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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蜜意柔情錦帶舞 長槍大戟鐵弓鳴(2)

所屬書籍: 書劍恩仇錄

  張召重雙手各接住兩枚棋子,低頭縱躍,向陳家洛撲來,避開了餘下的兩枚棋子,這一躍既避暗器,又追敵人,守中帶攻,不讓對方有絲毫緩手之機。陳家洛不敢戀戰,身子一挫,鑽入了白馬腹底。張召重一掌堪堪擊到馬臀,倏地收勁,改擊為按,單掌按住馬身,人未落地,飛腳向陳家洛踢去。

  陳家洛處身馬底,轉身不便,敵人這一腳又來如閃電,人急智生,忽地伸手在馬腹上一舉,白馬受驚,雙腿向後倒踢。張召重單掌使勁,倏地躍出丈余。陳家洛翻身上馬,叫道:「快走!」香香公主提韁縱馬,張召重又已躍上,飛身向她撲去。陳家洛大驚,雙腳力踹馬蹬,和身縱起,向張召重撲去。陳家洛知道功力不如對方,正面碰撞必定吃虧,堪堪碰到,右手已拔短劍刺出。張召重左手急翻,勾住他握劍的手腕,兩人一齊落地。張召重右手隨手一掌,陳家洛施展師門絕藝「反腕勾鎖」,左手晃處,已拿住他的右掌。兩人在地下糾纏拚斗,貼身而搏,誰都不敢放手。

  眾將擁出帳來觀看。忽倫四兄弟心想:「我們到回人那裡送信,他們客氣相待。怎地人家過來送信,我們便這般不講道理?」他們對陳家洛俱都敬服,見他身遭危難,四人一樣心思,也不商量,一齊奔上。

  陳家洛和張召重各運內力相拚,初時尚勢均力敵,時候稍長,漸感不支,又見四名巨人奔到,心道:「罷了,罷了,這次糟啦。」哪知忽倫四兄弟伸出八隻巨掌齊把張召重按住,叫道:「你快走。」張召重武功雖高,但正與陳家洛僵持,四人按來,當下既無招架之力,又無迴避之地,被四虎數千斤之力壓住,動彈不得,手一松,陳家洛跳了起來,說道:「這時殺你,不是大丈夫行徑,再饒你一次!」說罷收劍上馬。張召重空有一身武藝,背上卻如壓著四座小山一般,眼睜睜望著兩人並轡而去。兩人馬匹腳程奇快,倏忽已衝過大軍哨崗,待兆惠集兵來追,早去得遠了。陳家洛適才一陣劇斗,為時雖暫,但死拚硬搏,實已心力交瘁,賓士一陣,漸漸支撐不住。香香公主見他困怠,又見他右腕被捏得青一塊紫一塊,心生憐惜,說道:「他們追不上啦,下馬休息一會吧。」陳家洛搖搖晃晃的跨下馬來,仰卧在地,喘息一陣。香香公主從皮囊中倒出些羊乳,給他在手腕上塗抹。陳家洛緩過氣來,正要上馬,忽聽身後蹄聲急促,喊聲大振,數十騎急馳追來。兩人不及收拾皮囊,躍上馬背,向前急奔。忽見前面塵土飛揚,又有一彪軍馬衝來。陳家洛暗暗叫苦,雙腿一夾,那白馬如箭離弦,飛馳出去,搶過香香公主身邊。陳家洛叫道:「跟著我沖!」白馬向前飛奔,跑了一段路,見前面只七八乘馬,心中一喜,勒定馬等候,待香香公主奔到,對面各騎也已馳近。陳家洛取出點穴珠索,上馬迎敵,卻覺手臂酸軟,眼前金星亂舞,一凝神間,忽見對面當先一人翻鞍下馬,大叫:「總舵主,是你嗎?」滾滾沙塵中狼牙棒上尖刺閃耀,那人身矮背駝,陳家洛這一下喜出望外,叫道:「十哥,快來!」語聲未畢,後面清兵羽箭已颼颼射到。章進躍上馬背。陳家洛忙叫道:「有敵兵追來,給我抵擋一陣。」章進叫道:「好極了!」拍馬而前,剛馳到陳家洛身邊,對面一人縱馬如飛,倏忽搶在章進之前,轉瞬殺入清兵隊里。那人生龍活虎般勇不可當,不是九命錦豹子衛春華是誰?陳家洛更覺詫異,只見文泰來、駱冰、徐天宏、周綺四人飛騎而來,經過身旁時都大呼一聲:「總舵主你好!」便沖向清兵。隨後心硯奔到,下馬向陳家洛叩頭,站起來喜孜孜的道:「少爺,我們來啦。」陳家洛問:「怎麼九哥也來了?」心硯未及回答,又有一人掠過身旁,沖入敵人隊伍。陳家洛見那人灰衣蒙面,光頭僧袍,手持金笛,心下詫異,叫道:「十四弟么?」余魚同遙遙答應:「總舵主你好!」

