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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所屬書籍: 豐乳肥臀

母親抱著出生百日的我和八姐去找馬洛亞牧師的時間是這一年的中秋節上午。教堂臨街的大門緊閉著,門上塗抹著褻瀆神靈的污言穢語。我們沿著一條小巷,繞到了教堂的後院,敲響面對著茫茫原野的小門。門旁的木橛子上,拴著那隻瘦骨伶仃的奶山羊。它的臉很長,怎麼看也覺得這不是一隻山羊的臉,而是一張毛驢的臉,駱駝的臉,老太婆的臉。它抬起頭,用陰沉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我母親。母親翹起一隻腳尖,蹭了蹭它的下巴。它纏綿地叫了一聲,便低下頭吃草。院子里有轟隆隆的聲響,還有馬洛亞牧師吭吭的咳嗽聲。母親撥弄著門上的鐵釕銱。門吱扭一聲,開了一條縫,母親抱著我,仄著身子,閃了進去。馬洛亞關上大門,轉過身,伸出長長的胳膊,把我們摟在懷裡,他用地道的土話說:
  「俺的親親疼疼的肉兒疙瘩呀……」
  這時,沙月亮率領著他剛剛成立起來的黑驢鳥槍隊,正沿著我們送葬時走過的那條道路,興高采烈地對著村子跑來。道路兩側,一側是麥茬地里長出的秋高粱,一側是墨水河邊蔓延過來的蘆葦。一個夏天的炎熱陽光和甘美雨水,使所有的植物都發瘋一般生長。秋高粱葉片肥大、莖稈粗壯,一人多高還沒有秀穗;蘆葦黑油油的,莖葉上滿是白色的茸毛。時令已是中秋,儘管風裡還嗅不到一絲一毫秋天的氣味,但天空已是湛藍的秋天的天空,陽光已是明媚的秋天的陽光。
  沙月亮一行二十八人,都騎著清一色的黑叫驢。這些驢是五蓮縣南部丘陵地帶的特產。它們個頭肥大,腿腳矯健,速度不如馬,但耐力極好,能夠長途跋涉。沙月亮從八百多匹驢中,選中了二十八頭沒有閹割、嗓門宏亮、青春勃發的黑驢,做為他的鳥槍隊的坐騎。二十八匹黑驢在小路上走成一條黑色的流線,像水在流淌。道路上空籠罩著乳白色的煙嵐,驢身上反射著陽光。望得見鎮上破碎的鐘樓和瞭望台時,一驢當先的沙月亮拉住驢韁,停住驢步,後邊的驢倔強地擁護上來。沙月亮回頭看看他的隊員們,發布了下驢的命令,緊接著又發布了洗臉、洗脖子、洗驢的命令。他的黑瘦的臉上掛著嚴肅認真的表情,嚴厲地訓斥著下驢後懶洋洋的隊員們。他把洗臉、洗脖子、洗驢提到了輝煌的高度。他說現在抗日游擊隊像蘑菇一樣遍地冒出,我們黑驢鳥槍隊要以自己的獨特風貌壓住別的游擊隊,最終佔住高密東北鄉這塊地盤。而為了在老百姓心目中樹立威信,一言一行都要注意。在他的動員下,隊員們覺悟迅速提高,他們都脫了光膀子,把衣服掛在蘆葦上,站在湖邊的淺水裡,噗噗嚕嚕地洗頭洗臉洗脖子。他們都新剃了頭,頭皮青溜溜的放光。沙月亮從挎包里掏出肥皂,切成小塊,分給每個隊員,讓他們認真地洗,洗得一塵不染。他自己也站在水裡,歪斜著結了一個紫紅大疤的肩膀,搓著脖子上的灰垢。在他們洗浴的時候,黑叫驢們有的興趣索然地咬著蘆葦葉子,有的咬著高粱葉子,有的互相啃著對方的屁股,有的則沉思默想,讓那暗藏的棒槌鑽出皮囊,並一挺一挺地敲打著肚皮。在黑叫驢們各自尋找著各自的樂趣時,母親從馬洛亞的懷抱里掙脫出來,抱怨道:
  「你個驢,把孩子擠痛了!」
  馬洛亞抱歉地笑著,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他對著我們伸出一隻通紅的大手,稍微停了停,又把另一隻手伸出來。我含著一根手指頭,讓嘴裡發出嗚嗚哇哇的聲音。八姐卻木頭孩似的,不哭不叫也不動。她是個天生的小瞎子。母親只手托著我,說:「你看,他對著你笑啦。」然後我就落在他那兩隻潮濕的大手裡。他的臉對著我的臉俯下來,我看到了他頭頂上的紅毛、下巴上的黃毛,鷹嘴一樣的大鼻子和那兩隻閃爍著悲憫藍光的眼睛。一陣難以忍受的刺痛在我脊背上發生,我吐出手指,張大嘴巴哭起來,背部的疼痛直扎骨髓,眼淚盈滿我的眼窩。他的潮濕的嘴唇碰了碰我的額頭,我感到了他嘴唇的顫抖,聞到了他嘴巴里那種辛辣的洋蔥味和羊奶的腥膻味。
