抱歉地請大家原諒,除了牛奶麵包之外,她什麼也拿不出來了,雞蛋、牛肉都買不到。誰也沒有埋怨她,為了維持五口人的吃喝,她已經儘力了。亨特太太表示,聖誕節一定要讓大家吃好,她去想辦法買火雞,起碼要買兩隻,聖誕吃一隻,第二天「盒日」吃一隻。這已經是馬上就到了的日子,沒幾天了。沙蒙。亨特說仗打得這樣兒還過什麼聖誕,太太卻說:「咦,聖誕怎麼能不過?希特勒那個魔鬼恐怕也得過節吧!」

    匆匆吃了早飯,奧立佛就要出門,他的「亨特珠寶店」雖然已經不再營業,貴重的貨物都已搬進地下庫房,但他仍然每天要到店裡去,留守的店員也需要他去管,臨時有什麼緊急的事兒得他親自處理。

    梁冰玉正在喂貓,奧立佛從她身邊走過,站住說:「梁小姐,你不想到街上看看節日前夕的景象嗎?」

    梁冰玉凄然一笑:「我不敢上廢墟上的節日只能讓人感到末日的來臨吧?」

    「膽小鬼!末日不屬於我們,人們都在準備過節呢,威斯敏斯特教堂在扎聖壇,劇院里還在演戲,地鐵車站裡也有唱詩班!」奧立佛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卻不再勉強她,自己往外走去,到了客廳門口,又回過頭來說:「我們在家裡過聖誕吧!媽媽,需要我買點兒什麼回來?」

    「什麼也不用你買,這都是我的事兒,」亨特太太收拾著餐具說,「晚上要早點兒回來!」

    「那好,晚上見!梁小姐,你想吃點兒什麼嗎?我要不要買點兒果子?」

    「果子?這個季節還有什麼果子?」梁冰玉不經意地說,「要是在北平,現在街上該賣糖炒栗子了。」

    「栗子?我們這兒也有啊,但不是糖炒的,恐怕味道不如你們的好吃,」奧立佛調皮地笑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好歹買點兒來嘗嘗吧,聊勝於無。晚上我們一邊吃栗子,一邊講故事!對了,我還得給你帶花兒來!」

    「買不到花兒了吧?」

    「找找看,能買到!冬天玫瑰也開花,鮮紅鮮紅的,像瑪瑙!」

    韓子奇又在仔細地閱讀報紙,聽他們這不著邊際的閑扯,頭也不抬地說:「你們的閑心太大了,不知道戰爭是無情的嗎?」

    「正因為知道,所以才更應該珍惜生活!」奧立佛輕輕哼著《牧羊人夜間看守羊群》,出門去了,充滿活力的雙腿歡快地邁著大步,踏得地板咚咚響。

    亨特太太出去採購,回來興奮得了不得,因為她今天不知跑了多少路、費了多少周折,買到了兩隻火雞和一籃子雞蛋、牛肉、土豆、黃瓜,另外還有一瓶香檳酒、一瓶陳年「老窖」,「總算可以馬馬虎虎過聖誕了!」她說,那神情儼然是立了特等戰功的英雄。

    沙蒙。亨特對那瓶「老窖」垂涎欲滴,拿在手裡,湊到鼻子跟前嗅著那酒香,對韓子奇說:「難得,難得,中國酒啊!韓先生,讓我們一醉方休!」

    「您怎麼忘了?我是不喝酒的。」韓子奇歉意地笑笑。

    「哦,對不起,那我只好獨自享用了!」沙蒙。亨特收起了酒,回過頭去朝妻子喊,「喂,親愛的老太婆,把你的好東西奉獻出來吧,今天吃一頓豐盛的晚餐!」

    「今天?離聖誕還有三天呢……」

    「還等什麼聖誕?提前過節也是一樣的!」

    「唉,真拿你沒辦法!」亨特太太妥協了,「好吧,我留出一部分過節,今天呢,也讓大家吃個痛快!」她認真地盤算起來,「火雞嘛,就做脆皮炸雞好了;牛肉,最好是做牛扒……」

