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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葉之信

所屬書籍: 你是我的命運

1

雖然大約兩天前便開始有花瓣飄落,但昨夜的雨似乎終於令今年的櫻花完全凋零。亞紀居住的東區公寓離海邊很近,因此從博多灣吹來的風有時非常冷冽。昨夜整晚都有風聲呼嘯。果然,上下班的途中環視公寓四周的櫻樹,花朵寥寥無幾,只見嫩葉已在一轉眼間佔了優勢。

前往九州分社赴任,正是去年的這個時節。時間很快已過了一年。

對亞紀而言,這是頭一次背井離鄉出外生活。更何況說到九州,是她以前連旅行都沒來過的地區。這一年,回顧起來,發生了許多新鮮的事、驚人的事。基本上她壓根兒沒想過福岡竟是這麼大的都市。雖然知道這是一個自戰國時代至今擁有悠久歷史與傳統的商業都市,但到任之後,那種雄偉規模與美麗街景,跟東京沒兩樣的繁華街區、熱鬧氣氛及人們的裝扮,皆令她如受啟蒙。

舉凡找房子、物價、通勤時間,這裡無論在哪方面都有比東京更寬裕的生活環境。亞紀目前租用的公寓也是,這個公寓公司提供七成補助,距離九州分社所在的中央區天神,搭公車不到三十分鐘,二十一坪(約六十九平方米)新建的兩室一廳公寓月租八萬五千元。因此,亞紀自己負擔的等於不到三萬元。如果就近年流行的什麼居住舒適性指數來看,或許該說東京比起福岡是望塵莫及。

亞紀終於驚覺,原來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認定東京這個都市就是一切。過去她一直以為,若要從日本抽出一個什麼與東京做比較,那就是橫濱,再抽出什麼做比較就是大阪,再抽出一個就是名古屋、札幌、仙台。簡言之,她或許只從機能的集合體這個角度來看都市。

若將都市透過交通運輸和企業、大學、媒體、文化與運動設施、醫療設施、流行及娛樂、國際性等各項機能來分等級,東京的確具有壓倒性的優勢。然而,有生以來頭一次定居地方都市,令亞紀切身感受到「城市不能光憑這種機能來評價」的單純真理。另一方面,也促使她反省,雖然自己有幸在古老的平民街區長大,這些年來恐怕對東京這個城市真正的優點一無所知吧。

剛才也是,下了公車在暮色四合的景色中踏上返回公寓的路,她驀然發覺,東京實在是個櫻樹繁茂的城市。無論是老家所在的兩國一帶,或是總社所在的三田周邊,春天來時總能到處仰望盛開的櫻花。在東京,只要有河就在岸邊,只要有學校就在校園,只要有小公園就在園內,總之,必然種有櫻樹。可是,來到博多一看,櫻樹意外稀少令亞紀大吃一驚。賞櫻的著名景點也只有福岡舊城遺址和西公園,而且和上野或御苑的櫻花比起來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上上周,分社舉辦賞花活動去了福岡舊城遺址,只見每個賞花團體都是小貓兩三隻,始終沒看到像東京賞花那樣連卡拉OK伴唱機和整套烤肉用具都搬出來的盛大宴會。亞紀本來一直深信,愛櫻花、愛賞花是日本人的天性,但那該不會只限於東京人吧。

在舊城遺址,幾名老人聚在一起彈奏博多三弦琴,吟唱博多民謠《搖籃曲》。賞花客打著拍子安靜地出神聆聽。聽著這種悠揚的音色,想起小時候經常和家人前往隅田公園參加熱鬧的賞花會,亞紀覺得自己彷彿遠離故鄉,流落到陌生異地,沉浸在一種奇妙的哀愁中。

她在公寓附近的超市買妥晚餐的材料,六點半回到住處。

這邊的工作幾乎都是準時下班。加班難得一見。分社長是舊識赤坂憲彥。三年前的一九九四年,若杉社長因業績不振任期未滿便閃電引咎下台,從此公司的狀況幡然一變。與若杉對立的佐伯章太郎常務接任社長之職,把前任社長執行了三年半的「脫製造商路線」全盤推翻。公司再次回到以製造半導體、電腦為主軸,加入競爭激烈的個人電腦市場。然而,這個佐伯路線顛覆了大部分人的預測,竟令業績大幅回升。正好趕上個人電腦市場的急速擴大固然也是成功的要因之一,但在除了麥金塔之外所有機種都已被微軟和英特爾結盟獨霸的當前個人電腦市場,亞紀所在公司這種老品牌新開發的商品,以舊使用者為首掀起了超乎想像的熱潮。

現在佐伯已成為中興始祖,在社內外都獲得高度評價,屬於他麾下人馬的太田黑及赤坂身為業務幹部也跟著水漲身高。太田黑升為首席常務,統領國內業務。而赤坂以人氣商品的個人電腦為著力點,憑著天生的業務實力在一年之內重建奄奄一息的九州分社,頂著分社長的頭銜在去年六月被拔擢為董事。

亞紀會調到福岡,就是應赤坂之請。因此不算是貶職下放,毋寧算是得到前途有望的上司青睞,當時在原本的工作單位甚至還引起大家小小的艷羨。

有熟識的上司當老大,她在分社的工作從一開始就很順利。再沒有比推銷賣不出去的商品更累的差事,但是現在只要把暢銷商品出貨給量販店和批發商就行了,所以工作很輕鬆。不停煩惱庫存增加的總社時代簡直像是一場夢。

「因為庫存不足而向經銷商道歉,這可是十幾年沒嘗過的快感呢。」赤坂也常這麼說。

眼下的亞紀一邊處理等同赤坂分社長秘書的業務,一邊打游擊似的參與業務工作。

今晚她打算做純平愛吃的天婦羅。

另外,她在超市發現有新鮮的竹莢魚,所以買了一包。其中三條魚立刻剖開切片去骨,仔細拔去細刺剁碎,和薑末及博多細蔥、茗荷充分攪拌後裝在三個小缽內,用保鮮膜包好放進冰箱。剩下四條去頭、去鰭、刮除尾巴旁邊的硬鱗後冷凍起來。她打算明天拿今天的剩油炸一炸做成南蠻漬 。來到福岡,亞紀對魚種之多彩及新鮮、價格之便宜甚至萌生某種感動。野生鯛魚和比目魚、黃尾魚、雞仔魚都以不到東京一半的價格陳列在這家超市的鮮魚賣場。這裡最高級的魚是被稱為茅渟的黑鯛,但也不過一尾三千日元而已。她一直很想買整條回來烹調看看,所以與純平交往後立刻實行。生魚片、天婦羅、醋拌、紅燒魚頭、鯛魚湯、鯛魚飯,當她烹飪出全套茅渟大餐後,連純平也不禁為之嘆服。記得那是幾時來著?當時認識還不久,所以應該是去年的九月左右吧。

天婦羅的主菜是黃雞。雖然也有炸蝦和炸蔬菜,但純平是大分人,所以特別愛吃炸黃雞。

「只要有炸黃雞和冰啤酒,我就心滿意足了。」他總是這麼說。

雞肉俗稱「黃雞」是亞紀來福岡之後學到的事情之一,而且她這才知道大分有豐後雞這種當地特產,用來做天婦羅相當有名。博多當地也有雞肉火鍋這道名菜,因此各種美味的雞肉一應俱全。今晚她打算炸的是華味雞這種最近當紅的黃雞。然後還有韃靼竹莢魚和昨夜事先煮好的檸檬蜜煮地瓜,晚餐的菜品暫時先這樣應該就已足夠。

把該洗該切的大致都準備妥當,看看一直開著的電視,已開始播報七點新聞了。

純平周末回大分了,所以無法見面。昨晚在電話中他說爺爺的神經痛好像又嚴重了,所以今天早上,要先帶爺爺去醫院之後再回來。他也提到下午才會去事務所,因此今晚可能會晚一點過來。

他即將在九月自行開業,因此最近非常忙碌。如果要自己開事務所,籌錢、徵人、找房子以及與客戶交涉等該做的事數不清。就連他自己,最近也忍不住抱怨「沒想到會這麼辛苦」。他似乎與現在的事務所社長已圓滿達成協議,但是首席設計師要走,社長不可能乖乖放人。過去各家廠商委託設計時多半指名找他,所以他總是不分晝夜地拚命工作,現在即將自立門戶,工作量好像反而更大了。

「現在居然連烏龍茶的寶特瓶都叫我做。他明明知道我向來堅持不做飲食類的設計,真是傷腦筋。」

上周他來這裡時,頻頻如此抱怨。泡沫經濟瓦解後,所有的廠商都開始在多樣化少量生產中另謀生路,像純平這種工業設計者的工作也隨之激增。

「雖然大家都以為景氣的時候拋棄式文化才會橫行,其實那是誤解。荷包滿滿時,任誰都寧願多花點兒錢購買品質好能夠用得久的東西。經濟越是不景氣,廉價的拋棄式商品才會越暢銷。倏地隨手使用倏地厭倦倏地扔掉。流行的壽命可怕地縮短,大家都變得短視近利,再也不會有慧眼獨具的人。粗糙緊張只講求速度的時代來臨。現在正是那種典型。若問我討厭什麼,我最討厭的就是『拋棄式』這個名詞了。再沒有比這個字眼更像在嘲笑我們這一行。所以我身為工業設計者在工作時向來只求自己不要替那樣的時代助紂為虐。可是,現實往往容不得我如此堅持。」

替別人工作時,由不得自己去挑選工作——渴望自這種現實脫身也是純平決定自立門戶的主因之一。今年一開始他就找亞紀商量,亞紀也二話不說舉手贊成。因為交往了快半年,她對純平那種猛烈的工作態度甚至開始感到憂慮。她覺得,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如果再這樣工作下去這個人遲早會垮掉。當然一方面也是確信以他的才華與技術即使自行開業也絕對是十二萬分地行得通。包括亞紀的公司在內,許多客戶都是看中純平的設計才把工作發包。現在身為工業設計家的他已成為備受矚目的人物之一。如果自己開業,亞紀預測他應該不用太久便可獲得人氣設計家的地位。

打開客廳的窗子,讓風吹進室內。這裡是七樓,所以帶著海潮香氣的溫柔春風呼呼吹入。或許是因為昨晚的雨,也能聞到一點點嫩葉初發的氣味。這樣備妥飯菜等候一起吃飯的人也不壞,亞紀與純平相識後對此深有所感。光憑這點,就不得不感謝稻垣純平這個男人。

一度,她曾直接說出這種心情。結果純平笑著說:

「那沒有什麼好壞可言,純粹是很自然的事吧。」

初次見面時他那過於粗魯霸道的態度曾給亞紀留下很惡劣的印象,現在自己卻與他變得前所未有地親密,亞紀至今無法抹去不可思議之感。不僅如此,純平在自立門戶的同時也要求亞紀辭去工作加入他的事務所。顯然,他已考慮將來與亞紀結婚。

其實打從第一次見面的瞬間,亞紀就覺得自己與此人應該會變成那種關係。對於這個比自己小兩歲的男人,猶在惱火「怎會有個性這麼彆扭的男人!」的最初那一刻,亞紀就已確切地如此感到。直到現在她還是想不通自己當時怎會那樣想。

只是,唯有一點似乎是確定的。

與純平首次約會那天,他在道別時這麼說:

「你在事務所現身的瞬間,我心裡就在想:天哪,這個人終於出現在我眼前了。」

聽到那句話,亞紀微微屏息。

因為亞紀見到稻垣純平時的感想和他一模一樣。當時一看到自事務所裡面慢吞吞出現的純平,亞紀就覺得心頭疙瘩突然消失了。搞了半天,原來我是為了邂逅這個男人才來到這麼遙遠的城市啊——她如此感到。

2

今晚的新聞仍在報道日本大使館被佔領事件。去年,即一九九六年的十二月十七日在秘魯首都利馬爆發的這起事件中,包括駐秘大使等二十四名日本人在內共有七十二人成為恐怖分子的人質,至今,依然呈現膠著狀態。明天即四月十五日距離事件發生將滿四個月,迎向第一百二十天,主播聲稱人質的安危令人越發憂心。

面對被佔領大使館要求秘魯政府釋放牢中同志的杜巴克·阿馬魯革命運動(MRTA)恐怖組織,藤森總統完全不肯讓步。現在,秘魯的特種部隊幾時才會強行攻堅已成了焦點。雖然報道指稱日本政府會以人質安全為優先似乎一再要求藤森總統自製,但最近在橋本首相擔任專案對策小組召集人的政府內部,「強行攻堅在所難免」的聲浪似乎正急速高漲。

被抓的日本人質大多是企業派駐當地的員工。據說,佔領大使館的恐怖分子當中也有許多女性和少年兵。如果政府強行攻堅不難想像將會有多麼凄慘的後果。幸好,亞紀公司的員工沒有成為人質,但事發當天,據說公司的駐地辦公室成員也出席了慶祝天皇生日的盛大宴會。湊巧在恐怖分子展開襲擊前離開會場所以平安無事,但只要一步之差,他們也會淪為人質遭到四個月的幽禁。

即便在亞紀的公司,也很少讓女職員派駐國外。調到治安不佳的地區更是從無先例。但是,男職員卻得在公司的命令下前往中南美和非洲、中東赴任。然後,一旦這次這種事件發生便會不容分說地遭到牽連。被年輕婦女和少年拿自動手槍威脅,他們每天到底作何感想呢?還有,這樣拿民間人士當盾牌困守大使館的女人和少年兵,又是抱著什麼想法度過每一天的呢?

