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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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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聲在夜晚的山裡顯得格外刺耳,驚得常勝差點把手裡的碗面扔到地上。

他急忙提起口氣,順手操起門邊的一把鐵杴,擺出副要戰鬥的姿勢,豎起耳朵探聽著外面的動靜。果然,外面連續地又叫了幾聲。這次常勝聽出來了,這是有人掐著嗓子在學鬼哭狼嚎呢。這樣的夜晚,誰會到靠近山腳邊上的車站來學鬼叫呢。肯定是傍晚那幾個丟下化肥袋子逃跑的小子,他們趁晚上黑燈瞎火找我的後賬來了。

拿我當小孩子嚇唬呢?這個念頭一產生,常勝的無名火直接頂到腦門上,他拎起鐵杴抬腳踹開房門兩步沖了出去。迎著夜晚的山風,拉開個準備開打的架子,像個武士似的朝著黑不見底的山巒喊道:「誰在野地里學鬼哭呢?有種的都他媽的給我站出來,咱們當面比畫比畫!」像是響應他的號召一樣,幾塊磚頭從黑夜裡「嗖,嗖,嗖」地飛了出來。常勝連忙左躲右閃掄起鐵杴猛一陣抵擋,但身上還是挨上了兩下。氣得他彎腰順手撿起地上的磚頭,朝著黑暗裡扔了回去。像是挑釁,黑暗中又把磚頭扔了回來。

就這樣常勝在明處,人家在暗處,常勝無法衝過去,那邊也不敢衝出來,兩邊磚頭石塊亂飛折騰了足有十幾分鐘,站台上滿地都是磚頭一片狼藉。常勝連扔帶罵忙活半天,最後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對方像是欣賞完表演,戲耍完他以後悄悄地退場了。留下常勝獨自握著鐵杴,像只受傷的狼不停地喘著粗氣。

常勝壓抑住胸口狂躁的心跳,拖著鐵杴往屋裡走,邊走邊想起來白天老孫囑咐自己的話。「看來真是到了敵占區了。我在站台上連喊帶叫地折騰半天,周圍是群山連綿漆黑一片,可車站裡竟然沒有個人出來幫幫忙,整個一找不著組織的孩子。」剛走到門邊,他借著窗戶里透出來的光看過去,忽然發現房子背後的菜地有些異樣,白天還是挺平整的,怎麼現在看著凹凸不平的?繞過來仔細一看,差點沒把他鼻子氣歪了。

原來,面積不大的菜地像被豬拱了似的,這一堆那一塊,挺新鮮的白菜、辣椒和茄子都給刨出來了,胡亂地散落滿地,有點像老電影里的鬼子兵進村,典型的連根拔起寸草不留。

常勝這個時候才恍然大悟。敢情人家是跟自己耍了個調虎離山。前門砍磚頭,後門有人抄後路,這是擺明了與自己叫板,順便著來了個下馬威。誰讓你白天單人獨騎地耍了半天的威風,顯然是找後賬來了。這小小的狼窩鋪真是風緊水深呀。想要給派出所打個電話求援,但自己前兩天還人前人後數落著狼窩鋪的老孫是「午夜凶鈴」呢,這個時候報應就輪到自己身上了。今天晚上請求增援的電話要是打出去,說來駐站點的第一天就讓人家劈頭蓋臉地砸了一通磚頭,刨了一片菜地,最後連是誰都找不著。明天肯定會傳遍全所上下盡人皆知,讓同事們背地裡品頭論足不說,自己面子上也過不去呀。常勝在電話機跟前轉了好幾回磨,拿起話機又放下,舉起手機又扔到床上。這回真應了李教導員平時開會搞教育說的話了,腦海中產生激烈的思想鬥爭,在組織紀律和個人私利面前,掂量掂量哪頭輕哪頭重。常勝是反覆地掂量了,只不過這個思想鬥爭不是觸犯警戒違反紀律,而是向不向所里求援。他像個戲劇學院里的新生練台步一樣,在屋子裡來回地走柳兒。最後咬牙跺腳地決定,忍了!不是他願意吃這個啞巴虧,而是實在丟不起這個人。

