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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心傷殿隅星初落 魂斷城頭日已昏(1)

所屬書籍: 書劍恩仇錄

  這日來到福建境內,只見滿山紅花,蝴蝶飛舞。陳家洛心想:「要是喀絲麗在此,見了這許多鮮花,可不知有多歡喜。」又行數天,將近德化城時,行經一座茂密的樹林,章進忽然大叫一聲,飛奔而前,只見那邊樹上一人雙足凌空,是個投繯自盡的男子。章進抱住那人雙足,將他舉了起來,大叫:「快來,快來!」」駱冰兩把飛刀擲出,割斷了掛在樹枝上的布帶。章進將那人橫放地下,陸菲青給他胸口推宮過氣,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來,放聲大哭。

  這人約莫二十四五歲,打扮似是個做手藝的。章進焦躁,罵道:「老子救活了你,幹麼還哭?」福建話本甚特異,但那人似到外省去過,打著半咸半淡的官話道:「爺們還是讓我死的好!」衛春華道:「你是短了錢銀呢?還是遭了冤屈?我們可以幫你呀。」那人道:「不是為錢,也沒人冤枉小人。」說罷又哭。駱冰見他頸中掛著一個繡花荷包,色澤鮮艷,用麻繩牢牢系住,似怕死後給人拿走了,猜想此事或與女人有關,問道:「你的情妹子不肯嫁你么?」那人臉露驚奇之色,說道:「她是死路一條,我索性死了爽快。」駱冰道:「她為甚麼死路一條?」那人道:「方大人今年告老回鄉,見銀鳳生得好看,要娶她做第十一房姨太太……」說著又哭了起來。章進聽得茫然不解,喝道:「亂七八糟,老子一點不懂,甚麼方大人、銀鳳的?」駱冰笑道:「銀鳳自然是他的情妹子了。他倒是個多情種子呢。」章進道:「那方大人在哪裡?娶了你的銀鳳沒有?」那人道:「德化城裡最大的房子就是方大人的,去年他家裡蓋新房子,小的還去幫過工。他……他今天……今天要討銀鳳……」章進道:「你這人沒出息,幹麼不和這姓方的去拚命?」駱冰笑道:「他有你章十爺的一成本事就好啦!」問那人道:「你叫甚麼名字?做甚麼手藝?」那人道:「小人叫周阿三,是做木匠的。」

  周綺聽這人也姓周,先有了三分好感,又見他哭得可憐,說道:「你帶我們去見那姓方的。」周阿三畏畏縮縮的不敢。徐天宏見妻子和章進都是一股莽勁,心裡暗笑,說道:「你帶我們到你家裡去,包在我們身上,叫那姓方的不敢娶你的銀鳳便是。」周阿三將信將疑,領了眾人來到德化城內自己家裡。那銀鳳家裡姓包,是開豆腐店的,就在周阿三的隔壁,門外掛燈結綵,一副做喜事的模樣。徐天宏命周阿三把銀鳳的父親包老頭請過來,只見他愁眉苦臉,神色凄慘,哪裡有做新丈人的喜色。眾人一問,才知那方大人今年已七十多歲,本在安徽做藩台,新近告老回鄉,地方上沒一個不怕他。包老頭的女兒才十八歲,自幼和周阿三情投意合,早有嫁娶之約,嫁給這垂死之人做小自然是一百個不願意,但懼他權勢,不敢不依。依章進和周綺說,就要去殺了那姓方的,但陳家洛道:「咱們身有大事,別多生枝節。」叫心硯取出一百兩銀子來,送給包老頭和周阿三,叫他們帶了銀鳳趕緊逃走。包周兩人千恩萬謝,忙回去收拾。

  周綺這時已有七八個月身孕,一路上徐天宏和駱冰管得她緊,不能多動,酒更是半滴不得沾唇,本已厭煩之極,見陳家洛不許跟那姓方的為難,更是氣悶,乘徐天宏不防,溜了出來到街上亂走。德化城本來不大,不多一會就來到方宅門口,只見大門中仗役進進出出,把魚肉雞鴨及一壇壇酒抬了進去,不覺酒癮大起,便跟了進去。

