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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所屬書籍: 歷史的天空

  江淮野戰軍八縱二旅旅長梁必達手擎一柄巨型膠桿牙刷,先外後內,深入淺出,左右交替,上下反覆,並伴以呀呀呀嗨嗨嗨的吼聲,橫刮豎掏,把清晨起床後的這道程序鼓搗得轟轟烈烈。

  睡前洗腳,飯前洗手,起床刷牙,這是梁必達在陳埠縣當大隊長的時候,由東方聞音交代他的警衛員黃得虎和馬小樹強制他養成的習慣。

  原先的梁必達愛吸自製的大煙捲子,有時候也抱著房東的水煙袋咕嚕幾口。後來朱預道從洛安州里給他弄來了洋人造的「炮台」牌,就開始吸起了紙煙。紙煙味道是淡了一點,但是夾上紙煙的作派就雅緻了許多。

  自從當了分區司令員,尤其是感覺上跟東方聞音朦朦朧朧地有了那種關係,梁必達就更加註重形象儀錶了,軍裝盡量要穿新的,尺寸要得體,不合適的就下放給朱預道或者曲向乾、陶三河。朱預道等人有了新軍裝,倘若被梁必達相中,那就毫不客氣,巧取豪奪還不許反抗。

  有一回,曲向乾的老婆、分區的糧秣科長洪英用繳獲的「皇協軍」軍裝給曲向乾改制了一件八路軍軍服,讓梁必達看見了,二話不說,就命令曲向乾脫掉。

  曲向乾起先還以為司令員是討厭漢奸,不讓用「皇協軍」的東西改頭換面,豈料脫掉之後,司令員倒自己比划上了,穿在身上,還照了鏡子,感覺很合適,嘿嘿一笑,對。曲向乾說:「好,這件歸我了。我牙大,你嘴歪,原先咱倆都是醜男人。現在我的大牙沒有了,你的嘴還是歪的,你穿那麼光亮幹什麼?」

  曲歪嘴同志——當時的獨立團副團長曲向乾一肚子不痛快,說:「司令員你狗日的也太霸道了,我就不能有一點好東西?有什麼你搶什麼。」

  梁必達大眼一瞪:「屁話!我搶你什麼好東西了,你老婆我搶了嗎?媽的老子都當分區的司令員了,還是光棍一條,你狗日的倒好,先下手為強,把我的糧草官搬到了你那張破竹笆床上。不是看你打過幾次好仗,我就不批你的結婚報告,就眼看著洪英肚皮提前大了,老子再收拾你。老子沒收拾你,你還不以實際行動感恩?」

  曲歪嘴同志說:「你要是喜歡,可以命令洪英再給你改一件嘛。這件是老婆照著我的身子改的,我穿得好好的,你何必硬是從我身上剝下來?」

  梁必達堅定不移地說:「不行,我就要這一件。我是司令員,你沒有道理比我穿得排場。」義說:「你說是照你的身子改的,我卻看像是照著我的身了改的,小信你回去問你老婆去。」

  曲向乾只得苦笑,毫無辦法。這樣的事情不是一次兩次了,朱預道的馬靴,陶三河的洋布襯衣和金邊m鏡,自己享用統統沒有超過十天半月,只要被梁必達發現並相中,他就嚴令你無條件上交。大家只得忍氣吞聲,誰讓他是司令員而你不是呢?當然,說到底大家還是心甘情願的,同志之間親密無間,腦袋不分你我都歸抗戰所有,這點小東小西算得了個啥?提個意見表示個不滿那是跟司令員撒嬌呢。

  梁必達做什麼都是雷厲風行,惟有刷牙洗臉一絲不苟,該刷的地方刷到了,用不著的拐拐角角也不放過,態度極其認真。一邊刷牙,一邊觀看黃得虎和馬小樹訓練姚葫蘆。

  此姚葫蘆非彼姚葫蘆。此姚葫蘆不是那個當了漢奸司令的姚葫蘆,而是老狗姚三的後裔。後來大家終於弄明白了,當初梁必達之所以給岳秀英家的那條公狗取名姚三,是因為漢奸姚葫蘆的爹名字叫姚三。黑皮姚三配種積極性過於高漲,不負責任地繁殖了將近半個連的後代。兩年過後就有點疲軟,再也不似先前那般生龍活虎了。

  當了分區司令員的梁必達同志看著姚三那副年老力衰還成天色迷迷的樣子,心裡討厭,開恩讓分區伙房管理員老韓頭給處置了,分區機關的同志們打了一頓牙祭。又讓黃得虎到陳埠鎮,從姚三眾多的後裔里挑選了一條黃皮狗。

  由於姚三性關係混亂,亂倫的事情自然不可避免,已經無法考證黃皮狗是姚三的兒輩還是孫輩了,兒輩孫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條黃皮狗崽是公的,性情極其兇猛,不亞於豺狼餓虎。從形象上看,此狗腿短體長,奔跑速度極快,每每遇到獵物,只要主人一聲令下,便如離弦之箭。自然,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基於血統遺傳,這牲口跟它的爹爹或爺爺同樣屬丁賤種,也有許多令人不齒的惡習,譬如為了得到一塊肉,就可以對任何人奴顏媚骨屈膝搖尾。雖然是家畜,卻又野性膨脹,追鴨叼雞的壞事也是經常乾的。

