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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鳴之信

所屬書籍: 你是我的命運

1

背後好像有人接近的動靜。

低微卻規律的「鞋音」響起。不久,呼喚亞紀名字的聲音也傳入耳中。

到底是誰?這麼一大清早的……

亞紀緩緩睜開眼睛。

她立刻明白,所謂的「鞋音」是敲房門的聲音,正在喊她名字的是母親孝子。

抓起放在床頭的手機看時間,在透過窗帘自窗口射入的光線中可以清楚辨識液晶屏幕上的文字。早上七點零七分。「亞紀,我可以進去嗎?」聽到這個聲音,亞紀回答:「請進。」迅速坐起來。

下腹中央瞬間掠過尖銳的痛楚。這才想起,昨晚在返家的計程車上月經來了,比預定時間提早了整整一星期。自從回到東京之後,月經周期一直很紊亂。

腦袋昏昏沉沉的大概是月經的關係吧。幸虧自福岡時代便養成健走的習慣,所以爬不起床的毛病已經完全克服。

孝子走進房間後,對著起床的亞紀說早安:「對不起哦,這麼早就把你叫醒。」

「怎麼了?」

孝子也還穿著睡衣,一副剛起床意識還不清醒的樣子。今天是周六。

「雅人打電話來,他說沙織又住院了。」

「什麼時候?」

「他說是昨天夜裡。這次發作好像很嚴重。」

「不會吧,情況很危險嗎?」

如果是這樣孝子也不可能這麼平靜吧,亞紀一邊暗忖一邊問道。

意識總算完全清醒了。

「好像不至於啦,但雅人說他整晚一直陪在旁邊連眼都沒合過。他是等到沙織的發作平息後,暫時先回公寓,才通知我們的。他說現在要稍微補個覺。」

「這樣啊……」

沙織的入院,今年已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亞紀剛回到東京的一月,第二次是七月。然後在這十月的頭一個周六據說又入院了。病情開始逐漸惡化應是事實吧。亞紀想起一個月前見到的沙織,感到心情漸沉。那時候,她看起來明明非常健康。

「怎麼辦?」孝子說。

「什麼怎麼辦?」

「我想中午過去看看她。」

「那我當然也要去。」

一月和七月,亞紀都在住院當天就去探望沙織。孝子也一樣。前兩次沙織各住了一星期左右就出院了。但願這次也不會太久才好,亞紀想。

「那,讓你爸爸吃完午餐之後我們就一起出門吧。」

仰望孝子如此嘟囔著的臉孔,亞紀再次感到,母親這幾年也老了不少。在晨光中看來,她的雙頰消瘦,臉上的皺紋也變多了。

四年前的一九九四年,就在佐藤康與大坪亞理沙結婚的同一年,雅人也與沙織步入禮堂。沙織有嚴重心臟宿疾之事,是在二人的婚約正式談妥的前夕才由雅人親口告訴冬木家的成員的。那正是亞紀公司的若杉社長突然宣布退職之時。兩個月後的七月,雅人便與沙織結婚了。

從此,雅人夫婦想必令孝子與四郎傷透了腦筋吧。最後,連長女亞紀也在第三年離開東京,調往博多工作。雖然亞紀在兩年之後回來了,但至今依然小姑獨處。對於再過不到半個月就要滿三十四歲的亞紀的將來,孝子與四郎憂心的程度肯定不遜於他們對沙織病情的操心。

兼之,今年三月四郎突然因胃潰瘍吐血,被迫住院一個半月,對孝子而言更是一大打擊。四郎在兩年前自都立高中的校長之職退休,受聘到北區某中高一貫制的私立學校當校長,但在那裡與理事長家族的人際關係令他吃盡苦頭,也把本就不強壯的胃腸搞壞了。

結果,四郎在五月底離職,目前仍在兩國的家中靜養。

孝子下個月即十一月份就要滿六十歲了。兒媳婦的重病,毫無出嫁跡象的女兒,以及失去工作也失去健康的丈夫——正因過去一切順遂,這幾年一下子接踵而至的困厄,想必令她也備感抑鬱吧。

「我要準備早餐,亞紀你要吃嗎?」

換作平時,八點之前起床,沿著隅田川邊健走是亞紀周末的固定日課。

「不好意思,讓我再睡一下。昨天加班弄到很晚。」

「那麼,要我叫你嗎?」

「不用了。十點過後我就會起來。」

說著,亞紀再次躺下。下腹部還有一點隱隱悶痛。

孝子離開房間後,亞紀凝望老舊的天花板對沙織的事思考了一會兒。

沙織的病是心臟瓣膜疾病的一種,稱為大動脈瓣膜症。瓣膜症,分為瓣膜與瓣膜沾黏使得瓣口狹小、血液難以流通的「瓣膜狹窄」,以及瓣膜本身有缺陷無法完全閉合導致血液逆流的「瓣膜閉鎖不全」這兩種。沙織的情況是心臟的大動脈瓣並發狹窄與閉鎖不全的重度瓣膜症。

第一次發作,據說是在她小學低年級時。當時她上體育課頻繁出現心悸及哮喘的情況,去專門醫院接受診察後被診斷為瓣膜症。瓣膜症大半由幼年期罹患的風濕熱引起,但沙織並無這種風濕熱的病史,研判可能是其他因素導致大動脈瓣組織發生病變。雅人得知沙織的病後與伯父二郎商量時,據說得到的答覆也是:「這種病症極為罕見,只能說是不幸的病人。」二郎是心臟內科醫師,現在從國立醫院的副院長轉到港區某企業旗下的綜合醫院當院長。和亞紀姐弟的父親四郎相差三歲,所以伯父今年也要六十五歲了,但他身體非常硬朗至今還能勝任每周三天的門診。四郎這次胃潰瘍,住的也是這位二哥的醫院。

沙織由於娘家加藤家位於上野毛,因此一直在世田谷的關東共濟醫院看病,雅人夫婦也將新居選在離這家醫院最近的上用賀車站旁。從那裡到上用賀的共濟醫院開車不到五分鐘。主治醫師皆川醫生湊巧是伯父的大學學弟,過去在同一個醫療單位受過伯父的指導。二郎也拍胸脯保證他在心臟內科方面的技術絕對一流,況且四年前沙織的病情對日常生活並無影響,因此冬木家的雙親最後才會同意二人成婚。

可是,常年來為了預防細菌性心內膜炎不斷服用抗生素,連過度運動或長時間入浴都不忘小心避免的沙織的身體,即便在皆川醫師和二郎看來,原則上也不可懷孕生產。據說,大動脈瓣膜症一旦引發心功能不全,之後的治療會變得非常困難。基於這點,會對心臟造成極大負擔的生產,似乎無法排除令患者致命的可能性。

身為丈夫的雅人既已選擇與沙織結婚、放棄生子,四郎與孝子也不好為了這件事再對雅人夫婦說三道四。只是,長子的這種選擇自然令二人十分失望。將那份期待轉嫁到長女亞紀身上,同樣也只不過是理所當然的。

對亞紀來說,想留下自己後代子孫的這種願望,雖然在字面上可以理解但是心裡卻無法理解。將新生命送來這種世界,就某種角度而言堪稱有勇無謀的行為,但孝子與四郎似乎真的很擔心冬木家的血脈會就此斷絕。「這樣對不起列祖列宗。」「沒見到孫子之前我不想死。」偶爾聽到這種台詞從那樣的母親嘴裡冒出來,總令亞紀備感意外。

父親也在病倒後變得特別脆弱,再也按捺不住過去克制的情感。吐血入院的翌日,趁著病房裡只剩下父女倆,父親認真地說:「我現在這樣也不知幾時會發生什麼事,至少能不能讓我在死前看到你結婚呢?」這是父親頭一次直接向亞紀提起她的婚事。但最近他三天兩頭將類似的話掛在嘴上。

據說一月那次沙織發作前所未有地嚴重。深夜裡,她忽然呼吸困難,出現近似心功能不全的癥狀,被急忙送進共濟醫院。幸好,發作尚在狹心症的範圍內就控制了病情,只住了一星期醫院,但七月又出現同樣的昏迷發作,主治醫師告訴雅人已確定病情的惡化。

從這次發作之後,雅人似乎就連愛喝的酒都戒了,為了應付沙織的病情出現驟變過著神經緊繃的生活。今年八月他也滿三十三歲,聽說工作單位也要升他當藝文組編輯,但是他說已經推辭每周必須值夜兩天的編輯業務。

當初與稻垣純平的婚事告吹,亞紀是落荒而逃地離開福岡,但即便回到這裡,面臨父親與沙織的住院,在新單位又要忙於應付不熟悉的工作,令她還來不及慢慢撫平身心疲憊就已快要度過一年。本來打算一回來就去見澤井明日香,也直到她順利考取都立高中,開始通學的四月才重逢。

明日香正如那封信上所寫,目前在都內租了公寓獨居。她的左腿歷經四次手術幾乎已痊癒,步行上的不便已改善至肉眼幾乎完全看不出的地步。

當初,亞紀本來打算先在老家住一兩個月,入夏之前就找房子搬出去。但是,四郎的病倒令她陷入了無法把父親丟給孝子獨力照顧自行搬離兩國的狀況。

種種事情毫無預兆地發生,還來不及理清就又發生了另一樁事。雖然認定最後還是只剩自己孑然一身,但亞紀深深感到,就連孑然一身的人生也身不由己。

光靠自己認定,想必不足以泳渡這個錯綜複雜的世界吧。這麼一想,現在這個時候經歷痛苦的發作後肯定已熟睡的沙織不再是同情與憐憫的對象,這也在亞紀的腦海萌生異常的樣貌。

亞紀試著回想被雅人初次介紹認識時的沙織。

那是四年前的正月二日,全家人一邊圍爐吃壽喜燒一邊聊了很多。沙織當時才二十四歲,是在慶應念心理學的研究生。同年修畢碩士課程後,她沒有選擇就業而是走入家庭。以沙織的情況要兼顧家庭與工作想必很困難,所以對這個選擇她自己毫不猶豫。

初次見面的那天,沙織曾說,自己打從中學起就喜歡「愛上了就拚命」這句話。這麼年輕貌美的女孩為何會說出那麼誇張的話,令亞紀頗為費解,後來得知她的病才恍然大悟。對沙織來說,喜歡上某個人的的確確是拚命的行為。而且,她現在也繼續活在那種拚命的行為中。和沙織熟識後,亞紀在近距離窺見她那深藏在內心深處的強烈熱情,對丈夫雅人堪稱全心奉獻的愛情,雖然年紀小了五歲之多,但亞紀開始對這個弟妹打從心底萌生敬意。

沙織的精神中像有一根堅硬筆挺的脊梁骨,亞紀想。

那也許是從小就在生命危機感中長大的她不假思索創造出來的苦肉計產物,但另一方面,那好像也是搜羅了人類為了確認自己生存不可或缺、類似微量元素的稀有產物。

而自己這個人,並沒有那種重要的脊梁骨……

和沙織相較之下,亞紀如此深深感到。

在被窩裡靜靜躺了一會兒後身體漸漸暖和起來,下腹部的疼痛也減輕許多。還是再睡一會兒吧。昨晚為了煩瑣的計算埋頭忙到午夜兩點多,整個人都累癱了。

亞紀將目光自天花板移開,拉起毯子以側卧的姿勢靜靜閉上眼。

2

雅人泡的咖啡濃得嚇人。

亞紀本來就是紅茶派,如果喝咖啡她向來只喝意式濃縮咖啡,所以倒還不當回事。但孝子只啜了一口立刻說:

「這好像有點太濃了吧。」

「不然,我幫你摻點開水吧。」

雅人從椅子起身去廚房。

「兒子,你向來都喝這麼濃的咖啡嗎?」面對拎著水壺回來的雅人,孝子問道。

「還好啦。」

雅人一邊在孝子的杯中注入熱開水一邊點頭。這是一個月前造訪這裡之後首度與雅人見面,他看起來似乎又瘦了一圈。雖然他當時說:「自從戒酒之後贅肉都沒了。食慾倒是比以前好。」但想必還是為了沙織耗費太多心神吧。這杯咖啡肯定也是戒酒與照顧病人的壓力帶來的副產物,亞紀暗想。

「你這樣,遲早會把胃弄壞。你爸已經因為胃潰瘍病倒了,你也要好好注意胃腸才行。」

孝子說出做母親的操心。雅人只是含糊地笑著。

雅人與沙織住的這間公寓,就在東急田園都市線「用賀車站」出入口前。這是兩室一廳,適合小兩口的房子,但是由於地點是位於東京都內首屈一指的住宅區,想必房租是亞紀住到去年為止的福岡公寓的兩倍吧。這麼想著放眼打量,室內狹小的程度簡直沒天理。首都圈居民不斷支付的這種不合理價格究竟有何意義,對現在的亞紀而言是一大疑問。

三人在五坪(大約十七平方米)大的客餐廳放置的桌椅上坐下。亞紀與孝子並排坐在一起,雅人隔桌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室內收拾得很乾凈,但用品和地毯、窗帘都以暖色調統一營造出安心自在的氛圍。亞紀初次來訪時便感受到,似乎可從中窺見沙織的個性。

下午一點半過後亞紀二人來到沙織的病房。雅人已經來了,沙織的父母也在。沙織的氣色雖然不太好,但似乎比想像中有精神。

「讓你們擔心了,真對不起。」

一再向孝子低頭道歉雖已是常事,但今天聽到這話的孝子卻不由得雙眼含淚,眾人相對無言半晌。母女倆放下探病的紅包和水果待了十五分鐘後便與雅人一同離開病房,坐他的車來到他這間公寓。在車上聽雅人敘述了昨晚發作的大致經過和皆川醫師的診斷。發作本身和前兩次比起來毋寧算是輕微。但還是將沙織送到醫院,是因為她的精神極度不安。「都是我不該多事。」雅人說著很是沮喪,得知他所謂的「多事」之舉是什麼後,亞紀與孝子也感覺無話可說。

不過按照皆川醫師的判斷,沙織應該周一就能出院,總算可以鬆口氣。

「你有好好吃飯嗎?」那杯咖啡孝子幾乎完全沒沾唇,如此說道。

「有啦。午飯也是在醫院的咖啡座吃的。」雅人表情抑鬱地回答。

「不過,這樣不是很好嗎。沙織好像並不嚴重。」亞紀說。

「可是,沙織每次一發作,我就被嚇得六神無主。」

雅人點起香煙,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喃喃低語。亞紀望著他吐出的輕煙,想起佐藤康。最近,每當看到有人在抽煙她就會忍不住想到康。剛才也是,好久沒去關東共濟醫院了,走在沙織住的四樓病房走廊上,不由得又想起他與他的妻子亞理沙。

