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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節

所屬書籍: 冬天裡的春天

  於而龍恨不能一步跨到三王莊,來到鵲山腳下,去憑弔那塊殷紅的石碑,一個石湖地區最早犧牲的女共產黨員的墳墓。

  三十年來,一直牽繫住於而龍的墓地,現在離他愈來愈近了。他模糊中覺得蘆花好像並未犧牲,而也許還活著,只不過是長時期的分別,現在又該重逢了。但蘆花確確實實是他親手放進墓穴里去的,就在那棵已不存在的銀杏樹的附近。自那以後,沒有給墳上添一把土,現在,可以彌補多少年來引以為憾的事了。

  他盼望著獨自在石碑旁邊坐下來,在毫無紛擾的情況下靜靜地想,只有安詳的氛圍、靜謐的環境,才有助於思路的暢通。他要在憑弔中思索,也在思索中憑弔,憑弔是懷念已成歷史的過去,思索卻是為了戰鬥,為了明天。所以他需要好好地回味,三十多年,逝水般的日月,沖淡了他的記憶,而現在,他多麼想把斷續的歷史畫面一幅幅聯綴起來,構成一個完整復原的當時形象,好作出新的判斷,來幫助自己(恐怕還不僅是自己!)打開那把銹鎖,揭示出啞謎的謎底。

  蘆花!於而龍真想朝村西大聲喊:我多麼需要你的幫助呀!「上岸歇會兒吧!支隊長!」王惠平向他提議,同時注意觀察他的臉色。

  於而龍猶豫了一下,但立刻否決了自己。不知為什麼,他認為有一位信奉王緯宇的縣委書記陪同,那麼長眠的女指導員肯定會皺眉頭的。

  「快趕回柳墩去吧!」他儘管這樣說,目光仍捨不得離開原來聳立著銀杏樹的村子盡頭,可是新蓋的房屋,擋住他的視線,遊艇又不理解人的心情似的飛快行駛,三王莊很快落到身後邊了。

  蘆花……於而龍在心裡同她交談起來。

  要不是意外地巧遇著他當年的一位老戰友,恐怕此生也只是在魂夢裡來到她的身邊了。只是一句無意中的言談,才導致游擊隊長,重返故地,在石湖上乘著遊艇疾駛啊!

  「蘆花,你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勞辛,我們那位感情洋溢的詩人!」正是這位記者兼詩人的羅曼蒂克式人物,使於而龍三十年回鄉的夢變為現實,而他和認為早已犧牲物故的勞辛見面,實在是極其偶然的。

  

  去年,一九七六年的最初幾天,在舉國悲痛的日子裡,在滿城白花,陣陣哀樂聲中,陽明,原來在根據地里他們的政委,長期卧病以後,也隨著那顆殞落的巨星與世長辭,再也比不上那一年春天,整個中國更為苦痛的了。

  陽明是一位非常體貼關懷下級的領導幹部,大家都特別尊敬他。於而龍心肌梗死發病住院,這位政委還拖著很重的病,來看望過他。很清楚,是路大姐去告訴他,並要他來的。那時,周浩的處境要更糟糕些,一個被命名為「還鄉團支隊長」的挨批之人,怎麼能到醫院裡來探視他於而龍呢!又不知該造出什麼輿論,作出何等文章。但是,在部隊工作的陽明抱著病來看望了,他身體瘦得可憐,但精神矍鑠,一個勁地說啊笑啊,勸於而龍不要頹唐,鼓起信心活下去。

  「你就放心吧,陽明同志!」

  「我對你還是蠻有信心的,誰讓你是一條龍呢。」他溫和地笑了,自從於而龍認識這位領導人以來,從來都是這樣和藹可親,令人感到格外溫暖。

  謝若萍對這位部隊首長說:「現在他是趴下的蟲了!」「沒關係,魚龍變化,未來還是可以飛騰的。看咱們那頭鐵打的獅子,不也被捆住了手腳嘛!」他輕鬆地談起周浩。在那烏雲滾滾的日子裡,這種談話方式使於而龍驚訝,為什麼他不把事態看得那麼絕望悲觀,好像不得了,天全黑下來了。陽明敲敲他那鐵床,發出丁當的聲響:「有句俗話,叫做百鍊成鋼,聽見沒有,這是從烈火中煉出來的金石之音;你搞多年工業,更該明白這個道理。像我癌已擴散,指日可數之人,還充滿信心地活下去呢!千萬不要灰心失望。」他笑著問:「還記得六七年,我作為你的同謀犯,從你們工廠偷著往外運那套動力實驗資料?」