  他把我遞還母親,羞愧地說:「我把他嚇著了吧?我把他嚇著了。」
  母親把八姐遞給馬洛亞,接過我,拍打我,搖晃我,喃喃著:「不哭,不哭,他是誰?你不認識他?你怕他?噢,不怕,他是好人,是你的親……親親的教父啊……」
  背部的刺痛還在繼續,我哭得喉嚨都嘶啞了。母親掀起衣襟,把乳頭塞在我嘴裡。我像撈一根救命稻草般銜住奶頭,拚命吮吸,洶湧的乳汁帶著青草的味道,灌進了我的喉嚨。但持續的刺痛迫使我放棄奶頭,繼續嚎哭。馬洛亞搓著大手,緊張不安。他跑到牆邊,撕來一根草纓,在我眼前晃動,無效,我繼續哭。他跑到牆角,用力扯下了一個月亮那麼大的、鑲著一圈金黃花瓣的葵花盤子,舉在我面前晃動著,它的氣味吸引了我。馬洛亞牧師奔跑忙碌的過程中,八姐一聲不響睡在他的臂彎里。母親說:「好寶寶,快看呀,教父給你摘下月亮了。」我對著月亮伸出一隻手,背部又是一陣奇痛,我又是一陣大哭。「這是咋的了?」母親嘴唇蒼白,滿臉汗水。馬洛亞說:「看看身上是不是紮上了什麼東西?」
  母親在馬洛亞的幫助下脫掉了那套為慶祝我誕生一百天特意縫製的紅布小衣服,發現了一根別在衣服褶縫上的縫衣針,在我的背上,刺出了一片冒血的針眼兒。母親拔下針,扔到牆外去。「可憐的孩子……」母親哭著說,「我真該打!該打!」母親騰出一隻手,猛地抽了自己的腮幫子一下。接著又抽了一下。響聲是那麼清脆。馬洛亞握住她的手,然後,從她身後,用胳膊把我們圈起來。他的潮濕的嘴唇吻著母親的腮、耳朵、頭髮,並低聲嘟噥著:「不怨你,怨我,怨我……」在他的親切撫慰下,母親平靜下來,坐在馬洛亞小屋的門檻上,將乳頭塞給我。甘甜的乳汁滋潤著我的喉嚨,背上的痛楚漸漸消逝了。我嘴銜著乳頭,手抓著乳房,並翹起一隻腳,蹬著、衛護著另一隻乳房。母親把我的腿按下去,但她的手一離開,我的腿又翹起來。
  母親疑惑地說:「給他穿衣時我反覆檢查了呀,怎麼還會有針呢?一定是那老東西乾的!她恨我們娘們!」
  馬牧師問:「她知道了嗎?我們的事兒。」
  母親說:「我對她說了,是她逼得我,我受夠了她的欺負!這老東西,傷了天理!」
  馬牧師把八姐遞給母親說:「喂喂她吧,都是上帝賜給的,不能太偏心啊!」
  母親紅著臉,接過八姐,剛想給她一隻奶頭,我的腳便蹬在她的肚子上。八姐哭了。
  母親說:「看到了吧?這小東西,霸道極了。你弄點羊奶喂喂她吧。」
  馬牧師用羊奶餵飽了八姐,便把她放在炕上。八姐不哭不動,老實極了。
  馬洛亞看著我頭上柔軟的黃毛,眼睛裡閃爍著驚訝的神色。母親覺察到了他的窺視,抬起頭問:「看什麼?不認識我們娘倆啦?」「不,」他搖搖頭,臉上露出傻哈哈的笑容,說,「這小東西,吃起奶來像狼一樣。」母親嬌嗔地斜他一眼,道:「像誰呢?」馬洛亞更傻地笑著,說:「難道像我?我小時候是個啥樣子?」他的目光兔子一樣迷離,他的腦海里閃爍著被遺留在萬里之外的童年往事,兩滴眼淚從眼睛裡湧出來。「你怎麼啦?」母親驚訝地問。他不好意思地乾笑幾聲,用粗大的手指關節抹去眼眶下的淚。「沒有什麼,」他說,「我來到中國……我到中國多少年啦?」母親不快地說:「從我一懂事那天你就在這兒,你是土包子,跟我一樣。」他說:「不對,我有自己的國籍,我是上帝派來的使者,我曾經保留著大主教派我來傳教的有關文件。」母親笑道:「老馬,我姑夫跟我說,你是個假洋鬼子,你那些文件什麼的,都是請平度縣的畫匠畫的。」「胡說!」馬洛亞牧師像受到巨大侮辱一樣跳起來,大罵道,「於大巴掌這驢日的!」母親不高興地說:「你不能這樣罵他,他是我姑夫,對我有大恩大德!」馬洛亞說:「他要不是你姑夫,我拔了他的雞巴!」母親笑道:「我姑夫一拳能打倒一頭騾子呢。」馬洛亞沮喪地說:「連你都不相信我是瑞典人。