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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二年~二〇一五年

所屬書籍: 82年生的金智英

「所以你失去了什麼?」

「啊?」

「你不是說叫我不要老是只想著失去嗎?我現在很可能會因為生了孩子而失去青春、健康、工作,以及同事、朋友等社會人脈,還有我的人生規劃、未來夢想等種種,所以才會一直只看見自己失去的東西,但是你呢?你會失去什麼?」

金智英和鄭代賢雙方家長的會面地點,選在了離首爾江南客運站最近的一間專賣韓式套餐的飯店。兩家人寒暄了幾句,互道一些諸如「很高興見到您」「辛苦您特地前來」等禮節性問候語後,便陷入一段尷尬的沉默。這時,鄭代賢的母親突然開始誇起只見過兩次面的金智英,說她乖巧、溫柔又體貼,不但把自己不喝咖啡這件事情記在心上,後來見面時還改買傳統茶葉作為禮物;聽到自己有點鼻音也馬上察覺,問是不是感冒了。其實茶葉只是按照百貨公司推薦的伴手禮選購的;金智英提醒伯母小心感冒,也是因為當時正值換季,其實她完全沒察覺對方有鼻音。原來那些無心的舉動可以讓人做出各種解讀,她當下備感壓力。金智英的母親聽聞未來的親家母這麼一說,心情似乎也很好,笑著回答:「哪裡哪裡,是您過獎了,她長這麼大卻什麼也不會呢。」

母親說,都怪她自己實在看不慣事情堆在那裡,所以都會直接動手處理,導致孩子們沒什麼機會做家務,要是不想挨餓,至少也要會動手做點飯來吃吧。母親說著聽上去很像借口的笑話,沒想到鄭代賢的母親居然也在一旁附和,說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兩個母親就這樣聊著金智英多麼心無旁騖地讀書、工作,最後,鄭代賢的母親說道:「哪有人生來就會的呢?都是邊做邊學唄,智英一定很快就上手的。」

金智英心想:「不,伯母,我沒有信心會上手,而且長期在外獨居的代賢哥其實更擅長做這些事,儘管結了婚,他也說會負責處理這些家務。」然而,金智英和鄭代賢都沉默不語,只保持微笑。

他們倆把鄭代賢原本住的商住兩用房的全租保證金,以及各自存的一些錢湊在一起,再向銀行貸點款,用全租的方式租下了一間八十平方米的公寓,添置了一些家電用品,剩餘的錢則拿去籌備婚禮、度蜜月。幸好鄭代賢還有保證金[韓國租房需要支付巨額的保證金,也就是押金。——編者注]這筆多出來的錢,加上平時兩人都認真存錢,沒有過度浪費,所以不必向父母親開口尋求資金支持即可完成婚禮。

金智英和鄭代賢幾乎是同時間踏入職場的。金智英因為和父母同住,除了零花錢以外沒有其他生活開銷。但是真正存下較多錢的人反而是鄭代賢,因為他的薪水比金智英高很多,兩人任職的公司規模差距也很大。金智英所屬的行業本來就處於劣勢,所以她心裡多少也有個底,只是沒想到會差這麼多,不免有些無奈。

婚姻生活比想像中順利。兩人都是經常晚下班、周末也要加班的工作狀態,所以經常一天連一頓飯都沒一起吃過。他們偶爾會一起去看午夜場電影、買消夜,要是剛好周末都不用去公司加班,兩個人就會睡到很晚,起床後吃著鄭代賢烤的吐司,一同看介紹最新電影的節目。兩人的生活宛如情侶約會,也有點像過家家。

結婚滿一個月的那天是星期三,金智英加完班,好不容易趕上最後一班地鐵回家,發現鄭代賢早已回到家自行煮了泡麵吃,他還洗好碗,整理完冰箱,邊看電視邊折衣服,等著金智英回家。餐桌上擺著一張結婚登記書,原來是鄭代賢在公司里下載列印的,甚至已經請兩名證婚人在上面簽妥了姓名。金智英不禁笑出聲來。

「幹嗎這麼心急?反正我們已經辦完婚禮,還住在一起了,有登記沒登記不都一樣嗎?」

「心態會不一樣。」

金智英原本看鄭代賢如此急著辦理結婚登記,不免既開心又期待,不知道是肺還是胃,總之是身體里的某個部位,彷彿充滿著氣體,令她感到飄飄然;然而,就在鄭代賢回答「心態會不一樣」時,宛如有一根又短又細的針刺向她的心,戳出一個小洞,原本脹鼓鼓的心,一點一點地泄了氣。金智英並不認同鄭代賢的那句話,她認為那張紙並不會改變一個人的心態。究竟是主張登記完心態就會不一樣的鄭代賢太有責任感,還是主張簽不簽都不會有任何心態改變的自己太專情?她一方面覺得這樣的先生很可靠,一方面又對他產生了微妙的距離感。

兩人並肩而坐,將筆記本電腦擺在面前,一一填妥結婚登記書上的空白欄。鄭代賢填寫自己的籍貫,每畫完一筆就抬頭看看電腦屏幕,仔細對照,金智英也和他差不多,這應該是他們有史以來第一次填寫自己的籍貫。其他空欄則填寫較順利,鄭代賢早已要到雙方家長的身份證號,所以父母親的資料也順利填妥。然後,他們看到了登記書上第五項:子女的姓氏和籍貫,是否協議從母姓、從母籍?

「怎麼辦?」

「什麼?」

「這個,第五項。」

鄭代賢把第五項逐字念出來,轉頭看了看金智英,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輕鬆說道:「我覺得姓鄭就好啦……」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關於戶主制[韓國法律規定只有男性才能成為家族的法定家長,子女必須隨父姓,即使母親離婚、改嫁他人,其子女也終生不得改姓。——譯者注]的爭議正式浮上檯面,主張廢除戶主制的團體也開始一一出現,有些人表示自己是冠父母雙姓,也有知名人士勇敢坦言,自己從小因為和繼父不同姓而遭受各種歧視和痛苦。當時有一部熱門連續劇,就是講述一名單親媽媽面臨孩子的生父要奪回撫養權的故事,金智英是通過那部劇才了解到戶主制的不合理之處。當然,也有許多人誓死反對廢除戶主制,他們說要是廢除掉戶主制,將來的孩子就會宛如禽獸,連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是誰都不知道,整個國家就會變成一盤散沙。

