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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峰迴

1

半個月後。

玻璃窗外縱橫交錯的高樓下,只有零星的車輛徐徐而過,對比這樣的冷清,下午兩點是寫字樓內最沸騰的時刻,每個人一邊顯露出乏味的疲憊一邊佯裝熱血拚命接電話、回郵件,甚至走來走去。

謝歆從茶水間里出來,望著這個陌生的格子間有些出神。跳槽來順燦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還是頻頻出現走錯位置的狀況,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還是像路人一樣陌生,人和人之間的疏離感給謝歆帶來一種從未感受過的壓力。

念書的時候,已經入職的學姐回學校分享心得,往往都會將「不近人情」四個字掛在嘴上,在她們存活的環境里,這是太正常不過的狀態。做金融的,人和人都是孤立自生的小島,自給自足是工作的基本方式,不要期盼有人會熱心相助,接近你多半都另有企圖。

謝歆回到座位上,電腦里的報表是她相對熟悉的,一開始想著的「曲線救國」總算是達到目的了,如願進了金融公司,又做起自己法律諮詢的老本行,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些想要的全都攤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她又沒有想像中那麼開心。半個月前,她向王燁正式提交了辭呈,原本以為王燁會對她有所挽留,可就像姜楠事先和她暗示的一樣,她們在這位SV的眼中,並沒有什麼分量,可有可無的她們或許是王燁眼中的拖累。王燁在相當短暫的時間內給出了答覆,並在辭呈上籤好了字,笑著對謝歆說:「接下來,一切好運。」沒有問及她接下來要去的地方,也沒有好好地總結她這段時間在BUNK的表現。雖然相處的時間不長,但謝歆還是希望王燁能夠多給自己一些啟發或者忠告,等謝歆走出王燁的辦公室,才真正明白,王燁到底不是當年站在大禮堂的那位學姐,她誰也不是,不過是與自己短暫相逢的一位同事。

按照慣例,員工離職,小組應該舉辦一個歡送會,但王燁沒有提,謝歆也隻字未問。那天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的時候,謝歆突然發現桌上放著一個本子,謝歆打開看,是一本工作筆記,謝歆以為是誰放錯了,但仔細看,發現是王燁的筆記。謝歆回頭去看王燁,王燁卻沒有看她,她頓然明白這是一份告別的禮物。謝歆的內心突然有些感動,她默默將那本筆記收到了包里。

離開BUNK算是一種遺憾嗎?謝歆自己也說不上來,但是,待下去也並非她真實所願,這確實是真的。她已經厭倦了混沌不知的狀態,也的確想和姜楠勻出一段距離來。臨走的時候,她抱著箱子,默默走到電梯口,仔仔細細看了一遍自己第一份工作所在的公司,每個人依舊忙碌,甚至來不及和她說一聲告別,但她明白這就是上海千萬家公司的縮影。離職後的第二個星期,謝歆就從合租房裡搬了出來,一切都將重新開始。

謝歆回過神來,敲了敲鍵盤,開始認真審閱合同文本。她透過筆記本的側面望去,半掛的百葉窗下,郭靖正在背身打電話,突然他轉身過來,謝歆慌亂地差點弄翻杯子。坐在旁邊的柴佩嗤笑了下,說:「幹嗎?犯花痴啦?」謝歆的臉一下紅了大片,低聲怪柴佩說:「別胡說。」柴佩見謝歆不好意思,笑得更開心了。

進入順燦的整個過程,比謝歆想得還要順利,之前柴佩說郭姓的新領導長得驚為天人,她還半信半疑,當終見到本人時,一向不看臉的謝歆竟也立馬懂得郭襄當時「一見楊過誤終身」之感。她沒想到,郭靖只是簡單問了她幾個問題,就吩咐她第二天可以到人事報到了。從大學到現在,謝歆確實沒有好好地談過戀愛,進入BUNK之後,又是一個女人成堆的地方,每天事情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更是沒有認識別的男孩的機會。但眼看到郭靖,謝歆才明白,原來自己也會對人動心。

有兩次她被安排進去交東西,正眼都不敢看郭靖一眼,總是低著頭,交完東西就默默出來。

其實比起郭靖,更讓她頭疼的是不定期會突然出現的方柏誠。方柏誠每每來到公司,絕對是一場災難,不是處處壓著郭靖讓他彙報,就是對員工上交的報告指指點點,全公司沒有一位員工沒有被他教訓過。與此同時,謝歆最害怕的還是被方柏誠認出來,雖然她篤定他早已經把那晚的事情忘到九霄雲外了,但只要方柏誠一出現,她就選擇儘可能在洗手間里躲過去。

郭靖突然開門出來,環視一圈,問道:「盛秘書呢?」

一時間無人回答,靠近郭靖的一個座位上的女生有些唯唯諾諾地說:「盛秘書生病了,今天請假。」

郭靖看了下表,抬頭說:「我等下要出去見一個客戶,你們誰有時間跟我去一趟?」

謝歆能感受到周圍各個女生的蠢蠢欲動,這樣的一個機會,大家躁動不安的心思大致相同。謝歆的手懸在半空中,是選擇這個靠近的機會,還是成為眾矢之的,就在一念之間。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後排的一個男生突然舉起手來,說:「郭總,我陪你去吧。」

「好,那你訂下車,五分鐘後下樓。」

內心的喧囂聲就此落地,其他人臉上一邊露出失落一邊假裝打起精神繼續工作,而謝歆懸在半空的手,突然抽了筋。

柴佩盯著謝歆看了兩眼,笑道:「你怎麼不舉手?」「想什麼呢?」

「慫!」

謝歆沒有理會柴佩的調侃,硬是將麻木的手收回到桌上,屏幕上的字元瞬間都變成密密麻麻的螞蟻,只是她心思已不在這裡。

這時手機突然傳來楊曦然的信息,讓她這兩天有空回一趟BUNK,拿一下離職報告和轉社保證明。謝歆看了看旁邊的柴佩,立馬回了一句—我中午過來拿。

謝歆趁著午休時間跨江回了一趟BUNK,離職不過半月,重返卻有了些滄桑的感覺。謝歆故意繞過正門,從側門直通人事部的辦公室,為她開門的已經不是李歐,而是新上任的人事總監,沒有李歐老派作風的模樣,年齡上也比李歐年輕不少,要不是他胸牌寫著人事總監的Title,謝歆只會以為他是新進的一名普通員工而已。對方禮貌地朝謝歆點了點頭,謝歆也不好意思地回禮,楊曦然坐在靠窗的裡間,見謝歆來了,起身邀她進去。

謝歆一邊聽著楊曦然交代相關事宜,一邊從玻璃牆望出去,公司的座位好像都換了格局,原本坐在對面的王燁現在換成了其他組的SV。

「這個聽懂了嗎?」楊曦然打斷了謝歆的觀察。

「嗯嗯,好的。」謝歆收好文件,還是忍不住問道,「座位是都換過了嗎?我們組的人我記得之前坐那邊的。」

楊曦然朝外盯了盯總監,然後輕聲對謝歆說:「你走之後沒多久,人事發生了一次大調整,王燁現在也不在之前的組了。」

「不在之前的組?」謝歆不解,這麼大的變動,居然沒有一點風聲透露到她耳里,「那王姐姐現在調到哪裡去了?」

「最近發生了很多事……」楊曦然正準備說下去,總監突然走進來,問:「曦然,新的工資調整的表格你發我郵箱了嗎?」

「啊,我看看,稍等下。」楊曦然立馬回到自己座位上,慌忙地找起文件來。謝歆見楊曦然有工作,又不好繼續追問下去,只得拿了文件側身離開。

推門出去的時候,謝歆又朝著之前自己的位置方向看了看,王燁被調去別的組了?那於總現在呢?姜楠又去哪兒了?

