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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所屬書籍: 豐乳肥臀

在高密東北鄉最美麗的深秋季節里,泛濫成災的秋水終於消退。滿坡的高粱紅得發了黑,遍地的蘆葦白得發了黃。清晨的太陽照亮了被第一層淡薄的白霜覆益著的廣漠原野,十七團的大隊人馬靜悄悄地開拔了。他們牽著成群的騾馬、蹦蹦跳跳地越過了殘破不全的蛟龍河橋,消逝在河北的大堤外邊,再也見不到蹤影。
  
  十七團大隊人馬撤走後,原十七團團長魯立人就地轉業,當上了新成立的高東縣縣長兼縣大隊隊長,上官盼弟被任命為大欄區區長,啞巴被任命為區小隊隊長。啞巴率著區小隊,將司馬庫家的桌椅板凳、罈罈罐罐分送到村中百姓家,但白天分下去的東西,晚上便全部送回到司馬家大門口。啞巴帶著人,把一張雕花大木床抬到我家院子里。母親說:「我不要,不要,抬回去!」啞巴卻說:「脫!脫!」母親對正在縫補襪子的上官盼弟區長說:「盼弟,你給我把那床弄回去。」盼弟區長說:「娘,這是時代潮流,你不要抗拒!」母親說:「盼弟,司馬庫是你的二姐夫,他的兒子和女兒都在我這兒養著,等他回來,他會怎麼想!」母親的話讓上官盼弟陷入沉思。她放下破襪子,背上短槍,匆匆跑出門。跟蹤而去的司馬糧回來對我們說:「五姨跑到縣政府去了」。司馬糧還說,一乘雙人小轎,抬來了一個大人物,十八個背著長短槍的士兵護衛著他。魯縣長見了他,就像學生見了老師一樣恭敬。據說,這個人是最有名望的土改專家,曾經在濰北地區提出過『打死一個富農,勝過打死一隻野兔』的口號。
   啞巴帶著一些人,把那張大床抬了回去。
   母親鬆了一口氣。
   司馬糧說:「姥姥,咱跑吧,我覺著要出大事。」
  
  母親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糧兒,放心吧,就算天老爺帶著天兵天將下了凡,也不會把咱們這些孤兒寡婦怎麼樣。」
  
  大人物始終末露面,司馬家大門口站著雙槍門崗,背著盒子炮的縣區幹部穿梭般出入。那天我們放羊歸來時,正碰著啞巴的區小隊和幾個縣、區幹部押解著棺材鋪掌柜黃天福、賣爐包的趙六、開油坊的許寶、香油店掌柜金獨奶子、私塾先生秦二等一干人在大街上行走。被押的人一個個縮肩弓背,神情不安。趙六擰著脖子說:「弟兄們,這是為了啥?你們欠我的包子錢一筆勾銷行不行?」一個撇著五蓮山口音、嘴裡鑲著銅牙的幹部抬手便扇了趙六一巴掌,厲聲罵道:「媽拉個巴子!誰欠你的包子錢?你的錢是哪兒來的?」被押解的人再也不敢說話,都灰溜溜地低了頭。
  
  夜裡,凍雨窸窣。一條人影翻過我家牆頭。母親低沉地問道:「誰?」那人急行幾步,跪在我家甬路上,說:「弟妹,救命吧!」母親說:「是大掌柜的?」司馬亭道:「是我,弟妹,救救我吧,明天他們要開大會槍斃我,看在我們多年鄉親的份上,救我一條狗命吧!」母親沉吟幾聲,拉開房門。司馬亭閃身進來。他的身體在黑暗中哆嗦著,說:「弟妹,弄點東西給我吃吧,我快要餓死了。」母親遞給他一個餅子,他接過去狼吞虎咽。母親嘆息著。司馬亭說:「嗨,都怨老二,和魯立人結下了怨仇,其實,我們還是要緊的親戚呢。」母親道:「別說了,啥也別說了,你就躲在這裡吧,孬好我也是他的丈母娘。」
  
  
  神秘的大人物終於露面了,他坐在席棚中央,左手把玩著一塊紫紅色的硯台,右手玩弄看一支毛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擺著一塊雕刻著龍風圖案的大硯台。大人物尖溜溜的下巴,瘦長的鼻樑,戴—副黑邊眼鏡,兩隻黑色的小眼睛,在鏡片後閃爍著。他那玩筆硯的手指又細又長,白森森的,像章魚的腕足。
  