  待余魚同衝到,文泰來等已把追騎的先頭部隊殺散,但見後面塵頭大起,又有大軍趕來。眾人馳回,奔到陳家洛身邊。文泰來道:「咱們向哪裡退?」陳家洛見追兵聲勢極盛,心想:「回人大軍在西,我們如向西退,追兵跟到,他們猝不及防,只怕要受損折。」叫道:「向南!」手一指,十騎馬向南奔去。眾人不意相遇,都欣喜異常。各人所乘都是好馬,和追兵越離越遠,只是大漠上一望無際,毫沒隱蔽,距離雖遠,仍是舉目可見。陳家洛見兆惠點了大軍追趕他們兩人,未免小題大做,正暗笑他這般沒見識,如何能做大將,猛然想起張召重對兆惠輕聲所說的那句話:「皇上要的只怕就是這個女子。」一怔之下,心中琢磨這句話的意思,忽見又有一隊追兵從南包抄上來。眾人一驚,當刻勒馬。徐天宏道:「咱們快做掩蔽,守到夜裡再走。」陳家洛道:「不錯,在大漠上白天走不了。」眾人下馬,有的用兵刃,有的便用雙手,在沙上挖了個大坑。駱冰對香香公主道:「妹妹,你先躲進去。」香香公主不懂漢語,微微一笑,卻沒有動。清兵漸近,駱冰抱住香香公主,首先跳進坑裡,眾人跟著跳入。文泰來、章進、徐天宏、余魚同四人這次來到回部,身上都帶備弓箭,彎弓搭箭,登時射倒了十幾名官兵。文、徐、餘三人箭無虛發。章進弓箭卻不擅長,連射七八箭沒一箭射中,怒火衝天,拋下弓箭,提了狼牙棒要上去廝殺。周綺一把抓住他手臂,罵道:「去送死嗎?」駱冰見他居然已能審察敵我情勢,不再一味蠻打,自是徐天宏陶冶之功,不由得嗤的一笑。周綺橫了她一眼道:「我說得不對嗎?」駱冰笑道:「很是,很是。」衛春華撿起章進拋下的弓箭,連珠箭射倒六名清兵。心硯連連拍手大讚:「好箭法!」吶喊聲中,一隊清兵衝到坑口。文泰來一箭射出,在一名領隊的把總胸口對穿而過,箭枝帶血,又飛出數丈,這才落地。眾兵見這一箭如此手勁,嚇得魂飛魄散,轉頭就跑。頭一仗殺退了追兵,但一眼望出去,四面八方密密層層的圍滿了人馬,幸喜清兵並不射箭,否則縱有沙坑,也決計難避萬箭蝗集。徐天宏道:「沙坑已夠深啦,快向旁邊挖。」沙漠上面是浮沙,挖下七八尺後出現堅土,陳家洛、駱冰、周綺、心硯與香香公主一齊動手,向旁挖掘,將沙土掏出來堆在坑邊,築成擋箭的短牆,眾人才喘了一口氣。章進對心硯道:「我護著你,上去撿弓箭。」舞動狼牙棒,躍上坑邊。心硯跟著跳出,在射死的清兵身旁撿了七八張弓,捧了一大捆箭回來。這時陳家洛才給香香公主與眾人引見。眾人聽說她是霍青桐的妹妹,見她容顏絕麗,溫雅和藹,都生親近之意,只是言語不通,無法交談。陳家洛休息良久,力氣漸復,心想:「張召重這人當真了得,我只和他相持片刻,現下仍是雙臂酸軟,開不得弓。」問道:「九哥你怎麼也來了?十二哥呢?」衛春華從坑邊躍下,說道:「總舵主精神好些了吧?我來稟告好么?」陳家洛道:「好,你說吧。」又朗聲道:「四哥、十弟、十四弟、心硯,你們在上面看著敵兵動靜,咱們等到半夜裡再突圍。」文泰來等在上面答應。衛春華道:「我和十二弟奉總舵主之命到北京打探朝廷動靜,一時也沒查到甚麼。有一天在街頭忽然見到張召重那奸賊和他師兄馬真道長。」陳家洛道:「咱們把張召重交給他師兄,馬真道長說要帶他去武當山好好管教。我正奇怪他怎麼又出來了,原來他到過北京。」徐天宏道:「總舵主最近見過他?」陳家洛道:「剛才就是和他交了手,真是好險。」於是說了和他相遇之事。眾人都是又驚又怒。

  衛春華道:「他們師兄弟一路說得很起勁,沒瞧見我們。我想:莫不是馬真道人和師弟聯了手騙人?我們悄悄跟著,見他們走進一條衚衕的一所屋裡,到天黑都不出來,看來便是住在那兒了。我和十二弟商量,得去探個明白。到了二更天,我們跳進牆去,這兩人非同小可,單是張召重,我和十二弟加起來也不是對手,何況還有他師兄?因此我們連大氣兒也不敢喘一口,在院子里伏著不動。等了半天,聽得一間屋裡有人聲,我們悄悄過去,在窗縫中一張,見馬道長躺在炕上,那奸賊卻走動不停,兩人大聲爭論,我們不敢多看,矮了身子細聽。原來張召重說要到北京料理些銀錢私事後才能去湖北。他師兄便和他回來。過了幾天,皇帝也回京了。」陳家洛聽得乾隆已回北京,嗯了一聲。