定是我害的。

即使一再試著抹消,亞紀還是抹不去聽到康的事時那股深深的罪惡感。

「不過,又不是會繼續惡化下去。你如果這麼沮喪沙織也會提不起精神哦。」

孝子強作笑容,出言鼓勵。

「瓣膜症,多半會在突然之間急速惡化。沙織也是,今年這已是她第三次嚴重發作了,最近睡覺時她也常常呼吸困難。再這樣下去的話惡化的可能性絕對很大。」

雅人把香煙在煙灰缸中摁熄,站起來,打開陽台的窗子後又回來。

七月沙織入院那次也是這樣,當時他在這屋子裡抽煙,「只有這種時候,我才能在這裡抽煙。」說著露出苦笑。那時候亞紀還不知道康的事,所以隨口調侃:「反正你在公司八成抽了不少,所以在家不能抽應該感謝沙織這個賢內助。」現在光是回想起自己那時說的話都感到心口陣陣刺痛。

三人沉默了半晌。

「今早皆川醫生又問我『要不要考慮開刀』。」雅人忽然說。

亞紀與孝子不由得注視他的臉。

「雖然還沒出現嚴重的心功能不全現象,但他說這樣下去隨時變成那樣都不足為奇。與其那樣或許還不如趁現在就開刀換上人工瓣膜。」

「可是,二郎伯伯不是說,不太建議人工瓣膜嗎?」

七月那次發作時皆川醫師也提起人工瓣膜手術的事,雅人才去找伯父商量過。

「伯伯的確是說,考慮到手術後的血栓或人工瓣膜引發的問題,以沙織的情況或許為時尚早。但皆川醫生表示,最近已成功開發出人工纖維做的優秀瓣膜,據說手術的安全性也有突飛猛進的進步。他說開刀當然還是會有風險,但是如果太膽小錯過了開刀的時機癥狀就再也沒希望改善了。」

「這件事,你跟沙織講了嗎?」亞紀問。

雅人搖頭。

「沒有。因為沙織向來不願動手術。七月醫生如此建議時她也說絕對不要。」

「雅人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也難以判斷。沙織的病一旦變成心功能不全就會藥石罔效,所以我認為開刀是選項之一,但是術後管理想必如伯父所言很困難吧,萬一發生血栓或栓塞現象,極可能就那樣腦中風死亡,況且術後,也得終身服用抗凝血藥物。現在沙織每天就已經得服用一大堆抗生素之類的藥物了,如果再增加藥量我怕她自己也會受不了。」

總是如此,只要一談到沙織的病,就會覺得她的眼前似乎只有黑暗的未來。然而,實際見到沙織,又會確信那種晦暗的未來絕不可能降臨到她身上。剛才也是,在病房看到沙織的那一瞬間,亞紀當下感到這個人絕對沒問題。

「那麼好的女孩,為什麼非得遇上這種事不可。」

孝子又有點淚盈於睫。

雅人露出恍惚的目光,看著這樣的母親。

「雖然今後不知會發生什麼,但是,我相信沙織。」

雅人沒有特定對象地宣告。今天的他看起來疲憊不堪。應該說,好像有點虛脫、魂不守舍。昨晚的發作想必令他大受打擊吧,亞紀思忖。

房間角落傳來貓叫,三人不約而同把臉轉向那邊。

陽台的落地窗前放了一個紙箱。叫聲就是從那個箱中傳出的。

「那隻小貓,要怎麼辦?」亞紀問。

一進這間屋子,雅人就立刻讓他們看了箱中的貓。這是一隻美國短毛種的幼貓,出生似乎尚不及三周。小貓還不到兩個拳頭大,裹在柔軟的浴巾中用惹人憐愛的姿勢睡著。但是,突然開始響起的叫聲出乎意料地高亢有力。

雅人沒回答亞紀的問題,起身去廚房拿來裝牛奶的奶瓶,從箱中抱出小貓。他當場盤坐在地,把小貓抱在懷中格外靈巧地喂起奶。喂到一半時亞紀與孝子都忍不住起身湊到旁邊,望著拚命吸奶的小貓。

「好可愛哦。」孝子綻放笑顏。

「如果繼續這麼養下去,沙織一定也會開始疼愛她吧。」

五分鐘後小貓再度睡著,雅人小心翼翼地把貓放回箱底,微微嘆息仰望亞紀二人。

「今天,待會兒報社同事會過來,我已決定暫時把貓讓同事照顧了。總不能才剛收下一天就退還給古田老師。」

雅人帶這隻貓回來,是昨晚的事。

與他交好的作家古田敦夫養的貓生了小貓,之前就在問他能不能收養其中一隻。之前雖然從未養過貓或狗,但是雅人覺得為了無望生子的沙織著想這也許是個好機會,於是昨天傍晚特地去古田家領貓。他事先瞞著沙織,打算突然帶回來給她一個驚喜。

沙織見了貓,起初的確很開心。她小時候養過貓,偶爾還會提起死去的愛貓。也因此,當沙織半夜突然哭起來時,雅人一頭霧水當下慌了手腳。他想不通平時難得落淚的妻子,為何會這麼傷心。

「你根本不該和我這種人結婚的。」

就算沙織抽泣著這麼說,雅人還是無法領會沙織的真意。

「嗯,小沙你在哭什麼?到底是怎麼了?」

雅人一再追問後,沙織說:

「你實在太殘酷了。就算沒有惡意,至少也該想想我的心情。」

聽著沙織在嗚咽之間斷斷續續說出這種話,雅人這才終於醒悟,自己帶小貓回來之舉深深傷害了沙織。

沙織會突然發病,就是在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夫婦倆一起喝完助眠牛奶,鑽進被窩之後。

「今晚的我,一定是瘋了。怎會變得那麼奇怪呢?」

關燈之後沙織冷不防咕噥,反常地開始發出沉靜的鼾聲。

「沒想到,不到三十分鐘,她就突然按住胸口痛苦掙紮起來了。她還是頭一次那樣發作。」

自醫院回來的車上,雅人如此說道。

聽著雅人的敘述,亞紀覺得,自己似乎事到如今才見識到沙織無法生小孩的痛苦有多麼巨大。但,對於未婚的人來說,實在難以體會那種痛苦的實質。更重要的,雖是為了妻子著想才收養小貓,卻被責怪「太殘酷」的雅人也令她感到分外可憐。

趁著小貓睡著,亞紀二人也決定打道回府。

「包括是否要開刀的問題在內,我認為還是把皆川醫生的意見好好跟二郎說說比較妥當。你也有工作在身,如果沙織這樣三天兩頭地入院,遲早連你都會出毛病。沙織也是,如果再這樣發作下去或許對於開刀的事也該積極地去考慮。」

孝子一邊披上搭在椅背的夾克一邊說。

「我沒事啦。現在我滿腦子只想著沙織的事,自己怎樣根本不重要。」

「你的心情我了解,但這種想法是錯的喲。你如果累積太多壓力硬是不讓自己倒下,到頭來,只會兩個人都垮掉。你爸當初也是這樣,什麼事都一個人悶在心裡忍氣吞聲,才會突然病倒。你跟你爸爸很像,千萬得當心哦。」孝子說。

亞紀也贊同母親的說法。

「我也認為媽說得對。沙織遠比我們以為的更堅強,這次的事我相信她一定也能克服。所以雅人你也要對她有信心,好好珍惜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時間才是。沙織絕對不會死,況且今後還要長期抗戰,逞強可是大忌哦。」

雅人默默點頭,微露笑意。

正好就在這時,對講機響了。

雅人拿起話筒確認訪客身份後走出客廳,玄關門開啟的聲音響起,接著傳來他與對方交談的聲音。然後他立刻回來,抱起裝貓的箱子便想再度走出去。亞紀二人拿起皮包,也慌忙跟在他身後向玄關走去。

一名嬌小的女子站在玄關門口。她大概就是要暫時收留貓咪的報社藝文組同事吧。亞紀一直以為是男同事所以有點意外。身旁的孝子似乎也一樣。

「我們要走了,你請人家進去坐嘛。人家難得光臨,站在門口太失禮了。」

孝子向對方點頭致意後,對雅人說道。

「她是比我晚入社的圓谷圓小姐。這是我媽和我姐。」

雅人急忙替雙方介紹。

「兩位好。冬木前輩一直很照顧我。」

圓臉的女子客氣寒暄。

「不敢當,今天真是謝謝你。請裡面坐。我們正好要走了。」孝子重複同樣的台詞。

「不了,在這裡就好。我的車子還停在公寓玄關。」她明快地說。

她的年紀應在二十四五歲吧,是個身材豐滿但長相討喜的女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透出獨特的光芒。在記者這行想必才剛起步,但那種活潑的氣質果然還是拜年輕所賜吧。

亞紀自肩上皮包內取出名片夾,抽出一張遞給她。她也從灰色棉質夾克的口袋掏出名片。亞紀接過名片細看姓名。上面印著「東京總社編輯部 藝文組 圓谷圓」。

至於圓谷圓,定睛打量亞紀的名片後,她說:「我常聽前輩提起他姐姐。」

「貓的事給你添麻煩了,真不好意思。」

亞紀鞠躬致歉,一邊對雅人居然會和報社同事談論自己感到不可思議。也許是察覺亞紀這種想法,圓谷圓說:「聽說你是財務部主任,在工作上很有成就呢。前輩常說他姐姐從小就聰明得不得了。」

這女孩真機靈,亞紀感到。

「沒那回事。今年年初我從外地被公司調回來,只是因為沒地方安插才把我派到財務部。整天與數字為伍,不到一年我就已經做得很膩了。」亞紀笑著否定。

「可是,你跟我想像的一樣。我之前就猜你一定是個很酷的人。」

總之,圓谷圓非常隨和爽朗。

亞紀也常被公司後進的女孩們評為「很酷」。起初亞紀以為,一旦成了三十過半的「老大姐」職員,也只能用那種字眼形容,她們這麼說應該是半帶揶揄;但是最近她漸漸感到似乎並不盡然。亞紀開始覺得,她們與自己那個世代,在根本上無論是對結婚或工作意識好像都有所不同了。

然而,不管再怎麼被批評,亞紀還是不覺得自己「很酷」。

回到總公司後進入現在的部門,經過也正如她對圓谷圓的解釋。她被業務第一線拒於門外,在財務部也是被派到最不起眼的出納課。昨晚加班,也是因為配合九月底的期中決算在上個月下旬就已做完持有有價證券的核對,結果直到上周都快決算髮表了,會計部才指出有個小錯誤,害得她不得不重新核對部分證券類交易資料與會計資料。只因為身為出納課主任是作業的領頭人物,害得亞紀老是被課長和財務部長當面教訓。

「那,這個就拜託你了。我會儘快找人領養,在那之前你先幫我照顧一下就好。不好意思。」

雅人插入亞紀二人的對話,把手上的紙箱塞給圓谷圓。

「你不用急沒關係。嫂夫人正在生病,所以貓咪就交給我,前輩你不用再操心了。」

接下箱子,圓谷圓滿面笑容地說。然後向亞紀二人默默行以一禮,便匆匆走了。

「這女孩真有活力。」孝子半是目瞪口呆地說。

「還好啦。不過,那丫頭其實也吃了不少苦。」雅人說。

「她大概入社第二年吧?」亞紀問。

「不,她待過兩個分社,前年調回來的,所以我記得應該和沙織同年。」

「那麼,她已經二十九了?」亞紀驚聲說。

實在看不出她已有那個年紀。

「嗯。別看她那樣,其實工作很能幹哦。」

亞紀再次仔細打量名片上的文字,她暗忖,「圓谷圓」簡直是為她量身打造的名字。

「那你如果有什麼事一定要立刻聯絡哦。」

孝子一邊交代一邊穿鞋。時間已過了下午三點。大概是不放心留在家中的父親吧。亞紀也走下玄關。開門之後孝子先走到走廊上。亞紀正想跟上時雅人在背後低聲對她囁嚅:「姐,我有點事想跟你商量,待會打電話給我好嗎?」

亞紀轉身看著雅人的臉。之前鬱鬱寡歡的表情已消失,現在的神情變得極為認真的他定睛凝視亞紀的雙眼。

3

遼闊的公園中充斥秋的氣息。

把車停在園內附設的世田谷美術館旁邊的大停車場,亞紀與沙織以緩慢的步伐走向公園西側的自然生態保護區。這個砧公園距離沙織之前住的關東共濟醫院,隔著環八道路不到五百米。一周前的周六還躺在那間醫院病床上的沙織,現在已能這樣與之並肩漫步,令亞紀感到很不可思議。

沙織的臉色紅潤,看起來神采奕奕。她長得漂亮,所以走在步道上可以感到擦身而過的大批路人都將視線集中在她身上。今天的沙織一襲巧克力色寬鬆洋裝外罩米色開襟外套。剛才沙織說,出院後她已不再穿長褲和牛仔褲,那時她看似欣喜的表情歷歷如在眼前。

擦身而過的人,想必壓根兒想像不到這麼年輕貌美的女子竟有嚴重的心臟病吧。

十月三日深夜入院的沙織,果如皆川醫師的預測,在上周的六日周二那天出院。手術的事,由於當事人的狀況已無暇顧及那個,自然就此打消。

雅人周日仍去上班了。亞紀上午造訪用賀的公寓,二人喝著紅茶聊了一會兒後,在沙織的提議下來到這個公園。天空非常晴朗,吹過涼爽的秋風。她們開了雅人的車,不過是由亞紀駕駛。沙織當然沒有駕照。

春初,習慣新部門後,亞紀立刻去駕訓班報名開始學習開車。她一直極力避免回顧與稻垣純平的那段過去,但出車禍那晚,如果是亞紀開車載純平,她與純平的關係或許也不會在那種形式下破局。就算撇開那個不談,她也不打算再重蹈覆轍。

橫越約有十二萬坪(約四十萬平方米)的自然生態保護區,亞紀二人來到自然生態保護區前的觀景窗。光是這樣已走了三十分鐘,但身旁的沙織毫無疲色。正值秋天觀賞野鳥的季節,觀景窗前擠滿了人。同樣頭戴鴨舌帽身穿背心胸前掛著望遠鏡的老人團體、各種不同年齡層組成的「野鳥會」團體,以及帶著幼兒的全家福、年輕的小情侶,正在興緻勃勃地隔著圍牆的窗子觀賞柞樹和日本花柏、蘭嶼野茉莉叢生的樹林。

然而,亞紀二人沒有往環繞生態保護區的長長圍牆那邊走,卻走近一旁設置的大花壇。

花壇是整片黃色。

「好美哦。」亞紀不禁脫口讚歎。

「看吧。」沙織說。

這個花壇里,志工團體親手栽種的黃色波斯菊正在綻放。昨天周六,和阿雅來散步時美景奪目,可惜下了小雨,無法看個過癮——沙織就是這麼開口邀她來公園的。

「黃色的波斯菊還是頭一次見到。」亞紀說。

「我也是,昨天頭一次發現。嚴格說來,品種好像不太一樣,不過說到波斯菊通常應該是粉紅或白色,所以還挺驚訝的。與其說是秋櫻 ,更像是秋天的向日葵,對吧。」

一邊瞥向花壇深處綻放的粉紅色波斯菊和紅色的一串紅,亞紀覺得沙織說得對極了。波斯菊給人的印象向來是一種很寂寞的花,但是看著這種黃色的波斯菊,心情好像也隨之昂揚。

「真的耶。光是這樣看著好像就渾身都有力氣了。」

「就是啊。」

沙織語帶堅定地說。

二人在花壇邊的長椅上坐下。

她們沐浴在秋光中曬太陽。不久,一名坐輪椅的青年被看似母親的人推著靠近花壇。那是個臉色蠟黃瘦得非比尋常的青年。年紀應該才二十齣頭。亞紀和沙織都默默凝視他的側臉。亞紀先移開視線,轉而仰望一抹微雲划過的蔚藍晴空。昨天傍晚直到午夜都下著雷雨,但今天的天空很藍很藍。

