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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二年~一九九四年

所屬書籍: 82年生的金智英

為什麼學校要讓男同學先排學號,為什麼男同學總是一號,凡事也都從男同學開始,好像男孩優先於女孩是理所當然之事……就好比大家從不曾質疑過身份證上為什麼男生是以阿拉伯數字「1」開頭,女生則是以「2」開頭一樣,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接受這樣的安排。

金智英,一九八二年四月一日生於首爾某醫院婦產科,出生時身長五十厘米,體重二點九公斤。父親是公務員,母親是家庭主婦。她上面有個大她兩歲的姐姐,下面有個小她五歲的弟弟。他們三姐弟和爸媽、奶奶,一家六口住在一個三十三平方米的平房裡,只有兩個房間、簡陋無門的廚房和一間浴室。

金智英最難忘的兒時記憶,莫過於偷吃弟弟的奶粉。她那年應該也就六七歲,不知為何就是覺得弟弟的奶粉特別好吃,明明也不是什麼山珍海味。每次媽媽給弟弟沖奶粉時,她就會緊跟在旁,用手指蘸不小心灑在桌上的奶粉來吃。有時媽媽還會叫金智英把頭向後仰、嘴巴張開,然後舀一匙奶粉倒進她口中,讓她過過癮,品嘗那醇厚的奶味。奶粉在口中慢慢溶解時會變得黏稠,變得像牛奶糖一樣軟綿綿的,再慢慢地滑向喉嚨,進入肚子里。奶粉停留在口腔里時,不幹也不澀,有一種非常微妙的口感。

然而,與他們同住的奶奶——高順芬女士——非常討厭金智英吃弟弟的奶粉,只要發現孫女又在偷吃,就會朝她背部狠狠地拍下去,打得她措手不及,奶粉從嘴巴和鼻孔中噴出來。姐姐金恩英則在被奶奶教訓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偷吃過奶粉。

「姐,奶粉不好吃嗎?」

「好吃。」

「那你為什麼不吃?」

「不稀罕。」

「啊?」

「我才不稀罕,絕對不會再吃那玩意兒了。」

雖然當時金智英對「不稀罕」這個詞還沒有明確的概念,但她完全可以體會姐姐的心情。因為從奶奶當下責備她們的語氣、眼神、臉部角度、肩膀高度以及呼吸節奏中,可以歸納出一句話——「膽敢貪圖我金孫的奶粉?」奶奶絕非因為她們早已過了喝奶的年紀,或者擔心弟弟的奶粉減少而教訓她們,而是因為弟弟的一切都無比珍貴,不是哪個阿貓阿狗可以觸碰的。金智英覺得自己好像連「阿貓阿狗」都不如,相信姐姐一定也有相同的感受。

剛蒸好的一鍋米飯,以爸爸、弟弟、奶奶的順序先盛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形狀完整的煎豆腐、餃子、豬肉圓煎餅,也都會理所當然地送進弟弟嘴裡,姐姐和金智英只能撿旁邊的小碎屑來吃;弟弟的筷子、襪子、衛生衣褲、書包和鞋提袋,永遠都是成雙成對的,但姐姐和金智英的這些物品總是湊不成一對。要是有兩把雨傘,一定是弟弟自己撐一把,姐姐和金智英兩人合撐一把;要是有兩條棉被,也一定是弟弟自己蓋一條,姐姐和金智英兩人合蓋一條;要是有兩份零食,同樣也一定是弟弟自己吃一份,姐姐和金智英兩人合吃一份。其實當時還年幼的金智英,並不會羨慕弟弟的特殊待遇,因為打從他們一出生,受到的就是差別對待。雖然偶爾會覺得有點委屈,但她早已習慣這一切,並主動做出合理化的解釋:因為自己是姐姐,所以要讓著弟弟,並和自己性別相同的姐姐共享所有物品。母親經常說因為姐弟之間年紀相差大,所以她和姐姐既懂事又很會照顧弟弟,但也因為如此,兩姐妹更沒有理由跟弟弟爭寵。

金智英的父親在四兄弟中排行老三,大哥在婚前死於車禍,二哥很早就成了家,帶著一家人移民美國生活,最小的弟弟則因為遺產分配及高齡父母的贍養問題,與金智英的父親大吵過一架,兩人從此不再往來。