山裡的氣候說變就變,昨天晚上還是陰風陣陣愁雲慘淡,轉天就晴空萬里艷陽高照了。要不是爬上山坡的太陽透過破碎的窗戶,把刺眼的光線灑在常勝的臉上時,他還不知道天已經大亮了呢。這個夜晚可能是常勝從警以來最憋屈的時候了,更讓常勝彆扭的是,自己竟然窩窩囊囊地睡著了,而且睡得那麼死,連身上的警服都沒有脫。

屋外傳進來站長老賈的聲音,像是正在指揮著職工搞衛生。常勝伸手在臉上胡嚕一把,推開門走了出去。果然,老賈正帶著三個職工推著小車收拾著滿地的磚頭呢。老賈看見常勝把手裡的鐵杴往牆邊上一靠,從口袋裡掏出煙捲奔他遞了過來:「來,常警官,先抽支煙。過會兒這哥兒幾個兒就幫你收拾利索了。」

常勝接過煙放在嘴邊半天沒有點燃。有心說你賈站長帶著人昨天晚上幹嘛去了?我這邊一個人連躥帶蹦連喊帶叫地折騰了半夜,兩邊的磚頭飛得跟流星趕月似的,這麼大的動靜,你在車站不可能充耳不聞吧?可就是沒有一個人出來望望風,搭把手。現在天亮了,你倒帶著人來打掃戰場了,簡直是看我的笑話嗎。但是還不能埋怨,畢竟人家是來給你幫忙的。俗話說「舉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人家還滿臉堆笑地給你煙呢。

站長老賈可能也瞧出來常勝的想法了,連忙打著火湊上去給他點燃香煙,藉機朝常勝跟前上了一步說:「常警官,昨天晚上你這邊鬧騰我們知道,可值夜班的職工都在崗位上呢。一個蘿蔔一個坑,實在抽不出人手來呀。你也清楚,咱們狼窩鋪站夜間有好幾趟列車通過。夜間行車運轉、信號都很重要,職工們都瞪著眼睛保安全呢。再說了狼窩鋪的治安環境不好,夜裡大傢伙都不敢出來,你可別埋怨我們不幫忙呀,呵呵……」

幾句話說的有禮有面,把犄角旮旯都給膩瓷實了,給常勝剩下的只有表示感謝的話了。常勝在心裡運足了一口氣,使勁把臉上的肉擠擠,笑容燦爛得如同菜地里滿處散放的茄子白菜。「賈站,你多想了,我可沒有埋怨你的意思,誰讓咱一腦袋扎到狼窩鋪這個地方來呢,壓根沒想到他們村的歡迎儀式會這麼搞。」

賈站長無奈地撇撇嘴說:「常警官,你是不知道呀,狼窩鋪這個地方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在歷史上作為戰場、屯兵的典故早就有記載。遠的別說了,就說抗日戰爭時期吧,國共兩黨的游擊隊、先遣隊都在這片山區里活動過。」

「你這算是給我普及知識,我得好好聽聽。」常勝不由自主地環視了下周邊起伏的群山。

賈站長客氣地朝常勝擺擺手:「當年小日本夠猖狂吧,弄兩個小隊就敢把縣城佔領了。可是整整一個大隊,扛著迫擊炮帶著機關槍擲彈筒鑽進山裡來剿游擊隊,結果怎麼樣?還不是讓游擊隊打得鼻青臉腫滿地找牙,最後抬著好幾十具屍首回去了。知道為什麼嗎?此地太險惡,游擊隊更狡猾。再加上當地的居民不認大日本皇軍只認共黨游擊隊,家家戶戶聯起手來幫助游擊隊,所以該他們小日本倒霉。」