  衛春華又道:「張召重說,皇帝給了他一道旨意,要他到回部來辦一件大事。」陳家洛忙問:「甚麼大事?」衛春華道:「他沒說清楚,好像要來找一個甚麼人。」陳家洛眉頭一皺,隱隱覺得有甚麼事不對。衛春華道:「馬道長的話很嚴厲,要他馬上辭官。張召重卻抬出皇帝來壓他,說聖旨怎可違抗?若是違旨,只怕武當山也要給皇帝派兵踏平了。馬道長說,咱們江山都教韃子佔了,就算再毀武當山也不足惜。兩人越說越僵,馬道長大怒,從炕上跳起來,喝道:『我在紅花會朋友們面前怎麼說的?』張召重說:『這些造反逆賊,師兄何必跟他們當真?』只聽得豁的一聲,似乎馬道長拔了劍。我忙湊到窗縫上去看,見馬道長手中持劍,臉色鐵青,罵道:『你還記不記得師父的遺訓?你這忘恩負義之徒,一意要替滿清朝廷做走狗,真是無恥之極。我今日先與你拚了。』十二弟向我伸伸大拇指,暗贊馬道長是非分明,大義凜然。張召重軟了下來,嘆了口氣道:『師兄既這麼說,明兒我跟你去湖北就是。』馬道長這才收了劍,安慰了他兩句,在炕上睡了。張召重坐在椅上,臉上一忽兒滿是殺氣,一忽兒似乎躊躇不決,身子不住輕輕顫動。我和十二弟只怕給他發覺,想等他睡了再走,等了快半個時辰,張召重始終不睡,好幾次站了起來,重又坐下,突然雙眉豎起,牙齒一咬,輕輕叫道:『大師哥!』馬道長這時已睡得很熟,微微發出鼾聲。張召重悄悄走到炕前……」

  說到這裡,香香公主忽然驚叫了一聲,她雖不懂衛春華的話,卻也感到了他語氣中那股森森陰氣,不自禁有慄慄之感。她拉住陳家洛的手,輕輕偎在他身上。周綺狠狠瞪了她一眼,嘴唇一動,要待說話,終於忍住。

  衛春華續道:「只見張召重走到炕邊,驀地向前一撲,隨即向後縱出。只聽得馬道長慘叫一聲,跳了起來,雙眼鮮血淋漓,兩顆眼珠已被那狼心狗肺的奸賊挖了出來!」陳家洛義憤填膺,忽地跳起,右掌在坑邊一拍,打得泥沙紛飛,切齒說道:「不殺這奸賊,誓不為人!」香香公主從未見過他如此大怒。心中害怕,緊緊拉住他衣袖。徐天宏等已聽衛春華說過,這時卻仍是憤怒難當。

  衛春華手中雙鉤抖動,格格直響,語言發顫,續道:「馬道長不作一聲,一步一步向張召重走近,臉上神色十分怕人,突然飛腳踢出。張召重閃躍退開。馬道長瞧不見,這一腳踢在炕上,砰的一聲,土炕給他踢去了半邊,屋中灰土飛揚。張召重似乎也有點怕了,想奪門而出,馬道長已搶到門口,攔住去路,側耳靜聽。張召重走不出去,忽然哈哈笑了兩聲。馬道長聽准來路,和身撲上,左腿橫掃過去。哪知張召重是故意誘他來踢,先已把長劍插在自己身前。馬道長這腿掃去,剛好踢到劍上,一隻左腳登時切了下來。」周綺咬牙切齒,提刀不住的狠砍身旁沙土。衛春華道:「這時我和十二弟實在忍不住了,顧不得身在險地,非他敵手,兩人不約而同的破窗而入,齊向那奸賊殺去。想是他作了惡事心虛,又怕我們還有幫手,只鬥了幾回合就逃了。我們追出去,十二弟被奸賊的金針打中。我扶了十二弟回到屋裡,想先給馬道長止血。他只說了一句話,就在牆上撞死了。」陳家洛道:「他說了句甚麼話?」忽然一陣寒風吹來,人人都是一凜。

  衛春華道:「馬道長說:『要陸師弟和魚同給我報仇!』這時外面聽到我們爭鬥的聲音,有人起來喝問。我忙把十二弟扶回寓所。第二天我再去探看,見他們已把馬道長收殮了。十二弟被打中五枚金針,我給他取出之後,現今在北京雙柳子衚衕調養。張召重說皇帝要他來回部找一個人,我想莫非是來找總舵主的師父?曾聽總舵主說,皇帝有兩件干係重大的東西寄存在袁老前輩那裡。雖然袁老前輩武功精湛,決不懼他,只是這奸賊如此惡毒,倘若大伙兒以為他已改過,說不定會中了他奸計,因此我日夜不停的趕來報信。在河南遇到了龍門幫的人,得知總舵主見過他們幫主上官大哥,我就去見他,剛好遇到四哥、七哥他們。我們一起去找十四弟。他得知師父遇害,傷心得不得了,大家趕到這裡,想不到會和總舵主相遇。」陳家洛道:「十二哥傷勢怎樣?」衛春華道:「傷勢可不輕,幸好沒打中要害。」

  這時寒風越來越大,天上鉛雲密密層層,似欲直壓上頭來。香香公主道:「就要下雪了……」但覺寒意難當,向陳家洛身上更靠緊了些。周綺胸頭一直憋著一股氣,這時再也忍不住,衝口而出:「她說甚麼?」陳家洛見她聲勢洶洶,有點奇怪,說道:「她說就要下雪了。」周綺怒道:「哼!她怎知道?」過了一會,板起臉說道:「總舵主,你到底心中愛的是霍青桐姊姊呢,還是愛她?」陳家洛臉紅不答。徐天宏扯扯她衣角,叫她別胡鬧。周綺急道:「你扯我幹甚麼?霍姊姊人很好,不能讓她給人欺侮。」陳家洛心想:「我幾時欺侮過她了?」知道周綺是直性人,不說清楚下不了台,便道:「霍青桐姑娘為人很好,咱們大家都是很敬佩的………」周綺搶著道:「那麼為甚麼你見她妹妹好看,就撇開了她?」陳家洛被她問得滿臉通紅。駱冰出來打圓場:「總舵主和咱們大家一樣,和她見過一次面,只說過幾句話,也不過是尋常朋友罷了,說不上甚麼愛不愛的。」周綺更急了,道:「冰姊姊,你怎麼也幫他?霍青桐姊姊送了一柄古劍給他,總舵主瞧著她的神氣,又是那麼含情脈脈的,我雖然蠢,可也知道這是一見鍾情……」駱冰笑道:「誰說你蠢了?又是含情脈脈,又是一見鍾情的?」周綺怒道:「你別打岔,成不成?冰姊姊,咱們背地裡都說他兩個是天生一對。怎麼忽然又不算數了?他雖是總舵主,我可要問個清楚。」