最終,戶主制還是被廢除。二〇〇五年二月,基於違反兩性平等原則而宣布了戶主制違憲,並於二〇〇八年一月一日正式廢除戶主制[資料來源:《參與政府政策報告書》:《戶主制廢除:打破戶主制,邁向男女平等社會》,二〇〇八年。]。從此以後,韓國再也沒有所謂的「戶籍」,取而代之的是人手一本家庭關係登記簿[家庭關係登記簿與戶籍謄本的最大差異在於,戶籍謄本是以戶長為中心列出家族成員,記錄每一位家族成員的基本信息;而家庭關係登記簿則是以個人為單位,每個人都會拿到一本屬於自己的家庭關係表,只記載本人、父母、配偶與子女三代的基本資料,以減少不必要的個人資料泄露。——譯者注],大家也過得安然無恙。子女不再需要被迫從父姓,只要在進行結婚登記時,夫妻雙方達成協議,即可從母姓、從母籍。然而,根據統計資料顯示,廢除戶主制那年僅有六十五例申請從母姓的,自此之後每年受理的申請案例也僅約兩百例[資料來源:《女性新聞》:《父母決定的姓氏,究竟是否符合性別平等》,二〇一五年三月五日。]。

「也是,大部分人都還是從父姓,要是選擇從母姓,別人還以為有什麼隱情呢,到時候可能還要解釋一堆、申請更改等,一定很麻煩。」金智英說道。

鄭代賢用力點著頭表示認同。金智英親自在「否」欄位打了個鉤,但不知為何,她心裡有一股說不上來的鬱悶。這個社會看似改變了很多,可是仔細窺探內部細則和約定俗成,便會發現其實還是固守著舊習,所以就結果而論,應該說這個社會根本沒有改變。金智英反覆咀嚼鄭代賢說的那句「心態會不一樣」,並思索著究竟是法律和制度改變人的價值觀,還是人的價值觀會牽引著法律和制度改變。

長輩們一直在等待金智英和鄭代賢的「好消息」,他們也輪流做著不尋常的夢境,每次只要做到疑似胎夢,就會立刻打電話給金智英,關心她身體有沒有動靜。而幾個月過後,大家開始紛紛擔心起她的身體狀況。

金智英婚後第一次給公公過生日那天,就連住在釜山的親戚也都聚集到鄭代賢的老家吃午飯。在飯前準備、吃飯、飯後收拾的過程中,長輩們不停地向金智英詢問到底有沒有好消息,為什麼還沒消息,做過哪些努力,等等。雖然金智英都以還沒有生小孩的打算作答,但他們似乎並不相信,自顧自地斷定是因為金智英懷不上孩子,然後開始尋找各種原因:年紀太大,身形太瘦,或者看她手腳冰冷,一定是血液循環不良,不然就是看她下巴上長了顆痘子,推測一定是子宮不好……總之,他們似乎已經得出結論,問題就是出在金智英身上。鄭代賢的姑姑悄悄對金智英的婆婆說:「你這當婆婆的在幹什麼呢?還不快幫兒媳婦抓些中藥來補補身子?可別讓她埋怨你啊!」

金智英絲毫沒有埋怨婆婆怎麼沒抓中藥給她吃,最令她難以承受的反而是一次又一次被過度關切,她很想大聲說自己非常健康,一點也不需要吃什麼補品,生子計劃應該是和丈夫兩個人商量,而不是和你們這些初次見面的親戚商量。但她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只能不停地說「沒有啦,沒關係」等場面話。

開車回首爾的路上,鄭代賢和金智英一直在車裡爭吵。金智英覺得十分心寒,因為自己遭人誤解身體有缺陷時,丈夫竟閉口不語,對此鄭代賢的解釋是,他擔心要是幫金智英說話,只會使事情愈演愈烈。但金智英完全不能接受這樣的說辭。鄭代賢則認為是金智英太敏感,過度解讀長輩的好意。金智英聽到先生這麼一說,更是對他失望透頂,原本用於解釋的說辭到後來都成了吵架的契機,不停循環。

他們一路開車北上,中途都沒有到服務區休息,直到車子在他們家地下停車場停好以後,沉默不語的鄭代賢才終於開口:「我想了一路,的確,如果你在我親戚面前受了委屈,我應該為你挺身而出才對,因為比起由你親自反駁他們,我應該更好開口;而今天要是我因為你的親戚受到委屈,則由你為我出面。我們就這麼說定吧!今天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對不起。」

鄭代賢突然把姿態放低,害得金智英無話可說,明明自己沒做錯什麼,卻不禁看著鄭代賢的臉色回答:「知道了。」

「以後,我有個辦法可以不用再聽他們的嘮叨……」

「什麼辦法?」

「就生吧,反正遲早都得要孩子,沒必要聽他們在那裡叨念個不停,趁我們還年輕,趕快生一個吧。」

鄭代賢的口氣一派輕鬆,彷彿是在對金智英說「我們買一條挪威產的鯖魚吧」,或是「掛一幅克林姆的《吻》拼圖吧」,至少在金智英聽來是如此。雖然兩人從未具體討論過家庭計劃或懷孕時間點,但是金智英和鄭代賢原本都打算婚後要生小孩,鄭代賢沒說錯什麼,只是對於金智英來說,這並不是一件能輕易決定的事情。

比他們早一年結婚的姐姐金恩英也還沒小孩,身邊大部分朋友都晚婚,所以金智英從來沒有近距離接觸過孕婦或新生兒。她無法想像自己懷孕以後身體會起哪些變化,最重要的是,她沒有信心兼顧育兒和職場生活。主要因為他們夫妻倆都是平日晚下班、周末經常要去公司加班,光靠託兒所無法解決他們的問題,加上雙方家長都無法幫忙照顧小孩,她突然發現自己連孩子都還沒懷上,竟然已經在煩惱要通過什麼方式把孩子託付給其他人照顧,這不免令她備感自責。既然要如此滿心歉疚、無法親自陪伴孩子成長,那又何必要生呢?眼看金智英不停地嘆氣,鄭代賢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我會幫你的,別擔心。我會幫孩子換尿布、泡奶粉、用開水煮紗布殺菌的。」

金智英試圖將自己所感受到的罪惡感解釋給先生聽,包括擔心產後能否繼續上班,以及都還沒懷上孩子就在煩惱這些問題等,而鄭代賢也靜靜地聽著妻子的訴說,並適時地點頭回應。

「智英,我覺得你不要只想著自己會失去什麼,要多想想你會得到什麼。成為父母是多麼令人感動又有意義的事情啊!而且就算遇到最糟的情況,實在找不到可以託管嬰兒的地方,導致你不得不離職,也別擔心,我會負責養你們的,不會讓你出去辛苦賺錢。」