常勝疑惑地回視一眼賈站長說:「照你這麼說日本人吃了虧就不來報復嗎?這不像他們的狗食性格呀。」

「來了啊,在山裡修炮樓安鐵絲網的好一通折騰,沒到半年生生地讓村民和游擊隊給擠對走了。」這句話把常勝的興趣勾起來了,不錯眼珠地盯著對方。賈站長見自己的話有市場,更加手舞足蹈地繼續演講著:「說起這個事可熱鬧,當年日本鬼子修的炮樓離咱車站現在的位置不遠,選的地點不錯,可是架不住游擊隊白天晚上地打黑槍呀,沒完沒了地騷擾。老百姓還把水源給斷了,鬼子吃水就得出來挑,可出來容易回去就難了,基本上都「玉碎'在山泉那邊了。」

「老百姓給水裡下毒了?」

「沒有,咱自己不是還得喝水嗎。「皇軍們'不是踩上地雷就是讓神槍手給點了炮兒,炮樓里也沒有通訊設備,鬼子養的軍用信鴿本來想傳遞信息,可放出去幾隻死幾隻,全下湯鍋了。」

「神槍手用槍打的呀?」

「子彈多貴呀。是村民們放的鷹給叼走了。日本鬼子原本打算依著山道修條公路好支援山裡,結果山下放炮修路,山上也放炮往下炸石頭,白天抽冷子就是一槍,再不濟就是顆自製的手榴彈扔完就跑,晚上不是埋地雷就是學鬼叫,要多瘮人有多瘮人。把小日本折騰得胡說八道,只好放棄修路。臨了一句評語,這地方統統地良民地不是。」

最後這句話把常勝逗樂了,可是轉過來一想,自己目前的處境不比當年的日本兵好多少,雖然人家沒對自己打黑槍,可是這滿地的磚頭和連根拔起的蔬菜,和當年擠對日本鬼子的招式如出一轍。再多想想,賈站長怎麼有心情跟自己聊這些呢?他是不是隱含著有什麼話要說?常勝的腦子快速地旋轉了幾圈,沖著賈站長笑了笑說:「賈站,我是初來乍到,不了解此地還有這麼悠久的革命傳統。你是狼窩鋪的老人了,給我介紹點經驗。」

賈站長面露詫異:「老孫沒跟你說過嗎?」

常勝搖搖頭:「你剛才說的這些我是頭一回聽,老孫根本就沒念叨過。我還納悶呢,這麼惡劣的環境老孫是怎麼挺過來的啊?」

賈站長瞧瞧周圍,擺出副知心貼近的架勢朝常勝耳邊湊過來:「老孫平時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這幫孫子別惹大禍,別折騰出安全事故來就行。真要管,老孫都六十歲的人了怎麼去抓賊啊。」

「我昨天可看見他們破封盜竊了,這樣的事還算小嗎?」常勝說的是行話,鐵路運輸時整節車皮裝滿貨物後,要在車廂外面車鎖的連接處加蓋鉛封,鉛封上顯示著發出站的標識,這個鉛封只有到達終點站時才能打開。列車在運行中沿途停靠各個車站,列檢人員都要檢查鉛封是否完整。如果有破損,那就是運輸物資被盜竊過。

「唉……」賈站長長地嘆了口氣,「小偷小摸的事情常有,只要丟的東西不多,我讓列檢員補上鉛封也就算了。再說運輸貨物都有保險理賠,大不了鐵路倒霉賠點錢唄。」

常勝似乎有點醒悟,但仍感覺有些疑惑未解開,於是他伸手拍了拍賈站長的肩頭,也擺出副知己的造型小聲說:「要像你說的這樣,老孫不就成了地下工作者了嗎?他就沒發展點自己的人馬,沒幾個知近的朋友呀?」