  「全讓他們燒了,二十年辛苦,付之一炬!」

  「造孽啊!」他嘆了一口氣:「總有惡貫滿盈的一天!我記得那時候你也曾經趴下,可不曾服輸,用他們的話,就叫做蠢蠢欲動,伺機再起,現在怎麼啦?背一回氧氣袋上台做檢查,就失去勇氣啦!」

  ——他全知道,全知道,一切他全了如指掌啊!

  但是於而龍萬萬沒料到,他出院還不曾來得及去探望政委,倒先接到了他的噩耗。謝若萍害怕老伴過於激動,直到開追悼會了,才不得不告訴。

  ——蘆花,你該比我更熟悉陽明同志,他還是你們那一屆抗大分校的負責人,那是一位多麼嚴謹正直的老同志,又是多麼愛護幹部,關懷下級的好領導啊!

  於而龍還記得最初攻打縣城失敗以後,政委來到三王莊,那是第一次和他見面。他那溫文爾雅的樣子,並不能使於而龍的忐忑之心稍稍平靜下來,多少有點耗子見老貓似的,估計周浩式的一頓臭罵是免不了的。於是端坐在船艙里他的對面,準備迎接這場暴風雨。後來,游擊隊長才體會到政委和司令員的截然不同的性格,安排在船艙里個別交談,正是他的細緻之處,不像「將軍」,那管人前人後,噼里啪啦一頓機關炮,搞得人下不了台。

  陽明沒有責備他,連一點批評口吻都未流露出來,而是文靜地詢問著戰鬥的全部過程,哪怕極其無關緊要的細節,都再三再四問個齊全,半點也不著急。那時候,於而龍是剛出爐的燒餅,雖然有股熱勁,但還顯得軟嫩,是個才學會打仗的初級指揮員,有些問題,張口結舌答不上來,有些數字,模里模糊說不準確——要碰上周浩,眼睛早直了,就得朝你拍桌子。但他挺有耐心,寧靜地等於而龍想好再回答,這時,只聽水聲汩汩地拍打著船幫。

  王緯宇打發通訊員長生,至少來送過十回茶水,最後,陽明笑著說:「回去告訴關心你們隊長命運的人,我保險不把他吃掉。」

  事後,游擊隊長把參謀——王緯宇那時是參謀,叫到偏僻處,生氣地問:「你在搞什麼名堂?怕我把屎盆子全扣在你腦門上么?」

  「如果你需要的話,也許會那樣做。」

  「敢作就敢當,我不像你。極力主張打的是你,出了婁子拚命把自己擺脫出來也是你。」那時,王緯宇仗打得英勇,沒有少給他哥苦頭吃,凡是能教訓王經宇的地方,他都會奮不顧身地撲上去,這一仗,就是打他哥在縣城的奧援。

  他若無其事地說:「我只是測量一下領導同志的溫度,拿船家的話講,也就是要觀一觀風色!」

  接著,政委像老師批改學生作業似的,一項一項都攤在船艙里,類似沙盤作業那樣,從最初對敵情的判斷,到一場攻堅戰設想的形成,再從一二梯隊的運用,發起攻擊的時機,各種火力的配置,一直到部隊的幹部思想,戰士情緒,從頭至尾的政治工作,像剝蓮蓬一樣,一層一層給於而龍剖析著。

  時屬深秋,戰士們還穿著單衣,在忍受凄寒,而我們這位石湖支隊長,卻像三伏天里鑽進了灶炕,汗流浹背地聽政委以商榷的口吻,同他探討戰鬥的得失。那些個破綻哪!那些個漏洞哪!使他羞慚得無地自容,恨不能從船幫的縫隙里鑽出去。

  ——直到今天,我還是個不及格的學生呵!