「所以你失去了什麼?」

「啊?」

「你不是說叫我不要老是只想著失去嗎?我現在很可能會因為生了孩子而失去青春、健康、工作,以及同事、朋友等社會人脈,還有我的人生規劃、未來夢想等種種,所以才會一直只看見自己失去的東西,但是你呢?你會失去什麼?」

「我……我也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自由啊,可能每天都要早回家,所以不能見朋友,在公司加班或者參加同事聚餐可能也會有些不自在,工作完回來還要幫你做家務,肯定會比現在更累。然後呢,身為一家之主的我,嗯……撫養!對,還要撫養你們,所以壓力也會非常大。」

雖然金智英試圖不多做情感上的解讀,努力接受鄭代賢說的這番話,但是她覺得相較於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會變成什麼模樣,丈夫所說的這些轉變,都顯得極其微不足道。

「是啊,你應該也會很辛苦。不過我絕對不是因為你叫我出去賺錢,才去上班的,是我自己喜歡,覺得有意思,不論是工作還是賺錢都是。」

雖然她努力壓抑自己的情緒,卻還是難掩心中的不甘,以及好像只有自己會有損失的心情。

周末早晨,兩人到附近的植物園散步,植物園裡遍布不知名的白色小草,密密麻麻地長在地上,鄭代賢感到新奇,問金智英:「世界上還有白色的草啊?」金智英回答:「應該是某種草本植物。」兩人踩著柔軟的白色草地,慢吞吞地走了好一會兒,突然看見草地中央有一塊像嬰兒頭部一樣圓鼓鼓的綠色東西,他們走近一看才發現,竟然是一根白蘿蔔,又大又漂亮的白蘿蔔,下半截插在泥土裡,只露出上半截。金智英一把拔起那根蘿蔔,沒想到它白凈無瑕,幾乎不沾任何泥土。

當金智英把這個夢講給丈夫聽時,鄭代賢笑著說:「這不是童話故事裡才會出現的白蘿蔔嗎?怎麼會做這麼奇怪的夢?」而如此奇怪的夢居然還真的是胎夢。

金智英經歷了非常嚴重的孕吐期,光是打個哈欠、吸一口氣就會覺得噁心想吐,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特別疼痛或水腫、頭暈等不適癥狀,只有胃消化變得不太好,以及便秘導致的小腹悶痛,偶爾也會感到腰酸。懷孕後她變得很容易疲累,最令她難熬的,就是要忍住強烈的困意。

公司為了體恤懷有身孕的女性員工,規定可以晚三十分鐘上下班。當金智英宣布自己懷孕的消息後,和她同期進公司的男同事毫不掩飾地說:

「哇,真好啊,那以後不就可以晚三十分鐘上班了?」

那你要不要也試試一直噁心想吐、吃不好、睡不好、想睡又不能睡、身體到處酸痛的感覺啊?金智英心裡暗想,卻什麼話也沒說。雖然她對男同事竟然不顧她懷孕後經歷的所有不便與痛苦,一派輕鬆地說出那番話有些失望,但她也知道,對方不是自己的家人,無法全然體會也在所難免。眼看金智英什麼話都沒說,另一名男同事反而跳出來幫金智英說話。

「晚三十分鐘進公司,也得晚三十分鐘下班啊,結果還不都一樣,你說的那是什麼話啊?」

「我們也經常加班啊,又不會準時下班,她等於是多賺早上那三十分鐘。」

金智英一氣之下,說自己並沒有打算比別人晚到公司,一定會和大家一樣,一分鐘都不差地準時上班。為了避開人滿為患的地鐵,每天早上她都要提前一個小時出門,而內心又悔不當初,氣自己何必意氣用事。她也想過,會不會因為自己這樣堅持,導致公司其他女性後輩的權利被剝奪。但要是享受公司給予的權利與特殊待遇,就會被視為賺到便宜的人;要是不想變成同事眼中賺到便宜的人,就得咬牙苦撐、認真工作,然後害得其他同樣懷孕的女同事也一起遭殃。

不論是出公差還是請半天假去婦產科產檢,搭乘地鐵時經常會有人讓座給金智英,唯有上下班時間例外。金智英用手扶著感覺快要斷掉的腰,安慰著自己,絕對不是大家冷漠,而是他們也已經很累了,根本無暇顧及他人;但是每當遇見光是自己站在對方面前就面露不耐與不悅的那種人時,坦白說心裡還是會很受傷。

某天,金智英下班比較晚,地鐵車廂里已經沒有空座位,把手也全部被人佔用,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車門附近剛好沒人扶的欄杆,挪到那裡,結果坐在她面前的一位看上去五十多歲的太太瞧了瞧她的肚子,開口問:「幾個月啦?」她不太喜歡被人注意,於是尷尬地回以微笑。太太再度詢問:「剛下班嗎?」她只是簡單地點頭示意,並刻意將視線轉移到別的方向。

「應該開始腰痛了吧?膝蓋和腳踝也是,其實我上禮拜登山時剛好扭到了腳,現在這樣坐著也會酸,不然就把座位讓給你了。唉,要是誰能讓個座給你就好了,一定很累吧?」

太太擺明了就是說給其他人聽的,她說完還環顧四周,使得坐在附近的乘客都很不自在。金智英更是難為情,只好不斷地擺著手,說:「沒關係,我可以站。」婉拒了幾次,還是敵不過太太的熱情,最後只好決定移動到別的地方去站。這時,原本坐在太太旁邊、身穿印有大學校徽外套的年輕女子,一臉不耐煩地憤而起身,還撞了一下金智英的肩膀,故意說了句讓她難堪的話。

「肚子都大成這樣了,竟然還坐地鐵出來賺錢,真不知道在想什麼。」

金智英瞬間眼淚潰堤。原來我是這種人,儘管肚子大成這樣,還只想著賺錢、坐地鐵的人。她無處可躲,也沒有東西可以遮擋止不住的淚水,情急之下,只好先下車。車站離家還有一段距離,她從沒來過這個地方。舉目四顧,都是陌生的街道,但她還是選擇先走出車站。計程車沿著車站外的道路排成一排,司機在等待乘客上門,金智英上了第一輛計程車。其實地鐵車廂內都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繼續留在車廂里哭也沒什麼大不了;雖然情急之下走出了車廂,也還是可以留在原地,搭下一班地鐵回家。但她最後選擇坐計程車,沒有任何理由,那天她就是想坐計程車回家。

肚子比金智英的還要大的婦產科女醫生,親切地笑著,叫金智英可以開始準備粉紅色的小衣服了。金智英和鄭代賢對寶寶的性別並沒有特別的偏好,但她心知肚明,長輩一定都很希望是個男寶寶,也有預感一旦告訴他們是女寶寶,就要承受各式各樣的壓力,所以心情難免有些沉重。金智英的母親得知是女寶寶之後,說了一句:「下一胎再生個男孩就好。」鄭代賢的母親則表示:「沒有關係。」然而,那些話聽在金智英耳朵里很有關係。