賈站長斜眼看了看常勝,又立刻把不屑換作了笑逐顏開:「常警官,我明白了,你這是套我的話兒呀。不過也沒關係,你剛來咱這個車站有些事情我應該多和你念叨念叨。」說完他又遞過去一支煙,攔住了想解釋的常勝,「我們長年累月地在外面待著不容易,咱們在村民眼裡是外人,就跟城市裡的人拿斜眼看農民工一樣沒什麼區別。老孫這麼多年駐站能待下來,不光是靠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也得腦筋急轉彎,也得靠做重點人的重點工作呀。」

這個論點讓常勝更疑惑了,他不由自主地豎起耳朵貼近了賈站長。

「其實也不神秘,就是層窗戶紙一捅就破。」賈站長得意地呼出口煙,「我們工作有困難時怎麼辦?得找上級找組織吧。當然了,你這個組織遠點兒,派出所離狼窩鋪開車就得兩個多鐘頭。但你可以在當地找啊。」

「你的意思是說,我找當地村委會?」

「對呀!要不說當警察的沒傻子呢,腦子轉得就是快!」

這句話噎得常勝半口煙差點沒噴出來,朝賈站長直瞪眼。心裡琢磨著,賈站長這句好話我怎麼沒聽出來好呢?心裡邊想嘴上邊說道:「你說的重點人,該不會是這裡的村委會主任王喜柱吧。」

「就是他呀。」賈站長指著站台說,「昨天晚上,你不是還幫助他閨女送學生回家嗎?這個女孩子不錯,就是腦子有點軸,大學畢業後放著市裡的大公司不去,非要回這個窮鄉僻壤的鄉辦小學當志願者,天天帶著孩子們上課讀書。」

這句話讓常勝回想起昨天晚上的情景,原來王冬雨還是個不拿任何薪水的志願者,先不說這麼做出於何種想法,沖她對孩子們認真呵護的這股勁,在心裡對她的好感又添上了幾分。「怪不得昨天你跟她聊得這麼熱鬧呢,原來有她爸爸這層關係啊。」

「話不能這麼說,拋開她爸爸是村委會主任不談,人家女孩子能跑進山溝里來義務支教教育下一代,這思想境界就夠高的。」

常勝聽完這句話不由得咧嘴笑了:「賈站長,我怎麼聽著你這話音有點像支部書記的味呢,一套一套的。你是不是一馬雙跨身兼數職呀?」

賈站長搖搖手說:「常警官,你可別給我亂封官,咱車站有書記。這幾天輪到他倒休,書記姓鄭,叫鄭義。等他回車站時我給你們介紹認識下。說了半天,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呀?」

「怎麼想的,你都給我指出道來了,我不得去蹚蹚呀。」談話進行到這個程度常勝已經有主意了,他想去拜會一下這位村委會主任。

還是賈站長的那輛自行車,常勝騎著它行進在鄉村的小道上。坑坑窪窪的路面把他屁股顛得像坐在氣球上一樣,不敢使勁還不能離開,不得不來回地扭著身體。原本想藉此機會好好觀察下沿途的情況,欣賞欣賞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景象,結果讓這凹凸不平的道路顛簸得全然沒有了興緻。

車站離狼窩鋪村不算遠,但一路上的曲折蜿蜒卻讓常勝感覺到像是在長征。此時他還不知道,就是因為這一次看似例行的走訪,在以後的日子裡將自己與這個不起眼的小站,還有這個小村莊緊緊地聯繫到了一起,以至於每每想起都會痛徹心腑無法自拔。

常勝按照賈站長的指點,拐彎抹角地騎車進了村,發現村裡只有一條翻邊冒泥像搓板樣的柏油路能通向遠方,其餘的充其量只能叫作「小道」,根本無法通過大型的載重車輛。再抬眼朝村裡望去,錯落有致的民居牆上掛著的各種山貨,院子里種植的核桃、紅果樹,無一例外地向人們展現著濃烈的山鄉氣息。