亞紀想起數日前,一起看這起事件的新聞報道時,明日香以平靜的語氣所說的話:

「冬姐,這個世界真的是壞事不斷呢。」

又過了一會兒她如此問道:

「嗯,為什麼女人之中,會有人跟軍人結婚呢?」

「幹嗎這樣問?因為軍人的工作危險?」

這個唐突的問題令亞紀反問,明日香的說法是:

「自己的丈夫也許會死在戰場上固然不是鬧著玩的,但比那更嚴重的是,自己的丈夫竟以殺人為職業,那豈不是身為妻子難以忍受的現實嗎?」

關掉電視緊閉窗戶,亞紀在客廳中央的圓形矮桌旁坐下。她漫不經心地望著桌上排放的醬油及鹽巴等小瓶,忽然感到,明日香說對了,一個容許以殺人為職業的世界,或許是被瘋狂支配的世界。

往牆上的時鐘一看,已經晚上七點半了。

說到這裡,明日香遲遲不見人影究竟是怎麼回事。

前天聯絡時,明明吩咐她七點過來的,聽說明日香的父親紀夫從今天起要去大阪出差兩天,所以約好了今明兩晚要一起吃晚餐。亞紀起身,拿起放在沙發上的手機。其實就住在樓上,所以直接過去找人就行了,但明日香在兩周前才剛買手機,動不動就以手機聯絡,所以亞紀如果沒有偶爾主動打過去好像有點不好意思。不過近年來手機的普及還真是驚人。亞紀去年確定調職後才開始使用,但兩年前的阪神、淡路大地震以來,手機的簽約加入人數以爆發性的聲勢成長。現在即便是明日香這種中學生似乎也有過半數的人持有。網路加入件數的成長也足以匹敵。和美國一樣,日本也正急速進入移動化時代。

嘟聲響起數次之後電話接通了。

「喂,已經七點半了,你不餓嗎?」

「啊,對不起。」

明日香的聲音像是剛睡醒。

「怎麼了,你又睡著了?」

「看著看著書好像就有點昏昏沉沉。」

果然。國三的明日香好歹也正努力準備升學考試。但她連補習班也沒去,目前還不能算是真正進入備戰階段。

「那你要過來嗎?隨時都可以開動嘍。」

「今天純平不來嗎?」

「他會來,不過恐怕要九點以後。我本來想說我們自己先吃。」

「對不起。我都沒幫忙。」

「那倒是無所謂。你平常就已經在拚命持家了,跟我吃飯時交給我就行了。」

「那麼,我洗把臉就馬上下去。」

「知道了。那我等你哦。」

掛斷電話,亞紀直接進廚房。一邊在油鍋中倒入新油一邊思忖:若要上補習班,以明日香的情況來說也有相當為難之處。兩年前,紀夫調職來福岡後父女倆就一直相依為命。她一手包辦了煮飯洗衣等各種家事,所以雖然是准考生,若要每天傍晚去補習班,站在明日香的立場肯定還是會有點裹足不前吧。

澤井明日香,是個心地善良、非常聰明,卻也有點古怪的女孩。

去年四月亞紀搬進這棟公寓,當天就和她說上話了。其實也只是當晚向住在頭頂上的鄰居打招呼時,雙方打過照面罷了。

真正認識,是在放連假之後。

去年五月的黃金周連假,亞紀是一個人過的。因為才剛到任,新居還有很多地方沒整理,況且這也是探訪福岡這個城市的好機會。佐藤康與大坪亞理沙成婚後,沒過多久她便與高島洋介分手了。之後,直到認識稻垣純平為止,其間約有兩年半,亞紀沒和任何人交往。就算放連假也沒必要特地回東京。

亞紀在今年十月就要滿三十三歲了。年輕時壓根兒沒想像過自己會到這把年紀還小姑獨處。實際變成這樣後,倒也沒有特別的感慨和焦慮。兩國老家的父母,也因弟弟雅人夫婦的特殊狀況,似乎巴不得亞紀能夠儘快找到對象,但亞紀自己感到過了三十歲之後對結婚的熱切彷彿就像退潮般日漸平淡。這種心境的轉變的確有一部分是因為她與佐藤康的那段情,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那好像也只是小小的起因。實際上她對佐藤康已毫無留戀。毋寧該說,亞紀認識純平後,甚至很想誇獎一下已有許久沒喜歡過任何人的自己。正因如此,現在的她,如果純平希望,她打算和他結婚。她偷偷下定決心,這一次一定要親手牢牢選取她與純平的未來。

和明日香偶然親近,是在黃金周假期的前半段,四月二十八日星期天的事。那天分社的同事結婚,亞紀雖未受邀出席飯店的喜宴,但傍晚開始在中洲餐廳辦的續攤派對亞紀也被邀請了。這是和新同事們拉近關係的好機會,所以她一開始就打算參加,再加上赤坂分社長命她準備花束,所以更不能缺席。這果然是頗有赤坂作風的迂迴方式,看來他還是老樣子,亞紀暗想。

喜宴後的續攤派對傍晚六點開始,但是因為必須買花所以她不到五點就已出門。前幾天看報紙的夾頁廣告,得知這附近開了一間大型花卉量販店,她打算去那裡請人包一束花。她記得那間店就在國道三號的路邊,如果從這裡搭公車去應該距離不遠。臨出門前搜尋那張廣告單卻找不到。亞紀打算到了公車站再找人問問,一邊邁步走去。

「香椎濱」這個公車站牌下有數人正在等公車。

她朝路線圖和時刻表看了半晌,總算看出該搭哪個系統的公車。福岡的公車路線大體而言分為經「天神」往西的「侄濱」方向、從這個「香椎濱」再往東的「和白」方向,以及「博多車站」方向。如果要描繪面對玄界灘張開雙手擁抱的博多灣,右掌是和白,左掌是侄濱;至於名勝景點,則是東有以「漢委奴國王」知名的金印出土地誌賀島,西有福岡舊城遺址和大榮職棒的大本營福岡巨蛋球場。麻煩的是,福岡最大的繁華鬧區中洲和天神,與東海道新幹線的終點站博多車站之間距離甚遠。

中洲和天神正好位於福岡市的中央,博多車站位於其東南方。因此公車路線也以這兩個地方為起點分成不同的系統運行。

亞紀公寓所在的香椎濱位於東區,屬於灣的右臂。近年來填海事業打造出廣大的海埔新生地,在此地陸續建造了新公寓,堪稱福岡的新興城郊住宅區。

亞紀在數名客人中,選定一位中年婦女搭話。她記得花店在三號公車往和白方向行駛的「產業大學前」附近。亞紀舉出店名詢問,但看似家庭主婦的女人似乎不大清楚。「是嗎,不好意思。」亞紀離開那個女人面前時,緊挨在旁邊等公車的少女主動搭話了:

「我知道那間店在哪裡哦。」

少女穿著水藍色V領馬球衫配白褲子,身材算是很高。不過,瘦得像竹竿,不僅臉蛋稚氣就連胸部也還很平。大概是國二生吧,亞紀猜想。

「真的?謝謝。那我應該搭幾號公車在哪兒下車?」

亞紀轉身朝她問道。

「你要去參加什麼宴會嗎?」

少女看著亞紀的服裝說。

「是公司同事喜宴之後的派對。別人托我買一束花。」

「那麼,香椎就有比那間店更好的花店哦。價錢也差不了多少。」

如果是香椎,從這裡搭公車過去用不了十分鐘。

「這樣啊。」

「嗯。花店的人也很有品位,絕對不會只推銷玫瑰花。」

不推銷玫瑰花這句話打動了亞紀。對於專門以高價玫瑰為主製作捧花的花店她向來不敢領教。

「是嗎?那麻煩你告訴我那間花店的店名和地址好嗎?」

「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帶你去哦。」

小女生爽快地主動表示。

「為什麼?你現在應該正要去哪裡吧?」

結果她一聽,舉起手上厚重的文庫本:

「其實也沒有啦。我只是閑著無聊所以想搭循環公車看看書而已。」

說著露出笑容。

得知小女生是住在亞紀那棟公寓八樓的澤井明日香,是在一起上了公車後。

「大姐姐,你是東京來的那個姐姐吧。」

二人並肩在空曠車內的雙人座坐下後,明日香首先這麼說道。聽到這句話,亞紀終於恍然大悟。被她這麼一說才想起搬家那晚,曾經拿著一套沐浴乳和洗髮精去這孩子的家裡打招呼。當時,小女生和中年的父親一起來到玄關門口,雙方交談了三言兩語。當時做父親的問亞紀:「從哪兒搬來?」她回答:「因為調職,從東京搬來。」

雙方在行駛的公車上互做自我介紹。亞紀報上姓名後,「冬木亞紀這個名字好奇怪。」

明日香說。

「會嗎?」

「因為冬天加秋天 本來就很怪。」

「經常有人這麼說。」

「看吧。」

明日香露出親切的笑容滔滔不絕。亞紀暗自感到,這和在連續假期當中獨自搭乘循環公車看書的女孩在印象上未免落差太大。

「那麼,以後如果在公寓遇到了,我就喊大姐姐為冬姐。」

「冬姐?」

「對呀,因為人家喜歡冬天勝過秋天嘛。」

見亞紀面露訝異,明日香一臉理直氣壯地說。

「我看明日香也很怪哦。居然比較喜歡冬天。」

「我啊,最喜歡寒冷。所以其實本來不想來九州。」

「這樣啊。」

「嗯。不過幸好。」

「幸好什麼?」

「因為,博多的冬天超冷的。」

那天,亞紀在明日香的帶領下前往香椎町的花店,請店員做了大束捧花,然後在「西鐵香椎」車站與明日香道別。亞紀要從那裡換乘電車和地下鐵去中洲,明日香則是決定從站前的公車站返家。臨別之際,亞紀問:

「明日香,你都看些什麼書?」

明日香掀開手上包了書套的封面給她看。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你喜歡看外國小說啊。」

亞紀佩服地小聲說。

「其實也沒有啦。」她說。

「那麼,你喜歡什麼樣的書?」

「我沒什麼特別喜好。只要上面有寫字,看什麼都行。」

「也就是說純屬打發時間?」

在香椎濱的公車站,她好像就說過那種話,亞紀一邊這麼回想一邊說。

「那倒也不是。」

「這個連續假期你都沒事做?」

「對呀。沒地方可去。」

「明日香,你也是最近才搬來的嗎?」

「幹嗎這樣問?」

「因為,剛才在公車上你不是說本來不想來九州嗎?」

「我們是正好一年前搬來的。」

「是嗎?」

這時亞紀緘口不語。

「我本來,也一直住在東京。」

明日香卻冷不防這麼說道。

「我就知道。」

「啊?為什麼?」

「聽你的遣詞用字我就這麼猜想了。況且你完全沒有博多口音。」

亞紀這麼一說,明日香露出有點又羞又喜的表情。

「我啊,盡量不讓自己融入這個城市和學校。所以也刻意不學博多腔。」

「為什麼?難道是為了配合你爸爸的工作很快又會轉學?」

「那也有一點關係。」

「不然,還有呢?」

「因為我討厭融入。倒也不是只針對這個城市和這裡的人,無論在哪兒跟任何人我都不想變成那樣。」

「這樣啊。不過你怎麼會那樣想呢?福岡其實是個很不錯的城市。」

這時明日香露出稍做思考的動作。

「我想是因為不適合吧。」

「不適合什麼?」

「所以說,就是像這樣嘛。」

「可是,剛才你不是很隨和地主動跟我說話嗎?」

「那是特例。」

「為什麼?」亞紀笑著問。

「因為大姐姐長得很高,我本來就覺得你是很酷的人。」

「才沒那回事呢。從來沒人這樣形容過我。」

見亞紀笑得更厲害,明日香忽然這麼說:

「那就算了。」

立刻朝站牌那邊等著發車的公車一溜煙跑掉了。

翌日二十九日星期一是綠色節。亞紀一大早起床就去明日香家。向她父親紀夫再次寒暄致意,為昨天的事道謝,邀請睡眼惺忪走出來的明日香去看電影。二人看完電影后一起吃午餐,亞紀得知明日香果然是國二生以及她複雜的家庭內情。就這樣開始了亞紀與明日香這一年來的交往。

明日香總是自備小瓶柚子胡椒醬。不管吃什麼菜她都要用這種調味料。哪怕吃生魚片或甜不辣乃至牛排一律是蘸這個以代替山葵和生薑。

「來到九州唯一的收穫,就是這個柚子胡椒。」她說。

的確,這種擁有獨特的柚子香氣和酸味的胡椒醬,亞紀也很喜歡。但是看著在剛炸好的天婦羅上塗滿大量柚子胡椒醬的明日香,不得不深深感嘆,這孩子真的很奇怪。

華味雞做的天婦羅很美味。韃靼竹莢魚更是滋味甘美入口即化,明日香也讚不絕口一再嚷著「好好吃」。

吃完飯,二人一邊吃固力果的咖啡凍一邊閑聊。就算是紀夫晚歸的日子,明日香通常也會趕在晚上九點之前回八樓,但今晚父親出差所以她似乎格外放鬆。時鐘的指針已超過八點半。

把二人吃完的咖啡凍容器收進廚房回來一看,明日香已從矮桌旁轉移陣地到沙發上主動發話:

「冬姐,這次的連續假期你要回東京嗎?」

「不知道,我還沒決定,不過今年中間還隔著非假日,所以大概不會回去吧。」

明日香頓時露出賊笑。

「說得也是。純平最近好像也很辛苦,冬姐如果不在,他一定會寂寞得哭哭哦。」

「大概哦。」

亞紀也跟著起鬨附和。

明日香和純平很要好。打從認識後就一見如故成了互不客氣的好友。二人都很愛說話,所以三人在一起時甚至有點吵。年紀雖然差很多,但他倆的境遇有共通之處。純平從國小四年級就與爺爺相依為命,明日香也在父母離婚後跟著父親過單親家庭的生活。他們都曾經歷亞紀無法理解的辛苦。但,讓二人更投緣的原因,還是明日香對純平的工作抱有強烈的興趣和崇拜。三人頭一次在這裡見面時,明日香得知屋裡的家電製品比方說熱水瓶、電子鍋、亞紀用的文字處理機都是純平設計的,當下就一邊來回審視那些產品和純平的臉孔一邊露出異常感動的表情。

而純平這廂,只要一談起工作就關不上話匣子,所以能夠找到這個最佳聽眾似乎也很滿意。

「運用工業設計做成的世界性商品有很多,比方說可口可樂的瓶子就是最有名的例子。甚至有人說,那如果裝在普通瓶子里,頂多只會是顏色極為怪異的汽水罷了。」

純平的敘述令明日香從一開始就聽得興味盎然。

「你覺得設計師是從客戶那裡接到什麼樣的訂單,才會設計出那種瓶身?」

這個話題亞紀也是首次聽說,因此她與明日香自然聽得津津有味。

「他接到的訂單是這樣的。即便在一片漆黑中摸到也能立刻知道這是可口可樂,而且就算瓶子破了只掉下一塊碎片,也能一看那塊小碎片就認出是可口可樂。」

「好厲害哦。」

純平一臉深得我意地報以微笑。這時的他會露出宛如孩童的眼神,那和他平日的嘲諷個性形成鮮明對比,令亞紀深感其魅力。

接著純平突然起身,去亞紀的卧室一把抓起幾個化妝品容器回來。他將容器的蓋子一一取下排放在矮桌上。

「明日香,你知道這個是什麼嗎?」他問。

明日香愣怔著眼睛。

「還能是什麼,不就是蓋子嗎?」

「是蓋子沒錯,但這些全部都是以某個東西為象徵設計出來的,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啊?人家猜不出來啦。」

這時,純平再次得意一笑。

「如果仔細看,全都是又圓又大,對吧?這個啊,全都是根據男人的小弟弟尖端做的設計。簡言之,女人想變漂亮的最大理由,在這個蓋子身上被成功地設計化。所以,年輕女人看到這種形狀的化妝品就會忍不住出手。」

當時,明日香在轉眼之間紅透的臉蛋至今令人難以忘懷。

「倒是明日香你今年要怎麼辦?不去找東京的媽媽嗎?」

亞紀從矮桌這頭抬頭看著坐在沙發上的明日香說。

「大概哦。」

明日香也模仿亞紀剛才的語氣,戲謔地說。

「可是,你已經很久沒見過你媽和小聰了吧。難得有這機會偶爾也該回去一下吧。你爸爸怎麼說?」

「爸爸勸我不如去玩玩。可是我明年就要考試了,已經沒時間做那種事了。」

明日香的父母在兩年前離婚。身為姐姐的明日香跟著父親紀夫,當時就讀國小二年級的小聰跟著母親裕美子。任職於大型食品公司的紀夫一離婚就被公司調職,在前年四月與女兒一同來到福岡。

「我會跟著爸爸,是因為那時我以為我和爸爸一起生活,遲早有機會讓他跟媽媽複合。爸爸也很不放心小聰,如果同住在東京,時間久了,爸爸和媽媽或許能破鏡重圓。沒想到,一下子就忽然調職,害我那時大受打擊。」

