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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8.【蛟山】一場空

    儒風門的招魂台上, 徐霜林看著夜色里點點飄零的金色流光,忽覺像極了那一年元宵雪夜,他投入爐膛的紙。

    瞬間燒成了灰,只有點點星火仍在,隔著歲月, 將他燙傷。

    望羅楓華、南宮絮、南宮柳三人。

    能一生為親為友。

    但人間早已沒了南宮絮了, 如今立在這裡的是徐霜林,是瘋子是惡魔是從地獄深處爬回來向世間一切正人君子索命的徐霜林。

    再沒有南宮絮了。

    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樣,飄零無依, 沉浮於蒼茫天地間。

    歲月碾過, 岩巒也錯骨分筋。

    何況是這一朵渺小柳絮。

    那麼多年過去了, 柳樹蒼老,楓華凋零, 飄絮游遊盪盪, 看盡的不是天涯花, 是漫山遍野的血, 鋪天蓋地的恨。

    可是為什麼, 還是不由自主地把羅楓華當年教過他的東西,都不遺餘力地交給了葉忘昔,為什麼見到真正的君子善人,還會忍不住心生惻隱,不能再下狠手。

    為什麼……

    為什麼會哭。

    徐霜林跪在招魂台上, 終於失聲嚎啕起來, 眼淚順著他醜惡的, 扭曲的臉龐不住往下淌落,他摩挲著揣住羅楓華的靈核,終於哭得喑啞哽咽撕心裂肺彷彿每一寸音都是從喉嚨里和血挖出。

    「師尊……羅楓華……」

    他機關算盡,他飽含著瘋狂與仇恨,扭曲與渴望,用一生做的局。

    就這麼毀了嗎?

    他想到靈山論劍之後,他滿心怨懟,以致後來父親傳位於南宮柳,他心生不甘,怒而奪位。

    ——

    他還記得父親病中那種衰老而慘白的臉,不可置信地瞪著他看。

    「這個掌門之位是我的。」他的手扼在父親的咽喉處,一點一點收攏,神情冷漠而狠戾,眼底閃動著精光,「儒風門百年基業,父親若不想毀,自當由我受之。您年歲已高,可歇落了。」

    「絮兒……」

    他閉上眼睛,沒有再容許父親說下去,手上經絡暴突,只聽得透心涼的「咔嚓」一聲,那是喉管斷裂的異響。

    他摘下儒風門的指環,貼在唇邊。

    扳指冰冷,卻也冷不過他的臉。

    「我不過只是想要一個公道,你們不給我,我便自己來奪。父親,九泉之下,你不必恨我。」

    轉身而出。

    回憶里場景變化。

    那是他篡位奪權後的第一個晚上,仆伺在清掃著大戰之後滿地的血污,父親已死,南宮柳一家也被關在了水牢里,所有試圖反抗他的人都得到了鎮壓,諸事皆定,他一時竟也不知道該做什麼。

    他在院子里生了一隻爐子,自顧自地烹茶喝。院中只有他一個人,他摩挲著大拇指上那枚熠熠流光的掌門指環。

    從此他就是儒風門的尊主了。

    靈山大會那些算計他的外人自然是不必多說,找機會都要剁碎殺光,但他不知道該怎麼擺置他的大哥,更不知道該怎麼去擺置羅楓華。

    暮色漸深,金鴉西沉。

    眼見著天色漸黑了,徐霜林終於下定決心,去水牢里見一見被羈押的兄長、還有師父。

    他帶了幾個隨從,走到半路,最後一絲陽光被黑夜吞沒,他打了個寒噤,忽然覺得身子有點冷,頭,也有點暈。

    「尊主,怎麼了?」

    揮開要來攙扶他的仆奴,徐霜林道:「無妨,突然想起有件事沒有處理得當,我先回大殿一趟,你們不必跟來。」

    他壓抑著越來越明顯的痛楚,將斗篷的帽兜披上,大步朝著儒風門正殿走去。最後實在撐不住了,饒是他再能忍,也經不住跑了一段路,猛地推門進去,而後將殿門重重關嚴。

    「尊主?」

    「你們站在門口守著,不許進來,不得妄動,若有異狀,隨時報我。」

    給守衛這樣吩咐下去之後,徐霜林喘著氣,踉蹌著來到大殿深處,猛地摘下了自己的帽兜,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皮肉已盡數皸裂,過眼處都是猙獰瘡疤。

