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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所屬書籍: 歷史的天空

  一個露水掛枝的清晨,救護所的院子里來了很多人,急匆匆地搬著這樣或那樣的東西,像是在搬家。

  韓秋雲醒了,眼皮動了幾下,沒有睜開。她聽見外屋裡那個半洋半土的醫生正在跟什麼人說話。前面說了些什麼她聽得隱約,再往後說,她就聽得分明了,是高隊長高秋江來了。

  在凹凸山,這個名叫喬治馮的醫生是一個特殊人物,外科方面的精湛技術首屈一指,他曾經給劉漢英和劉漢英的上峰作過手術,作得長官們感恩戴德。喬治馮到凹凸山來參加抗戰完全是憑他自己的興趣。只有喬治馮一個人可以不喊劉漢英「旅座」或者「長官」,而是大大咧咧地稱呼其為「劉先生」。喬治馮同劉先生有約在先,不僅可以不穿軍服,而且來去自由。要是弄得他不快活,他誰的賬也不買,拍拍屁股就走人。而劉漢英極其不希望這個救命的菩薩輕易離去,想了很多辦法,並且讓左文錄挑選漂亮的姑娘安在喬治馮的身邊供職,試圖以美女牢固地圈住他。但是喬治馮不吃這一套,喬治馮甚至對於這些女人來從軍都很反感。

  女人們都說,比起別的男人,喬治馮最懂得憐香惜玉,多次向劉先生提出建議,要解除對於戰地女子服務隊的野戰訓練,而集中力量讓她們進行醫務護理方面的練習。喬治馮的觀點是,上帝造就了女人,是讓她們做母親、妻子和女兒的。女人本來是不應該操槍弄炮的,在一個文明的國度里,女人所從事的職業應該是教育、醫療、藝術和服務,這些才是女人的角色。打仗是男人的事,在文明社會,男人打球、打獵、打仗。像戰爭這樣極其需要意志和膽量的暴力行動,確實應該由男人來承擔。戰爭是男人的舞台,女人的舞台在戰爭的幕後。戰爭應該具有這樣一種功能,它使男人更加男人,而使女人更加女人。

  但是這些建議卻被劉漢英含糊了。作為凹凸山地區國軍最高長官,劉漢英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韓秋雲認為喬治馮是一個好人。

  在這個清晨,韓秋雲聽見醫生說:「真是不可思議,她還是一個小姑娘嘛,你們讓她去戰鬥去流血,別說她根本不會打仗,就是會打,心理也承受不了嘛。」

  一個女人的聲音傳過來,平靜地說:「是不可思議。大夫,戰爭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

  韓秋雲聽見那位滿肚子怪裡怪氣學問的好人醫生說:「高女士,我聽說你是一個巾幗英雄,可是我並不認為這是一個正確的稱呼。該死的戰爭把一切都搞亂了。請你真實地告訴我,你最理想的職業是什麼?」

  高秋江笑了:「我最理想的職業就是大夫你所描繪的,去搞教育或者醫療,或者乾脆在家當一個好妻子。」

  「你真是這麼想的嗎?」

  高秋江卻笑出了聲:「你不相信是吧,你聽別人說什麼了,說我是魔鬼嗎?你看我像個魔鬼嗎?大夫你是個醫學家,站在醫學的角度,你看我和別的女人有什麼區別?沒有嘛。」

  喬治馮說:「當然,我並不是說女人就不能打仗。戰爭爆發後,英、美、法、俄許多國家的婦女都拿起武器,同法西斯蒂進行戰鬥。當然,這是迫不得已而為之,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戰爭是個魔鬼,它使我們美麗的女性不能正確地使用自己的性別。儘管如此,我還是堅

  持認為,女人應該遠離戰爭。」

  「我相信你的理想是美好的,可是這種理想離我們是何等的遙遠啊。」

  韓秋雲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哦高隊長,那是多麼嚴厲的人啊。可是今天,在韓秋雲聽來,高隊長的話語卻是那樣的溫柔和親切。她又聽見高秋江說:「我能看看我的部下嗎?」