  香香公主聽她們語氣緊張,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很是詫異。陳家洛無奈,說了出來:「霍青桐姑娘在見到我之前,就早有意中人了,就算我心中對她好,那又何必自討沒趣?」周綺一呆,道:「真的么?」陳家洛道:「我怎會騙你?」周綺登時釋然,說道:「那就是了。你很好,我錯怪你啦。害得我白生了半天氣。對不起,你別見怪。」大家見她天真爛漫,當場認錯,都笑了起來。周綺本來對香香公主滿懷敵意,這時過來拉住她手,很是親熱,忽然面上一涼,一抬頭,只見鵝毛般的雪花飄飄而下,喜道:「你說得真准,果然下雪了。」陳家洛一躍而起,叫道:「咱們沖!」眾人跳了起來,把馬匹從坑中牽上。清兵見到,吶喊衝來。眾人躍上馬背,衛春華當先衝出,奔不數丈,忽然「哎喲」一聲,連人帶馬摔倒在地。文泰來大驚,拍馬上前,尚未走近,坐馬中箭滾倒。文泰來躍起縱到衛春華身旁,衛春華已經站起,說道:「馬給射死啦,我沒事……」話聲未畢,章進與駱冰兩騎馳到。兩人彎腰伸手,一人一個,把衛春華和文泰來拉上馬背,霎時之間,心硯與章進的馬又中箭倒下。陳家洛叫道:「回去,回去!」各人掉頭奔回坑中。清兵乘勢追來,被文泰來、余魚同、衛春華一輪箭射了回去。

  這一下沒衝出圍困,反而被射死四匹馬。清兵似乎守定「射人先射馬」的宗旨,羽箭儘是射馬。大漠之中,如無馬匹,如何突出重圍?眾人凝思無計,愁眉不展。

  駱冰道:「如沒救兵,咱們死路一條。」徐天宏道:「木卓倫老英雄見總舵主和女兒久出不歸,定會派兵接應。」陳家洛道:「他們一定早已派兵,只是我們向南奔出這麼遠,只怕他們一時難以找到。」徐天宏道:「那只有派人去求救。」心硯道:「我去!」陳家洛沉吟一下,道:「好!」心硯從包裹中取出文房四寶。陳家洛請香香公主寫了封信求救。陳家洛對心硯道:「你騎四奶奶的白馬去。我們向東佯攻,你在西面衝出去。」說了去回人大營的方向路徑。於是眾人齊聲吶喊,徒步向東衝去。周綺和香香公主留在坑中。

  心硯悄悄把白馬牽上,伏身馬腹之下,雙手抱住馬頸,兩腿勾住馬腹,右腳輕輕在馬助上一踢。那白馬放開四蹄,向西疾奔而去。清兵疏疏落落的射了幾箭,箭力既弱,更是毫無準頭,都落在馬旁數丈之外。

  眾人見心硯馳出已遠,便退回坑內,凝神遙望,見白馬衝風冒雪,突出重圍,都歡呼起來。陳家洛這些年來待心硯就如兄弟一般,見他小小年紀,干冒萬險去求救兵,不知性命如何,心中一陣難受,當下命徐天宏、衛春華兩人上去守衛,把文泰來等人接替下來休息。

  文泰來渾不以身處險地為憂,下來後縱聲高歌,唱的是江南農家田歌,駱冰應聲相和:「上山砍柴唱山歌,不怕豹子不怕虎,窮人生來骨頭硬,錢財雖少仁義多。」香香公主對陳家洛道:「你們漢人唱歌也這麼好聽。他們唱的是甚麼呀?」陳家洛把歌曲大意譯給她聽。香香公主輕輕跟著文泰來唱,學他曲調,唱了一會,便睡著了。這時雪愈下愈大,一眼望出去,但見白茫茫的一片。天將黎明時,香香公主仍是沉睡未醒,頭髮上肩上都是積雪,臉上的雪花卻已溶成水珠,隨著她呼吸微微顫動。駱冰輕聲笑道:「這孩子真是一點也不擔心。」

  又過良久,徐天宏雙眉緊鎖,緩緩的道:「怎麼隔了這久還沒救兵消息?」文泰來道:「不知心硯路上會不會出事?」徐天宏道:「我擔心的是另一件事。」周綺道:「甚麼事?怎麼吞吞吐吐,要說不說的?」徐天宏在甘涼道上見到回人奪經之時,霍青桐發號施令,眾回人奉命唯謹,問陳家洛道:「回人營中事務,是木卓倫老英雄管呢,還是霍青桐姑娘管?」陳家洛道:「看來兩人都管。木老英雄凡事都和女兒商量。」徐天宏嘆道:「要是霍青桐不肯發兵,那就……難了。」眾人明白他的意思,默然不語。周綺卻跳了起來,急道:「你……你怎把霍姊姊看成這樣的人?她不是另有意中人嗎?再說,就算她跟妹子吃醋,難道會不救自己心中喜歡的他?」徐天宏道:「女人妒忌起來,甚麼事都做得出。」周綺大怒,嘩啦嘩啦亂叫。香香公主醒了,睜開眼睛,微笑著望她。眾人和霍青桐都只見過一面,雖然覺得她好,但她究竟為人如何,並不深知,聽徐天宏一說,覺得也不無有理,只是周綺絕不肯信。