離婚的原因據說是紀夫有了外遇。

「背叛媽媽的爸爸我絕對無法原諒。只是,他和當初交往的女人好像已經分手了,爸爸也的確非常後悔。我想爸爸選擇我,一定是因為他那時也想跟媽媽和好。」

和亞紀一起去看電影的那天,她這麼說道。

沒想到事態卻朝意外的方向發展。離婚之後開始上班的裕美子,去年十一月竟和公司的上司再婚了。

明日香受到的打擊很大。從此,她好像就和母親與弟弟完全斷絕聯絡了。

「不過,我想你媽一定也很想見你。小聰應該也會很想你吧。」

「也許吧,但是害我無家可歸的是媽媽。」

明日香斷然說道。

亞紀再次起身泡了熱茶回來,把茶杯交給明日香,自己也捧著茶杯在她身旁坐下。

剛才打開的電視正在播報氣象預報。

「唯有這裡的氣象預報,我永遠都無法習慣。」明日香喝了一口茶說。

每次看到氣象預報她都會這麼說。亞紀對此也有同感。來福岡都要一年了,每當畫面出現九州地區的天氣圖還是會感到突兀。就連現在只要出現全國天氣圖,她還是會忍不住先看東京的天氣標誌。

「電視頻道都還記不清楚呢。」亞紀說。

「這點我已經沒問題了。」明日香說著笑了。在福岡,日本放送協會(NHK)不是第一頻道而是第三頻道,而第三頻道在東京本來是NHK教育台的頻道。這裡的第一頻道是朝日電視台,教育放送的第六頻道在東京本來是東京放送系統電視台(TBS)。TBS在這裡是原本屬於日本電視台的第四頻道,日本電視台則以超高頻UHF播放。在東京是第八頻道的富士電視台在這裡成了第九頻道。

「說不定,連假期間達哉會過來玩。」明日香出其不意地說。

亞紀不禁看著明日香的側臉:

「真的?」

「嗯。不過還沒有確定。」

明日香用有點羞澀的動作將茶杯貼到胸口,嘴角浮現小朵笑容。

3

「達哉,博多節好玩嗎?」

經過收費站上了九州自動車道後,純平一邊加快車速一邊問后座的達哉。

達哉沉吟良久,沉默不語。

「一定很無聊吧?」純平笑著說。

「也不是啦,只是人實在太多了,我也說不出所以然。」

「在啥處看的?」

「啊?你說什麼?」

達哉傾身湊近駕駛座。

「不是啦,我是問,你們在什麼地方看熱鬧。」

「就在ACROS福岡複合商場的正前方。」

坐在達哉身旁的明日香代替他回答。

「可是,現場擠得要命根本什麼都看不到。中途還下起雨,所以我們立刻就回來了。」

號稱日本三大慶典之一的博多節,在每年五月的三日、四日舉行。有兒童遊行、化裝遊行、手舞 等民俗表演,福岡與博多的人們列隊緩緩走過博多街頭,短短兩天之間就有將近兩百萬觀光客擁來參與這場盛大活動。

「明日香也是頭一次參觀博多節?」

「嗯。但我死也不會再去了。」

「那和德島的阿波舞一樣,如果不加入表演隊伍一起跳舞就一點也不好玩了。」

「純平,你加入過跳舞隊伍嗎?」明日香一臉意外地說。

「對呀。不過只有大學時一次而已。」

「好玩嗎?」

「哎,無聊透頂。」

「什麼嘛。」

全體一陣爆笑。

「冬姐,你參觀過博多節嗎?」

明日香改問坐在副駕駛座的亞紀。

「我還沒參觀過。」

車子不斷加速。亞紀無暇專心回答只顧著叮嚀純平:「拜託你開慢一點。」他點點頭放鬆油門。

純平的駕駛方式在亞紀看來很粗暴,不僅愛開快車,切方向盤也很大膽,起動和倒車入庫時速度更是快得嚇人。他在學生時代就已經買車,每周都要開回大分的祖父身邊,所以技術的確很好,但他就算開上一整夜也照樣勇於加速令坐在旁邊的亞紀總是提心弔膽。

最近純平的睡眠時間每天頂多只有三小時,即便來亞紀的住處,也是隨便吃點東西就倒頭大睡。今天他也是說在事務所忙到天亮,假寐兩個小時後就來接亞紀一行人。

純平的愛車是一九八四年的日產青鳥·MAXIMA。據說這是他念完大一就把打工存的錢全數揮霍買的車,這年頭已經很少有人開這種舊款汽車了。亞紀頭一次和他出去兜風時很驚訝,今早達哉看到車時也同樣瞪圓了眼。不過,開起來出乎意料地舒適。這固然是因為純平從不輕忽保養,一直開得很小心,不過照他的說法,這輛車是名車。

「FF(前輪驅動)的V6渦輪式噴射引擎在日本只有這種車才有。在日產車系中,這也許是最後一款像樣的車子。現在用半導體控制的車,幾乎已經完全喪失汽車本來該有的機械特性了。」

他如此宣稱。

「用物與人來區分的人,不懂物品也是有心的。物品當然不可能有人類那種心,但它與人類結為一體時,製造者的心會明明白白地向我們傾訴。」

這是他身為工業設計者的信念。

「簡言之,人是物、物是人。人機一體,才是區分動物與人類的最大要素,我認為那就叫作文明。」

頭一次約會時,純平語帶熱切地這麼說。亞紀當時聽不懂「併具杓佬函『函杗京函』」這四個字,不由得反問,他露出你怎麼連這個也不懂的表情,抽出一張餐廳的餐巾紙,用圓珠筆寫上「人機一體」推到亞紀面前。看到他好似很生氣的表情,那一瞬間,亞紀當下就深深愛上稻垣純平這個男人了。

「不過,博多節如果不好玩,難得來一趟豈不是大失所望。」亞紀說。

過完昨天的兒童節後,連續假期也結束了,開往久留米的道路空蕩蕩的。若是東京高速道路的北上車道今天肯定大塞車,但這邊就連對向車道的車流也很順暢。

「沒那回事。規模遠比東京的深川祭及三社祭來得大,我也充分享受到那種氣氛。」達哉用率真的口吻回答。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明日香發出不滿之聲。

「達哉又不是為了看博多節才來的。你是想我才來的吧。」

「呃,那當然也是啦。」

然後在抵達久留米之前的近一個小時路程中,達哉與明日香一直在后座哧哧笑談。

今年的黃金周假期,是二十六(周六)、二十七(周日)、二十八(周一)、二十九(周二,綠色節)、三十(周三)、一(周四)、二(周五)、三(周六,行憲紀念日)、四(周日)、五(周一,兒童節)。四日是星期天,所以無法算是國定假日,要完整地休個假也很不方便。

亞紀這次也沒回東京。去年中元假期她回去過,今年正月也是在兩國的老家過的年,所以用不著勉強趕回去。

平田達哉來明日香家玩是在前天,五月二日的晚上。

翌晨,亞紀和他簡單打過招呼後,兩個小傢伙中午就與紀夫一起出門去看博多節,所以直到今天才正式見面。當然,純平也是今早才頭一次見到達哉。

之前老早就已約好今天一整天要四人出遊。對於預定明早搭機返回東京的達哉,亞紀透過明日香,問他想去哪裡玩,他的心愿出乎意料,竟是「想吃最好吃的博多拉麵」。昨晚亞紀告訴純平這件事後,純平說:

「真正好吃的博多拉麵是久留米拉麵。」

這個答覆也同樣出乎意料。

亞紀這才想起,以前就常聽純平提起久留米有家「白龍軒」賣的拉麵是天下極品。結果到現在他也沒帶亞紀去過,所以兩人商議之後認為這也算是個好機會,於是敲定了這次的久留米之行。

白龍軒位於自久留米市區往大牟田方向開車走十分鐘的地方。附近有九州最大的一級河川筑後川流經,麵店就建在大橋旁。

四人在十二點整抵達白龍軒。

在客滿的店內,亞紀與明日香點了拉麵,純平與達哉點的是大碗叉燒面。的確,湯頭果然比博多拉麵更濃厚醇郁,卻又幾乎完全沒有油腥味。麵條是平桿的細面別具獨特口感,達哉和明日香連湯都喝得精光。

「不枉我們大老遠跑來久留米吧。」

純平這麼一說,二人都點頭露出滿意的笑容。

渾身大汗地走出麵店,微陰的天空已開始有陽光照射。因為在河邊,所以也有涼風吹來。朝河堤走去,可以看見寬闊的河流,蜿蜒直抵遠處的阿蘇群山。

「吃飽了消化一下,在河邊稍微走一走吧。」在五月的陽光下,純平眯起眼做個深呼吸後說道。

他的側臉,好像又憔悴了幾分,下顎滿是胡茬兒。這麼累的時候還讓他陪明日香他們出來玩真是對不起他。亞紀感到很內疚。

過了橋有階梯可以走下河岸。沿著那陡峭的階梯,眾人步向河岸。距離對岸起碼有五十米的河上,只有風吹水面掀起微漣,宛如大湖一般靜謐。

他們在岸邊走了一會兒。只見全家出遊者及情侶們,有的玩水,有的在河岸曬太陽。

達哉與明日香跑上河堤的斜坡。就背影看來,由於二人都很高,就像一對情侶一樣。不過達哉才念高二,明日香才念國三,距離那個年紀為時尚早。

「不過,那二人真的打算結婚嗎?」

一邊仰望在河堤半途發現窪地當場坐下的二人,純平說。

「至少明日香非常認真,絕對打算結婚。」

「為什麼?」

純平發出錯愕之聲。

「應該說,對現在的明日香來說達哉是她唯一的生存支柱。」

「或許是那樣沒錯啦,不過達哉那邊好像也是這麼想的。」

「我也這麼覺得。他好像也對明日香很認真。」

「看吧。不過,這年頭真的還有由雙方父母決定的指腹為婚嗎?我實在有點難以置信。不管是明日香也好,達哉也好,今後想必還會遇到喜歡的對象,要一直維持現在這樣的關係,按照約定真的步入結婚禮堂,我倒覺得非常困難。」

「也許會那樣,但也許不會是那樣呀。」

「真的嗎?」

「你想想看,和青梅竹馬或國中高中時的同學結婚的人不是很多嘛。他倆或許也會類似那樣吧。」

純平不知幾時已牽起亞紀的手。明日香與達哉正在揮手,所以純平與亞紀也用空著的那隻手同時朝他們揮手。

「不過父母指腹為婚,感覺上聽起來的語感就大不相同。因為其中毫無當事人雙方的意願,是雙方父母自行決定的。」

「的確是這樣沒錯,不過相對的,在孩子看來約束力也很強。畢竟從小,大人就已一再告訴自己將來要和這個人結婚。」

「嗯——」

純平露出無法釋懷的表情。

亞紀頭一次從明日香那裡聽說達哉的事時也大吃一驚。二人的父親是從國小開始的好友,彼此結婚之前,據說就已相約立誓將來如果生下兒子和女兒一定要結為兒女親家。所以,達哉與明日香打從有記憶起,便在眾人說的「你們兩個將來是要結婚的」這句話中成長。看明日香的樣子,似乎坦然接受了這件事。正如純平所言,雙方父母擅自決定的這種承諾,當事人是否打算遵守的確是個疑問,但觀察今日的二人,雙方似乎都格外認真,最重要的是他倆簡直比真正的親兄妹還親密。

父母決定的婚事——聽到明日香說起這件事時亞紀首先想到的,是佐藤佐智子。三年前,在康婚禮當天看的那封信的內容,至今仍深深刺痛亞紀的心。對於明日香與達哉的婚事她沒有純平那麼強烈的突兀感。一定是因為三年前的體驗吧,亞紀想。

明日香二人正在招手叫他們過去。

亞紀鬆開交握的手,比純平先走上河堤。

4

純平與達哉並肩坐在草地上,正聊得起勁。

明日香說「會稍微涼快一點哦」,打從剛才就走下河岸,亞紀在純平身旁一直默默聆聽他倆的對話。

起先,似乎還是純平的車引起達哉的興趣。

「車檢或是保養之類的,比起買新車更花錢吧。」

「我倒覺得還好。況且,簡單的汽車維修我自己就可以應付。」

達哉用佩服的眼神看著純平。

「你該不會也有維修技師的執照吧?」

「那倒沒有,不過我對汽車的結構很了解。」

達哉露出有點詫異的表情。純平繼續說:

「因為我希望有一天也能設計汽車。當然,如果對機械沒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怎麼畫得出設計圖呢。事實上,我對電車也挺了解的哦。」

「那麼,你也想設計電車嘍?」

「對。打從學生時代起,我的夢想就是將來能夠設計新幹線。為此,起碼得先讓自己看得懂汽車和電車的結構圖才行。」

純平現在住的大名的一室一廳公寓里,到處都放著汽車和電車的精密模型。亞紀頭一次造訪時,他就當著她的面往床上仰面一躺,把一個電車模型舉向天花板給她看。「每晚,睡前我總是這樣靜靜打量這些東西半晌。性能好的東西形狀絕對很美。無論是汽車或電車,不美就不可能成為名車。看著這些,真的會對此深有認同。」他說。

「新幹線啊。純平哥真的好有活力哦。」

「會嗎?」

「會,我就是這麼覺得。」

純平苦笑,揪起手邊的草往胸前一放。從左往右吹的風越過亞紀交疊的雙腿將碎草吹向兩米外的地方。

「可是,達哉,你起碼也有將來想做的工作吧。」

「那麼偉大的沒有。」達哉用認真的口吻說。

「那如果是不偉大的呢?」亞紀越過純平探出身子問。

達哉露出有點困惑的表情,想了一會兒。

「上次我看電視,覺得不錯的大概是當漁夫吧。」

「漁夫?」純平驚叫。

「對。那個節目里,有個漁夫駕著捕魷魚的船,夫妻倆一起捕魷魚。我那時曾稍微想過,等我高中畢業,和明日香結婚,如果能一邊捕魷魚一邊過日子好像也不錯。」

「可是,你念的高中是升學率首屈一指的明星學校吧?」純平哭笑不得地出聲。

「基本上,是這樣。」

「那麼,你應該也打算考進一流大學繼續念書吧。」

「是啊。」

「既然如此,不就不可能當漁夫了嗎?」

「大概吧。」

然後,達哉看似非常不好意思。

「所以說,我根本沒有純平哥那種偉大的志向。」他說。

不管怎麼看,達哉都是個沒什麼缺點的高中生。身材高大,丹鳳眼配上高挺的鼻樑,相貌相當英俊。聽說在學校也是手球選手,手腳修長全身毫無贅肉,看起來很帥。嚴格說來,和毛髮濃密的黝黑臉孔上有雙渾圓的眼睛、算是身材矮胖的純平比起來,會讓人感到,達哉果然不愧是東京小孩。而且達哉念的高中考取東大的概率經常排在前幾名,是名校中的名校。

「等你上了大學,應該會好好用功準備當醫生或者律師吧。」

亞紀這麼一說,達哉一臉興趣缺缺地回答:

「學校的人,全都這麼說。可是,我很怕人際應對,所以我想恐怕不可能當醫生或律師。」

「人際應對這種事,年輕時不太擅長才是剛剛好吧。」

「有時我也會覺得或許是這樣,但想想還是希望盡量不要做與人接觸太多的工作。」

「為什麼?你這麼討厭人嗎?」

「不知道。又沒話可說,而且一大群人一起玩一點也不好玩。」

「你這樣,不就等於是宅男嗎?」純平笑了。

「也不是。我沒有那種全心痴迷的嗜好,對那種人也不太欣賞。」

「既然如此,你要上大學做什麼?」

純平越來越目瞪口呆。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想別人其實也都不太清楚吧。」

「不對!」

純平大喝一聲,臉色一正:

「比方說吧,想從事刺激的工作、賺很多錢、娶個美女當老婆、住豪宅之類的慾望,縱使沒說出口,每個人心中必然都有。人哪,就算在旁人看來再怎麼荒唐可笑,如果沒有足以令自己心服口服的動機,就什麼也不會做。現在的達哉就是完全欠缺這種東西。」