金智英的父親那一輩,許多人因為戰爭、疾病、飢餓而不幸喪命,能不能存活下來都是問題。而在那段歲月,奶奶不僅替人種田、做生意、做家務,就連自己家也打理得很好,咬牙苦撐,好不容易養大了四個兒子。而爺爺這輩子從未徒手抓過一把泥土,始終養尊處優,既沒有養家的能力,也沒有那份責任心。但是奶奶從未對爺爺有過任何怨言,她真心認為,丈夫只要不在外偷腥,不動手打妻子,就已經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然而,如此辛苦地一手帶大的四個兒子,最終只有金智英的父親善盡兒子的本分。奶奶則用一套令人難以理解的謬論,安慰晚年如此悲慘不堪的自己。

「幸好我生了四個兒子,所以才能像現在這樣吃兒子煮的飯,睡兒子燒的炕,真的至少要有四個兒子才行。」

雖然真正在煮飯、燒炕、鋪棉被的人,都不是奶奶的寶貝兒子,而是她的媳婦——金智英的母親吳美淑女士,奶奶卻總是當著大家的面如此誇讚自己的兒子。而那些看似開明、對媳婦疼愛有加的婆婆,也往往會發自內心地為媳婦著想,把「要生個兒子啊,一定要有個兒子才行,至少要有兩個兒子……」這些話掛在嘴邊。

老大金恩英剛出生時,母親將她抱在懷裡,不停地哭著對奶奶鞠躬道歉:「媽,對不起……」當時奶奶安慰媳婦說:「沒關係,第二胎再拼個男孩就好了。」

後來金智英出生了,母親依舊抱著襁褓中的嬰兒不停地哭泣,低頭對金智英說:「孩子啊,媽對不起你……」這次奶奶依舊安慰著媳婦:「沒關係,第三胎再生個男孩就好了。」

金智英出生後不到一年,第三胎就報到了。母親當時夢見一隻體形巨大的老虎破門而入,躲進她的裙擺,於是深信這胎肯定會是個男嬰。然而當初負責接生金恩英和金智英的婦產科醫生婆婆,卻面露難色地用超聲波機器來回照母親的肚子好幾次,小心翼翼地說:

「小孩……真漂亮啊……可以湊成三姐妹了……」

母親回到家後泣不成聲,甚至哭到把肚子里的食物統統吐了出來。不知情的奶奶隔著廁所門,語帶欣喜地對媳婦祝賀道:

「我看你之前生恩英和智英的時候都沒害喜啊,這次怎麼吐得這麼厲害?看來這胎和她們倆不太一樣呢!」

母親躲在廁所里好一陣子不敢出來,繼續流著淚,不停作嘔。某個夜深人靜、孩子都已熟睡的夜晚,母親對輾轉難眠的父親開口問道:

「孩子她爸,萬一啊,我是說萬一,現在我肚子里的這胎又是女兒,你會怎麼辦?」

雖然母親內心還是存有一絲期待,希望父親可以對她說:「你問的這是什麼問題,無論兒子還是女兒都一樣寶貝。」但是父親不發一語。

「嗯,你會怎麼辦呢,孩子她爸?」

父親翻過身,面向牆壁躺著,答道:

「少烏鴉嘴了,別凈說些觸霉頭的話,快睡吧。」

母親緊咬下唇,努力壓低音量。她哭了一整晚,把枕頭全哭濕了。隔天早上,她的雙唇因為整晚緊咬,腫得無法閉合,不停地流著口水。

當時政府正在實施節育政策。從十年前開始,只要是基於醫學上的理由,都可合法執行終止妊娠手術。當時只要確定懷的是女嬰,彷彿就足以構成「醫學上的理由」,鑒別胎兒性別與將女嬰墮胎的情況數不勝數[資料來源:《機率家族》,第五十七至五十八頁,二〇一五年,朴在憲等人合著;《時事IN》第四一七期《厭惡女性的根源是?》。]。這樣的社會風氣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持續蔓延,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性別失衡的情況更是達到巔峰,第三胎以後的出生性別,男嬰明顯比女嬰多了一倍[資料來源:統計廳的「出生順序出生性別比」資料。]。

母親獨自一人前往醫院,默默地將金智英的妹妹「拿掉」了。雖然這一切都不是母親的選擇,卻得由她全權負責。當時她身心俱疲,身邊沒有一個安慰她的家人。醫生婆婆緊緊握住母親的手,頻頻向她道歉,她則像個失去孩子的猛獸般號啕大哭。幸虧有醫生婆婆對她說的那句對不起,她才不至於哭到傷心欲絕、失去理智。