還能指望誰相信呢?」他蹲在地上,掏出旱煙袋,從煙荷包里挖了一鍋煙,一聲不響地抽起來。母親嘆口氣,道:「看你,我相信你正宗西洋人還不行?跟誰賭氣呢?中國人,哪有你這樣的?一身的毛……」馬洛亞的臉上,出現了孩子般的笑容。「總有一天我會回去的,」他沉思著說,「不過,真要讓我回去,我還不一定回去了,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望著母親的臉。母親說:「你走不了,我也走不了,安心在這兒過吧,你不是說過嗎?只要是人,不管是黃毛的還是紅毛黑毛的,都是上帝的羔羊。只要有草地,就能留住羊,高密東北鄉這麼多草,難道還留不住你?」「留得住,有你這棵靈芝草,我還要到哪裡去呢?」馬洛亞感慨萬千地說。
  拉磨的毛驢趁母親和馬洛亞說話時,偷吃磨台上的白麵粉。馬洛亞上去,打了驢一巴掌,驢拉著磨,轟轟地轉起來。母親說:「孩子睡了,我幫你篩面吧。你找塊席子來,我把他放在樹蔭涼里。」馬洛亞在梧桐樹下鋪開一張草席,母親往涼席上放我時我的嘴緊叼著她的奶頭不放。她說:「這孩子,像個灌不滿的無底洞,我的骨髓都快被他吸出來了。」
  馬洛亞趕著毛驢,毛驢拉著石磨,石磨粉碎著小麥,小麥變成麵粉,淅淅瀝瀝地落在磨托盤上。母親坐在梧桐樹下,支起一個柳條笸籮,把支架放在笸籮中央,將麵粉放在細羅網篩中央,然後,咣咣噹噹地、不緊不慢地、節奏分明地拉來推去著面篩,讓潔白如雪的新鮮麥面落在笸籮里,讓麩皮留在篩里……陽光從肥大的樹葉間篩下來,落在我的臉上,落在母親肩膀上。馬洛亞用樹枝抽打著毛驢的屁股,不讓它偷懶。這是我家的驢,清晨時刻被馬洛亞借來推磨的,在樹枝的抽打下,它繞著圈子奔跑,汗水使它身上顏色變深。門外傳來山羊的鳴叫,隨即門板被撞開,我家那匹與我同日出生的小騾子從門縫裡伸進它秀麗的頭顱。毛驢暴躁,尥著蹶子。母親說:「快把小騾放進來。」馬洛亞跑過去,用力推著小騾的頭讓它後退,放鬆了被繃緊的拴門鐵鏈,摘下掛鉤,急閃到一邊,小騾子沖了進來,鑽到毛驢腿下,銜住了毛驢的奶頭。毛驢頓時安靜了。母親感嘆道:「人畜一理啊!」馬洛亞點著頭,表示他贊同母親的見解。
  當我家的毛驢在馬洛亞家的露天磨道里為它的雜種兒子哺育時,沙月亮和他的隊員們正在認真地洗滌著他們的叫驢。他們用特製的鐵梳子梳順了驢們的鬃毛和稀疏的尾巴,並用絲棉擦了它們的皮毛,然後塗上一層蜂蠟。二十八頭毛驢煥然一新,二十八個人精神抖擻,二十八桿鳥槍烏黑鋥亮。他們腰裡都系著兩個卡腰葫蘆,一大一小。大葫蘆盛火藥,小葫蘆裝鐵沙子。葫蘆外殼上都塗了三遍桐油。五十六顆葫蘆油光閃爍。隊員們穿著黃布褲子,黑布褂子,頭上戴著高粱蔑片編成的尖頂八角斗笠。沙月亮的斗笠頂上綴著一朵紅纓,區別於他的隊員,標誌著他的身份。他滿意地掃了一眼驢和人,說:「弟兄們,抖起精神,讓他們看看我們黑驢鳥槍隊的威風!」說完這句話,他騙腿上驢,在驢腚上拍一掌,黑驢便風一般疾走。馬是奔跑的冠軍,驢是行走的模範。馬背上的騎手威風,驢背上的騎手愜意。一轉眼的光景,他們便出現在我們大欄鎮的大街上。現在的大街不是麥收時節的大街,那時的大街塵土飛揚,一匹馬跑一趟,便能捲起一路煙塵;現在的大街被整整一個夏天的暴雨拍打得堅硬光滑,沙月亮的驢隊,只在路上留下一些白色的蹄印,當然還留下一串清脆的蹄聲。沙月亮的黑驢們都像馬一樣釘著蹄鐵,這是他的發明創造。清脆的驢蹄聲先是吸引了孩子們,然後便吸引了鎮公所的帳房先生姚四。他穿著一件不合時宜的長袍,耳朵上依然夾著那支花桿鉛筆,從屋子裡跑出來,迎著沙月亮的驢頭,鞠一躬,滿臉堆笑:「請問長官是哪個部分的?是長住還是路過?需要小人辦些啥服務?」
  沙月亮跳下驢,道:「我們是黑驢鳥槍隊,是膠東抗日總隊的別動隊,奉上司命令,長駐大欄鎮組織抗日,你給我們安排住處,準備草料餵驢,安排鍋灶造飯。飯菜不要好,雞蛋大餅足矣。黑驢是抗日的坐驢,一定要喂好,乾草要鍘細過篩,拌料要用豆餅麩皮,飲驢要用新打的井水,絕對不能用蛟龍河裡的渾水。」