  黃得虎現在對姚葫蘆進行的訓練,是服從命令的習慣。一聲口哨,它就跳起來,兩聲口哨,它就跑起來,三聲口哨,它就趴下去。要是揮:手一舉給個指揮動作,它就會就近抱起一棵樹沒完沒了地拚命撕咬,四隻爪子連抓帶撕一刻不停,其兇猛之狀,其殘忍之情,其豺狼之本性暴露無遺。

  姚葫蘆這個名字不是梁必達取的。當了分區司令員和旅長之後,梁必達從感覺上已經是個領導者和文化人了,不屑於玩那種指桑罵槐借狗罵人的小把戲了。姚葫蘆這個名字是朱預道取的。黃皮狗被領到梅嶺的時候,朱預道說,哈哈,既然是姚三的種,管它是兒子還是孫子,就叫姚葫蘆得了,反正姚葫蘆祖宗三代都有扒灰的習慣,輩分排錯了也沒關係。能夠看得出來,黃得虎和馬小樹對姚葫蘆的訓練是卓有成效的,這畜牲現在對於各種口令和手勢已經心領神會了,執行起來一招一式明顯有了章法。

  以往,梁必達閑下來,也會親臨訓練場地,對姚葫蘆進行更高層次的考核。狗眼看人看得更准,凹凸山有許多老百姓對梁必達都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八路軍一色的打扮一樣的裝束,不像往日的縣太爺州衙門那樣拿腔拿調耀武揚威地擺譜,假如迎面遇上,老百姓也未必馬上就能認出哪一位是梁必達,哪一位是跟班的。但姚葫就不一樣了,姚葫蘆自從到了凹凸山軍分區,一眼就認準了那個人高馬大頤指氣使的龐然人物是這裡的一號人物,是它的衣食父母和最堅強的後盾,所以它的第一個表現就是越過了當時在場的竇玉泉和姜家湖等人,徑直一路小跑奔到梁必達的腳下,義是搖尾巴,義是蹭梁必達的褲腿。此舉令梁必達很得意,當即命令黃得虎賞了姚葫蘆一塊豆腐渣餅子,並規定每個月撥給姚葫蘆三兩鹽巴和五斤小米,這種伙食標準差不多等同於半個戰士的待遇。

  但現在梁必達對姚葫蘆的興趣大不如前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十九章

  二

  早晨梁必達喝了兩碗稀飯,啃了一塊蕎麥麵餅子,然後請來了旅政治委員張普景、副旅長姜家湖、旅參謀長朱疆、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江古碑、供給部副部長安雪梅和駐紮在旅部附近船巴沖的一團團長朱預道,幾個人圍坐在沙盤前算賬。在前不久的整編中,吸收了大量的地方幹部到野戰軍工作,江古碑和原凹凸山壽春縣縣長安雪梅以及朱預道的妻子、陳埠縣副縣長岳秀英等人都回到了部隊,被充實到了二旅,安雪梅負責組織後勤保障和支前工作,岳秀英在旅部擔任動員科的科長。現在是一切服從戰爭,一切保障野戰軍,地方部隊和地方幹部,凡是有條件的,都無條件地加強野戰軍。幹部們有合適職務的就安排合適的職務,沒有合適位置的,降職使用的也不在少數,充分體現了能上能下的思想基礎。

  二旅成立之初,宋店和馬陂之戰牛刀小試,就鋒芒畢露,打得劉漢英幾個團丟盔卸甲,並且有幾個營整建制地被吃掉,梁必達當然是愉快的。

  梁必達委實不再是梁大牙了,雖然得意,但是並沒有忘形。有些賬目他還是要算一算。

  第一筆賬算的是劉漢英的兵力。一仗下來,對方的編製狀況差不多就清楚了,此前梁必達分別審訊了從劉漢英部俘虜過來的一個副團長、兩個營長和三個營副。俘虜們求生心切,說的都是真話,幾份口供一對照,一個連有多少人,一個營有幾個連,一個團有幾個營,一個旅有幾個團,營的火力配備,團的火力配備,等等,都一目了然。

  梁必達一邊口述,姜家湖一邊噼里啪啦地打算盤。

  算來算去,幾個人的臉就黑了。蔣總統在國共談判期間,欺騙了國際輿論,也玩弄了美國人,說是縮編,不過是規格上降級改了稱呼。把軍變成了師,師變成了旅,看起來建制軍和建制師都減少了,可實際兵力卻暗暗地增加了。落實到凹凸山,就更是花樣翻新,除了招兵買馬,還收編了大量的漢奸隊伍。一個新編師,兵力竟然膨脹到四個旅,加上師部直屬部隊,共有十五個團將近兩萬兵力,比抗戰期間一個軍還要龐大。也就是說,在對付共產黨的時候,老蔣比對付日本鬼子花的本錢還要大。