  方府這天賀客盈門。眾僕役見她大模大樣的進來,雖然穿得樸素,但氣派端嚴,不敢怠慢,忙讓到內堂敬茶。周綺心想他們倒敬重於我,也就喝著武夷清茶,咬著瓜子,自得其樂。不一會開出席來,方府雖是娶妾,但方老太爺方有德在外作官數十年,老來衣錦還鄉,存心要顯顯威風,是以這席午宴也十分豐盛。周綺與那些姑娘太太們語言不通,不去理會旁人,酒到杯乾,飲得自由自在,倒也暢快。喝了十多杯,方老太爺由兩個兒子扶著,顫巍巍的到各席來敬酒。周綺見他鬚眉皆白,還要糟蹋人家女兒,心中暗罵。待他走到臨近,見他左頰上有一大塊黑記,黑記上稀稀疏疏的生著幾根長毛,驀地想起丈夫先前所說的話來。那日她母親問他身世,他說他一家都被一個姓方的府台所害,那方府台左臉上有大塊黑記,莫非是此人不成?徐天宏是浙江紹興人,她衝口而出:「方老爺,你在紹興做過府台么?」方老太爺聽到她一口北方口音,微感奇怪,說道:「你這位太太很面生,老頭子記性不好,在紹興見過我么?」這話正是自認在紹興做過官。周綺點點頭,不言語了。方老太爺也不在意,另去敬酒。周綺本想上前將他一拳打死,替丈夫報了血海深仇,但身子一動,就感胸口發悶,手足酸軟,暗罵肚子里這小孽障害得我好苦,斟了三杯酒仰脖子喝下,大踏步往外走出。眾女賓見這女人粗野無禮,交頭接耳的竊竊譏笑。周綺回到周阿三家裡,不久徐天宏與駱冰也從外面回來,兩人到處尋她不見,正自焦急,見了她這才放心,見她臉上紅撲撲的酒意盎然,正要開口埋怨,周綺搶先把遇到方老太爺的事說了。徐天宏想起父母兄姊慘死的情形,眼中冒火,但怕殺錯了人,道:「我去打聽一下。」過了半個多時辰,他直衝進來,對陳家洛道:「總舵主,我仇人確是在此,你許不許我報仇?」陳家洛沉吟道:「七哥這大仇是非報不可的,這老賊已七十多歲,稍有耽擱,莫要給他得個善終,可成了咱們畢生的恨事。只是咱們另有大事,這誓舉動可別讓人疑心到紅花會頭上。」說到這裡,包老頭帶了女兒和周阿三過來叩謝,說再過兩個時辰,方家就要來迎娶,現下收拾已畢,要趕緊逃走。李沅芷靈機一動,道:「不如把事情推在他們身上,反正他們是要逃走的了。」余魚同道:「怎麼?」李沅芷笑道:「請你做新娘子哪!」駱冰笑道:「還是他扮新郎,你扮新娘吧。」李沅芷紅了臉道:「哼,人家明明出個好主意,你偏來開玩笑。」駱冰道:「好妹子,那你說吧。」李沅芷笑道:「叫他穿了新娘子的衣服,等轎子來時,他就坐了去。咱們都扮作送親的。」駱冰拍手笑道:「好呀,拜過堂後,等到洞房花燭,大家一齊動手。別人只道是女家出的花樣,誰也不會疑心到紅花會身上。」徐天宏這時關心則亂,一時想不出主意來,聽了李沅芷這個計策,也連聲叫好。陳家洛命衛春華與心硯先把包家父女及周阿三護送出城,讓他們遠走高飛。大家買了衣物,裝扮起來。余魚同扮女人雖然頗不願意,但這是李沅芷出的主意,不便拂她之意,又是為七哥報仇雪恨,委屈一下也說不得了。新娘的紅衣頭罩都是現成的,就是他一雙大腳有點礙事,但把裙子放低些,遮掩得一時,也就成了。申牌時分,方府的轎子與迎親的喜娘等等都來了。駱冰與李沅芷扶著頭披紅巾的余魚同進了轎子。眾人在長衣內各藏兵刃,一路跟到方家。男子娶妾,要妾侍向丈夫和正室磕頭。余魚同無奈,只得盈盈拜將下去。方有德喜得呵呵大笑,摸出兩個金錁子來做見面禮。余魚同老實不客氣的收了。喜筵過後,接著是要鬧房,眾人都擁到新房中來。徐天宏緊緊擠在方有德身邊,右手摸著袋裡的匕首,眼見時辰將到,正要動手,忽然一名家丁匆匆走進房來,說道:「成總兵和幾位客人來向大人道喜。」方有德道:「他怎麼到德化來啦?」忙迎出去。徐天宏等寸步不離,只見廳上坐著一位武官,下首四人身穿內廷侍衛服色。

  徐天宏臉色登變,認出其中一人是在黃河渡口交過手的清宮侍衛瑞大林,正要招呼各人,文泰來虎吼一聲,已向那武官撲去,原來那人便是隨同張召重去鐵膽庄捉拿他的成璜。這人因立了此功,從記名總兵升為實授,分發閩南。這天瑞大林等四名侍衛奉皇帝密旨前來找他。這五人從永安府來到德化,聽說方藩台娶妾,便來擾一杯喜酒,趕場熱鬧,哪知竟與紅花會群雄狹路相逢。

  成璜出其不意,隨手拿起椅子一擋,喀喇一聲,梨花木的椅腳被文泰來一掌劈斷了兩根。成璜見來勢兇惡,從桌底鑽了過去,隔桌望見竟是文泰來,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往外直奔。群雄取出兵刃,與瑞大林等四名侍衛交起手來。侍衛們如何能敵?呼嘯一聲,從人叢中穿了出去,跨上馬背飛奔。文泰來等推開嚇得東倒西撞的賀客女賓往外追時,五人都已逃得遠了。只聽內堂驚叫哭喊,亂成一片。余魚同穿著大紅女服,手揮金笛,旁邊一個駱冰,一個李沅芷,從內堂殺將出來。群雄尋方有德時,卻已不見。周綺大罵:「老不死老奸巨猾,溜得倒快。」衛春華、章進、心硯等前前後後找了一遍,影蹤不見。徐天宏對陳家洛道:「總舵主,怎麼清宮侍衛忽然在此出現?莫非另有奸謀?」陳家洛道:「正是,這須得探查明白。」徐天宏道:「私仇事小,咱們先查明侍衛的事再說。」陳家洛贊道:「七哥深明大義。」當下率領眾人,追了出去,一問途人,知那些武官是往東逃去。群雄紛紛上馬,出德化城東門疾追。

  奔了三四十里,在一家飯鋪中打尖,詢問飯鋪夥計,知道成璜等過去不久。文泰來道:「我這馬腳力快,衝上去攔住五個狗賊。」駱冰道:「他們有五個,別落了單。諒他們也逃不了。」文泰來知道妻子自從他身遭危難,對他照顧特別周到,也不忍讓她擔心,於是與眾人一齊追趕。