幾年後,母親再度懷上孩子,因為是男嬰,才得以順利誕生。那個男嬰就是比金智英小五歲的弟弟。

當時,金智英的父親是公職人員,還不至於有工作或收入不穩定的問題,但光憑父親一個人的薪水養活一家六口確實吃緊。尤其是隨著三姐弟逐漸長大,只有兩個房間的家也開始顯得擁擠。母親希望可以搬去大一點的房子,讓兩個女兒能和奶奶分房住。

母親雖然不像父親一樣有固定上下班的工作,但她一個人得照顧三個孩子和一名老母親,又要全權負責家中大小事,與此同時,還得不斷尋找可以賺錢打工的機會。不只母親,家裡經濟狀況不甚理想的那些媽媽大體如此。當時非常流行保險阿姨、養樂多阿姨、化妝品阿姨等,凡是帶有「阿姨」兩個字的工作,都屬於常見的家庭主婦兼職。由於大部分工作都不是由公司直接僱用,要是在工作中遇到糾紛或者受傷,都得自行處理[資料來源:《沒被記錄的勞動》,第二十一至二十九頁,二〇一六年,金時刑等人合著。]。而金智英的母親則選擇從事家庭代工,也就是在家進行的勞動,比如剪線頭、組裝紙箱、粘信封袋、剝大蒜、卷門窗密封條,種類繁多,數不勝數。年幼的金智英也經常在母親身邊幫忙,通常負責收集碎屑和倒垃圾,或者幫忙盤點數量。

其中最令人頭痛的工作項目就是卷門窗密封條。這是專門用來貼在門窗縫隙間、以泡棉材質製成的細長形貼紙。尚未裁切、包裝的貼紙會由貨車運來,金智英母親的工作是將其裁切,捲成兩組圓形,放進小袋子里包裝好。然而,實際捲紙時,得先將封條輕放在左手虎口處,用右手捲成圓形,在此過程中虎口很容易被蓋在膠水上的那面紙割傷。儘管已經戴了兩層布手套,母親的手依舊布滿大小傷痕,再加上密封條的尺寸較大,於是垃圾也多,泡棉和膠水的刺鼻氣味更經常難聞到使人頭痛,但這份工作的工資較高,實在令人難以拒絕。隨著母親承接的數量越來越多,這份工作也越做越穩定。

好幾次父親已經下班回家,母親還在忙著卷密封條。當時還是小學生的金智英與金恩英,就坐在母親身旁,邊玩邊寫作業,偶爾幫幫母親。年幼的弟弟則拿著泡棉塊和包裝塑料袋邊撕邊玩。工作量實在很大時,母親甚至會把密封條堆放在房間一隅,在好不容易騰出來的地板上擺桌子、吃晚餐。某天,父親加班到深夜,比平時還晚到家。他看見孩子們都還在玩密封條,終於忍不住第一次對母親抱怨。

「你一定要在孩子旁邊做這些味道難聞、灰塵又多的工作嗎?」

母親原本正在快速收拾的手和肩膀頓時停住,接著便開始將四散一地已經包裝完成的密封條統統放進紙箱內。父親跪坐在地,把亂七八糟的泡棉和紙張碎屑掃進大垃圾袋裡,說道:

「對不起啊,害你這麼辛苦。」

父親說完便嘆了口氣,那一瞬間,他的背後彷彿被巨大的黑影所籠罩。母親搬起一個又一個比自己身形還要大的箱子,放到家中的過道里,然後將父親身旁的地板清掃乾淨。

「不是你害我辛苦,是我們兩個人都辛苦。不用對我感到抱歉,也別再用一個人扛著這個家的口吻說話。沒有人要你那麼辛苦,也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在扛。」

話雖如此,自此之後,母親還是婉拒了卷門窗密封條的工作。專門負責載送密封條的卡車司機還語帶惋惜地念叨著「怎麼手最巧、最有效率的人反而不做了」。

「也是,以恩英媽媽的手藝,卷密封條實在太可惜,你不妨去學美術或者手工藝,一定很厲害。」

母親擺手笑著說:「都這把年紀了,還學什麼才藝呢。」當年母親才三十五歲,雖然她嘴上這麼說,但司機先生的這番話,似乎也在她心裡埋下了種子。母親拜託恩英照顧妹妹智英,最小的兒子則拜託奶奶照顧,自己開始補習,但不是學美術或手工藝,而是學理髮。因為沒人規定一定要有執照才能幫人剪頭髮,所以母親在學了一些基本的剪燙技術後,就開始以經濟實惠的價格幫社區里的小孩和長輩理髮。