他邊在小道上騎行,邊迎接著蹲在牆根的幾個老農疑惑的目光。他想張嘴問問村支書王喜柱的具體住址,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因為剛要湊過去,對方就採取了明顯的躲避動作,這個肢體語言常勝很明白,人家是不願意跟你交流。無奈之中他只好騎著車在村裡轉悠開了,繞過排青磚砌牆的農家院,一眼看見牆邊有兩個人:年長的那個穿著身老式的綠色警服,雖然有些舊但很平整,叼著根煙捲面沖著牆相面;年輕的那個正用板刷起勁地在平整的牆壁上塗抹著什麼。

「看這陣勢肯定是寫標語呢。」常勝心裡想著手裡將車把一扭,滑行了兩步湊過去觀看。不看不要緊,仔細看完差點沒把自己笑噴了,急忙咳嗽幾聲掩飾過去。牆上的標語雖說字體差點,但措辭卻很有震撼力,足以表明狼窩鋪村對計劃生育這項國策的決心。牆上的字是「該扎不扎,堵門封家,上吊給繩,喝葯給餅!」。仔細一瞧寫字的這個人,常勝更認識了,就是昨天讓自己抓住後一通訓斥落荒而走的趙廣田。

「趙廣田,你們村喝葯還管飯是嗎?」

隨著常勝的問話,趙廣田緊跟著打了個冷戰,連忙回頭找聲音源。看見兩腳踩地跨在自行車橫樑上穿著警服的常勝,臉上掠過一絲驚恐:「政府,不……不管飯。」

「不管飯你寫喝葯給餅。農藥就著大餅吃?知道的是你們村福利不錯,不知道的還認為村裡鼓勵自殺呢!」

這句話引起了旁邊年長者的注意。他急忙湊前兩步,仔細看完牆上的「餅」字回身抬腿給了趙廣田一腳。「趙家老二,你小子怎麼寫的?凈他媽篡改我的話。我是這麼說的嗎?我的原話是喝葯給瓶兒。難怪有些政策布置不下去呢,到你們手裡就變了味。」

趙廣田被踹了一腳連動都沒敢動,嘴裡不停地叨咕著:「三叔,三叔,您別生氣,我寫錯了,我馬上改過來。」

「還改個屁啊!斗大的字都寫牆上了,你說怎麼改?」被稱作三叔的人高聲地訓斥著趙廣田,同時不停地從鼻孔中喘著粗氣。

眼前的情景把常勝調皮的心態勾起來了,他沖著牆上的字端詳了一下說:「好辦。把餅字左邊塗了,右邊再加上個瓦字不就得了。」

三叔聽完這句話,先看看常勝,又回頭朝著牆上的字用手比畫了一下,不停地點著頭。「還是公安同志水平高。趙家老二,你小子馬上給我改過來。」看著趙廣田用板刷在牆上又蹭又抹地忙活,三叔從口袋裡掏出盒揉搓得變了形、已經分辨不出品牌的煙捲,邊往外抻邊對常勝笑著:「公安同志,你是鄉上派出所的吧?我怎麼沒見過你呢?」

常勝蹁腿下車朝著對方說道:「我不是鄉派出所的,是狼窩鋪車站的駐站民警。請問您是哪位?」其實從趙廣田稱呼對方「三叔」的口氣中,他已經猜出眼前這位穿著舊式警服的年長者是何許人了。

「站上的公安不是老孫嗎?」說話間煙捲遞了過來,「我叫王喜柱,我跟老孫特別熟。他怎麼沒來呀?」

「您就是村支書吧。老孫快到退休年齡了,不能總常年在外面駐站,所里安排我接替他的工作。我姓常,叫常勝。您以後就叫我小常吧。」常勝字斟句酌地說著官話,雖然有點拗口但還算冠冕堂皇。王喜柱連忙搖搖手說:「我可不敢跟你們公安套近乎,還是叫你常警官吧。常警官來村裡什麼事啊?」

