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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之信

所屬書籍: 你是我的命運

1

好像有點喝多了。

時值年底酒席不斷。昨晚和前晚雖都抱著無須逞強的心理準備才出門卻還是喝了很多。不過,今晚的醉態沒那麼簡單。

一回到家就直接進卧房,連衣服也沒換就往床上重重倒下。

連日來的酒氣未消就趕上沼尻電設的尾牙宴,實在糟透了。總覺得最近自制力突然開始衰退。

已經有三十多分鐘,就這麼動也不動地趴卧著。喉嚨乾渴,好想喝冰水。

這下子沒資格嘲笑課長赤坂憲彥了。他在本質上雖是個直爽的好人,卻正在緩慢毀滅。整日沉溺於酒精,沉溺於眼前的工作,在時間與數字的日日追逐下,不知不覺地漸漸迷失了真正的自我。並且,肯定也已開始被時代淘汰。

那麼自己呢?

真的能夠斷言,自己與赤坂截然不同嗎?

沼尻社長今年的情婦和去年的是同一個人。社長過去每年都會換情婦。至少就自己所知的這幾年,年底尾牙宴帶來的女人年年不同。據赤坂表示,社長似乎就是藉由這樣不固定交往對象才能勉強與夫人維持和平。

那個女人想必和自己的年齡差不多吧。她一語不發,面帶淺笑,今年也坐在社長身邊。只見她僅與赤坂說了三言兩語。當時自己正忙著替坐滿餐廳大包廂總計五十名的各家業者一一斟酒賠笑,所以不清楚課長和她講了什麼。兩人看起來並不怎麼熟。她與出入沼尻電設的各社社長僅止於點頭致意難得開口,對於絡繹端上來的菜品也淺嘗輒止,可也沒表現出覺得無聊的態度,只是宛然端坐如佛,雖只有寥寥數語但至少能與她交談的赤坂,果然堪稱厲害的業務高手吧。

不過話說回來,社長究竟執著於那個女人的哪一點?她並不特別美,也不是那種渾然嫵媚風情萬種的類型。完全看不出她能得到特殊待遇的理由。

驀地嘆口氣。佔據腦袋芯子造成陣陣刺痛的根源似乎總算拔除了。即便左右晃動臉部也不會難受了。只要再過個十五分鐘,類似麻痹的全身倦怠想必也會漸漸消退吧。無人的室內泛著隱約寒意,再不趕緊開暖氣也許會感冒。

沼尻依舊精力旺盛,讓情婦隨侍身邊自己高談闊論,暢快飲酒。泡沫經濟崩潰已有四年,照理說公司的業績也應漸漸蒙上陰影,但是在他身上絲毫感覺不出那種跡象。不過,時代的潮流無人能夠抗拒,自己置身的電話業界也逐漸被手機滲透,前途正急速從灰色轉為一片漆黑。事到如今,就算給商品加上任何附加價值,桌上型電話的生意恐怕都不是行動電話的對手。眼下面臨的,若用流行的字眼來說,正是典範轉移 。就像不管打造多少艘「大和號」戰列艦終究敵不過航空戰力,同樣的現象正在這個業界不斷發生——月初自家公司辦尾牙宴時,太田黑業務經理就曾跑來業務一課這桌慷慨陳詞。他說得對極了。「有了這麼多方便的功能,那種小鼻子小眼的手機,縱使能在個人之間普及也不可能在公司行號之間普及吧。」還能這樣不知死活大放厥詞的,頂多也只有課長赤坂了。

八月,非自民黨政權的細川聯合內閣 成立了。到了這個月政府終於開始推動稻米市場自由化。然後昨天,十月二十六日,前首相田中角榮逝世。時代正在加速變貌。一切都在毀滅,沒有該珍惜的也沒有該守護的,曖昧不透明的未來正要一口氣吞噬吾人。

說到這裡才想起,沼尻講了一則頗為耐人尋味的逸事。

這是第一次聽說的故事。沼尻沒有經營者常見的講來講去都是同一套的毛病。講過一次的話至今還沒從他口中聽過第二次。就此而言,他算是個優秀的經營者。男人一定要有很多抽屜,哪怕每隻抽屜並未塞得滿滿的,至少抽屜越多越能發揮實力。專業技術人員不行,就是因為他們欠缺這種城府的深度。自家公司在兩年前就任的社長也是十幾年沒出現過的技術專才。他大刀闊斧地猛砍預算,動不動就喜歡干涉芝麻綠豆的小事,搞得公司里的氣氛令人喘不過氣,業績也急速下滑。

沼尻說他在重考大學的時代見過田中角榮。

沼尻的父親是前任社長也是公司創辦人,本就與從事營造業的田中有工作上的往來,因此他曾在新年隨同父親前往位於目白的田中家。

「田中家的事務樓有個比這裡更大的大廳,擠滿了來拜年的客人。當時的田中先生只是幹事長 還沒當上總理,但已有權勢滔天無人能及的氣派。我老爸忙著和同行在別的房間交換名片互相拜年,我一個人夾在雜沓眾人之中無所事事地呆坐在大房間,因為穿學生服的小毛頭只有我一個,又不認識任何人,所以簡直坐立難安。眼前超大型的桌子上擺了滿滿一桌的椿山莊西式前菜啦、千代新餐廳的年菜啦,還有某某家的高級壽司,所以我只好埋頭苦吃。結果本來坐在遠處親自替客人調威士忌的田中先生,突然一手拿著酒杯來到我對面的空位。雄霸天下的自民黨幹事長就在我眼前這麼一屁股坐下,我當然被嚇得魂飛魄散。」

沼尻直視著我的眼睛說。他是在我替大家斟完酒回到自己位於他正對面的座位時,開始說出這番話的。

「令我吃驚的是田中先生吃壽司的方式。他叫用人替他拿來醬油後,一邊對著我說:『喂,同學,壽司這樣吃最好吃了。』一邊把壽司上的生魚片蘸滿醬油吃得狼吞虎咽。我簡直目瞪口呆。而且他還一邊吃,一邊頻頻跟我搭話,我渾身僵硬地告訴他:『我現在是重考生,打算今年再考一次早稻田。』『嗯嗯,是嗎?是嗎?好好念書。』他如此勉勵我。」

兩年後,沼尻又見過田中一次。

那時他已順利考進早稻田大學,輪到他代表父親一個人去拜年。這次田中已就任總理。既然人家已貴為現職總理,自己當然不敢再登堂入室,只在鋪了碎石的寬敞玄關把賀年的禮物交給秘書打聲招呼。但當他正要離開時,田中送客人來到玄關門口,沼尻站在遠處看見田中穿著木屐照例擺出一手遮額的拿手姿勢送客的身影。沒想到,田中倏然將視線自黑頭車隊轉開移向沼尻這邊,然後對著他大喊:

「喂,同學。你考取早稻田了嗎?」

沼尻用不勝感慨的語氣總結:

「兩年前的正月僅一面之緣,而且穿著和髮型都已截然不同的小毛頭,他居然還記得我這張臉。不僅如此,也記得我說過要報考早稻田。那讓我大吃一驚。老實說,我甚至背脊一涼,心想:天哪,世上竟有這樣的怪物。」

對於沼尻說的這個小故事,在座的社長們紛紛看似嘆服地猛點頭。

然而,自己心中萌生的唯有感慨:即便是那樣的田中角榮最後不也被時代徹底淘汰了嗎?我一邊斜眼偷窺身旁滿臉肅穆專心聆聽的赤坂,一邊不由暗忖,到頭來,田中肯定也是和這個男人一樣被眼前的工作追逐,被時間追逐,跌跌撞撞地走上可悲的末路。

赤坂在公司里被稱為「赤鬼」先生。經理太田黑是「黑鬼」先生。二人都是從業務員做起,一路高升為總公司的重要人物。但是,最近「赤鬼」與「黑鬼」之間似乎漸生嫌隙。今晚「赤鬼」這種拉業務的方式遲早會落伍吧——「黑鬼」,想必已有這種先見之明。

為了討好大老闆沼尻,赤坂率領業務軍團大舉入侵每年慣例聚集所有相關業者的尾牙宴。當然,宴會的費用一半由業務一課負擔。目的就是要博得想在情婦面前展現實力的沼尻的歡心,讓他當場下令業者們換電話。站在業者的立場,這根本無法拒絕。這下子,每年預估都有十家公司的更新訂單自動送來業務一課。光是這樣便可讓赤坂在年初掙得總計超過一億日元的業績。相對的,他平日對沼尻的忠心表現非比尋常。從贈禮到今晚的這種酒席招待,只要赤坂一聲令下,全體課員就得忙得團團轉。

自然不可能無人抱怨。尤其是女職員們更是怨聲載道。像兩年前一畢業就入社的大坪亞理沙就是,去年她頭一次受命表演「花旦」,之後立刻嚷著要辭職,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挽留下來。所謂的「花旦」,是新來的女員工每年在沼尻電設的尾牙宴上都得著小短褲粉墨登場的餘興表演。去年的「花旦」表演的確很過分。《五個相撲的少年》這部由本木雅弘主演的相撲電影賣座,再加上女星宮澤理惠也與相撲關脅 貴乃花發表婚約,使得五名新社員被迫穿著體育服綁上大紅兜襠布表演女子相撲。

過完年,業務本部果然也鄭重檢討過這件事,據說「赤鬼」遭到「黑鬼」的嚴厲警告,二人之間出現裂痕。仔細想想,那起無聊事件應該就是導火線。

男人們做的事,真的都神經兮兮的。

在公司待了七年,真是越來越厭煩。

2

衝過熱水澡後,亞紀穿著睡衣在做皮膚保養,然後去廚房泡紅茶。在馬克杯注入滿滿的伯爵茶,再加上大量的橘子果醬。這樣就完成了速成淑女伯爵茶。對於酒意未退的身體來說,這種混合了佛手柑與柳橙的甘甜香氣是最佳恢復劑。啜飲熱紅茶,總是能夠令人精神一振。可以感到之前的憂鬱心境已消散無蹤。

她在小餐桌前坐下,發了一會兒呆。奶油黃壁面的時鐘指針已走過午夜兩點。也許是因為稍微打個盹兒後沖了澡,現在她毫無睡意。

感到領口微寒,她連忙起身。若是泡完澡著涼豈不枉費熱水澡和紅茶了。亞紀去卧房披上開襟外套。順便在梳妝台前把頭髮完全吹乾,抽出塞在最底下那個抽屜里的信封,拿著信回到餐桌。

把還剩下一半的紅茶倒進水槽,在愛用的巴卡拉水晶酒杯注入冰庫的伏特加放在桌上,然後再次落座。含著少量的酒用濃稠的液體滋潤整個舌頭和口蓋。烈酒瞬間揮發,甘甜的熱氣直達太陽穴。

「我的今天」終於過完了。

亞紀如此感到。同時也想起剛才在床上想到的事。這樣用酒撫平酒的倦意,也是在如實呈現出自制力的衰退嗎?

她將手指伸進手邊早已開封的方形信封。

裡面裝的是對摺的喜帖、婚禮邀請卡、舉行喜宴的飯店地圖,以及一張回復用的明信片。望著喜帖的平凡內容,目光在末尾並列的二人姓名上停駐了半晌。

佐藤 康

大坪 亞理沙

日期是下個月的一月十五日星期六,成人節。距離婚禮已經不到一個月。之前在沼尻電設的尾牙宴上亞理沙也說過:

「冬木前輩,你還沒寄出出席回函吧?當天我只能靠你了,所以你一定要來哦。我已經決定了,新娘捧花一定要讓你接到。」

這時的亞理沙非常快活。天生的逞強好勝雖然還是一樣,但本來應該同時並存的頑固與愛鑽牛角尖的毛病已銷聲匿跡,變得非常開朗。尾牙席上也完全沒露出去年那種臭臉,稱職地扮演招待。

二人的婚事確定是在十月。短短三個月後,而且是在成人節這天,能夠在這種一流大飯店敲定中午十二點開始的喜宴,想必是因為亞理沙的父親是大型連鎖飯店的高階主管吧。對亞理沙而言,現在正是人生最春風得意的時期。不管做什麼、想什麼、打算怎樣,都能保持從容大度,要說理所當然的確是理所當然。

不過話說回來,她的結婚對象佐藤康又是什麼心情呢?

他向來最怕高調,內心肯定對豪華婚宴非常不以為然。

想起前晚快十二點打來的電話中他那沉鬱的嗓音,亞紀可以確定這點。

她與康約好今天傍晚五點見面。在公司雖然偶爾也會碰到,但是若說私下交談,這通電話算是暌違有兩年之久。當然,本來更是再也不可能假日單獨見面。

在那通簡短的電話中:

「我想你現在應該很忙,但後天十八日星期六,能否抽空跟我見一下面?」

康如此開口要求。亞紀當然問起他突然聯絡的原因。

「關於我們的婚事,有些話一定要跟你說。詳情我想等見面再說,行嗎?」

無言思忖半晌後,亞紀在會面只限三十分鐘這個附帶條件下答應了。事到如今,再與昔日交往過的男人見面已毫無意義。但是,康的用字遣詞令她有點好奇。雖然既不霸道也不是苦苦哀求,但他那種語氣中潛藏著過去交往時不曾窺見的某種威嚴。無懈可擊的賢明本就是他的信條,但當時的康雖然循規蹈矩卻完全沒有耀眼光芒及懾人的魄力。他的工作表現也是一板一眼,亞紀一直以為他的個性與冒險八竿子打不著。但現在他在社內的評價,已經完全顛覆了亞紀的那種看法。現在的佐藤康是公司網路事業部門的明星人物之一,尤其是在網路商用化方面更是無人能出其右。自家公司本是作為電電集團 的中堅企業而誕生,雖因開發電算機而在某段時期遠近馳名,之後卻因生來的母體堅守日本作風導致業績江河日下,處在這樣的公司里,康成長為罕見的創業家型人才。大坪亞理沙能夠擄獲佐藤康,在社內甚至還被當成小小的新聞。

康這個男人到底是如何轉變的,亞紀有點想親眼確認一下。她知道這只不過是無聊的好奇心。但她還是沒有拒絕康的要求,因為那股好奇心凌駕於成年人的分寸之上。這或許同樣也是自制力衰退的表徵之一……

亞紀一口氣喝光伏特加。喉嚨一陣燒灼感。

她抿緊雙唇,緩緩吐出熾熱的呼吸。桌上那張回復缺席的明信片,已將「缺席」的地方用筆圈起。一個月前收到時,她就立刻填好了,但是終究還是遲遲沒能寄出。

仔細想來,她與康的戀情極為平凡。當時二十五歲的自己遠比現在活潑,二十八歲的康想必也比現在更加孩子氣。他們在同一個部門相識,包括康的九個月赴美研習期在內一共交往了兩年。康從美國回來不久,亞紀就主動提出分手。