母親的理髮生意很快紅火起來,街坊鄰居口耳相傳,認為母親的手真的很巧、很有天分,面對客人也很有交際能力。她會用自己的口紅和彩妝為剛燙好頭髮的婆婆、媽媽們化妝;幫小朋友剪頭髮時,也會順便連帶他們的弟弟妹妹,甚至孩子母親的劉海也一併免費修剪。她使用的燙髮劑定價故意比社區理髮廳的高一些,還刻意把燙髮劑上的廣告文案大聲地念給客人聽。

「看到了嗎?絕不刺激頭皮,含天然人蔘成分。我現在可是把這輩子從未吃過的天然人蔘塗抹在您的頭皮上喲!」

金智英的母親就這樣慢慢地攢了許多現金,也從未繳過一毛錢的稅給政府。雖然她曾惹來同行的阿姨嫉妒,覺得客人都被她搶走,兩人甚至互扯頭髮,吵得不可開交,但是多虧她平日待客有方,客人都站在她這邊。後來兩人適度劃分客戶群,互不踩線,才得以在社區和平共存。

金智英的母親吳美淑女士,上有兩名哥哥、一名姐姐,下有一名弟弟,兄弟姐妹長大後紛紛離鄉。聽說老家數代皆以種稻為業,所以家境還算不錯。但是隨著韓國的社會結構從傳統農業社會快速轉型成工業化社會,人們不再仰賴農業維生。金智英的外公當時跟一般的農村父母一樣,將孩子統統送往都市,卻沒有足夠的資金供每個小孩讀那麼多書。都市裡不僅房價和生活費高昂,學費也是貴得離譜。

母親讀完小學,就開始幫家裡務農,直到十五歲那年決定北上首爾。當時,長母親兩歲的姨媽已在首爾清溪川旁的一家紡織工廠上班,母親也應徵上了同一家工廠,於是便和姨媽、兩名工廠姐姐蝸居在七平方米大的宿舍內。工廠里的女同事幾乎都和金智英的母親年紀相仿,學歷、家庭背景也都差不多。年紀小的女工以為職場生活本就如此,每天都睡不好、吃不飽,也無法好好休息,整天只能埋首工作。紡織機散發的熱氣令她們熱得難受,只能盡量將已經短到不行的迷你裙制服往上拉,即使如此,手臂和大腿間依舊汗如雨下,有些人甚至因為現場總是瀰漫著一片白色灰塵而罹患肺病。然而,她們每天吞下一顆又一顆提神丸,臉色發黃,沒日沒夜地工作所賺來的微薄薪水,大部分都用來給家中的哥哥或弟弟交學費,因為那個年代的人認為「兒子要擔負起整個家,男丁有出息才能為全家增光」,家中的女兒也很樂意犧牲自己資助兄弟[資料來源:《機率家族》,第六十一頁,二〇一五年,朴在憲等人合著。]。

金智英的大舅畢業於地方城市的國立醫科大學,在母校的附屬醫院工作了一輩子,二舅則是警察局長,直到退休。母親為兩名認真好學、事業有成的兄長深感自豪,也引以為傲,經常向工廠里的朋友炫耀自己的哥哥們。在兩個哥哥都有經濟能力之後,她繼續供養小舅,也多虧她的資助,小舅才得以順利從首爾師範大學畢業。雖然如此,被誇讚充滿責任心、一肩扛起了整個家的卻是身為長子的大舅。直到那時,母親與阿姨才真正意識到,原來在以家人為名的範圍內,機會永遠輪不到她們。母親和阿姨在很久之後才開始在工廠附設學校學習,白天工作,晚上上課,好不容易才拿到初中文憑。母親後來又苦讀高中課程,參加同等學力資格考試,最終才在小舅順利當上高中老師那年,拿到了高中文憑。

金智英就讀小學時,有一次班主任在她的日記本里寫了一句話,母親的視線停留在那句話上面許久,默默地說道:

「我本來也想當老師的。」

原以為母親生來就是母親的金智英,聽到這句話,感覺太不可思議,不禁撲哧一笑。

「我是說真的,我上小學時你外婆還說家裡五個小孩裡面我最會讀書,比你大舅的成績還要好呢!」

「那你為什麼沒當老師?」

「因為要賺錢供兩個哥哥讀書啊,那時候每個家庭都這樣,當時的女孩子都是這樣過日子的。」

「那現在當老師不就行了?」

「現在要賺錢供你們讀書啊,哎呀,都一樣啦,現在的媽媽們也都是這樣過日子的。」

原來母親對自己的人生、對自己因為育兒而放棄夢想感到遺憾。一時間,金智英覺得自己宛如一塊體積雖小卻奇重無比的石頭,緊緊地壓住母親的裙角,使她無法繼續向前。金智英感到有些自責,母親似乎察覺到她的難過,默默地用手順了一下她的頭髮,將其整齊地塞往耳後。

金智英小時候就讀的是一所規模很大的小學,需要穿過大街小巷,走上二十分鐘才能到達。一個年級至少有十一個班,最多十五個班,一個班通常有五十名學生。金智英入學前,學校甚至要分成上午班和下午班,才有辦法應付那麼多的學生。

對於沒有上過幼兒園的金智英來說,小學是她接觸的第一個小型社會,整體來說適應得還算不錯。適應期一結束,母親就把金智英交由大她兩歲、就讀同一所小學的姐姐金恩英照顧,叫她帶著妹妹一起上下學。姐姐每天早上都會按照學校課程表幫妹妹準備教科書、筆記本、備忘本,在畫著「魔法公主」圖案的鉛筆盒內放入四支削好的鉛筆和一塊橡皮擦;要是老師特別叮囑要準備勞作用品,姐姐也會先向母親領取零用錢,再帶著金智英到學校對面的文具店購買。也因此,金智英從未走失或迷路過,每天都在姐姐的陪同下順利抵達學校。上課時都會乖乖地坐在座位上,也從未在學校尿濕過褲子。她將黑板上的注意事項統統抄寫在備忘本上,聽寫測驗也都拿到了一百分。

金智英在學校遇上的第一個難關是鄰座男同學的惡作劇。這也是許多女同學都有過的經歷,但對於金智英來說,鄰座男同學對她的所作所為已經到了霸凌的程度,根本無法用惡作劇或開玩笑來形容。她感到十分煎熬,除了向姐姐和母親哭訴外別無他法。然而,姐姐和母親沒能幫她解決問題,姐姐只說男孩子都這麼幼稚,勸妹妹不要理會;母親則認為不過是同學開個玩笑,何必認真,還回來哭訴,反而把金智英訓了一頓。

不知從何時起,坐在金智英鄰座的男孩,開始動不動找她麻煩。不論在坐回座位、排隊,還是準備背書包時,他都會假裝不小心撞一下金智英的肩膀;在學校與金智英擦肩而過時,也會故意靠近她,稍微用力地用手臂去撞她;跟金智英借鉛筆、橡皮擦、尺子等文具後,用完不會馬上歸還,金智英向他要回時,他還會故意把東西丟到遠處或者坐在屁股下,有時甚至耍賴說自己根本沒有借。有一次在課堂上,兩人就是因此起爭執而一起被老師懲罰。爾後,金智英便不再借文具給那個男孩。但他的惡作劇並沒有就此停止,反而變本加厲。他開始挑金智英的語病,嘲笑她的穿著,把她的書包和室內鞋收納包放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害她經常找不到自己的東西。

某個初夏,金智英因為腳一直流汗,於是脫下室內鞋,把腳踏在桌子下的木板上聽課。鄰座的男孩一腳將她的鞋踢了出去,鞋子沿著教室走道滑到了講桌前,全班同學哄堂大笑。老師漲紅了臉,怒氣沖沖地拍著講桌喊道:

「這是誰的室內鞋?」

金智英當時實在太害怕,頓時愣住不敢承認,雖然是她的室內鞋,但她一直在等著鄰座的男孩先自首,承認是他踢出去的。然而,那個男孩可能也被老師的反應嚇到了,低著頭一言不發。

「還不趕快承認!難道要我一個個檢查嗎?」

金智英用胳膊肘推了推男孩,低聲說:「是你踢的啊。」男孩把頭低得更深,低聲回答:「可不是我的鞋啊。」老師再次拍了一下講桌。不得已之下,金智英舉手了。她被叫到講桌前,在全班同學面前狠狠地被老師責罵了一頓,老師以第一時間沒有承認為由,給她冠上種種罪名,說她是懦弱、說謊的小孩,是佔用同學寶貴上課時間的時間小偷。金智英早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找不到任何辯解、解釋的機會。就在那時,教室里傳出某個同學低低的聲音:「那不是金智英踢的。」原來是坐在走道旁最後一排的女同學。