    他第一反應是他的父親詛咒於他。

    隨即又覺得不可能,那老頭子早已病入膏肓了,連施展法術的力氣都沒有,怎麼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那是怎麼回事?

    太痛了,筋骨斷裂,皮肉猙獰,他在窗邊不住地痙攣發抖,指節蒼白扭曲,趴在地上抓出道道紅痕。

    真的太痛了……

    他不敢喊,也不敢叫醫官,局勢未穩,他作為叛軍之主,怎可露出半寸軟肋來。

    他不住地在大殿里低喘,□□,痛的滿地打滾,抽搐。蹬著踹著,劇痛之下無意扯下一方帷幕,落在了他身上。

    窗外的月光被遮住了。

    他陡然間感到疼痛驟緩,他冷汗涔涔,縮在幕布下面大口大口地喘氣,過了一會兒,以為痛楚已經過去了,便又扯落幕布,坐直身子,想要站起來。

    誰知道月色一照,竟又是皮開肉綻,痛徹筋骨。

    徐霜林這才猛地意識到自己或許並不能照到月亮。於是他踉蹌著爬起,掙扎著把窗戶合嚴,躲到了大殿中最昏暗的地方,伸手不見五指。

    他的呼吸漸漸平靜下來。

    痛楚消失了,那鮮血直流的皮肉也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癒。

    徐霜林心感蹊蹺,於是披嚴實了斗篷,一點皮肉都不外露,趕去了藏書閣,翻翻找找大半夜,才在祖父的書篋中找到了一卷往事記載——

    原來,儒風門初代掌門南宮長英,曾經與鯀大戰,雖最後戰勝惡獸,將其鎮於金鼓塔下,但是卻中了鯀的惡詛。

    那上古惡獸屬陰,與黑夜與月光息息相關,它便詛咒儒風門歷代掌門,只要照見月光,就會皮肉撕裂,痛到鑽心剜骨。

    而每個月圓之夜,陰氣最盛,哪怕不照月光,躲在最暗處,也會倍感煎熬。

    所以數百年來,這一直都是儒風門最大的機密,歷代掌門都對此諱莫如深,唯恐有人藉此時機乘虛而入,哪怕是親生兒子,不到最後一刻,也是不會透露真相的。

    真是諷刺。

    他大費周章,得到的竟是一個受過惡詛的權位?

    第二日,徐霜林來到了水牢里。

    南宮柳和其妻容嫣都被關在裡頭,另一個暗室羈押的則是羅楓華。

    他沒有去看羅楓華,先來到了兄長的監牢內。

    「阿絮!阿絮!你這是要做什麼?你這是要做什麼啊……」一見他,南宮柳就極其激動,可是手腳都被咒印封住,他根本動彈不得,只能跪在地上,朝著弟弟直流眼淚,「你瘋了嗎?為了一個掌門尊位,你至於做到這個地步嗎?」