常勝斜了一眼正對著牆奮筆疾書的趙廣田說:「村長,車站昨天發生一起運輸物資被竊的案件,幾個人明目張胆地就敢破封偷竊化肥。我是來村裡走訪一下,主要是想和村委會、治保會接上頭,因為這個地方治安環境不好,所以得商量下群防群治的辦法。」

「常警官,你也許是不了解情況吧,我們村可是鄉上、鎮里的治安模範村。你們所老孫待了這麼多年都沒說過啥,你剛來兩天就說這裡不治安了。」王喜柱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彷彿是掛了層霜一樣。

常勝沒想到對方的話這麼倔,噎得自己往下咽了口唾沫指著趙廣田說:「昨天偷東西的人裡面就有他,村長如果不信可以問問呀。」

王喜柱回頭瞥了一眼趙廣田,回過頭朝常勝道:「常警官,這事我知道。趙家老二讓你教育後就跑我這坦白來了。我對他又進行了一次更加嚴厲的再教育,棍子都打折了。昨天罰他給村裡的幾位五保戶幹活收拾場院,然後才跟著我宣傳國策。」

「可是偷東西的不止他一個呀,半夜裡他們還來報復我,又扔磚頭又學鬼叫的,還把老孫辛辛苦苦種的菜地給拔了……」

「常警官,我說你初來乍到的不了解情況吧。」王喜柱抽了口煙使勁地吐出一串煙霧,揮手指著周圍起伏的山巒說,「你順著我的手看,東面是龍家營,西面是後封台,南面是掛甲屯,北面是下馬庄,中間才是狼窩鋪村。火車道從咱們這個村通過,火車站還建設在咱這裡。四鄰八鄉的這麼多人都往村裡來,你不能說偷東西的全是我狼窩鋪的人吧?」

常勝被這話問住了,自己剛來狼窩鋪車站一天,別說眼前的這個狼窩鋪村了,就連車站周圍的環境還沒弄清楚呢。聽著王喜柱如數家珍地念叨著各個村莊的名字,他真的感到有點轉向。看著對方疑惑的眼神,王喜柱的嘴角微微向上翹了翹:「常警官,按說你來咱村裡視察,我應該帶你四處看看。可是鄉里過兩天就來檢查計劃生育工作,我得趕緊布置一下,你就得自己溜達溜達了。」沒等常勝接茬說話,王喜柱擺出個歉疚的姿勢說了句,「你待著,有事再找我,我得繼續寫標語去」,然後叫上趙廣田拐個彎消失得無影無蹤。

連口水也沒給喝,就這麼把常勝一個人撂旱地上了。

常勝心裡彆扭得像吃了個死耗子,走,不知道怎麼下這個台階。不走,又覺得站在這裡特別尷尬,只好反覆地轉動著身子慢慢挪到自行車前。兩隻手好不容易摸到自行車的車把,一咬牙側身上車,順著原路像敗兵似的往車站騎。

剛騎到大路口,汽車喇叭鼓點般連續不斷的叫聲將他從鬱悶中喚了回來。「這是誰跟我示威呢?」他抬眼一看,還是昨天那輛運送孩子的汽車,裡面坐的正是鄉村學校的教導主任—王冬雨。

這個時候碰到王冬雨常勝心裡有股說不出的滋味。自從來到狼窩鋪不到兩天的時間裡,跟自己相處時間最長、說話最多的就是這個鄉村小學的教務主任了。可是偏偏在自己被她爸爸王喜柱「冷處理」的當口,她笑容可掬地出現在眼前。是碰巧路過,還是等著看我的笑話呢?「你怎麼在這?等著看我被你爹禮送出境呢。」常勝沒好氣地沖著王冬雨說道,「好歹我還幫你護送孩子們放學回家,給你當了一把打鬼的鐘馗呢,你就這麼跟我搞警民互助呀。」