純平的話,令達哉再次陷入沉思。從現場嚴肅的氛圍可以充分感受到,他並不是想逗純平和亞紀才說奇怪的話。

「以我的情形,那很困難。」

他嘟囔,又停頓了一會兒,然後說出這種話:

「我的情形是,我覺得錢不用賺那麼多也沒關係,反正我本來就不太需要,也覺得只要正常工作要養活一家人起碼這輩子不成問題。老婆已有明日香在,至於房子,我是獨生子所以有父母的房子,況且我父母也都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將來我會繼承的房子還有兩棟在東京,尤其我外公是個大地主,手上經營著好幾棟出租大樓和公寓。」

「哇……」

純平不由得驚嘆。亞紀也對達哉的說辭有點啞然。

「哪像我,小時候就死了老爸,老媽也在我國小時再婚,我從小就在爺爺家裡長大,所以一直渴望早點長大賺錢,好讓照顧我的爺爺卸下擔子,也一直都渴望做自己想做的工作,賺很多錢,自己也過上好日子。」

「像你這樣,令人有點羨慕。」

達哉的語氣變得感慨萬千。

「我現在對自己想做什麼還毫無頭緒。只是明日香也和純平哥一樣,為了家裡的事吃了很多苦,又一個人孤零零,所以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以後可以讓明日香不要再嘗到更多寂寞滋味。」

純平嘴角一撇,環抱雙臂。亞紀也將目光自達哉移開,欣賞眼下的景色。雲層早已散去,午後的強烈陽光照亮安靜的河面。在忙著玩水的孩童中可以發現一個身材修長的少女的背影,明日香是幾時跑到那麼遠去了,亞紀想。驀然將視線移回達哉那邊一看,他也正目不轉睛地凝視明日香的背影。

陷入沉默的純平,倏然開口:

「那個,該怎麼說呢……你倆是道道地地的指腹為婚?成年之後真的打算結婚?」

「對。我和明日香都是從小就這麼想。」

「你們的父母也是認真這麼想嗎?」

達哉做個側首不解的動作。

「不知道,應該不是吧。」

這意外的答案令純平與亞紀不由面面相覷。

「應該不是?」亞紀當下反問。

「對呀,因為就算我們說將來要結婚,他們好像也壓根兒沒有當真。」

「如果是這樣,那你們為何這麼堅信不移?指腹為婚是雙方父母決定的才叫作指腹為婚吧。如果父母不是認真的,那你們應該也用不著受制於那個約定吧。」

「我們可沒有受制哦。」

「那麼,為什麼會決定要結婚呢?你倆都還很年輕,就算更自由地考慮彼此的關係應該也不是壞事吧?」

這樣簡直成了自己與純平聯手審問達哉嘛,亞紀雖然內心有所顧忌,還是忍不住發出疑問。

達哉聽了亞紀說的話,嘴角浮現出一絲不明顯卻像是嘲笑的淺笑。

「我想明日香肯定也一樣。其實除了明日香以外,我根本不想和任何人做好朋友。並不是因為對象是明日香才這樣,在我覺得是對象湊巧是明日香。我想要這種明確的東西,也渴望接受那種明確的東西。我們彼此的父母,或許是半開玩笑地約定等我們長大後讓我們結婚,但對我和明日香來說,那並不是玩笑,明日香和我都是一直這麼老實相信這點長大的。所以,這並不是父母決定的,我想一定是極為自然又理所當然地決定的。而且,對我們來說,這點比什麼都重要。這個,如果是雙方父親認真許下的誓約,我想我們一定無法像現在這樣深信不移。誰也沒下決定,無論是我倆或雙方父親。這點非常重要。明明無人認真決定,結婚這個人生重大抉擇卻在不知不覺中自然地決定了。我和明日香都真心且認真地相信這點,並且想要接受。因為我與明日香都希望自己的人生中至少有一樣東西是真正確定的,正因為真正確定的東西就如同我們現在活著,或者我們遲早會死一樣,不是自己能夠決定或選擇的,正因為那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去改變,所以才是真正確定的東西。我的意思,你們能夠理解嗎?」

達哉出乎意料的長篇大論,令純平陷入深思好一陣子緘口不語。但,最後他用無法忍受的語氣開始說話:

「問題是,那樣子你們的婚事不就等於像遭遇天災一樣嗎?或者,就和不久前才剛解決的『秘魯事件』中的人質一樣。所謂的重大抉擇,正因為是自己選擇的所以才叫作重大抉擇。什麼也沒做就被擅自決定的東西,根本不算是重大。大抵上,如果照你的說法,兩年前在神戶大地震中死亡的六千多人,那才真的是被確定的選擇突然那樣奪走生命呢。」

純平說的是理所當然的道理,亞紀想。

達哉再次浮現帶著嘲諷的笑容:

「死於天災真有那麼糟嗎?我認為就死法而言一點也不壞,而且就和死於疾病或意外事故沒兩樣。重點是,自己的死沒有自己參與的部分。換句話說,就『沒有責任』這個角度而言,死於天災就死法而言,比起車禍或精神壓力導致的許多疾病要來得自然合理多了。」

純平認真凝視達哉的臉孔。雖然眼神看似愉快,但這時的他內心多半正對對方抱持強烈的敵意。

「那只是強詞奪理罷了。你所謂的確定,照我說來是像氣球一樣空虛的確定。說穿了,在這世上根本沒有誰也不做選擇、誰也不做決定這種事。就連我的出生也是我老爸老媽選擇的,我將來會死,也是我活在世上幾十年來不斷選擇的結果才會產生的必然。我認為沒有選擇的世界沒有生死可言。而我,努力生活,然後死去,又投胎變成另一個我回到這個世界。世上並不是毫無選擇,一切都是經過選擇才會存在。出生之前的我選擇了成為現在的我;死後的我,肯定也會選擇投胎轉世成為下一個新的我。無論是陰間或人世,包括植物和動物在內所有的生命,正因為會無限地重複選擇,這個世界才能一直存在。大抵上,你和明日香這樣坦然接受你倆將來要結婚的行為本身,就已經擺明了是你和明日香自己的選擇。」

純平展開他向來的論調。他經常說:「做設計這一行,雖然只是偶爾,有時真的會感到自己好像附身到這個設計上。而且,那樣的設計變成製品後一推出肯定會大受歡迎。人心,本來和身體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可以自由左右這個世界。所以,我覺得就算我死了我的心也一定不會死。既然都可以附身到物品上面了,所以如果我死了,我的心一定也會附著在別人身上,再度投胎來到這個世界。」

純平的說辭令達哉面露狐疑。

「是這樣嗎?我倒不認為。我和明日香什麼也沒選擇。我認為我們只有透過不做選擇才能真正接受。」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你那是大頭症的強詞奪理。活著本身就不屬於其他任何人,徹頭徹尾地屬於自己。人,只能透過做決定、做選擇活下去,這樣才能產生自己這個人的形體。沒有形體的人生不是真實的人生,就跟沒活著一樣。我絕對不要死於天災,也確信自己絕對不會是那種死法。無論是被地震壓垮、被推落海中還是身陷火場,直到最後的最後,我都會抱著『自己才不會為了這種事死掉』的想法死去。人只能這樣。達哉你所謂的死於地震是自然合理的事,等你自己遇上了就算撕裂你的嘴也說不出來。你不覺得嗎?」

聽著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亞紀感到自己好像可以理解達哉的意思。尤其對於他說的「只有透過不做選擇才能真正接受」這句話,亞紀也深有同感。的確,即便是自己的人生,有些命運好像也只能默默接受。

亞紀驀然想起弟媳婦沙織。

至少沙織罹患的重病肯定是她自己毫無責任、沒有參與任何部分,套用達哉的說法是「自然合理」的病。沙織從小就接受了那種病。她想必只能這麼做,也透過接受培養出那樣的人格。如果照純平所言「人,只能透過做決定、做選擇來活下去」,否則就無法形成「人的形體」,那麼對於沙織這名女子擁有的出色形體,純平會如何判定呢?亞紀微感疑惑。

「像純平哥這樣精力旺盛的人或許無法理解,但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人生全部屬於自己。如果遇上地震或火災,我想我一定會比任何人先絕望。死於神戶的人們當中,我想一定也有一些人像我一樣吧。」

不知怎的,達哉露出開朗的笑容這麼說。一旁的純平用至今無法接受的表情瞥向河岸。

不久明日香回來了,三人也趁機起身。回到白龍軒停車場取車時,已是下午一點半。在亞紀的提議下,回程時他們在太宰府交流道下車,順道繞去祭祀菅原道真 的太宰府天滿宮。在那裡買了保佑明日香學業順利的護身符,又在參道旁的茶店品嘗了當地名產梅枝餅。回到香椎濱的公寓時已過了傍晚五點。

與明日香和達哉道別後,純平來到亞紀的住處。他說想喝啤酒,於是拿昨晚剩的醋拌章魚和起司當下酒菜,開了罐裝啤酒。

二人在客廳的矮桌相向而坐,互相干杯。

「你累壞了吧。今天真不好意思。」亞紀說。

純平一口氣喝光杯中酒後,說:

「沒那回事。」

「你今晚可以留下過夜嗎?」

純平搖頭。

「有件工作明天要交給客戶。現在只畫好草圖所以得利用今晚趕工完成。」

「起碼打個盹兒也好呀。」

「沒那個時間了。」

「可是,你還喝了酒,不能開車啦。」

「不要緊。這點兒酒只是小意思。」

純平說著又往自己的杯中倒啤酒。

「絕對不行。」

亞紀看看牆上的時鐘。「你還是睡到九點再走吧。反正就算現在回事務所工作效率也不會好。」她說。純平也隨著亞紀的視線凝視時鐘的指針。

「聽我的話。」

她再次強調後,純平默默點頭。結果,他喝了兩罐啤酒。醉意一上來就開始談論今天明日香與達哉的事。

「那二人相當危險。」

純平咕噥。

「回程時在車上,雖然達哉邀明日香今年暑假一起去神戶,但我覺得明日香還是別去比較好。」他說。

「為什麼?」亞紀問。

「沒有為什麼,反正別讓他倆獨處比較好。」

「可是,他們看起來那麼要好,我想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吧。明日香才國三當然不可以和男孩子單獨去旅行,但不是說達哉的姑姑就住在神戶嗎?」

「我不是說那個。」

純平漸漸地有點口齒不清。喝這點兒啤酒就會醉,證明他已經相當疲憊。

「明日香固然也是,但達哉更危險。雖然看似聰明,但那小子沒有固定的形體。渾身軟綿綿的,唯獨溫柔、羞恥心和自負心格外發達,是這年頭典型的年輕人。他沒有關鍵的容器來注入這種感性加以固定。簡言之,那小子沒有形狀。沒有形狀的人,要活下去會很累。我經常說,一切都是先從形狀開始,決定那個形狀,然後才能選取要把什麼放進那個形狀中,用什麼來當作內容。可是這年頭的人,滿腦子只想著什麼生存支柱或者意義之類的。就連工作也是,都還沒開始做呢,就只顧著煩惱這是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或者我是否真的甘願一輩子做這種工作。像工作那種東西總之先動手去做就對了。先做了之後,才會明白那份工作對自己而言有沒有什麼意義。這點,以前的人十五六歲就都知道了。那才代表長大成人。現在的年輕人就是缺少了作為那種形狀核心的基本能量。達哉也是其中一人。正因為在得天獨厚的環境長大比別人加倍聰明,所以像他那樣反而會更危險。亞紀你不覺得嗎?」

聽了純平這番話,亞紀再次反芻二人剛才的樣子。她認為,自己多少能夠理解他的言下之意。但是,亞紀不覺得達哉真有他說的那麼「危險」。

「這個嘛……」

說著她看向對面的純平。他閉著眼,不知幾時已垂落雙肩睡著了。

5

鴉片戰爭後成為英國殖民地的香港,在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回歸中國。以經濟成長為優先的中國政府,為了讓香港繼續保持過去的金融、貿易中心的地位,保障了香港比深圳、珠海、廈門等經濟特區更高度的自由,企圖加速歐美及日本的資本進出。近年來中國的經濟發展確有令人瞠目之處。

亞紀任職的九州分社,自去年以來也被總社派下「在中國開拓建設新工廠的據點」這個特別任務,分社長赤坂頻頻前往北京與上海出差。

亞紀也在去年十月和今年三月兩度與赤坂同赴北京。去年頭一次出差是十月八日出發共計一周,但最後一天十四日正好也是亞紀三十二歲的生日。

難得的生日卻不能共度似乎令純平頗為不滿,打從這趟出差定案他就一再激動地表示:「難道不能提早一天回來嗎?如果向分社長提出這點小小的要求對方應該會讓步吧。」終於在出發的前一晚,純平與亞紀發生爭吵,出差期間陷入彼此互不聯絡的冷戰狀態。

純平的個性中本就有這種稚氣又任性的一面。一不如意就鬧彆扭,非要徹底堅持自己的主張直到亞紀妥協。或許一部分也是在對年長兩歲的亞紀撒嬌,但更重要的是,可以隱約窺見對他來說「任性也是一種才能」這個不可動搖的信念。的確,做他那一行的,肯定不可缺少這種強烈的自我特色,但是看到純平對以前的女友做出「到頭來,她們最後還是跟不上我的個性」這種評論,還是無法不感到其中藏有自我意識過剩的自大,以及與之成套的竭力逞強。

「並不是只要有才能,就可以為所欲為。」

亞紀受不了純平的任性,偶爾這麼點他一句,他聽了總是說:

「話是那樣說沒錯。」

雖然是YES、BUT句型,但被對方批評好歹還肯點頭同意,由此可見純平的天真無邪。

「我總覺得,唯有亞紀一輩子都足以信賴。」

初次同床共枕的翌晨,純平冷不防如此咕噥。這句話令亞紀切身感到他從小便有的根深蒂固的孤獨。

在北京的最後一晚,回到飯店房間後亞紀終於得以放鬆。赤坂或許也累了,沒加入那晚的酒席,傍晚與他和當地員工道別後,亞紀總算撿回了半天生日。衝過澡,正打算今晚不吃晚餐在房間好好休息之際,純平在暌違一周後打了電話來。亞紀在北京的落腳處當然事先就已告訴過他。

「生日快樂。」他這麼說。

「謝謝。上次是我不對。其實我很高興你有那份心意。」

好久沒聽見心愛男人的聲音,令亞紀得以坦誠道歉。

「你一個人八成很寂寞吧。晚飯吃過了嗎?」

亞紀看看手錶。正好是晚上七點。

「天天吃中國菜,搞得肚子好像有點不舒服。我剛剛才決定今晚什麼也不吃早點睡覺。」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一定開始想念日本料理了吧。」

