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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亂局

所屬書籍: 有匪

周翡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好像從李瑾容突然將她和李晟叫到秀山堂的那一刻開始,下山也好、遇到了那些人和那些事也好,都是她自己憑空臆想出來的。恍然夢回,一睜開眼,她還在自己那個綠竹掩映的小屋裡,床板一年到頭總是潮濕,椅子倒了也沒人扶,桌上亂七八糟攤著一堆有用沒用的東西,用過從來不及時洗的筆硯經年日久地發了毛,即將長出嫵媚的頂傘蘑菇來,屋頂有幾塊活動的瓦片,讓她隨時能躥上房梁脫逃而出……

直到她聞到一股刺鼻的藥味。

周翡試著動了一下,感覺自己的肩膀好像被人卸下來過,連帶著胸口、手臂,都是一陣難忍的悶痛,她忍不住低哼一聲,無意中在旁邊抓了一把,碰到了一件冰涼的東西。

望春山。

錯亂的記憶「轟」一聲在她心裡炸開,前因後果分分明明的排列整齊,周翡猛地坐起來……未果,重重摔回到枕頭上,險些重新摔暈過去。

這時,門「吱呀」一下開了,一顆鬼鬼祟祟的腦袋探進來,張望了一眼,還自以為小聲地說道:「沒醒呢,我看沒動靜。」

「李……」周翡剛發出一聲,嗓子就好像被鈍斧劈開了,她忍著傷口疼,強行清了幾下,這才道,「李妍,滾進來。」

李妍「哎呀」一聲,差點讓門檻絆個大馬趴,聞言連滾帶爬地衝撞進來:「阿翡!」

此人咋咋呼呼想必不是不成熟與不懂事的表現,是天性。

周翡一聽她叫喚就好生頭疼,幸好,有個熟悉的聲音解救了她:「李大狀,再嚷嚷就縫上你的嘴。」

李妍:「……」

周翡吃了一驚,順著聲音望過去,看見了闊別已久的李晟。

李晟已經將自己從花子一樣的尊容中整理了出來,然而他洗去了灰塵,洗不去憔悴,這少年人臉頰上最後一點鼓鼓的軟肉也熬幹了,麵皮下透出堅硬的骨骼,長出了男人的模樣,乍一看還有些陌生。

陌生的李晟穩重地沖她點了個頭,跟在李妍身後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

李妍兩片嘴皮子幾乎不夠發揮,忙得上下翻飛,氣也不喘地沖周翡說道:「姐啊,要不是李晟遇上了姑姑,他們臨時趕回來,咱們現在屍骨上都要長蛆了!」

周翡被她這一番展望說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偽朝的那幫賊心爛肺的王八蛋,跑得倒快,將來要是落在姑奶奶手裡,一定把他們剁一鍋,燉了喂狗吃……」

周翡十分艱難地從她滿嘴跑的大小馬車裡挑出有用的:「你說曹寧……」

「跑了!」李妍氣不打一處來地說道,「你說那胖子,那麼大的一坨長腿的肉山,跑得比鑽天猴還快,姑父的人都已經到山下了,這都能讓他們逃跑!」

周翡:「……」

她正吃力地扶著望春山想坐起來,聞聽此言,當場銹住了,暈頭腦脹地問道:「誰?我爹的人?」

李晟默不作聲地倒了一杯水,伸出兩根手指捏著李妍的後領將她拽開,把杯子遞給周翡,目光在陌生的長刀上一掃。

「謝謝,」周翡接過來,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哥。」

李晟掀衣擺在旁邊竹編的小凳上坐下,有條有理地解釋道:「行腳幫跟大昭朝廷一直有聯繫,這回行腳幫先行一步,南邊那邊隨後出了兵,我們往回趕的路上正好遇到了姑父的人——飛卿將軍聞煜你知道嗎?」