  這天,高密東北鄉十八個村鎮的最窮人代表,黑壓壓一片,站滿了司馬家半個打穀場。人群周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崗哨都由縣大隊和區小隊隊員擔任。大人物的十八個保鏢,站在台了上,一個個面孔如鐵,殺氣逼入,好像傳說中的十八羅漢。台下鴉雀無聲,孩子們懂點人事的便不敢哭泣。不懂人事的剛一哭泣便被奶子堵住嘴。我們圍繞著母親而坐。與周圍惶惶不安的村民相比,母親表現出驚人的鎮靜。她專心致志地在裸露的小腿上搓著納鞋底用的細麻繩,潔白的麻絲兒在她腿肚子一側吐嚕吐嚕地旋轉著,在她的腿肚的另一側,隨著她手掌的搓動,結構均勻的麻繩源源不斷地被製造出來。這天刮著陰冷的東北風,蛟龍河裡冰涼潮濕的水氣襲上來,使坐在場上的百姓嘴唇青紫。
  
  大會正式開始前,場外一陣騷亂。啞巴和區小隊的幾個隊員把黃天福、趙六等十幾個人押到了場外邊。被押的人都被五花大綁,脖子後邊插著紙牌,紙牌上寫著黑字,黑字上劃著紅叉。百姓們見到那些人,都慌忙低了頭,連一個敢議論的也沒有。
  
  大人物穩穩噹噹地坐著,他那兩隻黑眼睛一遍一遍地掃視著台下的百姓。人們把頭扎在雙腿之間,生怕被大人物看到自己的臉。在大人物的威嚴下,母親竟然大搓麻繩,顯得格外注目,我分明感到,大人物陰鷙的眼睛在母親的臉上做了長時間的停留。
  
  魯立人頭上纏著一條紅帶子,唾沫橫飛地發表了一通演說。他得了頭痛病,吃藥無效,只好用纏紅帶子的方式來減輕痛苦。他講完話,到大人物身邊請示。大人物慢吞吞地站起來。魯立人說:「歡迎張生同志給我們做指示。」他帶頭鼓掌,百姓們楞楞地望著台上,不解其意。
  
  大人物清清嗓子,慢條斯理地,把每個字都抻得很長。他的話像長長的紙條在陰涼的東北風中飛舞著。幾十年當中,每當我看到那寫滿種種咒語、掛在死者靈前用白紙剪成的招魂幡時,便想起大人物的那次講話。
  
  大人物講完話,魯立人隨即發布命令,讓啞巴和區小隊的隊員,還有幾個屁股上掛著盒子炮的幹部,把十幾個捆綁得像棕子一樣的人押上了土檯子。他們把檯子站滿了,擋住了百姓觀看大人物的視線。魯立人下令:「跪下!」這些人,識趣者立即下跪;不識趣者被踢著腿彎子下跪。
  
  台下的群眾低著頭,用眼睛的餘光瞟著左右的人,有大著膽瞥一眼台上的,但一看到那些跪著的人們鼻子尖上拖著的長長的清鼻涕,便迅速地低了頭。
  
  這時,一個瘦人從台下的人群中戰戰兢兢地站起來,用嘶啞的嗓子顫抖著說:「區長……我……我有冤枉啊……」
   「好!」上官盼弟興奮地大叫著,「有冤枉不怕,上台來說,我們給你做主!」
  
  群眾的目光一起掃向那瘦人。瘦人就是磕頭蟲。他那件煙色綢褂已經破爛不堪,一隻袖子基本脫落,露著半個漆黑的肩膀。那個原先路線筆直的大分頭亂糟糟的,成了一個老鴰窩。他在陰風中哆嗦著,灰白的目光膽怯地四處張望。
   「上來說嘛!」魯立人道。
  「事兒不大,」磕頭蟲道,「我在下邊說說就行啦」
  「上來!」上官盼弟道,「你是叫張德成吧?我記得你娘挎著籃子要過飯,苦大仇深嘛,上來說。」
  