  而整個凹凸山區,即使是楊庭輝的江淮野戰軍第八縱隊全部,三個旅加起來,也不過才八千人左右。二旅在八縱還是加強的,但是也不能跟劉漢英的任何一個旅相比。除了朱預道的一團有三個營的建制,共有九百餘人,其它兩個團每團只有七個連,每個連只有九十來個人,不足七百人。宋上大的特務團說是團的架子,實際上只有五個連,才四百多人。全旅兵力總數也就是三幹人多一點。

  如此算來,幾天前打的那場勝仗,對劉漢英根本就沒有傷筋動骨。

  再算裝備。就算裝備最為優良的朱預道一團,也只有一個迫擊炮連,一個機槍連,傢伙還都是老掉牙的。其它乙種小團只有四五門迫擊炮和十幾挺重機槍。而劉漢英部師有一個山炮團,旅有山炮營,團有山炮連。僅僅是四百挺重機槍和近干挺美式輕機關槍這個數字,就足以令人望而生畏的了。

  張普景說:「這幾年我們雖然在發展,但都是白手起家,沒有外援,跟國民黨比實力比裝備是比不了的。還是要靠人民戰爭,發動群眾。」

  梁必達說:「我同意政委的觀點,依靠群眾這一條任何時候也不能放棄。但是,依靠不等於依賴,解放軍和八路軍是有區別的,現在已經不是和鬼子打麻雀戰運動戰了,我們現在必須要考慮一個事實,也就是說,要從過去的游擊戰術轉變到大兵團作戰的思路上來。不完成這個轉變,就要吃虧。這一仗是勝利了,但是我們要提醒部隊,這次勝利有許多僥倖。一個是劉漢英的部隊輕敵,他沒有想到我們準備得這麼充分,他在兵力使用上保守了。二是兄弟部隊在山外打得很兇,從客觀上牽制了劉漢英的主要兵力。三是恰好有幾個分區的地方部隊在集訓,竇副旅長戰機把握得好,主動配合來得及時。沒有這幾條,這次戰鬥,即使取得最後的勝利,恐怕也要付出更大的代價,弄得不好夾生的可能都有。要召開一個團以上幹部會,要對下一步的工作,形成一個明確的戰略方針。」

  張普景和姜家湖都很擁護,張普景說:「老梁的思路是對的。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梁必達說:「是不是可以這樣,一、向縱隊報告,我旅兵員亟待補充,請縱隊支持我們,再從幾個分區抽調三至四個連,補充到各團。本旅轄區的幾個縣大隊,升級為乙種團。二、朱團長派出一個連,近日進駐二龍崗,對烏龍集陳墨涵部的防禦態勢實施抵近偵察。三、宋上大同志報告,洛安州尚有日偽留存的一批軍火,現在藏在哪裡還不清楚,朱參謀長要想辦法。」

  張普景見今天幾個人意見比較一致,他和梁必達一唱一和也很默契,趁機提出來一個老問題,說:「要想儘快改變敵強我弱的力量懸殊,最有效的辦法還是瓦解敵軍。老江的幾個工作站要加強,要抽調一批忠於黨的事業、文兼武備的好乾部深入到劉漢英的心臟。」

  梁必達頓了一下,沒有馬上表態。事實上,張普景急於要解決的問題,也正是梁必達比較重視的問題,只不過兩個人對這件事情的態度卻恰好是背道而馳的。

  楊庭輝和八縱新任政委王蘭田對梁必達有單獨交待,鑒於目前敵我之間關係微妙,瓦解敵軍工作上升到了一定的高度,縱隊聯絡部派遣一批幹部,已經打入劉漢英部隊內部,宋上大和東方聞音也將對陳墨涵部進行策反工作。這些都是高度機密,弄得不好就有自己的同志人頭落地,必須慎之又慎。連張普景都一知半解,梁必達當然是不會讓江古碑插手了。

  第十九章

  三

  在近年的工作中,如果說梁必達同張普景和竇玉泉相處尚且融洽的話,那麼對江古碑就是另外一種態度了。

  梁必達從心眼裡看不起江古碑,這倒不完全因為江古碑在「純潔運動」中充當了急先鋒,而是因為在梁必達等人的問題甄別之後,尤其是在梁必達當上了分區司令員之後,江古碑的表現令梁必達十分鄙視。為了洗清自己,討好梁必達,江古碑居然搞了一個材料,把當初收拾梁必達和朱預道的經過白紙黑字詳細地記錄下來,還把某某某是怎麼說的,某某某是怎麼做的,全都出賣了。

  江古碑沒有想到的是,梁必達對他的小報告壓根兒不領情,還將材料給東方聞音看了,說:「這種人是小人,好漢做事好漢當,大丈夫敢作敢為,搞這種雞鳴狗盜的小動作幹什麼?錯了就是錯了,錯了也不是哪一個人的責任。這樣的事張普景就做不出來,我跟張普景經常爭論,但沒有一點個人恩怨。江古碑現在是看我腰桿硬了,就來投靠,可是他想錯了,我梁必達不是綠林好漢草莽英雄。他現在一見風頭不對,連某某某和某某某都出