  「不行,她的病還沒有痊癒,我不能這樣把她交給你們。」醫生的話很堅決。

  「你誤會了,我並不是來領她走的,我只是來看看她。」

  「那也不行。她的病情很特殊,你會使她受到刺激的。」

  沒有聲音了,醫生的話顯然觸動了高秋江,她沉默了。過了很長時間,高秋江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問道:「大夫,能告訴我她得的是什麼病么?」

  「高女士,這位姑娘患的是帕爾尼森氏幻想綜合症,這種病多是驚嚇致厥後遺症,在歐洲很常見,在亞熱帶地區目前尚屬罕見。該症特徵是時斷時續,而且多數為外部環境誘發。這位姑娘豆蔻年華,正處在青春期,身體十分敏感,容易誘發復症的有十幾種花粉,一旦她嗅上那些花粉,她體內的一些細胞……我說的是情慾,你懂嗎?」喬治馮的中國話說得很好聽,多少還夾帶著一些滬腔,滿有味道。

  「我明白了……她是不該到這個地方來。」

  「所以,在目前她的病情還沒有穩定的情況下,你還是不見的好。」

  「可是醫生,我是她的隊長啊。而且,也許……也許,我們再也見不到面了。」

  韓秋雲非常奇怪高秋江會用這樣的語調說話,她突然覺得高隊長變了,變得有些陌生了。

  果然,醫生也察覺到了這一點,問道:「高女士,你是怎麼啦?你的話好……傷感。我能幫助你嗎?」

  韓秋雲聽見高秋江笑了,是微笑。「謝謝,我沒什麼,我不過是要離開這裡了。」

  「能告訴我你將去什麼地方嗎?」

  「不能。我只能告訴你,你給女人分配的角色真好。我是多麼想像你描繪的那樣,當一個母親、妻子和女兒啊。可是,看來我是做不到了。這包東西請你轉交給她,無論身處何地,我都會為她祝福的。」

  說完這番話,高秋江走了。

  韓秋雲從窗前看見了高秋江遠去的身影,這才發現,高隊長今天沒有穿軍裝,而是穿了一襲湖綠底黑碎花的旗袍。穿旗袍的高秋江與往日的高隊長判若兩人,那副修長姣好的身軀在明媚的麗日下,益發顯得丰采旖旎。

  第十一章

  二

  高秋江就是穿著這樣一身湖綠色的旗袍離開舒霍埠的。

  旗袍的面料是享有盛譽的梅山絲綢,質地細膩高貴,手感柔潤如水,且款式雅緻,做工精細,從顏色到綴綉,再到線條,都搭配得恰到好處,落落大方。如此成色的上乘之品,由一個身材勻稱曲線流暢的女人來享用,彼此都算找到了知己。穿著這身旗袍,移動腳步,雪白如凝脂的肌膚,便同光潔細密的衣面摩挲出絲絲縷縷的溫馨,還有那種若隱若現時真時幻的酥癢的愜意。一副被軍裝籠罩了很長時間的身軀終於又煥發出本來的美麗,甚至在服飾淡雅的清香浸潤之後,變得更加新鮮和美麗了。旗袍因了女人而得以充分展示自己的高貴和優良,女人則因了旗袍而得以最大程度地閃耀出自己性別的光輝。

  美好的感覺和美好的體驗以及美好的夢幻,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如同陽光一樣照射著高秋江的心靈,直到祥和綢庄的杜老闆將一個沉甸甸的盒子交到她手上,她才幡然記起已經被淡忘的使命。

  盒子是墨綠色的,四方錦繡綿軟,上頂有「文房四寶」四個古色古香的正楷,筆鋒遒勁有力,骨架協調血肉豐滿。打開盒子,卻是一柄亮鋥鋥的勃朗寧牌袖珍手槍,靜靜地卧在雪白的絲棉襯墊上。