「對呀。天天和這邊的人聚餐,日本料理只有午餐時和分社長吃過一次。」

「你現在想吃什麼?」

「只要不是中國菜什麼都好。我覺得只要有白飯配泡菜再來碗味噌湯就心滿意足了。」

「包梅子的飯糰如何?」

「啊,好耶。明天回去後我們一起吃吧。」

這時,純平像要忍住竊笑般停頓一拍呼吸。

「用不著等到明天了。我現在就送去給你。」

電話掛斷不到三分鐘亞紀的房門就被敲響。開門一看,抱著花束、拎著背包的純平,滿臉得意地站在眼前。

進入這個七月,純平的獨立計劃遇到重大障礙。籌募資金停擺,陷入窘境。

打從月初,亞紀就感覺純平有點不對勁,但她本以為也許是眼看距離開業不到兩個月,要處理積壓的工作和開設事務所的籌備工作到了最後關頭令他身心俱疲。

終於得知純平的窘境是在七月十六日星期三,她和純平一起花了整個下午四處勘察要租來當作事務所的房子時。

那天,亞紀請了半天假,中午一點在天神CORE購物商場的一樓與純平會合,二人跟著房屋中介的年輕職員,三人一同參觀了幾間房子。

基於純平希望遠離現在的事務所所在的天神,中介商提供的房子有三間位於博多車站周邊,還有三間靠近博多港。每一間都超過三十五坪(約一百一十六平方米),因為還要兼作純平的住處,所以其實不算太大。本來也曾想過乾脆租一間公寓算了。但是最後的結論是若要掛出事務所的招牌還是辦公大樓比較好。二人大約一個月前就開始尋找出租辦公室。靠近博多車站的那三間全都位於龍蛇雜處之地,亞紀和純平都不喜歡;至於博多港那邊,築港本町與大博町倒是有很不錯的好房子。築港本町的那間,隔著大相撲九州賽場所在的福岡國際中心位於正對面新建八樓大廈的六樓,視野也很棒,正面是福岡賽艇場,朝右看去都市高速一號線「港口大橋」的彼方可以望見美麗的博多灣。再加上周圍沒有高樓大廈,光線也非常充足。至於大博町那間,是面向大博路的老舊大樓一室,但這間也光線充足,最主要的是房租非常便宜。

耗到傍晚全都看過後,亞紀二人與業者道別前往中洲某家純平常去的鰻魚店。昨天才剛結束慶典的博多祇園山笠 的中洲街頭,慶典的熱氣至今未熄,人潮比平時更擁擠。那珂川邊整排博多最出名的路邊攤,也每間都擠滿了下班男女。二人一路漫步到「福博相逢橋」旁,走進面河而建看似普通民宅的店面。看這座橋的名稱也知道,隔著那珂川,大橋對岸算是福岡,這頭的中洲則是博多,這是本地人基本上的福(岡)博(多)區分法。

他們叫了啤酒與烤雞肝,先舉杯互敬。

亞紀先開口表示,她認為築港本町的那間新房子不錯。就純平當時環視室內的氛圍看來,也能猜到他肯定會選擇那一間。沒想到,純平像往常一樣一口氣喝光第一杯啤酒後,竟說出意外的話:

「我決定租大博町那間。畢竟那間的房租實在太便宜了。」

以純平從事工業設計,向來對房間及用品乃至小東西都十分講究的作風而言,這實在不像他會說的話。

「可是,好不容易自行開業,就算房租貴一點,我認為還是選個舒服的環境來工作,就長遠看來會對你更有利。」

亞紀當下直覺,這個人對自己隱瞞了資金方面的新問題,一邊姑且這麼說。

「哎,草創初期沒資格挑三揀四嘛。更何況今後我要從領薪水的變成發薪水的了。」

看著那種不像純平作風的退縮笑容,亞紀加強了幾分語氣。

「純平,你有事瞞著我吧。貸款的事該不會到了這個月忽然泡湯了吧?」

被她一語中的,純平張口結舌以呆然的雙眸回視亞紀。

之後,一邊吃他們叫的鰻魚飯一邊聽純平的詳細說明,聽來過程實在很慘。

純平把他想開業的事告訴事務所社長內海次郎,是在今年三月。在那之前,他也在大約兩年前就已告知內海自己有開業的打算,所以離職的事並非突然決定。本來,當初應邀至內海的事務所工作時,純平就已與內海達成將來會自行開業的默契。

可是,對於當家設計師純平的離職,現在內海卻面有難色。

「多虧有稻垣,我們才能開始接到各家廠商的大工作。如果你能再多待一陣子,等到資金和員工、客戶都到位了,我們事務所可以以一分為二的形式幫你開間氣派的事務所。」

內海一再這麼挽留他。在那過程中純平也首度聽說,原來內海已計劃在明年春天建設自家大樓。

「這間事務所也嫌小了,況且我也想增加員工。老是讓你一個人負擔工作我覺得很抱歉,也想讓你盡量做你自己想做的工作。這次蓋大樓,我打算替你準備一間專用的設計室。」

純平說,內海甚至把大樓的完工預想圖拿給他看,「能不能再跟我一起努力個兩三年?」他如此一再勸說。

「地點就在現在的事務所旁邊,是棟小小的三層樓房。一想到這個人只為了當這種小家子氣樓房的主人才開設事務所,我就心灰意冷。設計師要那種樓房到底有什麼用!」

亞紀想起純平曾以苦澀的語氣如此抱怨。

過去內海與純平是同一家公司的同事。純平剛開始從事工業設計時是做住宅設計。雖說是同事但內海比純平年長八歲,因此也有一半算是上司與部下的關係。二人任職的公司,是開發免治馬桶令業績急速成長的北九州某建築設備製造商,純平自福岡的工藝大學畢業進入公司時,據說內海在設計部已是主任設計師之一。將來打算自立門戶的純平,在入社的第四年,主任內海離職成立「內海設計工房」時,算是被他挖牆腳,晚了半年加入內海的事務所。那是距今六年前,純平二十五歲時的事。

對於內海次郎,亞紀也跟著純平和他一起吃過幾次飯。之前就已聽純平說過,「對我來說他比親兄長更像兄長」。實際見面一看,內海是個溫厚的紳士,亞紀暗忖:此人就算留在公司,飛黃騰達也絕對指日可待。來回審視著正在談公事的純平與內海,她感到內海想必無意繼續朝設計師之路精進,而是選擇了管理眾人的經營者之路。因為他看起來和藝術傾向強烈的純平正好相反。待人接物也面面俱到,不忘當著亞紀的面讚美純平。

「稻垣這人,就設計師來說是個天才。打從他進公司時,他的才華就令我驚訝。他一進公司,就立刻為免治馬桶帶來革命性的創意。過去,我們為了強調這個廁所有免治馬桶,所以刻意畫出功能繁複的機械化設計,但他的設計方案卻完全反其道而行。是那種乍看之下與普通馬桶無異、非常簡潔的設計。『在免治馬桶已成為當然配備的時代,到現在還在主張那個有什麼用。』這就是稻垣的想法。簡言之,他強調的是,今後應該讓使用者認識到:在日本人的生活中,免治馬桶作為一種新的物品文化已經深入人心。這種想法的轉換令我和設計部的同仁都不由得感嘆不已。我立刻就把他的設計向製造部門提案,但那些主管的腦袋太僵硬,很遺憾地未予採用。不過,到了現在,免治馬桶和普通馬桶的設計幾乎已毫無分別,不坐下去根本分不出來。這樣的產品大為暢銷。果然如稻垣當初所言。我從那時起,就知道這小子是天才,對他嘖嘖稱奇呢。」

亞紀觀察身旁因他這番話露出得意表情的純平,一邊感到不忘加上「就設計師來說」這個註解的內海是不容小覷的人物。在這樣的男人看來,堪稱工作狂的純平這種死心眼的傢伙,肯定很好使喚吧。

結果,純平求去的心意不變,內海只好放棄挽留。然後,他開始反過來耐心地為純平的今後計劃提供意見。若要自立門戶,就得開設事務所,僱用助理,還得找員工負責業務和會計部門的工作。但,最重要的是獨立所需的諸般費用及事務所上軌道之前的運作資金事先應該如何籌措。在籌措資金這方面內海也向純平伸出了援手。他介紹「內海設計工房」合作的博多城市銀行貸款部門的人,輕輕鬆鬆就幫他談妥了一千五百萬的貸款。而且作為擔保,只要拿純平存下來的五百萬在博多城市銀行開個支票戶頭就行了,在這種貸款不易的時代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純平當時做夢也沒想到這是內海設下的陷阱。

一進入七月,純平突然被博多城市銀行的貸款專員叫去,聲稱要取消貸款。理由是城市銀行的呆賬處理格外耗時,臨時決定自下期開始大幅縮減貸出額度,聽來實在無法令人照單接受。儘管純平一再懇求,專員的態度卻和過去截然不同絲毫不留情面。

慌忙回到事務所的純平,向內海報告事情經過,拜託他從中斡旋。眼看距離九月開業已不到兩個月了,現在如果資金卡住,開業這件事必然會受挫。

「哎,算你時運不濟吧,稻垣。你現在獨立還太早了。既然貸款泡湯了暫時是沒希望了。被城市銀行這麼一拒絕,事到如今就算你改找別家,恐怕也不會有銀行願意立刻貸款。」

面對內海這種冷淡的態度,純平說他終於醒悟,原來內海一開始就打算破壞這筆貸款才主動向自己提議。

「哎,雖然發生過很多事,但你如果想繼續在我這兒工作,九月以後我繼續收留你也不是不行。」

內海一邊偷笑最後居然還這麼放話。

「那種事務所,趕緊辭掉算了。」

這麼過分的事,令亞紀一開口就這麼說。然而,純平面帶憂鬱地搖頭:

「沒那麼簡單。我不能扔下做到一半的工作,況且也沒有明確的證據足以證明是社長在貸款這件事上搞鬼。如果現在一走了之,連我在工業設計這行的信用都會一落千丈。事後還不知會被社長批評成怎樣,而且這樣等於讓他正中下懷。我還是要把工作好好做完,按照原定計劃在八月底辭職。」

「你現在就這麼軟弱怎麼得了。那間事務所能有今天的規模都是靠你的力量。我們公司固然也是如此,幾乎所有的公司都是想要稻垣純平的設計才發包。現在受到這樣的陷害,居然只能忍氣吞聲,這太不像你的作風了。」

縱使亞紀拚命試著激勵純平,他還是沉默不語,只顧著啜飲難喝的啤酒。

「總而言之,一定要儘快找到新的貸款銀行。近兩周來,我已向各方用盡各種手段詢問過了,只剩下一個多月,果然好像沒有銀行願意爽快貸出一千五百萬。既然如此,我想只好先用手邊的五百萬資金自立門戶再說,然後再慢慢埋頭苦幹吧。」

過了一會兒,他才臉色凝重地這麼說。

「那樣子不行啦。什麼事情都是開始最重要。如果一開始就這樣妥協了,本來會順利的事肯定也會變得不順利。更何況,那樣豈不是很不甘心。」

「可是,事到如今也沒別的辦法了。」

亞紀對純平的溫吞態度漸漸開始不耐煩。她認為,男人在緊要關頭如果不拿出孤注一擲的魄力賭下去怎麼行。

「現在還有時間。幹嗎為了這點小事放棄。這麼大的事你為什麼沒跟我商量。只要不放棄,肯定能找到願意貸款的銀行;就算真的找不到,我也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支援你。總之,一百萬也好,兩百萬也好,從哪裡借都行,只要借得到就去借借看呀。不管是哪種事業,光靠自己的資金起步將來反而不會有發展。還錢的事你不用操心。以你的實力將來一定還得了。」

「會嗎……」

純平軟弱地低語。

「會呀。你只要按照計劃繼續進行就好了。只不過是被區區一家銀行爽約沒什麼好沮喪的。就連我也不是白白工作到這把年紀。一千五百萬的數目,到了緊要關頭我還拿得出來。」

亞紀一邊這麼說,一邊認真盤算如果把這十年來的存款全部取出至少可以立刻籌到一千萬。

「那種事我怎麼能夠拜託你。」

純平抬起之前略垂的頭,眼中終於重現神采地說。

「為什麼不行?你有困難的時候,我幫助你是應該的。」

「這是兩碼事。在我正準備自行開業之際,如果仰仗女友出錢那才真是怎麼得了。我死也不打算在錢的方面依賴你。」

「現在我們談的應該不是金錢的問題吧。如果只為了區區一點錢就讓你無法做自己本來想做的事,對我來說那樣更難受。」

「我可不是為了讓亞紀以這種方式幫我才跟你交往的。這次的事也是,貸款泡湯的確對我打擊很大,但我最痛心的其實是被信賴多年的內海先生出賣。工作上的事交給我處理就好。我希望亞紀給的是精神上的支持。這次的事一直瞞著你我很抱歉,但那是因為我打算在真正有困難時一定會找亞紀商量。」

「照你這麼說,現在並不是你真正有困難的時候?」

「這點小事不算什麼。」

純平在杯中注入第三杯啤酒,又是一口氣喝完。他的臉已染上紅暈。最近的他也許是累積了太多疲勞,酒量差得和以前有天壤之別。

「那,你真正困擾的是什麼事?」

純平神情醺醺然地做出稍微沉思的動作。然後,「這個嘛……」他咕噥,「大概是我快要支離破碎的時候吧。」他幽幽地說。

「快要支離破碎?」

這個意外的說辭,令亞紀不由得反問:「那是什麼意思?」

純平打開一直沒碰的鰻魚飯蓋子,仔細撒上山椒粉。

「我的個性就是這樣,你也知道,我總是很容易看不見周遭,尤其是熱衷於工作時,腦袋處於亢奮狀態,有時候連自己都會害怕自己該不會瘋掉吧。或許是覺得自己好像會就這樣飛到另一個世界吧。這種時候,我希望亞紀陪在我身邊,把我拉回這個世界。」

然後,純平抓起筷子抬起了頭,又補上一段意外發言:

「五月連假時,明日香的男朋友不是來玩嗎?當時我說那小子很危險,是因為我總覺得那小子和以前的我很像。我會這麼堅持形狀,選擇這種工作,其實也許是因為我自己欠缺形狀。當然,和那個神戶少年絕對不同,但無論是我或是那個叫作達哉的孩子,還有明日香,其實全都是無根之草。因為我們很相像,所以我聞得出那種味道。因此,我才會有點擔心那兩個小傢伙。」

那個神戶少年——他說的,是上個月二十八日被捕的神戶市須磨區連續殺傷兒童案的犯人。逮捕那個犯人後赫然發現對方竟然才念國三,是個年僅十四歲的少年。他在今年五月下旬,把認識的小六男童帶到附近的後山勒死,在家中切下男童的頭顱放在自己就讀的中學校門口,做出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行為。進而,二月、三月連續有四名女童遭到殺傷的案子也被警方斷定是他所為,在昨天也就是十五日將他再度逮捕。

少年將「遊戲開始了/愚鈍的警察諸君/有本事就來阻止我/我對殺人樂在其中」這封「挑戰信」和男童的頭顱一起留在校門口,六月時為了擾亂偵查又寄給當地報社「犯行聲明文」。在那封聲明文中他寫道:「一直是透明存在的我,希望至少在你們的空想中被視為實在的人物。唯有殺戮之時才能自平日的憎惡解脫,得到安寧。」內容極為異樣。

五月之後,媒體鉚足全力報道這起驚悚犯罪事件,在少年被捕的二十八日以後相關文字報道和電視新聞更如洪水泛濫。香港回歸中國的新聞似乎完全被這個案件搶了風頭。

事實上,亞紀也在得知這次的案子是十四歲少年所為後,重新思考起明日香與達哉的事。她當然不認為他倆與犯案少年有共通之處,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個案子的確不容分說地讓她體會到現代少男少女的精神狀態有多麼不可捉摸。再加上,二人計劃在今年暑假去神戶旅行一事也讓她感到有某種奇妙的巧合,雖然沒有當時純平想得那麼嚴重,但亞紀現在也反對明日香去神戶。

明日香自己似乎也對這起案件備感震驚。

「班會時,老師提起這件事,結果班上有不少同學都說可以稍微理解那個少年的心情哦。我覺得,那真的是瘋了。基本上,能夠理解別人的心情,本就幾近不可能,輕易說出那種話的人實在令人無法信任。」

前天,一起吃晚飯時明日香也這麼說過。

「馬上就要放暑假了,神戶之行你打算怎麼辦?」

亞紀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明日香聽了之後,用非常爽快的口吻回答:

「發生這麼討厭的事件,我正在和達哉商量今年是否要取消。」

純平一定也是因案件報道有所感觸,才會想到明日香與達哉吧,亞紀如此感到。但是,亞紀實在不認為他和達哉、明日香會是同一類的人。

「只要是為了你,我什麼事都願意做。」

她對默默咀嚼鰻魚飯的純平說。他停下筷子,凝視亞紀的雙眸。然後,他展露今天第一個笑容,用堅定的言辭如此告訴亞紀:

「亞紀說得對,我也要不屈不撓地再努力看看。」

6

七月三十日星期三。

時間已過了下午五點半,正在收拾辦公桌準備離開公司時,皮包里的手機響了。屏幕顯示是「J·手機」。亞紀按下通話鍵後起身離席,匆匆走入無人的第二會議室。「喂?」她說。「你還在公司?」純平的聲音傳來。

「對。正準備要下班了。」

「天大的好消息哦。」純平的語氣雀躍。

「怎麼了?」

「剛才,福岡東信金的人打電話給我,說貸款大致沒問題。」

「真的?太棒了。恭喜你。」

「謝謝。不過我還真沒想到居然會這麼快過關。有了上次的經驗現在還不能大意就是了。」

「銀行的專員是怎麼跟你說的?」

「他說這星期之內應該會通過審核,明天希望我和總行的貸款負責人面談。他說這樣下個月應該就可以貸給我。」

「不會在面談之後又否決嗎?」

「這個我也問過了,他說只是形式上走個過場,只要能見到總行負責人,基本上就等於已經百分之九十九定案了。」

「那就可以安心,不用緊張了。這下子你總算可以毫無牽掛地開業了。今晚來慶祝一下吧。」

「好。我還有工作沒做完可能會晚一點,要約在哪裡碰面?」

「還是來我公寓好了。我弄點好吃的等你。」

「知道了。其實那樣我更喜歡。可能要拖到九點以後,不過工作搞定之後我一定會過去。我離開事務所時再跟你聯絡。」

「知道了。」

亞紀最後又說了一句「純平,真的恭喜你。你的時代終於來臨了」才掛斷手機。

亞紀匆匆下班,沒坐她平常坐的公車,而是改搭地鐵來到「貝冢」,在那裡換乘西鐵電車。她在「西鐵香椎」下車,前往車站附近的山崎精肉店。這間店也是明日香告訴她的,價格適中,優質肉類一應俱全。她在電車上不停盤算菜品,最後決定今晚只吃壽喜燒。冬木家每逢有喜事要慶祝時,向來都是吃壽喜燒。

亞紀做的、使用較濃湯頭的關東口味壽喜燒現在已成了純平的最愛之一。走進店裡一看,進了佐賀牛,所以她買了很多。佐賀牛的肉質柔軟,甚至比松阪牛和近江牛更美味。接著她又在超市買了蔬菜和烏龍麵,這才回到西鐵香椎站前的公車站。看看列車時刻表,六點半的公車正好剛發車離開,下一班要等到六點五十五分。她遲疑著是否要坐計程車,但東西又不是很多,所以她決定走到香椎濱。她念頭一轉,今天已經花了大錢買肉所以應該節省一點。純平說過晚上九點之後才能來。煮壽喜燒的話事前準備也不需太多時間。很久沒這樣了,乾脆安步當車吧。

從公車站折返經過JR香椎車站的香椎SEPIA街,拐過福岡銀行的轉角走進博商街。這條小巷是香椎最熱鬧的商店街。雖已是用餐時間,但買菜的人還是擠滿整條街。穿過街道越過橫跨香椎川的御幸橋。從橋上往香椎濱的方向仰望西方天空,太陽正要沒入博多灣。望著那美麗的夕陽,亞紀倏然駐足。

今天白天博多街頭的氣溫也上升到近三十度,非常悶熱。一進入六月就開始的梅雨也在十天前結束,真正的夏日八月終於要來臨。這個時間自河口吹來的微風仍是溫熱的。河邊理髮店門口種的木槿,白花像枯萎般垂首。

這是在這個城市迎接的第二個夏天了,亞紀想。

這麼想的剎那,一手拎著裝了牛肉與蔬菜的大購物袋,倚著大橋欄杆呆然佇立的自己,彷彿映在他人眼中一般清晰可見。

我,在這陌生的地方,究竟在做什麼呢……

漫無邊際的思緒湧上亞紀心頭。

貸款的事情已談妥,純平的開業計劃即將成真。如果事務所九月開張,亞紀也不得不在最近辭去工作加入事務所的運作中。上周一,純平已正式這麼懇求她。周一是海洋節的補假日,那個周末他沒回大分,在亞紀住處連住了三天。最後那晚,亞紀被純平求婚了。

「等事務所上了軌道,我希望你嫁給我。」

她縮身離開欄杆,吐出一口氣後她正欲邁步。但是,不知怎的身體卻不聽使喚。她再次瞥向被夕陽染紅的夏空。然後將視線逐漸下移,愣怔眺望細細河流兩岸成排的低矮樓房和老舊店鋪、看不見車子的停車場等風景。

我今後將要一直待在這個安詳悠閑的小城市與純平共度一生嗎?替純平生兒育女建立家庭,一邊協助他的工作一邊這麼活下去嗎?

那一定也不錯……

對此自己並沒有任何不滿……

她這麼覺得。

這時,亞紀不知何故突然想起佐藤康。不是直接想起康的臉孔與身影,而是想起他提出求婚的五年前的那個二月。

當時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有哪點不同呢?

好像毫無不同,又好像已經判若兩人。

雖然喜歡你,但是,沒有喜歡到想要結婚。

五年前,她對康說的話在腦海重現。

當時的自己對於結婚也許看得遠比現在更重吧。即便是三年前看佐智子寫的信時,好像還是那樣。正因如此,那封信的字字句句才會令她心痛如割。然而,現在與稻垣純平的婚事迫在眼前,她發現對於結婚並沒有萌生想像中的激動心緒。自己與純平想必一定會結婚吧。她覺得那隻不過是極為理所當然的自然發展。如果這就是所謂的命運,那麼命運是何等不動聲色又沉靜啊——亞紀感到有點不可思議。

自己,在這五年當中果然變了,她想。

人這種生物獨自生活的時間越長,肯定會越容易形成無法託付他人、委身他人、也無法交由別人做主的頑強自我吧。然而,那絕非純屬壞事。婚姻不可能是人生的一切。生小孩也不可能是女人唯一的存在理由。無論是男是女,每一個人只能視為一個人來完成。人與人的相遇,無論對方是父母也好,手足也好,伴侶也好,甚至自己的孩子也好,遲早都註定訣別。既然如此,透過一再這樣重複相遇與別離,人只能終生貫徹一個自我。因為最後剩下的,到頭來唯有自己一人。

想到這裡,亞紀終於開始邁步前行。

今後的漫漫長路我將與純平一同走下去,直到其中一方死去的最後瞬間,我倆絕不分離——這樣就行了,她在心中一再試著提醒自己。

可是,對此她就是無法產生鮮活的現實感。為什麼呢?這種焦躁究竟是什麼?亞紀在腦中思索。

7

今晚純平的快活與饒舌更勝往常。亞紀準備的壽喜燒的肉被他喜滋滋地吃個精光,喝啤酒的速度也是近期罕見的快速。不到兩小時就已完全喝醉了,但他沒像平時那樣睡意朦朧,反而變得越來越活潑開朗。

「果然,還是東京風味的壽喜燒好吃。九州的壽喜燒太甜,所以我一直不太愛吃,正宗風味果然就是不一樣。」

他讚不絕口。

「亞紀是在東京出生、東京長大的嘛。單憑你是東京人這點,有時我就會覺得有點厲害呢。」

他甚至這麼說。

望著這樣的純平,亞紀深深感到貸款的事能夠順利談妥,不知令他有多麼安心。

「壽喜燒的正宗發源地不是東京,而是橫濱喲。」

她故意插科打諢。

「啥?」

純平誇張地報以驚嘆。

「本來叫作牛鍋,是用甜味噌醬汁把切塊的牛肉放在鐵板上紅燒。這是文明開化 的食物,所以發源自橫濱,我也去號稱始祖的店裡吃過一次,但我覺得現在的壽喜燒其實好吃多了。」

「東京小孩果然什麼都知道。」

純平沒用他特有的嘲諷口吻,看起來是真的很佩服地說。

那種毫無防備的模樣令亞紀感慨良深地暗想,與此人相識馬上就要滿一周年了呢。雖然這段時間似長又短,但是要讓不相干的二人變得如此親密肯定已經足夠了吧。

亞紀邂逅純平,是在去年的八月十二日。本來的負責人正在休舊曆的中元節假期,所以那天亞紀臨時奉赤坂之命,前往純平的事務所拿他的設計稿。

內海設計工房位於「岩田屋百貨公司Z-SIDE」後面,越過天神西路,沿著設計工作室及美容院、咖啡店鱗次櫛比的斜對面巷子走上五分鐘就到了。是棟小小的三層樓房,一樓開設古董店,事務所在二樓。亞紀任職的九州分社在建於天神十字路口一角的「福岡大樓」內,因此和那間事務所的距離徒步頂多只需十五分鐘。

對方指定的時間是下午一點,所以亞紀在一點整準時上樓,打開事務所的門。「我來拿稻垣老師的設計圖。」她這麼告訴前台女孩後,被帶進後方的小會客室。在那裡等了十五分鐘左右,看似沒睡飽臭著臉的純平終於慢吞吞現身。

他接過亞紀遞上的名片,似乎壓根兒不覺得羞愧,毫不客氣地說:「離完稿還早得很。」

「大概要幾點會好?我可以晚點再過來。」亞紀有點惱火地說。

「你別那麼生氣。我馬上就弄好。」

此人似乎完全不知對客戶該有的說話態度。

最後,亞紀又在會客室苦苦等候了四個小時以上。而且,當她一再確認完稿時間,對方每次都說「再十五分鐘」或「再三十分鐘」,結果卻讓她苦等了四個多小時。

五點過後終於拿到設計圖時,亞紀實在忍不下這口氣。

「今後,能否請您給個準確一點的時間?」她要求。

結果,純平沒道歉:

「不過,這樣不是很好嗎?冬木小姐也能摸魚喘口氣。」

他居然還面不改色地這麼大言不慚。

如果只有這樣的對話,翌日他打電話到公司來邀約時亞紀應該絕不可能允諾吧。可是,實際上純平在說出那番失禮言辭後又加上這麼幾句話:「對冬木小姐來說,等候四個小時或許的確令人惱怒,但我為了這個設計花了整整一個月,七百二十個小時。冬木小姐花的時間只不過是我的一百八十分之一罷了。我們彼此都是為了做出好產品在努力的工作夥伴,那點小事何妨就當作誤差範圍,用寬容一點的眼光看待我的工作應該也不會遭到天譴吧。」

雖然事前就已聽說稻垣純平總是為了一個設計案嘔心瀝血,但觸及他當時早已疲憊不堪,卻又帶著熱情的雙眸,亞紀感到自己活生生地看見這個設計師是以多麼認真的姿態投入工作。

純平總是很羨慕東京長大的亞紀。頭一次約會時,他也如此說過:「冬木小姐很幸運,可以在東京長大。我自大分的高中畢業後,其實本來也想去東京學設計,但我不能丟下爺爺一個人離開九州,而且我也沒錢,所以只好放棄。如果去東京,為了學費和生活費肯定要天天忙著打工,況且那樣做也會沒時間專心學習設計。我不想做那種蠢事。但是,現在有時我還是會想如果當初去了東京會怎樣。我會想,也許在東京也能混得很好。以這邊的大學學歷找工作也很難,日本這個國家,大家認定不管什麼東西一定都是由東京流向地方。學生時代我也參加過多次設計競賽,可是第一名永遠是東京的學生。那是理所當然的,因為評審全都是東京學校設計科的老師。不過當初我進入頭一家公司,也是因為有一位東京的老師看中我的才華,替我寫推薦信。所以,像冬木小姐這種能夠在東京長大的人,在我看來光是這樣就已有了初步的超級好運了。」

吃完飯收拾乾淨碗盤端出西瓜當飯後甜點後,亞紀開始清洗純平帶來的臟衣服。純平獨自坐在沙發上,一邊吃西瓜一邊看電視。時間已將近夜裡十二點。就在她啟動洗衣機回到客廳之際,純平放在圓形矮桌上的手機響了。

他自沙發緩緩起身,走到桌邊拿起手機。亞紀在廚房把鍋中剩下的壽喜燒移到小缽,一邊豎起耳朵聽純平講電話。明天早上,她打算用這碗剩菜加上馬鈴薯做個速成馬鈴薯燉肉。

「啊?那個不是後天交稿就行了嗎?」

純平的醉意似乎已經清醒不少,聲音很明確。

「不會吧?是這樣嗎,我一直以為是後天。」

看樣子對方好像是事務所的人。八成是工作上出了什麼差錯吧。

「知道了。我再過三十分鐘就回去,你等我一下。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最後純平語帶失落地掛斷電話。

過了一會兒,純平面帶困窘地來到開始洗碗盤的亞紀身邊。

「是永井打來的,他說現在正在做的案子是明天交稿。可我一直以為是後天交。我現在要趕回事務所完稿。明天中午之前,還要去信金的總行,今晚我會睡在事務所。可惜你一番好意特地替我慶祝。對你也很不好意思。」

說著他低頭致歉。永井是經常與純平搭檔的助理姓名。

「你那是公事沒必要道歉。我現在立刻幫你叫計程車,你等一下。」

亞紀擦拭濡濕的手,準備朝客廳的電話走去。結果純平搖手:

「不用叫計程車了。我自己開車回去。」

他打斷。

「不行啦,你今晚喝了酒。」

「沒事,酒已經完全醒了。況且資料都堆在我的後車廂。沒那個就不能工作。」

「可是……」

亞紀嘟囔,檢視眼前純平的模樣。他臉頰的紅暈的確已消退,看起來醉意完全清醒了。

「就跟你說沒事。已經這麼晚了,不用擔心。高速道路很空曠,所以開上去之後不用十分鐘就到了。你一天到晚提醒我,所以我最近開車特別小心。」

這裡距離都市高速一號線的「香椎濱」入口近在眼前。深夜的這個時段,高速道路和天神一帶想必也不會有什麼車子。但亞紀還是躊躇不決,純平將雙手放在她肩上。

「今天的我怎麼可能出車禍呢。現在好不容易才否極泰來。」

面對他那天真無邪的笑容,亞紀不由得點頭。

為了送純平,亞紀一路跟到訪客專用停車場所在的公寓中庭。白天天氣有點陰霾,現在天空晴朗明月生輝,風也總算變涼了。看這樣子洗好的衣服應該也一晚就會晾乾。走在前面的純平步伐也很堅定,看來他的酒意真的全退了。除非碰上警察取締超速,否則應該沒問題吧,亞紀稍感安心。

純平打開車門鑽進駕駛座後,先嘆出一口大氣。只有月光和遠處的路燈,所以看不清他的臉色,但總覺得他的眼部還是透露出濃厚的疲色。亞紀又開始擔心,朝著關上車門搖下車窗的純平說:

「還是我送你過去吧。」

純平愉快地笑了:

「你這個不經常開車的人開車才更危險呢。」

他發動引擎,打亮車燈後,扣上安全帶。從這個停車場出去的話筆直橫越中庭,出了兩側種有高大櫸樹的公寓出入口左轉後走個三百米就可看見香椎濱的車道入口。深夜十二點過後中庭果然空無一人。仰望十六層高的公寓,窗口亮著燈的約有四分之一。