「那的確是金智英的室內鞋,但不是她踢出去的,我看見了。」

老師面露錯愕,問那名女同學:

「什麼意思?那是誰踢的?」

女同學面有難色,不發一語,默默地看向了罪魁禍首。老師和同學們紛紛將視線轉向女孩所看的位置。坐在金智英鄰座的男孩這才吐露了實情。於是老師用比剛才教訓金智英還要大一倍的音量和長一倍的時間,面紅耳赤地痛罵了那名男同學一番。

「你之前是不是也一直欺負她?老師全都看在眼裡,今天回家以後,把你欺負金智英的所有行為統統給我寫下來,一個也不能漏!明天交過來。老師都知道你對她做了哪些壞事,所以別想糊弄我。記得要回家和媽媽一起寫,寫完還要媽媽簽字,聽見沒有?」

男孩心想這下完了,要回家等著被母親修理了。他垂頭喪氣地走回家,金智英則被老師留了下來。

金智英原本還擔心老師又要罵她什麼,沒想到老師竟真誠地對她說了聲抱歉,說自己理所當然地以為是鞋子的主人搞的惡作劇,在還沒查明事情緣由的情況下就責備她,實在太不明智了,以後會注意,並承諾不會再發生類似情況。聽完老師的這番話,金智英漸漸釋懷,忍不住再次潸然淚下。老師詢問她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說,還是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她哭到泣不成聲,勉強啜泣著回答道:

「請……嗚嗚……老師……幫我換其他同學坐我旁邊,然後……嗚嗚……我再也不要和他……嗚……坐在一起了。」

老師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

「不過智英啊,老師早已看出來了,難道你還沒看出來嗎?他是因為喜歡你啊。」

金智英感到不可思議,瞬間止住了眼淚。

「他才沒有喜歡我,您不是也看到了他怎麼欺負我的嗎?」

老師笑了出來。

「男孩子都是這樣的,越是喜歡的女生就越會欺負她,老師會再好好地勸勸他,希望你們可以趁這次機會和好,不要在有誤會的情況下換去和別的同學坐。」

原來鄰座男孩喜歡我?欺負我表示喜歡我?金智英越聽越糊塗了。她快速地在腦海中回想過去發生的每一件事,但始終無法理解老師所說的話。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不是應該更溫柔體貼嗎?不論是對朋友、家人,還是家裡養的貓貓狗狗,都應當如此,這是連八歲的金智英都知道的常識。回想至今被他欺負的種種就已經夠委屈了,現在自己甚至成了誤會同學的壞孩子,金智英搖搖頭說:

「不要。我非常非常討厭他。」

隔天,老師幫金智英安排了新座位,換到因為個子在全班最高,總是獨自坐在最後一排的男同學旁邊。金智英和他從未起過任何衝突。

到了小學三年級,一個禮拜有兩天得在學校吃營養午飯,對於吃飯速度較慢的金智英而言,那兩天的午飯時間簡直是煎熬。由於金智英就讀的學校是營養午飯示範小學,也是附近學區里最先提供營養午飯的,校內有一大間整潔的學校餐廳。每到午飯時間,學生就會按照自己的學號排隊進餐廳用餐,但由於餐廳的規模不足以容納所有學生,得趕緊吃完讓位給其他同學。

當其他先吃完的同學像脫韁的野馬在操場上盡情地奔跑時,金智英還在用湯匙舀著一口又一口的米飯,努力地往嘴巴里塞。尤其是她三年級的班主任絕不允許學生拿太少或者沒吃完。用餐時間還剩五分鐘時,老師會起身巡邏,查看每個還沒吃完飯的學生,用湯匙敲餐盤,嗒嗒嗒,嗒嗒嗒,催促他們趕快吞咽,指責他們為什麼慢吞吞的。老師越催促,學生就越著急,彷彿吞下去的米飯卡在喉嚨里,咳咳咳,難以下咽。心急如焚的孩子只好將米飯和菜統統塞進嘴裡,配著白開水囫圇吞下。

全班四十九名同學中,金智英的學號是三十號。當時是從男同學開始排學號,一號到二十七號全是男同學。女同學則以生日排序,從二十八號排到四十九號。幸好金智英是四月生日,所以領到餐還算早,其他生日較晚的女同學,幾乎都要等到學號靠前的同學吃完準備起身,才能拿到自己的食物坐下來吃飯。因此,大部分被老師責罵吃太慢的都是女同學。