2

于飛虹下劃著手機屏幕,仔細讀完了那篇名為《不是H&R也不是Indite,BUNK的敵人是誰?》的文章。

文章中提到BUNK在中國的門店數量在短短一年內由115家變成了318家,是其主要競爭對手—早一年進入中國市場的Indite的兩倍。文章分析了近五年來快消時尚品牌在中國市場的巨大變化,並提及雖然BUNK目前的主要市場還在日本,但中國的巨大需求很快就會代替日本。新田在接受採訪中提道:「我們絕對不會提高商品的價格,也絕對不會讓顧客對上升的物價買單,我們已經找到了最優的方式,甚至會帶來一些革命性的變化,我們的質量只會精益求精,這是我們的目標。」在這樣的豪言壯語下,記者也根據這幾年各大品牌的財務報表分析道:「即使商品的需求在增加,但品牌的整體銷售額增長卻是放緩的,相比於2016年較2015年環比增長20%,2017年僅僅只增長了7%。」

林丹也在文中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她說:「我們一直以最快的速度對應消費者的需求,中國的消費者們變得更加富裕和精明,相比之前購買大量便宜商品的行為,他們現在更願意選擇質量高,價格適中的服裝產品,而「高質量'一直是我們BUNK追求的目標。」

在物價飛漲的時代,如何合理控制原價成本,是BUNK的機遇和挑戰。

文章的最後落在「BUNK的敵人不是別人,是自己」這句又雞湯又口號的話上,于飛虹只是莞爾,隨手將手機鎖上。

罩著太陽傘的露台上,于飛虹看著坐在對面的王燁,問:「新崗位如何?」

「只是覺得他們這麼大費周章倒不如直接把我辭退。反正山崎早就把我視作眼中釘了。」王燁毫不客氣地說。

「他們當然不會把你辭退,辭退的話還得付你一筆不算少的補償金,你以為公司傻嗎?或許公司真的有別的打算,你先別急。」于飛虹把面前的咖啡端起來,準備喝,王燁突然制止道:「醫生不是建議你傷口好之前最好少喝點咖啡嗎?」

于飛虹笑了笑,依舊喝了下去。

「醫生讓我不要吃海鮮、不要吃牛羊肉、不要吃這樣那樣,這些我都可以戒,但是煙酒咖啡,我沒辦法。」

王燁輕輕聳肩:「說說Brother那邊吧,合同我已經和法務那邊都對過了,除了幾個非常小的部分需要修改,基本上沒有什麼問題。」

「這件事你先不要負責了,交給厲如花去做吧。你插手太多,山崎那邊又會有想法,適當避嫌對你我都無壞處。」

「嗯,我已經和Linda說了,她離職前的最後一項大事,就是把這個處理好。不過,我一直心裡有不安,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所有事情都來得太順了,不管是總部那邊答應,還是Brother內部會議通過,就像是這一切早就被人設計好了一樣。」

「經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有些奇怪,不過,我也找不出其中的漏洞和問題,前兩天我也親自去見過他們劉總了,似乎對方也有誠意。總的來說,現在也拿不出別的方法去應對,新田那邊已經開始重視這件事了,就目前來看,只能一條路走到底了。」于飛虹捋了捋耳邊的頭髮,帶著一副有信心的語氣說道。

「目前也只能這樣了。消息也跟各個工廠都放出去了,Hailey那邊似乎已經知道了,最近都放緩了行動,好像在思考下一步的動作。」

「郭靖那邊,你有聯繫過嗎?」

王燁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于飛虹接過話來:「OK,那就暫時不要聯繫,以免節外生枝。」

「嗯。可我還是有個問題。」

「你說。」

「所有的好處最後都歸功于山崎,你心裡不怨嗎?」

「怨什麼?如果不歸功于山崎,新田就會因為這個時候我為公司謀利把我替換回去嗎?王燁,你怎麼還是這麼天真?」

「但這麼做對你來說一點好處也沒有,不是嗎?我原本以為我可以幫你扳回一局。」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王燁,我熬了這麼多年,不急於這三五天。」

「那接下來?」

「接下來,你就在企劃組好好待著,給設計師做做翻譯,也當給自己放個假。其他的我會想辦法。」

墨黑的夜比前幾個月來得稍遲了些,火燒一般的晚霞是三月末尾最抓人的景色。王燁下班之後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威海路附近的四季酒店。她下意識看了看錶,下班的時間比以往提早了不止一點點。

公司人事變動的指令下得很突然,于飛虹回公司復職的第二天就公布了,像是山崎狗急跳牆做出的決定,讓于飛虹先暫且管轄王燁的組,讓她不要操勞過度,同時又美其名曰稱對王燁有培養的打算,可能會將她調往東京六本木總部,所以讓她先跟著設計師多了解一下別的分部的事物。在這件事上,王燁沒有任何異議,于飛虹也做出了一定的妥協,但不得不說這樣的安排是目前最好的方式。

自從她被調到了企劃組之後,每天就變成了遊手好閒的人,她的任務由跟工廠溝通變成了跟設計師溝通,只需要將設計師的圖紙上日語翻譯成中文,然後附上說明發給工廠,再將工廠樣衣間的意見翻譯成日語口述給設計師,一天的工作基本就結束了。這樣的工作,沒有她,找個翻譯機也可以完成,王燁始終想不通,山崎到底把她調到這個崗位有何意圖。不過,就像于飛虹說的那樣,既然如此,就好好享受這閑散的生活狀態,也並不是什麼壞事。所以最近反而多出了一些和倪贇相處的時間。

王燁走到酒店前台,報了自己的名字,前台露出非常曖昧不明的笑意,然後將房卡給她,說倪先生已經在樓上等了。王燁一眼看懂了那抹微笑,伸手取過房卡,說了一聲謝謝,然後跟著禮賓走進黃銅電梯。

王燁已經越來越習慣倪贇每次的這些小把戲,連房間編號都一定要是1314的這種房間,刻意得讓她覺得既可愛又做作。

王燁敲響房門,倪贇穿著睡袍緩緩把門打開,一下子把王燁拉進去,在黑暗中給了王燁一個吻。

王燁靠著牆,看著窗外的燈光,將手放到倪贇胸前,倪贇順勢蒙住王燁的眼睛,然後在她耳邊輕聲說:「我要送個東西給你。」

黑暗中,倪贇用一條帶子蒙住王燁的眼睛,然後把王燁帶到窗邊,接著王燁聽到他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王燁忍不住問:「你在做什麼?」倪贇焦急地說:「別急啊,你就在那兒,不許摘掉帶子。」王燁實在想不到倪贇葫蘆里賣的什麼葯,聽到房間門打開的聲音,倪贇好像穿著拖鞋走到了門外。

「別動啊。」

王燁站在滿是星光的窗前,不知道到底會經歷什麼,但是聲響突然就靜止了,好像倪贇消失在了空氣里。

「倪贇……」王燁輕輕地叫了一聲,卻沒有聽到倪贇的回答。「倪贇……」王燁又叫了一聲。

這時門口一陣慌亂的聲響,倪贇不覺叫了一聲,像是被什麼絆倒了一樣,什麼

東西稀里嘩啦地落了一地。王燁還是忍不住把戴在眼睛上的帶子扯掉了,只見

倪贇揉著屁股,推車上的蛋糕歪到了一邊,酒瓶散落在地毯上。王燁伸手要去開燈,倪贇立馬壓低聲音叫道:「別!等等等等……」王燁朝倪贇走去:「你又在搞什麼鬼?」倪贇一把拉住王燁,伸手捂住她嘴,說:「噓!」王燁不解地看著他。

倪贇把王燁拉到房門口,虛掩的房門露出一道縫,王燁和倪贇順著門縫望出去,只見高娜一身亮紅色打扮,踏著一雙閃鑽的高跟鞋大搖大擺地朝著走廊盡頭走去,兩人好奇地望過去,只見她在1327的房間門口停下來,下一秒鐘,兩人都僵持在了那裡—倪向東恭敬地給高娜開了門,緊接著高娜四下看了看,才腆著微笑走進去。

兩人無奈地看了對方一眼,彷彿都不想把心裡想的說出來。倪贇鬆開手,沒精打采地坐到床上,剛剛那股熱情勁兒一下子消減不少。王燁把地上的酒撿起來,然後把蛋糕放正,坐到倪贇邊上,「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樣。」