周翡不但知道,還認識。

「我們腳程快,因此先行一步,聞將軍他們本來是隨後就到,一上一下,正好能給那曹老二來個瓮中捉鱉,沒想到我們剛衝上來,那曹老二就好像察覺到了什麼,虛晃一招直接衝下了山,差一點……還是讓他們跑了。」李晟話音十分平靜,雙手卻搭在膝頭,四指來回在自己的拇指上按著,好像藉此平復什麼似的,頓了頓,他又說道,「沒抓到也沒關係,這筆債咱們遲早會討回來。」

「你沒回來的時候,咱們上下崗哨總共六百七十多人,就剩下了一百來人,」李妍小聲說道,「留守寨中的四十八……四十七寨里的前輩們傷亡過半。」

李晟糾正道:「十之七八。」

周翡料到了,否則像李妍這種一萬年出不了師的貨色,當時絕不會出現在最前線。但此時聽李晟說來,卻依然是觸目驚心。

一時間,屋裡的三個人都沒吭聲。

好一會,李晟才話音一轉,說道:「姑姑回來了,這些事你就不必多想了,我聽說姑父過一陣子也會回來。」

周翡總算聽見了一點好消息,眼睛一亮:「真的,他要回家?」

李晟卻沒怎麼見開懷,敷衍地一點頭,隨即皺眉道:「怕是要打仗了。」

即使很多人認為曹家名不正言不順,他們還是站穩了狼煙四起的北半江山,所以他們別的本領不曉得,很能打是肯定的。而建元皇帝南下的時候只是個懵懂的小小少年,如今卻正值雄心勃勃的壯年,在梁紹、周以棠兩代人的盡心竭力下,勢力漸成,他大刀闊斧地改革了吏治與稅制,想必不是為了偏安一隅的。

南北這兩年雖然勉強還算太平,但誰都知道,雙方終歸會有一戰,有個由頭就能一觸即發。

上一次的短兵相接,雙方以衡山為據。

這一回,四十八寨成了那個點燃炮火的捻子。

那戰火會燒到蜀中嗎?

周翡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衡山上那個空蕩蕩的密道,感覺天底下很多事都似曾相識,樁樁件件都彷彿前事的翻版。

如果大當家回來得再晚一點,此處會不會也只剩下一處空蕩蕩的群山呢?

四十八寨會變成另一個家家白日閉戶的衡山嗎?

還有……

剩下的部分周翡不敢想了。

聞煜這個節骨眼上來,雖說差一點堵住曹寧,功敗垂成,但來得未免也太巧了。

這位飛卿將軍身後是周以棠,不是那個讓她一見面就想捅死的曹寧,她沒辦法中立地將背後的好意與惡意都拎出來條分縷析。

「吳姑娘他們也回來了。」李晟又道,「本想一起來看你,方才她被姑姑請去說話了,我聽說晨飛師兄……」

周翡嘆了口氣。

李晟掐拇指的動作陡然快了三分,好半晌,他才非常輕、非常克制地吐出口氣來,說道:「知道了,你休息吧。」

說完,他便趕羊似的轟著李妍離開,李妍本來老大不願意,被她哥瞪了一眼,呵斥了一句「功練了嗎,還混」,立刻便灰溜溜地跑了。

也不知這場大亂能激勵她多長時間。

李晟卻在門口停頓了片刻,他伸手把住門框,逆著光回過頭來,一瞬間,他彷彿衝破了什麼禁忌似的,脫口對周翡說道:「你的刀很好。」

周翡一愣,還以為他說的是望春山,一句習慣性的「喜歡你就拿走」堪堪到了舌尖,回過神來,又實在不捨得,只好將這句話周而復始地在嘴裡盤旋。

誰知李晟下一句又道:「你練功的資質和悟性確實比我強,這麼多年,我一直在苦苦追趕,總是追不上,挺不甘心的。」

周翡:「……」

李妍:「……」

兩人一個門裡,一個門外,全都見鬼似的瞪向李晟,英雄所見略同地認為李晟恐怕是吃錯了葯。

李晟不耐煩地擺擺手,好像要將那些討人嫌的視線撥開似的,生硬地對周翡說道:「但是細想起來,其實那麼多不甘心,除了自欺欺人之外,都沒什麼用處,有用處的只有苦練。今天這話你聽了也不用太得意,現在你走在前面,十年、二十年之後可未必。」