  死去的政委當時毫無責備的意思,聲調也不曾提高半分,而於而龍比受著斥罵、受著鞭撻還感到難過痛心。這才能叫做真正的觸及靈魂呢!

  指揮員的鹵莽,是要以戰士的生命為代價來補償的,但是政委卻把責任攬在自己頭上:「……輕敵的苦頭,不作調查研究的苦頭,輕易被人動搖自己判斷的苦頭——哦,了解得多麼仔細啊!——我們都吃過,要是多在你們耳邊吹吹風,至少會使你們慎重些,小心些。怪我吧,怪我來你們支隊太少,而且也晚了點。」說著,緊握住於而龍的手:「二龍,打起精神,我們來不及辦軍官學校,只好邊打邊學,要付出一些學費,也是勢所必然。」

  可是一旦獲得一些成績,取得一點進步,陽明決不會忘記誇獎和鼓勵的。就在那以後不久,支隊在陳庄、三河鎮之間打了勝仗以後,政委趕快派記者來寫他們。

  他們就從那時起結識了勞辛,一個和他們生長環境迥不相同的人物,這個從海外跑回祖國來抗日的華僑青年,留著浪漫主義的長頭髮,寫著充滿激情的馬雅可夫斯基的階梯式的詩句。

  說來也不怕丑,於而龍從不諱言,那時他和蘆花是沒跨出石湖一步的土豹子,不但不知道土星火星在宇宙間的軌道,甚至常掛在嘴邊的英美法,日德意,也不曉得他們彼此誰挨著誰。延安那是心目中嚮往的聖地了,但實際距離多遠並無確切的概念。儘管來不及地像餓漢般吞食著新名詞,差點得了消化不良症;但要聽懂勞辛那些古怪的外國話,比讀天書都困難。什麼「普羅意識」、什麼「布爾喬亞的情趣」、什麼「以狄亞」、什麼「生蒂門答」、什麼「我的煙斯披里純來了!」等等等等,神仙也弄不明白。只是到了相當熟稔以後,於而龍和蘆花——主要是充滿好奇和追求,探索和思考的游擊隊長,才悄悄地問他那些洋話是怎麼個意思?可是要他用老百姓的語言,來解釋sentimental的涵義,詩人費難透了。甭說在四十年代,現在有誰來嘗試一下,保管也不容易。

  但這並不妨礙他們之間與日俱增的友誼,心和心在逐漸靠攏,革命是他們牢牢聯繫的紐帶,但激情卻是焊接劑。哦,還有,詩人那直到今天也不隱諱,而且是並不衰減的對於蘆花的真摯情感——那時人們多麼坦率和忠誠呀!這樣,他們一起度過了石湖的最美好的時光。所以後來,傳說詩人在戰鬥中犧牲的消息,曾經使他們多麼悲痛了一陣啊!

  

  但歷史有時會重演的,巧合的情況也經常發生,要不然也就不能稱之為充滿戲劇性的世界了。是陽明使他們相交結識;三十多年以後,又是他讓於而龍和勞辛重逢敘舊,然而卻萬萬沒有想到,是在政委的追悼會上。

  「你還是不要去了吧!」謝若萍勸說著她的老伴。

  「不,我爬,也要爬去參加追悼會的。」

  按說革命隊伍里,並不存在那種舊的倫理道德,但於而龍一直把陽明同志,趙亮同志,還有一些老領導,當做是自己的前輩,起心眼裡尊敬他們。不顧他老伴的勸阻,到底趕去參加這位「恩師」的追悼會。等他走進靈堂,致悼詞的一位負責同志都快要結束他的講話了。

  他只好在肅穆的人群後面垂首站立,那位負責同志無法抑制激動的情緒,時不時地把講稿捏在手中停下來不做聲,而且是長時間的停頓,大家也都沉靜在自己的哀思里。此時,在寂靜的靈堂里,聽得出欷哽咽的聲音,出席追悼會的,絕大多數都穿軍服,而且有把子歲數的部隊首長也不少——他女兒畫中的那位老兵也該來的,然而遺憾,他在面壁!一般講,人老了就不大容易激動,但一個個竟至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可見人們對死者懷念是多麼深切了。