「或許吧。我實在不知道一男一女談什麼正經事要來酒店談。」

「你上次也說了,你爸應該有自己的生活,這件事上,我覺得你沒必要想太多。」

「我只是替彤媽媽不值。」倪贇站起來揉了揉屁股,然後伸手去拉王燁,「來來來,不說這個了,你來看看我給你準備的。」

王燁跟著倪贇站起來,蛋糕上有一顆非常耀眼的戒指,「等下,你……」王燁忐忑地看著倪贇。

「好了,我就知道你忘了,算了算了。」「我……」

「今天是我們在一起一周年。」倪贇把戒指拿起來,準備給王燁戴上,「這種事情不都是女孩子記得死死的,還會因為男朋友不記得而生氣嗎?」

「對不起。」

「我沒有怪你,反正,你也不是一般女生。」

戒指比王燁的手指粗了一圈,不管戴哪個手指都有點大,最後倪贇把戒指套到了王燁的大拇指上,「這樣吧。」

「你故意的嗎?這不是和暴發戶一樣。」「是嗎,暴發戶很可愛啊。」

兩個人突然又安靜了下來,倪贇忍不住問:「他們倆現在在幹嗎呢?」「你怎麼還在想那件事。」

「總不會坐在沙發上聊理想聊人生吧?」倪贇一副心亂如麻的樣子。「有何不可?」

「他們要是結婚,我是不會去參加的。」倪贇自說自話道。「你也做了老闆好長時間了,怎麼還是這麼幼稚?」

「我這是做事有原則。」

倪贇說完這句話之後,發現自己的語氣和王燁越來越像了,王燁忍著笑,看了看大拇指上的戒指,對著戶外的夜空比了比:「好像也挺有趣的。」

倪贇握住王燁的手,看了看,說:「是不是?我也覺得。」倪贇順勢正面抱著王燁:「我不想給你什麼壓力,但我覺得我們真的可以慢慢想想以後的事情了。王燁,你會想要一直留在上海嗎?」

王燁突然想起前段時間Shadow和自己在陽台上的那番對話,現在望出去的窗外還是很美,不知不覺自己已經和這座城市相處六年了,漸漸地,越來越像是生命共同體的一種存在。曾有一種說法,你在城市的每一分鐘的付出,都是用心在飼養這座城市,就像養花、養狗一樣,情感慢慢就變得難以割捨,城市不

單單只是一個地方而已。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一直留在這裡,但目前來說,還不想離開。」

倪贇若有所思地撇了撇嘴,轉而大呼:「啊,先吃蛋糕,待會兒化了,我訂了好久才訂到的。」

兩個人坐在落地窗邊吃著蛋糕,王燁抿著叉子,倪贇突然問:「對了,你手下那個謝歆到底是個什麼人啊?」

「怎麼?她還和你有聯繫嗎?」

倪贇吞了一大口蛋糕,嗯了一聲:「一直在給我發信息。說起這個謝歆,還挺有意思的,她真的每天想方設法都要找點事兒來和我搭句話,她是不是已經離開你們公司了?好像在新公司過得挺苦悶的,說想找我出去談談心。不過有件事有點奇怪,有一天晚上她像是喝醉了酒給我發語音,很快就撤回了。她可能以為我沒聽到,其實我聽了,怪就怪在那個聲音我很熟悉,應該在哪裡聽過,可我應該沒見過謝歆才是。」

「你把手機給我看看。」

倪贇從口袋裡把手機抽出來,遞過去。「諾。」

王燁找到那個頭像,順著點進她的朋友圈,空空如也,回到聊天記錄的頁面,對方確實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有時候像是清醒時的搭訕,有時候像是酒醉後的抱怨,倪贇冷冰冰的回復看起來確實有些冷酷無情了,可王燁不太明白,謝歆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

在組內,雖然王燁確實沒有對兩個新人特別熱情,主要也是希望她們能夠更早地脫離新人的狀態,但私下裡她其實早已暗中觀察了許久。相比於姜楠的不可捉摸,謝歆確實是一個坦誠踏實的小姑娘,也是她更願意去關注的一位,所以海外派遣的名額,她其實早就提交了謝歆的名字上去,沒想到的是謝歆突然提出了辭職,在公司這麼亂的情況下,辭職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王燁沒有做任何的挽留,而外派的名額,也因為王燁的調離而擱淺了。

讓王燁疑惑的有三點,一是謝歆怎麼找到倪贇的微信的,二是她到底出於什麼目的要去勾搭自己領導的男友,再者如果真的是謝歆,她又何必要單獨註冊一個號來聊天呢。但很快,王燁就將一系列想法串起來,有些無法摹狀的影像便開始清晰起來。

王燁想了想,拿起手機,發了一條消息出去—周末有空嗎?我們見一面吧。姜楠被手機震醒了,慵懶地翻了個身,隱約聽見身邊窸窸窣窣的聲響,男人輕輕地穿上褲子,起身拉開了窗帘,月光落在姜楠的背上。姜楠回過頭去看那個男人,在黑暗中點了一根煙,窗外的光線把他的輪廓照得有些迷人。姜楠喜歡這樣看他,就像第一次在夜色中看見頹唐的他吸煙的模樣。

「不再多睡一會兒嗎?」男人雖背著身卻早已發現了她的注視。

姜楠扯過一件衣服套在自己身上,望著男人的背影說:「我想換份工作了,在BUNK實在有些無聊。」

「呵,無聊嗎?那不是正合你意,空出時間讓你和不同的小夥子戀愛?」

姜楠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難看,跳下床,走到男人身邊,靠著男人做出撒嬌的樣子:「你當初讓我幫你在BUNK盯梢,我都按你的要求做了,你要的資料我也都第一時間給你了,眼下你想知道的不都知道了嗎,于飛虹也就此失勢,連她最能幹的幫手都被調去「冷宮」,你還打算把我困在裡面多久啊?」

「你要走隨時都能走,當初我也這麼和你說。」男人冷冰冰地說道,但離去的前提是對她資金上的提供就此斷掉。

「吊··…」

男人轉過臉來,她定定地看著他,從她第一次遇見丁善正,就對他的那雙眼睛

有所恐懼,但這麼長時間以來,她一直在訓練自己可以直視他,哪怕一眼。男

人伸手撫摸了她的下頜,然後幫她把頭髮拂到耳後:「姜楠,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才十九歲吧?」

丁善正沒有記錯,姜楠剛剛進入丁善正店鋪的時候是十九歲生日的第二天,從亳州瞞著家裡輾轉到上海,在家鄉看不到希望而早早離鄉奔赴大城市的她,被一份臨時工作辭退後,好不容易趕上BUNK店鋪在招人,丁善正是看中了她那分不甘出身的拼勁才決定錄用她的。入職後的那一年,姜楠用最快的方式贏取了丁善正的信任,也就此擁有了這段見不得人的關係。姜楠喜歡丁善正對自己放縱無顧的感覺,她從來沒有想過要真正成為丁善正的誰,他們之間除了身體和精神的陪伴,並沒有對彼此施加任何壓力,但丁善正卻給了她許多不可或缺的人生指導,在這個物慾橫流的大都市,姜楠一開始就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像她這樣沒有學歷沒有背景的女孩子,找到一座靠山,是她在大城市安身立命的根本。

姜楠一直保護著她和丁善正的這段關係,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店裡很快就有人開始謠傳她和丁店長的關係,雖然丁善正讓她盡量低調不回應,但風言風語很快就成了洪水猛獸,原本姜楠得以升職的機會,也因為避嫌被丁善正取消了。姜楠眼看著自己一步步爭取到的東西被身邊那些人奪走,還要保持微笑,她知道自己如果一直留在這家店,基本已無出頭之日。

有一天丁善正告訴她,她有一個機會可以脫離這苦悶的環境,BUNK的總部會招新一批的大學生進去,他可以幫她搞到這個名額,然後為她改頭換面成為一個全新的人。她還年輕,重新開始的機會輕而易舉,他會安排她進最好的組,並幫她報一個英語集訓班,她會以一個海歸大學生的身份出現在眾人面前,但她需要幫他一個忙。

「姜楠,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正哥不知道嗎?」姜楠朝著丁善正眨了眨眼睛,然後把頭埋進丁善正的懷裡。

「我只是覺得人都會隨著時間有所改變,何況在上海,這個城市每一天都會教你很多。」

「十八歲的時候想賺很多很多的錢,現在依舊如此,你說一個人能奢求點什麼?無非是金錢帶給自己的安全感。太多女人會把這種安全感寄托在男人身上,我大概沒有辦法了,我想要很多人來愛我,但是愛太短暫了。」姜楠說完,抬頭看了看丁善正,「正哥呢?其實我常常不知道你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你上次說的那條裙子我幫你買了,待會兒走的時候別忘了。」丁善正沒有正面回答姜楠,而是輕輕推開她,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如果你真想走,就走吧,但我希望你能為我待到五月底。」