  賣,如果有一天我梁必達又不得勢了,那他還不照樣落井下石?這份黑材料燒了,免得同志之間人心惶惶疑鬼疑神地互相戒備,權當沒這回事。」

  這一席話,說得東方聞音好生佩服,打心眼裡覺得梁必達看問題真是透徹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本來,特委改組之後,江古碑回到野戰軍工作,梁必達就有抵制,認為這個人品質不好,但張普景等人不知道江古碑暗地裡還有動作,梁必達也沒有說,所以張普景等人堅持接受了江古碑。偏偏江古碑急於表現,往往又是添亂,他所領導的在敵占區的幾個工作站,近日頻頻報告發現姦細叛徒之類,而且一再向梁必達報告,要如何如何,弄得梁必達提心弔膽——那些所謂的「姦細」、「叛徒」,數量相當的人都是近期派進劉漢英部隊、接受王蘭田和梁必達單線領導的地下工作人員。如果不採取措施,誤殺自己同志的事情又有可能發生。

  為難的是,這些話還不能明說,尤其是不能跟江古碑說。地下工作的慣例是,任務傳達到哪一級哪一級負責,誰知道誰負責。這也不是不相信同志,這是鐵的紀律。再說,張普景雖然做人正派,但過於激進,革命熱情始終可嘉,對敵鬥爭經驗始終不足,放手把地下工作交給他們,他也委實放心不下。上次跟劉漢英聯手除掉李文彬,是由國方精銳諜報工作者高秋江具體執行的,同時,出於更深的意圖,王蘭田又決定暗中保護高秋江,也是單獨布置給梁必達的。梁必達秘密組織了一個特工隊,由曲向乾帶領潛入洛安州,當初高秋江在自己的寓所里看見的那張寫著「走投無路時,去找梁大牙」的紙條,就是曲向乾塞進門縫的。事後張普景才知道一二,對此十分惱怒,說:「連我這個政委都不相信,還是宗派主義在作怪。」可是,不論張普景怎樣發牢騷,梁

  必達在統戰的問題上卻不能妥協。

  梁必達想了想,說:「統戰工作由縱隊統一部署,我們不要亂插杠子,弄得不好,反而亂了。老江你那幾個工作站的主要任務還是摸內線情報,有了情況要跟情報科及時通氣。還有,你們的鋤奸隊不能再隨便殺人了。現在是敵中有我,我中有敵,複雜時期,為了統一指揮,綜合協調,我看是不是可以成立一個敵工委員會,協調情報偵察、對敵聯絡、對內肅奸、治安保衛幾個方面的工作,由姜副旅長和江副政委共同負責,姜副旅長負主要責任,為該委員會主任,老江為副主任。只要是涉及到性命的事,必須經過我和張政委兩個人同時批准。張政委你看怎麼樣?」

  張普景怔了怔,半天沒吭氣。

  自從二旅成立以來,張普景是一腔熱血要在政治上打個翻身仗,梁必達對他也表示充分尊重。但是,張普景總是感覺到還有什麼地方不那麼順當,尤其是在進行重大決策的時候,梁必達同志的剛愎自用就表現出來了。不能不承認,梁必達同志這幾年進步很快,在政治素質和戰爭經驗等方面都成熟起來了,指揮部隊屢戰屢勝,上上下下都很服氣。但是,正是因為威望上去了,問題也表現出來了,惟其因為有了功勞,也就越來越武斷了。

  不僅用兵武斷,在用人方面也很獨裁。對他張普景面子上還過得去,可是對江古碑同志就沒那麼客氣了,雖然說是副手和部門首長,但你也不能不把人家放在眼裡啊,也不能事事都越俎代庖啊。張普景自然不會看不出來,梁必達根本就不信任江古碑,同時他還認為梁必達也並不徹底地信任他張普景。統戰工作、聯絡工作、保衛工作,都是政治部的職能,為什麼要姜副旅長負主要責任?就是首長分工,也應該是我政治委員或者副政治委員

  負主要責任啊。

  讓張普景尤其惱火而又說不出口的是,這個江古碑,自從上次在「純潔運動」中犯了錯誤,就一蹶不振了,像是大病一場的落水狗。調回野戰軍工作,張普景原先期待他重新振作起來,在思想政治工作方面助他一臂之力,豈料這個同志居然成了豬大腸子,橫豎伸不直腰桿,甚至還在梁必達面前低三下四惟命是從。

  看來他是被梁必達徹底征服了。如此,梁必達更是一手遮天了。這是共產黨的部隊,也不是哪一個人的護院家丁。你梁必達對了,我們支持,但畢竟還有一級黨委,你是書記,也不能擅自成立組織,跟政治委員連氣都不通一個,就宣布某某某負責,也太目中無人了。

  張普景終於忍無可忍了,壓住火氣,慢騰騰地說:「老梁,今天不是開黨的會議吧。」

  梁必達說:「除了宋上大同志,黨委成員都在嘛,也可以算是黨的會議。」

  張普景說:「如果是黨的會議,那我說明我的態度,我不同意成立一個敵工委員會,也不同意這幾項工作由姜副旅長負主要責任。我軍在編製上有司令部、政治部、供給部、衛生部,各有任務,應該各司其職。」

