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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自從柳明出走之後,白士吾的情緒愈加頹唐。他對柳明的行動非常驚訝——不可理解。說她愛上那個姓曹的吧,她為什麼又要拉自己同走?說她不是另有所愛,而是愛國,就更加難解:跟他白士吾榮華富貴,出國留洋不幹,卻去顛沛流離,自找苦吃……他想起最後一次去看柳明時,見她和苗虹正送曹鴻遠出來——她們同那個姓曹的男人那麼親切,談笑風生,而對他白士吾卻如此冷漠……白士吾當時惱恨、悲傷地回到家裡,一氣之下,把柳明的照片扯得粉碎。似乎還不解恨,又把她寫給他的幾封雖然平常、過去他卻看得如同無價之寶的信件也扯得粉碎,而且用一根火柴把它們燒成灰燼。看那些紙灰在風中四散飄揚而去,他這才出了口悶氣。

    那些天,梅村津子常常在晚上請他去跳舞,他去了,跳了。瘋狂地跳……

    一個晚上,發生了這樣的事:「大少爺,您的電話。」這是李媽在門外呼喚他的聲音。

    「我的電話?……」白士吾驚異地自言自語,「現在快十一點了,誰還找我?」說著,走到前院父親的書房裡去接電話。

    「喂,白少爺么?您猜我是誰?」電話里傳出一個嬌滴滴的女人聲音。

    白士吾的心猛然一動,顫聲說道:「您是梅村小姐吧?兩天不見了,您好么?」「您到我這兒來玩玩好么?我這就派車去接您。」「請您等一下,我要請問家父一聲——家父一向對我管束很嚴……」就在對方咯咯的笑聲中,白士吾慌悚地捂住電話筒,回過頭來,沖著正在躺椅上閉目養神的父親說:「爸爸,您看怎麼辦?在李汝民先生舉行的宴會上認識的那個日本女高級軍官,現在都這麼晚了,還要我到她家……」沒等白士吾說出「去」字,他的父親立刻從躺椅上一躍而起,瞪大雙眼,盯著兒子的臉說:「你說什麼?那個梅村小姐要找你去呀?快去!快去!這回你的鴻運到了!我看連日本你也不必去了……你不知道吧?她的勢力可大哩,日本天皇接見過她,連那個華北最高司令官都得對她甘拜下風!」白士吾猶豫了一下。他想,過去在大廳跳舞還可以,現在深夜一個人去她家,他有些怕。可是,在父親的催促下,他還是去了。

    他穿上一套咖啡色西裝,西裝上衣套在米黃色料子襯衣的外面,打上一條玫瑰色領帶,頭髮梳得光亮亮,還往身上灑了些巴黎香水。這才坐上梅村津子派來接他的汽車。

    一路上,耳旁響著颯颯的風聲,他心裡卻像喝醉酒般暈乎乎的。那一對柔軟如綿的臂膀,那一雙妖媚惑人的眼睛,不時交替地浮現在眼前,頗像街上三三兩兩的燈光,神秘地一閃一閃……

    汽車馳進了東交民巷,開到「蘆溝橋事變」前的一座大使館門前。喇叭一響,大鐵柵欄門吱呀開了,汽車順著兩旁花木扶疏的甬道一直開到一座漂亮的樓房前。白士吾迷迷糊糊地下了汽車,由一個便衣憲兵把他領進一間燈光明亮、擺著闊氣的絲絨沙發的客廳里。客廳里空無一人。白士吾彷彿機器人似的剛剛坐到沙發上,卻又跳了起來。原來,從一道旁門裡,走出一個裊裊婷婷、穿著粉紅色大綠團花的艷麗和服、頭上披散著光可鑒人的捲髮的女人。這女人鮮紅的嘴唇上帶著迷人的微笑,還未走近身邊,一陣香氣已經撲進了白士吾的鼻孔。他鎮定自己,急忙站好,剛要向這個女人鞠躬致敬,這女人卻把手一揮,意思是叫他跟著她走進旁門去。白士吾順從地跟在女人身後。兩個人剛走進另一個房間,身後的旁門好像有自動開關——立刻悄無聲息地關上了。