  悼詞里提到的死者在南方根據地,在蘇浙皖,在蘇中蘇北,在江淮地區工作戰鬥的歷史。那些聽來怪熟悉的機構名稱,部隊番號,使於而龍回到了戰火紛飛的年代裡去。尤其一聽到抗大分校,立刻想起了蘆花,她曾經去學習過,而且還想起來,當她學習結束後,政委仍照顧地把她派回石湖。在離開抗大時,政委把他自己手抄的《共產黨宣言》(記得還是根據早年陳望道的譯本,工工整整抄寫下來的)鄭重地送給蘆花:「這是我給你和二龍的一份紀念品!」在抄本扉頁上,有他的蠅頭小楷,並排寫著蘆花二龍的名字……於而龍不敢想下去,因為他和蘆花的婚姻,曾經有過許多議論,直到今天,還可以說是餘波不息。想起最初的政委的第一次支持,那等於是一份結婚證書呵!從此,才得以理直氣壯地在銀杏樹下有了一間新房,是多麼不容易衝破那重重思想束縛,盼到了這一天呀!哦!不敢再往下想去,他擔心涌塞在胸頭的感情,會控制不住從眼眶和喉頭沖了出來。

  「我們是幸運的一代,經歷了一場偉大的革命;然而我們也是不幸的一代,因為我們受到了多得多的挫傷和痛苦,有些,完全是不必要的……」於而龍想起不久前陽明開導自己的話,心裡覺得堵得慌,他努力穩定住自己,因為他老伴直是囑咐:千萬千萬不要激動!

  離他不遠,站立著一位同樣遲到的弔唁者,他瘦削枯乾,亂髮蓬鬆,拄了根老氣橫秋的手杖,一直不能安安生生地老實呆著,左顧右盼,躁動不安,惹得周圍的人都不很滿意。

  追悼會最後在悲戚的氣氛里,大家魚貫地繞骨灰盒一周退出靈堂,每個人都放慢了腳步,雖然再看不見他親切的面容,聽不到他溫和的聲調,但還是希望在訣別的時刻,多停留一會兒,向政委作最後的道別。

  於而龍凝視著那個不肯有片刻安靜的老頭,一顛一跛地從他面前走過去,曾經注意地掠了他一眼。當他拄著拐杖掉頭繞回,正好和於而龍走了個對面的時候,那滿是密密皺紋的老眼,突然亮了起來。他先遲疑了一下,接著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好像要抓住什麼地走出行列。這樣,靈堂里出了點小亂子,服務人員趕快攙扶他出去。見他搖搖晃晃,直以為發生了什麼問題呢。

  等於而龍退出靈堂,在寬闊的台階上,明顯在等候他的那個老頭,一躍而起,用手杖擋住了他的去路。

  「我不會認錯人吧?」

  「你是——」於而龍驚異地站住。

  「要不是我老眼昏花,你該是跟我打過短暫交道的那條龍吧?」

  說得半點不差,於而龍怔住了,該死的記憶力,怎麼絲毫捕捉不到一點印象呢?腦血管硬化會使智力衰退么?這個不肯安生寧靜的老頭是誰?雖然在眼鏡後邊,閃爍的火花,使他多少有點熟識,但那也是快要熄滅的殘燈余火,喚不起久已沉睡的記憶。不知道面前像蔫蘿蔔似的老頭是哪方人士?什麼時候打過交道?一個大工廠的領導幹部,接觸面是廣的,要有個秘書在就好了,小狄會用最簡練的語言告訴他,客人是什麼身分、級別,和應有的接待規格,談話時的分寸;有時實在措手不及,當著客人的面,她就用俄語講。現在,哦!老頭的手還伸著,等著他握,簡直太失禮了。