  這已經是高秋江到達洛安州的第三天了。她現在的身份是祥和綢庄杜老闆的侄女,是從石家莊到江淮來做絲綢生意的。從這一天起,高秋江就頻繁出現在洛安州各個角落的綢庄布店裡了。儘管她本來的特長同做生意這個行當相去甚遠,但是憑藉女人與生俱來的對於服飾

  的興趣,在杜老闆的簡明的點撥下,她還是很快地掌握了行情,並且能夠嫻熟地掂量各種綢緞的質地和價碼。

  自然,這些活動都只不過是一種必要的鋪墊,是為她熟悉洛安州的街巷和接近打擊的目標所做的戰前準備。

  任務是絕密的,在凹凸山,除了劉漢英,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包括專門從事秘密活動的吉哈天和她以心相托的莫干山。惟其絕密,從而更加顯得至關重要。甚至就連劉漢英交代任務,也選擇了一個極其隱秘的方式。從時間上,是冬天明確的任務,方方面面的準備工作在暗中進行了幾個月,這也就決定了此次行動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對於完成這項使命,高秋江並無多少擔心。無非就是刺殺一個名叫川島長崎的日軍醫官。劉漢英跟高秋江交底說,川島長崎正在研製一種殺傷力極強的細菌武器,一旦研製成功,將對凹凸山的抗戰局面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但是高秋江卻對劉漢英的這種說法心存疑竇。劉漢英忽略了一個事實,在他的隊伍還沒有進入凹凸山之前,高秋江是在蔣文肇集團軍的情報處供職的,那時候她的手上就掌握了川島長崎的資料。川島長崎是一個以醫官身份作掩護的日軍高級諜報人員,他曾經收治了一個負傷被俘的國軍副軍長,從這位副軍長的嘴裡,挖出了不少情報,有些甚至涉及到高層苟合的鐵幕。蔣文肇以前曾經派了兩個行動小組潛進洛安州,欲除川島長崎,但是都因對方防範嚴密而未能下手。

  事隔兩年,劉漢英又十分慎重地部署了刺殺行動,並且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神秘色彩。無獨有偶,在高秋江同莫干山雪地幽會那天,在莫干山的一再追問下,高秋江含糊其辭地暗示莫干山,她不久可能是要到洛安州重建被日軍破壞的諜報機關,莫干山當時也曾咬牙切齒地囑託她,如果機會恰當,就幹掉日軍醫官川島長崎。莫干山沒有明說他對川島長崎的仇恨,但是莫干山告訴她,共產黨那邊也對川島長崎很頭痛,江北的八路軍和江南的新四軍都在尋機除掉這個魔鬼。這個魔鬼知道的東西太多了。

  如此一來,這次行動的背景就空前的複雜起來。高秋江對於對方的價值作過如下判斷:一,川島長崎掌握了國軍高級將領與武漢汪偽政權的微妙聯繫,尤其是蔣文肇下屬人員與漢奸姚葫蘆的暗中交易。二,東條山事變之後,劉漢英的部隊曾經故意「丟失」一份情報,向川島長崎的特務機關暴露了原七十九軍余部的位置,企圖借刀殺人。但是日軍為了更為深遠的戰略,並沒有對那一百六十二人下手,而是讓他們繼續像釘子一樣插在劉漢英的心臟上。而且這份「丟失」的文件也被川島長崎作為白紙黑字鎖在了自己的葯械箱子里。三,石雲彪、莫干山等人在彈盡糧絕並且無路可走的時候,川島長崎曾經指示進攻日軍放了他們一條生路,雙方並且心照不宣地達成了消滅和制約劉漢英的默契。所以莫干山也有除掉川島長崎的動機。四,川島長崎在掌握了國共兩方几路人馬的重要隱秘之後,不急於兜售,而是靜觀默察待價而沽。如今國際反法西斯的鬥爭已經出現重要的轉機,川島長崎為了自身的利益,可能已經向他的買主們開價了,於是便引來了來自幾個方向的殺身之禍。