這不是在老一輩中才有的事情。和金智英年紀相仿的女性友人,也經常分享自己第一胎是女兒,所以即將得知第二胎性別時特別緊張;因為第一胎就懷了兒子,在公婆面前可以抬頭挺胸走路;得知懷的是男孩之後,可以盡情地買一些昂貴食品來吃等,大家都以稀鬆平常的口吻述說著。雖然金智英一直很想大聲說,她也可以抬頭挺胸走路,吃自己想吃的東西,這些都跟孩子的性別無關,但是感覺說了以後好像會顯得自己更難堪,只好打消這個念頭。

隨著預產期臨近,金智英的煩惱也越來越多。她煩惱著到底該不該只請產假,還是要請育嬰假,或者乾脆申請離職。當然,對金智英來說,先向公司請育嬰假,然後再想別的辦法以及決定去留,是最好的,但對公司以及她的同事來說,並不樂見於此。

金智英與鄭代賢討論了很多種可能性,他們將生完小孩馬上回去上班、請一年的育嬰假然後再去上班、永遠不回去上班這三種可能寫在紙上,並整理出每一種情況諸如誰會是孩子的主要照顧者、需要投入多少費用、分別有哪些優缺點等。要是夫妻都堅持繼續工作,那麼孩子就只能拜託在釜山的公婆幫忙照顧,或者請一名保姆來家裡全天幫忙。

然而,拜託公婆照顧孫子還是有難度,雖然他們都表示願意幫忙,但畢竟兩位老人年事已高,婆婆甚至還動過腰椎手術;而夫妻倆對於請保姆一事又不是很放心,因為保姆不僅要照顧小孩,還要打理金智英一家三口的生活大小事,等於是所有生活、家務、時間都要和保姆共享,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光是要找一個會照顧孩子的人就已經夠困難了,要找一個可以和平共處的陌生人更是難上加難。就算幸運地找到一名非常棒的保姆,費用也一定貴得嚇人。而且,要請到什麼時候?請到孩子能自行上學、去補習班、吃晚餐?那又是幾歲呢?在那之前又要忍受多少焦慮不安與自責愧疚呢?最終,他們得出結論,夫妻之中一定要有一人放棄工作專職帶小孩,而那個人只能是金智英,因為鄭代賢的工作相對穩定,收入也較高,最重要的是,當時的社會風氣普遍也都是男主外、女主內。

明明這些事情都早在自己的預料之中,金智英依然難掩失落。鄭代賢拍著她垂落無力的肩膀,說道:「等孩子大一點,我們再偶爾請保姆幫忙照顧一下,或者送去幼兒園,然後你就可以讀你想讀的書,或者找其他工作,趁這個機會或許還能轉行做點別的事,我會幫你的,放心。」

鄭代賢發自真心地說出這番話,金智英也明白他的意思,但心中還是不免冒出一把無名火。

「能不能不要再說『幫』我了?幫我做家務,幫我帶小孩,幫我找工作,這難道不是你的家、你的事、你的孩子嗎?再說,要是我去工作,賺來的錢難道都只花在我身上嗎?幹嗎說得好像是發善心幫別人做事一樣?」

好不容易做完艱難的決定,卻又對先生髮脾氣,金智英突然感到有些抱歉,於是主動向面露錯愕的鄭代賢說了聲對不起,他則表示沒關係。

金智英向老闆遞辭呈時,一滴淚也沒流;金恩實組長對她說希望以後有機會再一起工作時,她也沒哭;每天分批打包辦公室個人物品帶回家時,同事為她舉辦歡送會時,最後一天去公司上班時,她都沒有絲毫感傷。離職第一天,她為準備出門上班的鄭代賢熱了杯牛奶,目送他出門,然後重回被窩裡補覺,直到九點才醒來。她暗自盤算著,去地鐵站的路上要買個吐司來吃,午飯要去吃全州食堂的豆腐渣鍋,要是工作提早做完,不知道要不要看個電影再回家,還要去一趟銀行領到期的存款。想著想著,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工作的事實,原來自己的日常已經變得和過去不一樣,在不同於以往的日常生活中,將充滿不可預測與不可規劃的事情,直到自己再次適應新生活為止。想到這裡,她才終於流下了眼淚。

那是她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大學畢業後一腳踏入的第一個世界。很多人都說,社會猶如叢林般險惡,職場上交不到真心好友,其實不然。雖然那是一間不合理多過合理、付出大於獎勵的公司,可是自從她不再屬於任何團體,徹底變成單獨的個體以後,才知道原來公司一直是非常可靠的後盾,同事大部分很好相處,大家都有著相似的品位和嗜好,比學生時期的朋友更處得來。儘管之前的工作並不能賺大錢,對社會也沒有多大影響力,也不是什麼能夠做出實際產品的工作,但對金智英來說,卻是十分有趣的一份工作。她通過完成主管交辦的事項、職位升遷等過程,得到所謂的成就感,並深深自豪,可以用努力賺來的錢養活自己。然而,這一切都結束了,明明不是因為工作能力差或者不腳踏實地而搞丟飯碗,卻依舊失去了工作;就如同拜託其他人照顧孩子並不等於不愛孩子一樣,辭去工作在家帶小孩也並不表示對工作就沒有熱忱。

金智英辭掉工作是在二〇一四年,韓國已婚女性每五人當中就有一人因為結婚、生子、育兒而辭去工作[資料來源:統計廳:《2015年,通過統計數字看女性人生》。]。韓國女性的經濟活動參與度明顯在產後降低,二十至二十九歲女性的經濟活動參與度顯示為63.8%,但是到了三十至三十九歲的女性,則跌落至58%,四十歲以上的女性則再度攀升至66.7%[資料來源:保健福祉座談會:《工作經歷斷層,女性志願政策的現況與課題》,第六十三頁,二〇一五年九月,崔敏靜著。]。

金智英的預產期已經過了好幾天,卻遲遲沒有任何產兆,孩子在肚子里越長越大,羊水也越來越少,於是他們決定催生。入院前一天晚上,金智英和鄭代賢總共吃了四人份的烤五花肉,還各自吃了一碗米飯,然後提早就寢。金智英輾轉難眠,既害怕又好奇,究竟生孩子會是什麼感覺。她腦中浮現了一些記憶片段,諸如小時候姐姐幫她做手工作業,學校郊遊日母親包了壽司卷卻忘記在裡面放腌蘿蔔,孕吐嚴重時女同事買了爆米花給她吃……當時的心情與感覺再度鮮活地湧現。她直到清晨才終於睡著,其間也來回做了幾次生孩子的夢。

