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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曹鴻遠住到張怡的表弟華興家裡。地址在前門外大街一條僻靜的小衚衕里。華興二十歲,一個誠篤忠厚而又機靈的小夥子,見鴻遠來和他同住在一間小屋裡,非常高興。他們也裝作表親,小夥子一口一個「表哥」,對鴻遠又恭敬又親熱。華興的媽媽華老太太,高大個子,大手大腳,為人爽朗,作事麻利。她對鴻遠的到來也異常歡迎。這母子倆在張怡的教育啟發下,都幫助張怡做著地下工作。

    鴻遠一來,華興就在裕豐藥房內幫助他作各種了解情況的工作;華媽媽就當了鴻遠的交通員,什麼事都由她先去聯繫。她先聯繫了苗教授,使他們見了面;接著她又去聯繫柳明的父母。

    那天天黑後,華媽媽領著曹鴻遠到宣外方壺齋一條偏僻的小衚衕,指著一道油漆剝落的小院門,努努嘴,就返身往回走了。

    鴻遠剛走近西廂房門口,柳明媽剛巧從屋裡走出來,拉長臉兒,冷冷地說:「曹先生,您來啦!進屋暖和暖和吧!」鴻遠見到柳明媽,一張白白的臉,兩隻似嗔似喜、秋水般的大眼睛,立刻在他眼前閃現出來……像要拂去灰塵似的,他搖了搖頭,使自己冷靜下來,快步跟在柳明媽身後走進屋裡。

    邁進門檻,柳清泉已經站在門裡等候他。老頭兒一把拉住鴻遠的手,聲音抖顫顫的:「你來了。好,好!請坐,請坐!」「伯父,伯母,您兩位老人家好!」鴻遠並不落座,首先向兩位老人輕輕鞠了一躬,微笑著問候。

    柳明媽答應著。忽然,拍打著手掌,哭喪著臉說:「曹先生,我那明丫頭叫你們拐到什麼地方去啦?她還活著么……」說著,往椅子上一坐,嗚嗚咽咽地抽泣起來。

    「瞧你這婦道人家!」柳清泉瞪了妻子一眼,可是他的聲音也是哽咽的。

    鴻遠一看這光景,急忙把柳明的家信掏出來,鄭重地交到柳老先生的手中。

    一盞只有十五瓦的電燈亮著。柳明爸用顫抖的手換了一副眼鏡,又用顫抖的手把用粗糙的黃紙寫的信箋挪到鼻子底下。柳明媽也急忙湊到丈夫身邊,把臉挨在信紙上。雖然她不認識字,卻像也要讀一讀。這時,鴻遠站起身打開一道門縫,向院子里張望一下——鄰居們都已關緊了屋門。他回頭向柳明爸招了招手。老先生點點頭,卻支持不住似的渾身發著抖。鴻遠急忙搬過一把椅子讓他坐在電燈光下面,柳清泉這才哆哆嗦嗦地小聲念起女兒的信來。

    最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接到我這封信,一定又氣、又悲、又喜……爸爸,媽媽,你們不要氣,也不要悲,只應當喜!因為你們的女兒走的是一條光明之路。國破山河碎,女兒不甘心當順民,不甘心去仰仗敵人的鼻息過活,所以,毅然不辭而別——不是不願意告訴你們,只是怕你們攔阻。這次,我是和苗苗、小高還有其他一些不願當亡國奴的青年人一起走的。我知道你們會悲傷,會惦念我,會為我擔驚受怕,所以,每當想到年邁的父母和弟弟,我心裡也很難受,多少次曾夢見你們……但是,爸爸,媽媽,你們相信么?悲傷、難受都是一忽兒就過去了,我心裡更多的是愉快、歡樂和幸福。我慶幸自己遇見了曹先生這個好人,是他把我們領到了一條光明大道上。

    我們在這裡吃的是小米乾飯白菜湯,很少有肉吃。糖和點心更沒有了。可是,我和小苗都胖了,而且是又紅又胖又結實。我們在民運訓練班裡學政治,也學點軍事,有時,還學唱歌——我們站在高高的太行山巔放聲唱著抗日的歌曲……爸爸,媽媽,還有我那親愛的小弟弟,你們有什麼可為我發愁的呢?愁我放棄了醫學,不能成為學者、專家么?愁我會被槍炮打傷而犧牲么?不要怕!被侵略者蹂躪的中國大地在戰火中燃燒,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中國同胞在死亡。我——一個小小的生命又算得了什麼!爸爸,媽媽,弟弟,你們不要再為我發愁,我生活得很好——從來沒有這樣好過。

    關於我在這裡更詳細的情況,你們可以向曹先生打聽。他是好人,也是我衷心敬佩的人。你們不能埋怨他把我們帶走了,因為是我們一再求他,他才帶走我們的。他做的是為國為民的事,可千萬千萬不要惱他呵!