  「長官,」姚四道,「這麼大的事俺做不了主,俺要去請示鎮長,不,他老人家剛被皇軍任命為維持會長。」
  「媽拉個巴子!」沙月亮黑著臉罵道:「為日本人做事就是漢奸走狗!」
  姚四道:「長官,俺鎮長壓根就不想當這個維持會長,他家裡良田百頃,騾馬成群,不愁吃不愁穿,干這差事,純粹是被逼無奈。再說,這會長總要有人做,與其讓別人做,還不如讓俺大掌柜的做……」
  「帶我去見他!」沙月亮說。驢隊在鎮公所門前休息,姚四帶著沙月亮進入福生堂大門。福生堂的房子一排十五間,共有七排,院院相通,門門相連,層層疊疊,宛若迷宮。沙月亮見到司馬亭時,他正與躺在床上養傷的司馬庫吵架。五月初五那天,司馬庫放火燒橋,沒燒到日本人,自己的屁股反被燒傷,傷口久久不愈,轉變成褥瘡。他現在只能趴在床上,高高地翹著屁股。
  「哥,」司馬庫雙手支著床,昂起頭,目光炯炯地說,「你混蛋,你太混蛋了,這維持會長是日本人的狗,是游擊隊的驢。老鼠鑽到風箱里,兩頭受氣的差事,別人不幹,偏你干!」
  「放屁!你簡直是放屁!」司馬亭滿腹冤屈地說,「王八羔子才稀罕這差事。日本兵用刺刀頂著我的肚子,日本官兒通過馬金龍馬翻譯官對我說,『你弟弟司馬庫勾結亂匪沙月亮,放火燒橋打埋伏,使皇軍蒙受重大損失,皇軍本想把福生堂一把火燒了,念你是個老實人,放你一馬。』我這個維持會長,有一半是你替我掙來的。」
  司馬庫被哥哥反駁得理虧,罵道:「這該死的屁股,何時才能好呢!」
  「最好永遠別好,這樣你也少給我惹禍!」司馬亭氣哄哄地說著,轉身欲走,看到沙月亮正在門口微笑。姚四上前,剛要說話,沙月亮道:「司馬會長,我就是沙月亮。」
  司馬亭沒及反應,司馬庫已在床上調轉了身體,「你他媽的就是沙月亮,外號沙和尚?」
  「鄙人現在是黑驢鳥槍游擊隊長,」沙月亮說,「感謝司馬二掌柜放火燒橋,我們配合得天衣無縫。」
  「你他媽的,」司馬庫道,「還活著?你打的什麼鳥仗!」
  「伏擊戰!」沙月亮說。
  「伏擊戰,伏擊戰,被人踩個了稀巴爛!」司馬庫說,「如果沒有老子放那把火,哼!」
  「我有個治燒傷的偏方,待會兒讓人送來。」沙月亮笑眯眯地說。
  司馬亭吩咐姚四:「擺宴,給沙隊長接風。」
  姚四為難地說:「維持會剛剛成立,沒有一分錢。」
  司馬亭道:「你怎麼這麼笨?皇軍不是我家的皇軍,是全鎮八百戶人的皇軍;鳥槍隊也不是我家的鳥槍隊,是全鎮老百姓的鳥槍隊。各家各戶去湊糧湊面湊錢,大家的客人大家招待。酒算我家的。」
  沙月亮笑道:「司馬會長真是兩面討好,左右逢源。」
  司馬亭道:「沒有辦法,就像老馬牧師說的那樣,『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馬牧師揭開鍋,把用新麥子面抻出的麵條下到沸騰的滾水裡。用筷子挑了挑麵條,他蓋上鍋蓋,大聲對灶前燒火的母親說:「火力稍微大一點。」母親答應著,將一大把金黃柔軟、散發著香氣的麥秸塞進灶膛。我叼著母親的奶頭,斜眼看著灶膛里熊熊燃燒的火苗子,側耳聽著麥秸燃燒時發出的噼噼剝剝的爆響,回想起方才的情景:他們把我放在篩面的笸籮里,讓我平躺著,但我一翻身便趴起來,讓視線對著正在案板前揉面的母親。母親的身體起伏著,那兩個豐滿的寶葫蘆在她胸前跳躍,它們召喚著我,與我交流著神秘的信息。有時它們把兩顆紅棗般的頭顱湊在一起,既像接吻又像竊竊私語。更多的時刻里它們是在上下跳躍,一邊跳躍一邊咕咕咕咕地鳴叫著,好像兩隻歡快的白鴿。我對著它們伸出手,嘴巴里流出口水。它們突然羞澀了,緊張了,紅暈蒙住了它們的臉,細密汗珠在它們之間的峽谷里匯成小溪。我看到在它們身上有兩顆藍色的光點在移動,那是馬洛亞牧師的目光。從他的幽藍的眼窩裡,伸出了兩隻生著黃毛的小手,正在搶奪我的食糧,我的心裡升騰著一縷縷黃色的火苗。