    「我給您做中國風味兒的牛肉怎麼樣?」從未下過廚房的梁冰王也來了興緻。

    「梁小姐也會做菜嗎?」亨特太太有些不大相信,「我看你只知道讀書!」

    「我也從來沒吃過她做的菜,」韓子奇說,「在家裡的時候,她是不幹這些事兒的!」

    梁冰玉笑笑:「讓我試試吧,在這兒想找個比我強的中國廚師,也沒有啊!」竟很自信。於是興緻勃勃地跟著亨特太太進了廚房。

    亨特太太的廚房裡有一張很大的木案子,旁邊掛著刀、鏟子、勺子,還擺著一截短粗的圓木墩,切向用的,倒很有中國餐館裡的大師傅的手藝案子那種味道。梁冰玉把牛肉放在案子上,操刀選肉。「喂牛肉在清真館子里是一道宴席大菜,首先用料就很講究,只選牛窩骨筋、弓扣眼、健子頭的地方,您看,這就夠了。」選好的肉洗凈了,切成了一寸見方的方塊,「佐料,佐料有嗎?」

    「什麼佐料?」

    「蔥、姜、桂皮、大料、料酒、冰糖、醬油!」

    「栓皮、大料沒有,冰糖也沒有,只有蔗糖……」

    「行,那就湊合吧,您幫我把蔥切成段,把姜切成小塊……」

    亨特太太成了她的助手,依照吩咐,忙了起來。梁冰玉把切好的肉塊放在溫油中浸成金黃色,然後擱在鍋里,加清水,沒過牛肉,放在煤氣灶上,「佐料,快點兒!」

    亨特太太忙不迭地把雜七雜八的段兒啊塊兒啊都送過來,梁冰至把蔥、姜、蔗糖、料酒加到鍋里,蓋上蓋兒,用旺火煮。「哎,您這火不旺,還不如我們的煤球火!」

    「有什麼辦法?煤氣管道不是這兒炸斷了,就是那兒炸斷了,要不是煤氣公司天天搶修,我們連飯都吃不上呢,這幾個月從來也沒有旺火,總是這麼藍熒熒的,像一堆小蠟燭頭……」

    「這就煮得慢了,好吧,讓它慢慢兒地偎著吧,我們再做一個……再做一個牛肉扒吧!」梁冰玉放下鍋,又回到案子上,選了一塊瘦牛肉,洗凈了,剔去筋,用刀拍扁,再把刀倒過來,用刀背「略釘兒」。加上了料酒,切成才把長的大骨牌塊,鏟進盤裡,上面撒上胡椒面兒,然後使炒勺在溫火上煎,一面又對亨特太太說:「您把洋蔥頭切成絲!」

    亨特太太趕緊剝洋蔥頭,細細地切成絲,「梁小姐真有兩下子呢!你從哪兒學來的這麼好的手藝?」

    「您過獎了,」梁冰玉端著炒勺,煎著肉塊,還沒忘了翻動旁邊鍋里的煨牛肉,「其實我哪兒正式學過?都是看來的。我家管做飯的大姐,原來是開餐館的,她才真有手藝!她有個習慣,總愛一邊做,一邊說,好像別人都是她的學徒。當時我還聽得好笑呢,現在想學著做,倒是『書到用時方恨少』了,還得一邊做,一邊想該幹嗎幹嗎了。嗯,我多少還記得一些,按照家裡的做法,光牛肉就可以做出好幾個花樣兒!」

    「噢,這可太好了!想不到梁小姐有這樣的本領,是我們的福氣呀,我家奧立佛,最喜歡吃牛肉!」

    「等他回來,請他嘗嘗我的手藝吧!」梁冰玉說。她隱隱覺得,自己正是為了讓奧立佛高興高興,才有興緻做這番烹調的。她心裡總像是欠著他什麼,許是欠著感情上的債吧?現在能為他做一點兒可口的菜,似乎多少也算一種彌補。

    兩個女人相處三年有餘,還是第一次在廚房裡合作,配合得非常默契,比比劃劃,說說笑笑,把每一道菜都當成一件工藝品去精心製作。似乎從中得到了莫大的享受。

    繁複的烹飪花費了很長時間,四點鐘喝下午茶的時候還沒有完工,喝過了茶又繼續做,這活兒一直干到黃昏時分……

    晚飯擺上來了,亨特太太做的脆皮炸雞、土豆雞蛋沙拉。主要的成績是梁冰玉的,她那煨牛肉端上來,顏色金黃又半透明,湯汁稠粘,閃著油光,冒著清香而微甜的誘人氣息;牛肉扒紫紅斑斕,鮮嫩滑潤;於炸裡脊,褐黃酥脆;蔥爆肉片,紅綠相間,香氣撲鼻……擺滿了亨特家的餐桌。自從大轟炸開始,這樣豐盛的飯菜就沒有過了,而梁小姐親自下廚,獻出這些傑作,也是破天荒的事兒,連韓子奇都覺得吃驚,他沒想到玉兒還有這等本事。