茫然追隨微雲的尾巴,亞紀將眼前的青年與佐藤康重疊。

康與大坪亞理沙結婚的那年,夫妻倆便一同調往美國的公司。當時若杉社長才剛閃電下台,這次調職是為了掃除若杉人馬的新人事案一環。第三年亞紀也調往福岡離開了總社所以再也沒有康的消息。但今年亞紀回到總社時,他並未自美歸來。堪稱若杉社長推動的脫生產路線尖兵的康,被佐伯社長以下的現任首腦群忌憚也是在所難免,而且佐伯路線如今既已收到預期以上的成果,他在公司的前途顯然絕不光明。

事隔兩年半後再次得知康的近況,是在今年九月後。

當時她正與財務部幾名同事閑聊,突然冒出康的名字。據說康在美國發病,八月中旬為了治病回到東京。現在住進都內某家醫院,掛名在總務部實際上等於長期停職。

病名是肺癌。

聽到這個小道消息的瞬間,亞紀受到極大的打擊。比亞紀年長三歲的康才三十七歲。這樣的他竟罹患癌症固然令人震驚,但出現腫瘤的部位是肺臟這件事更令亞紀心痛。肺癌本來就是一種治癒成績不佳的癌症,而致病的首要原因是抽煙更是常識中的常識。

本來不抽煙的他開始煙不離手,是在與亞紀分手後。最後一次與康交談是將近五年前的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中旬,當時康說:「被你甩掉後我就開始抽了。雖然味道並不好。」亞紀勸誡他:「既然味道不好何不幹脆戒掉。那可是最容易引發癌症的東西。」「可是,那時我一心只想著自己非改變不可。倒也不是說抽煙就能改變什麼,只是當下想到就能採取行動的我也只想得出這個。」康說。

亞紀不得不感到自己對康的發病有責任。

當然他生病的真正原因是什麼亞紀並不清楚。論及癌症,想必就連醫師和病人自己都無法確定原因,況且癮君子也未必人人都會得肺癌。癌症這種疾病是種種生活習慣的偏差和過大的心理壓力錯綜複雜地結合在一起造成的——這點現在已成了常識。以前曾聽長年擔任外科醫生參與癌症治療的父親長兄一郎伯父說,由大約六十兆個細胞形成的人體,每天無論是誰都會產生數千個癌細胞。只是,一般情況下那些癌細胞還來不及在體內增殖就會被每個人的免疫力驅逐。除非出現某種特殊因素,比方說常用香煙這種致癌物質成癮或免疫力急速下降,否則癌細胞不可能分裂到以億為單位變成「癌症」。

若杉體制瓦解,過去的光明前途驟然受阻,擺明是被下放到美國整整四年,在這種處境下不難想像一定是讓本就溫厚篤實絕對不算強悍的康產生相當大的精神壓力。再加上是在美國工作,在赴任階段他極有可能被迫禁煙。

沒必要這麼愁眉苦臉認定是自己害康罹患肺癌,那樣認定反而是一種太高估自己的厚顏想法,亞紀一再這麼告訴自己。但她還是無法抹去深深的罪惡感。那種念頭毋寧是與日俱增,她非常擔心佐藤康,甚至一再感到心痛如絞。

如果自己當初按照佐智子信中所言接受了康的求婚,他應該就不會罹患肺癌了吧。或者,即便自己嫁給康結果仍然相同?雖是無憑無據的假設,亞紀還是忍不住這麼想。然後,她也試著想像,佐智子現在又是什麼想法。

輪椅青年在花壇邊停駐了五分鐘左右,也沒和背後的女人說什麼話,就這麼離開了。

目送二人的背影離去後,她對著身旁出神凝望大片黃花波斯菊的沙織發話:

「今天和你出來走一走,看你這麼有活力我總算安心了。」

沙織理平洋裝下擺。

「我現在覺得,不管是箭啊炮的儘管放馬過來都不怕了。」

她說著笑了。亞紀也被她這句話逗得忍俊不禁。

「自己能變成這樣,還真有點不敢相信。我想我現在一定是過度興奮。」

「是這樣嗎?」

「是的。雖說這種事對普通人來說,想必只是很理所當然的事罷了。」

「應該沒那回事吧。不過我自己沒經驗所以也不太確定。」

「是嗎?」

沙織把臉轉向亞紀。

「嗯。我認為懷孕畢竟還是非比尋常的事。對普通人來說,應是一生之中為數不多的不尋常經驗之一吧。」

亞紀察覺沙織像在確認什麼似的眼神,如此說道。

「是嗎?」沙織呢喃,獨自點點頭。

「也許是吧。」她說。

上個星期六,亞紀與孝子一同離開用賀的公寓後,在澀谷車站和孝子道別出了檢票口,立刻和要求她打電話的雅人聯絡。然後,從他口中得知沙織懷孕的消息。雅人之前在公寓說,這次皆川醫生也建議開刀的說法並未騙人,但那是醫生在沙織剛入院時說的,等到檢查結果出來,下午向他說明時內容已截然不同。根據尿液及血液的數據確認懷孕後,據說皆川醫生簡直想要痛罵雅人,當場質問他:「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雅人在電話中流露出打從心底困擾不已的口吻:

「姐,你說我該怎麼辦?」

「你告訴沙織了嗎?」

亞紀一邊回想臨別之際弟弟的認真眼神,一邊問到重點。

「我沒說。我想她自己應該也還沒發覺。」

「那麼,你現在就回醫院,立刻告訴沙織這件事。」

「可是,這對現在的沙織來說衝擊性太大了。」

「就算那樣也不可能不告訴她吧。你可以盡量說得謹慎一點。總之,我認為這件事應該趕緊告訴她。這麼重大的事不能讓她自己最後一個知道。我也不會把剛才聽到的事告訴任何人,你現在就該立刻去醫院。」

「可是,如果告訴沙織她一定會堅持生下來。皆川醫生當然沒叫我一定要怎樣,但他斷言她的身體絕對承受不了生產。」

「雅人,你振作一點。現在,該想的不是今後要怎樣,把懷孕的事實立刻告訴沙織才是最重要的。沙織可是腹中胎兒的母親啊。今後的事,只能靠沙織和你好好討論之後再決定。」

聽到雅人回答「知道了」,亞紀這才掛上電話。

好像有點起風了。沙織把開襟外套的紐扣從上到下通通扣起來,用力將衣擺往下一拉蓋住肚子。

入院時檢查,發現她已懷孕進入第二個月。

「醫生他們也同意,真的是太好了。」

亞紀這麼一說,沙織的腦袋微微一歪:

「可是,好像很不情願。」

她微笑。

「我們的伯父好像拍胸脯保證沙織絕對沒問題哦。這點雅人一定也很高興吧。」

「是啊。」

這次,皆川醫師會同意沙織生孩子,要歸功於二郎伯父的建議。據雅人前幾天表示,伯父說:「只要嚴格做好懷孕期間的健康管理或許還是可以撐過去。當然危險是一定有,不管自然分娩或剖腹,她的心臟能否承受都還有疑問。但是,以她現在的狀態過去毫無生產的前例。這如果再過個兩三年,想必會變得絕對不可能生育吧。」

伯父拍胸脯保證——這個說法是有點誇張了,但既已決定生下來,讓沙織產生自信是非常重要的。

剛才在屋裡聊天時,她最在意的好像就是藥物。她似乎很怕長年來一直服用的藥物會對受孕時的子宮造成不良影響,自己的心臟病反而放在其次。自從發現懷孕後,她說已經請醫生把藥物幾乎通通換成對胎兒無害的葯。

「讓大家這麼擔心我,真的覺得很不好意思。」少許沉默後,沙織說,「阿雅也是,如果我不是這種身體,他本來應該毫不掩飾快當爸爸的喜悅,現在反而等於讓他又添了一樁心事。我的任性也害得大姐和婆婆跟著替我費心。真的很抱歉。」

她微微低頭致歉。

「一點也不會。沙織想生小孩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和我媽,老實說也沒那麼擔心啦。因為我們相信沙織一定能好好生個健康寶寶。」

亞紀說著,一邊回想起母親孝子得知沙織懷孕時,雖然憂心她的身體卻又不掩喜悅的那一幕。孝子那種反應,令亞紀在內心感到相當幻滅。

「不過,就算這樣,我還是要拜託你千萬別逞強。你肚子里的寶寶固然要緊,但對我來說沙織遠遠更加重要。雅人想必比任何人更這麼認為,沙織的父母一定也是同樣的心情。」

亞紀的話,令沙織露出稍做沉思的表情。

「大姐。」

她的語氣很平靜。亞紀微笑催她往下說。

「我想,我已經活不久了。」

亞紀驚愕地回視她的臉。

「四年前,與雅人結婚時,我就在想這下子我的一生隨時結束都死而無憾了。我倆早就討論過,我死了,雖然會令雅人傷心,但是相對的,不如把握短暫的婚姻生活努力活下去。所以,對於我會先死,他應該也早有心理準備。結果,這次竟在這種情況下確定懷孕,真的很意外。因為我們打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生孩子,況且也沒想過我能夠懷孕。雅人是個男人,等我死了,他遲早會跟別人在一起,我覺得到時他再跟那個人生小孩就行了。雖然他嘴上沒說,但我想他心裡多少也是這麼想的。」

「不會吧……」

對亞紀而言,只能這麼回答。是針對沙織話中的哪一點覺得「不會吧」,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是沙織說她活不久的那一句?是她說雅人對她的死已有心理準備的那一句?抑或,是雅人打算以後再婚時再生小孩的這一句?

「我在想,就算放棄生小孩,我恐怕也活不到大姐現在這個歲數。既然如此,那我只能生下來。本來我以為自己無法受孕,但我卻懷孕了。這對我來說匪夷所思,簡直是奇蹟。所以我真的很想生。只是,考慮到即將誕生的寶寶多少也會有點遲疑。即使生下這孩子,他小小年紀就得失去母親,必須度過沒有母親的寂寞童年。我也替阿雅想過。把孩子留給他,他一定會非常辛苦吧。即使我不在了,他也無法完全自由,將來要愛上別人肯定也會受到很大的制約吧。這麼一想,我就會漸漸無法確定,僅憑我自己一人的任性真的應該生下孩子嗎?」

亞紀聆聽沙織敘述,一邊想起當年初次聽母親提起沙織時的情景。那時候一聽到加藤沙織這個名字的瞬間,亞紀在內心深處,當下直覺,這樁婚事恐怕會面臨悲傷的結局。

亞紀現在待在認真表白的弟妹身旁,驀然思忖,當時那種預感該不會成真吧。那時的亞紀曾經嘲笑自己在無意中將康的結婚與雅人的結婚重疊陷入可笑的妄想。可是,實際上康夫婦現在的確面臨嚴苛的困境。這個明顯的事實不知為何,似乎反而證明了雅人夫婦即將面臨的悲劇。聽著沙織現在的敘述,雖然無法具體解釋清楚,但總覺得肉眼看不見的命運長河正要將她沖走。而且,在那滔滔奔流中,康夫婦乃至雅人與亞紀好像也坐在同一艘船上,令人有種不寒而慄的不祥之感。

「還是不要想太多比較好吧。」

亞紀忍不住語帶勸誡地說。

「我沒有懷孕的經驗,也不知道將來會不會生小孩,但即便是這樣的我,有時候也會忽然害怕自己是否沒做該做的事,只是任由時光不斷虛度。就好像在冬天很冷的日子,其實很想穿上厚重大衣,圍著溫暖的圍巾,然後戴上毛茸茸的手套出門,卻只能在找不到手套的情況下在戶外四處徘徊,心情會變得非常焦慮。剛才我也講過,對女人來說,生孩子不是為不為了誰的問題,應該是更根本的問題才對吧。要不然,這個世界根本不可能有人類這種生物存續至今。一般動物,想必絕對不會在生產之前就先苦惱自己生下的孩子將來會不會幸福,更不可能會去替那孩子的父親設想。如果動物會對生與不生產生遲疑,大概也只是怕自己會因此受傷或變得虛弱吧。所以,我認為沙織你只要考慮自己的身體來做決定就行了,說得極端點,連即將誕生的寶寶都沒必要去想。反正,那孩子也不是一心巴望出生才投胎到你的肚子里。不管個人意願如何,只是不容分說地被生出來而已。既然如此,孩子和孩子的父親,乃至周遭任何人你都不用去考慮,僅僅只要考慮自己的情況做決定就好了。我認為,說到底,女人都是只憑自己的狀況生下孩子,所以人類才能在這個世界生存下來。」

亞紀一邊滔滔不絕,一邊感到佐藤佐智子的信中內容在腦中一隅重現。是「生育小孩,讓這個世界長存永續是我們女人的任務。如果沒有我們守護家庭、生育子女,這個世界會在瞬間滅亡」這段內容。

「大姐,謝謝你。」沙織說。

「不過,我還是認為這孩子渴望來到世上。他比其他任何寶寶都渴望誕生渴望得不得了,所以,即便是我這樣渾身缺陷的母親他也不介意,才會選中我來投胎。因此,我真的很想實現這孩子的心愿。」她再次把臉轉向花壇,悄聲說道。

那雙大眼睛是濕的。亞紀假裝沒察覺,她說:

「開始起風了,我們也該回去了吧。」

4

沙織在家中破水,被雅人開車送進關東共濟醫院,是在翌年一九九九年一月十五日的清晨。那天正好也是成人節,所以是直接衝進急診處。由於出血嚴重,做過各種檢查後也大致確認胎兒死亡,因此被招來的醫師們立刻替她進行墮胎手術。

亞紀一行人趕到醫院時,手術已經結束,沙織正在加護病房插上人工呼吸器。手術當中她曾發生出血性休克一度心跳停止,但總算恢復脈搏得以熬過手術。

然後在半天后的下午六點十三分,冬木沙織終究沒有恢復清醒,因急性心功能不全死亡。享年二十九歲。

稍可安慰的是,她直到進手術室前意識仍很清醒,也能和雅人正常說話,最後在不知胎死腹中的情況下陷入昏迷,然後在家人的環繞下、醫師們也驚訝的安詳平和中咽下最後一口氣。

一進入三月,亞紀便買下一間中古屋。位於JR總武線「平井」車站前的兩室一廳公寓,總價兩千三百五十萬日元,首期款是從亞紀的存款取出一千萬,再加上四郎援助的三百五十萬,剩下的一千萬向銀行貸了十五年房貸。為了替冷到谷底的房市護盤,小渆新政權大幅實施購屋減稅政策,泡沫經濟瓦解後的低利率政策也繼續實施,因此每月付的錢扣除管理費的話只有八萬日元左右算是相當便宜。那是針對單身者所建的公寓,因此只有十八坪左右(約六十平方米),相當狹小,但是一九九三年蓋的算是比較新,最大的魅力則是距離車站徒步不到五分鐘。搭乘總武線往西船橋方向到兩國也僅有三站的距離,和老家來往算是地點極為便利。

