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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文革時期 恐懼

所屬書籍: 無心法師

    無心和蘇桃蹲在指揮部後的陰暗處,攏了一堆火烤紅薯。紅薯是糧食作物,一斤糧票能換三斤紅薯。無心手裡有的是糧票,於是上午帶著蘇桃跑了一趟糧站,冒著流彈的危險抱回了一堆奇形怪狀、並且已經在地窖里過了一冬的的丑紅薯。

    大飯盒架在火上,紅薯放在飯盒裡。兩人煙熏火燎的相對蹲著,抱著膝蓋偷偷的快樂。蘇桃正在長身體,一天給幾頓吃幾頓,而且還帶著孩子心性,烤紅薯三個字對她來講,正是又吃又玩。無心不怕燙,挑了一個小紅薯掰開了,裡面熱氣騰騰的露出紅瓤。撅嘴吹開了一層熱氣,他把大的一塊遞給蘇桃:「嘗嘗,甜不甜?」

    蘇桃雙手捧著紅薯,因為太燙,所以一口咬下去,嘴裡噝噝哈哈的又吸氣又吹氣:「甜,像糖似的。」

    無心也咬了一口,紅薯軟軟的粘上他的舌頭,燙得他緊緊一閉眼睛。蘇桃見了,連忙放下手裡的紅薯,拿了水壺要給他喝。而無心未等喝水,就聽不遠處起了「砰砰砰」的響聲。覓聲望去,他看到了樓後的一排平房。平房是一中先前靛育器材室,為了防盜,窗戶外面都焊了鐵柵欄。隔著柵欄和玻璃窗,無心看到了顧基的臉。

    顧基已經被關了半個月了,一天只給一頓飯,毒打倒受夠,一天至少兩三頓,偶爾還加夜宵。他本來是人高馬大的架子,如今就剩了架子,像副大號骷髏似的,佝僂在暗沉沉的房間里敲窗戶。

    無心隱隱明白了他的意思。從大飯盒裡挑出最大的一隻紅薯,他起身走向了平房。顧基所拍的玻璃窗破了一角,無效手把紅薯從窗洞里塞了進去。顧基一把接住紅薯,雙手捧著低下頭,「吭」的張嘴就是一大口。三嚼兩嚼之後,他帶著哭相抬起頭,哀哀的說道:「我想見小丁貓同志……我早就和顧明堂劃清界限了,我都半年多沒和他說話了,我是冤枉的……無心,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從來沒欺負過誰。行行好幫幫忙,你替我向小丁貓同志傳個話吧,我實在是熬不住了,他們天天打我……老陳也不露面了……」

    話說到此,他含著一點紅薯,嗚嗚的哭出了聲。細脖子挑著個大腦袋,他瘦出了雞蛋大的喉結。無心拍了拍手上的黑灰,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是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

    無心回到火堆前蹲下,蘇桃小聲問道:「一個夠他吃嗎?」

    無心勉強笑了一下:「再給就沒你的份了。」

    蘇桃托著一塊烤紅薯,低聲說道:「要是被關的是黑背,我就不管了。」

    顧基是個狐假虎威的軟蛋,蘇桃沒親眼見他干過什麼大壞事,所以覺得他和自己是同命相憐;陳部長就不一樣了,蘇桃在陳部長面前永遠是低眉順眼的垂著頭,目光射在地上,帶著極度的恐懼和嫌惡。

    三斤紅薯全烤熟了,無心又給了顧基一隻,但是始終沒有多說什麼——顧基的母親前天被聯指處決了,屍體吊在街邊的大樹上,專為震懾和報復顧明堂。因為顧明堂的駕駛技術是極其高明,能開著卡車夜行十八彎的山路,秘密的把一門迫擊炮運到紅總指揮部。他是小軍閥的私生子,或許小軍閥根本就對他的兒子身份有所懷疑。小時候,他倒也過了幾天少爺日子,不過少爺日子太久遠了,他已經記不太清。及至小軍閥在四九年時帶著一大票家人逃去了香港,他和母親孤零零的留在文縣,終於意識到了小軍閥有多害人。

    他是年初時被武衛國抓進鋼廠保衛處的,起初還想好好做人,兩個月後意識到好好做人是天方夜譚。趁著自己胳膊腿兒還聽使喚,他一狠心,跳樓逃了。

    顧明堂為保衛處里的其他犯人做了個壞榜樣,於是單殺了他的老婆還不夠。他的獨生兒子已是落網之魚,武衛國靈機一動,把顧明堂的老娘也拖出了家門。在鋼廠內部的大批鬥會上,老太太被人用烙鐵烙死了。