他一口氣將梗在心頭的話吐了出來,雖然有種詭異的痛快,卻也有種大庭廣眾之下扒光自己的羞恥,最後一句每個字都是長著翅膀飛出去的,飛完,李晟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掉頭就走,全然不給周翡回答的餘地。

李妍唯恐自己知道得太多被李晟滅口,也一溜煙跑了。

這對不靠譜的兄妹連門都沒給她關。

周翡作為傷患,跟門外染上了秋意的小院寂寞地大眼瞪小眼片刻,被小風吹了個寒噤,實在沒辦法,只好勉強將自己撐起來,拿長刀當拐杖,一步一挪地親自去關。

剛一走到門口,她就聽見了一陣笛聲。

笛子不好,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轉折處有些喑啞,可是吹笛人卻很有兩把刷子,不愧是將淫/詞艷/曲寫出名堂的高人,再粗製濫造的樂器到了他手裡,也能化腐朽為神奇,拿著這麼個粗製濫造的東西,偶爾還能耍幾個遊刃有餘的小花樣,露出一點無傷大雅的油滑。

周翡靠在門框上,抬頭望去,只見謝允端坐樹梢,十分放鬆地靠著一根樹枝,隨風自動,非常愜意。

周翡等他將一首曲子原原本本地吹完,才問道:「什麼曲子?」

「離恨樓里生離恨。」謝允笑道,「路上聽人唱過多少回了,怎麼還問?」

周翡仔細琢磨了一下,好像確實是《離恨樓》里的一段,只是別人吹拉彈唱起來都是一番生離別的凄風苦雨,到了他這,調子輕快不說,幾個尾音甚至十分俏皮,因此不大像「離恨」,有點像「滾蛋」,她一時沒聽出來。

謝允含笑看著周翡,問道:「我來看看你,姑娘閨房讓進嗎?」

周翡:「不讓。」

謝允聞言,縱身從樹上跳下來,嬉皮笑臉地一攏長袖,假模假樣地作揖道:「唉,最近耳音不好,聽人說話老漏字——既然姑娘有請,在下就卻之不恭了,多謝多謝。」

周翡:「……」

謝允在她嘆為觀止的目光下,大模大樣地進了屋,還順便拽過周翡手裡的長刀,拉著她的手腕來到床邊,反客為主道:「躺下躺下,以咱倆的交情,你何必到門口迎接?」

他嘴上很賤,眼睛卻頗規矩,並不四下亂瞟——雖然周翡屋裡也確實沒什麼好瞟的。

周翡默默觀察片刻,突然發現他有個十分有趣的特點,越是心裡有事、越是不自在,他就越喜歡拿自己的臉皮耍著玩,反倒是心情放鬆的時候能正經說幾句人話。

謝允察覺到她的目光:「你看我幹什麼?我這麼英俊瀟洒,看多了得給錢的。」

周翡道:「沒錢,你自己看回來吧。」

謝允被她這與自己風格一脈相承的反擊撞得一愣:「你……」

「你」了半天,他沒接上詞,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隨即他笑容漸收,輕輕摩挲了一下自己的笛子:「你有什麼想問我的話嗎?」

周翡想問的太多了。

譬如曹寧為什麼一副跟他很熟的樣子?谷天璇口中的「推雲掌」又是怎麼回事?他既然身負絕學,之前又怎麼會被一幫江湖宵小追得抱頭鼠竄?他在追查的海天一色到底是什麼?