  「啊呀……」他用手指戳著於而龍,嘻嘻笑道,「支隊長,你大概是貴人多忘,不才小可曾經寫過你的戰地通訊《水不在深》,還留有一點印象么?」

  於而龍像被電擊似的一顫,記憶像破閘之水涌過來。「媽的——」他忘情地罵出了聲,把老頭緊緊挾住,幾乎無法相信地:「活見鬼,你是勞辛?」

  「貨真價實,絲毫不差。」

  於而龍歡悅地喊了出來:「呵!我的詩人。」

  「還詩人呢?倒不如說是一個活著的死人罷了!」這位「詩」「死」不分的詩人嘿嘿地笑,是那種玩世不恭地笑,和公墓四周莊嚴肅穆的氣氛不相吻合,於是惹起別人明顯的不滿。太張狂了,太忘形了,竟然這樣肆無忌憚地笑,未免太褻瀆故去的人了。「不不不!」勞辛毫不在乎地,「陽明同志如果活著,他也會高興的。來——」他張開膀臂,甩掉手杖,「咱們再擁抱一次!」

  「慶賀我們活著見了面!」

  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然後勞辛用拳頭擂著於而龍寬闊的前胸:「你呀!你呀!」

  「你不是『光榮』了么?說得活靈活現,千真萬確。」

  勞辛又笑彎了腰:「我也一直以為你『革命成功』了呢!直到我去了趟石湖,才知道你還在這個世界上,我就找呀找呀,你在哪個避風港里呆著?」

  於而龍想起他那九平方米的「優待室」。「我不信,你會找不到臭名遠揚的我?」

  「我認為你不會離開部隊。」

  「早就當老百姓了。」

  「說明白的,現在幹什麼?」

  「無所事事,一個自由哥薩克。」

  「彼此彼此。你要不這樣,就不是於而龍了。」勞辛深情地注視著石湖上出名的蛟龍,時隔好幾十年,除了花白的頭髮,飽經滄桑的魚尾紋,依然是那高大不屈的身材,魁梧結實的軀幹,而且還是那樣器宇軒昂、神采飛揚,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不由得嘆息:「一條好船,捲起風帆,落下桅杆,在避風港里拋錨系纜,真可惜啊!」

  握別的時候,勞辛緊握住他的雙手:「重新碰見你,真高興,至少,在給我開追悼會時,又可以多一個生前友好了。」

  他的風趣、樂觀、充沛的感情,仍舊不減當年,使於而龍想起這個詩人、記者,當年曾經是一個風流倜儻的男子漢,他那翩翩風度,瀟洒姿態,是相當有魅力的。記得那時在石湖湖濱召開群眾大會,他總是站在臨時搭起的主席台上,揮著年輕有力的臂膀,指揮台下的戰士和鄉親,分部輪唱《保衛黃河》。哦,那激情澎湃的場面,現在想想也十分動人哪!那時候,人們什麼都匱乏,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詩人找不到一張寫詩的紙,更談不到吃穿用和槍支彈藥了。可惟一不缺的是嘹亮的歌聲,即使餓著肚皮,也要敞開喉嚨唱出鼓舞人心的歌聲。那一剎那間的勞辛,是一團熾烈的火,青春的火,熱情的火。那時不講究什麼歌唱藝術,但是在他手臂的揮動下,那一部一部「風在吼、馬在叫」的歌聲,像暴風雨里的石湖,波濤起伏,巨浪翻滾,不可遏制,無法阻擋,顯示出真正的人民群眾的力量。在歌聲里,似乎看到沉默的石湖人不再沉默,忍受的石湖人不再忍受,起來了,誰也無法讓他們再彎下腰去!

  腦海里的歌聲消逝了,他目送著那個老態龍鍾走遠的勞辛,怎麼也不能相信,那是當年熱情洋溢的詩人。時間是最最無情的,即使最堅硬的黃金,慢慢地,全部光澤也會被時間磨蝕掉,最後變得灰暗渾濁起來。然而,革命者的意志,越是砥礪,越是堅定,越經過時間的考驗,也越能映現出錚錚的光華。

  歲寒方知松柏之後凋啊……

  