  第十一章

  三

  年初的那個雪天里,就在高秋江即將徹底絕望之際,莫干山的最終出現,冰釋了她情感深處的所有痛楚。她在那一瞬間腦子裡溢滿了溫暖的春風,她記得她是飛奔著迎上去的,她在撲進莫干山的懷裡的時候兩個人都滑倒了,然後就那麼糾纏著拉扯著擁抱著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莫干山的住所,就在那盆通紅的火塘旁邊,她暢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場。她像是一個失去家園的孤兒,在千里之外的異地他鄉,找到了惟一的親人,於是便有了江河一般滔滔不絕的傾訴。她委實經受了太多的感情磨難,她的心裡盛裝著太多的幽怨,她的委屈可以車載斗量。當年,他們儘管稚嫩卻也真實,他們在愛情的蠱惑下疏忽了傳統禮教的巨大的摧毀力。姑且不論他們的「表姑」和「表侄」的親戚關係在彰德府平原上不容他們「有傷風化,有悖人倫」,即使沒有這層關係,高家在彰德府北的首富實力和莫家的小農地位,也構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懸殊。他們的情愛註定了是在喜劇中開幕而在悲劇中結束。

  七年前雨地返鄉之後半年,高家老太爺終於察覺了這對青年的「不軌行為」,顫抖著銀白的鬍鬚鄭重宣布,從此禁止高秋江大嫂娘家的任何人再到高府,「孽障」莫干山倘若再對小姐心存妄想,勢必要打斷他的賤腿。小姐倘若不守閨訓,再做出丟人現眼的事情,就施行家法,交族人協議處死。

  於是乎,這對男女年輕的信念被家族的高壓迅速地摧毀了。莫干山一怒之下離家出走,到河北武培梅軍隊當兵吃糧去了,並且由於驍勇善戰重義輕死而屢建戰功,很快升為連長。高秋江在此後的兩年里,則以死相拼先後拒絕了若干豪門的求親,並於日軍攻打姑子關的那年秋天,跟隨一群流亡學生,投奔了蔣文肇的隊伍。東條山事變發生之後,這對舊時戀人在一個偶然的場合相遇,可是此時莫干山已經成親,並且將高家的所作所為遷怒於高小姐,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要麼不予理睬,要麼就是冷嘲熱諷,甚至故意將他的漂亮妻子接到軍營,對高小姐施行羞辱。

  高秋江的一把傷心淚,全都流進了肚子里。心灰如死,恨從天來。在那些天昏地暗的日子裡,她漸漸地變得窮凶極惡起來。她酗過酒,打過人,甚至吸了一段時間白面。可是所有這一切,似乎都不能排遣內心與日俱增的苦痛。突然有一天,她為自己的心靈找到了突圍的路徑,那就是——射擊。

  哦,射擊,這當真是一件令人眩暈的事情。

  當她第一次用顫抖的手指,觸到冰涼而圓滑的扳機的時候,當那一團驟然而至的火光在眼前炸開的時候,當一個精巧的金屬物體按照自己的意志以超凡的速度飛向某個假想的敵人時,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在剎那間變得充實而飽滿。那種愉悅和快感是難以訴說的。

  是青干班那位姓吉的教官獨具慧眼,最早發現了這個女子在射擊方面的激情和天賦。從此,一柄玲瓏的七音小手槍就再也沒有離開她的腰際。

  終於有了一個機會,她截住了莫干山。在一個山坡上,她一言不發,一口氣打了七十發子彈,槍槍命中目標,前方五十公尺處一棵近尺粗的白楊樹被攔腰斬斷,看得莫干山目瞪口呆。打完了,她撫著傷痕纍纍的樹茬,無聲的淚像是漏天的雨,流得不可遏止。那天她只跟莫干山說了一句話:你可以滾了。

  從此之後,她便以為同莫干山再也沒有絲縷的關係了。可以進入近在咫尺、天各一方的境界了。然而這畢竟是自欺欺人。

  相逢時難別更難。事實上,這些年裡她的心裡仍然不可磨滅地活躍著陽春三月在彰德府北平原上飛馬騎射的英武少年。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在她接受了遠行的任務之後,抓住了一個時機,她還是不避風險不計後果甚至是不畏羞恥地找到了那片雪地——她要在離去之前了卻她所有的思念。