  梁必達說:「我說過了,複雜時期,敵我之間關係微妙,我們可以有一個統一的領導,這也是臨時性的權宜之計。」

  張普景仍不退讓,說:「搞一個所謂的敵工委員會,凌駕在職能機關之上,才真正有可能製造混亂,而且也名不正言不順。」

  梁必達說:「這是為了對敵鬥爭的需要,也不是設衙門封官許願,不存在什麼名不正言不順的問題。」

  張普景說:「就是搞,我也不同意由姜副旅長統一負責……

  哦,老薑,我這樣說不是對你有看法。敵工工作是政治工作,我這個政治委員還有自己的職責嘛,還有副政委,還有政治部,我和江古碑同志過去犯過錯誤,甚至是嚴重錯誤,但那不是品質問題,是思想認識問題,是執行政策把握的尺度問題。我們還是要幹革命的。沒病沒災的,你梁必達司令員也不能老是讓我們睡大覺啊。」

  梁必達不痛快了,說:「老張,你誤會了。你是以為我要架空你嗎?你是以為我對你不放心?不是這樣的,以後我會跟你說清楚的。」

  張普景毫不妥協地說:「要說清楚現在說,什麼時候說清楚了我什麼時候表態。如果是上級有秘密指示,你就……你可以像上次跟高秋江接頭那樣,還是秘密執行,我——甘當局外人。」說完,站起身,一臉凜然憤懣,拂袖而去。

  第十九章

  四

  張普景對梁必達大動肝火之後不久的一天,凹凸山北麓烏龍集多出了一個人——東方聞音。陳墨涵同東方聞音的會晤地點選擇在三團的救護隊。

  東方聞音戴著一副闊大的口罩,遮掩了臉龐下部,只露出一雙黑亮的眼睛,同陳墨涵進行目光交流。她現在的身份是陳墨涵三團救護隊的護士,而陳墨涵的身份是一個患了傷寒的病人。東方聞音的護士身份無疑是假的,陳墨涵得了傷寒卻是真的,時而畏冷,時而懼熱,還發著高燒。

  醫生是自己人,是趙無妨的把見弟,老七十九軍的醫官,給陳墨涵掛上輸液瓶就退出去了。這套病房是個獨立小院,三間

  房子都是空的,門上掛著「傳染莫入」的醒目標牌,另有幾個衛士把守。安全是有把握的。

  這已經是第四次周旋了。

  前幾次,東方聞音詳細地給陳墨涵介紹了全國各個戰場上兩軍交戰的形勢,曉以民族大義,並曆數國民黨軍隊排擠異己己加害忠良的事實,有些事情陳墨涵知道,譬如武培梅、石雲彪和莫干山等人遇難,可以說歷歷在目。還有一些陳墨涵聞所未聞,譬如諸多高級將領在抗戰期間同日偽暗送秋波沆瀣一氣的醜聞。

  東方聞音還告訴陳墨涵,據本軍內線掌握的情況,事實上劉漢英現在對他並不信任,他的另一個團副張崮生手裡就有劉漢英的密令,兩軍交戰當中,一旦發現他陳墨涵和趙無妨等人有異常行為,可以先斬後奏,部隊聽命於張崮生。

  對於這個情況,陳墨涵並不感到驚訝,淡淡一笑說:「真的到了那時候,恐怕就由不得他們了。」

  陳墨涵對於自己對部隊的控制,是充滿信心的,他從來都沒有把張崮生當做自己人,他也自信張崮生對於他和趙無妨的行動不摸底細。張崮生心存疑竇是有可能的,但是他們的所有的活動都安排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除了趙無妨、陳士元和余草金三個人,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但是,當東方聞音向他出示了一張由吉哈天親擬的「幽靈學會」成員名單時,他卻被大大地震驚了。在那份黑名單上,趙無妨、陳士元、余草金的名字躍然紙上,他陳墨涵的名字也在其中,只不過後面加了一個問號。如此說來,不僅是對他不信任,部隊里的風吹草動也還是在劉漢英等人的密切掌握之中。在這樣的隊伍里效力,每一時刻都是險象環生,每一塊土地都有陷阱。

  東方聞音還向陳墨涵介紹了解放軍在華東戰場、東北戰場、西北戰場屢戰屢勝的局勢和一些國民黨將領起義的情況,設身處地地為陳墨涵和三團的前程分析出路,代表陳墨涵的恩師王蘭田,再次敦促陳墨涵審時度勢,以大局為重,儘快回到民族利益的軌道,「不義之戰不戰,是非之地不留」。

  在東方聞音的努力和趙無妨等人的配合下,經過幾個回合推心置腹的交流,陳墨涵的態度逐步明朗,目前基本上已經將路鋪平,三團起義已經是大勢所趨了。但還有一些具體問題沒能達成共識。

  在陳墨涵輾轉不眠最熬煎的時刻,還有一個人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這個人就是俞真。

  陳墨涵後來摸清了俞真的底細,俞真不是楊庭輝部隊的上層人物,只是個聯絡員,說到底還不能算個貨真價實的八路。但這個小女子對八路是真誠擁護的,為八路效力奮不顧身,這個事實本身也就很能說明問題,他陳墨涵還沒有見過有哪個豆蔻年華的女子會為劉漢英的部隊捨生忘死。