王冬雨笑呵呵地朝車後一揮手,示意常勝將自行車放在車廂里,等常勝拉開車門猛地坐到駕駛室里才說道:「我在學校里看見你騎車過去,就知道你要去村裡搞調查。趕緊發動車想追上你,可這個破車怎麼也打不著火,等修好了再開出來,你這不是已經打道回府了嗎,呵呵……」

常勝哼了一聲:「我這回算是領教貴村村幹部的狡猾了,雲山霧罩地跟我白話一通,這個屯那個庄的炫了半天,最後讓我沒事自己溜溜。還讓我有事找他,真有事我往哪找去呀!」

「你跟我爸都說什麼了,看你這氣呼呼的樣子。」

王冬雨凝神靜氣地聽著常勝的敘述,其間幾次把臉扭向車窗外,而後立即轉回頭又擺出副認真聽講的架勢。這個舉動常勝再笨也看明白了,收住話頭把眼睛一瞪朝著她說道:「要笑你就笑出聲來,別吭哧吭哧地憋著,小心憋出毛病來還得去醫院看病。」

「你挺聰明的呀,怎麼還沒有老孫心眼兒多呢。」「這話什麼意思,擠對我還是拿我開心?」

「一看你就是在城市裡待慣了,不了解鄉下農村的具體情況。」王冬雨擺擺手說道,「和我們這裡的人打交道有幾種辦法。一是大腦袋二是小爺們,三是打圍子四是拜兄弟,你哪樣都不佔還正兒八經地跟我爸爸打官腔,他可不就給你來個官對官。不瞞你說他轉身一走心裡准得罵你奧特,說你裝大個兒不懂事。這點上你還真不如老孫呢。」

「哦,老孫跟你爸爸拜把兄弟了?」常勝沒好氣地嘟囔著。

「瞎說什麼呀!」王冬雨沖常勝翻了個白眼,「我是說人家老孫會套近乎,能拉近相互之間的感情。遠的別說,老孫每次從市裡回來都給我老爸帶條煙,沒事的時候倆人還能喝兩口,連他身上穿的警服還是老孫送的呢。你說說看,老孫有事我爸爸能不幫他嗎?」

這幾句話引起了常勝的興趣,往裡蹭蹭身子對著王冬雨說:「王主任,你給我仔細講講這裡面的事,就是你剛才說的什麼一二三四的。」

王冬雨朝常勝莞爾一笑:「想知道呀,行。我的講課費是一節課時四百塊人民幣,看你昨天幫助過我的份上給你打一對摺,二百塊。」

「你劫道兒去吧!我一個月才掙多少錢啊!」常勝差點沒蹦起來,「王主任,你好歹也是個人民教師,怎麼張嘴閉嘴的離不開錢字呢,你鑽錢眼兒里去了?」

王冬雨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依舊朝著常勝嘿嘿地笑著:「聽不聽在你自己,不願意就拉倒。我還告訴你,就是給我爸爸幹活也得要錢!」

常勝憤憤地推開車門想出去,可是轉念一想又坐了下來。在目前的環境下,離開王冬雨誰還會跟自己說這些呢。從今天村裡人們投過來的目光上看,和自己以往看小偷、嫌疑人的眼神沒多大區別,都是疑惑加上不信任。這種距離感和陌生感真不是能在短時間內消除的。常勝悄悄地嘆出口氣,摸摸口袋,轉臉對王冬雨擺出副笑容可掬的姿態說:「我出門沒帶這麼多錢,劃劃價,五十塊錢成嗎?」