  當晚群雄在仙游歇夜,次日趕到郊尾,聽鄉人說五個武官已轉而向北。陳家洛笑道:「他們逃的路程真好,這裡向北正往莆田少林寺,咱們雖然趕人,可沒走冤枉路。」馳了數十里,天色將黑,離少林寺已近,群雄在望海鎮上找一家客店歇了。陸菲青、文泰來、衛春華、徐天宏、心硯等五人出去分頭打聽眾侍衛的下落。文泰來查不到成璜等蹤跡,心中焦躁。這時天已入夜,蟬聲甫歇,暑氣未消,他袒開胸口,拿著一柄大葵扇不住扇風,走了一陣,迎風一陣酒香,前面是家小酒店,望見店門兀自開著,尋思正好喝幾碗冷酒解渴,走進店內,不覺一怔,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成璜、瑞大林及三名侍衛正在飲酒談笑。五人斗然見他闖進店來,大吃一驚,登時停杯住口。文泰來有如不見,叫道:「店家,拿酒來。」店小二答應了,拿了酒壺、酒杯、筷子放在他面前。文泰來喝道:「杯子有甚麼用?拿大碗來。」當的一聲,把一塊銀子擲在桌上。店小二見他勢猛,不敢多說,拿了一隻大碗出來,斟滿了酒。文泰來舉碗喝了一口,贊道:「好酒!」店小二道:「這是本地出名的三白酒。」文泰來道:「宰一口豬,該喝幾碗?」店小二不懂他意思,但又不敢不答,隨口道:「三碗吧!」文泰來道:「好,拿十五隻大碗,篩滿了酒!」抽出長刀,砍在桌上。店小二嚇了一跳,依言拿出十五隻大碗,擺滿了一桌,都倒上了酒。成璜等面面相覷,驚疑不定,見文泰來攔在門口,都不敢出來。成璜和瑞大林見不是路,站起來想從後門溜走。文泰來大喝一聲,宛似半空打了個霹靂,叫道:「老子酒還沒喝,性急甚麼?」成瑞兩人站著便不敢動。文泰來左足踏在長凳之上,兩口就把一碗酒喝乾,叫道:「好酒!」又喝第二碗。店小二識趣,切了兩斤牛肉牛筋,放在盤裡托上來。文泰來喝酒吃肉,不一刻,十五碗酒和兩斤牛肉吃得乾乾淨淨。成璜和瑞大林心驚膽戰,相顧駭然。其餘三名侍衛互相使個眼色,各提兵刃,猛撲上來。文泰來酒意湧上,全身淌汗,待三人撲到,右足猛一抬腿,把桌子踢得飛了起來,桌上酒碗盤子,乒乒乓乓的跌成一地。他不及拔刀,提起長凳便向三名侍衛橫掃過去。那三名侍衛身手也甚了得,一個展動花槍,避開長凳,分心刺到,另兩人一個使刀,一個雙手握著蛾眉鋼刺,直欺近身。文泰來舉凳直上,力敵三人,混戰中那使刀的一刀砍在凳上,急切間拔不出來,文泰來左掌一翻,劈面打在他鼻樑正中,只打得五官血肉模糊、頭骨震碎而死。這時蛾眉雙刺正刺到文泰來右脅,他順手拔下砍在凳上的單刀,劈將下來。那人雙刺堪堪刺到,忽覺頭頂風勁,知道不好,左腳急挫,打滾避開。那使槍的抖起個碗大槍花,「毒龍出洞」,向文泰來小腹刺去。文泰來左手撒去單刀,一把抓住槍桿。那人用力回奪,卻怎敵得住文泰來的神力,這一拉之下,反踉踉蹌蹌的跌將過來。文泰來右手提起長凳,撞在他胸口,發力推出,那人直靠上土牆,再運勁一推,土牆登時倒了,將那人壓在磚石泥土之中。酒店中塵土飛揚,屋頂上泥塊不住下墮,文泰來轉身再打,見那使蛾眉刺的胖侍衛蜷成一團,一動也不動了,提將起來,見他臉如金紙,早已氣絕,卻是嚇死了的。文泰來長嘯一聲,找成璜和瑞大林時,卻已不見,想是乘亂逃走了。出得店來,一陣涼風拂體,抬頭曉星初現,已是初更時分。他回入酒店,提了單刀,四下找尋,飛身躍上一家高房屋頂,四下望,只見兩條黑影向北狂奔,心中一喜,躍下屋來,提刀急追。追出數里,眼前是一大片麻田,麻桿長得正高,兩個黑影鑽入麻田,就此隱沒。他提刀也鑽了進去,一路吆喝追逐。麻田走完,見是黑壓壓的一片樹林。在林中尋了一陣不見,心念一動,躍起身來,抓住一條橫枝,攀到樹巔,四下觀看,見遠處似有個小村落,但房屋都甚高大。見兩個黑影已奔近房屋,若非身子晃動,黑夜中還真看不出來。文泰來暗叫慚愧,在樹林中瞎摸了半天,險些兒給他們逃走了,當即躍下地來,徑向那村落奔去。他足下一使勁,耳畔風生,片刻即到,正見那兩人越過牆去。文泰來叫道:「往哪裡逃?」衝到牆邊,星光稀微下見這些房屋都是碧瓦黃牆,卻是一座大叢林,繞到廟前抬頭一望,見山門正中金字寫著「少林古剎」四個大字。他心中一震:「原來到了少林寺。福建少林寺雖是嵩山下院,素聞寺中僧人武功之強,不下嵩山本寺。這是故總舵主出身之所,我可不能魯莽了。」但成璜、瑞大林二人昔日實在欺辱太甚,決不能就此罷休,見廟門緊閉,提刀跳上牆頭。

  牆下是空蕩蕩一個大院子,側耳一聽,聲息全無,不知成璜和瑞大林逃向何處,於是伏下身子,游目察看。忽然大殿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胖大和尚走了出來,倒拖著一柄七尺多長的方便鏟,喝道:「好大膽,亂闖佛門聖地!」文泰來拱手道:「弟子追趕兩名官府鷹犬,驚動了大師,還請恕罪。」那和尚道:「你既會武,應知少林寺是甚麼地方,怎地帶刀入廟,如此無禮?」文泰來心頭火起,轉念一想,黑夜之中,持刀亂闖山門,確有不該之處,又一拱手,說道:「在下這裡謝過!」當即反躍跳出牆外,袒胸坐在樹下,心想:「那兩個臭賊總要出來,我在這裡等著便了。」