然而這些話涌到嘴邊,她又一句一句地給咽下去了,她看得出,謝允有此一問,只是實在瞞不下去了,其實並不想說,這會指定已經準備了一肚子的鬼話連篇等著蒙她,問也白問。

良久,周翡問道:「要打仗了嗎?」

謝允晦暗不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彷彿驚愕於她挑了這麼個問題,好一會,才說道:「曹寧並非皇后之子。」

周翡:「……」

謝允答非所問,她一時沒聽懂裡面的因果關係。

「曹仲昆乃是篡位上位,之前不怎麼講究,納了個妓子做外室,懷了曹寧才給接回來做妾,這事頗不光彩,當年的曹夫人,如今的北朝中宮很不高興。那女人生下曹寧就一命嗚呼,這曹寧胎裡帶病,從小身形樣貌便異於常人——你也看見了。到底是他天生命不好,還是當年有人動了手腳,這些就不得而知了。」謝允說道,「據說因為他的出身和相貌,從小不討曹仲昆喜歡,曹仲昆自己都不想承認這個兒子……偏偏此人並不庸碌,有過目成誦之能,十幾歲就辭了生父,要求到軍中歷練,曹仲昆不喜歡他,大概死了也不心疼,所以由著他去了,誰知此子雖然不能習武,卻頗長於兵法,接連立功,在軍中威望漸長。」

周翡仍是一頭霧水,有些吃力地聽著這些宮闈秘事。

「曹寧靠軍功入了曹仲昆的眼,」謝允道,「曹仲昆知道自己是怎麼上位的,一直將兵權牢牢地把在手中,他不怕兒子有軍功,但是太子怕——你記得幾年前曾經有過曹仲昆病重的謠言么?當時北斗藉機發難,北朝朝堂也被清洗了一遍,大家都知道那只是偽帝的試探,但我懷疑那是真的,偽帝的年紀擺在那了,他能登上九五之尊,不代表他也能長生不老——如果你是太子,有個一身軍功的弟弟,你會怎麼想?」

周翡終於隱約明白點了什麼:「你是說……」

「太子容不下他,反過來,曹寧也未必對太子毫無想法,此番揮師南下蜀中,曹寧看似是灰溜溜地無功而返,但經此一役,南北倘若就此開戰,對他來說反而是天大的好處。」謝允說道,「反倒是大昭,雖然也想收復北地、重回舊都,但此時動手未必是好時機,因為一來新政初見成效,正是積聚力量的時候,二來一旦曹仲昆身死,舊都新皇上位,北邊必有一場動蕩,到時候趁虛而入,豈不更穩妥?甘棠先生慣使春風化雨的手段,比起全線開戰,他更願意等待時機,挑起北朝內亂。」

周翡抿了抿嘴唇。

謝允太聰明了,她才問了一句,他就將她心裡壓著的疑慮看了個分分明明,此時娓娓道來,三言兩語便將她胸口的石頭推開了。

周翡問道:「你不覺得我想得太多?」

謝允靜靜地笑了起來:「寇丹、馬吉利先後背叛,你在重傷之下,居然還肯把那些東西託付給我……我覺得你想得太少。」

他說著,將周翡那天塞進她手裡的那個絹布小包取出來放到她枕邊:「行了,總算我也能功成身退、物歸原主了,趕緊給你送過來,省得等會吳小姐過來你沒法交代。」

謝允說完,好像撂下了一個包袱似的,站起來要走:「當年我問你一聲名字,你哥都不高興,再打擾你休息,他要過來轟我了,走了。」

周翡下意識地叫住他:「哎……」

謝允腳步一頓,垂下眼睫,那目光一時間幾乎是溫柔的。

周翡不想放他走,因為還有好多事沒問完,比如就算他本來就是個高手,出於什麼緣由在一直藏著掖著,為什麼那天突然暴露了呢?

為了救她嗎?

刀光劍影中那句「我其實可以帶你走」,以及春回小鎮里印在她臉頰上的那根手指……

周翡看著謝允,突然有點憋屈,因為她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而謝允那孫子好像打算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謝允:「什麼事?」

周翡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在哪落腳?」

「你們寨里的客房。」謝允笑眯眯地說道,「貴地果然鍾靈毓秀,秋冬時分十分舒適,我打算多賴一陣子呢,你快點養傷,養好了帶我領略蜀中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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