公寓本就整修過,所以簽約後第三周的周日,即三月十四日亞紀便搬進了新居。孝子和四郎,雖對只在網路上看了幾間公寓就匆匆決定買下的亞紀有點目瞪口呆,卻也沒有插嘴干預。

因為四郎與孝子都忙得團團轉,已無餘暇來管女兒了。過完年身體已完全康復的四郎,找到了在埼玉縣某私立女子大學擔任專職講師的工作,為了四月開始的課程正忙著寫講義、找資料。他好像是以打從學生時代就孜孜不倦研究至今的《萬葉集》 為主軸來整理講義,但他說「既然要教大學生,那可不能馬虎」,每天勤快地上圖書館報到。至於孝子,也正為了二月時學生時代的老友突然提議開設英語教室之事四處奔走。孝子之所以爽快同意亞紀遷居,多少也是因為想把兩國老家的一樓改裝開設教室。招募學生和編寫講義、派遣教師等都由友人經營的總部一手包辦,孝子當講師兼班主任,只要教小學生英文即可。仔細查契約內容後,收入多寡姑且不論至少可以確定幾乎毫無經營風險,所以亞紀也贊成開設教室。

人人都無法接受沙織的死,所以轉而尋求能讓自己熱衷的事物。

守靈、喪禮一結束,亞紀就把她與沙織的回憶封進心底深處的倉庫,在厚重的門扉上加上重鎖。即便如此,沙織的音容笑貌仍舊不時自那門扉縫隙之間溢出。這種時候無論是白天或黑夜、在公司或在家中,她總是難以遏止湧出的淚水。

孝子與四郎的狀況也差不多。二人都再也不曾對亞紀提起她的婚事。對於來不及見到的長孫、沙織甚至雅人,他們從此絕口不提。亞紀亦是如此。

搬家前後,亞紀兩度向公司申請調職。第一次是向直屬上司財務部長口頭提出,但果如所料,沒得到理想的反應,所以第二次她索性正式向人事部呈交「調職申請書」。佐伯社長就任後,立刻採納時下流行的成果主義,自兩年前起對於每位員工的薪資引進部分考核制度。這項未來預計會轉型為年俸制 的人事改革,相對地也賦予員工得以不經上司直接向人事部要求調職的權利。然而,實際上和其他公司一樣,上司的考核淪為講人情套關係,也幾乎沒有員工會越過頂頭上司向人事部提出「調職申請書」。

在申請表中,亞紀強烈希望調回業務部門。

她壓根兒沒想過會得到同意,但四月一日發布的定期人事案,亞紀離開財務部,得以調到位於赤羽的電子零件事業總部的品質保證中心。

亞紀決心一定要離開才任職一年的財務部是有原因的。

那個異變發生在沙織死後正好滿一個月的二月十五日星期一。

十五日早上,像平時一樣被手機鬧鐘吵醒的亞紀正想鑽出被窩時,忽然覺得身體不對勁。上半身竟然無法像平日一樣順利坐起。腦袋昏昏沉沉,全身都很笨重。上周一直加班忙著檢查下半期的期末存款餘額和緊急匯款到海外,所以她自認周末已充分休養。周六周日除了各做一小時的健走之外完全沒出門,昨晚也在十二點之前便已就寢。可是現在爬不起來的情形簡直像是又退回到一年前。

即便如此,她還是勉強爬起來,拖著虛軟無力的身體去盥洗室。沒有惡寒也沒發熱,所以應該不是感冒,她一邊這麼想,一邊朝自己映在盥洗室鏡中的臉孔投以一瞥,當下屏息。

她揉眼皮,懷疑自己是否眼花了。

左眉竟然變得雪白。

驚愕的亞紀,連洗臉刷牙都忘了慌忙返回卧室,坐在梳妝台前試圖將這個異變的真面目看個清楚。起先她以為是沾了什麼白色物體,或是塗了東西。說來可笑,她甚至懷疑是有人趁她熟睡之際搞出的惡作劇,但並不是。就算再怎麼看了又看左邊的眉毛的的確確一根不剩完全變白了。

到昨晚為止尚無任何異狀,所以只能說眉毛在一夜之間變白了,而且就只有左眉……

亞紀離開梳妝台,這次坐到書桌前的椅子上。打開書桌上的電腦。她搜尋入口網站,把她想得到的「眉毛+白色」等關鍵字逐一輸入,搜尋有無與自己這種狀況類似的體檢報告。

找了十分鐘左右,終於發現狀況幾乎如出一轍的女性日記。那個人是地方都市的銀行員,某天早上醒來一看同樣是眉毛大半變白。那個女人不是一邊眉毛,是雙眉都變白。她在吃驚之下向公司請假,去醫院諮詢,內科醫師告訴她這是「壓力性白毛」。

(這下子我決定了!這一次一定要離職!)

那天的日記上她用這句話做結尾。

亞紀回到梳妝台前,姑且先用眉筆將左眉完全塗黑後,一如往常地出門。來到兩國車站,朝著被吸入檢票口的人潮望了一會兒,她當下用手機聯絡公司。她已完全喪失上班的意願了。以感冒名義請了病假後,她攔下計程車,前往東京車站。

今天一天,她想離開東京,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將來。

她搭乘上午九點二十六分發車的「光二〇七號」開往新大阪的列車,抵達京都車站時正好中午十二點。

抵達京都之前的兩個半小時中,她已大致理清思緒。

和寫日記的那個女人一樣,她首先也考慮離職。但是車子過了新橫濱後,她察覺那隻不過是有勇無謀且感情用事的行動。如果認真考慮今後的人生,不管怎樣都得有份工作。事到如今,自己不可能像二十幾歲的年輕「粉領」族那樣突然離職,把目標鎖定在結婚上。

以一輩子保持單身為前提,規劃今後的生活才是比較實際的做法吧。

車子經過熱海時,她已歸納出和起先截然相反的結論。

無論如何都不能離職。不過,她得立刻調離現在的部門,今後要努力讓自己置身在工作負擔越輕越好的職場。說穿了,其實一年前調到現在的部門時,她就已放棄在公司出人頭地的想法了。今後只要把上面交付的業務確實做到就行了,這麼客觀想清楚後,能夠領著還算不錯的薪水直到退休絕非壞事。

毋寧該小心提防的,是像現在這樣,面臨突發事態時發作性地衝動辭職。今早發生的事或許的確是個重大警告,但冷靜想想,這並不只是工作上的壓力造成的。也可說是沙織的死、她與佐藤康及稻垣純平的分手、去年春天父親的病,這將近十年來發生的種種事件糾纏在一塊兒導致的必然結果。

車子駛出靜岡車站時,為了不讓自己輕易離職,她已做好盤算。

她想了又想,在車子抵達名古屋前,做出自行購屋的決定。

辦個五十歲繳清的十五年貸款,把每個月繳的錢盡量壓低到跟房租差不多。不找太貴的房子。然後,等到那間房子在五十歲真正屬於自己時再申辦優退方案就行了。基於去年策定的長期經營計劃,過去年滿五十五歲才能適用的優退方案現在已放寬標準到五十歲即可申請。如果在五十歲退休,可以用與工作至六十歲者一樣的計算利率領到退休金。即便以亞紀目前的主任這個頭銜,只要不被降級,屆時應該領到相當大筆的金額。

名古屋至京都的這段路上,她一邊欣賞窗外景色一邊遙想沙織。這是她的滿月忌日。唯有今天就算盡情哀悼也沒關係,她這麼告訴自己。

事實上,自沙織過世後,有句話一再浮現在亞紀的腦海。那是去年十月十一日兩人去砧公園時沙織說的話。

我在想。就算放棄生小孩,我恐怕也活不到大姐現在這個歲數。

以往,她總是避免多想。可是,這天她卻向前邁進一步。

彼時,二十九歲的沙織,是這麼看待再過三天就要滿三十四歲的自己——亞紀想。仔細想想,沙織從小就用那種心情計算別人的一生,令亞紀由衷感到悲傷。對沙織來說,即便是如此平凡的三十四年人生,肯定也是她無法到達的未來,永難實現的夢想。

這麼一想,亞紀覺得,今後的日子一定要慢之又慢、不慌不忙、不自尋煩惱,好好地活下去才行。就算是為了沙織,她覺得自己也該把沙織無法活到的時間儘力替她活下去。哪怕是不結婚,哪怕是不生小孩,哪怕是孤獨到死,自己都有這個義務親眼看到沙織無法活到的未來,她想。

對於死者,生者若有應盡的職責,一定就是這種事。正因如此,人類才會生兒育女,不斷繁衍後代吧——亞紀感到自己有生以來頭一次接觸到活著的真相一角。

那天,她在京都街頭散步到傍晚才回東京。

翌日起她一如既往地上班,工作餘暇就切實執行之前在新幹線上擬定的計劃。每天早上染色的左眉也在搬完家後長出新的,不知不覺中恢復原貌。

5

本來打算從東京車站走過去,可是恐怕會趕不上約定的六點半,因此亞紀穿過丸之內南口的檢票口後攔下計程車。到帝國飯店只有車費基本價的短程距離,所以上車說出目的地時,忍不住有點心虛。幸好,司機是女的。「這麼近的距離不好意思。」她說。「不會啦。您工作辛苦了。」女司機用開朗的聲調回答。

亞紀很高興能夠遇上女司機。去年,回到東京才發現,不到兩年的時間女性計程車司機竟已大幅增加,這令亞紀頗為驚訝。這或許也是經濟長期不景氣所賜,但過去專屬男性的職場現在有女性加入著實令人精神振奮。計程車這行尤其如此。將來,她希望在深夜叫車時能夠有指名女司機的一天。

這個時段,日比谷街非常擁擠。

車子在帝國劇場前卡在車潮中動彈不得,亞紀看看手機。六點二十分。她思忖是否該下車走過去,但只見過一面的圓谷圓的臉孔浮現在腦海,她念頭一轉,想想好像也沒必要那麼神經質。圓谷圓打電話到亞紀的公司,是在今天中午。當時圓谷圓說:「關於冬木前輩,我有點事想跟您商談。」於是雙方立刻約定今天傍晚在帝國飯店的大廳碰面。至於商談的主旨,亞紀已大致猜到。最近她與雅人大概每個月會在老家見一兩次面,他似乎完全無法走出喪妻之痛。兩次總有一次喝得爛醉如泥,只好在他以前的房間過夜。他這樣想必無法正常工作吧,自上個月起全家人都這麼暗自擔心。

沙織過世已有半年。四月開始在大學授課的四郎,五月開設英語教室的孝子,以及調到赤羽新單位的亞紀,現在都非常忙碌,也隨著時間過去漸漸冷靜接受了沙織的死。但是,如果期待雅人也能在短短半年做到這個地步,未免太苛求了吧。

可是話說回來,即便在亞紀等人看來,他的憔悴似乎也有點超乎常情了。

車上一直開著的收音機流瀉出宇多田光的歌曲。

宇多田光,在去年十二月以一曲Automatic出道,一口氣創下百萬銷售紀錄,進而今年三月推出的首張專輯也已締造超過六百萬張的驚人銷售紀錄,現在已成了掀起一大社會現象的女歌手。她年僅十六歲,母親是演歌歌手,父親是音樂家,也是常年定居美國的雙語族。即便是亞紀這種外行人,對她那驚人的才華,也覺得和過去的創作歌手境界大不相同。亞紀也在專輯推出的同時就買了,為眉毛褪色所苦惱的那段日子,經常在上下班的通勤途中聆聽。

聽著專輯同名曲First love,亞紀自車窗觀看皇居前廣場彼端鬱郁蒼蒼的皇居森林。漸沉的初夏夕陽為濃綠的樹林染上朱紅。

在這世上,就是有像宇多田光這樣充滿祝福的人生啊,她想。另一方面,也有像沙織那樣在痛苦中結束短短二十九年的人生。還有像雅人那樣失去另一半,被難以平撫的喪失感折磨的人生。

沙織,再也不能欣賞這美麗的夕陽,也不能聆聽這麼受歡迎的歌曲。這麼一想,亞紀感到心頭深處湧起難以形容的情感。那是一旦人死去,對自己死後仍在繼續運轉的世間種種事物再也無從得知的空虛。

至少留下自己的分身也好——沙織肯定是這麼期盼。註定早死的她,想必更加渴望親生孩子的誕生吧。

想到這裡亞紀覺得,湧現的情感旋渦更加激烈地動搖心神。

她深深感到,其實自己也一樣。即便是老天所賜的這段不太可能得到格外祝福的平凡人生,也一樣希望至少留下自己的分身。

I hope that I have a place in your heart too.

這個十六歲的少女唱著。的確,無論是誰,都想把自己留在愛人的心中。並且,比之更甚的是:

I hope that I have a place in this world too.