  老戰友走遠了,於而龍卻久久不見兒子來接他,在公墓門前焦躁地來回踱步。他估計,而且十猜九准,準是於菱拽著那位司機朋友,去試驗他的單缸摩託了。

  是謝若萍向廠里要的車,並派於菱陪同做伴的,來的一路上,就聽他「發明家」兒子不停地詢問屬於汽車修理技術上的問題。

  於菱複員回來直到上大學之前,一直是在廠里機修車間待著的,和司機班混得鬼熟,肯定,請司機去進行某種技術上的指導了。

  對於他兒子的「發明」,他早就下了斷言:「菱菱,就沖你的五分鐘熱度,保證搞不成功。最後,汽缸搞壞,自行車報銷,你才能太平,我們大家也都睡得著了。」

  因為於菱白天要在那所著名的大學裡,啃他根本啃不動的高能物理——活受罪啊!兒子,你當初少養養鴿子,少喂喂獵狗該多好!——只有禮拜六才能回家裝配修理他的車。於而龍每逢周末深夜,常常會被那摩托發動的響聲驚醒,不堪其擾地向老伴埋怨:

  「你的寶貝發明家快要把我們折磨出精神分裂症啦!」

  他老伴總是原諒兒子:「不比出去給你闖禍惹事強?」

  總算那個汽缸和它主人的性格一樣,也是五分鐘熱度,響過一陣以後,無論用腳踹、用繩拉,它像懶牛一樣趴在那兒,再也不肯幹活了。於菱曾經求教過在動力學方面有很深造詣,還著過書,立過說,創造出新理論的廖總,這位被打倒的權威也束手無策,他只好安慰於菱:「或者你把它扔掉,扔進垃圾堆;或者,你再去買個新的。這個汽缸跟我一樣,老朽啦!已經完成它的歷史使命啦!」但於菱偏不肯丟手,每禮拜六從學校早早溜回來,而且照例在半夜噗噗地把於而龍驚醒。

  「紈)子弟啊!……」於而龍望著那寬闊的馬路上,每一輛駛過來的北京吉普,都以為是他們該回來接他了,結果都從他面前疾馳而過,氣得他直罵於菱。

  「……一輩子休想有個出息,沒有頭腦,沒有理想,沒有追求,完蛋貨!什麼都想搞,什麼也搞不了,毀壞東西倒是拿手好戲」他可以曆數兒子的罪狀,那台飛利浦錄音機是他修理的,聾子成了啞巴;於蓮留學時買的基輔牌照相機是他調整的,結果不得不送去大修;電視機不知他怎麼鼓搗了一下,人的臉色總是以黃綠為主,老有一股做賊心虛的樣子;而電冰箱經他換了一根管子以後,從此發開寒熱,不肯好好乾活,消極怠工,唉……

  要說不偏心的父母是絕少的,於而龍喜歡他的女兒,尤其欣賞她那鍥而不捨的精神,雖然在藝術創作上,挨過不少棍子,但從來不曾氣餒過,仍舊在苦苦地刻意追求,力臻技巧上的成熟,不斷地從古今藝術作品中汲取營養。她花的買畫買書的錢,連老兩口眼都直了,得到一幅大師的影印本,能通宵達旦不知饑飽地欣賞著。

  而且手不停筆地寫生素描,很少見她哪天不摸畫筆,除非發燒三十八度,被她媽媽強迫躺下來。但是,「蒼天不負苦心人」是句空話,許多耍嘴皮子的爬得高高地,而她辛勤追求自己天國的藝術家,卻一直在崎嶇的道路上顛簸,釘子碰得也越來越多了。

  但於蓮和她媽媽一樣,對自己的弟弟有些偏疼,儘管他不成材,姐姐也喜愛他;尤其他越來越男子氣,也被於蓮藝術家的眼光欣賞,所以她認為於菱應該有一個比舞蹈演員還好的愛人。除了這點不同意見外,做姐姐的沒有不支持他的,甚至答應放下畫筆,坐在那輛改裝的摩托車上,由於菱駕駛著兜風去。這輛沒有上過牌照捐的老爺車,只好在天黑以後才敢出動。有一回他向他姐姐吹牛:「保證不比美國的哈雷差勁!」

  摩托車開出部大院,於而龍向他老伴發出照會:「大夫,快準備急救箱搶救傷員吧!」謝若萍責怪他為什麼不攔阻住,闖了禍該怎麼辦?於而龍回答說:「不讓他碰個頭破血流,不會長記性的。」