  那個雪天,在那塘鮮艷的炭火旁邊,莫干山深埋著頭,默默地聽她一遍又一遍地訴說,一次又一次地無聲地為她擦拭臉上的淚痕。莫干山說:「我對不起你。」

  她掐著他的胳膊說:「你何止是對不起我啊,你實在是害了我啊。你把一個女子從沉睡中喚醒,你讓她看見了一扇照射陽光的門,可是你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你就急急忙忙地把門關上了溜走了。你給我留下的是什麼你知道嗎,那是一把戳心的刀子啊。」

  莫干山說:「我沒有想到,你是這樣的痴情。」

  她更加兇狠地掐著莫干山的胳膊說,「你把我當成了什麼人?你以為我真是個水性楊花的蕩婦嗎?你知道嗎,一個女人愛上了一個男人,那是要以命相許的。你跟那個女人散了,你要跟我在一起。」

  莫干山苦笑著搖了搖頭:「我做不到。至少眼下我做不到。」

  高秋江淚眼圓睜:「為什麼?」

  莫干山說:「我不能在她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拋棄她,我做不到。」

  她抬起淚眼說:「那我等,等到地老天荒我也要等。等到死去的那一天我也要等。」

  莫干山的臉上堆滿了巨大的苦痛的表情,喃喃地說:「別這樣……秋江,我知道你的心……可是,我已經傷了一個了,我不能再傷第二個了……」

  高秋江的哭聲戛然而止,她仰起蒼白的臉龐,失神地把目光投向某處,眼睛裡不再有怨恨,也不再有渴望。她在一片物我兩忘的境界里看見了一個漆黑的夜晚,看見了隆重的雲層下的一個煢孑而立的女子。她就那麼長時間地面壁而立,站得兩腿僵硬。站得久了,就心靜如水了。最後,她就獃滯的目光定定地投向那盆紅色的炭火。

  那是一盆怎樣的炭火啊,黑色的木炭燃出了透明的暗紅色,一塊擁抱著一塊,互相燃燒著熔化著,偶爾畢剝出一兩聲清脆的炸響,像是不為人知的竊竊私語。屋子裡沒有燈,只有一盆炭火在四壁閃爍著玫瑰的顏色。

  就在那盆炭火的旁邊,高秋江解開了身上所有的鈕扣,展示了一個女人醞釀了二十多年的全部美麗。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麼做,也許她沒有足夠的理由,也許全世界的理由都在她的手裡。做了就是做了,不是開始,也不是了結。做了就可以無牽無掛地遠行了。

  現在,跟隨高秋江的只有兩件東西了,那便是旗袍和手槍。這兩件東西也是她此行的基本武器。一襲輕柔的旗袍穿在身上,性別的魅力便油然而生,並且時刻提醒著她的步履。美好的女人穿著美好的旗袍,走在洛安州的青石路面上,構成了一副獨特的旖旎風景。

  沒有人會想到,在這旖旎的風景後面,還掖藏著一柄東張西望的勃朗寧牌七音手槍。

  第十一章

  四

  氣候在一夜之間變得燥熱起來,空中的雲朵似乎被夏日灼熱的陽光融化了,全都變成了雨水落進了凹凸山,山城的天空於是袒露出純潔的湛藍。梧桐樹寬大的葉子經過幾個晝夜的沖洗,恢復了新鮮的綠色,葉面上細細的絨毛在陽光里輕紗一般蕩漾著,宛若飄動的夢幻。一枚晶亮閃光的金屬物體托在高秋江的掌心,傳遞著微弱的涼潤。