    「嗯,這簡直像又到了中國呢!」沙蒙。亨特饞饞地嗅著這些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忍不住就要動手,「今天好口福!」

    「哎,」亨特太太攔住他說,「奧立佛還沒回來呢,梁小姐說,她是特意為奧立佛做的!」

    「是嗎?」沙蒙。亨特聳聳肩,「今天奧立佛成了貴賓?我們都是陪客?」

    梁冰玉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今天你們都是客人,我和奇哥哥做東!奇哥哥,你說是嗎?」

    「噢,你給我長臉了,我們在這兒反客為主!」韓子奇不覺又是一番感慨,「好吧,我藉此向亨特先生一家表示感謝:不成敬意,請諸位賞光!」說著,拿起筷子。

    「你先別忙致詞,主賓還沒到呢!」梁冰玉提醒他。

    「果然他這麼重要嗎?」沙蒙。亨特微笑著看看梁冰玉,似乎覺察到她對奧立佛有什麼特殊的感情,「不必等了吧?」

    梁冰玉好像不經意地轉過臉去,躲開了他那詢問的視線,韓子奇接過去說:「當然要等,要吃個團圓飯嘛!」

    濃霧裹著的太陽悄悄地西沉,天漸漸地暗了,奧立佛還沒有回來。一家人都等得急了,他到哪兒去了呢?

    「這小子,說不定到哪兒去聽防空壕里的音樂會了呢,年輕人,國難還不忘娛樂!」沙蒙。亨特不耐煩了,「我們邊吃邊等他就是了,吃了飯還得去住『囚室』……」

    話沒說完,外邊的警報聲大作!希特勒可不管你吃沒吃晚飯!眼看一桌豐盛的菜肴無權享用了,大家惶惶地離座奔地下室而去,沙蒙。亨特還在惋惜:「你看,讓你們不要等,不要等,害得大家餓肚子!」他還沒忘了伸手拿起牆邊那瓶陳年「老窖」,才戀戀不捨地走了。

    梁冰玉從餐桌上端起了兩隻盤子,才隨著他們往地下室跑去。唉,警報拉得真不是時候,這麼好吃的東西,奧立佛還沒吃著呢,給他帶下去吧!

    炮聲隆隆,炸彈轟鳴,空中夜戰又開始了,電閃雷鳴湮沒了一切……

    在亨特家的地下室里,沒有了呼呼酣睡,沒有了聯床夜話,大家擠在一起,心驚肉跳地諦聽著頭頂上劇烈的爆炸聲,被未歸的奧立佛揪住了心。

    「奧立佛……他不會出事兒吧?」梁冰玉抓著韓子奇的胳臂,反覆地問,好像韓子奇能未卜先知、能掌握他人的命運。

    「不會,不會,」韓子奇心裡惶惶然,嘴裡卻在安慰她,「那麼精明的一個小夥子,他一定會躲到安全的地方……」

    「街上到處都有防空壕!」沙蒙。亨特也說。

    「上帝啊,保佑我的孩子!」亨特太太不停地劃著「十」字。

    爆炸聲漸漸稀落了,沒等警報解除,亨特大太已經奔出了地下室,再沒什麼能比未歸的孩子更牽動母親的心了。四個人魚貫而出,他們的小樓已經撳掉了屋頂,院子里散落著殘磚斷瓦、摔碎的桌椅和茶碗、菜盤!

    奧立佛,奧立佛在哪裡呢?

    他們毫無目標地跑出住宅,往炸得稀爛的街上奔去。地鐵站?也許奧立佛正躲那底下睡覺呢!

    地鐵站出口處的建築已經炸掉了一半,水泥牆倒在一邊,露出斷骨似的鋼筋。旁邊那個賣果品的「大棚子」商店已經是一攤瓦礫,救火車在朝殘火噴水,搶險隊員戴著鋼盔,掄著鐵鉤、鐵鏟,從坍塌的建築物下尋找奄奄一息的遇難者。一些人抬著擔架在奔跑,擔架上,一個個血淋淋的人在掙扎,在呻吟……沒有奧立佛!是啊,怎麼會有奧立佛呢?他決不會落到這樣的命運的!