  磕頭蟲羅圈著腿,從人群中彎彎勾勾地繞到台前。土檯子約有一米高,他往上跳了一下,胸前沾上一片黃土。台上一個身高馬大的士兵彎下腰,抓住他一隻胳膊,猛地往上一提,磕頭蟲雙腿蜷曲,吱吱喲喲地叫著上了檯子。士兵把他擲在台上,他的雙腿像踩著鋼絲彈簧一樣,身體上下聳動,好久才站穩。他抬頭望望台下,猛然發現了那數不清的含義複雜的目光。他雙腿打著摽,扭扭捏捏,結結巴巴,啰嗦了半天也沒說清一句話,側身就要往台下哧溜。身高體胖、氣力不讓男兒的上官盼弟抓住了他的肩頭,用力地往後一扳,扳了他一個趔趄。他可憐地咧著嘴,說:「區長,放了我吧,權當我是一個屁,您放了我吧。」上官盼弟洶洶地問:「張德成,你倒底怕什麼?」張德成說:「我光棍一個,躺下一條,站著一根,沒有什麼好怕的。」上官盼弟道:「既然啥都不怕,為什麼不說了?」張德成道:「沒什麼大事,算了吧。」上官盼弟道:「你以為這是鬧著玩嗎?」張德成道:「區長別生氣,我說還不行嗎?我今日豁出去了還不行嗎?」
  
  磕頭蟲走到秦二先生面前,說:「二先生,您也算是個有學問的人,您說說,我跟您上學那陣子,不就是打了一次瞌睡嗎?可您用戒尺把我的手打得像小蛤蟆,還給我起了一個外號,您當時是怎麼說的,還記得嗎?」「回答他的問題!」上官盼弟大聲說。秦二先生仰起臉,翹著下巴上的山羊鬍須,嚶嚶地說:「年代久還,記不得了。」「您當然記不得了,可我還牢牢地記著!」瞌頭蟲情緒漸漸激昂起來,話語也開始連貫,「老爺子,您當時說,『什麼張德成,我看你是磕頭蟲』。就這麼一句話,我這輩子就成了瞌頭蟲了。老爺們叫我瞌頭蟲,老娘們叫我瞌頭蟲。連抹鼻涕的孩子也叫我磕頭蟲。就因為背上了這麼個臭外號,我三十八歲的人了,連個老婆也討不上哇!您想想,誰家的閨女願意嫁給個磕頭蟲?我慘哪,我這輩子倒霉就倒在這個外號上……」磕頭蟲動了感情,竟然鼻涕一把淚兩行。那個鑲銅牙的縣府幹部揪住秦二先生花白的頭髮,使他的臉仰起來。
  「說!」縣府幹部厲聲問,「張德成揭發的是不是事實?!」「是,是。」秦二先生的山羊鬍子像山羊尾巴一樣抖動著,連聲答應。縣府幹部把他的頭往前一推,秦二先生的嘴巴便啃到了泥巴。「繼續揭發!」縣府幹部說。
  
  瞌頭蟲用手背沾沾眼睛,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鼻尖用力一甩,一坨凍鼻涕像鳥屎一樣飛到席棚上。大人物厭惡地皺皺眉頭,掏出潔白的手絹擦拭眼鏡片。他冷靜得像一塊黑石頭。磕頭蟲說:「秦二,您是勢利眼,司馬庫上學那會兒,往您夜壺裡裝蛤蟆,爬到房脊上編快板罵您,您打他了嗎?罵他了嗎?給他起外號了嗎?沒有沒有全沒有!」
  
  「好極了!」上宮盼弟興奮地說,「張德成揭露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為什麼秦二不敢懲治司馬庫?因為司馬庫家有錢,司馬庫家的錢是哪裡來的?他不種麥子吃白饃,他不養蠶穿綾羅,他不釀酒天天醉,鄉親們,是我們的血汗養活了這些地主老財。我們分他家的地,分他家的浮財,實際是取回我們自己的東西!」
  