  果然,不大一會兒,摩托車倒騎著於菱回家,走路都一瘸一拐地,嚇得老兩口忙問:「你姐姐呢?」

  那位花枝招展的畫家,著意打扮了一陣才坐上車的,要出事該怎麼得了?於菱安慰大家:「幸好,姐一點沒碰著。」

  「她人呢?」謝若萍還是不放心。

  「碰上廖伯伯家的陳剴,在慢慢往回走咧!」那還是這個書獃子頭一回出現在他舅舅家的時候。

  儘管於而龍答應掏腰包,給他買一輛「輕騎」,免得半夜被他吵醒,但於菱偏不接受老子的好意——「何其相似乃爾,這混賬東西!」游擊隊長嘆息——照舊,也不照顧老爹的冠心病,繼續在做他的「試驗」。

  隔了好久,吉普車才終於駛來,上了車,一看后座上有從花圈上跌落下來的白絹紙和碎銀箔,於而龍心裡明白了。那一絲一片,多麼像點點滴滴的傷心淚痕啊!

  他問:「又去獻花圈了?這是第幾個啦?」

  於菱沒有吭聲,那個年輕司機也保持沉默,怪不得耽誤很長時間,從市郊的大學開到廣場,路程可是不近,半個城市都繞遍了。

  於而龍嘆口氣:「送到什麼時候為止?難道還能得出一個什麼結果來么?」

  兩個年輕人仍舊不作任何反應,這時,車子驀地急剎車,一批抬著花圈的弔唁隊伍,從車前走過。於而龍看到那些人的臉部表情,已經是憤怒盛於悲哀,以一種合法的形式,表示著內心的抗議,眼裡流出來的不是淚水,而是烈火了。

  於而龍心裡感到壓抑,一種近乎窒息的壓抑,一種近乎絕望的壓抑。即使在石湖黑斑鳩島上,瀕於死亡前夕的時候,他也不曾這樣悲觀過,難道真的就三千年為一劫地下去了嗎?

  他搖搖頭,似乎在喃喃自語:「沒有用的,一點用都不頂,最好的記憶是在心裡。」

  沒想到坐在后座的於菱,忿忿地說:「中國人都像你這樣,早亡了!」

  他像被噎住了似的啞口無言。

  

  就這樣,戰友重逢,勞辛還約好來年雁回,春到石湖,一齊來看蘆花,給她墳墓添上一土,然而現在,雁群結成人字形的長隊,在遊艇上空,嘎嘎長鳴地往北方飛去,可是,勞辛他未能踐約,只是於而龍一個人孤身隻影地回到了石湖。

  果然,他的一句玩笑話,竟成了不幸的讖語,年初,在政委的追悼會上相遇;年底,又在詩人的追悼會上送他去天國了。

  他是含笑離開這個世界的,那時候整個中國布滿了希望的曙光,是在歡樂的笑聲、勝利的鑼鼓聲里安詳地閉上了眼睛。在他的手邊,是未完成的詩篇《女指導員》,大概也和詩人對蘆花真摯的感情一樣,成為不盡的思念了。

  安息吧,勞辛……於而龍默默祝禱著。

  但是,三十年前,在蘆花生命的最後一刻,那不肯闔上的眼睛,那驚疑不定的神色,那想說而說不出的話,那不肯撒手而去的對生命的留戀,始終是於而龍心目中的一個疑團。由於勞辛的出現,這疑團陡然間膨大起來了。

  正是勞辛,在他重訪石湖的那年,曾在搭船的時候,碰上一位船家老人,兩盅酒下肚,老人談起往事,告訴勞辛說,蘆花當年搭他的船單獨過湖,在沼澤地上了岸,急匆匆地走了。不一會兒,他聽到了槍聲……

  一切簡直太神奇了,於而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嗎?是真的嗎?他要求勞辛再說一遍,兩眼幾乎直了似的等著。