  在東方聞音和陳墨涵前幾次會晤的時候,俞真和趙無妨聯手負責穿針引線,並共同為陳墨涵和東方聞音的安全精心籌措。

  俞真同趙無妨開玩笑說,她和趙無妨兩個人,就像是周旋在陳墨涵和東方聞音之間的男女媒人。

  陳墨涵素懷憐香惜玉之心,如履薄冰地同「共黨小探子」俞真接觸了幾次,對這個伶牙俐齒機靈聰穎的少女頗有好感,而且此人身懷絕技,曾經在桂老闆的後院里給陳墨涵表演過擊劍,劍術十分精湛,一招一式流暢優美,加之性情率真,形象俏皮,頗得陳墨涵的喜愛。當然,說俞真起了作用,並不是美人計的功夫,而是從她嘴裡說出的高秋江的故事對陳墨涵有較大的震撼。陳墨涵把武培梅、石雲彪、莫干山、高秋江的遭遇聯繫起來,再看看自己和趙無妨等人的處境,那就由不得不心生異志了。倘若一條黑道走到底,他們的結局無疑也類似於上述好漢和巾幗。

  陳墨涵終於下了決心,他並沒有被高燒燒糊塗,躺在床上,很清醒地對坐在病床邊上的東方聞音說:「這步棋是非走不可了,我有這個思路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但是,我們的條件是最起碼的考慮,請貴軍體諒我們的處境。」

  陳墨涵說的條件有五個,一是時機,必須選擇在兩軍交戰而三團攻守一地的時候,以確保整團拉出。二是必須保證三團所有官兵的人身安全,因為三團內部有不少軍官在不同的時候參加過對共產黨部隊的作戰,手裡不同程度地有血債。三是三團的建制不能打亂,軍官不能離開部隊,不能分編。四是必須保障眷屬安全,三團營以上軍官,除了他陳墨涵,幾乎都有家眷拖累,在起義發起之前,要保證三團眷屬全部撤離到解放區。五是起義成功之後,整團調出凹凸山,不能在凹凸山直接同劉漢英的部隊交戰。

  東方聞音心裡有數,前四個條件縱隊首長已經接受了,並且絕對保證三團在起義過程中的安全,楊庭輝司令員並且表示,即使我軍打光一個旅,也要保證陳墨涵的三團不受損失和盡量減少損失。陳墨涵的三團起義,意義不僅僅是雙方兵力變化,重要的是對劉漢英部隊軍心的打擊。

  但是陳墨涵的第五個條件使縱隊首長有些為難。

  縱隊首長尤其看重的正是陳墨涵團的起義在凹凸山地區對敵方官兵的震動,對於繼續瓦解敵人鬥志至關重要。陳墨涵之所以提出起義之後將三團調出凹凸山,是基於兩個方面的考慮,一是這支部隊畢竟跟劉漢英的其他部隊有絲絲縷縷的聯繫,上層之間有明爭暗鬥,但下層官兵之間盤根錯節,轉眼之間就反目成仇,怕下層官兵有反覆。第二個考慮是出於一個軍人的自尊,儘管說起來是棄暗投明,但畢竟是改換門庭,過去的七十九軍和七十九團有彌天大冤,但現在的三團兵員成分有了很大變化,對於劉漢英也不是人人都咬牙切齒的,軍官們相互之間還有個人感情。袍澤故舊分道揚鑣也罷,但馬上就兵戈相見你死我活,他陳墨涵的情面上也有些過不去。

  這就是國民黨軍官的局限了,死要面子不要命。

  縱隊主要領導經過審慎研究,終於明確了思路。戰爭風雲變幻莫測,兩軍交戰日益升級,為了配合凹凸山外其他戰場,凹凸山問題必須儘快解決,要拖住拖垮直到拖死裝備精良的劉漢英部隊,促成陳墨涵部起義刻不容緩。

  這一次,東方聞音是代表江淮野戰軍第八縱隊最高指揮官楊庭輝和王蘭田向陳墨涵表態的——接受陳墨涵先生的所有條件。從現在起,第八縱隊以重兵駐守西線,隨時準備切斷舒霍埠至烏龍集的交通。主力梁必達二旅以進攻烏龍集的姿態移兵凹凸山北,向烏龍集接近,隨時接應。

  為了充分打消陳墨涵的顧慮,博取進一步的信任,東方聞音根據王蘭田的指示,還向陳墨涵介紹了凹凸山地下組織這幾年在劉漢英部隊的滲透情況,以及劉漢英和吉哈天在三團安插的卧底內線人員名單。二人當場商定,對張崮生等人即日採取監視行動,由三團現任參謀長余草金負責,一旦發現情況異常,果斷地以黑槍處置。