    這間屋子跟門外的富麗堂皇的客廳大不相同一一這是間不大不小的起居室,拉起的厚厚的綠絲絨窗帘,幾盞立柱式的檯燈,罩著淡綠色或桔黃色的薄紗燈罩,使這間散發著暗香的房間,光線幽淡柔和。一張鋪著繡花檯布的小几上,小留聲機正在放送著一曲哀婉憂傷的日本樂曲。白士吾一進到這間四面牆壁上全鑲嵌著大鏡子,好像繡房、又像迷宮似的房間里,立刻如墮夢境,更加迷離恍惚。

    女人忽然拉住他的手,和他緊挨著並坐在沙發上。然後,一雙畫著黑眼圈的大眼睛盯在白士吾的臉上,睇視著,咯咯地笑著,用流暢的北京話,輕飄飄地說:「白少爺,很失敬。以前咱們只在北京飯店一起跳舞,沒有請您到舍下來玩……白少爺,您喜歡音樂么?您聽這首歌子好聽吧?您喜歡不喜歡?」白士吾滿臉通紅,倏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低低地垂下頭,說:「梅村小姐,謝謝您的關照。我很感謝您……我不懂音樂。這是首日本歌子吧?我覺得它有點兒憂傷……」女人又把他拉坐在沙發上。白皙的長圓臉上,畫著彎彎的兩道細眉,脖頸上一串雪白的珍珠項鏈,在昏暗的屋子裡,閃閃地發出耀眼的光芒……這一切,白士吾都是在第二次被拉坐到沙發上才看清的。於是,他大著膽子,掩飾著心裡的忐忑不安,扭臉問女人道:「梅村小姐,您找我有什麼事么?我很冒昧……」說著,又站起來,向這位權勢很大的女人鞠躬致敬。

    女人身子不動,只輕輕一拉,仍把白士吾拉回到她的身旁,款款一笑:「白少爺,您真是個雛兒。您喜歡這唱片么?我很喜歡這支歌子——它叫《櫻花之淚》。」「懹;ㄖ釖?是什麼意思?」白士吾隨便些了,小聲地問梅村津子。

    梅村津子在五顏六色而又頗為柔淡的燈光下,在留聲機里反覆放送著《櫻花之淚》的靡靡之聲中,把眉毛稍稍一皺,帶點兒感傷的音調,說:「這是一個女人被她的情人拋棄了,從她心裡發出的哀傷……哦,白少爺,聽說您也有位女朋友,長得很漂亮吧?您很愛她是不是?」經梅村津子一提,白士吾想起了柳明。自己彷彿變成了「櫻花之淚」里那個被拋棄的女人,眼睛忽然潮濕了。梅村津子此時成了唯一同情他、關懷他的痛苦的人。他感激地盯著那張敷著厚厚脂粉的臉,低聲說:「她不——愛我——了。我找不著她了……」「她到什麼地方去了?您為什麼找不著她了?」「她——她很可能離開北平城出去抗——日了……」白士吾話剛出口,又有些懊悔——說柳明抗日,梅村不會懷疑自己跟抗日的人有關係么?這麼一想,他又忐忑起來。

    梅村似乎一點沒有介意,睜大黑黑的大眼睛,脈脈含情地望著白士吾:「白少爺,您太不幸了,您也應該喜歡這支《櫻花之淚》了!為了給您消愁,我來陪您跳跳舞好么?您跳得很好,我喜歡跟您跳——咱們跳探戈怎麼樣?……好!等一下,我去換件衣服——穿和服跳舞太不靈便了。」說著,梅村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她換上粉紅色緊身旗袍和白高跟皮鞋,輕盈地回到白士吾的身邊。

    唱片換成了舞曲。就在這間香氣氤氳、光線柔淡的房間里,白士吾輕輕地摟著梅村津子的細腰,兩個人在打過蠟的光滑的地板上緩緩地跳起舞來。

    梅村把臉緊靠在白士吾的肩頭,不時用那雙妖媚的眼睛向白士吾頻送秋波。一會兒,又用低低的嬌柔的聲音在白士吾的耳邊說:「摟緊點!白少爺。您長得挺漂亮——把我的腰摟緊點兒——摟得再緊點兒好吧……」白士吾像喝了醇酒般昏昏欲醉了。他飄飄然,好像走進了另一個迷離醉人的奇異世界……