  大人物輕輕地鼓了幾下掌,表示對上宮盼弟慷慨陳詞的讚許。台上的縣、區幹部、武裝隊員都跟著鼓掌。
  
  磕頭蟲接著說:「就說這司馬庫,他一個人娶了四個老婆,我連一個老婆也沒有,這公平嗎?」
   大人物皺起了眉頭。
   魯立人道:「張德成,不說這些了。」
  
  「不,」磕頭蟲,「這才訴到我的苦根上,我磕頭蟲也是個男人是不是?兩腿之間也浪當著那玩藝兒……」
  
  魯立人站在磕頭蟲前,擋住了他的表演。魯立人用很高的嗓門,蓋住磕頭蟲的吵嚷,他說:「鄉親們,張德成的話雖然粗魯一些,但卻揭示出了一個道理。為什麼有的人可以娶四個五個甚至更多的老婆,而像張德成這樣的小夥子,卻連一個老婆也娶不上呢?」
  台下議論紛紛,許多目光投到了母親身上。母親臉色發青,眼睛裡無恨無怨,平靜如兩湖秋水。
  上官盼弟推推磕頭蟲,說:「你可以下去了。」
  
  磕頭蟲往前走了兩步,正欲下台,又想起了什麼似地返回去,他擰著爐包趙六的耳朵,打了一個耳光,罵道:「狗日的,你也有今天,忘了你仗著司馬庫的勢力欺負人的時候了!」
  
  趙六一擰脖子,對著磕頭蟲的小腹撞了一頭。磕頭蟲哀鳴著,打了幾個滾,翻下土檯子去了。
  
  啞巴衝上來,踢翻了趙六,並用一隻大腳踩著他的脖子。趙六的臉可怕地扭曲了。他呼呼地喘著粗氣,發瘋般叫喚著:「我不屈服!我不屈服啊!你們滅絕良心,傷天害理啊……」
   魯立人弓著腰詢問大人物。大人物把手中的紅硯台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魯立人摸出一張紙條,念道:「查富農趙六,一貫靠剝削為生。日偽期間,他曾為偽軍提供過大量食品。司馬庫統治時代,他也多次為匪兵送包子。土改以來,他散布大量謠言,公然與人民政權對抗,似此死硬頑固分子,不殺不足以平息民憤。我代表高東縣人民政府,宣判趙六死刑,立即執行!」
  
  兩個區小隊隊員拖起趙六,像拖著一條死狗。他們把趙六拖到那個殘荷敗草的池塘邊緣。兩個隊員往旁邊一閃身,啞巴對著趙六的後腦勺子便開了一槍。趙六以十分迅速的動作,一頭扎進了池塘。啞巴提著冒煙的匣槍,重新回到土檯子上,
  檯子上跪著的人,一個個磕頭如搗蒜,都嚇得屁滾尿流。
  「饒命吧,饒命啊……」香油鋪女掌柜金獨乳膝行至魯立人面前,雙手摟住他的腿,哭著說,「魯縣長,饒命吧,我願把全部的香油、全部的芝麻、全部的家產、連個雞食缽子都不剩,全部分給鄉親們,只求您饒我這條小命,我再也不做這剝削人的生意啦……」魯立人想把腿從她的懷抱里掙出來,但她死死摟住不放。幾個縣府幹部上來,剝開了她十指連環入了扣的雙手,解放了魯縣長。她又膝行著往大人物身邊爬去。魯立人果斷地說:「弄定她。」啞巴掄起匣子槍,在她太陽穴上敲了一下。她頓時翻了白眼,躺在土台上,那隻高聳的獨乳直指陰霾的天空。
   「誰還有苦水?」上官盼弟對著台下吆喝著。
   台下一個人放聲大哭。哭者是瞎子徐仙兒。他拄著一根金黃色的竹竿站起來。
   「把他扶上台來!」上官盼弟喊。
  
  沒人扶瞎子。瞎子哭著,用竹竿探路,摸索著往台上走。他的竹竿到處,人們紛紛避閃。兩個幹部跳下台,把他拉到台上。
  
  徐仙兒雙手拄著竹竿,因為恨極,他把竹竿連連往台上戳,鬆軟的土檯子上,被他戳出了一片窟窿。
   「說吧,徐大叔。」上官盼弟道。
   徐仙兒說:「長官,你們真能替俺報仇?」
   上官盼弟說:「您儘管放心。我們剛才不是替張德成報了仇嗎?」
  
  徐仙兒道:「我說,我說。司馬庫這個狗雜種,他逼死了我老婆,氣死了俺娘,他欠著俺兩條人命啊……」
   淚水從瞎子的眼睛裡湧出來。
   「慢慢說,大叔,」魯立人說。
  