「五月底?」

「其他的你不用問,我就這一個要求,待到五月底,我會安排你接下來的工作。」

姜楠呼出悠長的一口氣,雙手撐在地板上,她第一次來丁善正家就讚賞過他家的地板,顏色很正,也不像一般大理石那樣冰冷。「正哥,你說為什麼有的人命總是那麼好,好像所有貴人都站在她那邊。當然,我也知道她很努力,但這個世道,努力的人那麼多,為什麼被關照的就只有那麼幾個?」

「現實的殘酷只需要你認清它,而非弄懂它,所以,別再思考這樣無聊的問題了。」

姜楠早就習慣了丁善正這樣冷酷無情的答題方式,聳聳肩,只顧伸手去夠枕頭邊上的手機,看見系統提示倪贇發來一條信息,略顯興奮地點開。丁善正看著姜楠的表情,輕笑道:「怎麼,心上人來找你了?」

姜楠笑笑不說話,看著那條約見的信息,樂呵地回了兩個字「好的」,興奮沖昏了她的頭腦,然後跳起來,抱住丁善正說:「正哥是任何人都代替不了的。」「有錢公子哥兒?」

「嗯,沒錢的我可看不上。」

「有照片嗎?給我看看。」丁善正想去搶姜楠手機,姜楠一下別過身躲過去,「等我搞定再說。」

姜楠又輕輕劃開手機,看了看那條「周末有空嗎?我們見一面吧」,果然沒有男人是抵抗得住死纏爛打的,她嘴角上揚,甜甜地想到。

3

會議室的圓桌上,林丹一邊側著頭聽著下屬的彙報,一邊用圓珠筆的一頭戳了戳太陽穴,她隨手翻著畫報上的設計圖,然後用筆戳了戳其中的兩個,說:「這兩款預計投店是什麼時候?」下屬小娜支吾了一下,然後翻了翻手機,說:「應該是四月底,現在店鋪的預告海報和廣告已經在準備了。」

設計圖上是Kwas(美國潮牌名品)和BUNK今年的限量合作款,這是企劃部好不容易到美國去談下的合作,因為同期的Dior也瞄準了Kwas,所以林丹預測這兩款一定會成為今年夏天的爆款商品。林丹幽幽地吐了一口氣,問:「入庫數量大概是多少?」

小娜慌張地點開手機里的郵件,快速翻查之前由生產部發來的訂單表格:「預計第一批投入一萬三千件,第二批投入六千,間隔期是15天。」

「好,我知道了,等下你把各店鋪預計投店的數量發給我。對了,這次的廣告拍攝的時間也告訴我一下,負責跟進的是誰?」

「是……」小娜也忘記了是誰在跟進這件事。

不久角落一個戴眼鏡的姑娘舉起手來,「是……是我。」「你叫什麼?」

「趙鑫。」

半小時後,洗手間里瀰漫著嘩嘩的水聲和一陣輕笑,小娜一邊嘆氣一邊和旁邊的同事笑道:「那個趙鑫這次可有得受了,你知道廣告代言找了誰嗎?也不知道企劃部是不是故意的,非得挑最難搞的楚楚。」

「啊,楚楚?」旁邊的同事驚訝地回應道,「就是那個最近爆出和萬康少公子方柏誠鬧緋聞那個?」

「是啊,本來這個楚楚就很難搞了,據說最近鬧了出軌的緋聞,那個方少爺更是形影不離地跟著,這兩個人加在一起,簡直不要太磨人哦,據說兩個人有氣總是愛發在旁人身上,想想就不寒而慄。」

「哎,不過說實話,你不覺得我們公司一點也沒有大公司的氣派嗎?所有事都聽CEO一個人的安排,她全都要親力親為一手抓,這和初創公司有什麼區別?當初被調過來的時候,還想著說可能是機會來了,現在只覺得照這樣下去,前途越來越渺茫才是。」

「噓。」小娜趕緊讓她止聲,用眼神盯了盯其中一個隔間,暗示還有人在。對方大驚失色,立馬捂住了嘴,小聲道:「不會是CEO吧?」小娜搖了搖頭,皺眉表示不清楚,便故意說道:「雖然看起來像初創公司,但是後勁反而更足,反倒是那些尾大不掉的機構,你想往上走也沒什麼奔頭。」

「那倒也是。你說的對,你說的對。」對方立馬附和道,捏了捏小娜的手,「走吧,還有一堆工作呢。」

小娜兩人走後,一陣抽水聲,穿著白衣的保潔阿姨從隔間走出來,一邊洗手,一邊嘖嘖咂嘴道:「這些小姑娘可真箇個都是人精。」阿姨從口袋裡抽出抹布,把盥洗台上濺出的水漬擦乾:「這年頭的年輕人可真辛苦啊,好好賺錢已經不能滿足大家了嗎?」

林丹時不時挑窗看看辦公室外員工的狀態,然後回到桌上翻了翻日曆,距離自己回國竟也匆匆過去兩個多月了,最近這些日子,林丹幾乎都累到在公司睡著,商品投店、營業額、店鋪信息反饋、營銷、代言、雜誌廣告……一股腦的事情衝擊著林丹的大腦,不僅如此,她還要默默監視著丁善正的一舉一動,以便向新田彙報。總的來說,新田對她相當滿意,雖然林丹的任期不過短短兩個月,但是品牌的知名度和銷售量都有了新的提升,她回到上海之後幾乎調動了自己這些年的所有資源,為的就是一炮打響,但這些全憑她一人之力,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她已經有些透支過度。她絲毫不忌諱下屬之間的傳聞,這家看起來光芒四射的公司要不是背靠大樹,在整個上海灘,幾乎都是一抓一大把,說初創公司一點錯也沒有,相比那些費勁口舌才拉到融資的城市螻蟻,她已經幸運很多。

這時,林丹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林丹看著那個陌生號碼,有些疑惑地接了起來。

「你好…….」

「你好,這裡是會展中心,請問是林女士嗎?」

「啊,我是的,是會展中心嗎?對了,上次聯繫你們是希望租用你們的場地承辦我們BUNK的18年秋冬新品展,所以想詢問下檔期......」

協商完場地之後,林丹徹底累了,好不容易熬到周五,連續超過二十天的超負荷工作,她也終於決定這個周末給自己一天時間好好休息,但當她把所有工作做完,天也早就融入了墨色之中。

過了八點,她從電梯直下到了停車庫,拖著疲乏的身子朝自己那輛銀灰色的奧迪A6走去,這時,車道中一輛墨黑色賓士朝她響起了兩聲喇叭,她朝著車窗望去,一臉驚訝,四下看了看,確認沒有別的什麼人看見,才快步過去上了車。

林丹不確定地看了看對方的臉,問道:「我以為你不會來。」

「我也以為。」駕駛座上,郭靖穿著一件褐色的休閑西裝外套,一手擱在方向盤上,一手將擋位拉到R檔,準備倒車,林丹突然開口:「等下,這是你自己的車吧?」

「不是。」郭靖淡淡回道。「啊?」林丹有些擔心。

「自己的車也不安全,這是我租的。」林丹聽到這番回答,才放下心來。郭靖說著將車倒出了車位,快速換擋,開出了停車庫。

車在愚園路附近的一條小道上緩緩停了下來,郭靖停好車,林丹跟著他緩緩走下來,小道後有幾處昏暗的燈光,憧憧光影映在地上。郭靖領著林丹走了幾步,穿過一段石子路和小竹林,原來別有洞天,路盡頭是一間私人會所,出入都需要輸入密碼,雖然上海這樣的會所很多,但林丹還是第一次來這樣的地方。

林丹內心始終有些忐忑,和上次她私下聯繫郭靖時心情一樣,雖然她並不想通過郭靖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但思來想去,求助郭靖卻是她無法繞開的必經之路。好在上一次的見面並沒有林丹想像中那麼尷尬,郭靖再見到她時,像是已經了卻了之前的心結,直到林丹簡單提及自己回國的目的,郭靖才湧起激烈的情緒。

「我沒有要和你合作的必要。」

這是郭靖當時的原話,斬釘截鐵到沒有商量的餘地,林丹早就預料到這樣的結果,作為郭靖之前的下屬,林丹非常明白郭靖的性格,有一說一,若非他自己改變主意,誰也不能說服他。