    臨書依依,不盡欲言。願親愛的爸爸媽媽健康長壽。並問我親愛的弟弟小放安好。

    女兒明手書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三日柳清泉用沙啞的聲音讀著女兒的信,讀到後來,聲音哽咽,有些讀不下去了。好容易把信讀完了,柳明媽一把把信搶在手裡,好像它就是女兒,緊緊抱在懷裡。這時,柳明的弟弟——十五歲的柳放跑進屋裡來,一把從媽媽懷裡搶過姐姐的信,在昏暗的電燈光下也讀了起來。一邊讀一邊又笑又哭。

    鴻遠坐在小凳上,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心頭不禁湧上一種調悵的思緒——他想起了自己的媽媽,那滿臉皺紋、頭髮花白的媽媽。十年了,自從十二歲逃離故鄉,因為怕地主報復,也因為總是忙忙碌碌,他再也沒有回過家鄉,再也沒有見過媽媽和弟弟。通過幾封信,也都是托親戚代轉的。現在,媽媽還活在世上么?弟弟們也該長大成人了……想到這兒,他覺得眼裡有淚水在浮動,趕快扭過頭去,把一腔思親的情緒壓住,才轉臉對兩位老人笑道:「您們二位該放心了吧,柳明的一切都很好,苗虹她們也都很好。打敗了日本,勝利了,她們都會回來的……」他說著,不自主地想起柳明來——在信里,字裡行間,她多麼信任自己,關心自己,生怕自己挨她父母的埋怨……

    「哎呀!那要等到哪一天呀?」柳明媽打斷鴻遠的話,急得拍打著巴掌,「曹先生,您怎麼能回北平來的呀?怎麼,我那丫頭就不許她回來呀?這麼大個閨女了,離開爹媽,在外頭胡轉悠,叫我跟她老爹怎麼放心得下呀!」說著,老太太跳起身來,雙手叉腰,把眼睛一瞪,沖著鴻遠喊道,「不行,你得趕緊把我那閨女叫回來!」鴻遠沒有想到柳明媽會擺出這副架勢,不禁有些氣惱。但也只好耐心地做思想工作,瞧著柳明媽笑道:「伯母,您想念柳明的心思我知道。現在,讓我變個法兒把她給您找出來好吧!」說著,笑著,鴻遠從內衣口袋裡掏出用硬紙片裝著的柳明的照片——這張照片他一直貼身放著,而沒有放在信封裡面。一種隱秘的、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情感,使他願意這照片多在身上停留一些時候,有空時,還禁不住偷偷拿出來看上一會兒……

    「呵,還有像片呀!」一家人幾乎同時伸出手來搶照片。

    照片上,柳明穿著軍裝,戴著軍帽,幾綹短髮,飄在額頭。長長的瓜子臉上,一雙顧盼有神的大眼睛,充滿了發自內心的喜悅。

    柳清泉把照片翻過來、掉過去地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摘下眼鏡,滿臉帶笑地對妻子說:「這不是明兒回來了么?小曹帶回這信跟像片多不容易呀!要叫鬼子查出來還不喪了命!我說,老婆子,你知足了吧,咱們應當謝謝小曹才對。」說著,柳老先生用他瘦骨嶙嶙的手一把握住鴻遠的手,「小曹,謝謝你,我們全家謝謝你啦!」柳明媽含著眼淚盯著捧在手上的照片。她抬起頭望望老頭子,又望望鴻遠,還是嘮叨:「像片不是真人!你還得把真人給我找回來!」「伯父,您在淪亡的北平已經生活三個月了,有什麼感想?度日很不容易吧?」為了轉移目標,鴻遠不理柳明媽,卻和柳父說起來。

    一聽鴻遠問這個,柳清泉跌坐在一把舊太師椅上,舉著眼鏡在空中晃了幾晃,然後長嘆一聲:「歲月蹉跎,徒增感慨!亡國之恨,哪得不悲!可是,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苟且偷生吧!我現時是什麼也不想了,什麼也不想了……」看老先生連連搖頭的絕望神色,鴻遠用同情的目光望望他,又望望他身邊的柳放。

    「伯父,您還是這麼悲觀呵!柳明的行動和她的信,應當給您一點兒鼓舞,增加您一點兒信心才好。歷史上那些忠君愛國之士,他們不論在什麼困難環境下,也從不悲觀、不泄氣。我記得陸放翁在他八十多歲臨死的時候,還叮囑他的兒孫:懲跏Ρ倍ㄖ性眨壹牢尥婺宋虙……」柳清泉把眼鏡舉在手中,瞪目望著鴻遠,愣怔了一陣,發出了嘶啞的聲音:「你說得對!對呀!可是,弱肉強食,古來定理。所以我沒有信心——沒有勝利的信心……」鴻遠有點兒失望。他望著老頭兒,他、他是柳明的父親?那個庸俗的有點像潑婦似的女人是柳明的母親?……鴻遠扭頭望了一下正在看著女兒照片的柳明媽,心想:怎樣才能說服柳明父母去關心抗戰、相信抗戰會勝利呢?驀地,他想起了什麼,眨巴幾下眼睛,把已經到了嘴邊的一些抗日道理咽了回去。