自那時起已過了兩年,亞紀想。現在自己二十九歲,康也三十二歲了。造訪他的故鄉是在兩年前,一九九一年的這個時節。她在下雪的新潟與康的家人一同度過歲末年初。

亞紀的臉孔火熱,雙掌托腮閉目。

籠罩整個長岡、下個不停的大雪在亞紀的腦海里清晰重現。康的父母都很慈祥,年長五歲的哥哥與嫂子也很質樸,彷彿可以直接感受到他們溫暖的胸懷。

對自己來說,那種溫暖就像那下個不停的大雪一樣太沉重了,亞紀想。

康的老家在新潟經營著首屈一指的大型釀酒公司。在長岡郊外擁有大片土地,以一家人居住的主屋為中心建造了許多酒窖。對於代代生長於東京老街的冬木家的一員來說,那是她無法想像的另一個世界。

她對康沒有絲毫懷念。但是,在新潟與他的家人共同生活的那幾天時光,卻不時在亞紀的心頭緩緩化為追憶湧現。同時,若說在那追憶的前方完全沒有浮現康的身影,倒也並不盡然。

自長岡回來一個月後,康向她求婚了。那是法國阿爾貝維爾(Albertville)冬季奧運會開幕的當天。亞紀深夜回到家,一邊獨自望著開幕式的實況轉播錄影,一邊陷入長思。那是按部就班極為堅實的求婚,其中也一絲不苟地織入了康這個男人的誠實。但是,亞紀的心不為所動。雖然拚命想動,卻很清楚怎樣也無法動搖。她覺得答案老早之前就已出來了。

正式回復是在五天後。當天橋本聖子在一千五百米比賽擠進前三名,日本女子首度獲得冬季奧運會獎牌。康完全不掩困惑,面帶疑慮地問她原因。「雖然喜歡你,但是,我發覺,並沒有喜歡到想跟你結婚。」

明知這個答案很平庸,並且,明知應該說出更明確的理由,亞紀還是只能這麼回答。結果,那種平庸就是自己與康這段關係的一切。

到了春天,她收到康的母親自新潟寄來的信。

說到這裡,那封信到底塞到哪兒去了呢?

康也將與亞理沙結婚,他與自己的戀情即將成為單純的過去了。年底大掃除時一定要找出那封信,要趕緊扔掉才行。

伏特加的醉意擴散全身。把喜帖和明信片裝回信封后亞紀站起來,關掉廚房的燈走向卧室,一邊思忖:不過康為何突然要求見面呢?「關於我們的婚事有話要說」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康與自己的舊情讓亞理沙發現了?可是,那不大可能。依亞理沙最近的樣子看完全沒有那種跡象。但是,事到如今康也不可能重翻兩年前的舊賬。依照康的個性,八成是整理房間時發現什麼二人的回憶紀念品,想丟卻又丟不掉,所以才臨時起意決定還給她吧。他就是有這種一板一眼的規矩毛病。

回到已經非常暖和的卧房,她鑽進被窩。

睡意降臨。

還是不要出席婚禮吧。亞理沙或許會失望,但是只要說當天身體臨時不舒服就不會有問題。傻乎乎出席前男友婚禮的愚行切不可犯,那也算是對步入人生新旅程的新娘聊表餞行的心意。

不管再怎麼衰退,自己好歹還保有這點程度的自制力。

亞紀在心中這麼盤算後靜靜入眠。

3

亞紀去附近的超市買東西,回到家時全身都已凍僵了。到昨天為止的好天氣遽然一變,冷得簡直誇張。雖才下午一點,天空已籠罩著厚厚的雲層呈現夕暮時分的昏暗,彷彿隨時要下雪,亞紀在回程中鉚足了勁兒用力踩腳踏車。

她一邊啜飲著前幾天回老家時母親給的薑茶,一邊就這麼坐在床邊茫然地看著窗外的灰暗天空半晌。

東京的冬天還真是沒勁兒,她驀然想起康這句口頭禪似的說法。

「既不下雪,路面也不會結冰。唯有北風又冷又干,把手腳凍得特別冰冷。這種冬天就像窩囊的半吊子。」

康是她交往的第一個外地人,所以在東京長大的亞紀當時對這種說法一半是反感,一半也感到新鮮。

「那你是說新潟的冬天特別有大將之風嘍。」

她半帶嘲諷地說。

「雖然沒有大將之風這麼了不起,至少我覺得是像樣的冬天。」

記得當時康的回答果然頗有他的本色。

那麼今天的東京應該是個像樣的冬天吧,亞紀凝視著寒冷的天空思忖。

喝完薑茶,她去廚房開始準備晚餐。午餐是在外面簡單打發的,所以晚餐她打算好好煮點東西。昨晚的沼尻電設尾牙宴是公司客戶的最後一場尾牙,在接下來不到十天的時間,必須為了二十八日的年底工作總結算,拜會各家客戶致意並且整理累積了半期的文件資料。書寫數量龐大的賀年卡也是重要工作之一。這是一年當中最能悠哉喘口氣的時期。

她早已決定這星期不出去吃,每晚都在家裡用餐。她想讓應該已被油膩的菜品和大量的酒精弄得疲勞不堪的腸胃好好休息。血液肯定也變得很黏稠。她刻意不吃早餐,午餐也打算帶糙米飯糰去公司。相對的,晚上她打算煮點兒健康的東西吃。這一個月以來,忙得幾乎沒拿過菜刀,也差不多開始手癢想煮菜了。

中學時亞紀就開始受母親調教,所以料理三餐從來不是問題。母親孝子的手藝相當好。亞紀與弟弟雅人,也是從小就吃著不豪華卻美味可口的東西長大的。單憑這點,孝子想必就堪稱偉大的母親吧。

「烹飪這碼事,是守護自己及自己所愛之人的重要手段哦。」

孝子以前就這麼告訴亞紀。

像現在,水及食品的安全性、地球環境的問題在全世界掀起廣泛的議論後,如孝子所言,慎選食材,選擇安全的水及調味料來烹調食物,不正是用來保護自己的最佳技能嗎?

想到這裡,亞紀停下執刀的手,再次想起康以前說過的話。

「對人類而言,判別對象是敵是友的指標我認為只有一個,那就是對水是否親和,如此而已。比方說對於我們公司製作的電腦及半導體而言,水就是大敵。對汽車及家電製品也是,凡是使用金屬及化學物質的東西全部都是,電力和磁力之類亦然。這些討厭水的東西基本上都是我們人類的敵人。相較之下,植物與動物、泥土與空氣,還有大海,對人類而言在本質上是好的。所以像我們這種專門負責生產厭水製品的人,如果在工作時不格外小心,即使以為對人類有益,事實上也極有可能做出危害人類的行為。所以我總是銘記在心,對這種地方真的要當心才行。」

那時的亞紀只覺得康的這番話天真幼稚,但現在回想起來竟然奇妙地萌生不同的反應。最重要的是,之所以頻頻想起佐藤康,恐怕還是因為約好了今天傍晚將在暌違兩年之後與他會面吧。

自長岡返回東京的新幹線上,康說:

「遲早我也打算回鄉下和我哥一起經營酒廠。長岡的稻米和水質都是日本第一。所以,我家的酒是日本最棒的酒。」

當他以難得激昂的表情如此宣告時,亞紀似乎隱約領悟到,自己不是能夠與此人攜手一同走下去的對象。

結果,亞紀拒絕他的求婚後,他不但沒有辭職回鄉,反而成長為公司網路事業的明星人物,可見當時他那番表明心跡只不過是不值一提的鄉愁產物,但即便如此,康在之後兩年的轉變之大還是令亞紀至今仍無法理解。

今晚她打算煮西班牙海鮮飯。正好看到有新鮮的魴魚、蛤蜊、花枝,所以買了回來。另外,也大批採購了一周分量的食材。

海鮮飯本來就是亞紀的拿手菜之一。兩個月前,通過雜誌報道得知有種義大利制的海鮮高湯粉,她立刻去銀座的百貨公司搜尋回來試用,複雜深奧的鮮美以及方便省事令她讚嘆不已。之前做海鮮飯必須花半日工夫從高湯開始熬,所以她很少做這道菜,但最近每個月都會利用一次這種海鮮高湯粉享受自己偏愛的美食。今晚她也準備了法式蒜黃醬,打算好好大快朵頤。亞紀的醬汁妙就妙在用了與美乃滋等量的鮮奶油。醬汁圓潤柔滑的口感與清淡的海鮮是絕妙搭配,再多也吃得下。翌日,把剩下的湯加進白飯煮成義大利燉飯,又是一道極品佳肴。醬汁和燉飯的做法都是孝子教的。當然那種高湯粉,上次亞紀回老家時就已特地買回去孝敬了母親。

孝子打電話來,是在亞紀已調好海鮮飯的味道、才剛把鍋子放進保溫容器之後。她拿著分機走進卧室,坐在床上開始講電話。牆上時鐘的指針已過了下午三點半。

母親每周都會打兩次電話來。周末固定有一次,另一次多半是在一周過半時。每次都會聊上將近一個小時,有時甚至會超過兩小時。位於兩國的老家亞紀每個月都會回去一次,假日也會與母親相約在銀座碰面一起逛街。每次把母女倆長年來的這種交流講給朋友或男友聽,有人視為理所當然,也有人嘖嘖稱奇。「因為亞紀家,爸爸媽媽都是學校老師嘛。」童年玩伴經常這麼說,但那樣的她們直到婚前也一直維持類似母女的關係,除非因為丈夫調職搬到外縣市,否則婚後也照樣與母親保持密切往來。

和母親的緣分是很難淡掉的,亞紀想。

世人老是批評兒子與母親的相互依賴,戀母情結更是成了窩囊男的代名詞,但實際上母女之間恐怕也有同樣甚至更深的依賴關係吧。可是,做媳婦的女人們卻不反省自己,只顧著抨擊丈夫與婆婆之間的關係。亞紀經常覺得,這樣太不公平也太自私了。母女之間的感情,無論是在生產、帶小孩或生活周遭都有許多相通的要素,所以其實遠遠來得更加緊密吧。

她照例與孝子一聊就沒完沒了。

東拉西扯地聊完種種話題後,孝子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道:

「說到這裡,亞紀,這次的新年假期你打算怎麼過?又安排了旅行嗎?」

去年,亞紀與中學時代的三名友人一起去越南玩了一星期。今年年底高島洋介邀她「要不要去泡個溫泉」。不過她與高島的交往尚淺,她還沒下定決心要一起旅行共度數日。

「我還沒決定。況且現在才安排可能別處也都客滿了。」

她含糊其辭地回答。

「那麼正月二日那天,我希望你能回來一趟。」

看來今天打電話來的正題是這個,亞紀暗想。

「我想應該沒問題,不過怎麼了?那天有什麼事嗎?」

「你說對了。」

孝子有點賣關子地說。

「雅人好像要帶女朋友回來哦。前天他忽然打電話回來,說要介紹女友給大家認識,希望亞紀姐姐也在場。」

弄了半天,原來是這回事啊,亞紀有點悵然若失。雅人想結婚的對象似乎已經出現,這個上次回家時孝子就已提過。比亞紀小一歲的雅人已經二十八歲了,所以不管哪天宣稱要結婚都不足為奇。亞紀與他算是從小感情就不錯的姐弟,但彼此都有工作後,來往已不像以前那麼頻繁。尤其是雅人任職報社,直到兩年前有整整四年時間都待在岩手和山梨的分社,一年能夠見上一兩面已經算是很好了。現在他調回總社,在社會組跑了一年警視廳 新聞後,從今年起總算如願以償地成為藝文組記者。不過每天好像還是一樣忙於工作,記得和他最後一次見面還是中元節時。

「那倒是無所謂,不過不管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只要是雅人的選擇我都不會有意見。」

「這話是沒錯啦,不過他以前從來沒把女朋友帶回家過,所以我想他這次應該是認真的。我們如果沒有全家出席歡迎人家那就太失禮了。」

「那倒是。」

亞紀也同意。

「對了,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媽你上次不是說你也不清楚。」

「好像是雅人採訪時偶然認識的人。他說是去採訪慶應大學的兒童心理學教授時,在那位教授的研究室遇見的。那個女孩好像也在研究兒童心理。」

「多大年紀?」

「聽說是二十四。」

聽到是二十四歲,不知為何,亞紀的腦海忽然浮現大坪亞理沙的臉孔。

「那就是研究生嘍。這樣等於是雅人的學妹,說不定是意外的絕配。」

「既然是那孩子選中的人,我想一定如你所言是個好女孩吧。」

未來的學者嗎?亞紀在內心說道。她覺得這果然很像雅人會做的選擇。

和事事明快果斷的亞紀比起來,嚴格說來,雅人從小算是個沉默內向的少年。這點和擔任國文教師多年、目前在墨田區的都立高中當校長的父親四郎很像。雅人的個性低調而平實,從小就擁有過人的專註力。他就職時,本來還有點擔心報社那種猥雜的環境或許不合他的性子,沒想到他的工作表現意外穩健,現在已如願調到藝文組,可見雅人的那套方式還是很管用吧。至於亞紀,似乎也同樣遺傳到擔任英文教師、大學時代有過一年留美經驗的母親孝子的個性。她的好奇心旺盛,相對的,也多少有點三分鐘熱度。孝子在亞紀小學三年級時辭去工作走入家庭,一方面也可能是為了專心教育兩個孩子,但亞紀長大之後漸漸明白,部分原因也是孝子天生厭倦一成不變的脾性所致。

原本雅人自己在畢業時也曾十分猶豫是否該繼續念研究所。他的專業是近代日本文學,大學和他那個女友一樣念的是慶應大學。早稻田畢業的亞紀實在難以想像,慶應校友對母校的深厚感情是那樣非比尋常。雅人也不例外。現在遇上校友而且是在母校邂逅,說不定正是雅人內心受她吸引的重大原因。