  這是一個玲瓏的藝術品,它具有驚人的光滑和燦亮的色澤。當然,它的功能不是用來觀賞的,在它小巧的軀體內部,蘊藏著巨大的激情和力量,它的存在就是為了等待一次燃燒,它或許是一個雌性,是一個盼望愛撫的女子,當它期待的伴侶出現並且猛烈地進入它的體內時,它就會熱烈地釋放出它的全部激情,將自己的生命在涅槃中發射出去,注入到另外一個生命中去,從而實現新生。

  在這個夏日的午後,高秋江立在祥和綢庄杜老闆家二樓一間隱蔽的房子里,臨窗眺望,她看見了青石鋪就的街心一直往前延伸,彎彎曲曲直到沒入街面的溝壑之中。

  這是一條老街了,兩邊以木樓居多,各色招牌雜亂無序,門板們則無一例外地被卸下來,斜靠在門臉一邊。世代居住在這裡的百姓草民就是靠這些小本經營謀生,他們從凹凸山裡兌來茶葉、絲綢、皮貨、野味和竹製品,再加價賣給外來的客商和官府的公職人員以及同商不同行的人們,互相賺取著蠅頭小利,把日子過得饒有興緻。日本人打進來了,小城驚慌了一陣,大部分人跑了反,可是沒過多久又回來了,跑到哪裡去也離不開一個家,再回到小城的家裡聽天由命吧。僥倖日本人忙於對付凹凸山裡的抗日武裝,為了有一個穩定的後方基地,對於小城的老百姓還算客氣,殺人放火的事比起當年的南京就要少多了。日軍剛剛進來的頭年把,小城也不過才死了千把人。有了這千把人做樣板,「良民」就多了許多,死人的事逐年減少。當然花姑娘還是要找的,常有幾個東洋兵夜半時分偷摸出營,在青石街面上攆出幾聲尖叫。到了白日,太陽旗照常升起,店鋪按時開張,叫買叫賣的吆喝抑揚頓挫,飯館酒肆人來人往,車夫們把式們裸著的脊樑冒著騰騰熱氣,拉著有錢人串街走巷——不管到了啥年月,日子總是還要過的,活著是惟一的目標,快活地活著是永恆的追求。

  太陽已經偏西了,天氣似乎變得更加炎熱。遠遠地看去,街上的行人在不經意間稀少起來,青石板連接的街心於是更加清晰,能看見那上面由太陽蒸騰出的流動的光暈。惟有梧桐樹枝椏上的蟬鳴,一聲高過一聲,顯得歇斯底里。

  這時,一樁奇怪的事情出現在高秋江的視野里。

  那是一個身段纖秀的女子,打著一把綠底碎花遮陽傘,沿著青石街心由東向西款款而來,橐橐的腳步聲在已經冷寂的街面上擊出了節奏分明的韻味。女子和她的花傘旁若無人地走著,恰似小河中央一葉悠然的輕舟。在祥和綢庄對面的泰豐珠寶店門口,女子躊躇了一下,停住腳步向里張望。

  就在這時,從泰豐珠寶店裡走出來兩位渾身珠光寶氣的闊太,同年輕的女子擦肩而過。

  只在剎那,高秋江的眼睛便睜圓了,她看見女子的左手靈巧地做了一個動作,其中一位闊太脖子上的金項鏈頓時不翼而飛,而闊太卻渾然無覺,兩人說笑依舊,邁著豪華的胖腿,分別跨上了恭候在門外的兩輛黃包車。

  高秋江不禁暗自驚嘆:好快的手!

  闊太轉眼就走遠了,女子卻並不急於離開,從容地收起花傘,四下里看了看,嫣然一笑,扭轉腰肢走進了泰豐珠寶店。

  高秋江心中一動,愣怔片刻,藏好手槍,換了一件旗袍,戴上首飾,也下樓向泰豐珠寶店走去。在珠寶店的廳堂門口,高秋江和女子打了個照面。

  這是一個面容姣好的姑娘,留著齊耳短髮,月白上衣配著黑裙,一副學生裝束。見有人注意自己,女子窘迫地笑笑,露出兩排細密潔白的牙齒,然後轉過身去就要走。

  高秋江低頭看看胸前,綴在左面的純金胸花已不見了蹤影。高秋江冷笑一聲,跟著女子走出了廳堂。女子在前走,她就在後面跟,女子的步子放慢,她的步子也放慢,女子的步子加快,她的步子也加快,就這麼不慌不忙,不前不後,不遠不近地跟著。女子顯然有些慌亂,步子終於變得急促,走到一個巷口,竟然跑了起來。高秋江仍然一言不發,笑笑,也腿跑了幾步。女子站住了,回過頭來冷冷地看著高秋江。高秋江也站住了,微笑地看著女子。