  第十九章

  五

  起義比計劃的時間提前了。

  由於東北戰場吃緊,國民黨軍緊急南調北上。上峰密令劉漢英,迅速擺脫楊庭輝部的糾纏,火速集結於黃河以北。

  陳墨涵接到遷徙的命令,當即通過俞真通知了東方聞音。楊庭輝一方面部署對劉漢英部的遲滯行動,著凹凸山六個分區的地方武裝破壞公路,襲擾劉漢英駐地,另一方面,著主力一旅、三旅和獨立二團進攻劉漢英武丙球旅。著梁必達二旅穿插至二龍崗以南,接應陳墨涵戰場起義。

  但此時又有了新的情況:劉漢英已經接到手下人密報,陳墨涵團圖謀不軌,反水在即。劉漢英大為震驚,暫時放下一切行動,以組織北上的名義,火速布置對陳墨涵團採取措施。

  就在陳墨涵的部隊集結完畢即將登上起義征途的時候,張嘉毓旅北上的先頭部隊一團繞道在烏龍集安營紮寨,另有二團、四團和齊格飛旅的兩個團也分別從左右兩路向烏龍集滾滾而來,打的是途經此地移防的旗號,實際上意在裹挾三團北上,一旦裹挾不成,就地解決。

  形勢頓時急轉直下。楊庭輝命令梁必達,首先截住了張嘉毓的一團,兩軍鏖戰於二龍崗一線,又有馬梓威的兩個團從右翼向梁必達的防線突擊,二旅脫身不得。張嘉毓的二團、四團和文澤遠指揮的齊格飛部的兩個團以及特務營接到劉漢英的命令,共有五千兵力急馳烏龍集。待陳墨涵的三團後腳剛剛離開,文澤遠的前腳就到了,齊格飛一團同陳墨涵的殿後部隊接上了火,緊追不放。

  陳墨涵的部隊交替掩護,邊打邊撤,速度就明顯慢了下來。

  張嘉毓的兩個團則以急行軍迂迴至宋店地區,以期迎頭截斷陳墨涵的去路。

  最早趕到宋店十里鋪的是宋上大和東方聞音指揮的二旅特務團。此時情況一目了然,如果陳墨涵部不能儘快地擺脫馬梓威一團的追擊,就有可能被絕對優勢的張旅、馬旅聯合消滅。更為嚴重的是,陳墨涵三團內部本來就有人對起義持消極態度,追敵如泰山壓頂,勢如破竹,此時若陷入絕境,內部極有可能出現分裂,臨陣脫逃和反戈一擊的情況都有可能發生,如此,這支即將新生的部隊又將面臨滅頂之災而胎死腹中了。一個已經努力了幾年牽涉了大量精力的計劃,到了此時,真是危如累卵了。東方聞音考慮最多的還是陳墨涵團的安全。這裡面不僅有工作方面的因素,也有信譽方面的壓力,既有戰爭一盤棋的通盤作用,也有個人之間人格力量的思考。她是代表相當一級組織同陳墨涵斡旋的,斡旋的結果是,陳墨涵接受了起義的敦促,如此,他就把三團的命運託付給楊庭輝的部隊了,也可以說是託付給了她東方聞音,具體地說就是通過她東方聞音託付給凹凸山野戰縱隊的。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戰爭中,陳墨涵團就像一個脆弱的嬰兒,劉漢英方餘人馬,都是沖著這個嬰兒來的。想到這些,東方聞音的心情就沉甸甸的了。

  東方聞音對宋上大說:「這次任務特殊,敵人數倍於我,只有硬頂。主力部隊在此構築工事,陳墨涵的部隊不過這道防線,就不能撤出戰鬥。」

  宋上大說:「打剩一個連,我當連長,打剩一個班,我是班長。」

  東方聞音又說:「我帶一個連,前出接應。」

  宋上大堅決不同意,說:「這不行。陳墨涵能不能回來,全看他的造化了。你不能去冒那個險。」

  東方聞音說:「這個時候我出現在他的隊伍里,感召力強,意義重大。人是我們動員過來的,我們要負責到底。」

  宋上大說:「就是去,也只能是我去。你要是有個閃失,別說梁旅長要剝我的皮,對上對下對自己我都沒法交待。」

  東方聞音說:「這裡是六個連對兩個團,以卵擊石,我是撐不住的。再說,我是個政工十部,接應起義是我的職責。不要再爭了。二連,跟我來。」

  決心一下,東方聞音就不是原先那個溫文爾雅的姑娘了,擎著手槍,英氣逼人。

  宋上大見東方聞音態度不容置疑,也覺得只好這樣了,便不再阻攔。

  第十九章

  六

  陳墨涵此時真有四面楚歌的感覺,槍聲炮聲喊殺聲,聲聲入耳。後有追兵,前途漫長,左有包抄,右有攔截。絕境哀兵縱橫衝突,浴血奮戰拚死陷陣。無奈孤軍作戰勢單力薄,加上少量軍官動搖,大有崩潰之勢。倒是還有一個忠誠的士兵時刻緊跟不離左右——那就是雪無痕。