  剛坐定不久,那胖和尚躍上牆來,喝道:「你這漢子怎麼還不走,賴在這裡想偷東西么?」文泰來怒道:「我自坐在樹下,干你甚事?」胖和尚道:「你吃了老虎心、豹子膽,到少林寺來撒野!快走快走!」文泰來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我偏不走,你待怎地?」那胖和尚一言不發,舉起方便鏟,呼的一聲,從牆頭縱下,只聽鏟上鋼環錚錚亂響,鏟隨身落,方便鏟長達一尺的月牙鋼彎已推到他胸前。

  文泰來正待挺刀放對,轉念一想,總舵主千里迢迢前來,正有求於此,莫因我一時之忿而壞了大事,於是晃身避開剷頭,倒提單刀,轉身便走。奔不數步,眼前白光閃動,一個和尚使兩把戒刀,直砍過來。文泰來不欲交鋒,斜向竄出。兩個和尚叫道:「擲下兵器,就放你走路。」文泰來更不理會,只待奔入林中,忽聽頭頂風聲響動,忙往左一讓,蓬的一聲,一條禪杖直打入土中,泥塵四濺,勢道猛惡,一個矮瘦和尚橫杖擋路。文泰來道:「在下此來並無惡意,請三位大師放行。明早再來賠罪。」那矮瘦和尚道:「你既敢夜闖少林,必有驚人藝業,露一手再走。」不等他回答,禪杖橫掃而至。文泰來低頭從杖下鑽過。那使戒刀的叫道:「好身手!」雙刀直劈過來,使方便鏟的也過來夾攻。文泰來連讓三招,對方兵刃都是間不容髮的從身旁擦過,知道這三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如再相讓,黑夜中稍不留神,非死即傷,三僧縱無殺己之意,一世英名不免付於流水,當下呼呼呼連劈三刀,從三件兵器的夾縫中反攻出去,身法迅捷之極。三個和尚突然同時念了聲「阿彌陀佛」,跳出圈子。使禪杖的和尚道:「我們是本寺達摩院上座三僧。」向使戒刀的和尚一指道:「他法名元悲。」指著使方便鏟的道:「他法名元痛。我叫元傷。居士高姓大名?」文泰來道:「在下姓文名泰來。」元痛道:「啊,原來是奔雷手文四爺,怪不得如此好本事。文四爺夜入敝寺,可是奉了貴會於萬亭老當家的遺命么?」文泰來道:「於老當家並無甚麼言語,在下追逐鷹爪,誤入貴寺,務乞恕罪。」三個和尚低聲商議了幾句。元痛道:「文四爺威名天下知聞,今日有幸相會,小僧想請教高招。」文泰來道:「少林寺是武學聖地,在下怎敢放肆?就此告辭。」還刀入鞍,一拱手,轉身便走。三僧見他只是謙退,只道他心虛膽怯,必有隱情,心想紅花會故總舵主於萬亭是少林寺革逐的弟子,莫非他是來為首領報怨泄憤?互相一使眼色,元痛抖動方便鏟,鋼環亂響,直戳過來。文泰來是當世英雄,哪能在敵人兵刃下逃走,只得揮刀抵敵。元痛一柄方便鏟施展開來,月牙燦然生光,寒氣迫人。文泰來這時酒意已過,精力愈長,刀法招招精奇。元痛漸漸抵敵不住,元傷挺起禪杖,上前雙戰。斗到酣處,元悲的戒刀也砍將入來。文泰來以一敵三,兀自攻多守少,猛見月光下數十條人影照在地下,對方眾僧大集,不由得心驚。就這麼微一分神,元傷禪杖橫掃,打中文泰來刀背,火花迸發,那刀飛將起來,直落入林中去了。文泰來身子一挫,奔雷手當真疾如迅雷,右手已抓住元痛斜砸而下的方便鏟鏟柄,用力一擰,元痛方便鏟脫手。文泰來飛出一腿,踢在他膝蓋之上,元痛一個肥大的身軀直跌出去。這時元傷的禪杖與元悲的戒刀已同時攻到,文泰來倒掄方便鏟,當的一聲大響,一鏟正打在禪杖之上。兩件精鋼的長大兵刃相交,只震得山谷鳴響,回聲不絕。元傷虎口震裂,滿手鮮血,嗆啷啷,禪杖落地。文泰來側身避過戒刀,舉鏟直進,挺向元悲。元悲嚇得忘了抵擋,門戶大開,眼見剷頭月牙已推到面門。文泰來不欲傷人,正想收鏟,突覺頭頂嗤嗤有暗器之聲,正待閃避,當的一響,手中一震,方便鏟被重物撞得盪開尺許,又聽叮叮兩聲輕響,跟著樹上掉下兩個人來。