  「民國十五年,俺娘花了二十塊大洋錢替俺娶了一個媳婦,是西鄉一個花子婆的女兒,俺娘賣了牛,賣了豬,糶了兩擔麥子,才湊齊了三十塊大洋。都說俺媳婦俊,可這個俊字招來了禍殃。那時候司馬庫也就是十六、七歲吧,他這麼小就不學好,仗著家裡有錢有勢,他有事沒事就往俺家跑,在俺家唱戲拉胡琴,後來又領著俺老婆去聽戲,聽戲回來,他就把俺老婆霸佔了……後來俺老婆喝了大煙土,俺娘氣得上了吊……司馬庫,欠了俺兩條人命啊!求政府給俺做主啊……」
   瞎子跪在了檯子上。
   一個區幹部去拉他。他說:「不給俺報仇俺就不起來了……」
   「大叔,」魯立人說,「司馬庫逃不脫法網,一旦逮住他,我們立即給您伸冤。」
  
  瞎子說:「司馬庫是滿天飛的鷂子,你們逮不住他,俺求政府,一命抵一命,把他的兒子和女兒槍斃了吧。縣長,俺知道您跟司馬庫沾親帶故,您要真是青天大老爺,就准了俺的狀,您要是徇私情,俺徐瞎子回去就上吊,免得司馬庫回來折騰俺。」
  
  魯立人張口結舌,支吾道:「大叔,怨有頭、債有主,一人做事一人當。司馬庫害死人,只能司馬庫償命,孩子是無罪的。」
  
  徐瞎子用竹竿戳著檯子,說:「鄉親們,都聽到了吧?千萬別上當啊,司馬庫跑了,司馬亭也藏了,他的兒女一轉眼就長大,魯縣長和他是連襟,是親向三分啊,鄉親們,俺徐瞎子活著一根竹竿,死去一堆狗食,你們可不能跟我比呀,鄉親們,別上了人家的當啊……」
   上官盼弟惱怒地說:「瞎子,你這是胡攪蠻纏!」
  
  徐瞎子說:「盼弟姑娘,你們上官家可真叫行。日本鬼子時代,有你沙月亮大姐夫得勢;國民黨時代,有你二姐夫司馬庫橫行;現在是你和魯立人做官。你們上官家是砍不倒的旗竿翻不了的船啊。將來美國人佔了中國,您家還有個洋女婿……」
  
  司馬糧小臉兒煞白,緊緊地抓住母親的手。司馬鳳和司馬凰把臉藏在母親的腋窩裡。沙棗花哭了。魯勝利哭了。八姐玉女是最後才哭的。
  
  她們的哭聲把台上台下的目光全部吸引了過來。那個陰森森的大人物也在注視著我們。
  
  徐仙兒雖然瞎,但他卻準確無誤地對著大人物下了跪。他哭嚎著:「長官,替俺瞎子做主啊!」他一邊哭嚎一邊叩頭,額頭上沾滿了黃土。
  
  魯立人用求援的目光看著大人物,大人物的目光冷酷地盯著他。大人物的目光像剝皮刀一樣鋒利,魯立人的臉上冒出了汗水。汗水濡濕了他額頭上那條紅帶子,看起來好像腦袋剛剛受了重傷。他失去了從容和瀟洒,一會兒低下頭注視著自己的腳尖,一會兒抬頭望望台下的人群,他再也沒有勇氣與大人物對視。
  上官盼弟也失去了區長的威儀,她的大臉盤赤紅,厚厚的下唇像發熱病一樣打著顫。她像個撒潑的村婦一樣罵起來:「徐瞎子,你這是成心搗亂,俺家什麼地方得罪過你?你那個騷老婆,勾引了司馬庫,在麥子地里胡弄,被人抓住,她無臉見人,才吞了鴉片。我還聽說,你成夜咬她,像狗一樣,你老婆把被你咬傷的胸脯給多少人看過,你知不知道?害死你老婆的,是你,司馬庫有罪,但頭號罪犯是你!要說槍斃,我看先得把你斃了!」
  「大長官,」徐瞎子說,「您聽到了吧,殺倒秫黍閃出狼來了。」
  