我張開嘴,準備哭,繼而發生的事情更加可惱。馬洛亞眼裡的小手縮回,但他胳膊上的大手卻伸向母親的前胸,他高大的身體站在母親背後,那兩隻面目醜陋的大手,捂住了母親胸前那兩隻白鴿。他的手指粗魯地撫摸著它們的羽毛並野蠻地捏著、夾著它們的頭顱。我的可憐的寶葫蘆!我的溫柔的白鴿!它們撲楞翅膀掙扎,緊緊地縮著身體,縮呀縮呀,縮得不能再小,然後又突然膨脹開,翅羽翻動,渴望著展翅欲飛,飛向遼闊無邊的原野,飛進藍天,與緩緩翻動的雲朵為伴,讓和風沐浴,被陽光撫摸,在和風裡呻吟,在陽光中歡唱,然後,寧靜地往下墜落,墜落進無底的深潭。我放聲大哭,淚水迷濛著我的雙眼。鄉親和馬洛亞的身體晃動,鄉親哼哼著。「放開我,你這驢,孩子哭啦。」母親說。「這小雜種。」馬洛亞悻悻地說。
  母親抱起我,慌慌張張地顛著我,抱歉地說:「寶貝,我的兒,委屈死了我的個親疙瘩肉蛋蛋呀。」說著,她把白鴿送到我面前,我恨恨地、急迫地、重重地叼住我的白鴿。我的嘴很大,但我還嫌小,我的嘴像腹蛇的嘴,恨不得把屬於我的、不容許別人侵犯的白鴿吞下去。「慢點,我的兒呀。」母親輕輕地拍打著我的屁股。我叼著一個,又用手抓著另一個。它是一隻紅眼睛的小白兔,我捏著它的大耳朵,感覺到它的心跳。馬洛亞嘆一口氣,道:「這小雜種。」
  母親說:「不許你罵他小雜種。」
  馬洛亞說:「他可是貨真價實的。」
  母親說:「我想請你給他洗禮,洗完禮再給他起個名字。他今日整整一百天啦。」
  馬洛亞熟練地揉著面,說:「洗禮?怎麼個洗法我都忘了。我給你做抻面吃,這是我跟那回族女人學會的。」
  母親說:「你跟她好到什麼程度?」
  馬洛亞說:「沒有一點瓜蔓,清清白白。」
  「騙鬼去吧!」母親說。
  馬洛亞啞啞地笑著,將那塊柔軟的面又抻又拽,放在案板上啪啪地甩著。「你說呀!」母親說。啪啪啪甩一陣,提起來又抻又拽,時而如拉弓射箭,時而如洞中拔蛇,他那兩隻笨拙的洋人大手竟能做出如熟練靈巧的中國動作,連母親看著都有點吃驚。他說:「也許,我壓根兒就不是什麼瑞典人,過去的事兒,都是一些夢境。你說呢?」母親冷冷地笑著,道:「我問你跟那個黑眼窩子女人的事呢,你別給我分岔了。」馬牧師雙手把面平抻著,像玩一種孩童遊戲,把面搖起來,搖著,一拉一松,他一鬆手,那已細如麥秸的麵條便螺旋著擰成束兒,一抖,便如馬尾巴蓬鬆著散開。馬洛亞炫耀著他的技巧,母親讚歎道:「能抻出這面的女人,肯定是個好人。」馬洛亞道:「好啦,孩他娘,別胡思亂想啦,燒火,我煮麵給你吃。」「吃完飯呢?」母親問。「吃完飯我們就給小雜種洗禮,命名。」
  母親佯怒道:「你跟回回女人生的那些兒子才是小雜種呢。」
  母親話音剛落,沙月亮便與司馬亭碰響了酒杯。他們在酒宴上,商定了如下事項:鳥槍隊的黑驢,集中到教堂里餵養,鳥槍隊隊員,分散到各家各戶去住宿,鳥槍隊隊部,則要待飯後由沙月亮親自去選定。
  沙月亮在姚四率領下,由四個鳥槍隊員護衛著,進入我家院子,他一眼便看到了正在水缸邊站著,對著水缸中漫遊著白雲的藍天,照著倩影、梳理頭髮的我大姐上官來弟。度過一個豐衣足食、相對平靜的夏天,大姐的身體發生了重大變化。她的胸脯已經高高挺起,乾枯的頭髮變得油黑髮亮,腰肢變得纖細柔軟富有彈性,屁股膨脹並往上翹起。在一百天內,她蛻去了枯萎黃瘦的少女之皮,成為一個花蝴蝶般的美麗姑娘。大姐的白色的高鼻樑是屬於母親的,豐滿的乳房和生氣蓬勃的屁股也屬於母親。面對著水缸中的嬌羞處女,她的眼睛裡浪露出憂鬱之光。她手挽青絲,揮動木梳,驚鴻照影,閑愁萬種。沙月亮一瞥見她,便深深地迷上了。他堅定地對姚四說:
  「這裡就是黑驢鳥槍隊的隊部。」
  姚四問:「上官來弟,你娘呢?」
  沒等大姐回答,沙月亮便揮手斥退了姚四。他走到水缸邊,看著大姐,大姐也看著他。
  「小妹妹,你還認識我嗎?」他問。
  大姐點了點頭,臉上浮起兩片紅雲。