  文泰來收鏟躍開,一回頭,見陳家洛等都到了,心中一喜,轉過身來,卻見對面人叢中一個身材高大、白須飄拂的老者踏步上前,哈哈笑道:「文四爺,好好,大家都來啦。」周綺大叫:「爹!」奔了上去。那人正是鐵膽周仲英。文泰來一低頭,見剷頭已被打陷了一塊,月牙都打折了,心下佩服鐵膽周名不虛傳。再看地下兩人,不覺大奇,一是成璜,另一個就是瑞大林。原來兩人逃入寺中,被監寺逐出,偷偷躲在樹上,見文泰來力戰三僧得勝,瑞大林在樹上暗放袖箭,卻被大痴禪師以鐵菩提打落,接著又將兩人打了下來。周仲英當下給紅花會群雄與少林寺僧眾引見。原來當日周仲英和孟健雄、安健剛、周大奶奶離天目山後,南下福建,來參少林寺謁見方丈天虹禪師。南北少林本是一家,武功家數也無多大分別。周仲英在武林中聲名極響,南少林僧眾素來仰慕。雙方印證切磋武功,極是投機。天虹禪師懇切相留,周仲英一住不覺就是數月,這晚聽得連連警報,說有一個高手夜闖山門,已與達摩院上座三僧交上了手,於是跟著出來,哪知竟是文泰來。當下文泰來向監寺大苦大師告了騷擾之罪,要把成璜與瑞大林帶走。大苦道:「這兩位施主既來本寺避難,佛門廣大,慈悲為本,文施主瞧在小僧臉上,放了他們走吧!」文泰來無奈,只得依了。大苦遣走成瑞二人,邀群雄入寺。天虹禪師已率領達摩院首座天鏡禪師、戒持院首座大癲、藏經閣主座大痴等在大殿上迎接。互通姓名後,天虹向陸菲青道:「久仰武當綿里針陸師傅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見,真是山剎之光。」陸菲青遜謝。天虹邀群雄到靜室獻茶,問起來意。陳家洛心中一酸,忽地在天虹面前跪倒,雙目流淚。天虹大驚,忙伸手扶起,道:「陳總舵主有話請說,如何行此大禮?」陳家洛道:「在下有個不情之請,按照武林規矩,原是不該出口。但為了億萬生靈,斗膽向老禪師求告。」天虹道:「請說不妨。」陳家洛道:「於萬亭於老爺子是我義父……」一聽到於萬亭之名,天虹倏然變色,白眉掀動。陳家洛當下把自己與乾隆的關係原原本本說了,最後說到興漢驅滿的大計,求天虹告知他義父被革出派的原由,要知道此事是否與乾隆的真正身世有關,說到這裡,聲音已有些哽咽,道:「望老禪師念著天下百姓……」

  天虹默然不語,長眉下垂,雙目合攏,凝神思索,眾人不敢打擾。過了一盞茶時分,天虹眼睜一線,但見兩道精光直射出來。陸菲青、陳家洛、文泰來等心中都是一凜:「這位老方丈內功修為如此深湛。」只聽他說道:「少林寺數百年向例,本寺弟子違犯清規戒律情由,不得向外人泄露。陳總舵主遠道來寺,求問被逐弟子於萬亭的俗世情緣。此事按照寺規,本不可行……」群雄聽到這裡,心中都是一喜,只聽他又道:「但此事有關普天下蒼生氣運,本寺破例,請陳總舵主派人往戒持院自取案卷。」陳家洛躬身道謝。知客僧引群雄到客舍休息。陳家洛正自欣喜,卻見周仲英皺起眉頭,面露憂色。徐天宏問道:「爹,內中另有難處么?」周仲英道:「方丈師兄請陳總舵主派人去取案卷,要知前赴戒持院須得經過五座殿堂,每一殿有一位武功極高的大師駐守,要衝過五殿,唉,甚難,甚難!」眾人一聽,才知還得經過一場劇斗,文泰來道:「周老爺子是兩不相助的了。咱們幾個勉強試試吧!」周仲英搖頭道:「難在須得一個人連闖五殿,若是有人相助,寺中也遣人相助,勢成混戰,那可大大不妥。這五殿的護法大師一位強似一位。就算過得前面數殿,力斗之餘,最後一兩殿實難闖過。」陳家洛沉吟道:「這是我家門之事,或者我佛慈悲,能放我過去也不一定。」當下脫去長衣,帶了一袋圍棋子,腰上插了短劍,由周仲英領到妙法殿來。

  周仲英來到殿口,低聲道:「陳當家的,如闖不過去,就請迴轉。咱們另想別法。千萬不可勉強,免受損傷。」陳家洛點頭答應。周仲英叫道:「諸事如意!」站在一旁。陳家洛推門進內,只見殿上燭火明亮,一僧坐在蒲團之上,正是監寺大苦大師。他站起身來,笑道:「是陳總舵主親自賜教,再好也沒有了,我請教幾路拳法。」陳家洛站在下首,拱手道:「請!」大苦左手握拳,翻轉挽一大圈,右掌上托。陳家洛識得此招是「只手擎天」,知他是以「醉拳」來和自己過招。他雖曾學過此拳,但想起當日和周仲英在鐵膽庄比武,自己用少林拳來對他少林拳,險遭大敗,此時再也不敢輕忽,當下雙手一拍,倏地分開,一出手便是「百花錯拳」的絕招。大苦出其不意,險些中掌,順勢一招「怪鳥搜雲」,仰跌在地,手足齊發,隨即跳起,只見他腳步欹斜,雙手亂舞,聲東擊西,指前打後,跌跌撞撞,真如醉漢一般。陳家洛識得此拳,當下凝神拆解。兩人拳法都是自成一家,不依常規。大苦的「醉拳」雖只一十六路,但下盤若虛而穩,拳招似懈實精,翻滾跌扑,顧盼生姿。兩人斗到酣處,大苦一個飛騰步,全身凌空,落下來足成絞花,一招「鐵牛耕地」,右拳衝擊對方下盤。陳家洛斜身後縮,知他一擊不中,又將上躍成為「鷂子翻身」,看準部位,等他左足落地,突然右腳勾出,伸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按。大苦翻不過來,俯伏跌了下去。陳家洛雙手在他肩頭一托,大苦借勢躍起,才沒跌倒,臉上脹得通紅,向里一指,道:「請進吧!」陳家洛拱手道:「承讓!」