「對方叫什麼名字?」

亞紀忽然想到忘記問重點。

「聽說叫作加藤沙織。加藤就是常見的加藤,沙織是三點水一個少的沙,編織的織。」

亞紀將「加藤沙織」這四個字烙印在腦海,兀自想像一名線條纖細安靜佇立的女子。雖然只知其名不知長相,但她越來越覺得這個女孩與雅人是天作之合。二人一定會發展到結婚吧,這個想法湧上心頭,那是她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明了直覺。同時,在如此確信的剎那,亞紀在內心深處忽然感到,這段婚姻肯定不會有好下場。這雖然也只是一種直覺,但這次卻伴隨某種難以言喻的莫名悲哀。這絕不是說二人的感情會破裂,而是正因為婚姻幸福反而令二人步向悲哀的結局,類似這樣的預感倏然掠過她的心頭一隅。

太荒謬了,亞紀打消那種莫名其妙的想像。

「那麼,她如果和雅人結婚就變成冬木沙織了。」

她像要彌補似的如此脫口而出。

「對呀。」

孝子語氣有點懶懶地附和。

「媽你怎麼了?捧在手心拉扯長大的兒子要被人搶走了,做母親的還是會有點捨不得?」

「才沒那回事。」

孝子一笑置之。

「只要雅人能得到幸福,我毫無異議。」孝子說。

聽著那小小的笑聲,亞紀驀然感到,母親該不會也懷抱著自己剛才感到的那種莫名所以的危懼吧。

亞紀這時自覺今天的自己好像有點不正常。弟弟的女友與大坪亞理沙同年,再仔細一想沙織的沙也是亞理沙的沙。加藤這個姓氏多少也和佐藤康的佐藤有點類似。的確,亞理沙婚後就會變成佐藤亞理沙。她的丈夫康過去曾是自己的戀人,而被康邀約的自己,即將與他見面。

她感到人心真是奇妙。弟弟的婚事與康的婚事根本毫不相干,卻在腦中如此無意義地錯綜交匯,甚至在心中喚起不祥之感。然而,這種毫無根據的思考斷片,就像片片雪花墜地之後失去形狀,只不過是轉瞬間的消融之物。

亞紀一邊敷衍電話彼端的孝子,一邊漫不經心地將視線轉向剛才還在看著的窗口。

她這才發現窗外早已飛舞著真正的雪花。

凝望被風吹送無助飄落的雪花,亞紀慌忙往牆上的時鐘一看。指針正好指向下午五點。

糟了,她想。與康約的就是傍晚五點。看來和孝子聊著聊著似乎令她完全忘了時間。約定的地點是車站前的丹尼家庭餐廳,就算現在出門騎腳踏車也只要五分鐘就會到,可是她還沒梳妝打扮也沒換衣服。

亞紀打斷還在繼續聊雅人的孝子,說道:

「總而言之,正月二日那天我會回去的。順便也幫我轉告雅人,我很期待與沙織小姐見面。媽,我現在有事要出門我們改天再聯絡。」

匆匆掛斷電話,亞紀弓腰打算從床上起身。但她打住動作再次重重坐下。

緊握著分機,再一次,她看向窗戶。

飛舞的雪片數量似乎正在一點一點地增加。這裡是七樓,現在整面窗子都是雪。亞紀眯起眼,想起兩年前降在長岡的霏霏大雪,試圖將其與眼前的風景重疊。但,那只是徒勞。這場雪根本不可能像當時一樣掩埋千門萬戶與芸芸眾生。

沒勁兒的冬天,康說過的話又浮現在亞紀的腦海。也許他說得對。這種飄飄然隨風吹送的雪算不上是雪,康一定會笑著這麼說。對於今天驕傲地宣稱這是個像樣冬天的亞紀,他一定也會聳肩失笑吧。然而,自己就是生在這樣的東京,並且一直生活到現在,亞紀想。

和佐藤康分手果然是對的。自己不可能下定決心在那個大雪紛飛的城市與他廝守一生。

時鐘的指針已指向五點十五分。就算現在開始著裝出門也會超過五點半。

索性爽約吧,亞紀忽然想。

事到如今和他見面又有什麼話可說。二人已是分道揚鑣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同時,即使今天這種約會放鴿子也無所謂的。分手之後的男女,簡而言之肯定都是這樣,亞紀想。

4

把腳踏車停在丹尼餐廳的停車場,亞紀小跑步奔向餐廳入口。手錶的指針已指向五點四十五分。讓人等了這麼久,現在她感到很抱歉。康一定等得都累了吧。

一進店內,亞紀立刻發現他的身影。他也認出亞紀,在亞紀走近之際將原本叼在嘴裡的香煙在煙灰缸摁熄,站起身來。

「對不起,我遲到了。」

亞紀說著急忙脫下大衣,在佐藤康對面的位子坐下。康也幾乎同時重新落座。窗邊的桌子上放著喝了一半的咖啡及堆了數根煙蒂的煙灰缸。

「我看你一直沒來,還以為我是不是說錯了碰面時間呢。」

看似毫不在意的康微微浮現笑容。若是過去交往時,他想必會比亞紀自己更擔心她是否出了什麼事。

「真的很對不起。臨時接到一通電話,實在走不開。」

「這話該我說,這種時候找你出來真不好意思。」

雖然在公司偶爾會擦肩而過,但二人已有兩年沒有這樣單獨見面了。不過,對康的印象倒是和在公司偶爾撞見時沒兩樣。這麼面對面讓亞紀得以確認,今天一整天頻頻想起的與他那段過去已經完全風化,在自己內心不留任何痕迹。她稍微鬆了一口氣。幾許緊張似乎驟然解消。

然而,這麼想完之後,緊接著亞紀終於注意到康穿著西裝。灰色西裝配上深藍色領帶,打扮依舊低調。亞紀念頭一轉,以前沒留下特別的印象也許是因為他那身服裝。

「你今天也上班?」

向女服務生點了一杯紅茶後,亞紀說。

「要整理平日沒能處理的文件,星期六幾乎不得休息。」

「是嗎?真辛苦。」

仔細一看,康好像胖了一點。下顎隱約多了一點肉。他已三十二歲,似乎也有了與年紀相應的沉穩。

「那你待會兒還要回公司?」

雖然覺得自己根本不在乎答案,她還是問道。康緩緩點頭。

「對了,你說一定要跟我談的事到底是什麼?」

只見三十分鐘,當初如此強調的是自己,亞紀一邊這麼想一邊說道。

康朝手錶一瞥:

「我會長話短說的。」

他說。這時紅茶送來了。才剛提起的正事又被吞回去,他默默地注視亞紀啜飲一口紅茶。他這種停頓的方式令亞紀齒癢。她感到,康還是一樣過度謹慎。

「快說吧,到底是什麼事?」

她放下杯子催促。於是康報以苦笑。

「有什麼好笑的?」

亞紀也不知怎的感到好笑,咧嘴說。

「沒有,只是覺得你還是一樣這麼性急。」

「我才沒有。」

「你就是有。我會準時在三十分鐘之內講完,所以你也用不著這麼心急吧。況且你還讓我等了足足四十五分鐘呢。」

「所以我不是講過了,是臨出門時臨時接到電話身不由己,也跟你道歉了不是嗎?」

「可是,約定就是約定呀。」

康越發覺得有趣似的笑著。

「你這是什麼話。突然打電話來,硬要人家非跟你見面的可是你。」

「這點我的確感到很抱歉。但我希望你別誤會,因為我並不是在生氣。」

「這點小事我起碼還知道。」

亞紀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紅茶。和以前的康比起來,現在他在閑聊之間處處洋溢著自信。但並不會令人感到不快。

「我可以抽煙嗎?」

康從襯衫胸口的口袋掏出一包「七星」和一次性打火機說。

「請便。」

亞紀今晚並沒有別的安排。就算三十分鐘的會面變成一小時其實也無所謂。反正以後也不會有這樣說話的機會了,既已決定見面,縱使在這人身上多花點時間應該也不會遭到天譴吧,亞紀決定換個角度這麼想。

不知是否察覺到她這種心情,康津津有味地吞雲吐霧。望著他那副模樣,亞紀思忖,現在才想起以前的康應該是根本不抽煙的。

「真稀奇。」

「什麼?」

「香煙。」

對方露出不解其意的表情。

「你以前應該不抽煙吧。」

這時,不知怎的康肅然板起面孔。於是亞紀略略做出戒備。

「過了兩年,即便是我這種無趣的男人,多少也是會變的。」

聽到這種話,亞紀當下暗想還是三十分鐘一到就結束這次會面吧。男人老是這樣,只要有了自信就會變得厚顏無恥不知分寸。說出這種無聊的譏諷究竟有什麼好玩的。

然而,康的下一句話出乎亞紀的預料。

「你這種動不動就發火的個性也還是老樣子呢。」

他一邊熄掉香煙,臉上再次浮現討好的笑容。

「被你甩掉之後我就開始抽煙了。雖然味道不怎麼好,但是的確,這玩意兒會養成習慣。在公司是因為沒有抽煙場所,所以我盡量不抽罷了。」

「既然味道不好乾嗎不戒掉。香煙可是最容易致癌的物質。」

「的確。但是,那時我一心一意只想著自己非改變不可。雖說這想必不是抽抽煙就能改變的,但是當時立刻想到就能做的我也只想得到這個。不過,這兩年我在其他方面應該也改變了不少哦。雖然完全不覺得是朝好的方向改變。」

康不帶自嘲意味地如此說道。亞紀牢牢盯著他的臉。的確,他變了,她想。以前他應該不是能夠如此坦率直言的人。

「也不盡然吧。你現在可是公司最會賺錢的人。我一直覺得,你很努力。」

「謝謝。能夠聽到你這麼說我很高興。不過,我做的事沒什麼了不起。只要待在我們公司,網路事業的前途註定黯淡無光。枉費我們在商用連線服務上搶先一步,高層已失去幹勁。等到明年針對個人的服務供應商將會不斷崛起,可是我們早早已有落伍的跡象。本來日本就已經比美國落後十年了。再加上,如果又被別家公司搶先,不到五年我們肯定就得被迫退出這個市場。雖然我很懷疑現在不做大幅投資到底是何心態,但主管會的消極態度令我目瞪口獃想生氣都氣不起來。無論是人員還是預算,到現在都還只有其他公司的一半程度。」

「看來在那位社長的領導下果然沒戲唱。」

業務內部平日就對那位理工科出身的社長大肆撻伐。新興事業果然也是如此嗎?亞紀一邊推測一邊說道。

「正好相反。」

沒想到,康斷然否定亞紀的發言。

「我們公司真正懂技術的只有若杉社長一個人。雖然他在社內的評價似乎不太好,但是實際上只有他看出公司的未來下場。事到如今,我們就算生產再多個人電腦、交換機、電話機,也趕不上其他公司。可是老頭子佐伯先生和富山先生等人卻只知道抓著過去的光榮歷史猛扯若杉先生的後腿。結果,拜這些注重老舊硬體的傢伙所賜,若杉先生的計劃連三分之一都無法做到。昨天我也和社長一邊吃晚餐一邊談了很多,最近他自己好像也已陷入絕望。我還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呢。社長大學時代的好友是細川總理身邊的人,跟著一起進了官邸,關於明年官邸要架設的網頁據說也私下找社長徵詢了不少意見。所以,本來好像已經談妥由我們公司的員工和NTT的技術群合作企劃網頁的格式,沒想到,上周卻因為無法得到董事會的認可使得整個計劃泡湯了。現在到底是怎樣,我實在無法理解這種現實狀況。」

佐伯、富山二人是負責技術方面的常務和副社長。昭和四十年,在各家公司為了開發國產電腦激烈競爭的時代,他倆都是身為開發部核心人物發揮辣腕的工程師。即便如此,康說的話還是令亞紀吃驚。她深切感到,處於和他們這些業務人員不同層級的次元,他正面對每天的工作挑戰。

「董事會為什麼會將那麼有利的計劃叫停呢?」

康朝她聳肩。

「大概是覺得會有損企業的政治中立性吧。本來只是電電集團的小嘍啰,歷代社長都是由郵政及電電公社那邊指派過來的人,現在居然講什麼政治中立,我倒覺得簡直令人噴飯。佐伯先生等人的論調,只不過是為反對而反對罷了。」

康說到這裡,端起手邊的杯子把剩下的冷咖啡一飲而盡。然後,再次垂眼看手錶。

「其實,有件事非拜託你不可,所以今天才特地請你抽空出來見面。」

康抬起臉時,已經肅然端坐進入了正題。他這種轉換話題的態度,帶有幹練生意人特有的犀利。亞紀微微感到被他的氣勢壓倒。

「我知道這個請求很失禮,也猜想你肯定會心裡不舒坦,但明知如此,還是非得拜託你不可。」

亞紀微微點頭,默默直視康的臉。

「關於我們將在下個月十五日舉行的婚禮,雖然亞理沙邀請了你,但是很抱歉,我希望你無論如何都不要去。」

佐藤康表情緊繃地說出這番話後,雙手撐桌深深朝她一鞠躬。

5

康離去後,亞紀心不在焉地待了半晌,她向來收拾空杯子和煙灰缸的女服務生點了一杯啤酒後,看看手錶。時間是晚上六點十九分。康果然信守承諾,三十分鐘一到就談完走人了,她想。

「當然,你一開始指出的理由也是原因之一。如果顧慮到亞理沙自然更不用說。但是,比那更重要的是,我擔心會給你惹來麻煩。其實,我自己多少也覺得,應該不至於演變成那種事態。但是,如果仔細回想那個人這段時間的言行舉止與樣子,我就覺得如果讓她跟你面對面,恐怕有點無法預測會發生什麼事。突然聽到我這麼說,我想你一定覺得驚愕,但我絕對不是在說謊,也沒有誇大其詞。提出這種唐突的要求實在很抱歉,但是請你體諒我的真正用意,十五日那天能否答應我絕對不會出席?」

康最後又是一鞠躬,但亞紀到頭來只說出一句「讓我想想」,並未給予肯定承諾。她本來就不打算出席二人的婚禮,所以就算立刻點頭答應應該也無妨,但康過於奇妙的真心告白,令亞紀的心情動搖到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地步。

到最後,她只顧著在意千萬不能讓康發現自己這種內心的動搖,根本沒心情好好回答。說出「讓我想想」已經費盡全身力氣了。

這種突如其來的心亂,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亞紀將送來的啤酒一口氣灌下一半,然後吐出一口氣。

基本上,這麼奇特的事簡直聞所未聞。說穿了,康是用那一本正經的面貌與說話態度強迫她答應如此荒唐的要求。

可是,自己聆聽康的說明居然漸漸感到胸口緊繃。也不知是怎麼了,總之手腳顫抖幾乎喘不過氣。那種難以形容的奇妙感覺至今猶在體內餘燼未熄。

聽到康請求她不要出席婚禮,亞紀當下想到的是:亞理沙果然還是發現自己與康過去的關係了吧。亞理沙故作平靜頻頻要求她出席,背地裡肯定是隱藏著想要試探未婚夫康的執拗心態——亞紀如此直覺。換言之,亞理沙渴望康能親手與過去徹底做個了斷,而他也顧及她的心情,所以只好專程向亞紀提出這種失禮的請求。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看著陷入沉思的亞紀,康接著又說:

「亞理沙對我們的事毫不知情。我希望你明白這是出於我個人的請求。」

於是,亞紀當下的反應是:

「那麼,是你不希望我出席婚禮嘍。你是想說你無法忍受這種不知分寸的行為是吧?」

她想起當她這麼頂回去的瞬間康那看似困擾的表情。之後他抹去滿面愁容,用強調的語氣鄭重聲明:

「若只是那種程度的理由,我也不會這樣厚著臉皮來見你。我起碼還猜得到你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出席我們的婚禮,況且即便是現在你仍是我最信賴的人。只是,我認為這次的情況有點不同。亞理沙好像一再拜託你出席,以你的個性說不定會被她的熱情打動,無可奈何地決定出席。萬一真的演變成那樣,我判斷你的一番好意反有招來尷尬事態之虞。所以,我才會這樣不顧羞恥地懇求你。」

喝光啤酒,亞紀終於稍微鎮定下來。不知何時已入夜了。之前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早已不見蹤影。她望著自己映在昏暗玻璃窗上的面孔,亞紀不經意間想起,康的母親叫作佐智子。同時,僅只是在同一個屋檐下共度數日的,那張臉孔與聲音、身形,也在腦海清晰重現。那是個瘦小的人,和一百六十五厘米高的亞紀站在一起起碼差了一個頭。聽說那年她正好滿六十歲,所以現在應該是六十二歲。那是個總是帶著溫柔謙和笑容的女性。即便現在這樣刻意回想,還是沒有留下特彆強烈的印象。

只有一件事記憶特別深刻。那是亞紀與她單獨去長岡郊外的溫泉做一日之游時。起初本來說好是康、佐智子與自己三人同游,但康在前一晚開始發燒,最後變成佐智子與亞紀去。和不熟的對象單獨出遊,令亞紀有點想打退堂鼓。但唯獨那時佐智子的態度強硬。「亞紀,雖然有點早,但咱倆就先過個純女性的新年吧。」然後硬是半強迫地把她拉出門。

由佐智子駕駛「佐藤酒廠」的廂型車,她倆一大早就出發了,但戶外正吹著連五米外都看不見的強烈暴風雪。不過長岡的幹線道路擁有最先進的融雪裝備所以還是勉強可以行車。

「雖然其他縣市的人都在說角榮先生的壞話,但是他替我們打造了這麼棒的道路,我們可是打心底里感恩有這樣的政治家喲。」

佐智子握起方向盤來意外大膽,似乎很享受開車。只聽她一個人絮絮說起酒廠及兩個兒子的往事,亞紀坐在副駕駛座上只有默默點頭的份兒。

「在東京長大的亞紀,想必覺得這樣的冬天很受不了吧。」

被對方這麼一問,亞紀回答:

「不過,我認為雪真的是無可挑剔地非常美。」

於是,佐智子說:

「其他縣市的人,如果說雪很美,新潟的人馬上就會露出瞧不起人的表情。會覺得別人根本不知道在雪地生活有多辛苦,憑什麼講得這麼輕鬆。像我先生就有那種倔強的毛病。可是我啊,最討厭那樣了。我認為那是彆扭的雪鄉臭脾氣。我也是在這長岡出生,一直生活在這裡,但我可從來沒有討厭過雪。正如亞紀你說的,我也認為雪真的很美。每年冬天來臨我都會好感動哦。」

她說著笑了。

山路果然險惡,抵達溫泉區是在近午時分。

雪已完全停了,天空一片蔚藍。她們坐車抵達建於半山腰的老舊小溫泉旅館,受到旅館主人的鄭重歡迎後,亞紀二人換好衣服便立刻去露天浴池。出了建築物,走下積雪的石階後周遭是整片銀白世界,亞紀甚至忘了穿著雪木屐的裸足被凍得麻痹的冷意,不由自主地痴望著眼前迷人的景色。走完石階,自悄然無聲的空氣底層傳來幽幽水聲。撥開前方戴著綿帽的樹林一看,是遼闊的河岸。浴池就坐落在岸邊。那條河也從兩岸到河心完全結冰了。冰凍的河面在終於開始照耀的陽光下閃閃生輝。那堪稱雪、冰與光交織而成的天然藝術。

「我家附近就有座小神社,供奉那塊土地的鎮守神。本來這條河就是鎮守神的神體喲。」佐智子說。

的確,亞紀也感到眼前的景色有種難以言喻的神聖之感。

正月三日已過,再加上又是大白天,或許因此沒看到別的客人,浴池等於被她們包下來了。起先不太熱的水溫令人有點不放心,但整個人浸下去後腰部漸漸湧起暖意,與刺痛整張臉的寒氣混在一起,有股無法形容的舒爽籠罩著亞紀。水蒸氣與自己呼出的氣息,都化作前所未見的雪白煙霧,就連應該緊靠身旁的佐智子也在白煙中朦朧不清。

泡完長澡回到旅館,亞紀穿著浴衣罩著外褂尋找先回來的佐智子,結果旅館主人把她帶到一樓的內室。那是個約有十五張榻榻米大小的大房間,正中央鋪著鮮艷的緋紅色地毯,面對面放了兩套豪華午餐。而且,同樣罩著外褂的佐智子端坐在下座的坐墊上早已在等候亞紀。

二人互敬熱酒之後,佐智子肅然坐正:

「這次,謝謝你肯遠道光臨。犬子不成才,今後還要請你多多照顧。」說完她靜靜低頭行禮。然後,「還讓你陪我這種歐巴桑一起泡澡,真是謝謝你。」說著浮現一如往常的微笑。

吃完飯,要離席前,佐智子說了這樣的話:

「其實,三十六年前,我也像現在的亞紀你一樣被我婆婆帶來這裡。然後就像剛才一樣一起泡澡,我婆婆也是這樣讓我坐在上座,對我鞠躬說她兒子要交給我照顧了。我那時候已經跟我先生訂婚了,所以和你的情況有點不同,但後來聽我婆婆說,佐藤家代代迎娶媳婦時都是這麼做的。我想,也許是為了親眼確認即將嫁進門的女孩是否身體健康足以傳宗接代才有這麼一套儀式吧。不過,我聽了之後倒也沒有不高興,能夠在這種形式下讓婆婆把未來的丈夫託付給我,我單純地只覺得很開心。所以,我當時就決定,如果以後我也有了兒子,那孩子帶媳婦回來時,我一定要做同樣的事。可是大兒子娶媳婦時,我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機會開口,終究還是沒能這麼做。結果,康帶了他配不上的出色女孩回來,所以我心想這次一定要把握機會,終於提出今天這種無理的要求。不過,你不需要覺得有負擔哦。因為我只是任性地做了一直以來很想做做看的事罷了。」

溫泉很棒,也享用了美味大餐並且和佐智子敞開心扉拉近了距離。所以,亞紀當場只是老實地把她說的話聽進去而已。「彼此彼此,我也要請您多多照顧」這句話好像也是抱著輕鬆的心情回答的。然而,現在加上剛才康說的話,再回想當初那半天的事,佐智子的確已經認定亞紀會成為兒媳婦。

據康表示,兩年前佐智子得知他與亞紀分手,受到的衝擊似乎比康還嚴重。

「你八成會覺得匪夷所思,但我老媽至今還在嘮叨,如果你肯嫁過來該有多好。老實說,就連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她為何對你執著到這種地步。總言之,她好像還沒對你完全死心。當我告訴她已和你分手時,她臉色大變,嚷著要自己去找你當面懇求你,在家鬧了半天。我和我哥聯手阻止她都費了好大力氣呢。結果,這次我決定和亞理沙結婚後,她反而好像更無法忘記你,又重提兩年前的舊事,懊惱萬分地說她那時還是應該去找你說服你才對。你也見過她一次,所以應該了解,她本來並不是那麼感情用事的個性。嚴格說來,她應該算是溫順內斂的人,什麼事都聽從我那任性老爸的,況且她也沒有什麼特別靈敏的直覺。可是,只要一提到你,她就激動得連我都無法理解,如果問她:『你真的那麼不喜歡亞理沙?』她會說完全沒那回事,可是另一方面又斬釘截鐵地說:『因為亞紀不是別人能夠相提並論的人。』」

可以看出,詳細說明內情的康漸漸染上困惑的神色。他一邊敘述一邊頻頻嘆氣。

總言之,近兩年以來,據說佐智子老是把亞紀的名字掛在嘴上。「我聽得都膩了,真怕我老媽會做出什麼雞婆的舉動。幸好,到目前為止好像完全沒事,所以姑且值得慶幸。」康說。聽他的口氣,似乎不知道佐智子寫過信給亞紀。

亞紀始終抱著啞然的心情聆聽康的敘述。

一邊聽,一邊試著回想分手的第二個月佐智子寄來的信中的內容,但她毫無印象。突然收到那種東西,對當時的亞紀而言只覺得煩。她懷疑也許是康向母親哭訴,讓母親寫來這種無聊的東西。所以,也沒仔細讀信就隨手往哪兒一塞。之所以沒有直接撕掉,只不過是因為康出乎預料的執著令她感到有點毛骨悚然,因此她判斷還是把信保存下來以防萬一發生什麼糾紛時還能當作證據。

然而,看來那似乎是亞紀疑心過度的誤解。

心頭躁動激烈到喘不過氣,是因為聽到康說佐智子在今年三月因蛛網膜下出血曾一度病倒。幸好及時發現保住一命,但從那之後,佐智子對亞紀的執著據說變得日漸露骨。「簡直有點病態了。」康露出束手無策的表情。雖然據說沒留下什麼後遺症,現在如常過日子。

「自從意識到自己的死,她開口閉口都是你。『你和亞紀真的沒希望了嗎?難道就不能想辦法從現在開始重修舊好嗎?』她常常這樣嘀咕。從入夏之前,她就開始吵著要直接找你至少跟你談談也好。過去她雖然偶爾也會說類似的話,但她自己似乎也知道事到如今不可能做那種舉動。可是夏天之後,她好像真的想去找你。到了八月,我和亞理沙開始交往後,我告訴她我已有了喜歡的對象,也在九月訂了婚,我媽果然鳴金收兵。即便如此,她心裡還是對你執著不放。所以,如果下個月在婚禮上看到你,我猜我媽的想法肯定又會大受動搖。假使我媽真的在婚禮上抓著你不放,我想,你一定也會不知如何是好,況且我媽的身體狀況也是個問題。如果過度激動再發作一次,那就真的無法挽救了。」

康熱切地勸說。

「對你真的很抱歉。」他一再鞠躬,「向你提出這麼惱人的要求實在很對不起。」他再次強調。但是,凝望康那副模樣,亞紀卻萌生出截然不同的念頭。

那個念頭,現在剩下自己一個人冷靜反芻,其實極為單純。簡言之,亞紀對於自己當初拒絕康求婚的判斷陷入深深的懷疑。繼而,那股懷疑也伴隨著強烈的後悔與自責。

暌違兩年的佐藤康已有了遠遠超乎當時亞紀想像的成長,單看他在公司受到的評價也能確定,而且在事隔許久後這麼面對面一看,亞紀自己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這點。當初大言不慚地說什麼沒有喜歡到想要結婚,但是說穿了該不會只是亞紀的判斷有誤?至少對於今日的康,亞紀絲毫不覺得他平庸。

不過,突然湧起強烈懊悔的最大理由,並不在此。

亞紀聽到康轉述佐智子至今仍強烈渴望自己當她兒媳婦的熾熱心愿後,毫無道理地被感動了。佐智子如此看重自己,自己為何當初會拒絕康的求婚呢——她這才理解兩年前自己做出的選擇有多麼重大,不禁驚愕得渾身震顫。

再次看錶,已經晚上七點了。

店內開始進入晚餐時段的雜沓擁擠。放著空啤酒杯坐太久感覺有些不好意思,亞紀緩緩起身,披上放在一旁的大衣,再次凝視自己映在窗上的身影。這種白色及膝大衣其實已經完全不適合自己了,她想。

這麼想的瞬間,再一次,她感到洶湧起伏的情潮自下腹部猛然涌至喉頭。即便在亞紀看來也正一天比一天變得更美麗的亞理沙穿著結婚禮服的身影閃過腦海。接著想起的是至今仍塞在梳妝台抽屜里的那張缺席通知。已將「缺席」二字圈起,在上方一筆一畫地添上「恕我」,並在通信欄寫上「恭賀二位成婚。誠心獻上祝福」的那紙雪白明信片上的文字歷歷如在眼前。

我不甘心,亞紀想。

所以,她才會遲遲無法將那張明信片寄出。亞紀感到,剛才康的敘述逼得自己不容分辯地直視沉在胸口底層的那顆赤裸裸的真心。

亞紀將視線自窗戶移開,像要一步一步踩緊般邁步走向門口。

自己肯定是失去機會了,她想。身為二十九歲還沒找到伴侶的平庸女子之一,她非常懊悔。得知亞理沙與康訂婚時,其實也很懊悔。但是,現在比那時更甚數倍,自己的確正被懊悔不甘所驅策,亞紀想。

外面的寒意比起白天更加冷徹骨髓。路燈的光線在夜晚的冷空氣中發出清冷的光輝。

還是去參加婚禮吧。如果康的母親主動找自己說話,就好好說出當時的心情,鄭重地告訴她彼此都已無法再挽回逝去的時間了——亞紀如此下定決心。

6

冬木家代代行醫,明治時代中期在兩國這個地方開設醫院。因此亞紀堪稱五代相傳的道地江戶小孩。曾祖父的父親本為四國高松人,卻來到東京就讀東京醫校,當了醫生。從此「冬木醫院」成了兩國一帶知名的醫家,曾祖父在相撲道館聚集的當地也因地緣關係據說在戰前成了谷町(相撲後援會成員)之一。谷町本是明治末期由於大阪谷町街的外科醫師免費替相撲力士診療而產生的新名詞,就此意味而言,曾祖父才是道道地地的谷町。

戰後,祖父也繼續行醫多年,但亞紀念中學時祖父驟逝只好關閉醫院。他有四個兒子,三男夭折,長男、次男都成為醫生,唯有亞紀的父親身為老幺卻當了教師。本來應該讓兩名兄長中的其中一人繼承家業,但大哥進了大學的外科就這麼當上了教授,二哥也加入大學醫局成為東京郊外某國立醫院的副院長,因此無法繼承家中的醫院。