  大姐轉身跑進屋內。五月五日之後,她們便搬進了上官呂氏和上官福祿的房間,七姐妹棲身的東廂房,改成糧倉,盛著三六石小麥。沙月亮尾隨我大姐進屋,看到了正在炕上午睡的我的六個姐姐。他友好地笑笑,說:
  「你別怕,我們是抗日的隊伍,不糟蹋老百姓。我率部作戰的情形你看到過,那場戰鬥,是英勇悲壯、壯懷激烈、彪炳千古的,總有一天,人們會把我編進戲文去演唱。」
  大姐低頭,玩弄著辮梢。回想著不平凡的五月初五,回想著眼前這個人從身體上把破爛的衣服一片一片撕下來的情景。
  「小妹妹,不,大妹妹,我們有緣哪!」他意味深長地說著,轉身回到院子中。
  大姐跟到門口,看到他進入東廂房,又進入西廂房。在西廂房裡他被上官呂氏綠色的眼睛嚇了一跳,掩著鼻子退出來。他命令鳥槍隊員:
  「把麥子堆起來,騰出地方,給我打個地鋪。」
  大姐摽在門邊,注視著這個像被雷電燒焦過的槐樹一樣歪著肩膀的黑瘦男人。「你爹呢?」他問。躲在牆角上的姚四殷勤地說:「他爹五月五日被日本鬼子、不,皇軍,殺死,同時遇難的還有她的爺爺上官福祿。」
  「什麼皇軍?!鬼子,小日本鬼子!」沙月亮暴怒地咆哮著,並誇張地一邊罵,一邊用雙腳跺地,表達著他對日本兵的仇恨。他跺著腳說,「大妹子,你的仇就是我的仇,這血海深仇咱們一定要報!你們家誰是家長呢?」
  「上官魯氏。」姚四搶著回答。
  我和八姐的洗禮在教堂里進行。馬牧師住房的後門一打開,便直接進入教堂。牆上懸掛著一些因年久而喪失了色彩的油畫,畫上畫著一些光屁股的小孩,他們都生著肉翅膀,胖得像紅皮大地瓜,後來我才知道他們的名字叫天使。教堂盡頭,是—個磚砌的檯子,檯子上吊著一個用沉重堅硬的棗木雕成的男人,由於雕刻技術太差,或者由於棗木質地太硬,所以這吊著的男人基本不像人,後來我知道這就是我們的耶穌基督,—個了不起的大英雄、大善人。除此之外。教堂里還凌亂地擺著十幾根條凳,上面落滿了灰塵和鳥糞。母親抱著我和八姐進入教堂.成群的麻雀驚飛,撞得窗戶啪啪響。教堂的大門正對著大街,從門縫裡。母親看到街上黑驢來回如穿梭。
  馬洛亞牧師端著一個大木盆,盆里盛著半盆熱水,漂著—塊網路狀的絲瓜瓤子,蒸氣從盆里上升,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縫。沉重的木盆墜彎了他的腰。他的頭使勁往前抻著,雙腿糾纏不清。有一次他差點摔倒,木盆里的水濺到他的臉上。儘管步履維艱,他到底把洗禮盆端到講台上。
  母親抱著我們走過去。馬洛亞接過我,把我往盆里放,熱水一觸到我的腳尖我便把雙腿蜷起來。我的哭聲在空曠荒涼的教堂里迴響。梁頭上有—個出色的燕窩。小燕子蹲在窩裡,伸出頭,用漆黑的眼睛觀察著我,它們的父母從破碎的窗戶里飛進飛去,闊嘴裡銜著蟲子。馬洛亞把我交還母親,他蹲下,用大手攪拌著木盆里的水。吊在樑上的棗木耶酥慈悲地注視著我們,牆上的天使追逐著麻雀,從橫樑追到豎梁,從東牆追到西牆,從彎曲的木樓梯盤旋追逐到破舊的鐘樓上,又從鐘樓上追下來.回到牆上休息。他們光溜溜的屁股上沁出透明的汗珠。水在木盆中旋轉,中心形成一個凹下去的漩渦。馬洛亞把手伸到水裡試了試,說:「行了,不燙了,把他放進去吧。」
  我被他們剝得一絲不掛。母親奶水充足,奶汁質量高級,催得我又白又胖。如果我把臉上的哭相換成憤怒的、或是嚴肅的笑容,如果我的背上生出兩隻肉翅膀,我就是天使,牆上那些小胖孩便是我的兄弟。母親把我放在木盆里,我馬上停止了哭泣,因為我感到溫暖的水使我的皮膚很舒服。我坐在盆中央,拍打著水,哇啦哇啦地叫著。馬洛亞把他那個銅十字架從木盆里撈上來,放在我的頭頂上壓了壓,然後說:
  「從此之後你就是上帝最親近的兒子了。哈利路亞!」
  他用一隻小葫蘆瓢舀了一瓢水,從我頭頂澆下來。「哈利路亞,」母親跟著馬洛亞重複著,「哈利路亞。」我的頭接受著聖水,幸福地笑出了聲。