某天,老師身體不適,心情也很差,偏偏值日生又沒把黑板擦乾淨,於是全班同學被叫起來罰站,還突然抽查指甲。金智英急忙將兩手伸進書桌抽屜里,很快用剪刀將指甲隨意修整了一番。吃飯總是最慢的幾名同學那天也吃得膽戰心驚,老師憤怒地用湯匙敲打著同學的餐盤,盤裡的飯粒和小魚乾都快彈到學生臉上了。幾名同學最終再也忍不住,嘴裡含著滿滿的食物放聲大哭。那幾個吃了一肚子委屈和眼淚的學生,在打掃教室時不約而同地聚集在教室後方,用簡短的詞語、眼神、手勢交流,決定在行完下課禮以後,到榮進市場里一間老奶奶開的辣炒年糕店集合。

大伙兒一湊在一起便開始抱怨。

「他擺明了就是拿我們當出氣筒,從早到晚都在挑我們的毛病,找我們麻煩。」

「沒錯。」

「一直在旁邊叫我們趕快吞,反而更吞不下去。」

「我們又不是故意慢慢吃或不認真吃,是本來就吃得慢,到底要我們怎樣?」

金智英也深有同感。老師的行為確實不對,雖然她無法明確指出到底是哪裡有問題,但也覺得老師不應該這麼做。或許因為她不習慣表達自己的想法和內心情感,導致這些埋怨不像其他同學一樣脫口而出。她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點頭附和。這時,和她一樣沉默不語的一名女同學柳娜突然開口說道:

「不公平。」

柳娜繼續冷靜地說:

「每次都按照學號吃飯,太不公平了,我看要請老師重新制訂吃飯的順序。」

她的意思是要去跟老師反映嗎?這種話真的可以對老師說嗎?這個念頭在金智英心中一閃而過,但不久又覺得,如果是柳娜去說應該不成問題,因為她功課很好,母親還是育成會[現今「家長會」的前身,監督學校、教師的團體。——譯者注]會長。到了禮拜五班級會議時間,柳娜真的舉手向老師提出了建議。

「老師,我認為應該改變吃午飯的順序。」

她雙眼直視老師,條理分明地訴說著:「要是按學號領營養午飯,學號較靠後的同學就會比其他同學晚領到午飯,自然也會吃得比其他同學慢。而每次都是從一號同學開始領,對於學號靠後的同學來說有失公平,所以建議老師定期調整同學們的用餐順序。」老師雖然依舊面不改色、保持笑容,但可以察覺到他的嘴角微微地抽動著。頓時,教室里瀰漫起一股緊張氣氛,宛如橡皮筋已經拉到極限,隨時都會斷裂。明明對老師說這番話的人是柳娜,不知為何金智英也感到莫名緊張,不自覺地一直抖腿。然而,與柳娜四目相望許久的老師,突然笑了一聲,說道:

「好吧,那就從下禮拜開始顛倒順序,從學號四十九號開始領營養午飯,每個月這樣輪一次。」

瞬間,學號靠後的女同學高聲歡呼。從那之後,雖然用餐的順序改變了,但餐廳里的氣氛並沒有太大變化。老師依舊討厭學生吃飯太慢,還是一樣會緊迫盯人,到老奶奶的辣炒年糕店聚會的成員中,仍有兩名吃飯速度墊底的同學。由於金智英的學號比較靠中間,每個月不論怎麼調換順序,對她來說都沒有太大差異。但她總覺得吃太慢就會輸給其他同學,每次都賣力地把食物往嘴裡塞,好不容易才成功脫離吃飯速度墊底的群體。

她得到了微小的成就感。向擁有絕對權力者抗議自認不當的事情,並因此獲得改善,這對柳娜、金智英,以及學號靠後的所有女同學來說,都是一次難得的寶貴經驗。她們稍微有了一點批判性意識和自信,但直到那時,她們都還不明白,為什麼學校要讓男同學先排學號,為什麼男同學總是一號,凡事也都從男同學開始,好像男孩優先於女孩是理所當然之事。永遠都是男同學先開始排隊、先出發、先報告、先被檢查作業,女生們對此時而感到慶幸,時而感到無聊,卻沒有人質疑過這樣的順序安排,只是默默等候著什麼時候輪到自己;就好比大家從不曾質疑過身份證上為什麼男生是以阿拉伯數字「1」開頭,女生則是以「2」開頭一樣,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接受這樣的安排。