    無心認為顧基不是個堅強人,所以不肯再刺激他。眼看他狼吞虎咽的只顧著吃紅薯,他帶著蘇桃悄悄撤退了。

    紅總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支彈藥,雙方的戰鬥立時先進了許多。街上的熱鬧勁兒明顯是下降了不少,兩方的革命小將光顧著廝殺,已經沒有心思四處遊行。無心沒什麼地方可去,只好帶著蘇桃回樓。

    一樓的大教室里,一隊女聲正在練習合唱。無心從門口向內溜了一眼,見小丁貓帶著李作誠和武衛國,正坐在合唱隊前觀看。李作誠和武衛國都是三十來歲的高大漢子,把小丁貓襯托成了白臉小男孩。但高大漢子左右簇擁著小男孩,小男孩氣定神閑的用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打著拍子,一雙眼睛躲在眼鏡片後,眼神堪稱蒼老,老的幾乎無欲無求了。

    無心剛要賺小丁貓目光如電,一眼叨住了他:「無心?」

    無心把腦袋伸回了教室,對著小丁貓一點頭。

    小丁貓又問:「有事?」

    無心一團和氣的告訴他:「我找李萌萌,問她有沒有新任務給我。」

    小丁貓歪著腦袋向前問:「小蕊啊,看見李萌萌了嗎?」

    領唱碉小蕊向前邁了一步:「李萌萌和陳部長剛出去了。」

    小丁貓一點頭,然後對著無心一招手:「看來是沒什麼新任務,進來聽聽歌吧,我們的宣傳隊,水平倒是真不一般。蘇桃呢?讓她也來。總拎著個漿糊桶到處跑,有什麼前途?」

    無心見自己是逃不過了,只好領著蘇桃進了門。而小丁貓彷彿是興緻不錯,笑模笑樣的又道:「會工作,也要會娛樂。勞逸結合,才能提高效率嘛!再有一點,就是要沉穩、鎮定。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紅總有軍區支持,我們也有省委支持。好戲在後頭,大家慢慢看。」

    無心本來不想答茬,但是猶豫了一下,他在小丁貓身邊彎了腰:「丁同志,我剛才在樓後,見到了顧基。顧基說他想見你一面,還說他是冤枉的。」

    小丁貓望著前方一大排十七八歲的合唱隊員,開口笑道:「喲,你還學會替人求情了?」

    無心直起了腰:「我沒面子替他求情,就是傳句話而已。」

    小丁貓嘿嘿嘿的笑了一氣,然而拍拍巴掌解散了合唱隊,當真命人去把顧基帶了過來。

    顧基是被人拖進房中的,從頭到腳幾乎沒了好地方,鞋也丟了,腳踝腳趾全都紅腫透亮。身上的襯衫本來是白色的,如今被皮鞭抽出一道一道的口子,口子裡面鮮紅紫黑,是深深淺淺的血痂。抬頭一見了小丁貓,他登時就哭了。及至兩邊人鬆了手,他跪在地上,開始捶胸頓足的嚎啕。

    小丁貓點了一根煙,對著他吐了個煙圈,順便向他通知了顧家人的死訊。顧基聽後,愣了一下,隨即繼續大哭,嘴裡亂叫著媽媽,是個瘦骨嶙峋的大號孤兒。

    小丁貓不為所動,一邊抽煙一邊說道:「我可以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罪你是戴定了,你父親幫著紅總運送迫擊炮,要炮轟聯指指揮部,用心何其險惡,手段何其狠毒。至於立不立功,則是要看你個人的表現。」

    顧基睜著一雙淚眼望向小丁貓,人彷彿都傻了,抽抽搭搭的只說:「我立功,我一定立功。我劃清界限,我不是他兒子……我和他堅決鬥爭,鬥爭到底……」

    小丁貓居高臨下的望著他:「讓你殺了顧明堂,你敢不敢?」

    顧基茫然的流著眼淚:「敢……我敢……你饒了我,我什麼都敢……」

    小丁貓笑了一聲,命人把顧基架走了。而顧基在起身之前,還匍匐著給小丁貓磕了一個響頭。小丁貓是他的救世主,小丁貓一手攥著他的生死。他心裡沒有恨,絲毫沒有。在救世主面前是不能講道理的,只有懺悔,只有感恩。被人像拖死狗一樣拖出大教室,他知道自己又活了,小丁貓一句話,抵得上自己一條命。