  陳墨涵於隆隆逼近的槍炮聲中望著雪無痕,心中突然湧起陳墨涵從一個士兵的手裡奪過一挺機關槍,大聲吼道:「機關槍手全部留下,我帶你們和東方姑娘一起掩護,其餘人員由余參謀長統一指揮,撤!」說完,掉轉方向,指揮留下來的三十多個機槍手和二十多個不是機槍手但堅決不肯撤離的士兵,就地選擇有利地形,隱蔽地配置了火力。東方聞音見陳墨涵留意已決,無法勉強,也就不再堅持了,對手下的二連連長吳志耀說:「現在,聽從陳團長指揮。」

  當真是哀兵無敵,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待趙無妨率領的最後一個連隊撤出之後,陳墨涵指揮他的

  臨時機槍連和東方聞音帶來的一個連,將張嘉毓一團先頭部隊放近了打,一陣密如瓢潑的彈雨傾注過去,對方黑壓壓的人群就像割韭菜一樣,轉眼之間就被削平了一片。余敵四處逃竄,各保其身,不敢再追。

  陳墨涵見這一輪奪氣奪得兇猛,料定追敵收攏還有一個過程,便指揮部隊悄然撤出。

  第十九章

  七

  劉漢英坐鎮在壽春指揮部里,十幾部電台馬不停蹄地不斷報來對陳墨涵部的圍追堵截情況,然而情況越來越糟糕。梁必達部在幾個戰場上拚死抵擋,使國軍合圍難以實現,眼看楊庭輝的增援部隊也越來越近,陳墨涵部成為漏網之魚即將成為事實。劉漢英痛心疾首,他沒有想到他這個深謀遠慮的國軍黃埔出身的軍官,竟然被一個半路出家的一介書生耍弄了,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不動聲色地不顯山不露水地把動作做得密不透風,在要害時期,臨陣倒戈,一舉拉走了一個齊裝滿員的建制團,如此,楊庭輝部如虎添翼還在其次,對於軍心撼動的損失難以估計,更有甚者,最高長官部追查下來,那是誰也負不了的責任,現在已經不是治軍無方的問題了,是破壞「戡亂」,是「殺無赦」的死罪。

  於是乎,一道道指令便從劉漢英的嘴裡咬牙切齒地發出,雪片一般落到張嘉毓、馬梓威、齊格飛的手上——不惜一切代價,擺脫梁必達,全力圍殲叛逆陳墨涵。

  宋店阻擊戰空前慘烈。張嘉毓的兩個團在督戰隊機關槍的槍口前面,後退一步就是死,前進一步還有生還的可能。如此,只有一條路了,硬著頭皮往上沖。另一個方向上,齊格飛的部隊也緊追不放,風馳電掣地撲了過來。宋上大指揮的五個連加上東方聞音帶回來的一個連,總共兵力不足五百人,而且防禦正面過寬,要分幾個方向阻擊。雙方兵力懸殊過大,宋上大只能憑藉地形和簡要工事抵抗。防線被一段段割碎,炮火騰空,煙塵飛揚,日月無光。有兩個地方被撕破了口子,還展開了白刃肉搏,局部地段血流成河。

  轉機的出現有些令人意外。

  就在齊格飛的部隊已經快要咬住了陳墨涵三團趙無妨率領的兩個連殿後部隊、戰鬥即將展開之際,親臨齊格飛部指揮「戡逆」的文澤遠卻僭越了齊格飛,直接密令齊部二團團長蔡基黃放慢追擊速度,並就地展開,理由是「梁必達部一部已經脫離二龍崗,有掐斷我部後路之虞。」

  齊格飛本來就是文澤遠的舊部,一向為劉漢英所猜忌而為文澤遠倚重,他這個上校旅長也是文澤遠不遺餘力地爭取過來的,知遇之恩心裡有數,大事小事言聽計從。此時,他雖然對文澤遠放慢追擊速度的命令有些困惑,但轉念一想,老文從來都是不輕易決策的,既然決策,必有道理,估計是老長官有了新意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事實證明,文澤遠委實眼高一籌,在兩軍開戰的關鍵時刻,他放了陳墨涵一馬,也給楊庭輝和梁必達暗送了一個秋波,從而,在半年後大軍渡江南下千里追擊的時候,解放軍摧枯拉朽,新一三七師兵敗如山倒,劉漢英偽裝成農民得以潛逃,張嘉毓和馬梓威一個「為黨國盡忠自殺成仁」,一個在解放軍的炮火下體無完膚,而文澤遠和齊格飛則最終成了楊庭輝和梁必達的座上客,並在三十多年後分別當上了人民政府的文史專員和政協委員——此為後話。

  在宋店攻堅戰中,打得最不要命的是張嘉毓的兩個團。東方聞音就是在陳墨涵的部隊順利通過宋店防線之後同張嘉毓部作戰時遇難的。

  本來,東方聞音已經完成了對陳墨涵的接應任務,也接受了宋上大強硬的要求,隨陳墨涵的三團繼續向解放區腹地轉移,但是,就在轉移途中,又遇上張嘉毓部從右翼穿插上來的一個營,雙方再次展開激戰,倉促之中,一顆湯姆式卡賓槍子彈打中了東方聞音年僅二十五歲的心房。

  東方聞音在陳墨涵的懷裡留下了最後一句話:「請告訴梁必達,我是愛他的,我愛梁必達,也……包括梁……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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