  女子發話了:「這位大姐,你這麼跟著我,存的是什麼心?」

  高秋江說:「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看小姐身手不凡,想跟你交個朋友。」

  女子臉色倏然一紅,苦笑一聲說:「大姐好眼力,想必也是此道高手。我今天是班門弄斧了。」說完,不易察覺地翻了一下手腕,一枚金光燦燦的胸花便拋了過來。

  高秋江穩穩地接住胸花,說:「還有。」

  女子說:「大姐你這是勒索我了。」

  高秋江說:「不義之財,見面一半。」

  女子無奈,只好從身上取出闊太的項鏈,想了想,恨恨地看著高秋江:「怎麼個一半法,把它掐斷?」

  高秋江擺了擺手:「算了,這麼好的東西,掐斷可惜了,你就留著吧。不過你得告訴我,你如此年輕貌美,為什麼要做賊呢?」

  「我不是賊,我只是小偷而已。」

  「我看你一偷再偷,你要那麼多錢幹什麼?」

  女子振振有詞地反問:「給你一座金山銀山,你嫌多嗎?」

  高秋江突然喜歡上這個女子了,覺得她不僅很有手段,而且伶牙俐齒,尤其是坦率得可愛。高秋江略一思忖,對那女子說:「你既然缺錢,我倒是可以幫你。當然我也有事情需要你幫忙。這樣吧,這個地方不方便,我們找一個地方談談,沒準能成為好朋友也說不定。眉山茶館的金寨翠眉是茗中極品,就去那兒小坐如何?」

  女子眨了眨眼,機警地問:「你該不是警察署的吧?」

  「當然不是。如果是,你早晚也跑不脫。不過我也是有來頭的,我勸你還是乖乖地跟我走,不然你會倒霉的。」

  女子蹙了一陣眉頭,最後說:「好吧。我得把話說到前頭,你要想抓我可沒那麼便當,我是有一夥子人的,城東城南都有。」

  高秋江笑笑,說:「這我明白。」

  第十一章

  五

  到了眉山茶館,高秋江要了一個耳房,點了一壺金寨翠眉,再要了幾碟烘糕瓜子之類,兩個女人一邊品茶一邊拉起了家常,做出親熱的樣子,乍一看像一對姐妹。

  茶是今春剛採的新茶,果然屬上乘佳品,滾燙的開水澆進去,嫩嫩的葉芽滾了幾滾,便一根根豎立起來,在水中上下沉浮,一會兒開水就變了顏色,碧綠澄澈,尚未入口,已是清香四溢了。

  高秋江品了一口茶,問:「你這一手是怎麼學來的?」

  女子說她親娘早逝,老爸在廬州當小職員,續弦娶了一個悍婦,待她十分惡劣,她便投奔了堂兄。堂兄是上海灘上的著名大盜,供養她在上海愛群女校讀書,但是住還住在堂兄的公館裡。堂兄有時候高興了,就給她傳幾手絕活。起先只是好玩,後來學多了,手就癢了。

  第一次偷的是先生的懷錶,因為先生為一件小事訓斥了她。偷了懷錶又偷眼鏡,眼鏡偷完了又偷禮帽,後來又偷先生的金筆、鈔票,連假牙也給偷出來。弄得先生神經錯亂,成天都在竄來竄去地找東西,連上課都提心弔膽東張西望。當然這些東西她也不要,過了一陣子就