結果,繼續住在兩國老家的是自祖母過世以來,亞紀三歲那年開始與祖父同住的四男四郎一家。

由於只是將原本一樓醫院、二樓住家的格局簡單改建,因此亞紀的老家雖大,住起來卻很不方便。最主要還是太過老舊。雖曾一再整修但房子本體是戰後立刻興建的,所以已有五十年歷史。因位於地震、戰火而蒙受重大損害的地區,所以樑柱選用的都是堅固建材,卻還是不免給人古色蒼然的印象。孝子這幾年頻頻提議拆除重建,但亞紀的父親四郎卻遲遲不肯點頭。格局的確也很古怪。一進玄關就是客廳,光是這個西式房間就足足有十五坪(約五十平方米)。這也難怪,因為這間客廳是將候診室與診療室、處置室全部打通直接使用。另外,一樓還有四郎的書房和父母的卧房,二樓則有亞紀與雅人的房間、過去祖父母住的四坪和室、存放醫院時代舊病歷等物的倉庫、浴室及晒衣場。現在如果有客人留下過夜時就利用二樓的四坪和室。

在冬木家,正月兩日向來習慣在那間大而無當的客廳吃壽喜燒。例年總有和四郎比較親近的學生近十人上門拜年,過了中午就開始熱鬧開動,但今年雅人邀請了加藤沙織,所以四郎應學生之請,傍晚改去其中一人的家裡做客。

雅人與沙織在下午四點過後離開。四郎也緊接著出門,現在大餐桌只剩下亞紀與孝子相向而坐。

「好像忽然變得很冷清呢。」

孝子一邊泡茶一邊咕噥。

剛才打開的電視正在播放東京電視台慣例播出的十二小時連續劇。這次演的是《織田信長》。扮演信長的高橋英樹姑且不論,扮演秀吉的三田村邦彥實在不太適合這個角色。孝子也說:「三田村要演也該演明智光秀才對嘛。」

房間牆上掛著一九九四年的嶄新月曆。亞紀是一九六四年出生的,所以今年正好滿三十歲。她深深感到,三十歲,是個連自己都有點難以置信的年齡。

「不過,雅人今天喝了真不少。」

孝子啜飲苦澀的濃茶說。

「被媽這麼一說的確是。人家沙織比他沉穩多了。」

對對對,孝子也跟著附和。

加藤沙織是個令人頗有好感的開朗女孩。以二十四歲的年紀來說,算是相當成熟,感覺上比雅人穩重多了。若要說令人意外之處,頂多也只有沙織滴酒不沾的體質。冬木家包括親戚在內人人都是酒中豪傑,四郎、孝子、亞紀的酒量固然都很好,但雅人似乎深受祖父和曾祖父的遺傳,堪稱千杯不醉。當然他本就生性謹慎,所以從來不會讓自己酒醉失態,但他的酒量之強簡直非比尋常。這樣的雅人選中的對象居然完全不喝酒,著實令亞紀有點驚訝。

「那,怎麼樣?媽對沙織,還滿意嗎?」

亞紀開門見山地問。

孝子露出稍做思考的動作。

「她應該是很好的女孩吧。最主要的還是雅人好像用情很深。初次見面雖然無法斷言,但那孩子如果肯嫁進來我當然不會有太大意見。我想你爸爸應該也是同樣的心情。」

這種說法有點含糊。不管什麼事一向爽快直言是孝子的本性。亞紀感到,「不會有太大意見」這種迂迴的說法好像有點不像孝子的作風。

沉默半晌後。

「亞紀你覺得呢?」孝子一臉正經地問。

亞紀一邊回想沙織秀麗的五官一邊說:

「長得那麼漂亮肯定吃香嘛。」

她是在開玩笑,但孝子依舊一臉正經:

「我想她一定是在溫暖的環境中率真長大,看起來很能幹踏實,感覺也很爽朗,雅人算是遇到了一個好對象。」

亞紀凝視母親的雙眸用認真的語氣改口這麼說。

「不過,他們兩個老是互相道歉耶。」

孝子隔了一拍呼吸,如此說道。亞紀不大明白母親在說什麼。

「老是道什麼歉?」

孝子終於展顏笑了:

「你自己想想看是不是。他們一進門雅人就說:『她本來老早就說要來我們家打招呼,可都是我太忙才拖到現在。』沙織就趕緊道歉:『沒那回事。是我不該老是厚著臉皮提出要求,也沒考慮到雅人的工作真的很抱歉。』然後,雅人也是,馬上就低頭認錯:『才沒那種事。是我做得不夠周全,我才覺得對不起小沙呢。』總之,你不覺得他倆只要一對上眼就拚命道歉嗎?吃壽喜燒時也是,一個說:『對不起哦。我是不是該幫你多夾點肉才對。』另一個就說:『啊,小沙,你沒吃到蒟蒻絲嗎?對不起哦,我沒注意。』總之二人沒完沒了地猛道歉。亞紀,你都不在意?我在旁邊看著都覺得不好意思呢。雅人該不會每次對女孩子都是那個調調吧。我現在才知道。」

孝子有點語帶憤懣地說。

亞紀聽了孝子說的話不禁失笑。

「這不正表示小兩口兒感情好嘛。難不成,媽在嫉妒沙織?」

「少胡說八道了。不過,只顧著互相謙讓是無法天長地久的喲。尊重老公固然重要,但是做妻子的,可沒那個必要當應聲蟲、小丫鬟。男人哪,碰到緊要關頭往往意外地無法自己拿定主意,所以有時候也得狠狠踹他屁股逼他前進才行。男人若是賽馬,女人就是騎師。如果只是一味緊抓馬鬃,遲早會被甩下馬。牢牢握緊韁繩,學會駕馭馬的技術和膽量才是最重要的。」

對於這番孝子才說得出的見解,亞紀頷首同意。實際上,對於沙織,亞紀也感到有那麼一點點異樣。母親說雅人與沙織彼此都對對方太客氣,簡言之,其實是不滿沙織讓雅人超乎必要地為她顧慮太多吧。

不過話說回來,頭一次拜見男友的家人,年輕的沙織肯定很緊張。亞紀覺得,沙織擺出比平常更謙遜的態度毋寧是人之常情。那樣的她反而令雅人更顧慮也無可奈何吧。倒是亞紀對於加藤沙織這名女性之所以感到格格不入,是因為亞紀對沙織在言談之間表露的某種堪稱傳統守舊的想法無法苟同。

吃飯時,針對沙織專攻的兒童心理學,父親四郎問起「沙織小姐研究兒童心理,覺得最大的收穫是什麼」時,她是這麼回答的:

「這個嘛,應該說研究兒童發展讓我知道,對人類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被愛吧。重要的不是去愛,我認為被愛才是重要的。所以,人與人的關係,我覺得不是相愛的關係而是互相被愛的關係才行。」

看著四郎聽完這番話露出感慨頗深的表情,沙織凝視他的眼睛,又繼續說道:

「說來有點不好意思,我從中學時代就最喜歡『愛上了就拚命』這句話。我當時心想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拚命愛上某人。可是等我上了大學開始學習兒童心理學,才開始覺得這種想法說不定是錯的。拚命去愛上別人,也就等於是盲目地愛人,對吧。但我覺得那往往只是自以為是地把自己的感情自私地強加在對方身上罷了。比方說,現在母子關係的種種問題也是,就兒童心理學的角度來說,如果說母親對小孩的母愛不夠或有所扭曲,做母親的無法掌握孩子到底有多需要自己、是否愛著自己,才是最大的原因所在。她們為了無法愛小孩而苦惱,但實際上,她們只是不知道小孩有多愛自己罷了。簡言之,現在的母親們無法察覺最重要的不是自己對別人的感情,而是對方對自己的感情。就發展心理的角度而言也一樣,人類欠缺愛情的最大要因,已經證實是幼年期的愛情不足。所以,我認為被愛比愛人更重要。就這個角度而言,『愛上了就拚命』這種說法也等於是相當自我中心的想法。」

對於父親和沙織的這段對話,雅人一邊深深點頭一邊聆聽。

然而,亞紀注視著用沉靜語氣發表意見的沙織美麗的容貌,卻感到某種難以釋懷的疙瘩。這麼美麗的女孩子從中學就喜歡「愛上了就拚命」這種話似乎不大尋常。從她那種被愛比愛人更重要的想法當中,也可窺見某種凝重氛圍。若是二十四歲就決定結婚的女子,按照常理,現在應該非常非常喜歡對方才對吧。想起這個月十五日就要與佐藤康結婚的大坪亞理沙,亞紀如此強烈地感到。

加藤沙織自己也許在幼年期就缺少關愛——亞紀試圖這麼猜想,但就今天聽她與雅人的說法,身為家中獨生女的她似乎是在雙親的寵愛下長大的。據說沙織的父親是鋼筆製造商的高階主管,母親是家庭主婦。她從小學到高中一貫制的教會學校進入慶應大學,家庭環境也看不出有什麼問題。既然如此,此人身上是否另有更大的秘密——亞紀驀然萌生這種奇妙的想法。

「不過,那種事他們自己遲早也會明白吧。」

孝子的話令亞紀倏然自沉思中回神。

從母親豁然開朗的語氣中,亞紀感到與加藤沙織見面後,母親肯定也產生某種模糊的危懼。同時她也想起頭一次聽母親提起沙織的名字時,不意間掠過心頭的一抹悲哀。那時她想像沙織是個線條纖細安靜佇立的女子,但是實際打照面才發現沙織沒有那麼弱不禁風。不過,她的內在的確有某種令人不安難以捉摸的部分。

「不過馬上要成為兒媳婦的人長得那麼漂亮,媽應該還是有點得意吧?」

亞紀也想換個心情於是這麼打趣。

「怎麼可能?」

孝子說。

「要挑媳婦的話長相普通就夠了。重要的當然還是內涵。長相那種東西只要過個十年還不是大家都一樣。男人也只有婚前才會被外表吸引。更何況是做母親的,如果被兒媳婦的外表唬住那還得了。」

「也許是這樣沒錯啦。但就是弄不清重要的內涵所以結婚才是難題呀。就連交往的當事人自己都會看走眼,周遭的旁人當然更無從判斷內涵了。」

這時,孝子眉頭一皺,略微傾身向前。

「我可不是周遭的旁人。我是雅人的母親耶。母親的直覺是很特別的。」

「那麼,以媽的直覺,他倆的婚事究竟會不會順利呢?」

亞紀彷彿被孝子的氣勢震懾住了,不禁問道。

「我想那肯定是會順利吧。否則,我哪還能這麼悠哉。沙織的個性看起來也很好,就像你說的,我也認為雅人找到一個很不錯的對象。」

「既然如此,不就毫無問題了嗎?」

「說得也是。」

孝子說著,終於露出與生俱來的笑容。望著那張笑臉,亞紀回想起去年年底從佐藤康那裡聽來的消息。康的母親佐智子,據說並不反對他與亞理沙結婚,卻又至今仍強烈希望亞紀能嫁進門。佐智子這種矛盾的態度,難道也是孝子剛才說的「母親的直覺」造成的嗎?

僅僅只見過一次面,而且既不像沙織那麼年輕,也不是什麼大美人的自己,佐智子為何如此中意呢?自從那個下雪的傍晚聽到康的敘述後,亞紀就一再試著思考其中的原因,但是當然完全想不出個所以然。

所以至少,如果現在能夠重讀佐智子寫的信,說不定可以多少猜出那個理由的一角。抱著這個想法,她拚命找那封信,但不知究竟放到何處了到今天仍未找到。

「今晚你會留下來吧?」孝子說。

亞紀點頭。

「那我們開瓶葡萄酒吧。」

「酒我已經喝夠了。」

「可是,我看你剛才沒喝多少嘛。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那倒不是,只是從除夕開始就有點喝多了。」

前天,三十一日下午,好友寺岡梓突然問她要不要一起守歲過年。除夕本來打算回這裡與父母一同迎接新年,但阿梓在電話中的語氣令她有點不放心,於是臨時跑去阿梓的公寓。結果,元旦當天也在那兒過夜,直到今天一大早才回來。雅人和去年一樣,年底就已回來了,所以當她打電話回家說「今年也有安排了」,孝子並未特別失望。在那通電話中,她已報備過要去阿梓那裡過夜。

「阿梓現在那麼頹廢?」

寺岡梓是她自中學以來的好友,所以孝子當然也對她很熟。

「那倒不是,只是好像很寂寞吧。」

阿梓家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五年前雙親都去了巴西,只剩她一個人住在木場的老家。再加上,大約一年半前取消婚約,之後她在精神上就一直相當不穩定。去年歲末年初的越南之旅也是為了安慰意氣消沉的好友,所以亞紀才邀集兩名中學老友四人結伴同遊。

「就結果而言,那孩子當初解除婚約說不定是個錯誤。」

孝子去廚房拿葡萄酒回來後,一邊把杯子放在亞紀面前一邊說道。

阿梓自學習院大學畢業後,進入某大型玻璃製造公司。入社第三年調往千葉的工廠,和她在那裡認識的已婚上司發生親密關係,兩年後被調回總社時戀情告吹,又過了半年她通過相親找到結婚對象。婚禮的日期也迅速敲定,並且確定在結婚的同時離職,沒想到就在婚禮的十天前,阿梓竟主動要求解除婚約。

當亞紀從阿梓的口中得知這個事實時,不禁啞然。

演變至退婚竟然完全沒有明確的理由。起初,亞紀懷疑阿梓與分手的上司舊情復燃,但並不是。

「雖不認為是打從心底深愛他,但我本來一直覺得和這個人結婚一定可以攜手共度未來數十年,那樣想必也是一種快樂。」阿梓曾說。

結果卻突然改變心意的原因,在聽她敘述的亞紀看來是有點令人難以置信的瑣碎小事。

眼見半個月後就要成婚,阿梓與未婚夫去草津共度兩天一夜之旅。在豪華旅館過夜的翌日,他們去溫泉中心打算替雙方父母選幾樣伴手禮帶回去。

「那裡有種模擬機器,可以把二人的臉部照片合成,以預測將來生的小孩的長相。就像拍大頭貼一樣,我就和他一起坐在鏡頭前,做了男寶寶的模擬照片。然後我們直接返回東京,他送我回到木場的公寓,我在公寓門口和他道別。晚上我整理包包里的東西,翻出白天拍的那張合成照片。拍攝時完全沒那麼想過,可是現在獨自看那張照片,我忽然發現就算生下這樣的小孩自己大概也壓根兒不高興,更不會覺得小孩可愛吧。然後,我的眼睛就再也無法離開照片,雖然很累卻睡不著,就這麼把照片放在桌上一直看到天亮。結果,那天我沒去上班,他打電話來我也沒接,一整天,就這麼看著照片。第二天晚上,他不放心來找我,但我實在不想見到他,就隔著門騙他說我感冒了叫他回去。我從窗口注視著他默默離去的背影,當下感到我們已經完了。因為我打從心底知道自己永遠不想再看到他那張臉。」阿梓一臉淡然地對亞紀這麼說。