服務員將他們帶到了一間小包廂,然後幫郭靖和林丹掛好外套,郭靖點了一瓶巴黎之花,然後吩咐服務員把門關好。

「時間有限,我開門見山,長話短說。」郭靖從公文包里拿出兩張紙,遞到林丹

面前。林丹接過手,仔細看起來。郭靖繼而道:「你讓我查的東西都在這兩張紙上,萬康這邊的系統是三重加密,我沒有許可權打開內部的數據,只能拿到一些表面的東西,要查到丁善正和方有信勾結的證據比想像中要難。」

「為什麼?」

「與其說我們有共同的敵人,不如說我們有各自想要保護的東西,只是這樣而已。」

「對不起。」對於郭靖,她始終有許多的愧意。

「這樣的話就不必說了,我也是考慮清楚了才決定來找你的,我先說明,我不喜歡背叛這種事情,方有信多少對我有恩,所以我不會幫你去查任何傷害到他的東西,我不是田曉明,也不是丁善正。」

「我明白。」

「至於丁善正,他還真是只老奸巨猾的狐狸,所有的事情都不通過自己的手,於他不利的東西近乎沒有。所以如果真的要找到一點對丁善正不利的東西,還需要你那邊的助力。」

「你希望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林丹表面上像是回到了郭靖手下的歲月,就當下而已,林丹明白只能放低自己才能促成這場合作。

「但我有一個疑問。」

這時服務員緩緩拉開了門,將巴黎之花端上來,當著兩人面開塞,林丹望著緩緩倒入酒杯的酒,揣測著郭靖大概會問的問題。

隨著服務員離開,郭靖淡淡地說:「當初你和丁善正聯手將我踢出局時,有沒有想過有一天也會反過來對抗他?」

「沒有。」酒杯里還有氣泡爆破的嘶嘶聲,顯得整個房間安靜得有些過分。林丹直直地看著郭靖,讓自己的話顯得更加真誠。

但她其實是在說謊。

當初和丁善正聯手原本也是無奈之舉,如果那時候,郭靖心中對她和于飛虹有一個更加公平的對待,她也不至於走向那一步,雖然林丹對郭靖被踢出BUNK懷有歉意,但不可否認的是,她心中一直也對郭靖有所埋怨。與那一次的會議上,她為那取得的短暫的勝利的開心相比,丁善正當著眾人的面撕開她癒合已久的傷疤,其實更讓她感到惱羞成怒和氣憤,她也是在那一刻明白,丁善正不過是利用她的痛苦在為自己加冕而已。

「林丹,有些話或許不該由我來說,但我還是不得不提醒你一句,資本家的謊言比你想像中更毒辣,你永遠要記得,當你無法再為之所用的時候,你要接受自己一文不值的身價。」

「謝謝提醒。」

「我會告訴你接下來怎麼做,成敗就此一舉,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郭總……」林丹遲疑地打斷了郭靖。

「嗯?」

「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說。」

林丹的視線聚焦在酒杯里的酒上,心裡盤桓著如何問出這個問題,她端起那杯酒,果斷地喝了一口,然後放下,說:「當時我到底是在什麼地方輸給了于飛虹?」

「你知道你最大的缺點是什麼嗎?就是你太想贏了。」郭靖中氣十足地說,「一個太想贏的人,眼中的任何一點坎坷都是輸。」

林丹長嘆一聲,如釋重負地笑了。林丹輕輕地捏緊拳頭,如果那個時候,郭靖能更早一些和她說這番話,是不是他們都不是此刻的這番光景了。

4

王燁蹲下身給模特別好別針,讓整件衣服在模特身上看起來更服帖。

姜楠看著玻璃櫥窗里靜坐的那個模特,時髦的捲髮下,一張瘦削的臉龐,穿著LV最新款的毛衣,雙眸高傲地眺望著遠方。姜楠對著反光玻璃調整著自己的眼神,試圖學著模特的樣子,裹了裹外套的衣領,抬了抬下頜,踏著橘紅色的高跟鞋繼續往前走去。

姜楠穿過馬路,一步一步靠近約定的地方。戶外的桌椅邊上,都是舉手投足盡顯優雅的都市人,三句不離一個英語單詞,五句夾著一句上海話,靠一杯莫吉托也能度過一個下午,話題總是在留學、移民、投資之間來回跳轉,這就是上海中心地帶,姜楠眼中的上流地帶。

「女人只能靠男人啊,不然靠什麼?當然,靠自己很重要,但靠自己不是說靠自己去賺錢,而是靠自己綁住男人,這才是活得明白的人。」

姜楠剛到上海的時候,就聽姑媽和人聊天這麼說。

整個家裡,只有姑媽一個女人早早從家裡出來,先是嫁給姑父到了上海,後來離婚分了一大筆錢,做了點小生意,又立馬套上了更有錢的第二任姑父,很快,姑媽就揮金如土地花光了丈夫的錢,用姑媽的話來說,要不是歲月催人老,她大概還能搏一搏,第三任姑父雖然有錢,但有家暴傾向,最後姑媽也只好拿著錢逃出來了。

就姑媽這樣的人,在老家是人人茶餘飯後的笑柄,可姜楠卻是羨慕的,比起老家那些起早貪黑毫無長進的婦女,至少姑媽明白自己要什麼,爭取什麼。儘管當初她說要來上海找姑媽,家裡人也反對,而事實上,姑媽也並沒有要待見她的意思,收留了她兩三天就把她趕了出來,讓她明白,在上海只有自力更生才能活下去,你誰也靠不住。

「上海有錢的男人真的多啊,你這麼年輕,你怕什麼?」姑媽把她的行李箱拎到門口的時候,對她說,「我要是還能有你這樣的姿色,肯定每天坐在半島酒店的浴缸里談笑風生,姜楠,儂要拼的啊,儂知道伐?」

她在那間叫作JoJo rabbit的店裡找了個位子坐下,她環視了一下四周,幾年前,她還在這樣的餐廳里端過盤子,那時候她就幻想,有一天自己也能坐在這樣的餐廳里約會多好。眼下看來,上天對她不差,她還沒有等到人老珠黃就有了這樣的機會,果然如姑媽說的,儂要拼的啊。

這時倪贇從旋轉門裡過來,一身簡單的運動帽衫,淡藍色牛仔褲,加上一頂線帽,自在隨意。姜楠朝他揮了揮手,倪贇微微一愣,走過來坐了下來。

「你叫謝歆?」倪贇大致記得她的模樣。

「不重要。」姜楠雙手托著下巴望著倪贇,「名字只是個符號,不是嗎?」

「噢,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天晚上的…..」倪贇恍然大悟地搖了搖食指,「說吧,從哪兒搞來的我的聯繫方式?你想幹嗎?」

「我以為你很聰明,沒想到這麼愚笨。一個女生主動和你聯繫還能有什麼原因?你用腳後跟也應該想到的啊。」

倪贇有點吃驚地笑了笑:「你別說你喜歡我?嘿,你知道我有女朋友的啊。」姜楠放下手,傾了傾身子,向前靠近倪贇:「那有什麼關係嗎?」

倪贇也向前探了探身子,看著姜楠精緻的臉,沒有說話,狡黠地笑了笑。姜楠反而被倪贇弄得有點不好意思,卻見倪贇突然聳聳肩,退回到自己座位上,說:「好的啊,既然你喜歡我,那你就來追我啊。」

「當真?」姜楠心中暗自竊喜,果然天下男人都一樣,什麼情比金堅、忠貞不渝都是謊話。

「對啊,戀愛從來都是自由的,主要你得對自己有信心,千萬別半途而廢。」姜楠翻了個白眼:「你這種說教式的鼓勵真的很無聊。」

「那麼,你喜歡我什麼?」

「錢、長相、家世,你一樣都不缺。」姜楠毫不忌諱地說,「是女生都不會拒絕吧。」

「唉,你這麼直接,弄得我還真有點喜歡你了。」

姜楠很開心地笑了起來,甩了甩頭髮,然後鎮定地說:「雖然你有女朋友,但那是對我來說最無關緊要的一個限制條件,這個時代,想要什麼,就要努力去爭取不是嗎?」

姜楠沒有等倪贇開口,便拎著包起身,走到倪贇身邊,倪贇還沒反應過來,她的臉已經貼了上去,一個吻輕輕地落在了倪贇左邊的臉頰上。倪贇嚇得往後退,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姜楠很得意地笑道:「這才只是剛開始呢。」說著便轉身朝門外走去。

