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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早早地母親就帶著弟弟出門去了。待母親回來時,一隻大菜籃子裝得滿滿的:有雞、有大塊豬肉、有魚蝦青菜之類,另外還有一瓶二鍋頭和一些熟肉、腸子等。柳明奇怪極了:「媽,您發財啦?今天怎麼這麼大吃——要請客么?」「丫頭,今兒個可不許你總躺著了。幫媽把雞、魚、肉都拾掇拾掇,咱家今天有人來。」「什麼人來?您捨得這麼破費?」「動手收拾吧,待一會子你就知道了。」母親手腳不閑,也招呼女兒跟她一起在雞、魚、肉上下了些功夫。柳明只得幫母親幹活,心裡卻納悶,不知這位老太太又要出什麼點子。

    燉了雞,燉了肉,切好了肉絲、肉片,佳肴大體就緒了。柳明剛剛洗完手,想回自己屋裡去念英文——這些天,她呆在家,除了睡覺就是念英文。忽然從大門口外蜂擁著進來不下八、九個人——為首的是姥姥,後面跟著二姨石美、大舅石富、大舅媽、大表哥、表嫂、表侄,還有姥姥的乾女兒——一個文靜的小學教師。柳明家許久沒有這麼紅火了,一時間裡外兩間小屋都坐得滿滿的。沏茶,倒水,你推我讓,問好,寒暄,加上六歲的小表侄兒東躥西看,幾乎把兩間小屋給抬起來了。柳明心中更加奇怪:日本人剛進城不久,這麼慌慌亂亂的年月,姥姥七十歲了,這大的年紀,一大家子人,忽然都跑到這兒來幹什麼?……但她不好問,默默地緊挨著姥姥,坐在母親的大床邊。從小兒姥姥就疼愛柳明;外孫女兒也依戀姥姥——她不大招呼別人,只偎在姥姥身邊,小聲探問蘆溝橋打仗激烈的時候,姥姥一家人都逃到什麼地方去了。……正說著話,舅媽、二姨、表嫂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幫助母親將兩桌飯菜七碟子八碗地擺到桌上來。向鄰居家借來了凳子,大桌、小桌都坐滿了人。親人們高高興興地喝酒、吃菜。父親向來是沉默寡言的,他只跟姥姥、舅舅說上三兩句話,以後就悶頭喝酒、吃菜,不再說話。母親見這麼多娘家人都來了,樂得白圓臉上泛著紅光,額頭上的汗珠不住地向下淌,她用大襟擦上一把,又高高興興地去招呼姥姥吃菜;招呼大舅喝酒;招呼小侄孫來塊紅燜大蝦……柳明雖然挨著姥姥也吃點東西,但她心裡忐忑不安——她忽然預感到這是場鴻門宴。母親平日省吃儉用,她長這麼大,從不曾見家中如此大吃大喝過。今天是怎麼回事?大擺筵席為了什麼?她恨不得這桌飯快點吃完,好見分曉。

    果然,殘肴杯盞剛撤下去,一屋子人各就各位喝起茶水,大舅媽——一個能說會道的四十多歲的農村婦人便摸著頭上光滑的髮髻,滿臉帶笑地對著柳明說了起來:「明姑娘呀,今兒個這頓飯,是我自打到老石家二十多年來最高興、最痛快的一頓飯呀!痛快不在這吃喝上,在咱明姑娘找了一個好婆家、好女婿——聽說是大清國王爺的孫子,大學生呀,長的一表人材,好俊的模樣兒,如今又要帶著咱明姑娘一塊兒去留洋。這一留洋呵,將來夫榮妻貴,小兩口兒不都得當上大官兒,住上高樓大廈呀!咱姑奶奶家,咱老石家也都跟上清光呵——常言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昨個,聽姑奶奶說了,今個,咱老石家一家子老老少少全趕來給明姑娘道喜來啦!給柳姑爺、姑奶奶道喜來啦!這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柳明還沒有聽完大舅媽念的那套喜歌兒,腦袋瓜轟轟隆隆好像就要炸開了。怎麼昨天才正式通知白士吾她不去日本了,當然也談不到結婚了。今天老石家一家人,就真的擺上了鴻門宴……她一下子明白了:一定是昨天白士吾告訴了媽媽,柳明不結婚、不去日本的消息,於是一心想叫女兒嫁給白士吾的母親,就想了這麼個辦法——急如星火地請了她的全體親戚來包圍柳明,說服柳明,說不定還要威脅柳明,叫柳明聽從他們……想到這裡,柳明沒有看大舅媽,卻把眼睛盯在母親那張頗帶喜色的圓臉上。她想戳穿她,也想反駁口若懸河的大舅媽。但她卻綳著臉,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大舅媽剛說個開頭,大表嫂和大表哥也跟著說開了。什麼白士吾性情兒好呵;長的實在俊氣呵;家裡又那麼有錢,就這麼個獨生子呵;又是學法律的大學生,將來要是官運亨通,說不定能當上外交部長或者行政院長呵;跟這樣的漂亮小夥子結婚、留洋,一輩子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呵!……

    柳明聽得耳朵嗡嗡亂響,心裡怦怦亂跳。她恨不得一下子跑出屋外去,躲開這些「好心」的說客。可是,姥姥緊緊攥住她的兩隻手,看她的臉色不大對勁,就一個勁在她耳邊安慰說:「丫頭,我那好丫頭!聽著,聽著!這都是為的你好呀!像白——白少爺那樣的大少爺,咱石家、柳家打著燈籠上哪兒找去呀?……」屋裡正在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白士吾,議論著柳明的好福氣,母親忽然從破衣櫃里捧出一隻不很大的精緻匣子來。這匣子金光閃閃,表面上鑲嵌著的珠玉貝殼,發出了五顏六色的光亮。「呵,這是首飾匣子呀!」大舅媽首先驚訝地喊了一聲,立刻奔向這奇珍寶物。