  魯立人急忙替上官盼弟圓場。他試圖把徐仙兒扯起來,但徐仙兒像一攤糖稀,一扯一根線,一松一個蛋。魯立人說:「大叔,您要求槍斃司馬庫是對的,但要槍斃司馬庫的兒女是不對的,孩子沒有罪。」
  
  徐仙兒反駁道:「趙六有什麼罪?趙六不就是賣幾個爐包嗎?趙六不就是跟張德成有點私仇嗎?你們還不是說槍斃就拉下去槍斃了!縣長老爺,不斃司馬庫的後代,我不服氣啊!」
   台下的人小聲議論:「趙六的姑姑是徐仙兒的娘,他們是表兄弟。」
  
  魯立人臉上掛著極不自然的笑容,畏畏縮縮地走到大人物身邊,尷尬地說著什麼。大人物摩娑著光滑的石硯,乾瘦的臉上,露出了一股殺氣。大人物用白眼盯著魯立人,冷冷地說:「難道這麼點小事,還要我替你處理?」
  
  魯立人掏出手絹揩揩額上的汗,雙手繞到腦後緊了緊紅布帶子,蠟黃著臉,走到台前,高聲宣布:「我們的政府是人民大眾的政府,是執行人民意願的,現在,我請求大家,凡是同意槍斃司馬庫的子女的,舉起收手來!」
   上官盼弟怒沖沖地質問魯立人:「你瘋了嗎?」
   台下的百姓都深沉地垂著頭,沒人舉手,也沒人出聲。
   魯立人用目光請教大人物。
  
  大人物臉上掛著一絲冷笑,他對魯立人說:「你再問一下台下,有沒有同意不槍斃司馬庫子女的。」
   魯立人道:「同意不槍斃司馬庫子女的請舉手。」
   群眾依然深沉地低著頭,不舉手,也不出聲。
  
  母親慢慢地站起來,說:「徐仙兒,實在要抵命,就把我槍斃了吧。但你娘不是上弔死的,她死於血山崩,她的病根還是鬧土匪那陣子落下的。你娘的後事還是俺婆婆幫助料理的。」
   大人物站起來,轉身往台後走去。
   魯立人慌忙追上去。
  
  在土檯子後邊的空地上,大人物低沉地、快速地說著話,他的細長柔軟的白手不時地舉起,一下接一下地往下劈著,好像一把白亮的刀,砍著一種看不見的東西。
   大人物的保鏢們簇擁著大人物,呼呼隆隆地走了。
  
  魯立人站在那兒,低著頭,像一根木頭。他站在那兒好久,才蘇醒過來,拖著兩條看起來很沉的腿,無精打采地回到縣長應該站立的位置上。他用一種瘋狂的目光盯著我們,眼珠子好久不轉。他那樣子真可憐。他終於張開嘴,眼裡射出賭徒下大注時的凶光,說:
  
  「我宣布,判處司馬庫之子司馬糧死刑,立即執行!判處司馬庫之女司馬鳳、司馬凰死刑,立即執行!」
   母親身體搖晃了一下,但馬上立穩。她說:「我看你們哪個敢!」
  
  母親攬著司馬鳳和司馬凰。司馬糧機警地趴在地上,慢慢地往後爬去。百姓們的身體好像不經意地搖晃著,遮擋著爬行中的司馬糧。
   「孫不言!」魯立人大吼著:「為什麼不執行我的命令?!」
   上官盼弟罵道:「你昏了頭,下這樣的命令?」
   「我沒有昏頭,我非常清醒。」魯立人用拳頭捶打著腦袋說。
   啞巴猶猶豫豫地下了台。他身後跟著兩個區小隊隊員。
   司馬糧爬出人群,猛地跳起來,從兩個崗哨之間,飛快地躥上河堤。
   「跑了,跑了!」台上的隊員喊著。
  