「那我走了,謝謝你今晚的招待。明天我們再找個地方吃晚餐。」

「和總行的人見過面後,記得把結果通知我哦。」

純平揮揮手,亞紀向後退離車子。

引擎響起,車身緩緩穿過中庭中央開到延伸而去的路上。警示燈亮了一下,轉眼之間車子已朝五十米外的出入口駛去。亞紀目送那紅色的尾燈,驀地移開視線瞥向自己位於七樓的亮著燈光的房間窗戶。然後再看向正上方那層樓的窗戶。明日香用的左側房間陽台正溢出明亮燈光。進入暑假後,明日香一定也正努力準備升學考試吧。想到這裡才想到這星期一次也沒見過她。周末邀她和紀夫一起吃頓飯吧,亞紀想。

就在那下一瞬間,前方突然響起驚人的巨響。

是急踩剎車時輪胎與路面摩擦的聲音、撞擊某種東西的金屬聲,以及女性的慘叫——

亞紀赫然回神將視線轉回正前方。正好就在公寓的出入口處停了一輛汽車。連她自己也能清楚感到渾身一涼。即便在黑暗中,也能立刻看出出事的應該是才剛剛目送遠去的純平的車。等她察覺時,已經朝出入口飛奔而去。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果然不該讓純平開車。天哪,怎麼辦?那聲慘叫一定非同小可。

絕望的念頭在亞紀心頭打轉,早早便化為文字浮現腦海。

從停車場看不出所以然,但在她跑近之後狀況漸漸明朗。

過了左邊的櫸樹樹榦之後,衝上人行道尚未熄火的車子,以及在車前蹲身縮成一團的純平背影倏然映入眼帘。一瞬間,亞紀悚然一驚,以為他也受傷了。但繞過靜止的車靠近一看,才發現並非如此。

公寓的鐵制圍籬一角嚴重凹陷,緊靠下方有一輛腳踏車倒卧。可以看見癱坐的純平眼前躺著一個人。

純平弓起的背抖個不停,一邊拚命大喊:「沒事吧!有沒有哪裡會痛!」

對方發出激烈的呻吟。

亞紀從步行道左側繞過去,走近側卧在高出一截的人行道和車道交界處的人物頭部。她探頭窺視在三米外的路燈照耀下,正痛苦扭曲身體的女人側臉。

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

因為那分明是澤井明日香。

亞紀發出難以分辨的尖叫,跪倒在明日香身旁。「明日香!明日香!」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猛喊名字。明日香緊閉雙眼,呻吟著露出痛苦的表情。就算喊她她好像也沒聽見。到底是哪裡受傷了?可以碰她的身體嗎?可以將她從現場稍微搬動嗎?這些全都不確定。一度,亞紀做個深呼吸按捺悸動,鼓起勇氣把臉湊近環視明日香的全身。

頭部好像沒出血。臉上也沒傷。上半身呢?身穿白色T恤的明日香朝右側卧,左右兩臂在胸前交叉,小手握拳顫抖。再將視線移向她的腰部以下,亞紀當下驚愕。她穿著牛仔褲的左腿自膝蓋以下以奇妙的姿態折向前方。

那隻腳邊,扔著便利商店的塑膠袋,從中灑出零食的袋子和盒裝巧克力、餅乾。車道上也散落著口香糖及糖果、QQ軟糖的小袋子。

亞紀站起來,俯視用狼狽的語調不斷對明日香高喊「喂,你還好嗎?爬不起來嗎?」的純平。

「最好先別搬動她。我去通知紀夫先生,純平你打手機叫救護車。快點!」她高喊。

這時,純平似乎終於察覺亞紀的存在,緩緩仰起臉:

「不能叫救護車。現在如果因酒駕造成人身事故,明天談貸款的事一定會泡湯。」

純平這番話令亞紀當場啞然。他泫然欲泣地仰望亞紀。

「純平,你到底在胡說什麼!明日香受了重傷耶。是你,是你撞的耶!」

「不行的,亞紀。我會開車送她去醫院,所以請你千萬別叫救護車。」

「純平,你簡直是瘋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亞紀忍無可忍,一把拽起半弓著腰的純平前襟。

「快,你的手機在哪兒?快點拿出來。如果你不打,那我自己叫救護車。」

站起來的純平退後半步,依舊滿面躊躇地定定凝視亞紀的雙眸。

「少啰唆,快點拿出來呀!」

也許是認命了,他從長褲口袋取出手機遞給亞紀。

亞紀像要奪取般,一把從純平手裡搶過那隻手機。

就在下一瞬間。

亞紀撥電話的手忽然被純平用力拽住。

「你幹什麼!」

「亞紀,你冷靜聽我說。那我求你,只要今晚一晚就好,就當作是你開的車好嗎?真的只要今晚就好。明天,等我見過信金的人,我一定會立刻去警局說出實話。拜託,我求你了,亞紀。求求你,這是我唯一一次求你。」

亞紀愕然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你真的是瘋了。我從來不知道你會是這種人。」

呼吸困難,腦袋好像快爆炸了。亞紀拚命鎮住慌亂的心,把意識集中到指尖連按三次手機的小小按鍵。

8

持續了整個九月的殘暑也在進入十月後明顯褪去,到了亞紀迎接三十三歲生日的十四日時,博多街頭也轉為金風送爽的秋日暖陽。然而,亞紀卻在日本職棒冠軍賽養樂多擊敗西武贏得日本第一的二十三日深夜發起高燒,叫計程車趕往醫院一看,已經差一點就要轉為肺炎了,自那天起不得不意外向公司請假一整個星期。

雖然只住了兩天醫院,但之後的五天,亞紀都在家中靜養。

抗生素奏效令X光片上的肺部陰影消失,但返家後一到下午就開始發燒,甚至連晚餐都無力準備。

如此卧床的數日間,亞紀深深感到身體的衰竭。

眼看快要邁入三十幾歲的後半段,她一天比一天切實感受到肌膚已失去年輕時的彈性,下腹的鬆弛也變得防不勝防。現在這麼一生病,康復速度之慢更是連自己都深感窩囊。一方面也是因為人在病中,心情更加抑鬱。

究竟,自己身為女人的時間還剩下多久?

獨自窩在房間發燒呻吟,亞紀不時泫然欲泣地這麼思忖。這種時候,與純平分手之舉總令她萌生些許悔意,必須費儘力氣去打消這個錯誤的想法。自那次車禍以來,一再找機會試圖與她複合的純平,也在亞紀的生日過後再也沒有消息。

把生日那天送來的花束退還給他,想必是關鍵性決定吧。

與純平最後一次見面,是在車禍發生的數日後。那天傍晚她去明日香住的市民醫院探病,湊巧在病房遇見他。車禍那晚,亞紀和紀夫一同坐上救護車,純平獨自留在現場陪同警方勘驗現場。在醫院照了片子後,確定明日香的左膝關節有複雜性骨折,是三個月才能康復的重傷。當時醫師的說明是「康復後或許多少會留下一點步行障礙」,亞紀立刻向明日香的父親紀夫跪地道歉。結果反而是紀夫安慰亞紀:「幸好沒撞到腦袋,意識也很清醒。剛才我問過明日香了,她說當時自己也邊聽MD隨身聽邊騎腳踏車,所以沒有及時注意到左轉而來的車子。」

天快要亮時,結束警方偵訊的純平打電話來。亞紀簡短描述明日香的狀況:「今天上午十一點要開刀。」這麼告訴他時,純平說:「那我也去醫院。」

「你沒必要過來。要向明日香和紀夫先生道歉也等手術結束、她的狀態明朗之後再說好嗎?我認為這是基本常識。」

亞紀說完就徑自掛斷電話。

從此,直到他們在醫院巧遇之前,她斷絕了與純平的一切聯絡。純平不斷打她的手機,但她一律不接。她再也不想見到他,連聲音都不想聽。

二人走出病房,在純平的提議下去醫院頂樓的咖啡店,也許是因為看到明日香對純平已拋開心結。於是,亞紀念頭一轉,心想最後再當面談一次也好。

在窗邊的位子坐下後,純平與亞紀都點了咖啡。雙方之間橫亘著尷尬疏離的空氣,那種氛圍令人難以置信,就在不久以前彼此還是一對戀人。他們沉默地啜飲咖啡半晌,最後純平終於開始說話:

「為什麼會變成那樣,我到現在還是不太明白。」

但是,從他口中冒出來的,不是對明日香和亞紀的道歉,居然是這種曖昧之詞。

「我自己也知道還有一點醉意,所以依你所言,車開得很小心。出了公寓出口左轉時速度也沒有很快,也清楚看見騎腳踏車的女孩接近眼前。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卻在那一刻踩了油門。我也不明所以。在車頭燈的照耀下,當我察覺那個女孩是明日香的瞬間,我的確是準備用力踩剎車。結果,車子卻突然往前加速,一眨眼之間就把明日香的腳踏車撞飛了。」

純平不知是否仍處於精神混亂的狀態,斷斷續續地,大略說出這番話。「這幾天,不管我再怎麼試著回想,還是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我只能說當時著了魔,即便在我跑到倒地不起的明日香身旁時,我仍無法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是真的。我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噩夢。所以,當亞紀大聲吼叫我找救護車時,我才會脫口說出那種話。當時我懇求你先冷靜下來聽我說,一定是因為我想告訴亞紀這根本不是真的。」

亞紀一直確信,就算再怎麼辯解也無法將純平當晚的行為正當化。但她做夢也沒想到他居然會找這麼不負責任的借口替自己脫罪。這樣等於是連認真意識自己犯下的過錯都在抗拒。亞紀當下呆然,望著眼前垂頭喪氣的純平。

「我沒辦法再跟你在一起了。我已經無法再相信你。所以我們的交往就到今天為止吧。我的決心不管怎樣都不可能改變,請你也把我忘了。」

亞紀說完就一把抄起桌上的賬單站起來。純平依舊低著頭動也不動。當亞紀即將離開他面前之際,純平忽然抬起頭,用含淚的雙眼仰望亞紀。

「我真的需要你。我是打從心底愛著你。」

那一瞬間,亞紀感到一個月前純平咕噥的話在腦海重現。

當我快要支離破碎時,我希望你把我拉回這個世界——記得當時他的確是這麼說的。

「亞紀,求求你,不要拋棄我。」

亞紀咬唇,想起剛才在病房看到的明日香。明日香從腳踝到大腿都打上石膏,甚至無法去上廁所只能一直躺在床上。

害人家受到那麼嚴重的傷,這個男人卻只想到他自己,連救護車都不肯叫。

亞紀將目光自純平可悲的身影轉開,一語不發地背對他。

與明日香的見面,這天也成了最後一次。

車禍隔天開刀後,判定明日香的膝蓋必須再次開刀。明日香的母親裕美子也聞訊趕來,與醫生針對今後的治療做了一番討論,好像也提到視情況而定也許該轉院到復健設備充足的東京專門醫院。到此為止,亞紀也從明日香本人及紀夫口中聽說,但最後明日香在開刀的短短五天後便於八月五日周二這天與裕美子一同回東京去了。亞紀在四日周一去鹿兒島出差,六日回來去市民醫院一看才知道,明日香已經出院。

那晚,她上樓去問紀夫。

「雖然明日香說,有些話非得跟亞紀小姐說不可,但是因為那邊的醫院臨時通知說可以接受轉院。」

紀夫一臉歉疚。

「這種關鍵時刻我竟然不在,真的很抱歉。都是因為我才害她受到那種重傷,我到現在還是不知該如何彌補才好……」

亞紀只能深深低頭道歉。

「請你不要再過度自責了。因為連明日香都忍不住嘀咕:『冬姐老是滿口對不起,害我都不知該如何是好。』昨天她也很遺憾連再見都來不及說就這麼離開福岡。她叫我轉告你,等她進了那邊的醫院,安頓下來之後一定會寫信給你。」

之後,紀夫取出車禍翌日亞紀送去的紅包袋:「這麼多錢我們實在不能收。」說著就想退還。亞紀大驚失色一再推拒,最後只好匆匆自玄關門口撤退。

十一月初旬過後,亞紀的身體總算開始復原。精神好了,想法自然也變得樂觀積極。亞紀察覺,一直把身體的衰退歸咎於年齡,其實只是在替平日生活毫不注重保持健康的自己辯解罷了。於是首先,她加入了天神的某健身房,每周固定有兩天會在下班後去健身房流流汗。繼而在不上健身房的日子,也養成早上六點之前起床做晨間散步的習慣。亞紀選擇的散步路線,是出了公寓之後走香椎川的河邊到國道三號——從那裡右轉,在敕使街左拐經過西鐵「香椎宮前」車站——然後沿著香椎宮參道筆直前進,再在香椎宮折返,來回約需一個小時。

六點半出發,七點左右穿過神社的牌坊一看,許多夫妻檔或是遛狗的人正在愉快散步。杉樹環繞的清晨神社境內,唯有歷史悠久的神社建築散發出一種莊嚴冷氣,在那裡用力深呼吸向正殿行禮膜拜,光是這樣便有種洗滌心靈的爽快感。

回程的速度比去程加快許多,好讓自己回到住處時滿身大汗。吃完簡單的早餐,沖個澡去上班。不到一周亞紀便發現全身的細胞漸漸找回元氣,動作變得順暢,過去容易累積的疲勞現在也只要一天便能徹底消除。天亮時不再下半身發冷,也不再遲遲起不了床。最重要的是,睡眠質量好多了。

亞紀認為,能夠完全忘記純平,不是靠心智的努力,而是拜這種身體努力所賜。

進入十一月後半個月,衝擊性的新聞不斷。

首先是十七日,北海道拓殖銀行身為都市銀行頭一個陷入經營困境。繼而在二十四日山一證券決定自動結束營業。去年,決定投入稅金填補住宅金融機構大量不良債權虧損的政府,在今年四月將消費稅自百分之三提高到百分之五,向內外說明經濟景象在好轉。正因如此,這次都銀爆發問題、三大證券之一突然關門大吉,才會令國民益發產生政府信用破產及經濟前景堪慮的印象。

亞紀個人也有變化。在經濟長期不景氣的影響下,現在裁員這個字眼感覺上已深入人心,從初秋起公司將大幅裁員的傳聞便在亞紀任職的九州分社甚囂塵上。分社長赤坂,也在十月時確定即將就任明春於中國設立的當地外資公司社長,扮演赤坂秘書的亞紀立場因此變得有點微妙。該與赤坂一同前往中國還是回總社,實際上只有這兩種選擇,但是預定明年一開年就要提早去中國的赤坂,直到十一月過了一半仍未徵詢她的意見。

赤坂開口邀她吃飯,是在十一月二十八日星期五這天。

「老實說,我之前一直在跟總社交涉,想帶你一起去中國,可是始終未獲同意。在這種激烈競爭的時代我一直認為這年頭早已不分男女,應該讓優秀人才在工作上好好發揮,但咱們公司上面那些人還是很保守。如果去中國工作,至少一兩年之內回不來,其間為了打造新工廠天天都得忙於工作。考慮到你的年紀,我也有一點遲疑。所以,最後決定讓你調回總社。一月我就要離開這裡了,但你在這裡待到春天也行,如果你想一月就回總社也無所謂。現在的我能替你做的只能到這種程度,你就照你自己的意思做,沒關係。」

聽到赤坂這麼說,亞紀當下不假思索地回答:「那麼,我想一月回東京。」亞紀從赤坂的說話態度立刻察覺,雖然赤坂嘴上說得好像為了亞紀煞費苦心,但事實八成正好相反吧。如果他真的打算帶亞紀去中國,首先應該會先徵詢亞紀本人的意願,況且如果海外公司的社長堅持要人,區區一個秘書的人事安排根本不是問題。「考慮到你的年紀,我也有一點遲疑」這句話,想必才是他的真心話。

就算針對調回總社後的赴任單位一再刺探,赤坂還是只咕噥了一句:「這畢竟是人事部的案子,我也沒聽說你會去哪個部門。」之後就一直針對他點的葡萄酒滔滔不絕地大發議論,也頻頻勸亞紀喝酒。

在回程的計程車上,亞紀沉浸在既非沮喪亦非失望的凝重心緒中。那種感受難以言喻,但近似巨大的徒勞感、脫力感。其實,亞紀並不渴望與赤坂一起去中國。她本打算在九月趁著純平開業離職。在亞紀心中,公司的工作早已不再具有太大價值。這麼一想,一月得以回到東京的這次人事案,對現在的亞紀而言也許是求之不得。與純平的關係既已在那種發展下破局,她已沒有任何理由再留在福岡了。

不過,即便如此亞紀還是有點不甘心。看赤坂今晚的樣子,就算她回到總社,公司鐵定也不可能派給她一份足以令她熱情投入的工作吧。簡而言之,以亞紀三十三歲的年齡,作為一個上班族已經沒有前途可言。在這種裁員時代還能有工作算是很幸運了,但是到頭來,自己等於也已走到了女性綜合職第一期員工平凡的終點站。

今後,自己該怎麼活下去才好呢?當年佐藤佐智子在信中所寫的「命運」,究竟要到何時才會造訪自己?