想在這世界留下自己活過的證據。

過了日比谷十字路口,車流終於順暢。亞紀在晚上六點半準時抵達飯店的正面玄關。快步走在人潮雜沓的寬闊大廳,在超過百席的位子大半坐滿的咖啡座附近發現圓谷圓的身影。

一身灰色長褲套裝拎著黑色托特包的圓谷圓,和之前在雅人家的玄關門口初次見面的印象有幾分殊異。當時,得知她與沙織同樣二十九歲,曾令亞紀頗感驚奇,她那渾圓的眼睛是最大特徵。總之,給人的感覺是爽朗快活。但,暌違九個月之後,眼前的她展現出與年齡相符的沉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散發著知性的光芒。

亞紀走近喊她,圓谷圓當下含笑深深一鞠躬。

「讓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亞紀也行禮如儀。

「是我不該突然打電話,一定給你造成困擾了吧。」

彼此公式化地客套寒暄完畢後,圓谷圓說。

「大姐,你還沒吃晚飯吧?」

亞紀點頭。

「那麼,一起吃飯好嗎?或者,大姐待會兒另有安排?」圓谷圓主動邀約。

「我今天沒事。倒是圓谷圓谷小姐的時間沒問題嗎?」

「我已經下班了,所以完全沒問題。老實說,我已經預約了這間飯店裡的餐廳,你看可以嗎?今晚由我做東。」

「那怎麼行,不敢當。應該是我謝謝你照顧舍弟,今晚讓我請你。」

亞紀一邊說,一邊暗忖,若是這間飯店內的餐廳想必所費不貲不過無所謂。

「不然就用軍隊付錢的方式吧。」圓谷圓乾脆地說,立刻開始邁步。

軍隊付錢的方式是什麼意思?亞紀滿心訝異地與她並肩前行。

「自從前輩的太太喪禮一別,已有半年了吧。」

被她這麼一說,好像的確是,亞紀赫然察覺。守靈夜、喪禮當天的記憶一直很模糊所以不大有印象。說不定,當時曾與她交談過。

圓谷圓帶領她去的是位於本館一樓的「Eureka」。若是這間餐廳就可以安心了,亞紀當下鬆了一口氣。

在靠裡面的四人席落座,二人各自點了四千日元的晚餐套餐。主菜,亞紀選了蒸烤鱸魚,圓谷圓選擇的是紅酒燉牛肉。飲料都是選單杯白酒。

白酒送來了。「今天臨時邀你出來真不好意思。好久不見。」圓谷圓舉起酒杯。亞紀也舉杯回敬。

吃完前菜後,亞紀坦率發問:

「圓谷圓小姐,你剛才提到軍隊付錢的方式,那是什麼意思?」

酒也喝到第二杯早已敞開心懷。圓谷圓的酒量似乎也不錯。她也是快快喝光第一杯,又叫了一杯。

圓谷圓露出獨特的笑容:「那是我父親常用的說法。以前的軍人,在軍營外喝酒時,為了避免事後起糾紛好像都是大家均攤酒錢。據說,因此有了軍人付費方式這種說法。」

亞紀本來還以為是長官掏腰包請部下的意思,當下恍然大悟。

「噢。我第一次聽說呢。」

「是嗎?講出這麼老掉牙的名詞真不好意思。」

「令尊打過仗嗎?」雖然覺得應該不可能,亞紀還是問道。

「他晚婚,所以已經很大歲數了,不過還沒老到那種地步。我父親一直在山形縣的小鄉鎮當鎮長,明明沒有打過仗卻最愛用軍中用語。唱卡拉OK時也是大唱軍歌,總之是個怪胎。」

「令尊高齡多少?」

「已經六十九歲了。」

「那,你是令尊四十歲才生的孩子嘍。」

「對。不過我上面還有一個哥哥。」

「這樣啊。」

「對。我哥今年三十四,和冬木前輩同年。」

亞紀不禁在內心裡說:「三十四歲嗎……」然後說:

「說來理所當然,但是年紀漸長,比自己年輕的人就變得越來越多。有時會忽然覺得很不可思議。我常常在想,等我變得更老更老以後,不管走在街上,還是進入哪裡,周遭全是比我小的人,到時不知會是什麼感受。」

「不知道耶,很難說吧。上次,我聽學生時代的朋友說,她的婚事敲定後去烹飪教室上課,結果班上同學全是二十齣頭的女孩,所以她立刻就不去了。變老之後,如果每天都是那種感覺,一定很討厭吧。」

「不過,相對的臉皮應該也會厚如城牆,所以說不定其實毫不在乎哦。」

「說得也是。」

圓谷圓哧哧嬌笑。她的笑容有種難以言喻的討喜。

「就像我自己也是,和以前比起來臉皮已經厚得多了。」

「真的是那樣嗎?」

「那當然。」

「真令人羨慕。」

她的語氣聽來是真的很羨慕,亞紀也不由得笑了。

解決湯品和主菜的期間,二人一直聊著無關緊要的閑話。據圓谷圓表示,年長五歲的哥哥目前在東京這裡工作。「照我父親的說法,身為鎮長的長子卻拋棄故鄉的哥哥是個叛徒,淪為記者的我則是不肖女。」她愉快地說。最精彩的是,她解釋自己的名字由來:

「我父親自稱資深地方政治家,他的座右銘據說是『萬事圓谷圓滑處之』。所以,我的名字是圓谷圓。你不覺得有點過分嗎?圓谷圓,這種名字寫出來是圓谷圓耶。好像整個人都是圓之又圓。我哥更慘,亞紀姐,你猜我哥叫什麼名字?」

喝完湯時又叫了整瓶葡萄酒,所以二人都已有點微醺。圓谷圓對亞紀的稱呼也從「大姐」變成「姐姐」,現在乾脆改口成了「亞紀姐」。亞紀也在不知不覺中喊她「小圓谷圓」。

亞紀思索了一下,說:

「該不會,叫作什麼丸男吧?」

她說。因為她的腦中忽然浮現散文名家鹽田丸男的姓名。

結果,圓谷圓露出誇張的驚訝表情,大叫:

「亞紀姐,你怎麼會知道!」

6

到了上甜點和咖啡時,圓谷圓終於進入正題。

雖說早有預料,但她口中的雅人最近似乎頹廢得令人震驚。每晚都爛醉如泥,最令亞紀啞然的是,據說他爛醉之後半夜回到報社藝文組,竟在自己的位子上失禁,而且好像還不止一次。

「竟然嚴重到那種地步……」

亞紀自己也知道,眉間的皺紋越來越深。她做夢也沒想到竟然鬧到這種地步。

「他這樣,遲早會連報社都去不了。」亞紀說。

結果,圓谷圓若無其事地說:

「前輩早就已經不來上班了。即使偶爾露臉也是剛從酒館出來早已喝醉。就連稿子也是,近半年來我猜他八成一行字也沒寫過。」

亞紀當下啞然。

「那樣豈不是會被炒魷魚。你們的上司怎麼說?」

「我們組長——那個人姓正林,他說,暫且只好先任由他這樣過個一年再說。正林也是有B型肝炎這顆不定時炸彈的人,對部下算是比較體諒。但是,我個人判斷,現在已經沒時間說得那麼悠哉了。我也經常向正林抱怨,他的態度那麼慢條斯理,萬一事情演變到無可挽回的地步怎麼辦。」

「呃……」

亞紀滿腔疑問地聽她說。長達半年不去上班,偶爾醉醺醺地露個臉居然在自己的位子上失禁——這樣的員工竟然到現在還沒受到任何處分,不僅如此,直屬上司還公然表示先放任一年再說,這就亞紀身為上班族的人而言簡直無法想像。

「我弟沒去上班,那他每天到底都在做什麼呢?」

「我想,八成白天在家遊手好閒,晚上就到處喝酒。我們組裡的人好像也多次在澀谷或新宿撞見前輩喝醉的場面。」

聽來令人只能嘆氣。

「然後,老實說,這個月初鬧出了小小的事件。」

圓谷圓露出有點難以啟齒的神色。今天是七月二十七日,所以說其實也已是快一個月前的事了。見亞紀沉默,圓谷圓繼續說道:

「七月二日,就在這間飯店的宴會廳,舉行了某項文學獎的頒獎典禮。結果,前輩忽然在會場現身,一來就連灌了好幾杯威士忌,然後和其中一位評審糾成一團大打出手。報社的幹部們也都有出席,所以被視為重大問題。這下子就連正林組長也滿臉為難地說:『這樣下去,冬木會完蛋啊。』不過對方那位作家也是出名的酒鬼,而且本來就和前輩交情很好,所以最後幸好沒有鬧大。」

以亞紀認識的雅人來說那全是無法想像的事。就算沙織的死對他的打擊再怎麼大,她還是有點難以置信雅人居然會那樣胡鬧。雖說是親弟弟,但彼此上了大學後早已只剩下表面上的來往。亞紀深深感到,青春期過後的雅人成長為什麼樣的人,其實自己一點也不了解。

「然後,隔了一天,前輩又在報社失禁了。再加上頒獎典禮的那件事,組裡的同事也開始議論是否該認真檢討善後對策了。」

屆時,理所當然是要調職吧,亞紀猜測。最起碼也會被踢出第一線的工作崗位。別說是萬一了,若是亞紀的公司,雅人鐵定會被解僱。

「我們也壓根兒不知道雅人居然會變成這個樣子。雖然他每個月也會回老家幾次,但那種時候他總是默不作聲只顧著喝酒,什麼話也不肯說。給報社的同仁們添了這麼大的麻煩,真不知該如何致歉才好。」

亞紀語氣鄭重地低頭致歉。

「亞紀姐根本用不著道歉。站在報社的立場,也只是希望前輩能設法振作起來,目前並沒有考慮要處分他,或是把他調走。前輩身為藝文組記者的才華與成績無論在誰看來都是首屈一指,況且前輩真的受到所有人的愛戴。前輩是那種絕對不會講人家壞話的人,而且不管對誰都打從心底親切又體貼。所以就算前輩變成這樣也沒人批評他。大家只是覺得遭逢這種不幸的確情有可原,非常擔心他而已。」

圓谷圓反而露出極為惶恐的表情。

「這該怎麼辦才好呢?他自己怎麼說?」亞紀不知所措地問。

圓谷圓略歪腦袋:

「總言之,前輩現在很少來上班,所以我也不清楚他在想什麼。組長也好不到哪兒去,雖然嘴上說他會找前輩好好談一談,卻沒有採取任何行動。而且在其他同事面前,好像還是照舊說:『這種時候,只能暫時先別管他。』在那些編輯當中,甚至還有人提議說不如暫時先把他送進專治酒精中毒的醫院。」

酒精中毒、住院——令人愕然的字眼接踵出現。

「雅人本來就是酒量超好的體質,所以我想他應該不會那麼容易就酒精中毒。」亞紀結結巴巴地說。

「我也覺得不是。我認為是妻子過世,前輩無法接受事實。簡言之,應該只是變得自暴自棄,才會不顧一切地拚命喝酒吧,所以我認為他根本沒那個必要住院。」

圓谷圓的說法,非常斬釘截鐵。同時,多少也可以看出她是打從心底在擔心雅人。

「可是,再這樣下去雅人不知會變成怎樣。」

「不知道,暫時報社的人應該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因為工作上的事我們可以代勞,而且我們組長又是那种放牛吃草的人。不過,我感到,狀況已經變得有點嚴重了。如果再這樣放任前輩,我怕他真的會毀掉。」

的確,像他這樣等同拒絕上班地每天喝得爛醉,就算是千杯不醉的雅人想必也會身心俱疲。雅人居然在職場失禁的事實已經表明了事態急需處理。腦袋能夠這麼充分理解,但亞紀就是無法產生現實感。雅人回兩國老家時,和父母也是正常對話,雖然喝得爛醉但從未胡鬧過。這半年來他雖然瘦了很多,但實在不像有病。

「小圓,你覺得該怎麼做才好?」

亞紀啜飲杯中剩下的葡萄酒。不知不覺酒瓶已空。

「總之,我認為不能再這樣讓他獨自生活。恐怕只能暫時先讓他停職半年,減少酒量,等待前輩自己重新站起來吧。」

的確如她所言。但,問題在於為此周遭的人能夠做些什麼,亞紀想。

「不過,就不知道他自己會怎麼說。就算突然叫他停職,哪怕只是暫時的,男人對於放下工作還是會排斥吧。況且,要叫他拋下與沙織生活過的房子,現在搬回老家,我想恐怕也不可能。」

「說得也是。」

圓谷圓倒是格外明確地點頭同意。照理說她喝得比較多,臉色卻絲毫不變。

「其實讓他住在我那裡由我照顧也行,但我也是一個人住,考慮到前輩的將來,我想那可能不大好。」她完全不當回事地說出大膽發言。

亞紀在一瞬間目瞪口呆,但對方可是一本正經。

「既然這樣,不如叫他住我那裡吧。我三月時買了公寓,如果是那裡我弟也許肯來。」亞紀喃喃低語。

「我看最好不要。」

但是,圓谷圓口齒清晰地當下潑她一桶冷水。

「為什麼?」

她忍不住抗聲反駁。看來好像是自己醉了,亞紀感到。

「因為前輩好像在亞紀姐面前相當自卑。他每次都說:我老姐太完美了,從小就成績優秀,身材又高,看起來很酷,在男生堆里好像也很吃得開。」

「怎麼可能?」

亞紀聽到這天外飛來的一筆,再次啞然。

「至少前輩是這麼想。所以前輩如果和亞紀姐一起住,搞不好反而會變得更沮喪。」

亞紀聽了這句話緘口不語。如果換個角度想圓谷圓說的話其實相當失禮。雖然知道她是出於好意才這麼說,但自家人的事多少也有外人無從窺知的部分。身為家人不希望外人過度干預這種問題,也是理所當然的心態吧。對於這方面的顧慮,圓谷圓好像有點欠缺。基本上,她的敘述從一開始就有點過度誇張的嫌疑。雅人的上司既然說應該暫時別管他,說不定那個判斷才是意外的正確——亞紀將視線自圓谷圓的臉上移開,這麼思忖。

另一方面,撇開圓谷圓的解釋有幾分正確不談,她也覺得要叫雅人現在和父母或自己一起生活或許的確是不切實際的想法。雅人一旦離開報社,家人都有工作在身,根本無法完全掌握他白天的動靜,況且雅人自己也絕對不會同意被家人監視吧。如此一來,交給足以信賴的第三者顯然是最佳方案。

也許是察覺亞紀的這種想法,沉默半晌後,圓谷圓出其不意地傾身向前:

「其實,我就是因為有個提議,今晚才邀亞紀姐出來。如果府上都贊成,我認為這應該是最好的辦法。」

她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亞紀抬起本來略微低垂的頭,凝視那雙充滿意志力的眼睛。

「我想讓前輩停職半年,去我哥的店裡工作看看。」圓谷圓說。

「我哥嫂目前在埼玉縣的川口市,夫婦倆經營一間餃子店。他們就住在店面的二樓,而且現在也還沒小孩,前輩就算跟他們一起住也沒問題。我哥向來熱心助人,所以如果我去拜託他我想他一定會答應。如果去那裡,前輩也能一邊在店裡幫忙一邊生活,工作就是給客人倒酒,所以自己沒什麼時間喝酒,況且有我哥夫婦在旁邊陪著也可以照顧前輩。我個人認為,現在只剩下這個辦法了。」

這個突然的提議,令亞紀驚愕得說不出話。

「小圓,你先等一下好嗎?」她忍不住這麼說。

「就連雅人的情況我也是今晚才剛聽說,我們家的人也有必要認真思考今後應該怎麼援助他。所以,你突然這樣跟我說,我一時之間還無法做判斷,況且,再怎麼說也不能給令兄添那麼大的麻煩吧。總之,我會找雅人一起全家好好商量他的今後問題,請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亞紀想阻止圓谷圓的性急,姑且先這麼說。

但是,亞紀的這番話令圓谷圓勃然變色。她滿面嚴霜地直視亞紀的臉。

「大姐。現在已經不是客氣的時候了。」

她的聲音與之前不同,彷彿是自丹田發出。

「恕我說句失禮的話,大姐和令尊令堂乃至報社的同事,恐怕根本就沒弄清楚前輩現在的問題有多麼嚴重吧。」

亞紀感到自己被圓谷圓的氣勢壓倒。她完全說不出話。結果,圓谷圓用力嘆了一口氣:

「再這樣下去,我認為前輩一定會很快就自殺。」

她如此斷言。

7

中元節過後的八月十七日,在總社開完會,亞紀與過去營業部時代的老同事們出去消消暑。今年是個酷夏,進入八月後白天的氣溫連日超過三十攝氏度,夜裡也沒低於二十五攝氏度。簡直天天都是熱帶夜 。這天也是,白天氣溫飆升到三十四攝氏度,熱得令人虛脫無力。下午四點開始的會議在六點過後結束,席間湊巧與老同事坐在一起,於是大夥決定一塊兒去啤酒屋。

他們從總社所在的三田坐計程車到天王洲島,在東京海堡第一飯店的露天啤酒屋落座。成員除了亞紀還有三人,當然全都是比她資淺的女同事。不過在場的全員都是年過三十的單身女郎,誰也不用顧忌誰。

一邊聊著彼此的近況和工作,一邊分別快速喝光了杯中啤酒。亞紀不檢討自己,倒是望著其他人豪放的喝酒姿態一邊暗忖,肯定在哪兒有「酒量好的女人不易結婚」這樣的統計結果。

在那三人當中,有人半年前才剛開過刀切除子宮肌瘤。據說,肌瘤本身是在二十五歲之後就發現了,但直到步入三十大關才鼓起勇氣決心割除。

「拿出來一看,醫生說肌瘤比足球還大。聽了令我毛骨悚然。」她說著笑了,「雖然傷口疼了一個禮拜,不過咳嗽或打噴嚏還好,最痛的是這樣笑的時候。我這才知道原來笑是一種很費力的腹肌運動。」

然後,她忽然說出意想不到的話:

「對了,二月我住院時,亞理沙的老公正巧也住在了同一家醫院。我在醫院內的商店買東西,結果和她撞個正著。雖然只是站著匆匆聊兩句,但那時候感覺上她為了替老公治病真的是很努力。沒想到,最後居然離婚了,真是太意外了。」

除了亞紀之外的人都在總社工作,所以似乎早就知道佐藤康與亞理沙離婚之事。但亞紀初次耳聞。一瞬間,衝擊之大幾乎令她窒息。

「可是,佐藤先生不是已經完全康復了嗎?偶爾在公司見到他,總是神采奕奕,一點也不像曾經因為肺癌休息了八個月。」另一人說。

「對呀。可是,既然如此,他們倆怎會離婚呢?」又一人說。

這三人都一直待在業務部門,所以當然對亞理沙很熟。據說二人離婚的消息在七月就已傳遍社內。亞紀滿心茫然地聽著她們七嘴八舌地談話。

佐藤康重回工作崗位,是在亞紀剛調到赤羽的電子零件事業總部的四月中旬。他回來報到的單位是NTT業務總部的情報通信業務一課,職銜是課長代理。據說,這個人事案令總社全體上下都難掩詫異。雖說是重回第一線,但大病初癒的人接任那樣的明星職位被大家視為異例中的異例。

然而,亞紀得知那起人事安排後當下就想,若就目前公司的狀況來看,這次提拔其實是理所當然。

藉由重新加入個人電腦市場令業績出現驚人好轉的佐伯體制,也在迎向第三期第五年的現在,開始為如何提升業績而苦惱。個人電腦市場已陷入飽和狀態,視為下一個事業主幹投入資金的液晶電視和半導體製造業,也因韓國廠商的崛起未能收到預期利益。既然如此,針對NTT這個向來的首要客戶擴大交易,就成了穩定業績不可或缺的要件。

NTT,自一九八五年四月民營化之後,以通信業界的巨人之姿君臨市場。雖在今年七月一日再次重組,分割成東西兩個地區通信公司與國際通信公司,以及統括這三家公司的持股公司共四社,但其獨佔力至今依然不衰。來自美國的市場自由化要求日益增強,對新加入的通信業者而言已成為最大阻力的接線費用問題,在日美兩國之間不斷引發熾烈的攻防戰;但另一方面,NTT在手機市場方面早已擁有NTT DoCoMo這家公司,進而五月成立的國際通信公司NTT Commmunication』s也成功地未納入NTT法規限制對象。就這點看來,專家們一致認為,包括網際網路服務及資訊通信在內的這種高成長性的電信領域,NTT獨霸天下的現象暫時不可能動搖。

如此一來,佐藤康雖是前朝體制的餘孽,但是身為公司屈指可數的網路事業專家,他在這種狀況下獲得提拔是理所當然的。比方說就拿今年一九九九年二月起NTT開始推動的i-mode 服務來說,能夠打入這種前途看好的網路事業的人才,實際上在亞紀的公司,除了佐藤康之外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人。

「佐藤先生的病可能還是最大因素吧。」

「是啊。雖說他已康復,但那畢竟是癌症,誰也不知道幾時會複發。聽說佐藤先生重回工作崗位時就已辦妥離婚了,所以那應該是雙方長談之後的結果吧。」

「他們好像也還沒小孩,如果要重新來過現在的確是個機會。」

「那丫頭,比起我們的確還很年輕。」

「她應該才二十九歲吧。要再婚也沒問題,或許她老公也是替她的將來著想吧。」

「不過,他們五年前的婚禮可真轟動。畢竟亞理沙的父親可是飯店主管嘛。」

「對對對。而且對象又是佐藤先生,那時她可得意了。」

「不過,人生還真的是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呢。」

「她自己應該也沒預料到會走到這一步。」

眾人拿亞理沙的離婚當話題聊得起勁,但亞紀只咕噥了一句:「我今天才知道。」就再也無法插嘴。

得知康克服了肺癌,重新回到職場時,她真的很開心。

翌日,她特地找借口從赤羽的品質保證中心前往三田的總公司。她來到十七樓的情報通信業務部,從遠處偷窺康。暌違五年的康在大病一場後清瘦不少,但是以三十八歲的年齡來說看起來遠遠年輕許多,他以一如往昔的沉靜態度正在敲桌上的鍵盤。亞紀躲在置物櫃後面望著他的側臉半晌。然後,在心中默默祈禱:「神啊,請救救他。請保佑他的癌症不會複發。」之後亞紀默默離去。

消暑聚會在晚間十點結束,眾人踏上歸途。海堡廣場和運河邊的棧橋步道都擠滿了年輕男女。亞紀努力撥開人潮往前走。她喝了不少啤酒,但幾乎毫無醉意。她在天王洲島車站搭乘單軌電車。抵達濱松町之前的短暫時間,她凝神看著窗外東京灣的美麗夜景,腦中只想著一件事:

離婚的康,現在到底過著怎樣的生活呢?

去年八月自美返國至今年四月的八個月時間,他肯定一再進出醫院。結果卻在復職的同時失去了妻子,現在他到底是在何處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每天的三餐和洗衣又是誰來打理?一下子被扔進忙碌的部門,病後的身體要恢復以前的狀態照理說應該還很需要周遭眾人的大力援助。尤其,好好吃點營養的東西想必比什麼都重要吧。就像弟弟雅人也是,多虧身邊有人替他費心設想為他的重新振作扮演了決定性的角色。現在的康除了亞理沙以外可有這樣的人在身邊?

那個佐藤康離婚了……

亞紀彷彿全身都起雞皮疙瘩似的感到,與他的那段情本來早已是褪色的往事,卻因這意外的發展漸漸又開始染上顏色。

8

上海餃子店「香香」位於川口車站東口出來走到川口銀座街上直走十分鐘之處。從榮町—丁目十字路口的前一條巷子右拐進去約有三十米距離,由於不在大馬路邊,因此要招攬初次上門的客人有點不大容易。

即便如此,不管幾時光顧,不大的店內永遠客滿。大半都是老主顧,但偶爾也會被情報雜誌介紹,所以似乎也有不少人是從東京都內或橫濱一帶專程上門。據雅人表示,店裡的生意似乎相當不錯。

亞紀的工作地點在僅有一站之隔的赤羽,如果想來其實每天都能來,但她儘可能不露面。不過,這三個月當中,算起來還是等於以平均每周一次的頻率來「香香」報到。

起初,她還是不放心雅人所以定期來訪,但過了八月時已經變成被這家餃子的美味吸引而光顧。「香香」的餃子的確好吃,甚至堪稱天下第一。亞紀第一次吃到時就被那種美味迷住了。之後才聽說,在圓谷圓的帶領下初次造訪這間店的雅人也是吃了一口店裡的餃子之後,就對她突兀的提議產生興趣了。當然那一半是在開玩笑,真正的理由應該是被丸男與咲的人品打動吧……

進入十一月,東京也已頗有涼意。早晚溫度相當低,亞紀一不小心感冒了,在第一周向公司請了兩天假。季節正急速自秋天轉為冬天。

十一月十日星期三。亞紀在暌違多日後來到「香香」。昨晚,雅人主動跟她聯絡,問她要不要參加店裡替小春辦的慶生會。圓谷圓似乎也會出席。雅人說,也請了一些店中常客所以應該會是很熱鬧的聚會。「香香」的公休日是周三。

亞紀在赤羽的拉拉花園購物中心買了一個大蛋糕,於晚上六點半抵達餃子店。拉開掛著「今日公休」牌子的店門一看,慶生會早已開始。

「亞紀姐,歡迎光臨。」

坐在靠裡面那張大圓桌的丸男舉手招呼。左邊是他的妻子咲,接著是小春、雅人,以及常在店裡看見的幾個客人。丸男的右邊坐著圓谷圓。總共約有十人。老主顧們騰出位子,亞紀得以在圓谷圓的旁邊坐下。

「好久不見。」亞紀對圓谷圓說。

自從九月初旬在店裡巧遇後,已有兩個月未見。

「好久不見。」圓谷圓立刻替她在杯中注入啤酒。

「那麼,這下子全體到齊了,我們再來干一次杯吧。」

丸男說著,在每人的杯中倒滿啤酒。

「這次由雅人帶頭說句話吧。」

雅人露出靦腆的笑容,但還是緩緩舉杯。

「那我就僭越一下,帶領大家同喊乾杯。」

有多少個月沒看過他喝酒了?亞紀想。雅人好像並未徹底戒酒,但最近每次見面時他都是正在店裡工作,所以沒機會看到他喝醉的樣子。雅人在圓谷圓的勸告下自八月起停職半年,之後就立刻住進這家餃子店工作。聽說他起初對工作敷衍了事還是天天喝醉,但在祭拜沙織的第一個中元節來臨前後雅人開始急速振作起來。

他的心境究竟出現怎樣的變化,亞紀無從得知,但在與丸男、咲同住的生活中,他的確已開始找回從前的自己。

「敬向來總是開朗活潑的高原春子小姐,我也是打從心底被小春的笑容拯救的其中一人。包括丸兄和咲小姐,還有今天特地趕來的各位,乃至所有的客人我相信應該也都一樣。真的很謝謝你,並且祝你二十九歲生日快樂。那麼,乾杯!」

在眾人的附和聲後響起如雷般掌聲。春子滿臉羞澀,和身旁的雅人面面相覷。

高原春子,是咲娘家那邊的表姐妹。比咲小三歲,據說前天十一月八日是她的生日。她今年二十九歲,這表示她比圓谷圓和過世的沙織小一歲。「香香」在一樓開業的這棟高原第一大樓本來是春子父親的,也就是咲的舅舅所有,丸男與咲等於是房客。

圓谷丸男自東京的大學畢業後,進入神戶的鋼材製造公司就職,但工作不到三年就辭去工作,換過多種工作後最後成為神戶市內某間餃子館的店員。結果,他在那間店裡大約當了五年學徒,三十歲那年來到川口開了自己的店。那是四年前的事。丸男與雅人同樣三十四歲,咲三十二歲,據說二人成婚是在丸男任職鋼材公司的時候,所以他們已是結婚近十年的老夫老妻了。

即便在亞紀眼中,他倆也是感情好得罕見的夫妻,因此亞紀覺得最不可思議的就是他們竟然沒小孩,但之前她向咲問起這件事時,咲倒也不認為苦地說:

「我們才剛結婚丸哥就辭職了,有段時間只能靠我的收入過活,過了一年丸哥又住進師傅的餃子店當店員,從那時起分居了五年。好不容易他學成出師來到這裡,為了準備開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開店之後也沒閑著,為了讓店裡上軌道我們兩個都很拚命。赫然回神才發現已是這把年紀,感覺上根本找不出生小孩的時間。」

聽到這番敘述,亞紀莫名地恍然大悟,心想說不定真是這樣。

「對我們來說,餃子店就是可愛的孩子。」

丸男也經常這麼說。看著這樣的二人,亞紀有時會羨慕得不得了。

丸男不停送上特製的上海餃子,眾人開懷暢飲啤酒和葡萄酒、紹興酒,慶生會熱鬧非凡。

道地的上海餃子,據說是以蒸餃為主流。「香香」的菜單上也幾乎都是蒸餃。味道比煎餃清淡,對日本人來說往往會嫌不夠味,但相對的,那種彈牙有勁的口感只要吃過一次就會上癮。丸男做的餃子在食材方面也多姿多彩,尤其是包了白肉魚的餃子和包了蝦仁與芹菜的餃子更是堪稱絕品。另外,還有用了中國蔬菜和菊花、洋棲菜、干蘿蔔絲等葯膳類食材的餃子,放了干海參和乾貝、冬瓜、雞蛋的高級餃子等,餃子的種類五花八門。進而,手擀偏厚的餃子皮會根據每天的狀況調整摻入的麵粉分量,精準保持彈牙的口感。據說,他當學徒的那間店在神戶也是赫赫有名的名店之一,但短短五年就能習得如此手藝肯定是因為付出了極大的努力吧,亞紀對丸男懷有某種敬意。

雅人一邊含笑與身旁的春子交談一邊喝紹興酒。不再是失去沙織後那種簡直像要跟酒拚命似的陰鬱喝法,現在他是真的很愉快地一杯又一杯地喝。「剛來店裡時他都是空著肚子猛灌酒,連我在旁邊看了都怕。」咲曾這麼說過,但是現在他也不停夾菜吃。店面二樓是丸男夫妻的住處,雅人睡在其中一室。春子則是從同樣位於川口市內的老家通勤上班。

春子離過一次婚。亞紀不知詳情,但是聽說當時春子一離婚便罹患憂鬱症,在上尾市的療養院住了半年左右。那似乎是她二十齣頭的事,現在她已經完全恢復了活力,打從「香香」開業時就在店裡幫忙。因為是表姐妹,所以長得與咲非常像。一樣都是纖細的體形,也一樣都有偏紅的發色,而且和咲一樣是個美人兒。

亞紀一邊喝紹興酒,一邊與丸男和圓谷圓說話。不過,丸男和妹妹正好相反是個非常沉默寡言的人,因此和她對話的幾乎都是圓谷圓。圓谷圓依舊大口灌著葡萄酒,以活潑的語調滔滔不絕。

趁著丸男起身去廚房,亞紀向圓谷圓道謝:

「一切的一切都要歸功小圓谷圓。雅人固然如此,連我也很慶幸能夠認識令兄和咲。有這麼好的人幫助,雅人才能勉強振作起來。真的很謝謝你。這份大恩我絕對不會忘記。」

「不敢當。我身為外人卻擅作主張實在很抱歉。對於亞紀姐和令尊令堂,我很感謝你們願意答應。」

「不過,看他現在這樣應該不用半年就可以提早回到職場了吧。」

亞紀一邊瞥向雅人一邊說。圓谷圓追隨亞紀的視線。

「那恐怕有點困難吧。」她停頓了一下說。

「不會吧。我倒覺得他已經變得很有活力了。」

結果,這次圓谷圓照例又以那種斬釘截鐵的口吻斷言:

「前輩根本沒有變得有活力。」

「是丸男先生這麼說嗎?」亞紀頗感意外地反問。

圓谷圓點頭。

「我哥也說,恐怕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亞紀多少有點難以釋懷地噤口。圓谷圓又補上幾句:

「現在的前輩一點一滴地慢慢有了忍受悲傷的力氣。就算回憶起沙織小姐,在心碎之前已經能夠狠狠一咬心靈之唇忍住了。」

「心靈之唇」這個說法令亞紀耳目一新。心同樣也有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和手腳嗎?她思忖。然後,用那樣的眼光重新看待坐在桌子對面那頭的弟弟。他依然看似愉快地與春子和咲聊天。

「我啊,以前曾讓前輩狠狠臭罵過。他說,與其像你這樣老是在後悔、反省、自尋苦惱,還不如默默咬牙忍住,告訴自己就是因為無法盡如人意才叫作人生。」

正當她觀察雅人半晌之際,不意間聽到圓谷圓的聲音,亞紀有點吃驚地看著身邊人。

「遭遇更悲慘更可憐的人,現在在這世上就有好幾千萬,自己卻無法為那些人做任何事。明白自己無能為力是人生的基本。而活著就是要在那個基本上添加別的東西,哪怕是一點點也好。」

圓谷圓像要確認亞紀的表情般繼續說。

「我想前輩也明白自己無能為力,現在一直在默默忍耐。所以,暫時就這樣什麼也別做,按兵不動比較好。」

「你所謂的以前是什麼時候的事?」亞紀問。

「幹嗎問這個?」圓谷圓面露狐疑。

「我在想,他說出那種話,是否是在與沙織結婚之後。」

「那時我才剛調回總社,說是以前其實也才三年前。」

圓谷圓像是覺得「搞了半天只是這樣」似的回答。

有人比自己的遭遇更可憐,卻什麼也不能為對方做——雅人這句話,直接就是指沙織吧,亞紀思忖。但是,那肯定是可以套用在任何人身上的說法。正因為無法盡如人意才叫作人生,在日復一日之中明白自己無能為力就是人生,這點亞紀最近也深有所感。

不過話說回來,圓谷圓剛才的說法令她有點耿耿於懷。三年前,圓谷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亞紀不確定是否可以問那個問題,舉起酒杯喝了兩三口紹興酒。

結果先開口的是圓谷圓:

「其實,那時候我讓老公跑了,我整個人幾乎快垮掉呢。」

想都想不到的台詞,令亞紀不由得失聲驚叫:

「啊?小圓谷圓你結過婚?」

「對。」她頓時面露靦腆。

「我頭一次聽說。丸男先生他們也隻字未提。」

「是嗎?」

這時亞紀想起來了。當初第一次見到圓谷圓時雅人曾說過:「那丫頭其實也吃了不少苦。」原來指的是這麼回事嗎?

然後,圓谷圓開始將自己走到離婚那一步的經過娓娓道來。那段過程是從平日的她身上完全無法想像的內容。

圓谷圓是在剛就業後結婚的。對方是大學的同學,二人都才剛滿二十二歲,丈夫當時正在準備參加司法考試。夫妻倆一同遷居報社分社所在的岐阜、水戶,家計由圓谷圓負擔。得知丈夫有外遇是在三年前的三月,圓谷圓結束水戶分社的工作即將調回總社的前夕。遷居水戶的同時,丈夫在準備考試之餘也開始在水戶市內的補習班擔任兼職講師。丈夫的外遇對象,據說就是那間補習班的事務員,一名比圓谷圓還年長兩歲的女子。

「我當時完全沒發現,但其實二人在我老公剛到補習班工作就勾搭上了,我知道時,他居然惱羞成怒反過來罵我:『就是因為那樣所以我才開始討厭你。』」

圓谷圓露出自嘲的笑容如此說道。

「所以,你們就離婚了是嗎?」亞紀問。

但圓谷圓搖頭。

「不是那樣。我一點也不想離婚,當時我想得很簡單,以為只要等我們搬回東京以後我老公應該就會清醒了。所以,我也沒怎麼追究,心裡還想這種時候只能先暫時隨他去了。我老公考了好幾年都沒考過壓力也很大,我又忙著工作沒什麼時間陪他,我心想就是這樣他才會一時意亂情迷被大姐姐吸引吧。因為有一次我逼問他時,他也斬釘截鐵地向我保證過遲早一定會結束那段外遇。」

亞紀一邊聆聽,一邊驀然想起圓谷圓父親的座右銘「萬事圓谷圓滑處之」。這間店的店名「香香」,據咲表示也是根據丸男「萬事都要和和氣氣圓谷圓滿解決」這個座右銘的諧音而來。看來血緣天性果然是無法抗拒的事實。

「我打從心底愛他,也不認為他沒有我還能過得下去。沒想到就在水戶的報社宿舍也已收拾妥當,眼看明天就要搬回東京的那天,我老公居然和外遇對象私奔了。」

「私奔」這個古老的字眼突然冒出,令亞紀不由得停下筷子。

圓谷圓終於找到丈夫的下落,是在五月的連續假期前。原來丈夫逃到情人的故鄉去了。她利用假期,前往那個女人位於群馬縣桐生市的老家。

「那是個很大的農家,在遼闊的境內一角另有一棟小小的舊房子,他就在那裡和她同居。我進屋一看,當初他應該是空手離家的,現在卻連司法考試用的參考書和文具用品都一應俱全,而且全都是新的。」

丈夫先慌忙將情人遣出,就在妻子的眼前下跪懇求說,他已無意複合只想離婚。

「她是在拚命。但你不是。就是因為她很拚命,所以我才覺得自己也該拚命。」他說。

圓谷圓當下張口想說「我也一樣是在拚命」,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那一刻我明白了。原來自己就算再怎麼努力,有時還是無法得到理解。然後,我心想身為妻子的我一旦落得只能說『我也是』那就已經完了。人與人的緣分居然就這樣切斷了,真厲害啊。」

自桐生回來後,連續假期一結束她就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名蓋章,然後寄給丈夫了。

「那時剛調回藝文組,工作也正是最辛苦的時候,之後,離婚和工作好像把我逼瘋了。我開始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錯的,每天都好想死好想死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在那種時候,比任何人都支持我的是冬木前輩。所以,這次我也願意助前輩一臂之力。應該報恩的其實是我。」

「小圓也吃了不少苦呢。」亞紀語帶嘆息地說,「我什麼都不知情真不好意思。」

「沒那回事。那已是往事了,況且我也早已忘了前夫。」

放在小圓面前的葡萄酒瓶早已空了,現在正用紹興酒加冰塊喝。二人聊到一半丸男就回來了,他把煎餃分給眾人後,擠到雅人身旁熱鬧咋呼。煎餃的味道也是一流的。

乾杯之後,再次倒滿紹興酒,圓谷圓又露出她那獨特的笑容。

「其實,我前夫今年司法考試合格了。大約十天前公布了二次試驗的合格名單,我在上面找到了他的名字。這時候,我想他一定正在深深慶幸還好當初跟我離了婚。」

亞紀聽到這裡,好像可以理解她現在才說出離婚之事的理由了。前夫順利地金榜題名,想必她也總算放下肩頭重擔了吧。

「我倒覺得不是那樣。」亞紀說。

圓谷圓面露訝異。

「你前夫這次考取,想必也終於可以真心感激你多年來的支持了。我才不相信他會慶幸離婚呢。」

「是這樣嗎?」

「是啊。」

圓谷圓得意地笑了。

「其實,我也覺得應該是這樣。」

「什麼嘛。」

「對不起。我起先說的話其實有點酸。」

亞紀也笑了。

「那麼,為你前夫金榜題名來干一杯吧。」

「好主意。」

二人碰杯互敬。望著難得紅了臉的圓谷圓,亞紀暗想,這個人也許到現在還愛著前夫。

「亞紀姐為什麼不結婚?」不意間圓谷圓問道。

亞紀想了一會兒:

「大概是沒有遇上真正覺得對的人吧。」

她說。這是她認真思考之後的答案。

「是這樣嗎?以亞紀姐的條件,果然眼光也特別高啊。」

「不是那樣的。這把年紀說這種話其實有點丟人,但我真的沒有任何具體條件。只是,遲遲沒遇上令我感到是真命天子的人。你也知道我是這種個性,所以在三十歲之前察覺這點,然後就真的再也找不到對象了。」

亞紀對於這把年紀還說出這麼幼稚話的自己,感到非常丟臉。但是,今晚她覺得無法再在圓谷圓面前死要面子。

「真命天子啊。」

圓谷圓在嘴裡,一再重複這個字眼。

「那麼,能夠想到的答案就只有兩種了。」

「答案?兩種?」

亞紀不太懂她的意思。

「是的。一種是亞紀姐還沒遇到那個真命天子。另一種可能是亞紀姐明明早已遇上卻在不經意間錯過了對方。以亞紀姐的脾氣,我猜八成是第二種吧。」

亞紀被圓谷圓一語中的不由屏息。稻垣純平粗野豪放的臉孔在腦海浮現,然後佐藤康俊秀的側臉也隨之浮現。

「也許被你說對了。我也覺得好像錯過了真命天子。」

這還是頭一次向別人如此表白。說出口後,亞紀感到如遭冰凍的心痛。心若也有身體,現在痛的八成是「心的胸口」吧,她想。

「若是那樣,完全不是問題哦。」

然而,圓谷圓以她天生的快活嗓音用力說道。

「為什麼?」亞紀問。

「因為如果那個人是真命天子,不管發生過什麼事,最後你們應該還是能夠在一起的。」

圓谷圓拿起酒杯,朝亞紀面前一舉,一口氣喝光剩下的酒。

9

二〇〇一年六月十日星期日——

下午六點起,在內幸町的日本新聞中心大樓內的餐廳舉行了雅人與高原春子的喜宴。上周的六日氣象局宣布關東甲信地區進入梅雨季,這天也是斷續下著豪雨伴隨雷聲轟隆的陰天,但這是只邀請兩家的親戚、雅人的報社同事,以及至交好友的小規模喜宴,所以無人缺席,喜宴在祥和的氣氛中進行。

二人決定結婚是在沙織的三周年忌日過後不久。

雅人在停職半年後,去年二月得以順利重回原來的工作崗位。今年春天升為藝文組編輯,工作似乎也一帆風順。他與春子雖是在「香香」工作期間熟識,但據丸男和咲表示,二人開始認真交往好像還是在今年一月以後。如此說來,二人等於在一轉眼間就閃電般步入禮堂。

兩年五個月的時間,想必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吧。對雅人而言,那肯定是他仔細過濾他與沙織的回憶,只萃取出上層清澈液體所必需的、極為自然的時間——望著他與春子穿梭在各桌之間,含笑與出席者一一交談的模樣,亞紀閃過這個想法。

與亞紀同桌的四郎和孝子今晚也滿面笑容。四郎的兄長一郎、二郎也在快活交談。隔壁那一桌可以看到丸男與咲、圓谷圓。圓谷圓去年已調到大阪,為了這次婚禮特地來東京。昨天亞紀與她久別重逢共進晚餐。大阪的風土人情似乎很對圓谷圓的胃口,她說工作好玩得不得了。

她似乎也找到了新的戀人。「感覺上還在入口附近徘徊吧。」她如此抱怨,但表情卻洋溢著燦爛的光輝。一段時間沒見,圓谷圓變得漂亮了許多,這令亞紀大吃一驚。圓谷圓應該也會很快就傳來喜訊吧,亞紀抱著這樣的期待在昨晚與她道別。

春子和圓谷圓都還很年輕。亞紀一邊出神地望著眼前春子一襲婚紗的儷影,內心深有所感。春子今年三十一歲,若將女人的一生用季節來譬喻應該算是正值夏末吧。相較之下,今年三十七歲的自己已經連晚秋都過了,該說是初冬嗎?隨著歲月流逝,她們與自己之間似乎產生了超乎實際年齡差距的隔閡。

女人怎麼算都吃虧呢,她想。就拿八月即將滿三十六歲的雅人來說也是,感覺上男人現在正是盛夏。過世的沙織只活到二十九歲,對女人來說,那時才是盛夏,到了三十齣頭,夏天也結束了。然後歷經短暫的秋天很快就進入冬天。男人的夏天卻很長,收穫期的秋天更長。短暫的冬天過後,他們就死了。平均壽命也比男人多活將近十年的女人,自三十五歲開始就不得不忍受長之又長的冬天。

女人的幸福究竟為何?

至今猶有人說,是結婚,但亞紀不以為然。這個時代已有太多實例推翻「結婚=幸福」的公式。無論是圓谷圓或是春子的第一段婚姻最後都是慘淡收場。那個大坪亞理沙亦然。在亞紀的同事與友人中也有許多人都離過婚。就連沙織,如果單看最後的下場,多少也算是婚姻的犧牲者。

只是,如果因為結婚不保證女人的幸福,就說未婚對女人而言是幸福那也不正確。即使「結婚=幸福」不是真的,「未婚=不幸福」這個公式恐怕至今依然屹立不搖吧。

那是為什麼?