  站崗的士兵從肩上摘下槍,拉大栓,上子彈,然後對著空中放了幾槍。司馬糧早已消逝在河堤上的灌木叢中。
  
  啞巴帶著隊員,跨越了一個個黑的脊背,走到了我們面前。他的兒子大啞和二啞用孤獨、傲慢的目光仰望著他。他伸出鐵打的前爪時,母親把一口唾沫吐到他臉上。他縮回前爪去擦臉,擦完了臉又伸爪,母親又啐他一口,但這次力道不夠足,唾沫落在他的胸脯上。他扭回脖子,望著土檯子上的人。魯立人背著手,在檯子上踱步。上官盼弟蹲在檯子上,雙手捂著臉。縣區幹部和武裝隊員們都泥巴著臉,宛若廟堂里的偶像。啞巴堅硬的下齶習慣地抖著,嘴裡說:「脫,脫,脫……」
   母親挺起胸膛,尖利地嘶叫著:「畜生!你先殺了我吧……」
   母親對著啞巴撲上去,伸手在他臉上抓了一把。
  
  啞巴摸了一下臉,把手指放在眼前,獃獃地看著,好像要辨認手指上沾著什麼東西。看了一會兒,又把手指放到獅鼻下嗅嗅,好像要嗅出手指上的味道。嗅了一會兒,又伸出肥厚的舌尖舔了一下手指,好像要品嘗手指上的滋味。過了一會兒,他嗷嗷地叫著,推了母親一掌,母親輕飄飄地跌在我們面前。我們哭著撲到母親身上。
  
  啞巴把我們一個個提起來,扔到一邊。我落在一個女人的脊樑上,沙棗花落在我的肚子上。魯勝利落在一個老頭脊樑上。八姐落在一位大娘的肩上。大啞吊在他爹的胳膊下,他爹使勁抖擻也抖擻不掉他。他咬住了他爹的手脖子。二啞抱住他爹的腿,啃著他爹生硬的膝蓋。啞巴飛起一腳,二啞翻著跟頭,砸在一個中年漢子頭上。啞巴一甩胳膊,大啞嘴裡叼著一塊皮肉,撲撲楞楞地飛到一個老太太懷裡。
  
  啞巴左手提拎著司馬鳳,右手提拎著司馬凰,高抬腿,深落腳,像在泥潭裡行走。走到土檯子前,他揚起左臂,扔上去司馬鳳;揚起右臂,扔上去司馬凰。司馬鳳高叫著姥姥往台下撲,司馬凰也高叫著姥姥往台下撲,都被台下的啞巴接住。啞巴再次把她們扔了上去。母親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台前跑,剛跑了兩步,就跌倒了。
  
  魯立人停止踱步,悲涼地說:「窮苦的老少爺們,你們說,我魯立人還是不是個人?槍斃這兩個孩子我心裡是什麼滋味?我心裡痛啊,這畢競是兩個孩子,何況她們還跟我沾親帶故。但正因為她們是我的親戚,我才不得不流著淚宣判她們的死刑。老少爺們,從麻木的狀態中蘇醒過來吧,槍斃了司馬庫的子女,我們就沒退路了。我們槍斃的看起來是兩個孩子,其實不是孩子,我們槍斃的是一種反動落後的社會制度,槍斃的是兩個符號!老少爺們,起來吧,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沒有中間道路可走!——他因高聲叫喊引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臉發了白,眼睛裡湧出了淚水。一個縣府幹部上去為他捶背,他擺手拒絕。他總算理順了呼吸,佝僂著腹背,吐出一些白色的泡沫,像癆病鬼一樣喘息著說:「執行吧……」
  
  啞巴蹦上台,挾起那兩個女孩,大踏步地走到池塘邊。他放下女孩,往後倒退了十幾步。兩個女孩互相摟抱著,狹長的小臉上像塗了一層黃金粉。那四隻小眼睛,驚恐地望著啞巴。啞巴掏出盒子槍,沉重地舉起來,他的手腕鮮血淋漓。他的手在顫抖,那隻盒子槍好像有二十斤重,舉得非常吃力。他終於把槍舉起來,「叭」地放了一槍。舉槍的手往上一跳,槍口噴出一股藍煙,他的胳膊隨即軟弱地耷拉下去。子彈從女孩的頭頂上飛過去,鑽到了池塘前的土地上,拱起了一片泥土。
  
  有一個女人,像—條風帆傾斜的船,飛快地沿著河堤下被黃草夾峙的便道滑過來。她一邊奔跑—邊鳴叫,像一隻趕來護雛的母雞。從她在河堤下一出現,我便認出了她是大姐。她是做為精神不正常的女人免於參加鬥爭大會的。做為漢奸沙月亮的未亡人,她就該當槍斃;如果人們知道了她跟司馬庫的一夜風流,她就該當被槍斃兩次。我為自投羅網的大姐深深地擔著憂。大姐徑直撲向池塘,擋在了兩個女孩的前面。「殺我吧,殺我吧,」大姐猖狂地喊叫著,「我跟司馬庫睡過覺了,我就是她們的娘!」
  