  心硯急馳突圍,依著陳家洛所說道路,馳入回人軍中,把信遞了上去。木卓倫正派人四齣尋訪,但茫茫大漠之中,找尋兩個人談何容易,清兵集結之處又不能前去打探,正自焦急萬狀,一見女兒的信,大喜躍起,對親兵道:「快調集隊伍。」霍青桐問心硯道:「圍著你們的清兵有多少人?」心硯道:「總有四五千人。」霍青桐咬著嘴唇,在帳里走來走去,沉吟不語。不一刻,篷帳外號角吹起,人奔馬嘶,刀槍鏗鏘,隊伍已集。木卓倫正要出帳領隊前去救人,霍青桐牙齒一咬,說道:「爹,不能去救。」木卓倫吃了一驚,回過頭來,驚疑交集,還道聽錯了話,隔了片刻,才道:「你……你說甚麼?」霍青桐道:「我說不能去救。」木卓倫紫漲了臉,怒氣上沖,但隨即想到她平素精細多智,或許另有道理,問道:「為甚麼?」霍青桐道:「兆惠很會用兵,決不能只為要捉咱們兩個使者,派四五千人去追趕圍困,其中必有詭計。」木卓倫道:「就算有詭計,難道你妹子與紅花會這些朋友,咱們就忍心讓清兵殺害?」霍青桐低頭不語,隔了半晌,說道:「我就怕領了兵去,不但救不出人,反而再饒上幾千條性命。」

  木卓倫雙手在大腿一拍,叫道:「且別說你妹子是親骨肉,陳總舵主與紅花會這些朋友,對咱們如此仁至義盡,就算為他們死了,又有甚麼要緊?你……你……」見女兒突然不明義理,心中又是憤怒,又是痛惜。

  霍青桐道:「爹,你聽我的話,咱們不但要救他們出來,說不定還能打個大勝仗。」木卓倫喜道:「好孩子,你怎不早說?怎樣干?我,我聽你的話。」霍青桐道:「爹,你真肯聽我話?」木卓倫笑道:「剛才我急胡塗啦,你別放在心上。怎樣辦?快說。」霍青桐道:「那麼你把令箭交給我,這一仗由我來指揮。」木卓倫微一遲疑,想到她智謀遠勝於己,便道:「好,就交給你。」把號令全軍的令旗令箭雙手捧著交過去。霍青桐跪下接過,再向真神阿拉禱告,然後站起身來,道:「爹,那麼你和哥哥也得聽我號令。」木卓倫道:「只要你把人救出,打垮清兵,要我幹甚麼都成。」霍青桐道:「好,一言為定。」和父親走出帳外,各隊隊長已排成兩列等候。木卓倫向眾戰士叫道:「咱們今日要和滿洲兵決一死戰,這一仗由霍青桐姑娘發施號令。」眾戰士舉起馬刀,高聲叫道:「願真神護佑翠羽黃衫,願真神領著咱們得到勝利。」霍青桐把令旗一展,說道:「好,現下散隊,大家回營休息。」各隊長率領眾人散了。木卓倫錯愕異常,說不出話來。回入帳內,心硯撲地跪下,不住向霍青桐磕頭,哭道:「姑娘,你如不發兵去救,我家公子可活不成啦。」霍青桐道:「你起來,我又沒說不去救。」心硯哭道:「公子他們只有九人,當中姑娘的妹子是不會武的。敵兵卻有幾千。救兵遲到一步,公子他們就……就……」霍青桐道:「清兵的鐵甲軍有沒有衝鋒?」心硯道:「還沒有。只怕這時候也已沖了。他們穿了鐵甲,箭射不進,那怎擋得住……」越想越怕,放聲大哭。霍青桐皺眉不語。木卓倫見心硯哭得悲痛,心想:「他年紀雖小,對主人卻十分忠義。我們若不去救,如何對得起人?」在帳中踱來踱去,彷徨無策。霍青桐道:「爹,你不見捉黃狼用的機關?鐵鉤上鉤塊羊肉,黃狼咬住肉一拖,引動機關,登時把狼拿住。兆惠想讓咱們做狼,妹子就是那塊羊肉了。沙漠之中,無險可守,紅花會的人再英雄,單憑八人,決計擋不住四五千人馬。那定是兆惠故意不叫猛攻。」木卓倫點頭說是。霍青桐又道:「這小管家說,清兵鐵甲軍沒出動,可到哪裡去啦?」蹲下地來,用令旗旗杆在地下畫個小圈,道:「這是羊肉。」在圈旁畫了兩道粗線,說道:「這是鐵甲軍,那便是機關了。咱們從這裡去救,他鐵甲軍兩面夾擊,咱們還有命么?」木卓倫回頭望著心硯,無話可說。霍青桐道:「清兵是故意放這小管家出來求救,否則他孤身一人,從四五千軍馬中衝殺出來,談何容易?」木卓倫道:「你說兆惠要咱們上當,那麼咱們從他隊伍側面進攻,打他個措手不及。」霍青桐道:「他們有四萬多兵,咱們卻只一萬五千,正面開仗一定吃虧。」