  母親滿臉都是欣慰的表情。她把八姐也放進木盆,拿起絲瓜瓤子,輕輕地擦拭著我們的身體,馬洛亞牧師一瓢接一瓢地往我們頭上倒水。他每倒一次我便響亮地笑幾聲,八姐便喑啞地哭幾聲。我用雙手抓撓著這個黑瘦的小姐姐。
  母親說:「都還沒有名字,你給他們起個名字吧。」
  馬洛亞牧師放下水瓢,說:「這可是件大事,讓我好好想想。」
  母親說:「俺婆婆曾說過,如果生下個男孩,就叫他上官狗兒,她說男孩起個賤名主著好養。」
  馬洛亞牧師連連搖頭,道:「不好不好,什麼狗呀貓兒的,這是違背上帝旨意的,也同時違背孔夫子的教導,夫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
  母親說:「我想好一個,你看中不中,叫他上官阿門如何?」
  馬洛亞笑道:「更不好,你別說了,讓我想想。」
  馬洛亞牧師站起來,倒背著手,在散發著廢墟氣息的教堂里急急忙忙地走著,他匆匆的步伐是他的大腦急速運轉的外在表現,古今中外、天上人間的名稱和符號在他腦子裡旋轉著。母親看看馬洛亞,笑著對我說:「看看你這教父,他哪裡是在給你們命名?他是在替人家報喪。媒婆的八哥嘴呀,報喪的兔子腿。」母親輕輕哼唱著,撿起馬洛亞丟下的小瓢,舀了水、一瓢瓢往我頭上澆。
  
  
  「有了!」馬洛亞牧師第二十九次轉到教堂緊閉著的臨街大門時,站住腳,對著我們喊叫。「叫啥呢?」母親興奮地問。馬洛亞剛要回答,大門便咣啷啷地響起來。門外人聲喧嘩,大門全面震動,有人在外邊喊叫,議論,母親驚恐地站起來,手提著水瓢。馬洛亞把眼睛貼在門縫上往外張望著,我們當時並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只看到他臉色通紅,說不清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緊張使他的臉充了血。他著急地對母親說:「快走,到前院去。」
  
  
  母親彎腰抱我,抱我前當然首先扔掉了手中的水瓢,水瓢在地上彈跳著,咯咯響著,像一隻求偶的雄蛙。八姐被遺棄在木盆里,哇哇地哭著。大門的木門閂斷裂成兩段,從門上掉下來。隨著門扇往兩邊急速咧開,一個青頭皮的鳥槍隊員像炮彈一樣射進來,他的頭撞著馬洛亞的胸脯,馬牧師往後連連倒退,一直退到對面牆壁下。他的頭上,是那群光屁股的天使。門閂落地時,我從母親手中滑脫,沉重地落入木盆,砸起一片水花,也把八姐砸了個半死。
  五個鳥槍隊員湧進來。他們看到了教堂里的情景,兇猛的氣焰有所收斂。那個把馬洛亞牧師差點撞死的隊員摸著腦袋說:「怎麼,裡邊還有人?」他看看其餘四個隊員。繼續說:「不是說是個廢棄多年的教堂嗎?怎麼還有人呢?」
  馬洛亞捂著胸膛,朝鳥槍隊員們走去。他的容貌使他具有了威嚴,這些鳥槍隊員臉上都有些驚惶和尷尬。如果馬牧師能口吐出一串洋文,再揮舞幾下手臂,鳥槍隊員們也許會灰溜溜退出,即便不口吐洋文,那怕說幾句洋腔洋調的中國話,鳥槍隊員們也不敢放肆,但可憐的馬牧師競用地地道道的高密東北鄉腔調說:「弟兄們,您們要什麼?」說完,還對著五個鳥槍隊員鞠了一躬。
  在我的哭泣聲中——八姐反倒不哭了——鳥槍隊員們嘻嘻哈哈地笑起來,他們像觀賞猴子一樣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馬牧師,那個嘴巴歪斜的鳥槍隊員還甩手指揪了—下馬牧師耳朵眼兒里長出來的長毛。
  「猴子,啊啊,一隻猴子。」一個鳥槍隊員說。
  其餘的鳥槍隊員說:「瞧這猴子,還藏著一個俊媳婦呢!」
  「我抗議!」馬洛亞喊叫著,「我抗議!我是洋人!」
  「洋人,你們聽到了沒有?」歪嘴巴鳥槍隊員說,「洋人還會說高密東北鄉土話?我看你是個猴子與人配出來的雜種,夥計們,把驢牽進來吧。」
  母親抱著我和八姐。過去拉著馬洛亞牧師的胳膊說:「走吧,咱惹不起他們。」