金智英一早就抵達醫院,換好衣服後,護士幫她灌腸,再把胎心監測儀圍在她肚子上。她躺在待產室的病床上,被打了一支催產針,這才開始有困意。然而,每次將要入睡時,兩名護士和一名醫生就會輪流進來內診。有別於過去一般產檢時所做的檢查,內診的檢查方式大不相同,他們的手指伸進陰道時,既粗魯又用力,彷彿要抓住孩子的手,把她從肚子里取出來一樣,身體里也經歷了一場宛如颱風或地震等級的肆虐。漸漸地,從最後一節脊椎開始感受到疼痛,陣痛周期越來越短,轉眼間,金智英已經緊抓著枕頭邊角,聲嘶力竭。陣痛持續不斷,感覺像是把樂高人偶的上下半身往反方向用力扭轉一樣,她覺得有人在使勁扭扯著她的腰,子宮頸的口一直沒開,孩子的頭也還沒降下來。自從正式進入陣痛期,金智英像著了魔似的反覆說著:「無痛,無痛,我要打無痛針,拜託了,幫我打無痛……」最後,無痛針為夫妻倆帶來了約兩個半小時的短暫平靜,然而在無痛針失去效用以後,再次襲來的疼痛感,已經無法與先前的疼痛相比,簡直痛不欲生。

孩子是在凌晨四點鐘出生的。由於小寶寶實在太惹人疼,金智英哭成了淚人兒,比陣痛時哭得還要慘。然而,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寶寶只要一沒人抱就哭個不停,不分晝夜地哭泣,金智英要抱著孩子做家務、上廁所,也要抱著孩子補覺。她每兩個小時就要喂一次母乳,所以從來沒法好好睡超過兩小時的覺,卻還得把家裡打掃得更乾淨,並清洗孩子的衣服和手帕。她必須認真按時吃飯,只為了分泌出更多的乳汁。那段時間,是金智英人生中最常哭的時候,最主要的是身體真的吃不消。

金智英的手腕也已經到了完全動不了的地步。某個禮拜六早晨,她將孩子托給鄭代賢照顧,去了一趟之前扭傷腳時就診過的整形外科診所。診所就在他們家對面,老醫生幫她看了一下手腕,說有炎症,但還不算嚴重,並詢問她是否在做一些需要用到手腕的工作,當金智英回答自己剛生完小孩時,老醫生點點頭,表示可以理解。

「生完孩子關節本來就會變得比以前脆弱,如果在喂母乳,就最好別吃藥了,你能來接受物理治療嗎?」

金智英搖了搖頭。

「那記得不要太常使用手腕,只能讓它多休息,自然會好。」

「可是我要照顧孩子、洗衣服、打掃家裡……根本不可能不用到手腕。」

金智英語帶無奈地低聲說著,老醫生不禁笑了。

「以前我們可是得拿著木棍敲打衣服清洗呢,還要燒柴火煮衣服消毒,蹲在地上掃啊拖啊,樣樣都來。現在洗衣服有洗衣機,還有吸塵器不是嗎?現在的女人到底有什麼好辛苦的?」

金智英心想,那些臟衣服不會自己走進洗衣機,也不會自己沾水淋洗衣液,洗完以後更不會自己走到衣架上把自己晾起來;吸塵器也是,不會帶著吸頭到處吸、到處拖。這醫生真的有用過洗衣機和吸塵器嗎?

老醫生看著屏幕上顯示的病歷,為她開了一些喂母乳也可以吃的葯,點擊著滑鼠。金智英不禁想,以前還要一份一份翻找患者病歷、手寫記錄和開處方,現在的醫生到底有什麼好辛苦的?以前還要拿著紙本報告書去找主管簽字,現在的上班族到底有什麼好辛苦的?以前還要用手插秧,用鐮刀收割水稻,現在的農夫到底有什麼好辛苦的……卻沒有人會這樣說。不論哪個領域,技術都日新月異,盡量減少使用勞力,而唯有「家務」始終得不到大家認同。自從成為全職主婦,金智英最深刻的體悟是:人們對「持家」的雙重定義。有時持家會被看作「整天在家裡閑著沒事做」,充滿貶義和歧視;有時則被看作「養活一家老小的事」,把你捧得高高在上,卻又不會用金錢來換算這件事情,因為一旦有了定價,勢必得有人支付。

金智英的母親因為家裡做生意,沒辦法照顧女兒坐月子。他們店面的周圍開始有其他餐廳進駐,粥品店的生意大不如前,父親為了節省人力成本,減少了店裡的服務員,改由母親上陣。不過幸好維持了一定的收入,供得起延期畢業的兒子。母親一有空就會打包店裡的粥品送去給金智英吃。

「都瘦到皮包骨了,還生了個孩子,又要喂母乳,一個人把孩子照顧得這麼好,媽覺得你實在太了不起,原來母愛就是這麼偉大啊。」

「媽養我們的時候是不是也這麼辛苦?都沒有後悔過嗎?那時候的媽媽也很偉大嗎?」

「哎喲,可不是嘛,那時候你姐也很愛哭,每天從早哭到晚,你都不知道我帶她去了多少趟醫院。孩子都生了三個,你爸從沒換過一片尿布,你奶奶那時候還要求一定要準時做三餐給她吃,要做的事情真夠多,永遠睡不飽,全身酸痛,日子過得跟在地獄裡沒兩樣。」

但為什麼母親從沒喊過一聲累呢?不只是金智英的母親,就連周圍已經生過孩子的親戚、前輩、朋友,也沒有一個人告訴她最真實的育兒生活。電視和電影里只會出現可愛的寶寶,母親也只說生孩子是一件偉大又美好的事情。當然,金智英一定會負責任地儘可能把孩子養好,但她實在不喜歡聽到有人說她偉大或了不起,因為一旦掛上那樣的頭銜,似乎就會變得連叫苦都不應該。

金智英結婚那年,電視上播出了以自然方式生產的紀錄片,也就是儘可能減少醫療團隊的介入,讓孩子和母親成為主體,以最自然的方式產下嬰兒。後來也出版了許多相關書籍,蔚為風潮。但這是攸關兩條人命的事情,金智英認為還是有專業醫生的協助最為安全,所以選擇常規去醫院生產。她認為任何一種方式皆無好壞之分,主要看夫妻雙方的價值觀以及經濟能力是否允許。然而,當時不少輿論紛紛傾向於認為醫院的處理方式與注射藥物會對嬰兒造成影響,這些影響雖然和前者沒有絕對的因果關係,卻讓選擇在醫院生產的媽媽感到自責、不安。那些有輕微頭痛就馬上找止痛藥來吃、光是點顆痣也要塗麻醉藥膏的人,卻要求母親應該以最自然的生產方式,忍受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痛苦,以及一不小心就會喪命的恐懼,只因為這樣看似比較有「母愛」,世界上會不會有名為「母愛」的宗教呢?信母愛,得永生!