望著從高速道路可見的博多灣晦暗的海面,亞紀這麼想。

之前感到自己必然會與純平結婚時,她曾不可思議地感到,命運是何等不動聲色且沉靜。但另一方面,對於自己遲遲無法與他結婚產生現實感的心態也萌生奇妙的焦躁。

現在想想,那種微微的焦躁、那種非現實感才是真實的。

如此說來,真正的命運還是非得鮮明激昂才行嗎?

那樣的命運,真的也會降臨到我的身上嗎?

亞紀覺得好像什麼都不明白了。

純平在她生日送來的花束中放了一張卡片。

卡片中,純平是這麼寫的:

「亞紀,你總是聰慧冷靜,溫柔體貼,像個真正的大人。幼稚的我打從心底喜歡那樣的亞紀。但是,反過來,也感到有無論如何都無法真正走進亞紀內心的焦慮。亞紀真的已經不再愛我了嗎?如果你覺得看錯了我,那你難道一次也不曾想過,不要逃離這樣沒用的我,而是糾正這樣的我,讓我變得更好?亞紀完全沒想過,別放棄脫口說出那種話的愚蠢的我,試著與我重新來過嗎?可我卻認為,人與人相愛,一定就是這樣。」

純平所謂的「真正的大人」是什麼?他感到的「焦慮」是什麼?事到如今,亞紀對卡片中的那些話感到疑惑。的確,自己對於車禍那晚純平的行為,嘗到了想要放棄一切的失望。也的確再也不想與他交往,若要回答純平的問題,對於「愚蠢」的純平,「別放棄,試著與我重新來過」的念頭她「完全沒想過」。可是,純平卻說,會這麼想才代表「人與人相愛」。

在純平看來,亞紀這種「聰慧冷靜」的態度,或許一直令他感到焦慮。

同時,對於不動聲色且沉靜的命運感覺不到現實感的亞紀,或許打從一開始就一直只渴望著激烈鮮明的「命運」。

不是純平令亞紀失望,也許亞紀才是那個令純平失望的人吧。亞紀曾經答應過,在純平真正有困難時,「無論什麼事都願意做」。他在車禍那晚不就是相信亞紀這個承諾,才會脫口說出那種話嗎?

直到當下這一刻之前亞紀都沒有察覺這點。

計程車在公寓的玄關前停下,亞紀一邊確定踩穩一邊下車。也許是葡萄酒的酒意上來令身體有點踉蹌不穩。冰冷的海風刺頰。

曾經以為,自己已和前五年與佐藤康分手時截然不同,但實際上也許一點也沒變。

仰望自己沒開燈的住處窗口,她驀然如此感到。

9

收到澤井明日香的信是在翌日,十一月二十九日星期六那天。

亞紀狠狠睡到上午九點多。前一晚被赤坂灌了太多酒,起床時腦袋還有些疼。她決定下午再去散步,姑且先去沖澡。

坐在床上穿著運動服喝熱紅茶時,門鈴響起。她就這身打扮走到玄關,也許是察覺到屋內有動靜,「冬木小姐,限時信」。送信人的聲音響起,一封信掉進信箱中。

水藍色的信封出乎意料地厚,她朝秀麗筆跡寫的亞紀姓名投以一瞥後翻到背面,上面寫著東京都多摩市的地址和大學醫院的名稱,以及「七B之七二四號澤井明日香寄」。

車禍發生已有四個月,明日香至今還在住院,令亞紀略感擔心。

回到卧室,拆信之前她先換衣服。後天周一起就是十二月,最近果然連福岡也變冷了,尤其這棟公寓就在海邊,所以即使關著窗,寒意還是會在不知不覺中悄悄潛入。

今早雖然還沒有冷到必須開暖氣,但亞紀決定再泡一杯紅茶,移師客廳。

等待茶葉泡開的期間,她拿剪刀仔細拆開厚重的信封。在新茶杯中注入紅茶,放進橘子果醬,亞紀拿著抽出的整沓信紙和茶杯在沙發上坐下。

信紙上寫滿密密麻麻的字。開頭這句「給冬姐」似乎徐徐滲入心頭。彷彿可以聽見明日香令人懷念的聲音。

亞紀調整一下呼吸,開始好好讀信。

給冬姐:

你好嗎?為了接受第四次手術,現在我住進了位於多摩市的大學醫院。聽醫生說,這好像是最後一次動手術,如果這次手術成功,據說我就可以行走如常了。手術是後天二十九日進行,所以冬姐看到這封信時,想必我正在手術室里動手術。這麼一想,現在這樣寫信還真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我的腿幾乎已經全好了。第一次開刀時,醫生說不確定將來是否能正常走路令我大受打擊,但九月做的第三次手術很成功,在住院兩周出院後已經可以正常走路了。這次的手術將會稍微削除膝蓋骨,同時主要是讓腳傷看不出來。聽說也只要住院一周就好。

我現在和我媽及我弟一起生活。我媽的再婚對象現在一個人前往札幌分公司(那個人任職於日本交通公社)工作很少回來。所以我只見過那個人三次。

至於學校,我已編入我媽她們住的多摩市的中學,反正都得明年才參加升學考試,所以現在一邊在這所中學上課一邊準備考試。如果可以,等我上了高中我打算搬出來,找個公寓從那裡上高中。遲早我爸應該也會回到東京,到那時候,我打算再跟我爸一起住。

對於冬姐,我一聲不響就跑回東京來,真的很不好意思。雖然一直想著應該早點寫這封信才行,但我幾乎每個月都在開刀和住院,實在無法定下心來好好寫信。拖到這麼晚真的很對不起。

總言之,我過得很好,腿也已經沒事了,所以請你什麼都別擔心。回到東京後,我也可以經常見到達哉,比我住在福岡時過得更快樂。我和我媽我弟,目前也和樂融融,我媽因為這次的車禍,現在對我非常溫柔。

倒是冬姐,你過得還好嗎?

你和純平一定過得很幸福吧?我想純平一定也已開業了,說不定你們已經結婚了吧?

其實,我很擔心冬姐會為了我的車禍開始討厭純平。如果真是如此,請你重新喜歡純平好嗎?因為我一點也不恨純平。

毋寧該說,現在的我非常感激純平。不只是我,達哉也有同樣的心情。至於這個理由我最後再寫。

純平自我住院後,每天都會來看我好幾次。其中一次也遇到你,其實那天他早、午、晚都有來。他還說如果我無法行走如常,不管怎樣他都要想辦法讓我能夠走路。聽說純平還在我爸媽的面前下跪道歉。而且,當我猶豫是否該轉到東京的醫院時,也是他鼓勵我一定要轉到好醫院。委託朋友找來輪椅、安排汽車、安排班機,這些也全都是純平做的。

純平的車撞傷我是事實,但我認為那場車禍不能怪他。因為當時我只顧著聽隨身聽根本沒有看前面,而且路又很暗,我想純平應該也沒怎麼看到我。也因為突然和汽車相撞,所以我對一切都不是很清楚,甚至就連是純平開車的事,也是到了醫院後,聽我爸說起我才知道的。

冬姐,人與人之間,肯定會發生無可挽回的事,但既然不可能挽回,我認為不要試圖挽回比較好。重要的是克服那個悲劇,接受比那種事遠遠更加重要的命運。

就這個意義而言,這次我出車禍,一定是我的命運。

多虧我這樣受傷,現在才能在東京,和達哉並肩同行,也得以和我媽我弟一起生活。如果沒有這場車禍,我本來再也不打算與再婚的媽媽見面。

我認為這些全都是拜純平所賜。

所謂的相信命運,絕對不只是灰心喪志或者逆來順受而已吧?所以,為了我與達哉的命運,非得有那場車禍不可。

最後我要寫出那個理由。這件事連我爸我媽我也沒說。冬姐,如果可以的話請你也別告訴我爸媽。我總覺得遲早有一天,我與達哉能夠好好說出這件事。

老實說,在達哉趁著黃金周來福岡玩時,我與達哉就已約好今年暑假要一起自殺。

事實上就在車禍的隔天,我本來應該離家出走,與達哉在神戶會合。我倆本來打算一起巡視發生過地震的場所,然後在旅館住一晚,從神戶某棟高樓一起跳下去。車禍那晚,為了翌日離家出走,我瞞著爸爸去便利商店買零食。然後,就遇上了那場車禍。

其實,在那之前,就算再怎麼強調是指腹為婚,但我根本不相信真的能與達哉結婚。我實在沒辦法一輩子都和達哉在一起,況且我以為如果真有我們能做的也僅僅是一起去死。

我想達哉一定也抱著同樣的想法。當我求他跟我一起死時,達哉二話不說就回答我:「死吧。」

我倆擬定離家的計劃,約好七月三十一日同時離家在神戶碰面。然後八月一日自殺。

可是,我倆因為那場車禍,這才頭一次明白我們的相遇不是機緣巧合或雙方父母的自私,其實是命中注定。

我與達哉肯定早在出生之前就已註定好要一起活下去。而且,我與達哉都相信,讓我們明白這點的是純平。

所以,冬姐,請你不要討厭純平。

純平並沒有做錯任何事。

如果冬姐與純平為了我吵架,拜託,請你把這封信給純平看,與他握手言和。

我一直想說這件事,現在總算能夠寫出這封信。拖到這麼晚還請你原諒。

我現在非常幸福。

請冬姐也要與純平幸福過日子。

平成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澤井明日香敬上

又及,住院前一天我與達哉一起去外苑前的林蔭大道散步。銀杏的葉子已完全染上秋色,非常美麗。隨信附上一片作為紀念。期待將來與冬姐在東京相逢的日子。

亞紀折好信紙從沙發站起,抓起矮桌上的信封。拆信時沒留意,信封里果然有一片黃色的銀杏葉。拈著葉柄取出後,她在矮桌前重重坐下,對著那片黃葉定睛打量了半晌。

她在想,剛才看完的信中內容是真的嗎?

明日香該不會是為了讓自己與純平和好,才想出這個精心編造的故事吧?

如果不這麼想,內容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但是,亞紀很清楚。

信中寫的肯定是真的。

最好的證據就是與純平最後一次見面的那天,他說的話與明日香寫的不謀而合。純平當時說,察覺逼近眼前的腳踏車上是明日香的瞬間,「不知為什麼我踩了油門」。還有,對於自己撞到明日香,他也說:「只能說是著了魔,實在不像是真的。」純平的那番剖白,當時的亞紀不屑一顧,認定那只是不負責任的自我辯解,但那其實是純平毫無虛假的誠實告白。

遇上已決心在兩天後和達哉一起自殺的明日香,本就擔心二人想法危險的純平,想必是在車禍的前一秒直覺到了什麼吧。他本就有這種資質。他說自己的心會附著在設計上,人心本來就和身體是兩回事,可以自由左右這個世界——他如此深信。工作一旦漸入佳境,就會害怕自己飛到另一個世界——他如此不安。正因為是這樣的他,所以那時候才會在無意識中沒踩剎車卻踩下油門。正如明日香在信中感謝的,純平在那一瞬間,並不是要傷害明日香,相反,應該是想把她救出死亡的深淵吧。

明日香說,拜純平所賜才察覺他倆的真實命運。她還說,達哉也有同感。

說到這裡才想起純平曾經說過,他覺得達哉和以前的自己很像。他說自己與達哉、明日香都是無根之草,是同一類的人。「我能聞出那種味道。所以我有點擔心。」他說……

亞紀在不經意間感到寒意,遂自矮桌前起身。打開暖氣後她回到沙發上,從客廳窗戶隔著陽台漫不經心地望著外面的景色。也許是起風了,公寓中庭行道樹的枝葉正在沙沙搖曳。

所謂的相信命運,絕對不只是灰心喪志或者逆來順受而已吧?所以,為了我與達哉的命運,非得有那場車禍不可。我倆,因為那場車禍,才頭一次明白我們的相遇不是機緣巧合或雙方父母的自私,其實是命中注定。重要的是克服那個悲劇,接受比那種事遠遠更加重要的命運。而且,我與達哉都相信,讓我們明白這點的是純平。

亞紀再次打開信紙,一邊仔細擷取明日香的話,一邊感到自己好像有點明白明日香想要告訴自己什麼了。

那與五年前佐藤佐智子同樣是透過寫信想傳達給亞紀的事,竟然奇妙地一致。

第一眼看到你的瞬間,對我來說,已經清楚看見了我傳承給你的命運。我當下直覺,你一定會來到我們佐藤家,生下繼承這個家的孩子。我一直深信你與我的命運休戚與共。人與人的緣分有多麼不可思議令我深受感動。我感到,這個世上根本沒有任何偶然。我認為你是以我的兒子康為火把,千里迢迢自遙遠的城市來到我身邊。然後,我細細咀嚼著那種感激。

沒錯。自己頭一次遇見純平時,也曾想過——搞了半天,原來我是為了邂逅這個男人才來到這麼遙遠的城市。純平也在第一次約會時就坦白說過,他當下感到「天哪,這個人終於出現在我的眼前了」。還有,當平田達哉在那個筑後川的河岸說:「只有透過不做選擇才能真正接受。」當時她一邊想起雅人之妻沙織,一邊覺得哪怕是自己的人生,也有隻能默默接受的某種命運。

可是,自己卻用看似真正大人的嘴臉逃離沒用的純平,完全沒想過與他重新來過,僅僅只是拋棄了他。

康那時和這次到頭來完全一樣。

佐智子看得見的「命運」自己看不見,也沒有試著去看。純平看得見的「命運」自己看不見,也沒有試著去看。純平看得見明日香與達哉的「命運」,自己看不見,也沒有試著去看。純平、明日香與達哉看得見他們三人的「命運」,唯有自己看不見,也沒有試著去看。

亞紀忽然很想逃開湧上心頭的種種思緒,她兀然凝視放在桌上的那片銀杏葉。

現在這個時節,神宮外苑的銀杏大道肯定很美吧。

好想趕快回東京……

一個人也沒關係,好想以安靜的心情走在那條林蔭大道上。亞紀泫然欲泣地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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