上個禮拜六,亞紀和同樣久別的好友阿梓重逢。阿梓在那次退婚的四年後,於一九九六年三月亞紀前往福岡赴任的前夕,和她公司里比她小兩歲的同事結婚了。亞紀住在福岡那段時間,她也因丈夫的調職搬到四國,今年六月才回到東京。阿梓已經成為一個有四歲兒子和兩歲女兒的媽媽了。她現在似乎天天過著忙於帶小孩的生活,雖然約好了一起吃午餐,但地點是選在離她住的公司宿舍最近的車站新江古田站旁的樂雅樂連鎖餐廳。兩個小不點當然也帶來了。小傢伙沒有片刻安分,所以二人也沒能好好聊上幾句。尤其是四歲的小男孩特別活潑好動,女服務生才剛把裝開水的杯子和裝果汁的杯子放到桌上就立刻被他分別打翻,搞得自己的衣服和媽媽的裙子都濕淋淋的。

聚餐一個半小時左右就散會了,送她到車站的阿梓,在臨別之際,說:

「亞紀你也得趕快生小孩才行哦。因為帶小孩必須靠體力,至於對象是誰都無所謂。」

亞紀在回程立刻順道前往新宿的百貨公司,替阿梓的兩個小孩挑選衣服寄去。這還是她有生以來頭一次認真逛百貨公司的童裝賣場。她本來打算速戰速決挑好就走,但是腦海中一邊浮想剛才看到的兩個小傢伙的臉蛋、五官及身形、動作,一邊挑選適合的衣服,竟然忍不住越挑越起勁,最後耗掉一個多小時。太過愉悅令她連時間都忘了。這是最近數年來不曾有過的感覺。

回程的電車上,亞紀衷心感到自己身邊要是也有那麼可愛的小孩該多好。

擁有小孩,對女人來說應該有相當大的概率是幸福的吧。「未婚=不幸福」這個公式之所以屹立不搖,或許是因為「未婚=未生育」這個一般概念至今仍通用於社會全體吧。簡言之,世上有「結婚=生育=幸福」這個公式和「未婚=未生育=不幸福」這個公式,到頭來論斷女人幸福時最重要的,不是已婚、未婚的區別,而是生育、未生育的區別才對吧。「生育=幸福」「未生育=不幸福」這種區分方式的確具有某種說服力。如果著眼在這點,或許不幸的並不是無法結婚的女人,真正不幸的其實是無法生育的女人。

這才想起,上個月十五日宮內廳 發表了皇太子妃雅子殿下懷孕的消息。正因為之前媒體一再報道雅子妃為了治療不孕煞費苦心,亞紀對這則新聞也感到心頭一暖。同時,與亞紀屬於同時代女性的雅子妃懷孕,甚至令亞紀感到大受鼓舞。

雅人與春子的婚禮大約兩小時就順利結束了。

婚禮後半時,各桌傳閱了寫有續攤派對時間與地點的通知單,亞紀不打算出席之後的派對,所以婚禮結束後,她向站在會場出口送客的新郎新娘打個招呼,就直接與四郎和孝子等人一起走下新聞中心一樓的玄關。

時間已過了晚上八點半。雨雖然停了,但夜空被厚重雲層覆蓋不見月亮與星星。送父母和伯父們坐上計程車後,亞紀決定稍微走走路順便醒醒酒。雨停之後吹來舒爽的南風。丸男和咲、圓谷圓等人想必早早便前往舉辦派對的原宿那間店了吧。不知幾時已不見了人影。

在內幸町的十字路口朝左過馬路,繼續走日比谷公園邊的那條路。她想一路走到晴海街,去銀座街頭逛一逛。

隔著馬路可以看到被燈光照亮的帝國飯店。兩年前的這個時候,她與圓谷圓就是在那家飯店商議雅人的事。席間圓谷圓曾斷言:再這樣下去前輩一定會自殺。當時雅人的狀況的確很嚴重。要是沒有圓谷圓與丸男夫妻,他不知會變成什麼德行。至少要等到今天這樣的日子來臨恐怕會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不過,因喪妻而陷入悲痛深淵一蹶不振的人,居然在短短兩年後就續弦了。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人,以及這個人世,都充滿了超乎想像的不可思議——亞紀不勝感慨。過世的沙織要是知道了肯定會很吃驚。今天的喜宴上無人說起沙織的名字。當然也無人提及春子的前夫。說來理所當然,但是,亞紀卻對此感到悲哀。沙織現在魂歸何處?她正在做什麼?懷著雅人的孩子,與那孩子一同死去的她,現在一縷芳魂究竟是以什麼心情凝視雅人的再婚?

10

過了有樂町Mullion商廈,穿過首都高速道路的高架橋來到數寄屋橋十字路口前時天空倏然一亮。

急忙朝上看但什麼也看不見。這時,烏黑的天空再次發光。這次可以清楚看見呈撕裂狀閃過的閃電。電光連著兩三次划過天際。隨後,天上響起雷鳴。伴隨著彷彿撼動地面的可怕巨響,溫濕的風自上空凝結成團撲面而來。

白天雖也一再聽到遠方打雷,但夜晚的雷鳴格外令人悚然。落雷的地點似乎也就在附近。時間早已過了晚上九點,路上行人也寥寥無幾。若是新宿、池袋、澀谷這時候想必正擠滿年輕人,但周日晚上的銀座十分冷清。不過數寄屋橋十字路口仍有人群聚集,在紅綠燈信號變色的同時開始小跑步。

驀然回神,雨滴已開始滴滴答答地落下。撐開手上雨傘的瞬間,雨突如其來地變大了。亞紀也快步越過十字路口。她發現對面大樓有儂特利的紅色招牌,連忙衝進位於地下的店面。走下蜿蜒曲折的樓梯盡頭,背後再次傳來轟隆雷鳴。

亞紀一邊接過咖啡,一邊問店員打烊時間。聽到對方說營業到晚上十一點總算鬆了一口氣。落座之前她先走到自動門前探出頭,越過樓梯往上窺視。外面好像正下著傾盆大雨。

陸續沖入的客人使得店內在轉眼之間客滿。即便是有帶傘的人,外套也濕透了。每次門一開就傳進雷聲,樓梯那塊地方被閃電照得發白。嘈雜的雨聲使得客人們的交談都聽不清楚。

亞紀坐在門口旁邊的雙人座。她啜飲一口咖啡,自皮包取出一封信。包括是否該看這封信的問題在內,她本來打算回公寓之後再慢慢思考,但突來的大雨令她無端多出一段空當,於是決定就在此時此地過目。

近年來亞紀開始覺得,無論是任何偶然或突發事件,背後或許都有不為人知的理由與意義。

例如,就拿雅人交給她的這封信來說,她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可以看。因為把信交給她時他未置可否。然而,婚禮結束走到外面時,亞紀忽然很想一路走到銀座。當時天空雖然陰霾但是一點也不像會下起這麼大的雷雨。沿路她一直在思考沙織的事。然後,正好走到這間速食店附近時突然下起大雨,不得不這樣進來躲雨。距離打烊不到兩小時。這段期間雨一定會停吧。在雨停之前,亞紀無事可做。除了閱讀這封代為保管的沙織寫的信以外……

這樣將日常瑣碎連在一塊兒思考的習慣,令亞紀近日來缺乏變化的生活變得耳目一新非常豐富。對於自己周遭發生的事,與其將之分別視為不同的偶然,不如當作一切皆擁有一個意義,這樣人生會遠遠更加真實且快樂——亞紀如此感到。

又喝了一口咖啡後,她調整呼吸,抽出信封里的信。五張信紙密密麻麻地寫滿手寫的小字。

光看那秀麗的筆跡,亞紀就忍不住鼻子一酸。

「這是她一發現懷孕就寫下的信。沙織過世後我整理抽屜才找出來。現在已經不能再留在我手邊了,所以不好意思,我想交給姐永遠保管。唯有這封信,我實在不希望春子看到。」

婚禮開始的前一刻,雅人把信給她時如此說道。

她仔細攤開摺痕已變得很深、幾乎快要磨破的信紙。雅人到底翻來覆去看了多少次呢?

亞紀開始緩緩閱讀信中內容。

給阿雅:

到目前為止,好幾次我都想這樣寫信給你,但是一直無法寫下去就這麼拖到現在。四年前,和你結婚時我也曾想要寫信,最近一月我發作入院時也在病房準備動筆,可是一旦提起筆卻不知該寫什麼,總是只寫下寥寥數行就作罷。

這該算是第幾次了呢?不過,我覺得今晚這封信我應該可以好好寫完。因為有件事非得拜託你不可。

在那之前,首先我想向你道謝。

那天,我的父母、婆婆及亞紀姐來探病後,你回到病房,告訴我肚子里已有寶寶時,我真的好開心。我簡直無法相信轉眼之間距離那天已經過了一周。到現在我仍如在夢中。

阿雅,真的很謝謝你!

我做夢也沒想過我們會有孩子。我想你一定也是如此。雖然我倆都說不敢相信,但這的確是真的,對吧?今後但願我們能夠好好面對這個現實,一起努力。

好了,接下來要進入正題。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不在人世。當你繼續看下去後,肯定會比現在更難受。但是,這是我打從心底對你的懇求。拜託,請你一定要遵守我接下來寫的事。我是抱著相信我倆最後約定的心情認真地往下寫。

與你相識,得以結婚時,我相信自己的命運,並且得以明白地確信的確有掌管那個命運的神明存在。

我們的結婚是命運。我這樣先你而死也是命運。我希望你能夠冷靜地接受這件事。

現在,我最害怕的就是等我死了,你會不會也去尋死。正如我倆最初談過的,我曾經覺得只要能永遠和你在一起根本不需要小孩。因為我相信,即便我死了也能繼續存活在你的心中。

但是,七月那次發作之後,我的這股確信開始動搖了。雖然你從來沒有講過那種話,但我開始感到,如果我死了你或許也打算隨我而去。前幾天,你說不想接編輯台的工作時,記得你是這麼說的:「在工作上我不想給其他人添麻煩,也已不想再對你以外的人事物負責任。」聽到你那句不經意的話時,我當下直覺,這個人該不會打算跟我一起去死吧。

我忍不住想:換作是我會怎麼做呢?

換作是我,如果你死了我一定會立刻自盡。因為這個世界已沒有什麼值得留戀,況且我也無法在沒有你的世界活下去。不過,過去我一直告訴自己:那是因為我的身體這樣才會這麼想,因為明白你不可能比我先死去才會這麼想。

然而,看著你在七月之後的樣子,我開始覺得並非如此。或許就如同我會這麼想,你也一樣正在這麼想?今年我發作了好幾次,是否如同我隨著次數增加開始漸漸接受自己的死,你也有了同樣的心理準備?我開始這麼覺得。

我這才知道過去的自己非常傲慢。

我滿心以為,你絕對無法像我愛你那樣來愛我。正因如此,對於即便談到我死時的事也從來不說「自己也會去死」的你,我一直安心看待。我也單純地期望,即便將來剩下你一個人,你也應該能克服那種孤獨,很快就和別的女人再婚生子吧。

但是實際上或許並非如此……

就在我開始為這種不安而膽怯時,得知我懷孕了。我真的很開心。我心想,不管怎樣都要生下這孩子留給你。因為這樣的話,就算我死了,你應該也不會追隨我於地下了。可以的話,我希望生的是女兒,和我一模一樣的女兒。那樣的話我應該就可以繼續存活在你的心中,也存活在你心之外了。

但是,萬一寶寶跟我一起死掉了……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身體能否平安撐過生產。我的心臟縱使隨時停止跳動也不足為奇。這點我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生產時我這顆心臟如果撐不住,腹中的胎兒想必也會有生命危險。我想我與寶寶也有可能會同時自你眼前消失。

為了那樣的時候,我現在寫下這封信。

阿雅,現在你有多麼哀痛,我感同身受。我誠心誠意想向你道歉。阿雅對不起。不只是我,連寶寶也從你身邊奪走。真的很對不起。但我拚命努力過了。為了你和寶寶我已盡了全力。這點我想我一定無怨無悔。這是上天給我的命運,是我倆寶寶的命運。所以,拜託,請你不要那麼哀傷。我從小就有的多年期盼已經實現了。我得以拚命地愛你。我已了無後悔。

能夠認識你,與你一同生活真的很幸福。雖然也許有人會說我這一生何其短暫,但我認為這是比任何人都幸福豐富的人生。

阿雅,真的謝謝你。我不知該如何向你好好道謝,但真的很謝謝你。

所以,阿雅,請你千萬不要死掉。今後請你連我和寶寶的份一起活得很久很久,在這世上做你該做的事。就像你常說的,我也認為哪怕是一無所長無能為力的人,肯定也能替這世界添加些什麼。請你好好珍惜上天為此賦予你的生命。生命是神的美好恩賜。這點我確信。請你千萬不要為了已回到神身邊的我和寶寶,糟蹋自己的生命。

不過,就算我苦口婆心地這麼說,或許哀傷還是會隨著時間累積,讓你覺得活著非常痛苦。我想一定會那樣吧。也許你會很想念我與寶寶。

那麼至少請你這麼想。兩年就好。就忍耐我死後的頭兩年就好,請你先不要死。過了兩年,如果你還是想死,那時隨你想怎麼做都沒關係。我不會再有任何意見。但是,我相信在那段期間你一定會振作起來。為此如果有我能做的任何事我都願意做。雖然不知道已經死掉的我還能做什麼,但是如果可以的話,我什麼都願替你做。

阿雅,這些年來謝謝你。我常常想起你來三枝老師的教室採訪的那一天。那時第一眼看到你的瞬間,我就知道這個人是自己該愛的人。

肚子里的寶寶能否平安誕生,我非常不安。哪怕是要用我的性命交換我也想好好生下寶寶。但是,如果那樣也不行……我還是很不安。

如果只有我死掉,這個孩子就拜託你照顧了。只要這孩子能存活,余願足矣。今後或許會讓你非常辛苦,但這孩子應該會長成一個出色的人。

阿雅,你一定要再去找個喜歡的人。請你結婚,和那個人也生孩子。

還有,對於我,也請你不要忘記。

我將自己交給命運。無論何時我都相信自己的命運。

外面正下著大雨。電光閃過,也聽得見轟隆雷鳴,簡直就像深夜的慶典呢。而你正在隔壁房間安靜入眠。

忽然覺得現在的我,不管是箭呀炮的儘管放馬過來都不怕了。

回頭重讀之下,整封信寫得拉拉雜雜,不過我很高興能夠寫完。

明年,如果我能夠平安生下孩子,當然打算撕掉這封信。

但願,這封信不會讓你看到。

只要能和寶寶一起再多活一兩年,我就滿足了。不過,我真是貪心哪。當初和你結婚時,明明覺得那樣就已心滿意足了。

明明已向神發誓,再也不需其他願望。

真是不可思議啊。

就這樣了,阿雅再見。

我打從心底愛著你。永遠祈求你幸福。

永別了。

一九九八年十月十日

冬木沙織筆

亞紀用手帕拭去溢出的淚水,把信收回皮包後看著門外的階梯。不知不覺中雷和雨好像都已停了。客人三三兩兩地離開,五分鐘左右就幾乎全走光了。她一口喝光剩下的冷咖啡讓心情平靜下來。

這封信是她與沙織去砧公園散步的前一天寫的。轉眼已過了快三年。記得在那前一天,東京的確自傍晚到半夜雷雨交加。沙織與雅人去公園,在自然生態保護區旁發現黃色波斯菊的花壇,卻因下著小雨只好在翌日十一日星期天再次與亞紀前往散步。在怒放的波斯菊前,呢喃「我想,我恐怕活不久了」的沙織,前一晚才剛寫完這封信。當時亞紀一再勸誡沙織,只需考慮自己的身體就好,但沙織的心中只想著雅人一個人。

沙織並不是想留下自己的分身才渴望生子。她是希望雅人能夠活下去才渴望生子。對她來說,雅人的生命就等於是自己的生命。沙織說當年第一眼看到來大學的心理學教室採訪的雅人,就知道他正是自己該愛的人。她還說得以和那人結婚時,她相信自己的命運,也確信神的存在。

現在的亞紀好像可以理解沙織留下的這些話是何意義。

沙織將自己委身於命運,縱然前方有死亡在等待,她還是能夠繼續相信那個命運。縱然,別人批評她的一生何其短暫,她肯定比任何人都度過了幸福豐富的人生——這些事,亞紀覺得自己非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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