「與佐藤康分手後,無論如何,就是覺得無法踏入比現在更進一步的關係。」當亞紀這麼解釋時,「亞紀既然這麼想,那一定就是正確的判斷。」阿梓當時這麼安慰她。可是,在只剩十天就要結婚的時間點,這種只為了一張純屬好玩的照片就解除婚約的決定,亞紀實在無法接受。記得當初佐藤康求婚時,亞紀對於自己不僅不覺得激動,甚至還對越來越平淡的心情感到不知所措,也對這樣的自己極度失望。她覺得自己無法以這種心境與康結婚,如果輕易答應他的求婚,最後肯定會招來令彼此都深陷泥沼的狀況。但是,那其中的確也有亞紀為康著想的顧慮。可是,阿梓做的決定,在亞紀看來致命地欠缺這種為對方著想的顧慮。她只感到阿梓實在太自私任性了。

自從取消婚事後,阿梓開始比過去更努力地工作。

亞紀與阿梓都是根據一九八六年實施的兩性平等僱傭法錄用的第一批女性綜合職 。撇開實態不談,至少在薪資、待遇方面掃除了過去的男女差別,所以公司派給她們的工作無論量與質都和其他男職員一視同仁。尤其是阿梓的公司,之前本就有提拔能幹女職員的風氣,所以在派駐千葉工廠時代博得極高評價的阿梓,回到總公司後也得到了充分活躍的空間。婚事取消也沒對她造成負面影響,她以斷然拋棄私生活的態勢猛然投入工作中。

阿梓在工作中因急性胰腺炎病倒,這是去年六月的事。

雖然只住院兩周就回到工作崗位,她卻嚴重喪失了自信。八月交到新男友但十月就已分手。這點也加劇了阿梓的精神不安。正如孝子所言,解除婚約之後的她用厄運連連來形容也不為過。自除夕開始連著兩天,二人一直在喝酒。雖說胰腺現在已經沒問題了,但亞紀覺得阿梓還是該戒酒,可是好友早已採購了大批啤酒、葡萄酒和日本酒在等著她。

「別看我這樣,平時已經盡量在節制了,連尾牙宴都只喝烏龍茶,所以起碼過年期間讓我解禁一下吧。」

被她這麼一說,亞紀也不好再提出煞風景的忠告。

不過好久沒和閨中密友相處這麼長的時間,亞紀可以深切感到阿梓總算開始振作起來了。

她把從佐藤康那裡聽來的消息一股腦兒告訴阿梓。

「事到如今就算他那樣說也不能怎樣吧。結束就是結束,過去就是過去,已經不可能再回頭了。我現在,深深覺得還好亞紀當初沒和佐藤先生結婚。要是在婆婆那種熱切的期待下嫁過去,以後你的身價只會不斷下跌。婆媳之間反而是一開始相看兩厭剛剛好。日久天長之後才會漸漸變成一家人。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叫作佐智子的媽媽也太奇怪了吧。我也覺得這件事很不可思議。」

亞紀反芻阿梓的話,驀地萌生一個想法:乾脆也把康的事告訴孝子吧。但她立刻打消那個念頭。這不是能夠與母親商量的話題。即便只是一瞬間,亞紀還是很驚訝自己居然會有這種衝動。過去她從來不曾在父母面前提起交往的男友。她一直認定只有在決定結婚時才會向父母表白。亞紀感到,可見得佐智子的事果然在自己心中掀起極大的波瀾。

「你自己呢?現在也沒對象嗎?」

母親一邊在亞紀的杯中注入葡萄酒,一邊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問。

亞紀默默舉杯,啜了一口。母親也做出同樣動作。

「亞紀你今年也三十了吧。雅人都已找到結婚對象了,你也差不多該認真考慮了吧。雖然在你面前什麼都沒說,但你爸爸其實也很擔心哦。」

換作以往,亞紀應該會說句「我遲早會結婚的,你們再等等」就扯開話題,但是現在亞紀覺得好像被看穿心事,令她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要找到覺得理想的對象,很不容易哪。」

亞紀的腦海中一邊浮現出高島洋介的臉孔,一邊這麼說道。結果,年底她沒應高島之邀去旅行。高島是公司客戶之一的某都市銀行的職員,去年秋天認識後一直維持淡淡的交往。他與亞紀同年,雖然個性開朗,也的確很談得來,卻缺少令亞紀心動的關鍵要素。她覺得應該不可能交往到論及婚嫁。

「亞紀你啊,從小就聰明又有責任感,膽識也比男人強,美中不足的就是太過精明了。」

孝子又搬出一再提起的論調,亞紀不由得苦笑。

「要是能有個人狠狠地把你耍得團團轉就好了。」

孝子說。

「我可不想被人耍得團團轉。」

「誰說的。喜歡上一個人本來就會這樣。」

「不見得吧。」

若真是如此,沙織之前說的「愛上了就拚命」那種說法,不就等於毫不在乎?亞紀想。如果為了喜歡上的人連命都賭上了,應該不可能再被對方耍得團團轉吧。這麼一想,也許沙織說得沒錯,亞紀也覺得如此忘我地喜歡一個人的確純屬以自我為中心。

「不過,以亞紀的條件,就算早就找到理想的結婚對象也不足為奇。該不會,其實已有這樣的人,只是亞紀自己還沒發現吧。」

孝子說出意外的言論,令亞紀在瞬間屏息。這也是「母親的直覺」的產物嗎?

「怎麼可能?」

但是,這麼嘟囔後,舉起手中葡萄酒杯的亞紀腦海中重現的不是高島的臉孔,而是年底短暫重逢時滿臉困窘的佐藤康那張令人懷念的面孔。

7

亞紀感到自己終於想起信放在哪裡了,頓時醒了。

她從床上坐起身,急忙反芻,但轉眼之間夢中的記憶已經流失,或者該說,想起藏信地點這件事本身就已變得模糊。八成只是心裡這樣覺得而已吧。她嘆了一口氣,拿起床頭櫃的時鐘確認時間。才剛過清晨五點,緊閉的窗帘外依然被冬天的暗黑籠罩著。她重新躺下打算再睡一會兒,但意識奇妙地清醒。由於有低血壓的毛病,亞紀平時早上總是爬不起來,可今天似乎是一年之中屈指可數的例外。電視連續劇和廣告中經常出現那種鬧鐘一響就跳起來立刻開始盥洗更衣的行動對亞紀而言,有點難以置信。平日的她,即使睜開眼也有好一陣子意識朦朧,只能在被窩裡動動雙手雙腳,等待血液徐徐升至頭部,這才拖拖拉拉地從被窩爬出來。

一片漆黑中,好一陣子她動也不動。睡意卻一點也沒回來。

換作往常她應該會立刻起床,充分利用寶貴的假日,可今天她打算起碼也要睡到七點。睡眠不足是肌膚的頭號大敵。

閉上雙眼,剛才還在做的夢斷片浮現。

雖不認為那是在暗示佐智子那封信的下落,但那的確是個不可思議的夢。

夢中的亞紀在遼闊平原中央兀然佇立的小站下了車。彷彿西部拓荒時代的美國場景,放眼望去是整片草原,周遭沒有建築物也不見人影,甚至連車站都沒有,只有一個高出一截看似木質月台的東西。明明才剛從火車上下來,卻連火車遠去的身影都看不見,只有穿過草原的筆直鐵軌延伸而去。連自己是否真的是被火車載來這裡都不確定。亞紀從沒有柵欄也沒任何東西的月台上「砰」地跳下草原,在草地上走了一會兒。她沒有目標也完全不知方向,心頭湧起一陣彷徨。當背後的月台變成一個小黑點時,她終於累得停下腳,一屁股坐倒,暫時調整呼吸。

記得應該有誰來迎接才對的,她想。自己就是相信那個約定才會專程跑來這麼偏僻的地方。可是那個對方是誰,怎麼想就是想不起來。

好長一段時間,她就這麼坐在草地上。天空一片蔚藍萬里無雲,也沒有風,唯有鮮明的黃色光芒洋溢四方。不熱也不冷,青草的濃綠只不過讓她明白季節應是春天。

彷徨的心境漸漸退去,亞紀盤腿而坐變得從容自在。撇開是誰會來不談,至少能夠相信一定會有人來迎接自己。她極目遠眺茫茫無邊的草原,等待某人的身影自地平線的某一點出現。

來的並不是人。

一匹雪白的駿馬,自草原彼方賓士而來。

亞紀站起來,朝奔來的白馬張開雙臂。亂甩鬃毛、體態優美的馬漸漸接近。馬在亞紀的眼前駐足,小聲嘶鳴後靜靜依偎到亞紀的身旁。這時,她才發現馬披掛著嶄新的馬鞍和馬鐙、韁繩。在光亮的皮製馬具襯托下,馬毛的雪白更加惹眼。那真的是一匹沒有任何雜毛的純白駿馬。

亞紀用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嫻熟動作拉起馬轡,一再溫柔地撫摸被滑順馬毛覆蓋的馬的頭顱與長長的脖子。馬微微甩頭表達親愛之情。亞紀把馬鐙的腳環往前腳稍微拉近,一鼓作氣跨上馬背。視野豁然開闊,之前看不見的遠方情景也映入眼帘。在彼方可以清楚地看見連綿的銀白山脈。她拉動韁繩,讓馬脖子大幅扭轉一下後用力夾緊馬腹。我要一口氣賓士到那覆蓋皚皚白雪的山腳下,亞紀想。

在搖晃的馬鞍上,朝著白白亮亮的高聳山峰破風賓士之際突然就從夢中醒來了。

在黑暗中繼續閉著眼,亞紀思忖,為何會做那樣的夢?今天上午十一點即將舉行佐藤康與大坪亞理沙的婚禮。這和剛才的夢境之間似乎有某種關聯。亞紀向來很少做夢。即便偶爾還記得夢境,內容也總是非常實際。夢中出現的多半是熟悉的人物,場面與背景也幾乎都和她現下置身的狀況極為酷似。以前看過某本書說,老是夢見寫實夢境的人比較神經質,容易罹患憂鬱症,當時她還恍然大悟深有同感。夢見今早這樣幻想式的夢境似乎很稀奇。正因如此,亞紀覺得剛才那個夢似乎也與圍繞自己的現實有某種關係。

想到這裡,亞紀倏然想起,以前曾經騎過一次馬。

那是佐藤康在美國研習期間亞紀去看他時。不過倒也不是為了看他才專程赴美。那已是將近四年前的事了,當時亞紀正好也要去紐約出差,所以辦完公事後取得三天休假去慰問康。康當時正在科羅拉多州的丹佛研習網路。丹佛在當時就已是美國高科技企業的重鎮。

在他狹小的公寓住了一晚,翌日他們租車一路開到落基山脈山腳下的城市。那裡有個大型牧場,於是二人租了馬。當然康與亞紀都是頭一次騎馬,所以讓牧童拉著馬銜坐在觀光用的黑馬上,然後只是跟在前導馬的後面漫步了三十分鐘左右而已。

可是說到馬,除了那次記憶之外想不起別的。聯想到這是康的婚禮當天,在美國的那次騎馬經驗肯定是以那種方式變形在夢中出現吧。可是夢中並未看到康登場,只是自己騎著雪白的馬朝著覆雪的山脈賓士,亞紀覺得這個夢未免也太跳躍式了。其中或許微妙地投影出潛藏在亞紀心頭深處的某種期待與願望、斷念與憤怒,但她不是很明白。

只是當天面對婚禮還是有點緊張。與佐智子面對面時,真的會發生康憂心的那種事嗎?那對佐智子本人固然不用說,是否也會令康與亞理沙留下不愉快的回憶呢?這點比什麼都令人擔心。但是,即便如此,亞紀還是想出席今天的婚禮。佐智子寄來的那封信也沒找到,對亞紀來說,兩年前的決定要視為過去做歸結已成為棘手的包袱。無論是以何種形式,如果沒有更進一步的決斷,自己的心情無法平復。

哪怕是為了把自己與康的過去完全歸為過去,亞紀也想與佐智子談談。她覺得這樣做到頭來不僅是對自己,對康而言,也是無法迴避的必經儀式。出席通知,在她與康見面的翌日便已寄給亞理沙。她本來預期康還會再打電話來,但他毫無音信。亞紀將之視為無言的容許,敲定了今日的出席。

亞紀在被窩忍了三十分鐘左右,還是沒有睡意,只好下定決心下了床。

打開房間的燈,猛然拉開窗帘。

頓時,她想起信在哪裡了。

亞紀急忙走到玄關旁邊的儲藏室前。打開門,先搬出腳架放好,站上去之後把塞滿最上層柜子的東西一個一個拿下來放到地上。五分鐘後終於出現她要找的舊行李箱。拖出那個行李箱,亞紀將之搬到客廳。

在餐桌旁一屁股坐下,打開行李箱。她想起去美國出差時也是用的這個行李箱。沒錯。她記得信就是收在這裡面。

然而,出乎預料的,行李箱空空如也。

但亞紀還是覺得這種記憶的感觸若說只是記錯了未免太不充分。這是怎麼回事呢?明明記得自己把佐智子的信放在這裡面……

這時,亞紀終於找回正確的記憶。

大約一年前,父母去歐洲旅行時,借用了這個行李箱。她還大老遠跑回兩國的老家交給母親。臨給母親之前檢查箱中,赫然察覺佐智子寄來的信在裡面。亞紀慌忙取出,暫時先藏在老家其他地方。後來父母回國後把行李箱還給她,她卻糊塗地忘了那封信。從此,亞紀也沒再使用過這箇舊行李箱,所以隨著時間流逝才會漸漸忘記信放在哪裡吧。一度收藏的場所臨時轉移到別的場所,忘了這點後,自然難以找回正確的記憶。