從小學四年級起,開始由同學自行投票選出班長,每學期一次。從四年級到六年級,三年內總共進行過六次投票,但金智英的班級六次選出的班長都是男生。雖然許多老師會特別挑出五六位聰明伶俐的女同學,請她們幫忙處理班上的雜事或檢查同學作業、統計考卷分數,還經常把「果然還是女孩比較聰明」掛在嘴上,同學間也一致認同女同學的功課比男同學好,做事比較細心。但不知為何,每到班長選舉投票時,大家還是一定會選男同學當班長。這不是金智英才有的特殊經歷,當時大部分班級的班長的確由男同學擔任。金智英猶記自己剛升上初中那年,母親看到報紙上的新聞吃驚地說道:

「最近小學有很多女班長呢,居然超過百分之四十[資料來源:《韓民族日報》:《誰說女生不能當全校學生會會長》,一九九五年五月四日。]。我看等我們恩英和智英長大,說不定還會冒出個女總統呢。」

也就是說,至少在金智英就讀小學時,女班長根本不到一半,而且相較過去已經大幅增長過了。同時,不論出於老師指定還是同學自願,衛生委員不約而同總是由女同學擔任,體育委員則是由男同學擔任。

金智英小學五年級時,全家人搬入一棟新落成的臨街獨棟建築。房子位於三樓,室內有三房一廳(客廳兼餐廳)和一套衛浴,比起之前住的地方,空間大了一倍,便利性也有過之而無不及,這都要歸功於父親的薪水加上母親的收入積少成多。母親事先仔細地比較過各家銀行推出的金融商品及其利率與優惠,把錢投資在理財型儲蓄[從每個月的薪水扣掉一定金額進行儲蓄,許多大企業和部分中小企業都有這項服務。——譯者注]、購房儲蓄存款、特別存款上,也和一些社區值得信賴的阿姨標會[是一種歷史悠久的民間信用融資行為,帶有合作互助形式。——編者注],藉此賺了不少錢。可後來阿姨和遠親紛紛邀請母親跟會時,母親斷然拒絕了她們的邀約。

「最不值得信任的人就是遠房親戚,我可不想最後搞得人財兩失。」

他們先前住的房子因為斷斷續續的整修和裝潢,奇妙地混搭了復古風和現代風。原本是庭院的位置鋪上了木質地板,變成客廳兼廚房,但是沒有暖氣設備;整齊鋪設瓷磚的浴室,因為沒有洗手台和浴缸,得先把水接在一個超大的塑膠桶里,再用水瓢舀來洗臉、洗頭、洗澡。而設有坐式馬桶的窄小廁所,則獨立於大門外,為了上廁所還得走到戶外。不過,新家的卧室、客廳和廚房都裝了取暖設施,廁所和浴室也設置在屋內,回家後再不必像以前那樣換外出鞋到其他地方上廁所。

他們姐弟也終於有了各自的房間。最大的那間由父母和年紀最小的弟弟使用,第二大的房間由金智英和姐姐共享,最小的房間則由奶奶獨享。雖然父親和奶奶提議讓兩姐妹和奶奶同住一間,弟弟獨自住一間,但母親的態度十分堅決,認為總不能讓年事已高的奶奶一直和兩個孫女住在一起,應該要讓奶奶有自己的房間,可以舒適地睡覺、收聽廣播、聽佛經。

「兒子都還沒去上學呢,幹嗎需要自己的房間?反正晚上肯定會睡到一半抱著被子跑來找我們。兒子啊,你想要自己睡還是跟媽媽睡?」

七歲的老幺奮力地搖了搖頭,表示絕對絕對不要自己睡。最後也如母親所願,姐妹倆擁有了屬於她們的房間。據說母親為了布置女兒的房間,另外偷存了一筆私房錢。她買了兩組一模一樣的書桌,並排靠在採光良好的窗邊,還買了新的衣櫥和書櫃,靠兩側牆面擺放,又添置了兩組單人寢具,包含棉被、毛毯和枕頭,還在牆上貼了一張超大的世界地圖。

「你們看,首爾在這裡,根本只是個小點!我們現在就住在這個小點裡呢。就算去不了每個國家,也要知道世界原來這麼大啊。」母親對姐妹倆說。

一年後,奶奶過世了,她的房間成了弟弟的房間。但弟弟還是有好長一段時間會半夜醒來,抱著棉被跑去母親身邊。

無憂書城 > 社會小說 > 82年生的金智英 > 一九八二年~一九九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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