  進去又是一殿,戒持院首座大癲大師坐在正中,見他進來,便即站起,提起身旁一條粗大禪杖在地下一頓,只震得牆壁搖動,屋頂簌簌的落下許多灰塵。陳家洛暗驚:此人力氣好大,只見他左手扶杖,右手向左右各發側掌,左手提杖打橫,右手以陽手接住,踏上兩步,正是「瘋魔杖」的起手式。陳家洛見他發掌時風聲颯然,腳步沉凝,不敢輕敵,拔出短劍,脫去外鞘,一陣寒光激射而出。大癲見了劍光,不覺一震,左手斜擊,拗杖橫擊,這「虎尾鞭勢」又快又沉。陳家洛矮身從杖下穿過,還了一劍。兩人兵器一個極長,一個極短,在殿上迴旋激斗。陳家洛見過蔣四根的槳法,知道這瘋魔杖法猛如瘋虎,驟若天魔,杖法脫胎於少林寺緊羅那王所傳的一百單八路棍法,又摘取大小「夜叉棍」、「取經棍法」等精華,端的厲害。自來杖法多用長手,使者必具極大勇力,大癲尤其天生神武,只見他「翻身劈山」、「夜叉探海」、「雷針轟木」,招招狠極猛極,猶如發瘋著魔,將一根數十斤鑌鐵禪杖狂舞亂打。陳家洛心下暗贊,要如此使杖,才當得起「瘋魔」兩字,當下不敢搶入力攻,一味騰挪閃避,料想他如此勇悍,定然難以持久,只待他銳氣稍挫,再行攻入。哪知大癲內功深湛,根基極固,惡鬥良久,杖法中絲毫不見破綻,反而越舞越急,毫無衰象,竟把陳家洛直逼向牆角里去。大癲見他無處退避,雙手掄杖,一招「回龍杖」向下猛擊。

  陳家洛心想以後還有三位高手,不可戀戰耗力,見這狠招下來,決意險中求勝,竟不閃避。大癲雖然勇猛,平素從不殺生,哪肯無故傷人性命?禪杖砸到離他頭頂二尺之處,陡然提起,改砸為掃,滿擬將他掃倒,叫他知難而退,也就罷了。陳家洛本待禪杖將到頭頂時突然撲入對方懷中,以短攻近,忽見他半路改勢,勁力微滯,當即隨機應變,左手抓住杖頭,右手短劍划出,禪杖登時斷為兩截,兩人各執了一段。大癲大怒,撲上又斗,陳家洛躍開丈余,一躬到地,說道:「大師手下容情,在下感激不盡。」大癲不理,挺著半截禪杖直逼過來,但畢竟使不順手,不數合又被短劍削斷。陳家洛心中歉然,只怕他要空手索戰,徑自奔入後殿。大癲只因一念之仁反遭挫敗,甚是氣忿,數步追不上,大叫一聲,將半截禪杖猛力擲在地下,火花四濺。

  陳家洛來到第三殿,眼前一片光亮,只見殿中兩側點滿了香燭,何止百數十枝。藏經閣主座大痴大師笑容可掬,說道:「陳當家的,你我來比劃一下暗器。」陳家洛躬身道:「請大師指教。」大痴笑道:「你我各守一邊,每邊均有九枝蠟燭,九九八十一炷香,誰先把對方的香燭全部打滅,誰就勝了。這比法不傷和氣。」向殿心拱桌一指道:「袖箭、鐵蓮子、菩提子、飛鏢,各種暗器桌上都有,用完了可以再拿。」陳家洛在衣囊中摸了一把棋子,心想:「這位大師在暗器上必有獨到的功夫。我若平時向趙三哥多討教幾下,這時也可多一點把握。」說道:「請吧!」大痴笑道:「客人先請。」陳家洛尋思:「我先顯一手師父教的滿天花雨,來個先聲奪人。」拿起五顆棋子,一把擲了出去,對面牆腳下五炷香應聲而滅。大痴贊道:「好俊功夫。」頸中除下一串念珠,扯斷珠索,拿了五顆念珠在手,也是一擲打滅五香。

  風聲起處,陳家洛又打滅五炷線香。大痴連揮兩下,九燭齊熄。燭火一滅,黑暗中香頭火光看得越加清楚,那就易取準頭。陳家洛心想:「正該如此,我怎麼沒想到?」九顆棋子分三次擲出,直奔燭頭,只聽叮叮叮一陣響,燭火毫無動靜,九顆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痴打了下來,不覺一呆,大痴卻乘機打滅了四炷線香。待他再發,陳家洛也擲棋子去迎擊念珠,但因自己這邊燭火已滅,香頭微光,怎照得清楚細小的念珠?對方五顆念珠只擊中了兩顆,其餘三顆卻又打滅了三炷香。對比之下,大痴已勝了九燭二香,他以念珠極力守住九枝燭火,一面乘隙滅香,再交鋒數合,又多勝了十四炷香。陳家洛出盡全力,也只打滅了兩枝蠟燭。他心裡一急,大痴乘勢直攻,一口氣打滅了十九炷香。

  陳家洛見對面燭火輝煌,自己這邊只剩下寥寥二十多炷香,心想:「難道第三殿便闖不過去?」危急中忽然想起趙半山的飛燕銀梭,當下看準方位,把三顆棋子猛力往牆邊擲去。大痴見他亂擲,暗笑畢竟是年輕人沉不住氣,一輸就大發脾氣。哪知三顆棋子在牆上一碰,反彈轉來,一顆落空,餘下兩顆把兩枝燭火打滅。大痴吃了一驚,不由得喝采。陳家洛如此接連發出棋子,撞牆反彈,大痴無法再守住燭火,好在他已佔先了數十枝香,這時再不去理會對方滅燭,雙手連揮,加緊滅香。突然間殿中一片黑暗,陳家洛已將蠟燭盡行打熄,但他這一邊點燃的線香卻也只剩下七枝,對面卻點點星火,何逾三數十枝,正自氣沮,忽聽大痴叫道:「陳當家的,我暗器打完啦,大家暫停,到拱桌上拿了再打。」陳家洛一摸衣囊,也只剩下五六粒棋子,只聽大痴道:「你先拿吧。」陳家洛走到拱桌之前,靈機一動,心想:「這是大事所系,只好耍一下無賴了。」左手兜起長衫下襟,右手在拱桌桌面上一抹,把桌上全部暗器都入衣襟,躍回己方,笑道:「一、二、三,我要發暗器啦。」大痴撲到桌邊伸手一摸,桌上空空如也。陳家洛鐵蓮子、菩提子一連串射將出去,片刻之間,把對面地下的香火滅得一星不留。