  啞巴又抖動著他的下齶骨,來表現他內心湧起的波瀾。他舉起槍,陰沉地說:「脫——脫——脫——。」
  
  大姐毫不猶豫地解開衣扣,袒露出她的精美絕倫的雙乳。啞巴的眼睛猛地直了。他的下巴抖得好像要掉在地上,掉在地上跌成碎片,大的如大瓦片,小的如小瓦片,失去了下巴的啞巴模樣駭人慾絕。他用手托著下巴唯恐失去下巴,口是心非地說:「脫——脫——脫——」。大姐順從地把褂子脫下來,裸露出上半身。她的臉是黑的,但她的身體是白的,白得閃著磁光。在那個陰霾的上午里,大姐光著背與啞巴叫勁。啞巴的腿曲曲折折地往前走,走到大姐腳前,這個生鐵般的男人,競像被陽光曬化的雪人一樣,嘩啦啦四分五裂,胳膊一處腿一處,腸子遍地爬如臃腫的蛇,—個紫紅的心臟在他的雙手裡跳躍。好不容易這些迸散的零部件又歸了位。啞巴跪在大姐面前,雙手摟著她的屁股,他的大頭,伏在她的肚皮上。
  
  面對著這突然的變化,魯立人等人目瞪口呆,都彷彿口裡含著熱粘糕,都好像手裡捧著刺蝟。眾人都偷覷著池塘邊的情景,無法知道他們的心情。
   「孫不言!」魯立人疲軟地喊了—聲,但堅挺的孫不言不予理睬。
  
  上官盼弟跳下檯子,跑到池塘邊,撿起地上的褂子,披在大姐身上,她想拉開大姐,但大姐的下半身已與啞巴的身體聯結在一起,盼弟如何拉得開?盼弟倒攥著手槍,給了啞巴的肩膀—下子。啞巴抬起臉,雙眼裡竟然全是淚水。
  
  後來發生的事情至今是個謎,謎底有十幾種,哪個是真哪個是假,誰也說不清——正當上官盼弟面對著啞巴的滿眼淚水發獃時,正當司馬鳳司馬凰互相攙扶著站起來用驚恐的眼睛尋找著姥姥時,正當母親蘇醒過來呻喚著往池塘邊跑去時,正當瞎子徐仙兒良心發現地說『縣長,不要殺她們了,俺娘不是弔死的,俺老婆死了不全怨司馬庫』時,正當兩條野狗在回回女人家的廢墟里廝咬時,正當我甜蜜而憂傷地回憶起我與上官來弟在驢槽里的曖昧遊戲、口腔里滿是她那沾著灰垢、有彈性的乳頭味道時,正當個別人在猜測著那個大人物的來歷與去向時——就看到有兩騎從東南方向像旋風—般刮來。兩匹馬一匹白如雪,一匹黑如炭。白馬上的騎手身穿黑衣,臉的下半部用黑布蒙住,頭上戴著一頂黑帽子。黑馬上的騎手身穿白衣,臉的下半部用白布蒙住,頭上戴著一頂白帽子。這兩個人手持雙槍,騎術精良,在馬上雙腿綳得筆直,上身前傾。臨近池塘時,他們對空各打了一梭子彈,嚇得那些縣、區幹部和持槍的隊員倒伏在地。他們策馬繞著池塘旋轉,馬的身體在奔跑中傾斜起來,彎成優美的弧形。就在馬匹圍繞著池塘傾斜奔跑的過程中,他們各開了一槍,然後策馬而去。馬的尾巴飄揚,如煙似霧。他們一轉眼工夫便消逝了,真是來如春風去如秋風,似真似幻,彷彿一個夢境。他們走了,人們才慢慢地回過神來。人們看到:倒伏在池塘邊上的司馬鳳和司馬凰的腦袋上各中了一槍,子彈從她們的額頭正中鑽進去,從後腦勺上鑽出來,位置不差分毫,令人驚嘆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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