倪贇回過神來,才意識到王燁正坐在咖啡店的角落觀望著這一切,倪贇立馬起身朝著角落奔去。

「剛剛是她主動的……可不關我什麼事啊!」倪贇一下坐到王燁對面。「可你也沒拒絕。不是還讓她來追你嗎?」王燁淡淡地說。

「我那是激將法,賭她敢不敢,我哪兒知道這女的這麼剛。而且我還是按你的安排來見她的,本來我說拉黑算了,你非要搞這麼一出,唉,你不是生氣了吧?」

王燁起身:「走吧。」「王爺……」

「就像你說的,是我讓你來的,有什麼好生氣的。」

倪贇擋在王燁面前,嘻嘻笑了下:「唉,等等,你這是第一次為我吃醋吧?你居然也會吃醋,哈哈哈。」

王燁拿起桌上的紙巾,擦掉了倪贇左臉頰上的唇印,然後把紙巾遞給他,說:「留著吧。」

回程的路上,王燁想到剛剛在咖啡店裡的那一幕,當姜楠真正親上去的時候,她的內心第一次有了一種憤怒的情緒。她原本以為自己絕不是一個會為感情爭風吃醋的人,然而她錯了,原來女人的佔有慾遠比自己想像中的難以估計。所以,姜楠是真的要和自己搶倪贇嗎?還是自己一直以來過於自大自信,從未想過會有競爭對手出現在生活中,是因為倪贇的死心塌地嗎?還是自己根本就沒有把這份感情放在心上?

王燁幾乎不敢再繼續思考下去。

那麼倪贇剛剛心裡真實的想法是什麼呢?王燁記得在認識倪贇之前,從後續倪贇回顧的口中得知,他這樣的花花公子從來都是被萬人追捧的。當然,即使是在認識之初,王燁也曾帶著這樣的偏見去看他,可隨著這些年的接觸、認知、了解,王燁早就放下了心中的偏見,即使是一直把他當成弟弟一樣的小孩子來看待,也終於發現現實世界的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孩子。那麼,倪贇是開心的吧,在出現愛慕者的那一刻,他的內心一定是開心的。

王燁出神地思考著,為自己突發而至的情緒又驚訝又驚喜。那如果姜楠真的把倪贇追到手,自己會難過嗎?王燁不得而知。

她突然牽住了倪贇的手,倪贇微微詫異地看了王燁一眼,但王燁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單單牽著,往前走。這是第一次,她主動地,想要去接近這份已經擁有的感情。

5

又是一夜風雨,清晨的窗外是夜晚造作後的一片狼藉,這樣的天氣在四月的北京並不常見,往日的這個時節,北京已經春光明媚,全城飄揚著紛飛的楊絮,

這場大雨突然而至,像是把北京拖拽到了南方,讓人恍覺異常。而不管深夜屋外有怎樣的動靜,都沒有驚醒熟睡的郭靖。最近實在太累了,像這樣沉沉地熟睡成了較為奢侈的一件事,要不是打掃衛生的服務員按響了酒店房間的門鈴,郭靖也不會發現已經是下午兩點了。

最近他手上的幾個共享產品在市場反響非常好,準備從北上廣深開始向二三線城市下沉,郭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方向沒有問題,特別是近段時間打開手機,都能看到行業內各種對他們公司的報道和讚賞。正因為如此,接下來的B輪融資就變得格外重要,他自己這家半年前還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估值已經從當初的幾百萬人民幣一躍至數千萬美金。光是這個數字已經讓郭靖陷入了沉思,他回想起半年多前方有信第一次找他單獨談話時說起的種種,在這個資本的市場里,你抓住的大樹有多大,才能決定你能爬多高,事實證明,方有信所言非虛。因為有方有信的助力,郭靖的事業開始變得順風順水,半年內,他換了新車,也在上海買了房,然而當這一切都一一實現,扶搖直上這個詞真正落在自己身上,郭靖也感到了一種恍惚的不真實感。

這兩天的北京之夜,郭靖分別接觸了泓灝資本和中順基金的負責人,燈紅酒綠的推杯換盞間,郭靖看到了資本玩家醜陋的嘴臉,那些表面的客套話和對熱門資本追捧的奉承,讓郭靖只是淡淡一笑。

「來來來,郭總,幹了這一杯,錢的事你完全不用擔心。」

「郭總,你放心,就你們公司現在的發展速度,過不了多久,在納斯達克敲鐘的人就是你。」

「郭總,方總那邊還有什麼賺錢的項目,提前和我們透露下唄,大家都是兄弟,有錢一起賺,有酒一起喝唄。」

郭靖間隙找借口從酒吧里出來,站在國貿人頭攢動的街道上,靜靜地嘆了一口氣。

曾幾何時,他背著電腦和那個所謂的「好朋友」一起,在一家又一家投資公司面前掏心掏肺地說著自己的項目時,不管多費勁,最後得到的都是對方輕輕地拍肩,然後語重心長地說:「小郭,你還年輕,路還長,不要急。」不過是同樣的東西,同樣的方案,頃刻間,不值一提的白紙黑字就成了眾人眼中賺錢的生意,郭靖只覺得諷刺又好笑。

洗漱完畢之後,郭靖看了看時間,距離方有信到達首都T3航站樓還有兩個多小時,這時叫車過去,正好還有準備時間。

下樓的時候,一個短髮的女生和郭靖擦肩而過,像極了王燁,郭靖愣了一兩秒,司機打電話來告訴他車已經到了。上車之後,郭靖才反應過來,怎麼會是她呢,她也不會平白無故地到北京來。郭靖拿出手機,看著他和王燁最後一次聯繫的時間已經是半個多月前了,在那之後,他們確實很久都沒有說過話了。這些日子郭靖忙到沒有時間去思考這件事,不過,仔細想來,他又有什麼必要非要和對方聯繫呢?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他們之間的關係就從未過渡到朋友這個層面上過,那種若即若離類似戰鬥夥伴的感情,到底因為工作關係結束而徹底遊離了。車輛路過大望路的時候,郭靖想起王燁隻身一人來北京找他的情景,看著北京寬敞的大道與絡繹不絕的人群,王燁彷彿就站在其中。

飛機比預計的時間早到了半小時,方有信和方柏誠從國際出口出來,彼此臉上都帶著冰霜,彷彿剛剛經歷過一場不可調和的爭執。郭靖上前大方地幫方有信拎過行李,方柏誠卻在郭靖沒有準備的情況下,把自己的背包也扔到了郭靖身上。方有信看見方柏誠這無禮的行為,不免訓斥了一聲:「怎麼這麼沒規矩!」方柏誠充耳不聞從郭靖身邊繞過,完全沒有把方有信的話當回事。郭靖輕輕說了一聲:「沒事。」方柏誠故意挑釁地插嘴道:「車呢?在哪兒呢?」郭靖提著行李走在前面:「在停車場C區,已經叫好了。」郭靖瞥見方有信的表情嚴肅,一直強壓著自己的憤怒,方柏誠卻是一臉不在乎,似乎巴不得方有信在這樣的公眾場合爆發,引起圍觀。郭靖內心一直忐忑不安,好歹兩人還是上了車,彼此的憤怒沒有在途中點燃。

上車之後,方有信從口袋裡拿了幾片治療心臟病的葯,郭靖順勢遞上水,讓他

服下。方柏誠坐在后座的右邊,將貝雷帽拉下,扣住自己的臉,假裝睡起覺來。方有信平復了自己的情緒,沉下聲來問道:「郭靖,這兩天見那幾個人怎麼樣?」

「嗯,挺好的。」

「我手上事情太多了,沒辦法一一幫你,你有什麼困難就和我說。」「謝謝方總,您已經幫我挺多了。」

方柏誠在旁邊輕輕「哼」了一聲,輕輕嘀咕了一句「馬屁精」,雖然方柏誠聲音很小,但郭靖都聽進了耳里。

方有信實在聽不下去:「方柏誠!你適可而止!」

車內瞬間變得有些尷尬,但對於方柏誠溢於言表的輕視,郭靖早有準備。進入順燦之後,方柏誠已經不止一次對郭靖表現出這樣的敵意,每每到順燦開會的方柏誠,總是想方設法讓郭靖找不到台階下,好在郭靖見過太多風浪,這樣的局面,他都能以大方得體的姿態解決,反倒這樣,方柏誠對郭靖更是心懷怨念。