「媽,謝謝你每次都送食物來,要不是有媽在,我早就餓死了。」

現在的金智英,能夠對母親說的話也只剩下感謝了。

和她同期進公司的姜惠秀請了一天假,買了一些孩子的衛生衣、尿布,還有女人的唇蜜,親自送到金智英家中。

「什麼是唇蜜?」

「就是我嘴巴上塗的這個,顏色不錯吧?我和你膚色差不多,適合的唇蜜顏色應該也差不多。」

金智英很開心,至少姜惠秀沒有說一些「媽媽也是女人」「別整天像個黃臉婆一樣,多打扮自己」這種話,「這顏色感覺會適合你」這樣就夠了,非常好。金智英馬上拆開唇蜜,試塗了一下,果然很適合,她頓時心情也開朗許多。

兩人一起打電話叫了炸醬麵和糖醋肉外賣,並把過去累積的話一口氣統統講完。金智英在聊天過程中也不忘喂女兒喝母乳、吃輔食,給女兒換尿布,並不時抱起哭個不停的女兒在家中來回走動,輕拍安撫。姜惠秀雖然說自己很怕弄傷小孩,連碰都不敢碰,但也幫忙將輔食放進微波爐里加熱,拿尿布,收拾碗盤。姜惠秀一臉好奇地注視著沉睡的鄭芝媛的臉龐,說道:

「真的好可愛!但不表示我想要生孩子、養孩子。」

「嗯,的確很可愛,但也不表示要叫姐生一個來玩,真的真的,沒這個意思。但要是真有了,我會把芝媛的衣服洗乾淨留給你的孩子穿。」

「那要是我生的是兒子呢?」

「姐,你知道孩子的衣服有多貴嗎?只要有人願意拿恩典牌[指親朋好友贈送的自家孩子的二手衣物。——編者注]給你,管它是粉紅色還是大便色,都來者不拒!」

姜惠秀呵呵笑著。金智英這才想到要問她:「今天怎麼會請假?難道最近不忙嗎?」姜惠秀說最近整個公司人心惶惶,因為辦公室對面的女廁里發現了偷拍針孔,最後證實是二十多歲的保安乾的「好事」。大概在前年,管委會和新保安公司簽約,把現有的警衛伯伯統統換成了年輕保安,有些人認為年輕人比較令人放心,有些人則認為保安比小偷還要可怕。金智英心想,那原來的警衛伯伯都去了哪裡?

更令人詬病的是揭發偷拍針孔的一連串過程。保安定期將那些偷拍的畫面上傳到成人網站,而公司的一名男課長正好是該網站的會員,某天在網站上看見了那些女子如廁被偷拍的畫面。課長當時感覺照片中的廁所、擺設、用品,以及那些被偷拍的女性穿著很眼熟,最後發現竟然是自己的同事。但沒想到他居然沒有報警或告知那些被害者,還將那些照片散播給其他男同事看。至今,大家都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男同事看過那些照片,也不知道他們傳了多久,過程中都聊了些什麼。總之,當其中一名男同事告誡自己同為公司職員的女朋友,叫她使用其他樓層的廁所時,感覺有異的女友不斷地逼問他,最終才得知真相。但這名女職員還是沒將這件事公之於世,因為她和男友的戀情還沒有公開。她思考了許久,最終忍不住對一名非常要好的女同事說了這件事,而那名女同事正是姜惠秀。

「後來,我把事情告訴了所有女同事,也一起去把偷拍針孔找了出來,還報了警。現在那名變態保安和我們公司的變態男同事也都在接受警方調查。」

「天啊,好噁心,實在太噁心了!」

一時之間,金智英想不到可以用什麼詞形容,只想到噁心這個詞,接著又不禁回想:那我該不會也被偷拍到了?公司男同事也看到了嗎?現在正在網路上流傳嗎?姜惠秀似乎察覺到金智英在想什麼,補充說道:「裝設偷拍針孔是在今年夏天。」也就是金智英離職後才有的事。

「我其實在接受精神科醫生的治療,雖然外表看似正常,還故意笑得很大聲,一副開朗的樣子,但其實我真的快瘋了。現在只要和陌生人眼神交會,就會一直想著那個人是不是也看了我上廁所的照片;聽到有人在笑也會覺得一定是在嘲笑我。公司里大部分女同事都在吃藥,接受心理諮詢。靜恩甚至因為吃太多安眠藥而被送去急診室,總務部門的兩名女職員和崔慧池代理、朴善英代理則乾脆選擇了離職。」

要是金智英繼續留在那家公司工作,很可能也會慘遭偷拍,然後和其他女同事一樣整天提心弔膽、接受心理治療,最後選擇離職也不一定。她萬萬沒想到,流傳私密照這種事情竟會如此容易地發生在普通人身上。不論是在廁所里裝設偷拍針孔的男性保安,還是傳播那些照片的男同事,都令姜惠秀覺得世界上已經沒有可信的男人。

「結果,那些接受調查的男同事居然還說我們太過分,他們認為針孔又不是他們裝的,拍攝者也不是他們,只不過是在一個任何人都可以瀏覽的網站上看照片,就被當成性犯罪者。但他們明明就在傳播照片、助長犯罪,卻完全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對,一點基本常識都沒有。」

現在金恩實組長召集了幾名精神狀況還算良好的受害者,接受一些女性團體的協助,正勇敢面對這起事件。金恩實組長甚至在籌備一家新公司,打算把公司里的女職員統統帶走,因為她們要求公司要有具體的道歉以及承諾,防止類似事件再度發生,負責人也要接受懲處,但公司老闆只想息事寧人,不斷地說:「要是這件事情在業界傳開,那公司該怎麼辦?」「那些男同事都有父母妻兒,一定要把他們逼上絕路才甘心嗎?」「站在女生的立場,把這件事情鬧大不也沒什麼好處嗎?」與同齡的韓國男性相比,老闆的觀念、想法還算是比較與時俱進的,沒想到竟然會從他口中說出這些自私自利、只想自保的謬論,金恩實組長實在聽不下去,忍不住說:「既然他們都有父母妻兒,就更不應該做那種事情,而不是可以因此得到原諒。老闆,先從您的觀念開始改變吧,您要是繼續用那種價值觀在職場上混,就算這次的事情讓您僥倖過關,之後類似的事情一定還會層出不窮。從過去至今,您應該知道自己一直都沒有接受過完整的公司性騷擾預防教育吧?」