    母親把首飾匣子打開,把裡面的首飾一件件往外拿——拿一件高高地舉起來抖擻著、晃動著,好叫大傢伙看清楚,欣賞一番。然後把寶物放在事前已經鋪好的一塊緞子桌布上。接著又拿出第二件、第三件……

    呵,看,這是24K的真金項鏈,上面還鑲著一塊雞心紅寶石——看,這是一對赤金鐲子,黃澄澄、光閃閃,足有三兩重。再看,那是一對白玉手鐲,晶瑩奪目——那是一副珍珠耳環,玲瓏剔透的白色珠子要戴在明丫頭的兩耳上,那她的模樣兒更誰也比不上啦!——這兒還有兩隻戒指,上面鑲著的紅寶石好像帶血色的明珠……母親把這些寶物一邊舉起來叫眾人觀著,一邊像個叫賣的商人,嘖嘖稱讚它的價值:「呵,親人哪,這可全是無價之寶呵——無價之寶呵!叫咱老石家人全開開眼界吧!白少爺祖上留下了無數的珍珠寶貝,前兩天他才拿來這幾件,說是給咱丫頭做定禮。這不,今兒個請諸位至親來,大傢伙看看,勸勸,咱們就把明丫頭跟白少爺這頭親事定下來吧!」「哎呀!咱鄉村子人,哪一輩子見過這些珍寶呵,這都是大清皇上賞給王爺的寶物吧?該著咱柳、石兩家人風光風光……」「柳明姑娘太有福氣了!」那位姥姥的乾女兒也艷羨地說。

    「也抖抖洋勁!」不知是哪位親戚還加上了這樣一句贊語。

    一屋子人,除了柳清泉和柳放之外,都在睜大放光的眼睛觀賞這些寶物,比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還要驚奇讚歎。這時柳明坐在小凳上,看著母親的這些行為,看著親戚們貪婪的眼色,她忽然渾身發抖,臉色變得像紫茄子。她咬著嘴唇憋了半天,終於憋不住了,一下子站起身來,沖著一屋子人顫聲喊道:「你們這是想幹什麼呀?想拿這些玩意兒賣了我么?我跟姓白的好不好,結婚不結婚,你們用不著操這份心!」說著,轉身就往門外走。

    大舅媽和大舅面面相覷;大表哥和大表嫂面面相覷;母親看著姥姥——這老娘倆全流下了眼淚。

    柳明不顧表嫂的攔阻,把手一甩,扔下姥姥,登登地跑到屋外去了。弟弟關心姐姐,急忙跟了出去。

    晚間,當弟弟跟著姐姐回家以後,又爆發了一場意外——柳明剛一進屋,客人已經走光了,只剩下母親和父親兩個人在外間屋悶坐著。柳明剛走進自己的裡間屋,就聽得外面屋裡,乒乒、乓乓響起一陣打碎東西的響聲。姑娘嚇了一跳,不知怎麼回事,急忙掀開門帘向外屋一看——只見母親正把茶壺、茶碗、暖壺、玻璃缸子、膽瓶之類的東西狠命地向地上摔著、打著;一邊摔打,一邊跳著腳大罵:「給臉不要臉!打著不走,趕著後退的東西!你活活要把老娘氣死呀!老天爺呀,你怎麼不睜睜眼,早點把我這老婆子收回去呀?誰家閨女不聽爹娘的話,誰家閨女不願尋個有財有貌的女婿呀!就是我這老婆子,哪輩子沒做好事,這輩子修下這麼個忤逆不孝的女兒,活活地要把老娘氣死啦——老天爺呀,睜睜眼吧!我不活了!我找閻王爺說理去!叫我早點死了再托生吧……」母親又哭、又罵、又摔。柳明長這麼大,還沒見媽媽生過這大的氣,發過這大的火。她嚇壞了,急得眼淚涮涮地流。想去勸勸,一想,她之所以這樣大動肝火全是因為自己不同意和白士吾訂婚,勸也沒用。她的執拗脾氣上來了:隨她罵去!看她能把自己怎麼樣……

    母親見哭罵了一陣,女兒不聲不響,若無其事。於是更加惱火了,她忽地躥到裡屋,一把揪住女兒的頭髮,狠狠的幾個嘴巴打在柳明細嫩的臉頰上。

    「你這賤貨,天生受窮的命!白家這頭婚事,你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你要是不答應,老娘我就一頭撞死在你這祖奶奶的跟前……」說著、哭喊著,母親果然被頭散發地向牆上一頭撞去——柳明急忙扶住母親,又氣又急,流著淚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這時,柳清泉跑進裡屋來,一把揪著老婆子的頭髮,狠狠地吼道:「潑婦!潑婦!你想賣了女兒發財呀!見利忘義、見利忘義的小人,真真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父親、弟弟還有柳明一家三口人拉著,推著,最後才把氣急敗壞了的母親扶到外間屋的大床上躺下了。

    外間屋裡母親哭著。

    裡間屋裡女兒哭著。

    柳明這一夜怎麼睡得著?她回憶著白天的一切情景,想著母親的悲傷、失望;也想著白士吾的一片心意。對於她和白士吾的關係,對於要不要和小白一同出國留學去,這時候,她又有些動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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