  大痴手中沒有暗器,眼睜睜的無法可施,哈哈大笑,道:「陳當家的,真有你的,這叫做鬥智不鬥力!你勝了,請吧!」陳家洛道:「慚愧,慚愧。在下本已輸了,只因事關重大,出於無奈,務請原諒。」大痴大師脾氣甚好,不以為忤,笑道:「後面兩殿是我兩位師叔把守,我兩位師叔武功深湛,還請小心。」陳家洛道:「多謝大師指點。」心下感激,再入內殿。裡面一殿也是燭火明亮,殿堂卻較前面三殿小得多。殿中放了兩個蒲團,達摩院首座天鏡禪師盤膝坐在左側蒲團上,見陳家洛進來,起立相迎,道:「請坐吧!」陳家洛不知他要如何比試,依言坐上右側蒲團,心想大癲、大痴已如此功力,天鏡是他師叔,又是達摩院首座,武功之精,不言可喻,自己多半不是敵手,只好隨機應變了。

  天鏡禪師身材極高,坐在蒲團上比常人也矮不了多少,兩頰深陷,全身似乎無肉,瞧上去不怒自威。天鏡道:「你連過三殿,足見高明。雖然你義父已不屬少林門下,但說來你總是晚輩,我也不能跟你平手過招。這樣吧,你能和我拆十招不敗,就讓你過去。」陳家洛站起施禮,道:「請老禪師慈悲。」天鏡哼了一聲,道:「請坐,接著!」

  陳家洛剛坐上蒲團,只覺一股勁風當胸撲到,忙運雙掌相抵,只和他手掌一碰,立覺猛不可當,如是硬接,勢非跌下蒲團不可,忙使招「分手」,想把勁力引向一旁消解。哪知天鏡的掌力剛猛無儔,「分手」竟然粘他不動,只得拚著全身之力,強接了這招。陳家洛這一招雖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隱隱作痛。天鏡禪師叫道:「第二招來了。」陳家洛不敢再行硬架,待得掌到,身子一偏,反拳攔打他臂彎,這是「百花錯拳」中的妙著,敵人勢須收掌相避。不料天鏡右臂「橫掃千軍」,肘彎倏地對準他拳面橫推過來。這一下來勢快極,陳家洛拳力未發,已被對方肘部抵住,忙腳上使勁,身子直拔起來,避開了這一推,落下來仍坐在蒲團之上。天鏡見他變招快捷,能坐著急躍,點了點頭,反掌回抓。

  陳家洛見他一招招越來越是厲害,心想這十招只怕接不完,忽聽鐘聲鏜鏜,原來天已微明,寺中撞動巨鍾,心念一動,左掌輕飄飄的隨著鐘聲拍了過去。天鏡「咦」了一聲,回掌撥開。陳家洛使出在玉峰中學到的掌法,迴旋如意,隨著鐘聲一掌一掌的拍去。天鏡全神貫注,出掌相敵,拆到鐘聲止歇,陳家洛收掌道:「再拆下去,晚輩接不住了。」天鏡道:「好好,已拆了四十餘招,果然掌法精妙,請吧。」陳家洛站起身來,正要走動,突然一晃,立足不穩,忙扶壁站住,只覺眼前金星亂閃。天鏡扶他坐下,說道:「你最初硬接我第一招時傷了氣,靜靜的調勻一下呼吸,不礙事。」陳家洛閉目坐在蒲團上,依言運氣,過了一會,這才內息順暢,但雙掌雙臂都已微腫,隱隱脹痛,心想這位老禪師真箇厲害。天鏡道:「你這路掌法是哪裡學來的?」陳家洛說了。天鏡道:「西域有此精妙掌法,令我大開眼界。你如一上來就用這掌法,手臂也不會受傷了。」陳家洛道:「弟子受了傷,最後一殿是一定闖不過去了,求老禪師指點明路。」天鏡道:「過不去,就回頭。」陳家洛心想:「釋家叫人回頭,我們豪俠之輩卻講究一往無前,死而不悔。」於是行了個禮,鼓勇踏入後殿。

  一進門,吃了一驚,原來裡面是小小一間靜室,少林寺方丈天虹禪師端坐禪床,心想天鏡已如此厲害,天虹是少林寺第一高手,自己如何能敵?這靜室甚是窄隘,比試的一定不是拳腳暗器之類,多半是較量內功,那更無取巧餘地了,正自驚疑不定,天虹禪師合什躬身,說道:「請坐。」陳家洛在禪床一邊坐了。見兩人之間有張小几,几上小香爐中檀香青煙裊裊上升,對面壁上掛著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圖,寥寥不多幾筆,卻畫得兩位高僧神采栩栩。

  天虹禪師沉吟了一會,道:「從前有一人善於牧羊,以至豪富,可是這人生性慳吝,不肯用錢……」陳家洛聽他忽然講起故事來,不覺大為詫異,當下凝神傾聽,聽他繼續講道:「有一人很是狡詐,知他愚魯,而且極想娶妻,就騙他道:『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你娶做妻子吧。』牧羊人很是喜歡,給了他許多財物。過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已給你生了一個兒子。』牧羊人從未見過妻子,但聽說已生兒子,更加高興,又給了他許多財物。後來那人又道:『你兒子已經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萬分悲傷。」陳家洛頗務雜學,聽他說到這裡,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講大乘法的《百喻經》,聽他又道:「其實世上的事無不如此,皇位、富貴,便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兒子一般,都是虛幻。又何必苦費心力以求,得了為之歡喜,失了為之悲傷呢?」