    「要用事實,要用行動去說服……光說大道理——對這個成見已深的老人奏效不會大……」於是,鴻遠轉變了話題,關心地問起他們的生活情況來。頓時,柳明媽的話匣子打開了:「唉,窮教書匠本來就窮。這下子倒好,那些四條腿的人一來,就更窮上加窮啦!這老頭子嘴裡念念叨叨地什麼亡國之恨呀,不想去教書啦……不教書,哪來的棒子麵吃,還活不活呵?唉,這年頭湊合著活唄!看,這不,我成天縫窮,給人家挑補花……」說著,柳明媽隨手拿起一個綳著白洋布的竹圈——上面已經挑了些花花草草。戴上老花鏡,就著微弱的燈光,她又細針密線地挑起花來。

    鴻遠隱隱為這一對老夫婦愁悶著。他站到柳明媽身後,端詳她挑著什麼。柳明媽一邊挑花一邊又叨叨起來:「我說,小曹,咱那明丫頭跟小苗、小高他們當真都這麼結實、這麼高興哇?不是你愣叫她這麼寫、這麼照的像片吧?唉,多少天,天天夜裡睡不著覺呵!睡著了,想夢見我那丫頭都夢不見……」說到這兒,老太太把手裡的活計一擱,又抹起眼淚來,「我說,小曹,你行行好,叫咱丫頭回北平來吧!你不是回北平來了么?叫咱丫頭也回家抗戰不行么?」鴻遠對老夫婦瞧了一忽兒,忽然笑著說:「您們想叫柳明回來?可您們想過沒有,她現在如果回來,那個白士吾饒得了她么?他已經當了特務、漢奸,您們知道了吧?您們願意叫女兒下大獄?」「那個王八蛋當了狗漢奸!」鴻遠剛說完,老先生忿忿地罵了起來,「認賊作父的狗東西,他還有臉到我家找柳明哩!他認了一個臭婊子——大特務梅村津子當乾娘,就耀武揚威地找我們要柳明。無恥!無恥!下流!下流!……」柳清泉激動地扯著自己的衣領,渾身顫抖,說不下去了。

    「您們怎麼回答他的?」鴻遠急忙問。

    「怎麼回答的?」柳明媽搶過話來,擺著手說,「我們都是這麼說的呀:她有個舅舅在重慶混事兒,柳明找她舅舅上大學去啦。現在還沒有信兒來,究竟到了重慶沒有,我們也說不上來。哎呀,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沒想到那麼有錢的闊少爺,也去當了漢奸給日本人做事兒——小曹呵,你可小心別碰上他,他還打聽你呢!」「白士吾一共來找過幾趟?」柳清泉坐在一把舊木椅上,皺起眉頭敲著腦門說:「總有四、五趟吧。把我們找煩了,一賭氣,我們就離開老街坊偷著搬到這個地方來了。我叫學校跟街坊別告訴人我們搬到什麼地方去了。這小子才沒再來過……唉,小曹,你說得對——咱那丫頭是不能回來呀!一回來,哪有她的好!去吧,抗戰去吧!勝利了再回來——也許再也回不來了……」「伯父、伯母,你們不要傷心,其實應當高興才對——我還沒有告訴你們,柳明一到那邊不久,領導上就叫她當了一個大醫院的醫務主任……」「呵?咱那丫頭當了醫務主任?哎呀,小曹,你怎麼不早說!這是她從小的志向呀,大學畢了業也未必能當上主任呵,這一去抗日——可念阿彌陀佛了!老頭子,你聽說了么?咱丫頭當了主任啦!……」柳明媽一改剛才的愁眉苦臉,馬上喜笑顏開。

    「這些事,您們心裡明白,可千萬別往外說。」「不說,不說,你就一百個放心吧!」柳明媽高興得連聲答應。

    「好,伯父、伯母,我走了。有機會再來看望您們。」說著,鴻遠快步走出門外去。

    剛走出柳明家不遠,斜刺里一個黑影閃了過來,嚇了鴻遠一跳。

    「孩子,你可出來了!」「您?華媽媽——姑姑……」鴻遠一把拉住華媽媽冰冷的手,「這麼晚了,您這是……」「不放心呵。咱家那小衚衕八道彎,怕你找不著家呵!」一股激越的情感驀地湧上鴻遠的心頭——人民,呵,多麼好的人民!他連連地深深地呼吸幾下。夜是那麼靜,灰藍色的天空是那麼美。連他身邊的老太太也那麼令人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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