「郭靖。」方有信看了看方柏誠,接著說,「那邊的事最近怎麼樣?」

郭靖頓了頓,他知道方有信所說的「那邊」指的是工廠那邊合作的事兒。自從四月開始,方有信突然找到郭靖,讓他暫時停止和工廠的交涉與談判。郭靖一開始也覺得奇怪,可很快他就得到了BUNK在找方式回擊的消息,按照郭靖正常的判斷,方有信應該乘勝追擊才對,戛然而止,必然是其中有什麼問題,但郭靖不方便詢問,只能照章辦事。冷卻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後,直到來北京的一個星期前,方有信突然讓郭靖退出和工廠的合作,凡是和BUNK在協商的工廠,他們通通停止合作,已經免費提供的機器通通收回,然後等待工廠那邊的反饋。

這件事想也不用想,工廠自然對郭靖怨聲載道,一邊罵郭靖出爾反爾,一邊又詢問郭靖有沒有別的方法可以合作,他們深知機器的高效帶來的產率大大超過了人工,這個時候攔腰斬斷,幾乎是斷層式的摧毀。

方有信讓郭靖放出消息,如果還希望能和他們合作,他們將進行技術收費,費用低於BUNK的10%,但是他們必須停止和BUNK合作。

郭靖開始意識到方有信的「流氓」行為,這樣軟硬兼施在某種程度上,他是極其反感的,郭靖雖沒有當面反駁方有信的做法,但他卻試著找到一個更合理的解決方式,所以暫時沒有將方有信讓他放出的消息散布出去。

「他們還在考慮中。」郭靖望著高速公路上前方的車牌,靜靜地回道。

「他們會答應的,你就看吧。」方有信得意的神情從後視鏡中映入郭靖的眼帘,那是一副他這輩子都不想成為的老謀深算的樣子。

「方總,其實……」郭靖正想說什麼,後面一輛紅色的跑車突然闖過來,司機沒有預料到,還好剎車踩得夠及時,不然差點撞到旁邊的護欄上。

方柏誠和方有信猛地向前傾,頭磕到了前座椅的靠背上,郭靖也因為慣性往前沖。司機朝著那紅色跑車的車主咒罵了兩句,方柏誠一下就上了脾氣:「會不會開車啊?!」

司機連忙附和道:「就是!」

「我說的是你!」方柏誠指著司機罵道,「不給我好好開車,我立馬打電話投訴你。」

司機頓時啞巴吃黃連,瞬間滿臉緋紅,沉默了下去。郭靖坐在副駕駛上,看著司機苦澀的臉色,這個時刻也不好說幾句安慰的話,明眼人看在眼裡都知道錯不在他,不過方柏誠耍起無賴來,也是無人能及。

郭靖還是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思尋著全盤托出的好時機。

是日夜裡,方有信帶著郭靖又見了兩個投資人,並告訴郭靖翌日他要飛去杭

州,不能和他一同回上海了,並吩咐郭靖盡量在下周之內,在條件不變的情況下把和工廠的合作定下來。

礙於投資人在場,郭靖到底還是沒有機會和方有信單獨對話,郭靖想方設法把投資人灌醉,然後以方總太累了要休息為借口,送他上樓。

「說吧,今天一整天都心事重重的,把你在車上想說的事情說出來吧。」剛上電梯,方有信便戳破了郭靖的心事。

郭靖頓了頓,淡淡說道:「方總,我確實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嗯,要去我房間嗎?」

「不必,給我五分鐘時間就夠了。」

方有信抬頭看了看電梯樓層變化的數字,挑了挑眉笑著問道:「關於什麼?」

「最近有人在托我調查萬康背後的一些財務問題。」郭靖沉著地敘述著,好像在講一件和自己完全無關的事。

「哦?」電梯的數字已經升到了八樓,「什麼人?」「BUNK那邊的人。」郭靖繼續說道。

「呵,笑話,萬康的財務能有什麼問題?那個日本老頭是不是瘋了?」方有信言辭中聽不出絲毫的恐懼,反倒是有幾分猖狂的得意。

「這件事或許和新田的關係不大。」郭靖的視線一直沒有移開過電梯的黃銅壁,「是上海這邊的人在悄悄調查。」

電梯已經升上十四樓,方有信原本的笑容收斂了不少,一下子冷靜地問:「和'原價戰」有關嗎?」

「或多或少,不然我想不到別的原因。」

方有信的眼神左右浮動,似在思考,片刻,說道:「這件事還有其他人知道嗎?」

「方總指?」

「不用我說明白。」方有信心中大概已經有了放心不下的人選。

「目前應該還沒有,如果其他人可以做到,對方應該不會主動來找我。」

這時,電梯在二十三樓停了下來,叮咚一聲,電梯門緩緩打開,方有信回頭對郭靖說:「工廠的事情,先緩一緩,如果對方問起,你就告訴他們我們正在策劃最優的方案,需要一點時間。」

郭靖點點頭。

直到方有信回到房間,他才收回那假裝有些茫然且焦慮的眼神。他走了兩步,轉而望向方有信旁邊屬於方柏誠的那個房間,他靜靜地注視了一會兒,才乘電梯離開。

在電梯里,郭靖從口袋裡取出另一隻手機,準備給林丹發一條簡短的信息,不料電梯突然停了下來,電梯門緩緩打開,穿著睡衣,頭髮還有些濕潤的方柏誠一邊揉著耳朵一邊走了進來。郭靖將手機收回了口袋,向方柏誠問了一聲好,方柏誠完全不看郭靖一眼地走進電梯,站在他旁邊。

「這是向下的……」郭靖還沒有說完,方柏誠就打斷了他,說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那點花花腸子,這些年和你一樣的蛆蟲在我爸身邊太多了,拿到錢是很容易的事情,但那不代表你們自己有本事。」

郭靖原本柔和的臉沉了下去,卻聽見方柏誠繼續說道:「你的底細我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如果你覺得你自己很聰明,那你最好就再聰明一點。」

這時,郭靖輕笑了一聲,緩緩道:「如果你真的什麼都知道,自然也不會這麼生氣了,不是嗎?」

方柏誠沒料到郭靖會這樣反駁他,轉身死死瞪了郭靖一眼,郭靖依舊面帶笑容

地說:「看來是被我說中了啊。」

電梯發出「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郭靖說:「我的樓層到了,方少要跟我一起下去嗎?」

「郭靖……」「嗯?」

「不管怎樣,你要知道,在萬康的遊戲里,我不會輸。」

郭靖「嗯」了一聲,回敬了方柏誠一句:「方少也得知道,不是每個人都一定會把遊戲玩到底。」

電梯門再次關上,郭靖走向通往自己房間的走廊,他默默地嘆了口氣,然後拿出手機,把剛剛要發的信息又刪掉了。

6

倪贇擰開門鎖,看見玄關口倒著的一雙高跟鞋,朝著室內探了探頭,客廳忽而傳來一聲暢快的女人笑聲,倪贇皺了皺眉,雖然還沒有進去,他已經知道是誰過來了。倪贇還沒來得及換鞋,準備拎著外套出去,假裝沒有來過一樣,誰料身後傳來簌簌的腳步聲,隨即便聽見父親的聲音:「過來啦?」倪贇尷尬地笑了笑,「是啊。」這時,女聲也近了,「小倪總來啦?」倪贇回頭,看見高娜一身玫紅色羊絨衫,穿著平常專為陳彤準備的那雙拖鞋,滿臉笑容地站在走廊的位置。

「嗯。」倪贇輕輕地應了一聲,故意見外道,「老爸要是約了客人,我就過兩天再過來。」

「啊,不必不必,我準備走了,不打擾你們父子共享天倫。」高娜說著拿起沙發上的那件外套準備離開。

「留下來吃晚飯吧。」倪向東對高娜說道。

「不用了,我晚上還有工作呢。」高娜已經把外套套上了,然後走到倪贇旁邊,夠著身子去拾那雙高跟鞋。她快速地把鞋套好,然後拍了拍倪贇的肩膀,「小倪總再見咯。」

隨著關門聲響起,倪贇才肆意地朝屋內走去,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怎麼過來前也不打個電話?」倪向東走到廚房去,給杯子里的茶加了點熱水。「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開始,回家還要提前打電話了。」