  放到一個地方,讓先生陸續地把它們找回去。

  女子的故事講得有聲有色,聽得高秋江忍俊不住。

  「你叫什麼名字?」

  「眼下我還不能告訴你我的名字……要不,你就叫我小於吧。干勾於。」

  「那你為什麼不再讀書了呢?我看你這個年紀,也就是十六七歲吧?」

  「十八。」小於回答說。低下頭想了想,眼睛就紅了,「後來出了一件事,我在堂兄家裡結識了一個同鄉,他是個大學生,堂兄常常接濟他,他本來對我也很好,我愛他愛得死去活來,可是鹽鹼實業家的千金橫插了一杠子,他就疏遠了我。我堂兄要揍他,被我勸住了。」

  高秋江心裡怦然一動,又是一個薄命的紅顏。

  「可是你為什麼要偷呢?」

  「我恨透了錢,它毀了我。我爭不過實業家的千金,因為他需要錢。我沒有別的辦法,我跟他講,別希罕她的錢,你要錢我也有。那時我真蠢,我真的天天去偷,恨不能攢一座金山,把他的心收回來。有一次被人逮住了,不是我堂兄出面,他們就把我活活打死了。後來堂兄被官府抓住了,我去探監,堂兄對我說:聽著老妹,這個世界太不公平,我偷是為了打抱不平。你一個姑娘家,就別偷了,回家找二伯,相中一個差不多的就嫁人吧。可是回到廬州,老爸因了繼母的挑唆,根本就不認我,說我是賊。我一惱之下就走了,我還是要偷,我現在有很多錢了。」

  「有了錢,你的情郎就會回心轉意了嗎?這種人本來也不值得留戀啊。」

  「是啊,他還是跟她到英國去了。有時候我恨他恨得牙癢,恨不能殺了他。可是想把他忘了吧,又忘不掉。你說咱們做女人的怎麼就這麼傻呢?」

  「你現在不缺錢了,為什麼還要偷呢?」

  「不知道。反正無所謂,我總得有事做吧?我偷的人可多啦,當官的,實業家,闊佬,尤其是闊太太。在洛安州,我最樂意偷日本人和漢奸。全國都在抗戰,我也不能閑著。今天那個被偷的女人,就是漢奸馬翻譯官的老婆,我盯她盯了好幾天了。你說,偷日本人和漢奸的錢也算是抗日吧。」

  高秋江被問得哭笑不得。憑藉女性的直感,她判斷這個自稱小於的女子說的話大都是真的。這可能真是一個被拋棄從而變得頹廢和玩世不恭的愛情傻瓜。如果有這樣一個幫手,那實在是天助人也。

  當然,高秋江也絕不會輕信,她還要進一步地摸清楚小於的真實身份。

  「如果我告訴你,我也是一個賊,並且是一個大賊,你願意跟我一起幹嗎?」

  「不願意。」小於回答得很乾脆。

  「為什麼?」

  「我現在跟過去不一樣了。我現在偷錢不是為了錢。」

  高秋江笑了笑說:「跟你開了個玩笑。你我既然萍水一逢,也算有緣。你看我不像壞人吧?」

  「說不準。」

  「跟你說實話,我是南洋商團的一個僱員,近日因為生意上的事遇到了一點小麻煩,需要打點。我看阿妹身懷絕技,想重金聘你幫個忙。」

  「大忙幫不上,小偷小摸還行。不過我得問清楚,是個什麼事兒。傷天害理的事情我可不幹,我從來不偷窮人。」

  「絕不傷天害理,而且是正義之舉。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小於瞪著一雙澄澈的眸子,認真地看著高秋江,說:「如果真像你說的這樣,我可以試試。」

  讓高秋江始料不及的是,就是這個俏皮漂亮又身懷絕技的小女賊,在她此後的情報工作中,立下了汗馬功勞,並且成為她生命中的第二個手足。高秋江只用了兩個半天,就證實了小於的身份並不是編造的,而小於只用了一個半天,就從一名漢奸翻譯那裡竊取了一份重要情報——日軍正在調集兵力,準備大舉進攻凹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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