其實金恩實組長內心也充滿恐懼,早已心力交瘁。不論是她還是姜惠秀,還有一起為這件事情擔憂的其他受害者,每個人都希望這件事儘早落幕,回歸日常。諷刺的是,當加害者在擔心自己很可能會有一些雞毛蒜皮的損失時,受害者則必須做好很可能會失去一切的心理準備。

鄭芝媛剛滿周歲便開始上幼兒園,沒想到很快就適應了學校生活。每天早上九點半前到幼兒園吃早餐,玩一會兒再吃午飯,下午一點前回到家裡,洗好澡再睡午覺。扣掉接送孩子的時間,金智英會有三個小時左右的空閑,然而,那段時間也不全然屬於她自己,她必須抓緊時間洗衣服、洗碗、整理家務、張羅孩子要吃的零食和飯菜,真正能利用那段時間悠閑喝杯咖啡的機會少之又少。

實際上,照顧零到兩歲子女的全職主婦,一天當中大約有四小時十分鐘的閑暇時光;將孩子送去教育機構的主婦,則有四小時二十五分鐘左右的閑暇,等於一天只多出十五分鐘,但這並不意味著將孩子送去教育機構的主婦就能夠好好休息,差別只在於做家務時孩子有沒有在身邊罷了[資料來源:《韓民族》(Hankyoreh21)第九四八號《全職主婦的結局》。]。當然,對金智英來說,光是能夠放心專註地做家務這一點,就已經令她心滿意足,總算能好好喘口氣。

幼兒園的老師說,芝媛個性溫和,適應力好,應該可以試著在學校待到睡完午覺再回家,雖然金智英表示暫時還是讓女兒待到吃完午飯就好,但聽老師這麼一說,不禁動起了試試看的念頭。

芝媛出生前,鄭代賢和金智英靠著兩份薪水和認真儲蓄,好不容易還清了向銀行貸款的全租金。然而,就在房子租滿兩年之際,房東按照周圍房租時價,將保證金漲了六千萬韓元[約合人民幣三萬六千元。——編者注],使得夫妻倆不得不再次向銀行貸款。光靠鄭代賢一個人的收入,根本不敢妄想能買一間小公寓,讓一家三口不用擔心搬家、保證金等問題;等芝媛長大,上了幼兒園、開始補習之後,會更難負擔那些費用。金智英感受到自己也得賺錢貼補家用的壓力,房價、物價、教育費……無盡的開銷擺在她眼前。只要不是能領到巨額遺產,或者從事極少數的高收入行業,每個人都生活得苦不堪言。

金智英的周圍也有許多女性朋友是從孩子上學以後重回工作崗位的,有些轉行做自由職業,有些則當家教、補習班講師,或者創業開設K書中心[提供收費自習場地的場所。——編者注],不然就是跳入補習市場。更多人選擇以打工為生,諸如當超市收銀員、服務人員、飲水機管理員、電話客服等。產後離職的女性有一半以上都會面臨五年以上找不到新工作的窘境,儘管好不容易找到新工作,能夠從事的行業與能享受的待遇也明顯不如產前。與產前的職場相比,二次就業的婦女選擇在四人以下小型事業體工作的比例多了一倍,進入製造業的與成為企業上班族的明顯減少,反之,進入住宿、餐飲業、零售業的則變多,薪資條件也不太理想[參考資料:《2015 KEIS勞動市場分析》:《經歷斷絕女性現況與政策課題》,金英玉著。]。

自從義務教育開始實施,大家對年輕媽媽形成了刻板印象,認為她們都把孩子送去幼兒園,自己去喝下午茶、做指甲、逛商場。然而,如今在韓國真正擁有那樣雄厚財力的三十幾歲的女性真的不多,只佔極少數,多數還是領著最低薪資在餐廳、咖啡廳里端盤子、送餐點,幫別人做指甲,在百貨公司里銷售商品。自從有了女兒,金智英每次看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性,就會好奇對方是否有小孩、小孩多大了、小孩托誰照顧等。經濟不景氣,高物價,惡劣的職場環境……其實人生中的各種苦難,誰都會面臨,無關性別,只是許多人不願承認這點。

金智英把女兒送去幼兒園以後,準備到超市買菜。在超市入口的冰激凌專賣店門口,貼著一張招聘海報,工作時間是早上十點至下午四點,時薪五千六百韓元[約合人民幣三十四元。——編者注],並歡迎二次就業婦女前來應徵。金智英頓時眼前一亮,看了一眼裡面的店員,應該也是一名主婦。她決定進去買一球冰激凌,順便問問招人的事情,沒想到竟得到了非常親切的說明。那名店員說她自己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自從孩子上幼兒園,自己出來工作已經四年了,因為老大要上小學了,才決定離職,不然其實很捨不得離開。

「這家店在超市裡,所以平日客人不多,天冷時更清閑。一開始我挖冰激凌挖到手臂酸痛,後來找到訣竅就慢慢習慣了。」

「可是您都做了兩年以上,不是可以轉正職了嗎?」

「哎喲,怎麼會有這麼天真的想法呢?現在有哪個打工單位是和你簽合約、幫你買四險[指國民年金、健康保險、僱用保險和工傷保險。——譯者注]的啊?都是老闆直接跟你說:『那就明天來上班吧。』你回答:『好的,沒問題。』這樣彼此口頭承諾的。然後按時把薪水匯進你或你老公的戶頭裡,都是這樣啊。不過老闆說我做得算久,所以多少會補給我一點退休金。」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同為母親,還是因為金智英問了個天真的問題,店員有點替她擔心,提醒她孩子送去幼兒園以後,會多出很多時間,她找不到比這份工作更好的了,並承諾會先把招聘海報撕下來,叫她儘快考慮回復。金智英告訴店員自己會回去和先生商量一下,轉身準備離開,這時店員補了一句:

「我也是大學畢業的。」

店員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竟惹得金智英突然哽咽想哭,回家的路上,一直言猶在耳。鄭代賢傍晚下班以後,金智英詢問了他的意見。他看了看時鐘,思考了一會兒,反問道:「這是你想做的事情嗎?」