亞紀將行李箱放回儲藏室,開始準備出門。

時間已過了清晨六點。她已向常去的西麻布美容院預約九點做頭髮,所以本來打算八點過後再出門,但她現在決定立刻出發先去兩國,拿到信後再去美容院。今天要穿的洋裝前天就已寄放在美容院了。康與亞里沙二人的婚禮與喜宴會場一樣,都在赤坂某飯店內的會場,十一點開始舉行。她只需要弄頭髮、化妝和換衣服,都不需太多時間。西麻布和赤坂之間的距離搭計程車只要十五分鐘。就算晚一點抵達美容院,時間也絕對綽綽有餘。

早上七點過後她離開公寓,八點整時亞紀已回到老家。

她在假日一大早出現令孝子面露驚愕,但亞紀聲稱學生時代使用的教材中有工作上必需之物所以回來拿,孝子似乎立刻相信了。

「假日還要工作真辛苦。」

大概以為亞紀現在要去公司,孝子如此說道。

「還好啦。相對的,可以找一天補休,所以沒關係。」

亞紀隨口敷衍,匆匆走上自己位於二樓的三坪房間。現在那裡也擺著床鋪,讓亞紀隨時可以回來睡。壁櫥里塞滿了學生時代看過的大量書籍及教科書,還有早已不穿的衣服。這幾年,一直打算找個空閑時間來整理,但終究還是懶得動手,就這麼堆到現在。她拉開紙門,搜尋佐智子的信。

把排放在壁櫥一邊的收納箱全都找遍了還是沒找到那封信。收納箱中幾乎都是衣物,記憶中她好像是把信藏在其中某個箱子的底層,但翻了又翻還是沒找到。耗了三十分鐘左右,總算找到一個厚厚的信封。出乎預料,那封信就隨手插在另一邊的書架最上層角落。

累得滿身大汗地把信放進皮包後,亞紀下樓。孝子已替她備妥早餐,但她道個歉說:「時間來不及了,對不起。」便立刻離開了老家。

自兩國車站搭總武線到秋葉原後改搭地下鐵日比谷線。在車上,她一再從皮包取出信,但電車意外擁擠實在不是看信的氣氛。她沒打開裡面的信紙,只是仔細看著信封上的字跡。她早已忘記,這封信當初是寄到公司的。收信人處寫的是亞紀現在仍任職的部門。上面一筆一畫一絲不苟地寫著鋼筆字。寄信人,寫的是「佐藤釀酒有限公司 佐藤佐智子」。把信寄到公司,可見佐智子的細心。不過,仔細回想起來,當時的亞紀對於信特地寄到公司來只感到對方的執拗與冒失。就這封信的重量來看應該是封長信,但自己該不會只看了頭一兩頁,剩下的部分連看都懶得看吧。否則,應該不至於對內容這麼沒印象。

然而,現在這樣望著佐智子寫的收信人,可以赤裸裸地感受到她的拚命。佐智子是抱著多麼期待的心情寫的這封信,似乎可以透過那每一個字傳達出來。

出席婚禮前,她想先找個安靜的地方,重看這封信。

在六本木站下了車,抵達西麻布的美容院時已快九點半。亞紀急忙讓人做頭髮,也化妝換好衣服。就電車的擁擠來看,道路可能也會塞車,所以三十分鐘後她就離開了店裡。

可是,坐上計程車才發現往赤坂方向的六本木大道十分空曠,結果抵達飯店時才十點十分。

亞紀先去二樓的婚禮會場。收禮台已經設置好了,但是不見人影。新郎新娘及雙方親戚想必早已抵達飯店忙著張羅準備,但是大概要到十點半才會開始接待賓客吧。確認完場地,亞紀決定前往頂樓的餐廳。

今早匆匆忙忙跑來跑去到現在粒米未進,她稍微吃點東西填肚子,最主要的是,她想好好閱讀佐智子的信。

8

早餐的用餐時段已經結束,所以餐廳沒什麼客人。亞紀被帶到窗口的四人座,點了三明治和咖啡。大窗外是無垠的晴空。昨晚的氣象預報說北日本有暴風雪,但東京的天氣晴朗。也許是北風強勁,只見微有薄雲不停朝西南方飄去。

眼下可見赤坂見附的十字路口,更遠處是赤坂御所蒼鬱的森林。她看著好久沒戴的卡地亞手錶確認時間。十點二十分。最後五分鐘前再下去二樓就行了,所以等於還有三十分鐘時間。她從放在旁邊椅子上的皮包里取出佐智子的信。再次凝視信封上的字跡,然後抽出整疊厚厚的信紙。調整呼吸,打開信紙。

就在她的目光落在以「亞紀小姐」開始的頭幾行字時。

「冬木小姐。」

眼前傳來呼喚。

亞紀吃驚地抬起頭,循聲音看去。一名陌生女子站在桌旁。她那窺視手邊的視線,令亞紀慌忙折起信紙塞回信封。把信匆匆放回皮包後,她再次瞥向佇立的女子。

「在這種地方遇到還真巧。」

對方面露微笑、態度親切地主動發話。這會是誰?亞紀急忙翻閱腦中的名冊。那是個身材高挑、相當美麗的女子。這種看似模特兒的人和自己到底是在哪兒認識的?這時,她差點驚叫出聲。終於想起來了。這個女人是去年年底吃尾牙宴時曾經互相寒暄過的沼尻社長的情婦。前年吃尾牙宴時也見過。沼尻連續兩年都帶同一個女人出席令人感到奇異,那晚自己醉醺醺的腦袋不是還左思右想地探究過原因嗎?

然而,如今在明亮的日光中看著隻身出現的她,和往昔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亞紀本來很疑惑沼尻為何對既不特別漂亮也沒有嫵媚風情的她如此執著,但是現在亞紀發現這種懷疑本身就是大錯特錯。

「你好。好久不見。」

亞紀一邊致意一邊讓自己鎮定下來。

「你一個人?」

對方依舊親切地問。

「對。待會要參加朋友的婚禮,所以我想先吃點東西墊墊底。」

「不介意的話能否讓我跟你一起坐?我也是一個人,現在才要吃早餐。」

說著,她也不等亞紀回答就迅速拉開對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下了。亞紀這邊只顧著拚命回想她的姓名,根本無暇制止。

服務生立刻拿著開水走近桌子。她從愛馬仕的皮包取出早餐券交給服務生。昨晚她一定就在這間飯店過的夜吧,亞紀暗想。她的名字頓時浮現腦海。

「沒記錯的話,你是鄉美小姐吧?沒你的名片,所以只說得出名字不知貴姓,真對不起。」

說出這句話時,亞紀點的三明治和咖啡送來了。

「別放在心上。我也只有報上鄉美這個名字而已。身為沼尻的情婦,也不可能遞名片嘛。」

鄉美愉快地笑了。她那不帶絲毫惡意的微笑,令亞紀感到心情稍微放鬆些。

「我對冬木小姐可是印象深刻哦。因為拿到名片時一看你的姓氏,我當下就想,這個人的姓和我正好相反耶。」

亞紀不大明白鄉美的意思,只好默默喝了一口咖啡。這樣面對面一看她越發美麗了。鄉美抽出一張餐巾紙,從皮包掏出筆寫了幾個字遞到亞紀面前。上面以工整的字體寫著「夏樹鄉美」。

「對吧?」

冬木對夏樹,原來如此,亞紀也咧開嘴笑了。

「你那件洋裝,真好看。冬木小姐的身體線條很美,所以我覺得這種剪裁利落的衣服最適合你了。」

之前在尾牙宴上明明只是默然端坐,現在為何會表現出這麼平易近人的態度?亞紀感到很意外。她覺得此人說不定其實是個隨和不拘小節的人。果然再沒有比人的外表印象更不可靠的東西了。

「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當她望著餐巾紙上的字跡時,鄉美說。

「不,沒那回事。」

亞紀慌忙搖頭。

「是嗎?沼尻那傢伙,今早也是匆匆離去,害我心情有點不好。然後正好撞見你,所以就忍不住出聲招呼了。對不起哦。」

對方可是與大客戶有特殊關係的人。態度冷漠是大忌,亞紀如此告誡自己。

「婚禮幾點開始?」

「十一點開始。」

鄉美瞥向系在纖細手腕上的禮服手錶。

「是嗎?那你沒什麼時間了耶。我快快吃完就走,所以可以讓我這樣跟你一起坐一下嗎?」

「當然。我一點也不介意。」

「是嗎?那就好。」

雖然亞紀暗想,你本來就已不請自來地坐下了,但鄉美的語氣和表情有種令人無法生氣的特質。不到五分鐘,她點的歐式早餐已放在桌上。鄉美果如其言,以驚人的速度默默吃光早餐。其間亞紀也吃了三明治。

彼此都只剩下咖啡時,鄉美再次看手錶後:

「呃,我再坐五分鐘可以嗎?」

亞紀點頭。她的一連串態度漸漸令亞紀莫名地感到爽朗。

「在冬木小姐看來,沼尻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鄉美傾身向前問。

「我認為社長是個很了不起的經營者。」

「我不是問那種工作上的事。你覺得作為一個男人,他有魅力嗎?」

突然聽到這種問題,亞紀實在無從答起。鄉美見亞紀沉默不語,說道:

「至少不是你喜歡的類型吧?」

鄉美如此斷言。

「沒那回事。社長是個無論對誰都絕不示弱、很有骨氣的人,所以我一直很尊敬他。」

「嗯——」

她一邊沉吟著,一邊啜飲剩下的咖啡。

「那個人的確是個不肯在他人面前示弱的人。連我也是,交往兩年我一次也沒從他嘴裡聽過牢騷或抱怨。」

鄉美這麼說完,又說道:

「不過,他超級小氣,在老婆面前也完全抬不起頭,而且還很喜歡自吹自擂。」

亞紀聽到這番話不禁笑了。

「哎,不過男人大概都是這副德行吧。」

鄉美也一起笑了。

「我啊,平常一個人倒是無所謂,唯獨睡覺時很討厭一個人睡。天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從小我父母就離婚一直跟著我媽在單親家庭長大吧。我媽是護士,所以常常上夜班。不過,人還真是奇怪的生物。腦袋那麼大,其實卻和其他動物一樣,只有睡覺時才能安心。到頭來,不需用到大腦的時間對人類而言才是最能安心的時間。呃,這樣不是很矛盾嗎?你不覺得什麼理性啦、文明啦,其實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東西。所以,不管什麼事都沒必要太煩惱。有那個閑工夫煩惱還不如蒙頭大睡比較好。至少我認為自己就是那種人。」

「只要肯陪我一起睡,對方是誰都行。沼尻幾乎都待在我的住處,所以那樣就夠了。反正我也壓根兒沒想過要叫他跟我結婚。不過最近情況有點不對勁耶。他跟他老婆好像出了問題。就像今天也是他自己說上周完全無法來找我,所以要賠罪,特地安排在這間飯店的豪華套房過夜,可是天一亮他就匆匆回去了。」

對於她唐突的推心置腹,亞紀不知該如何反應。為何要對自己講這種事呢?亞紀感到很不可思議。然而,對方似乎一點也不在意,自個兒講得很開心。

「我們也許已經走不下去了。」

鄉美說。

「真的嗎?」

嗯,她應聲點頭,喝光了咖啡。然後,又開始說話:

「既然如此,我打算生個小孩。如果有個小孩,不就再也不會有孤枕難眠的寂寞了嗎?小寶寶暖乎乎軟綿綿,真的是很可愛的生物,而且只要好好撫養,小孩絕對不會背叛。付出多少就會回報多少的恐怕也只有自己的小孩吧。」

「沼尻和他太太沒小孩,現在他太太的侄子進了公司當常務,遲早那個人好像會繼承公司,可是那樣,我覺得他實在太可憐了。沼尻以前當專務時,前任社長在股市虧了很多錢,負債好像有一大部分都是他太太的娘家幫忙償還的。我想也是因此才讓他在夫人面前抬不起頭吧。如果我生了小孩,我想他一定會很高興。就算再怎麼努力守住公司,如果沒有自己的小孩,死的時候豈不是很空虛嗎?我啊,想生個男孩,把他撫養成能夠幫助沼尻的好兒子。反正我本來就是護士,沼尻就是兩年前生了重病住院時,在那家醫院跟我認識的。所以,我有把握自己一個人把小孩養大。」

鄉美說到這裡打住了,舉起雙臂伸了一個大懶腰。

「我啊,今年三十歲。冬木小姐也是吧?」

「對。」

「果然。我之前就這麼覺得。我心想我們一定是同齡的。」

鄉美露出欣喜萬分的表情。

「那張餐巾紙給我一下。」

亞紀把剛才一直放在桌上沒動的那張餐巾紙給了她。鄉美從皮包取出筆和手機。好像是日本移動通信公司(IDO)的機子。她操作按鍵,一邊看屏幕一邊在自己的姓名旁邊寫上號碼。

「這玩意兒真的很方便哦。我也是之前剛買的,這算是情婦的必備工具吧。」

說到這裡才想起來,IDO從今年起把契約金一口氣降至五萬五千日元。加入人數早已超過三十五萬,日本電報電話公司(NTT)也在激烈競爭中開始改走低價路線。手機的時代即將開始。想必在不久的將來,一人一機就會成為一種日常現象吧。像課長赤坂那種人,雖然說明年三月起的傳呼機買斷制 會正式拍板定案,這下子手機市場也會大受打擊,但根本沒那回事。傳呼機肯定很快就會乏人問津。目前傳呼機的利用數是七百五十萬台,但手機想必會一口氣鯨吞這個市場吧。屆時,面臨的將是爆炸性的普及。甚至已有人預測,如果技術革新繼續這樣加速,手機市場將會成長為傳呼機的五倍,不,是十倍以上。固定電話的銷售已如風中殘燭——亞紀一邊這麼想一邊注視鄉美的手機,添上十位數號碼的餐巾紙已經推回眼前。

「那,我要走了哦。」

鄉美拿起皮包匆匆起立。

亞紀目瞪口呆地看著她。這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出其不意地冒出來說完自己想說的話,就這麼拍拍屁股走人了。

「改天我們再慢慢聊。等你有興緻時再打那個號碼找我。」

鄉美毫不在意地說。

亞紀拿起餐巾紙:

「好。」

她如此回答。

鄉美倏然朝窗外景色投以一瞥。然後,忽然臉色一正用溫柔的雙眸凝視亞紀。

「對不起哦。打擾你寶貴的獨處時間。換作平時我絕對不會做這種事,可是我看你的臉色好像真的很煩惱。真的很對不起哦。」

「那就再見嘍。」說完,她揮揮手,一轉眼就朝餐廳的出口走遠了。

好一陣子,亞紀什麼也沒想,就這麼呆坐著。她感到意外人物的登場把她今早開始的激昂心情一口氣澆熄了。驀然回神她看看手錶。已經十點四十五分了。不趕緊結賬前往會場就要遲到了。