    他沉醉在這個女人的懷抱里。

    早晨,陽光從窗幔的縫隙中照到一張華麗的席夢思大床上。白士吾從酣睡中醒來,睜開惺忪的睡眼——怎麼?他身邊睡著一個並不年輕的女人,臉上的脂粉褪去後,額頭、眼角全露出了淺淺的皺紋,臉色也變得這麼蒼白、灰黃……。他睜大眼睛,望著枕上還摟著他的脖子熟睡的女人,驚愕地想:怎麼昨晚上那麼漂亮迷人的年輕女人,一夜間,卻變蒼老、醜陋了?……他輕輕拿掉了那隻雖然白嫩、卻已經肌肉鬆弛的胳臂,掙扎著想坐起身來。突然,那女人的眼睛大大睜開,接著縱身跳下床來,狠狠地瞪著白士吾,用手一指,嘰哩呱啦用日本話講了幾句什麼。白士吾念過點日語,聽那女人講的好像是:「你是什麼人?怎麼睡到我的床上來了?」白士吾吃了一驚。他剛想說:「不是您叫我睡在這裡的么?」還沒等他張嘴,女人跳上前來,啪啪——左右開弓兩個巴掌狠狠地打在他的臉上。接著,瞪著兩隻凶光畢露的眼睛,猛地一腳把白士吾踢倒在床前的地毯上,從枕邊掏出一支勃朗寧手槍,用中國話說:「你這個狗東西!為什麼偷跑到我的房間里來?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么?」白士吾嚇得渾身顫抖——他知道梅村津子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可昨夜他卻忘了這些,只覺得她是那麼風流多情……

    「……小姐,我、我……我……不知……道……」白士吾直著眼,怔怔地望著那支逼在自己胸口的黑色槍筒——假如扳機一動,那麼,一切全完了!

    「起來!穿好衣服,坐到那把椅子上去!」梅村收回手槍,指著小几旁邊的一把轉椅。看白士吾順從地坐下了,她才半裸著身體到旁邊的盥洗室里去了。

    白士吾獃獃地坐在轉椅上,嚇得似乎失掉了知覺。他什麼也不想,也不會想。約摸半個小時後,門開了,進來的是一個穿著日本軍裝、戴著軍帽的女人——那次李汝民舉行宴會上的梅村津子就是這個樣子。見她一進來,白士吾馬上畢恭畢敬地站起身來,嚇得連頭也不敢抬。

    「去,到盥洗室把臉洗乾淨再出來!」白士吾急忙到旁邊的洗澡間解了一下手,隨便擦一把臉,梳了梳頭髮,就趕緊出來了。一看,梅村津子的卧室,忽然變成了一間簡單而又闊氣的大辦公室。一張鑲著大玻璃板的大寫字檯橫在屋子當中,周圍全是書櫥和皮沙發。

    梅村坐在寫字檯前,正在批閱什麼文件。抬頭見白士吾站在門邊不敢往前邁步,把手一揮,示意要他到寫字檯前來。

    白士吾走到寫字檯前,低首垂立。

    梅村又把手一揮,示意叫他坐在自己對面的一把椅子上。白士吾機器人似的坐下了。

    梅村並不理他,只顧批閱什麼公文。約摸過了半個多小時,白士吾如坐針氈,好像過了好兒年。之後,梅村似乎累了,打了個哈欠,把一張印好了的卡片似的紙塊往白士吾眼前一推,盯著他看了幾秒鐘,說:「白先生,請您看看這個,在上面簽個字。」白士吾拿起紙片一看,大驚失色,霎時滿頭都是冷汗。

    他獃獃地望著寫字檯對面的梅村津子,想搖頭不幹——不幹,那會喪命的!簽上字干吧,從此自己就變成了一個出賣祖國、出賣靈魂的漢奸特務……這時候,他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影像,心裡一陣戰慄——難過極了。呵,柳明,柳明,你多麼純樸,多麼可愛!你多麼聖潔、多麼純真!你有頭腦,你在上進……可是,我、我——我完了!……白士吾再一睜眼看看對面的梅村時,不由得又打了個冷戰——那雙可怕的眼睛正兇狠地緊盯著自己。毒蛇,一條毒蛇!從今以後,再也不能擺脫這條毒蛇的纏繞了……

    「怎麼樣,白先生。您在遲疑什麼?又在懷念您那位參加了抗日的女朋友么?要不要我再為您放送一遍《櫻花之淚》?」汗水從臉頰往下流,白士吾急忙低下頭來把它拭去。他咬了咬牙,二話沒說,拿起梅村津子遞給他的一支鋼筆,在卡片上籤上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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