    一夜折磨,徐霜林面色仍有虛弱,他冷冷笑道:「我只是拿回我應得的東西而已。」

    「……」

    「你奪我劍法,毀我聲名,我才二十歲,南宮柳。」他頓了頓,眼神冰冷,「我才二十歲,你就讓我看到了碌碌終生。」

    他慢慢走過去,袍緣委地,而後俯下臉,盯著兄長的面孔。

    「南宮柳,像你這樣的廢物,都有權力的野心,都想要出人頭地,那我呢?」他慢慢地說,「我比你勤勉,比你天賦異稟,我什麼都比過了你,唯獨比不過你這條口舌。」

    他捏起南宮柳的下巴,雙指用力,撬開對方緊閉的嘴。

    他盯著那裡面那根滑膩膩,黏糊糊的淡紅色東西看。

    「真是柄殺人不見血的利器。割了吧。」

    南宮柳驚恐地睜大眼,卻因為嘴被卡著,說不出話,只能嗚嗚地哀嚎,涎水不住地往下流。

    「不割?」徐霜林嗤笑,「不割舌頭也可以。看在你我好歹兄弟一場,痛痛快快殺了你,也算我手下留情。」

    他甫一鬆手,南宮柳就嚎啕大哭起來:「別殺我!別殺我!不,不就是靈山大會那件事嗎?你,你帶我出去,我當著全天下的面,我、我還你一個公道!」

    「遲了。」徐霜林掏出一塊雪白的帕巾,擦著自己的手,淡淡瞥了他一眼,「如今你說什麼,天下人都只會當你是迫於我的施壓,才勉強承認的。你潑在我身上的污水,再也滌不清了。」

    南宮柳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旁邊一個女子鋒利如刀的聲嗓。

    「南宮絮!知是你受了委屈在先,但你如今做的這又算是什麼?殺了自己父親,褫奪掌門戒指,如今又要弒兄,你……你怎會心狠至此?」

    「哦,容師姐啊。」徐霜林微微一笑,「你要不說話,我都忘了你在這裡了。」

    容嫣雖受咒法鉗制,也是跪著的,但她的神情狠倔,眼中雖含淚水,卻無軟弱:「我當初……我當初真是看錯了你。」

    「你看不看錯我又能怎樣?」徐霜林笑吟吟的,「當初贈我香囊的人是你,後來嫁給南宮柳的人也是你,是你負我在先,嫂嫂,如今你又有何顏面跟我提當年舊事?總不會想跟我說,你是身不由己,是他強迫你的吧?」

    容嫣面色一白,似是有話欲言,但最終還是咬著下唇,緩緩合上了眼睛。

    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淌落。

    刀已經在手上了,泛著寒光。

    「不……不……阿絮,有什麼都可以說,什麼我都可以和你談……不要殺我……求求你,不要殺我……」

    「你會不會弄錯了自己的位置?」徐霜林擦拭著刀身,嘴角仍有著那邪氣的微笑,「南宮柳,如今我是掌門,你是囚奴,你手裡一無所有,還想跟我談條件?拿什麼當籌碼,你的一條狗命嗎?」

    「我可以給你當牛做馬!可以……可以結草銜環,我,我什麼都願意做!只要你願意,容師姐也可以還給你!」

    容嫣猛地睜開雙眼,倏忽扭頭,極是憤怒:「南宮柳!」

    南宮柳嚇得已成篩糠,他根本不理妻子,只是朝自己弟弟嗚咽道,「只要你放過我……求你放過我……」

    「得了吧。」徐霜林懶洋洋的,拿刀柄拍了拍他的臉,「你以為你舔過的橘子,我還會再碰嗎?」

    「那我還可以——我還可以——」南宮柳搜腸刮肚,卻是什麼都想不出來,唯有眼淚鼻涕一個勁地流,最後他放聲大哭道,「阿絮,我們曾經說過,有糕點一起吃,有屋頂一塊兒爬的……我們一起修行,一起跟師尊過元宵,學彈琴,那些日子,你都,你都忘了嗎?」

    徐霜林面色微沉,最終卻只是冷笑不答,刀已提起,半晌,揮斬而落。

    「啊!!」

    「等一下!!」

    寒刃在離南宮柳脖頸咫尺的地方懸住了,其實徐霜林不確定,就算沒有這兩聲呼喝,自己的刀又能否再往前揮動數寸。

    但他面上神色不變,仍是淡淡地:「又怎麼了?二位遺言可真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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