亞紀起身準備離開,但,她又再次坐下。

畢竟,如果沒看完佐智子寫的信,還是不能出席婚禮。

她從皮包取出信。抽出厚厚的整沓信紙。現在的自己果真如鄉美所言滿臉煩惱嗎?莫名地,她覺得已經沒那種事了。亞紀做個深呼吸,將意識集中在信紙的內容上。

9

亞紀小姐:

好久不見。一月在長岡車站的新幹線月台道別後就沒再見過了呢。那時我深信很快會再見到你,所以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竟會這樣寫信給你。

你過得還好嗎?我們這邊大家都很好。嚴寒的冬天也已過去,長岡變得非常溫暖。再過個十天,舊城遺址的櫻花好像也要開始綻放了。東京的櫻花想必早已凋零,但在雪國北地,現在才要開始進入春天。

今天為了你與康的未來我有話非說不可因此提筆。康在二月向你求婚,五天後被你拒絕的事,我旋即在電話中聽康說起。以你的個性,不難想像這應是你認真思考之後的結論。對女人來說,結婚與否是人生最重要的抉擇之一。聽到康的電話,有兩個多月的時間我也拚命努力讓自己接受這個遺憾的結果。

這個月月初,康因家中法事回到長岡,當時我也與康充分談過。他到現在好像還是一樣喜歡你,但他似乎已接受苦澀的現實,為了將這段情變成過去的一頁每天拚命活下去。

我想,亞紀小姐想必也抱著同樣的心情,度過同樣的時間吧。

對於這樣的你,我這種立場的人要重提舊事實在非我所願。不只是你,對康也是,我偷偷寄來這封信想必令人困擾不堪吧。如果他知道了肯定會很困擾,還會不高興地怪我。

即便如此,我還是很想把我的心情告訴你。這兩個月來我苦惱再苦惱,

還是決心非這麼做不可。因為我再怎麼想,都無法接受你竟然不與康結婚。

接下來要寫的,是身為一個女人的我想直接說給身為一個女人的亞紀小姐聽的女人私房話,和雖是我兒子但身為男人的康毫不相干。所以,如果你不想再聽這種厚顏無禮的話,請在這裡將信合起。我認為那樣一點也沒關係。

第三張信紙還剩下三分之一的空白,就這麼結束了。

亞紀想起來了。

那時的自己只看到這第三頁就已打從心底不耐煩了。正如信中所述,事到如今又重提她與佐藤康的事實在令人困擾,更何況還要聽康的母親刻意傾訴怨言更是不快至極。所以,她按照佐智子信中之言,折起信紙,沒有再繼續看下去。然而,現在再次重讀,她覺得信中根本沒有任何會令人那麼反感的字句。亞紀深深感到兩年這段歲月的分量。

她翻頁繼續往下看。

亞紀小姐:

去年的除夕,你隨康首次來到佐藤家時的情景我永難忘懷。

打從在那三天前,康通知我要帶女友回家後,我就對對方這位小姐半是期待半是不安地做出各種想像,前一晚甚至輾轉難眠。從小康就是一板一眼踏實本分的個性,雖然不懂得花哨,但不管對誰都一律平等,是個心地善良也很聰明的孩子。只是,也因此,他很不擅長表現自己,也少有自我主張,稍稍欠缺了一點人性上的寬容。他念大學和找工作都在東京,所以,我與外子一直很擔心事事低調的康在大都會是怎麼過日子的,是否真的能適應。從他口中也從來沒聽過女孩子的話題。所以,突然間接到他的電話,說要帶一位冬木小姐回家,我和外子都大吃一驚。我們夫婦還私下說,依照康的個性肯定是下定了決心吧。

記得你抵達我們家是在中午過後不久吧。那天我早早就起床,把家中到處打掃乾淨,準備好晚餐後,就在主屋的側玄關一進來的十五坪房間迫不及待地等候你的到來。結果,你們竟從後門進來,繞過酒窖林立的狹小走道,從店面和辦公室所在的正面玄關出現。接到你們抵達的消息,我慌忙趕往辦公室。

你倆,當時正對著放在賬房旁邊的佐藤酒廠各種品牌的酒,一邊聽外子說明一邊熱心打量。我首先看到的是你修長窈窕的背影。外子發現了我催我過去,於是你倆一起轉過頭來。看到身穿白色大衣、在康身旁客氣行禮的你的那一瞬間,我感到心情前所未有地激昂。那種感覺真的是有生以來頭一遭。說「激昂」或許很奇怪,但當年我頭一次見到大兒子的妻子時,完全沒產生那種感受。

天哪,這位小姐將要成為康的妻子,我打從心底想。並且,當下直覺這個人將會接手佐藤家的家業。

短短一瞬,只是看到你的外形,自己為何就有這種感覺,我至今說不出明確的理由。但是,我就是很強烈很強烈地這麼覺得。

初三過後,我倆曾經單獨前往小千谷的溫泉,對吧?那是吹著暴風雪非常冷的一天。與你在同一個屋檐下共同生活了數日後,我的直覺變得越來越堅定。我把康偷偷叫來,告訴他我想與你單獨遠行。康顧慮到你的感受起先很反對,但在我的百般懇求下終於勉強同意。他本來就是個極討厭說謊的孩子,更何況這樣等於是欺騙心愛的你想必令他很不情願吧。前一晚,康忽然發燒是我們母子事先串通演的戲。因為我非常希望能有段時間與你獨處。並且,渴望能跟你一起去我婆婆帶我去過的同一個溫泉。

與你獨處的那半天是多麼快樂啊。對我來說,那麼愉快的時光,真的已暌違十幾年了。途中,由於暴風雪太大我們曾把車停在路肩聊了三十分鐘對吧。「我認為雪真的是無可挑剔的美麗。而且,真正美麗的事物,有時或許也會令人痛苦。不過,只要繼續相信那是美麗的,我想那種痛苦一定會變得不再是痛苦。」當時你這麼告訴我。在廣瀨這個大雪地區長大的我,從小就熟知人們為雪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即便如此,我還是一直深信雪的美好。聽到你說那些話時,我當下暗想,這位小姐肯定能成為康的伴侶,在新潟的嚴苛大地堅強地生活下去。我越來越可以確信,自己並未看走眼。

我倆泡了溫泉,還享用了美味的午餐,對吧?

從小在東京生長的你與在長岡活到六十歲的我,無論年齡或生活環境都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現在居然這樣單獨面對面坐在餐桌前。我深深感到人與人的緣分有多麼不可思議。我感到,這個世上根本沒有任何偶然。我認為,你是以我的兒子康為火把,千里迢迢自遙遠的城市來到我的身邊。然後,我細細咀嚼著那種感激。

亞紀小姐,你為什麼會犯錯呢?

原來即便是你這麼聰明的女子有時也會犯下過錯啊。我再次體會到這點。

亞紀小姐,世上沒有未能選擇的未來,未來沒有任何一樣是確定的。但是,正因如此,對我們女人來說,每一次的選擇都是命運。我一直深信你與我的命運休戚與共。康說,是他自己沒有足以挽留亞紀小姐的魅力,他好像已經死心了。男人其實特別脆弱。但是我們女人並非如此,對吧?生育孩子,讓這個世界存續下去是我們女人的職責。我們如果不守住家庭、生育小孩,這個世界將會在瞬間毀滅。

亞紀小姐,請你清醒過來。

請你再一次,傾聽自己真正的心聲。

我在年輕時也有過喜歡的人,我在忘不了那個人的情況下嫁給了現在的丈夫。但是,我那個選擇沒有錯。選擇與外子結婚的這個抉擇,才是我的命運。女人就是這樣不斷編織命運活下去的。全世界的女人委身於每一個決定性的命運,創造出這個世界的全部。我們女人對此都該抱持驕傲與自信才是。

第一眼看到你的瞬間,對我來說,已經清楚看見了我傳承給你的命運。我當下直覺,你一定會來到我們佐藤家,生下繼承這個家的孩子。

我要再說一次。

亞紀小姐。請你更認真地考慮與康的婚事。至今,我仍相信,你一定會嫁來佐藤家。

亞紀小姐,我打從心底期盼著你。

平成四年四月二十五日

佐藤佐智子

10

把信重看了三遍後,亞紀抬起頭,看向窗外的景色。

不知幾時雲層已經散去,眼前是整片蔚藍晴空。

亞紀把信紙仔細折好,放回信封。手錶的指針已指向十一點十五分。將信封放在桌上,亞紀喝下一口冷掉的咖啡後環抱雙臂,把臉轉向窗外的藍天並閉上了眼睛。她感到溫暖的日光灑落在自己的臉孔與身上。

即便是現在你仍是我最信賴的人——佐藤康的聲音傳來。

我認為重要的不是愛人,被愛才是重要的——那,是應該只見過一次的,加藤沙織的聲音。

孝子的聲音還是一樣斬釘截鐵。

我可不是周遭的旁人。我是雅人的母親耶。男人若是賽馬,女人就是騎師。如果只是一味緊抓馬鬃不放,遲早會被甩下馬哦。

說到這裡才想起,今早夢到自己騎著白馬朝雪山賓士,或許就是因為在不知不覺中想起了孝子的這句話。

到頭來,不需用到大腦的時間對人類來說才是最能安心的時間喲。就算再怎麼努力守住公司,如果沒有自己的小孩,死的時候豈不是很空虛嗎?付出多少就會回報多少的恐怕也只有自己的小孩吧——說這些話的又是誰?對了,是剛才偶然遇見的夏樹鄉美。

雖不認為是打從心底深愛他,但我本來一直覺得和這個人結婚一定可以攜手共度未來數十年,那樣想必也是一種快樂——阿梓解除婚約的理由自己現在好像終於明白了。

阿梓是因為無法生未婚夫的小孩。那或許是她放棄結婚的最合理的理由。

雖然喜歡你,但是並沒有喜歡到想要跟你結婚——兩年前的我對佐藤康這麼說。

然而,彼時我可曾認真想像過生育康的小孩?無論如何都無法踏入的「更進一步的關係」中是否真的包含了那個?

致命地欠缺為對方著想的顧慮的,真的是阿梓嗎?

平庸的到底是誰?是康?或是我自己?

只要繼續相信那是美麗的,我想那種痛苦一定會變得不再是痛苦——與佐智子獨處,凝視車窗外的霏霏大雪時,我為何會說出那種話?更重要的是,為何在現下這一刻之前,居然一直沒想起那句話?

沒有與康在那個大雪紛飛的城市廝守終生的覺悟——我真的打從心底這麼確信嗎?若是確信,那又是什麼時候?是從長岡歸來在新幹線的車上,當康說他遲早要返鄉繼承家業時?抑或,是在與佐智子駕車沿著風雪交加的道路開往小千谷的途中?

我真的討厭被人耍得團團轉嗎?被人耍得團團轉,歸根結底到底是怎樣?像少女時期的沙織那樣,拚命去喜歡一個人是否就是如此?那麼,能夠拚命去喜歡誰,不正表示只會去左右對方,絕對不可能被對方左右嗎?

去愛那愛著自己的人,以及被自己愛著的人所愛,到底有哪一點不同呢?

我真的討厭康嗎?真的沒有喜歡到想跟他結婚嗎?真的討厭到無法嫁給他的地步嗎?

世上沒有未能選擇的未來,未來沒有任何一樣是確定的——佐智子在信中這麼寫道。她說正因如此,每一次的選擇都是命運。

那真的是真的嗎?

那時沒有選擇與康結婚,對我來說就是命運嗎?

我該不會僅僅只是不曾選擇、未能選擇吧?該不會就像佐智子說的根本沒有不曾選擇的未來,我卻誤將沒有的未來當成有什麼的未來,僅僅只是在自己糊弄自己?該不會只是選擇了不做選擇,輕易拋棄了我真正的未來?

我真的不愛佐藤康嗎?

佐智子寫道:我可以清楚看見由我傳承給你的命運。

我卻沒看見那個命運嗎?或者,是我不肯去看?

全世界的女人委身於每一個決定性的命運,創造出這個世界的全部。我們女人對此都該抱持驕傲與自信才是——我身上,可有驕傲與自信?我有佐智子擁有的那種驕傲與自信嗎?我有與佐智子不同的、只屬於自己的驕傲與自信嗎?

我可是懷著這種驕傲與自信存在於此時此地?

老實說吧。

我身上完全沒有那種驕傲與自信。我真的這麼覺得。不只是現在,過去似乎也一直如此。

為什麼?

其他的人又是怎樣呢?

阿梓呢?解除婚約後,變得那樣傷痕纍纍的阿梓又是怎樣?

鄉美呢?嘴上雖說壓根不求對方跟她結婚,即便如此,還是想替喜歡的男人生小孩的鄉美又是怎樣?

沙織呢?深信被愛比愛人更重要,年僅二十四歲就打算結婚的沙織又是怎樣?

她們,該不會比我更具有身為女人的驕傲與自信吧?正因如此,阿梓才能受傷到那種地步吧。正因如此,鄉美才會開朗率真到那種地步吧。正因如此,沙織才會對於被愛執著到那種地步吧。

我到底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沉溺於眼前的工作,天天被時間與數字追逐,最終將被時代淘汰的究竟是誰?

是田中角榮?赤坂課長?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男人?

是誰?

到底是誰……

亞紀將信封放回皮包後靜靜起身。仔細想想,事到如今自己已經沒有任何話該對佐智子訴說了,她想。

要把自己與佐藤康的過去完全歸為過去,本就是不可能的。因為打從一開始自己與他的感情就不屬於過去,正如佐智子寫的,世上根本沒有不曾選擇的未來。那麼,沒有未來的過去,自然不可能是真正的過去。

自己今天來到此地,顯然是毫無意義的行為。

除了唯一一點——自己終於看完了佐智子的信。當時,為何沒有把信看完呢?若說自己有錯,或許那的確是個錯誤。然而,一切都已太遲了。

誰也無法挽回失去的未來。

亞紀凝視窗外的蔚藍晴空半晌。她想起與康重逢的那日,曾經試圖將飄揚的雪花與掩埋整個長岡城市的大雪重疊。那是無從比擬的兩種風景,不知為何竟與眼前萬里無雲的晴空疊映,亞紀感到彷彿溶解般開始氤氳渲染的蒼天彼方漸漸出現美麗的雪景。

亞紀滿心不可思議地當場愣住。

當她察覺源源不斷的淚水濡濕雙頰,已是很久之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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