其實金智英並不喜歡吃冰激凌,應該說對冰激凌根本毫無興趣,也不覺得自己將來會研究冰激凌相關的學問或者從事相關行業。努力工作也未必能轉成正職或升上去當主管,也不可能調進總公司的某個部門工作,時薪可能只會按照每年的最低薪資調升幅度增長。雖然是一份看不見未來的工作,眼前的優點卻具體可見,因為每個月能為平凡上班族家庭帶來近七十萬韓元[約合人民幣四千二百一十四元。——編者注]的額外收入,自然不容小覷。只需要接送孩子上幼兒園,不用另請保姆,也可以適當地兼顧育兒與家務。她很難抉擇。

「這真的是你想做的工作嗎?」鄭代賢再次問。

金智英回答:「倒也不是。」

「當然,人不可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是智英啊,我現在就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可是我做著自己喜歡的事,卻害你不能做你喜歡的事,現在甚至還要讓你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我真的做不到。總之,這是我現在的想法。」

金智英上一次煩惱自己未來的出路是在十年前,當時她認為,找工作最重要的是看符不符合自己的性格和興趣,但這次她需要考慮的條件變多了。其中,首要條件是可以儘可能自己照顧女兒,不需另請保姆,能趁孩子託管在幼兒園時就能完成的那種工作。

任職於公關代理公司時,金智英一直很想成為一名記者。雖然從現實層面來看,成功通過媒體機構的公開招募面試根本不可能,但她總覺得可以挑戰看看當自由記者或自由撰稿人。一想到自己的人生可以重新開始,她就感到十分雀躍。她先去查詢了一下培訓記者的相關補習班,發現課程大部分都在晚間時段,也就是上班族下班後剛好可以去上課的時間,那時幼兒園也早已下課,就算鄭代賢準時下班回家,她也得等他回到家才能出門上課,那時課程早上完一大半了。後來她靈機一動,想那就在自己上課期間請臨時保姆照顧一下,但後來發現願意接受短時、短期工作的保姆少之又少。都還沒正式開始工作,只是去聽講座學習如何工作,就要另請保姆照顧孩子,這點讓她很無奈。更何況上課費用加上保姆費用,也是一筆不小的金額。

寫作培訓班白天的課程,大部分是面向把寫作當成興趣的學員,或者準備考講師執照的學員,而這裡所指的講師執照,主要是指導兒童學習閱讀、論述、歷史的講師。也就是說,要是生活寬裕就把寫稿當興趣,不怎麼寬裕就用這技能來教自己的孩子或者別人的孩子嗎?金智英突然覺得生完小孩以後,好像連興趣和才能都被局限了。令她感到滿心期待的事情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疲憊的無力感。過了一段時間,她重回那家冰激凌專賣店,發現他們早已僱用了新員工。當下金智英便決定,以後再出現時間和條件都符合她需求的兼職工作,不論是什麼行業,都一定先做再說。

轉眼之間,天氣漸涼,炎暑已消,正式進入了秋天。金智英到幼兒園接芝媛,把她放進推車,打算帶女兒晒晒太陽、透透氣。她們前往附近的公園,金智英走著走著,發現女兒在推車裡早已睡著。她猶豫了一下要不要乾脆折返回家,但是,天氣實在太好,於是她決定繼續走走。公園對面一棟大樓的一樓新開了一家咖啡廳,正在進行開業促銷,金智英於是點了一杯美式咖啡,帶到公園,在長椅上坐下來慢慢享用。

芝媛睡得香甜,嘴角流出一大攤口水。難得在外悠閑地喝杯咖啡,美味程度自然更勝以往。一旁的長椅上坐著幾名三十歲出頭的男性上班族,同樣也在喝那家咖啡店的咖啡。金智英明知道他們的工作有多麼辛苦煩悶,卻還是難掩心中的羨慕,觀望他們許久。就在那時,其中的一名男子發現金智英在看他們,便與同行的友人竊竊私語。雖然金智英聽得不是很清楚,但隱約聽見他們在說:「我也好想用老公賺來的錢買咖啡喝,整天到處閑晃……媽蟲[韓國網路流行語,帶有貶義,原指沒有把小孩管教好的媽媽,後來變成暗諷有小孩的母親整日無所事事,過著靠老公養的生活。]還真好命……我一點也不想和韓國女人結婚……」

金智英快步離開了公園。她已經顧不得熱騰騰的咖啡灑在手上。中途孩子驚醒哭泣她也沒發現,只想徑自沖回家躲起來。那個下午,她茫然失措,不小心把一碗忘記加熱的冷湯餵給孩子喝,也忘記幫孩子穿尿不濕,結果尿了她一身,還徹底忘記自己洗了衣服這件事,直到芝媛睡著後她才發現,急忙去晾已經皺巴巴的衣服。鄭代賢在深夜十二點鐘才結束同事聚餐,回到家中。他買了一包鯛魚燒給金智英,當他把鯛魚燒放在餐桌上時,金智英才意識到自己一整天什麼也沒吃。她告訴鄭代賢自己沒吃午飯也沒吃晚餐,他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說我是媽蟲。」

鄭代賢長長地嘆了口氣。

「那些留言都是小屁孩寫的,那種話只會在網路上出現,現實生活中不會有人這麼說的,沒有人會說你是媽蟲。」

「不,我下午親耳聽到的,在對面那座公園。他們看起來應該有三十歲,西裝筆挺,人模人樣的,但那幾個男人真的是這麼說我的。」

金智英把白天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給鄭代賢聽。當時她只覺得不知如何是好,也感到丟臉,所以一心只想著逃離現場,但事後回想,她不禁氣到臉頰漲紅,甚至手都會發抖。

「那杯咖啡只要一千五百元[約合人民幣九元。——編者注],那些人也喝著同樣的咖啡,所以應該很清楚價格。老公,我難道連喝一杯一千五百元的咖啡的資格都沒有嗎?不,就算今天這杯咖啡是一千五百萬元好了,我用我老公賺的錢買什麼東西到底關他們什麼事?我又不是偷老公的錢來用,我賭上自己的性命把孩子生下來,甚至放棄了自己所有的生活、工作、夢想,只為了帶孩子,我卻成了他們口中的一隻蟲,你說我接下來該怎麼辦?」

鄭代賢不發一語,緊緊地將金智英摟進懷裡,他也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不斷地輕拍著金智英的背給予安撫,並適時地反覆說:「別這樣想……」

金智英偶爾還是會變成另一個人,有時是還在世的人,有時是已過世的人,但她們都有個共通點——都是她周圍的女人,而且怎麼看都不像是在開玩笑或者捉弄人。她真的是完美且惟妙惟肖地,徹底變成了那個人。

無憂書城 > 社會小說 > 82年生的金智英 > 二〇一二年~二〇一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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