  木卓倫大叫:「依你說,你妹子和那些朋友是死定了?我舍不下你妹子,也決不能讓紅花會的朋友們遇難。我只帶五百人去,救得出是真神保佑,教不出就和他們一塊兒死。」霍青桐沉吟不語。

  心硯見霍青桐執意不肯發兵,急得又跪下磕頭,哭道:「我們公子有甚麼地方對不起姑娘,請你大量包容,等救他出來之後,小人一定求公子給姑娘賠禮。姑娘救他性命,我們不會不感激姑娘的恩德。」霍青桐聽了這幾句話,知心硯已有疑她之意,秀眉一豎,怒道:「你別不清不楚的瞎說。」心硯一楞,跳起身來,說道:「姑娘這麼狠心。我去和公子死在一塊。」哭著騎上白馬,賓士而去。

  木卓倫大聲道:「如不發兵,連這小孩子都不如了。就是刀山油鍋,今日也要去走一遭。為義而死,魂歸天國!」越說越是激昂。霍青桐道:「爹,漢人有一部故事書,叫做《三國演義》。我師父曾給我講過不少書中用計謀打勝仗的故事,那些計策可真妙極了。那部書中說道,將在謀而不在勇。咱們兵少,也只有出奇,方能制勝。兆惠既有毒計,咱們便將計就計,狠狠的打上一仗。」木卓倫將信將疑,道:「當真?」霍青桐顫聲道:「爹,難道你也疑心我?」木卓倫見她雙目含淚,臉色蒼白,心中不忍,說道:「好吧,由得你。那你就立刻發兵救人。」霍青桐又想了一會,對親兵道:「擊鼓升帳。」鼓聲響起,各隊隊長走進帳來。霍青桐居中坐下,木卓倫和霍阿伊坐在一邊。這時帳外雪更下得大了,地下已積雪數寸。木卓倫想到小女兒被困沙漠,再加上這般大雪,不餓死也要凍死,心下甚是惶急。霍青桐手執令箭,說道:「青旗第一隊隊長,你率領本隊人馬,在戈壁大泥淖西首如此如此,青旗第二、三、四、五、六各隊隊長,你們率領人馬,召集牧民、農民,在大泥淖旁如此如此。」六隊青旗兵隊長接奉號令,各率一千人去了。木卓倫見女兒把本部精銳之師派出去構築工事,卻不去救人,頗感不滿。霍青桐又道:「白旗第一、二、三隊三位隊長,你們在葉爾羌城中和黑水河兩岸如此如此。黑旗第一隊隊長,哈薩克隊隊長,你們兩隊在黑水河旁的山上如此如此。蒙古隊隊長,你們這隊駐紮在英奇盤山頂,如此如此。」各隊隊長接令去了。此役清兵西侵,不但回人遭害,天山北路的哈薩克部、蒙古部也大受池魚之殃,因此不少部落和回人聯手抗敵。霍青桐道:「爹爹,你任東路青旗軍總指揮。哥哥,你任西路白旗、黑旗、哈薩克、蒙古各隊人馬總指揮。我率領黑旗第二隊居中策應。這一仗的方略是這樣……」正要詳加解釋,木卓倫跳起身來,叫道:「誰去救人?」

  霍青桐道:「黑旗第三隊隊長,你率隊從東首沖入救人。黑旗第四隊隊長,你率隊從西首沖入救人。遇到清兵時如此如此。你們兩隊和青旗軍調換馬匹,要騎最好的良馬,不許有一匹馬是次等的。」黑旗軍兩名隊長接令去了。木卓倫叫道:「你把一萬三千名精兵全都調去干不急之務,卻派兩千老兵小兵去救人,這是甚麼用心?」原來回人中青旗白旗兩軍最精,黑旗軍遠為不及,黑旗第三、第四兩隊由老年及未成丁少年組成,尤為疲弱,平時只做哨崗、運輸之事,極少上陣。霍阿伊對妹子素來敬服,這時心中也充滿懷疑。霍青桐道:「我的計策是……」木卓倫怒火衝天,叫道:「我再不信你的話啦!你,你喜歡陳公子,他卻喜歡了你妹子,因此你要讓他們兩人都死。你……你好狠心!」霍青桐氣得手足冰冷,險些暈厥。木卓倫氣頭上不加思索,話一出口,便覺說得太重,呆了一呆,翻身上馬,叫道:「我去和喀絲麗死在一起!」長刀一揮,叫道:「黑旗第三、第四隊,跟我來!」兩隊老少戰士剛掉換了良馬,跟隨族長,在風雪中向大漠馳去。霍阿伊見妹子形容委頓,說道:「妹妹,爹爹心中亂啦,自己都不知道說甚麼,你別放在心上。」霍青桐右手按住心口,額頭滲出冷汗,隔了一會,道:「我去接應爹爹。」霍阿伊道:「瞧你累得這樣子,你息著。我去接應爹爹。」霍青桐道:「不,你指揮東路青旗各隊,我去。」跨上戰馬,帶領黑旗第二隊奔了出去。這時回人大營只餘下兩三百名傷兵病兵,一萬五千名戰士空營而出。心硯心中氣苦,騎了白馬,哭哭啼啼的向陳家洛等被圍處奔去。馳近敵軍時,清兵居然並不出力阻攔,敷衍了事般的放了十幾枝箭,羽箭飛來,都離得心硯遠遠的,少說也有丈余。他沖近土坑,章進歡呼大叫:「心硯回來了!」心硯一聲不響,翻身下馬,把白馬牽入坑內,坐倒在地,放聲大哭。周綺道:「別哭,別哭,怎麼啦?」徐天宏嘆道:「還有甚麼可問的?霍青桐不肯發兵。」心硯哭道:「我跪下跟她磕頭……苦苦哀求……她反而罵我……」說罷又哭。眾人默然不語。