「一百!不許再劃價了。」

常勝咬咬牙心裡罵道,認錢不認人的丫頭片子,嘴上卻說:「行!答應你,開課吧。聽不明白不給錢啊。」

「我不怕你賴賬。」王冬雨笑笑說,「狼窩鋪的環境想必你也了解一點,這裡的人們雖說民風彪悍但不刁蠻,熱情好客厚道實在卻不虛偽……」

「你還別說,這點我真沒看出來。」常勝聳聳肩。

「別打岔,老師說話不許隨便插嘴接下茬。」王冬雨瞪了常勝一眼繼續說道,「山裡人說的大腦袋不是你想的大殼帽,是上面來的大官。鄉里的鎮上的區里的,還有市裡的領導來檢查工作,我爸爸都得跟在人家屁股後面,上面的領導嘴大手大腦袋大,一說一串一划拉一片,一搖腦袋不同意,我爸不得跟人家說好聽的呀。他這樣子老百姓看在眼裡,自然都會買賬。」

看著常勝凝神靜氣地聽自己演講的神態,王冬雨調整了身子繼續說:「小爺們就好解釋了,誰都不惹誰都不得罪,誰罵你打你都接著,老老實實地在狼窩鋪當個窩囊廢。這樣人家也不會欺負你。」

常勝哼了一聲,眼神里露出幾許不屑。王冬雨裝作沒看見:「打圍子是句老話,就是說要和山裡人套交情,感情遠近不說至少要混個臉熟。拜兄弟看字面上你也能理解,能和山裡人當真朋友做兄弟,能把心掏給他們,他們也肯定對你交心對你坦誠相見。」

「能嗎,別回來我把心掏給他們,還落個特二的下場?」

王冬雨白了常勝一眼答道:「你覺得今天讓人家把你撂旱地上,沒人搭理你,看你都跟看日本鬼子進村似的不二嗎?」

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常勝,他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王冬雨說得有道理,自己來到狼窩鋪駐站,就好比農民工進城打工,新的空氣新的環境,新的人群新的待遇。人家農民工進城好歹還有個老鄉照應呢,可是自己卻被一輛汽車連人帶鋪蓋卷拉到地方,轉瞬之間就落得個無依無靠冷冷清清。擺在自己面前的有兩條路,要麼捲起鋪蓋回去,要麼咬牙跺腳地堅守……

汽車在凹凸不平的山間小路上行駛著。臨近狼窩鋪車站的岔路口時,汽車似乎猶豫了一下,經過短暫的停頓後掉頭奔著另一條路開下去。這條路是通往縣城的,縣城裡每天有長途汽車開往平海市。

縣城的長途汽車站建設得很簡單,用鐵欄杆圍起來的空地上停放著十幾輛五顏六色、長短不一的汽車,每輛車窗前都貼著白板紅字的站名,有幾輛車正在渾身顫抖地發動著。老遠望去活脫一個二手汽車交易市場。一出一進兩個大門像伸出的爪子指向街道。在大門口附近盤踞的小攤販,向來往的人們兜售著諸如玉米、茶雞蛋、煎餅果子、飲料等各種中式快餐,再加上販賣核桃、紅果、蘑菇、黃花菜等山貨的叫賣聲,彷彿給這兩隻爪子增添了很多枝杈。

「你就送到這吧,麻煩把自行車帶回去還給賈站長。」常勝透過車窗望著蠢蠢欲動的汽車甩給王冬雨一句話。

王冬雨的眼神里飄過一絲鄙夷的目光:「逃跑回平海也得帶上鋪蓋卷吧,就這樣自己一個人回去?」「你懂什麼,我這叫轉進。回去搬救兵!」

「行,你搬救兵以前先給我結賬吧。」

常勝哼了一聲,從口袋裡掏出張一百元的紙幣遞給王冬雨。「是真的嗎,假幣我可不要。」「睜大眼睛仔細看看,上面寫著呢,中國人民很行。」

「你認字嗎?這上寫的是中國人民銀行!」

「哦,我一直認為是人民幣上弘揚民族氣節呢。不過話說回來,我這個平海的鐵路警察也很行!」「是嗎,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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