  陳家洛道:「從前有一對夫婦,有三個餅。每人各吃了一個,剩下一個。兩人約定,誰先說話,誰就沒餅吃。」天虹聽他也在引述《百喻經》,點了點頭。陳家洛接著道:「兩人僵住了不說話。不久有一個賊進來,把他們家裡的財物都拿了。夫婦倆因有約在先,眼睜睜的瞧著不說話。那賊見他們如此,大了膽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然不理。妻子忍不住叫了起來。賊人拿了財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你輸啦,餅歸我吃。』」天虹禪師本來就知這故事,但聽到此處,也不禁微笑。陳家洛道:「為了一點小小的安閑享樂,反而忘卻了大苦。為了口腹之慾,卻不理會賊子搶己財物,侵犯自己親人。佛家當普渡眾生,不能忍心專顧一己。」天虹嘆道:「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人之所滯,滯在未有。若托心本無,異想便息。」陳家洛道:「眾生方大苦難。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紂以殘害為性,豈能由其適性逍遙?」天虹知他熱心世務,決意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說道:「陳當家的滿腔熱血,可敬可佩。老衲再問一事,就請自便。」陳家洛道:「請老禪師指點迷津。」

  天虹道:「從前有個老婆婆,卧在樹下休息,忽有大熊要來吃她。老婆婆繞樹奔逃,大熊伸掌至樹後抓拿,老婆婆乘機把大熊兩隻前掌捺在樹榦之上,熊就不能動了,但老婆婆也不敢放手。後來有一人經過,老婆婆請他幫忙,一同殺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婆脫身遠逃,那人反而為熊所困,無法脫身。」陳家洛知他寓意,說道:「救人危難,奮不顧身,雖受牽累,終無所悔。」

  天虹拂塵一舉,道:「請進吧。」陳家洛跨下禪床,躬身行禮,說道:「弟子擅闖重地,方丈恕罪。」天虹點了點頭。陳家洛轉身入內,只聽身後數聲微微嘆息之聲。轉過長廊,來到一座殿堂,殿中點著兩支巨燭,微微搖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櫃,柜上貼著黃紙標籤。他拿了燭台,一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輩的木櫃,打開櫃門,見有三個黃布包袱,左首一個包袱上硃筆寫著「於萬亭」三字,不覺手一晃動,數滴燭油濺了出來,當下鎮懾心神,輕輕將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開來。

  包中是一件繡花的男人背心,還有一件撕爛了的白布女衣,上面點點斑斑,似乎都是血跡,年深日久,早已變黑,此外便是一個黃紙大折。陳家洛打開摺子,登時心中酸痛,上面寫的正是他義父的筆跡。

  陳家洛從頭讀起:「福建莆田少林寺院門下第二十一代天字輩俗家弟子於萬亭帶罪敬白。弟子出身農家,自幼貧苦,從小與左鄰徐家女兒潮生相識,兩人年長後甚相親愛……」陳家洛讀到這裡,心中突突亂跳,想道:「難道義父犯規之事和我姆媽有關?」再看下去:「……我二人後來私訂終身,約定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過世後,連年天旱,田中沒有收成,弟子出外謀生,蒙恩師慈悲,收在座下。繳上繡花背心,乃弟子離鄉時徐女所贈。」

  陳家洛越看越是驚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學堂奧,即便下山,只因挂念徐女恩情,塵緣不能割捨,待歸故鄉,驚悉徐女之父竟已將女嫁於當地豪族陳門。弟子傷痛之際,夜入陳府探視。仗師門所授武藝,為一己私情而擅闖民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後徐女隨夫移居都門,弟子戀念不舍,三年後復去探望,是夜適逢徐女生育,得一男兒,紛紜之中,弟子僅在窗外張望數眼。四日後弟子重去,徐女神色倉皇,告以所生之子已為四皇子胤禎掉去,歸還者竟為一女。未及竟談,樓外突來雍邸血滴子四人,皆為高手,顯為胤禎派來視察者,想是陳府如有人泄露機密,即殺之滅口。弟子驚而逃逸,為其追及,激戰中弟子額間中刀受傷,拚死盡殺血滴子,回樓暈倒。徐女以內衣為弟子裹傷。所呈血衣,即為該物。弟子預聞皇室機密,顯露少林武功,為師門惹禍,此所犯戒律二也。」

  陳家洛讀到這裡,拿著母親的舊衣,不禁淚如泉湧,過了一會,再讀下去:「……此後十餘年間,弟子雖在北京,但潛心武學,不敢再與徐女會面。及至雍正暴斃,乾隆接位。弟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陰險狠毒,預遣刺客加害徐女滅口,故當夜又入陳府,藏於徐女室內。是夜果來刺客兩人,皆為弟子所殺,並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遺旨,現一併呈上。」

  陳家洛翻到最後,果見黃折末端粘著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如朕大歸之時,陳世倌及其妻徐氏未死,速殺之。」正是雍正親筆,字後蓋著小小朱印,是篆文「武威」兩字。陳家洛曾聽義父說起,雍正手下養著一批密探刺客,號稱「血滴子」,專為皇帝干暗殺的勾當。雍正密令血滴子殺人,便以「武威」朱印為記。心想:「那時義父武功已經極高,兩名血滴子自然不是他敵手,他為了救我姆媽,連我爸爸也無意中救了,想必雍正知他在世之時,我父母決計不敢吐露此事,是以一直忍到死後。」

  再讀摺子:「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是以再無刺客遣來。但弟子難以放心,乃化裝為佣,在陳府操作賤役,劈柴挑水,共達五年,確知已無後患,方始離去。弟子以名門弟子,大膽妄為,若為人知,不免貽羞師門,敗壞少林清譽,此弟子所犯戒律三也。」

  陳家洛看到這裡,眼前一片模糊,過去種種不解之事:母親為甚麼要自己隨義父出走,母親為甚麼寫了給自己的遺書又復燒毀,為甚麼母親去世之後義父即傷心而死,對母親遺書上「威逼嫁之陳門」,「半生傷痛」等零碎字句,登時全都瞭然,只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痛心,還是憐惜?心想義父為了保護姆媽,居然在我家甘操賤役五年之久,實是情深義重。其時我年稚幼,不知家中數十傭僕之中,竟然有此一位一代大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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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心傷殿隅星初落 魂斷城頭日已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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