  勞辛挺納悶:「說什麼?」

  「就是你剛才講的。」

  「講的什麼?」他懵懵懂懂地反問。

  「剛說過就忘,就是船家老爺子告訴你的話呀!」

  也許他看到於而龍那幾乎變形的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又仔細地重複一遍:「那是個愛嘮叨的老頭,說什麼也不肯單獨送我過湖,要不是我那兩杯老酒的威力,才打不開那話匣子。他說他解放前,搭過一回石湖支隊的女指導員,給了五塊大洋的船錢,讓他趕快渡她過湖,結果,哪知道,沒送到地頭,她著急在沼澤地上岸走了。好,沒隔多大一會兒,就有人在葦子里開了黑槍。」

  於而龍從沙發里跳了起來,嚇得陪客人坐著的母女倆都傻了。「你怎麼啦?」謝若萍見他緊張得直捂胸口,只以為又一次發作心肌梗死,喊於蓮快去拿氧氣枕頭,並且狠掐他手腕上的內關穴。他止住了緊張得要命的母女,一時像背氣似的急得說不出話。

  於蓮趕緊偎依住他:「爸爸,你怎麼啦?快說話,嚇死我了!」

  「蓮蓮,你哪裡知道啊!」他躺倒在沙發上直是喘息。

  勞辛那時已是於家的常客,莫名其妙地瞪著主人:「我以為你犯了羊角風呢!幹嗎大驚小怪,我說錯了嗎?有什麼值得你躺在沙發上直哼哼?簡直叫我糊塗!」他對於蓮講:「你那寶貝老子,真把大家嚇得性命交關。」母女倆都笑了。他點起了一支他送來的哈瓦那雪茄,非要於而龍吸口煙,鎮靜一下讓別人提心弔膽的神經。「人上了歲數毛病就多啦!」

  於而龍呻吟著:「老兄,你曉得你說了些什麼?一個多麼重要的情節,而且是三十年來,一直都不知道的情節。要是真的話,那麼已成為歷史的事實,豈不是又要重新認識了么?那船家老人不至於信口雌黃,他有什麼必要吹噓呢?雖然我們家鄉有那麼一種廢話簍子,但他言之鑿鑿地提到了五塊銀洋呵!」

  五塊銀洋,鐵的證據。

  那就意味著,除了那個被蘆花打死的武裝特務,還有個第三者。

  這個第三者,在葦叢里開了黑槍……

  他坐不住了,一刻也不能等待地著急起來。

  「蓮蓮,快給休干班打個電話,告訴他們一聲,我要回老家;若萍,馬上給我收拾點簡單行李;菱菱呢?讓他去民航辦事處買飛機票。快,越快越好。」

  「你瘋啦,你瘋啦!」謝若萍急得直搓手。

  「神經質、歇斯底里!」勞辛用手杖跺著地板罵他。

  瘋也罷,神經質也罷,他立刻就要走,誰都領教過於而龍的脾氣,說干就干,雷厲風行。因此,他決定先把飛機票搞到手,「可菱菱呢?——」

  這時,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敲開了他們家的門,誰也不認識這位來客,也不知是於菱在工廠里的同伴,還是學校里的同學?——一直到今天,也不曉得他是誰?那一雙熱情的,多少有點冒險神色的眼睛,在不太亮的樓道里閃著光,他輕聲地向這家人極其神秘地說:「這兩天,千萬千萬,叫於菱留點神,小心點!」說完匆匆轉身走了。

  於而龍和他老伴四目相視,心裡直犯嘀咕,正在納悶兒子究竟會發生什麼需要小心的事?才回到客廳里坐下,只聽樓道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柳娟,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屋裡來。氣急敗壞,面如死灰,一點血色都沒有。一雙本來非常秀媚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立了起來:「……他們,也不知是什麼人,在公共汽車站,在大街上,就把菱菱給,給抓起來,戴上手銬給,給押走了」這時,她才發現屋裡有客人,連忙用手掩住了嘴,失神地倚在門上。

  晴天霹靂,滿城的楊花密密蒙蒙,像霧一樣擋住了視線。屋裡出現了死一般的沉寂。

  ——蘆花,菱菱的悲劇,使我的行期拖了下來。

  整整拖了一年,我才終於回到石湖,蘆花。原諒我吧,原諒我來得這樣晚,但願那船家老人活得結實!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第二章 第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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