    顧基一賺小丁貓也不聽合唱了。帶著眾人上二樓回了辦公室,他讓蘇桃和無心幫著馬秀紅抄文件。一張大辦公桌橫在屋子裡,馬秀紅坐在一端,無心和蘇桃坐在另一端,三人低著頭,悶聲不響的寫字。小丁貓則是把杜敢闖也叫了來。幾個人在屋子一角圍成一圈低聲交談,無心豎起耳朵,依稀只聽到「長安縣」「軍械庫」「民兵連」等詞。而交談到了最後,杜敢闖和李作誠就一起走了。

    當天晚上,杜敢闖和李作誠帶領上千的隊伍偷偷出了文縣,一路和各村莊的民兵會合,直奔長安縣的解放軍駐地,搶軍火去了。

    蘇桃在辦公室里抄了一下午文件,被小丁貓拍了無數次肩膀和後腦勺,一拍一哆嗦。後來小丁貓頂著馬秀紅的冷眼,彎腰趴在蘇桃旁邊的桌面上,近距離的關懷問道:「累不累?」

    蘇桃在他滿嘴的苦丁茶氣中寒毛直豎:「不累。」

    小丁貓笑了:「不累的話,晚上再來繼續抄?」

    蘇桃愣了愣:「累。」

    無效了頭:「丁同志,離我愛人遠點兒。」

    此言一出,馬秀紅從鼻孔中呼出兩道快意的冷氣。小丁貓則是訝然:「愛人?」

    無心義正詞嚴的點頭答道:「沒錯,遲早的事。等她歲數一到,我們兩個就去登記。」

    小丁貓笑了:「信不信我讓你愛人變成寡婦?」

    無心不出聲了,低頭繼續寫字,顯然是被小丁貓鎮了住。而小丁貓伸長手臂,劈頭蓋臉的摸了他一把,嘴裡哈哈哈的笑了一大串。笑聲未歇,窗外忽然光芒一閃,隨即起了一聲大爆炸。屋裡眾人嚇了一跳,小丁貓隨即直起腰怒道:「他媽的怎麼又開了炮?不是說紅總沒有炮彈了嗎?」

    無心一把扯起蘇桃,大喊一聲轉身就往外沖。蘇桃嚇傻了,握著一支圓珠筆沒頭沒腦的跟著他逃。他兩個一有動作,小丁貓和馬秀紅也清醒了。一拉抽屜拿出一把手,小丁貓剛要招呼馬秀紅,不料馬秀紅動作更快,連推帶抱的把他擁了出去。

    有了上次的炮擊經驗,此時樓內的情形尚算有序,正好沒到洗漱休息的時間,所以滿樓的男男女女衣冠整齊,說跑就跑。小丁貓正在盤算如何避難,冷不防又一枚炮彈從天而降,分毫不差的炸中了樓後靛育器材室。火光衝天而起,樓內的氣氛立刻緊張到了十分。

    聯指的精兵悍將全去了長安縣,如今坐鎮的就只有武衛國和陳部長。陳部長近來和李萌萌勾勾搭搭,又時常是不知所蹤。第三枚炮彈落到了一條街外,爆出了漫天的火光硝煙。所有人都跑進校園裡了,無心和蘇桃落了後——他們忙著上了一躺三樓,回房用書包裝出了他們的糧票、鈔票以及正在打瞌睡的白琉璃。

    小丁貓下了往鋼廠撤退的命令,然後自己坐上吉普車飛快滌了。無心和蘇桃隨著人流往前跑。跑著跑著,身邊的一個小姑娘猛一,緊接著像截木頭似的倒了地。無心沒想到此時街上會有流彈,連忙帶著蘇桃靠了邊。路邊一面凹進一塊的磚牆成了他們的掩體。無心摟著蘇桃極力的縮成一團。街是小街,沒有路燈,無心把蘇桃團成了一團,把她在懷裡抱成了小女孩小女嬰。蘇桃的呼吸紊亂的撲在他的脖子上,他聽見蘇桃問自己:「無心,紅總會打過來殺人嗎?」

    無心一下一下拍著她的手臂:「不好說,要看武衛國他們怎麼反擊了。」

    蘇桃是很容易想到死的,怕到受不了的時候,她的思維往往就直接跳到一個「死」字上去。抬手摟住無心的脖子,她很認命的閉了眼睛。

    與此同時,白琉璃輕飄飄的出現在了無心眼前。懸在夜空中環顧四周,他彷彿是懶得搭理無心,只向前做了一個手勢。無心領會了,拉起蘇桃起身就跑。跑著跑著,他聽到白琉璃告訴自己:「十字路口向左拐。」

    他果然左拐了,左拐了十分鐘後,紅總的五輛卡車在炮火的掩護下,一路長驅直入,經過了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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