  馬洛亞執拗地掙出胳膊,衝上去,用力往外推那些黑驢。黑驢像狗一樣齜出牙,對著他咆哮著。
   「讓開!」一個鳥槍隊員撞了馬牧師一膀子,吼道。
  「教堂聖地,上帝的凈土,怎能讓你們養驢?」馬牧師抗議著。
  「假洋鬼子!」—個臉色發白、嘴唇青紫的鳥槍隊員說,「我老奶奶說過,這個人,」他指了指懸掛在房樑上的棗木耶穌,「是出生在馬廄里的,驢是馬的近親,你們的主欠著馬的情,也就等於欠著驢的情,馬廄可做產房,教堂為什麼做不得驢圈?」
  鳥槍隊員為自己的言論感到驕傲,他得意地盯著馬洛亞牧師,笑著。
  馬洛亞在胸口劃著十字,哭著說:「主啊,懲罰這些惡人吧,讓雷電劈死他們吧,讓毒蛇咬死他們吧,讓日本人的炮彈炸死他們吧。……」
  「狗漢奸!」歪嘴隊員抽了馬洛亞一個嘴巴,他本想打馬洛亞的嘴,卻打中了他高聳的鷹鉤鼻子,鮮紅的血順著他的鼻尖啪啪噠噠滴下來。他哀鳴一聲,雙手舉起,對著釘在十字架上的棗木耶酥,高喊著:「主啊,萬能的主……」
  鳥槍隊員們先是仰臉看著棗木耶穌落滿灰塵和鳥糞的身體,繼而看看馬牧師被鼻血污染的臉。最後,他們的目光在母親身上上下移動。母親身上,像剛剛爬過一群蝸牛,留下了粘稠的痕迹。那個知道耶酥誕生地的隊員伸出蛤蚌斧足一樣的舌尖,舔舐著紫色的嘴唇。二十八匹黑驢擁進教堂,有的悠閑散步,有的在牆上蹭癢,有的大小便,有的耍流氓,有的啃吃牆上的灰土。「主啊!」馬洛亞哀鳴,但他的主依然如故。
  鳥槍隊員兇狠地把我和八姐拽出母親的懷抱,扔在驢群里。母親像母狼一樣撲上來,但卻被鳥槍隊員們擋住了。鳥槍隊員們開始對母親動手動腳,那個歪嘴第一個動手模了母親的乳房。紫嘴唇嫉妒地擠走歪嘴子,雙手抓住我的白鴿,我的寶葫蘆。母親哭嚎著,抓破了紫嘴唇的險;紫嘴唇獰笑著,撕開了母親的衣裳。
  接下來的情景是我終生的隱痛:沙月亮在我家院子里與我大姐套近乎,苟三他們一班狐群狗黨在我家東廂房裡倒騰麥子搭地鋪,五個鳥槍隊員——養驢小組全體成員——把我母親按在了地上。我和八姐在驢群里哭啞了喉嚨。馬洛亞跳起來,撿了半根門閂,打在一個鳥槍隊員頭上。一個鳥槍隊員對準馬洛亞的雙腿.開了一槍。轟隆一聲巨響,成群的鐵砂子鑽進了馬洛亞的雙腿,血珠子噴出來。門閂從他手中落地,他慢慢地跪下,望著滿頭鳥糞的棗木耶酥,低聲朗誦著,忘卻多年的瑞典語像蝴蝶一樣從他嘴裡成群飛出來。鳥槍隊員們輪番蹂躪著母親。黑驢們輪番嗅著我和八姐。它們嘹亮的鳴叫衝破教堂的房頂,飛向凄涼的天空。棗木耶酥的臉上掛滿珍珠般的汗水。鳥槍隊員們滿足了。他們把母親和我們姐弟倆扔到大街上。黑驢跟隨著他們擁上街道,嗅著母驢的氣味亂跑。鳥槍隊員們去追驢時,馬洛亞牧師拖著被打成蜂窩狀的雙腿,沿著他無數次攀登過、被他的雙腳磨薄了的木樓梯爬上了鐘樓。他手把著窗檯站起來,透過破碎的花玻璃,看到了他生活了幾十年的、處處都留下他的足跡的高密東北鄉首府大欄鎮的全部面貌:一排排排列整齊的草屋、灰白的寬敞衚衕、一柱柱青煙般的綠樹、環繞著村莊閃閃發光的河流、鏡子般的湖泊、茂密的葦盪、鑲嵌著圓池塘的荒草甸子、被野鳥視為樂園的紅色沼澤、畫卷般展開到天邊去的坦蕩原野、黃金顏色的卧牛嶺、槐花盛開的大沙丘……他低頭看到,像死魚一樣袒露著肚皮躺在街上的上官魯氏和那兩個嚎哭的赤子,巨大的悲痛攫住了他的心,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他用手指蘸著腿上流出的鮮血,在鐘樓灰白的牆壁上、寫下了四個大字:
  金童玉女
  然後他高叫一聲:「主啊!寬恕我吧!」
  馬洛亞牧師躥出鐘樓,像一隻折斷翅膀的大鳥,倒栽在堅硬的街道上。他的腦漿迸濺在路面上,宛若一攤攤新鮮的鳥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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