  香香公主問陳家洛這孩子為甚麼哭。陳家洛不願讓她難受,說道:「他出去求救,走了半天,沖不出去。」香香公主掏出手帕,遞了過去。心硯接過,正要去擦眼淚,忽覺手帕上一陣清香,便不敢用,伸衣袖擦去眼淚鼻涕,把手帕還了給她。徐天宏道:「咱們是沖不出去了。四哥,你說該怎麼辦?」文泰來聽徐天宏忽然問他而不問陳家洛,微一沉吟,已知他用意,說道:「總舵主,你快和這位姑娘騎白馬出去。」陳家洛訝道:「我們兩人?」文泰來道:「正是,咱們一起出去是決計不能的了。你肩頭擔負著天大擔子。不但紅花會數萬弟兄要你率領,漢家光復大業也落在你身上。」衛春華、余魚同、周綺等都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們死也瞑目。」陳家洛道:「你們死了,我豈能一人偷生?」徐天宏道:「總舵主,時機緊迫。你若不走,我們可要用強了。」

  陳家洛頓了一頓,說道:「好。」把白馬牽出坑外,向眾人一拱手,把香香公主扶了出去。文泰來等均知這番是生離死別,都十分難過,駱冰已流下淚來。陳家洛卻若無其事的和香香公主上馬而去。眾人心頭沉鬱,又擔心陳家洛不能衝出重圍。文泰來豪邁如昔,大聲道:「咱們這裡連總舵主和那位回人姑娘,不過十個人,現今已殺了七八十名敵兵。各位兄弟,咱們要殺滿多少人才肯死?」駱冰道:「至少再殺一百名。」周綺道:「這些滿清兵壞死啦,咱們殺足三百名。」文泰來道:「好,大家數著。」章進道:「湊足五百名!」

  衛春華在上守望,回過頭來叫道:「咱們這裡還有八人。紅花會的英雄好漢要以一當百,瞧著!」這時正有三名清兵在雪地中慢慢爬過來,衛春華扯起長弓,連珠箭箭無虛發。只聽心硯數道:「一、二、三!好!九爺,好極啦。」余魚同興緻也提了起來,叫道:「就是這樣,要咱們死,可不大容易,總得殺滿八百人。」徐天宏笑道:「這越來越不容易啦。要是殺不足數,咱們豈不是死不瞑目?」駱冰笑道:「那隻好請五哥、六哥慢一點駕到。」眾人都大笑起來。要知常赫志、常伯志綽號黑無常、白無常,人死時由無常鬼拘魂。群雄死意既決,反而興高采烈。心硯本來甚是害怕,見大家如此,也強自壯膽,心想:「公子是英雄豪傑,我可不能辱沒了他。」章進哈哈傻笑,顛來倒去的大叫:「老爺今日要歸天,先殺韃子八百人!」

  忽聽得衛春華喝問:「誰?」只聽陳家洛笑道:「幹麼不殺足一千人?」衛春華叫道:「啊,總舵主,怎麼你回來啦?」陳家洛縱身入坑,笑道:「我把她送走,自然回來啦。當年劉關張說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他們義垂千古,到頭來卻還是做不到。咱們兄弟姊妹九人,今日卻做到啦。」眾人見他如此,知道再也勸他不回,齊聲大叫:「好,咱們同年同月同日死。」陳家洛道:「心硯,好兄弟,你別再叫我少爺了。你做咱們的十五弟吧!」眾人都說:「不錯,不錯。」心硯大是感動,哭了起來。這時坑中雪又積起數寸,眾人一面把雪抄出去,一面閑談。徐天宏笑道:「這時如有一壇老酒,可有多好。」周綺瞪了他一眼道:「又來逗我啦!」眾人笑了起來。余魚同呆了一陣,忽道:「四哥,我有一件事很對你不起。我可不能藏在心裡死去。」文泰來一怔,道:「甚麼?」余魚同於是把自己如何對駱冰痴心、如何在鐵膽庄外調戲她的事,原原本本的說了,最後說道:「我喪心病狂,早就該死了,卻又不死,心中老大不安,只得做了和尚。四哥,你能原諒我嗎?」文泰來哈哈大笑,說道:「十四弟,你道我以往不知么?可是我待你曾有甚麼絲毫異樣?你四嫂從來沒提過一字,但我自然看得出來。我知你年輕人一時胡塗,向來不當它一回事,早就原諒了你,又何必要你今日再來求我?」余魚同又是慚愧,又是感激。駱冰笑道:「十四弟,這事早過去啦,何必再提?可是有一件事我卻很不樂意。」余魚同一怔,道:「怎……怎樣?」駱冰道:「你是大和尚,歸天之後,我佛如來接引你去西方極樂世界。我們八人卻給五哥、六哥拘去陰曹地府。這一來,豈不是違了當年咱們有福共享、有難同當的誓言?」眾人越聽越是好笑。余魚同把身上僧袍一扯,笑道:「反正我今天已殺人破戒,我佛慈悲,弟子今日決意還俗。與眾位哥哥姊姊同赴地獄,勝於一人獨登極樂!」群雄拍手叫好。