    亨特太太被什麼東西絆倒了。冰涼的、柔軟的,掃著她的臉,發散出一股綠葉的氣息。哦,是一棵倒在路上的樅樹。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了,還有人惦念著過節呢,往家裡買聖誕樹,這不,警報一響,就扔在這兒了!她憤憤地埋怨著這棵討厭的樅樹,她可沒響閑心打量這棵樹,她還得去找她的奧立佛呢!

    她厭惡地推開拂著臉的樹枝,掙扎著要爬起來,卻突然發現,那墨綠色的枝葉下露出了一張蒼白的臉!啊,一個死人!她嚇了一跳,「上帝啊……」哆哆嗦嗦地想要趕快躲開,可是……可是……那是一張多麼熟悉的臉!

    「奧立佛!」一聲撕裂肺腑的慘叫,亨特太太昏倒在兒子的胸膛上!

    奧立佛再也聽不到媽媽的呼喚,再也不能解釋他為什麼昨夜未歸,這個世界上,誰也不知道他生命的最後時刻是怎麼度過的。但是,他的雙手彷彿在訴說著這一切:他死了,手裡還緊緊地握著帶給家裡的聖誕樹,握著一束含苞待放的玫瑰,鮮紅鮮紅的,像瑪璃,像熱血!他的臂彎里,一個傾倒的紙袋撒落了一片栗子,那栗子不是糖炒的,比北平的差多了……也許,他正是為了採購這一切才誤了那頓豐盛的晚餐?也許,他相信一定能搶在警報拉響之前趕回家裡?在匆匆回家的路上,他一定是充滿了歡樂,充滿了幸福,充滿了愛,而沒有痛苦。如果再早一步,他將給全家帶來皆大歡喜。然而沒有。為什麼警報拉響的時候不躲一躲呢?也許他那時剛剛在「大棚子」果品店買了最後一樣禮物——栗子,突然的危險信號使他有過片刻的猶豫:是退回地鐵呢,還是趕快跑回家?很顯然,他選擇了後者,他也許像某些人一樣對警報這玩藝兒已經「疲」了,不大相信德國人的炸彈一定會落到自己身上,他太相信自己的那一雙長腿了,想搶在轟炸之前見到他急於要見的人,把一切都忘了!他的身邊沒有彈坑,密集的炸彈並沒有不偏不倚地朝他當頭落下,那樣他就粉身碎骨了,結束他的生命的也許只是一塊小小的彈片,對血和肉的肌體來說,這就足夠了!

    「奧立佛,奧立佛!」沙蒙。亨特瘋了!他暴跳著,咆哮著,沙啞的、蒼老的聲音向著蒼天呼喚愛子的魂兮歸來!

    這時,只是在這時,韓子奇才突然明白沙蒙。亨特和他本人半世奔勞、飽經滄桑的意義所在:兒子,繼承人!延續事業的命脈,使玉的長河滾滾不息的浪花!但是,對於亨特來說,這一切都失去了,頃刻之間,化為烏有!

    「奧立佛!」梁冰玉撲在奧立佛已經冰冷的身上。她恨自己,當這個軀體還有說有笑有血有肉、沸騰著愛的激情的時候,她為什麼要對他冷若冰霜?為什麼要把自己難以忍受的痛苦也強加於他?為什麼要讓無辜的奧立佛代替那個早已死了靈魂的楊琛來承擔情感的折磨?啊,是因為……對愛的恐懼!她傷害了一個不該傷害的人,一個到死還在愛她的人,她卻永遠也無法償還了,讓愛懲罰她吧!

    奧立佛付出了愛,但沒有得到收穫,在追求和希冀中,他死去了,把遺憾留給了別人。而他自己,卻似乎並沒有痛苦,在追求中死去,留下的仍然是希望。在他的手中,是蒼翠的樅樹和血紅的玫瑰,他走向了愛神,而不是死神!

    「我有權利生活!有權利愛!……」她彷彿聽到奧立佛還在呼喊!

    聖誕節終於到來了,倫敦古城有史以來最黯淡、最貧困、最混亂的一個聖誕!天上飄落著雪花,要降給人間一個吉祥如意的白色聖誕。冥冥之中的「上帝」,沒有力量降伏戰爭的惡魔,還要用聖潔的白雪來掩埋那斷壁殘垣和血染的屍體嗎?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穆斯林的葬禮 > 第十一章 月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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