  轟笑聲中,上面衛春華與心硯叫了起來。眾人齊上坑邊,預備迎敵。月光冷冷,雪花飛舞之中,只見一個白衣人手牽白馬,緩緩走來。這時遍地瓊瑤,這白衣人踏雪而來,真如仙子下凡一般,正是香香公主。陳家洛吃了一驚,縱出沙坑,迎了上去。香香公主道:「你怎麼撇下我一人?」陳家洛頓足道:「我叫你逃回去啊,在這裡有死無生。」香香公主流下淚來,道:「你死了,我還活得成么?難道你……你不知道我的心?」陳家洛呆了半晌,道:「好,咱們回去。」拉了她手,回入坑中。周綺嘆道:「總舵主,本來我還有些怪你心志不堅,其實當真是我錯了。」陳家洛道:「怎麼?」周綺道:「想不到這小姑娘對你竟如此情義深重。別說她似仙女一般,就算丑得像母夜叉,只要有這樣的心,我也愛她。」

  陳家洛一笑,心想今日良友愛侶同在一起,雖死無憾。駱冰對周綺道:「怪不得你這般愛七哥,原來他心好。」周綺道:「不是么?他人雖鬼靈精,心腸卻是很好的。」徐天宏得愛妻當眾稱讚,心中樂意之極。

  香香公主對陳家洛道:「我唱個故事給大家聽。」陳家洛拍手叫好。香香公主柔聲唱了起來:「孔雀河畔鐵門關,兩岸垂柳拂水面,高山嶺上一個墳喲,葬著塔依爾與柔和娜。」她唱一段,陳家洛低聲翻譯一段。

  她唱的是回族的一個傳說。古焉耆王國公主柔和娜,和首相之子塔依爾從小相戀。後來首相因直諫而被國王處死,國王不許女兒再和塔依爾相好,要把她嫁給奸臣的兒子黑英雄,把塔依爾關入箱中,順著孔雀河水放逐出境。恰好庫車國公主正在游水,救起了他。庫車國老國王見他英俊能幹,想招他做駙馬,並讓他繼承王位。塔依爾卻說:「陛下的財富和王位,再加上美麗的公主,也不能令我負了柔和娜的深情。」堅不接納老國王的美意,後來便偷偷回國。這時柔和娜因懷念情人而生了病,國王假造了塔依爾的書信來安慰她。等她病好,國王又強迫她嫁給黑英雄。她含著眼淚,打開百姓送來給她道賀的一隻禮物箱子時,塔依爾從箱中跳了出來。

  便在這時,黑英雄闖了進來,跟塔依爾搏鬥,被塔依爾殺死。國王下令將塔依爾處絞。公主向父王苦苦求情,也被憤怒的父王扼死。眾百姓抬了這對戀人的屍身,唱著輓歌,走上高山給他們舉行葬禮。當她唱到曼長凄切的輓歌時,駱冰和周綺雖不懂詞義,也不禁淚水盈眶。眾人沉默良久,想著這對古代戀人不幸的命運。忽然衛春華在上面哈哈大笑,叫道:「快來瞧!」大家爬到坑邊,只見六七名清兵嗚嗚亂叫,動彈不得。原來他們爬過來偷襲,衛春華早看到了,想等他們爬近些再發箭,那知他們聽到香香公主的歌聲,心神俱醉,伏在雪地里靜聽。酷寒之中,只過得片刻,身上積雪便都結成了冰,等到歌聲停止,想再爬動時,冰塊已將他們全身牢牢膠住,再也掙不脫了。大雪不斷落下,隨落隨凍,不多時,將這幾名清兵埋葬在冰雪之中。群雄這時也冷得抵受不住,心硯撿了一大批箭枝來,在坑中點火取暖。第三日天明,大雪仍下個不停。徐天宏道:「大家上去,只怕清兵馬上就要進攻。」除香香公主外,眾人都彎弓搭箭守在坑邊。這時天色大亮,清兵卻只是疏疏落落的射些冷箭,並不集隊來攻。徐天宏大惑不解,忽地想起一事,忙問心硯:「霍青桐姑娘問你些甚麼話?」心硯道:「她問我圍困咱們的清兵有多少人,又問鐵甲軍有沒衝鋒。」徐天宏大喜,叫道:「咱們有救了,有救了!」眾人瞪眼望著他。

  徐天宏道:「我真胡塗,疑心霍青桐姑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人了。她可比我精明得多。」周綺道:「怎麼?」徐天宏道:「清兵的鐵甲軍一衝過來,咱們還有命么?」周綺道:「咦,也真奇怪。」徐天宏道:「他們就算沒鐵甲軍,周圍這幾千人一起衝鋒,咱們八九個人怎擋得住?數千人馬也不用動手,只須排了隊擠將過來,也把咱們踏成了肉泥。再說,他們一直沒當真向咱們射箭,只是裝個樣子。」眾人都說確是如此,這次清兵可客氣得很,手下留情。

  陳家洛登時恍然,叫道:「是了,是了。他們故意不沖,要引回人救兵過來,可是霍青桐姑娘料到了,不肯上當。」章進道:「她不上當,咱們可糟啦。」陳家洛道:「不會糟,她一定另有法子。」周綺笑道:「是么?我本來不信她會這麼壞。」眾人登時精神大振。留下余魚同與心硯守望,餘人回入坑中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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