「我好讓阿姨準備晚飯啊。」

倪贇看著桌上留著口紅印的杯子,咂了下嘴,說:「爸,有些話我一直想和你說。」

倪向東坐到了倪贇的對面,「你說吧。」「我覺得你對彤媽媽不公平。」

倪向東只顧聽著,端起茶杯,吹了吹熱氣,然後抿了一口,說:「怎麼不公平?」

「雖然你有你戀愛的自由,但是我覺得你至少應該看看身邊那些一直在等你的人。高娜什麼人,你不清楚嗎?我不知道你有什麼必要……」

「倪贇,你還沒有資格去評價一個長輩,你的家教到哪兒去了?」

「行,我沒資格,反正在你眼裡,我做什麼都沒有資格。」倪贇站起身來,朝著門口走去。

「你又要去哪兒?」

「我去樓下吃碗小面,我覺得我們彼此都應該冷靜一下。」

倪贇猛地拉上門,屋子裡一下安靜了。倪向東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依照倪贇這沉不住氣的性格,以後又怎麼挑他目前身上的大梁呢。倪向東回到書房,書桌上還放著倪贇十歲時一家三口去東京迪士尼拍的全家福,那大概是倪贇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刻了。倪向東擦了擦相框,心裡也想著,是不是一直以來,自己有些剛愎自用了。

「他以後會慢慢明白的。」倪向東在心裡對自己默默說。

倪贇掰開一次性筷子,索然無味地吃著面前的一碗肥腸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面又下起雨來了,泥漉漉的街道和他的心情一樣糟糕。他今天本來過來是想和父親談談心的,現在基本全毀了。這些日子,倪贇過得並不順利,自從和BUNK停止合作之後,倪贇手上的兩家工廠確實都進入了停滯的狀態,前些日子倪向東擅作主張幫他牽線了方有信,但是方有信那邊似乎只是把他當作一個對外宣傳的噱頭,並沒有真正給到他多少訂單,他清楚父親之前所說的話,在大局面前,他們只有妥協,但倪贇非常討厭自己又變回一顆棋子的感覺。

高娜與父親的事不過是眾多煩心事中的一件,相比之下,倪贇更多的是被最近一次又一次的失敗給傷到了。那天和王燁提出一起放下工作去國外念書,其實不是他心血來潮,他是真的有點累了。倪贇向來不是喜歡逃避的人,他知道現在半途而廢,撂下兩家工廠是非常不負責任的事情,所以他這些日子一直在想辦法扭轉局面。接連七天的飛行讓倪贇又瘦了五斤,走南闖北,能給出大訂單的品牌少之又少,好多國產品牌直接告訴倪贇,現在都在處理兩年前的庫存,已經沒有資金做新款了,甚至有的品牌知道倪贇背靠德費,還詢問倪贇能否收購他們品牌。

這些事情,倪贇當然都不會告訴父親,他不想聽到那句「當初就叫你不要衝動」的人生忠告,他也不會告訴王燁,他不希望王燁一邊說支持他一邊又為他擔心。在所有人面前,他還是那個看起來玩世不恭,嬉皮笑臉,沒心沒肺的小少爺,他需要這樣的外殼來保護自己。即使現在,他依舊不後悔放棄和BUNK的合作,他始終相信,BUNK不會是永遠的一家獨大,一定有願意出來挑戰BUNK的傢伙,只是他還沒等到而已。

但他此刻太想找一個人說說話了,他給王燁發了一條信息,不出意外地沒有得到王燁的即時回復,他又百無聊賴地刷了刷朋友圈,發現陳彤又上傳了一張最近畫的畫。倪贇點進去看,才發現原來陳彤最近和朋友一起開了一間畫廊,他點開陳彤的對話框,調皮地問了一句:彤媽媽的畫貴嗎?小贇能不能買兩幅回家來欣賞啊?沒想到陳彤立馬一個電話打了過來。

「怎麼了,心情不好?」陳彤開門見山地問道。

「沒有啊,我就是突然有點想彤媽媽了。」有時候倪贇也覺得她神奇,自己明明什麼都沒說,陳彤卻什麼都知道。這樣的默契真的不是隨便誰能代替的。

「這會兒在哪兒啊?要不要到彤媽媽的畫廊坐會兒?」「我是不是應該準備個花籃啊?」

「這會兒下這麼大雨,你上哪兒去找花籃啊,別貧了。」「我還是改天過去吧,今天太突然了。」

「行,對了,我那天逛街看到一條鏈子特別適合你,就幫你買了,你改天過來拿。」

「行!」

結束那通電話,倪贇的心情好像突然好了那麼一點,要是陳彤真的是自己媽媽該多好啊。倪贇是真的有點想媽媽了,他翻開手機里的一張掃描過來的老照片,自己站在媽媽的身後,對著鏡頭兇狠的模樣,媽媽那時候就這樣擋在他前面,但是再也沒有機會了。他微微嘆了一口氣,繼續吃著那碗面,他終於感覺到餓了,真好。

7

從四月中旬開始,就不斷有同事找過來和王燁說:「和Kwas的那個合作款記得給我留一件啊!」自從王燁去了策劃部,在其他同事看來,最好不過的就是,所有的合作款於王燁而言,都成了近水樓台。要想拿到好看的款,一定要和王燁打好關係啊,這幾乎成了最近大家常常在茶水間里談論的話題。放在平時,王燁從樣衣間隨便找兩件樣衣也就搪塞過去了,但這次真沒轍。其實,每個人都知道這次BUNK和Kwas的聯名款到底限量到什麼程度,她也根本勻不出多的樣衣來照顧這些人,不過人人都還是期望王燁惦記的那個人是自己。整個行當內,早早就透來這次會和Dior&Kwas的聯名款同時上市的風聲,到時候市場上根本沒人能搶到,加之BUNK的員工規定,要讓顧客購買後,員工才有購買資格,那入手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最近為了這個聯名款,王燁也是忙到焦頭爛額,一方面設計師在選擇面料風格上要求極高,讓王燁幫她聯繫足夠多的廠商選擇面料,王燁找出尚有交情的工廠,一一聯繫詢問,經過一個星期的篩選,設計師也沒有找到她理想中的面料。另一方面,設計師對於公司從Kwas那裡買下版權的幾張圖並不滿意,對王燁抱怨說是影響自己設計,但對於王燁而言,那不過就是簡單的基礎款T恤,何況BUNK的商品什麼時候真正去考究過設計?

但王燁明白,其實根本原因並不是什麼面料不好,圖案不對,而是高橋辛辛苦苦設計的一個設計款被總部直接否定了。

因為這件事,設計師高橋非要王燁幫她去聯繫Kwas,她希望能夠重新挑圖,否則這個設計她做不下去了。

高橋是去年剛剛從早稻田畢業的設計師,這次被選中來設計Kwas聯名款,也是因為她之前在日本拿下了年度設計新人大獎。或許正是因為她年輕有為的關係,她也始終理想化地認為,所有的事情都應該為藝術讓路,殊不知,即使聯繫上Kwas,也需要BUNK版權部門協商才可以決定是否要購買新的圖片。

「公司選的這幾張圖做出來是什麼,你知道他們要我做的是什麼版式嗎?你能想像嗎?簡直就是睡衣!」高橋義憤填膺地和王燁嚷道。

王燁看著電腦上高橋設計的半成品,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按照商業模式來說,這一季的賣點並不在於款式,而是和Dior的同期聯名,即使最後高橋設計成汗衫背心也一樣有市場。但是高橋不懂這些,對她來說,把BUNK的衣服設計出Dior的質感,才是她的使命。王燁告訴高橋,換圖這件事,她們倆誰也做不了決定。高橋便覺得王燁太懶了,是不想幫她做事而找的借口。回頭高橋就把王燁的懶惰捅到了山崎那裡,說王燁消極怠工。

山崎發了一封郵件嚴厲批評了王燁,順帶還抄送了于飛虹,這件事讓王燁氣憤至極。她簡單回復了山崎幾句,然後將山崎和自己對話的郵件打包發給了版權部,順帶抄送了于飛虹、高橋和山崎,王燁同時附帶了這批聯名款的生產周期和到店時間,並插入了全店播放的上市宣傳廣告,在郵件的最後,王燁非常客氣地說:「作為一個助理,對於此等越俎代庖的行為表示抱歉,不過為了高橋設計師偉大的藝術目標,被批評也是值得的。但作為曾經負責生產的一員,我也必須為交期考慮,在不影響到店時間的前提下,我也希望版權部能慎重考慮高橋設計師的意見重新選圖。」就在王燁點擊發送的前一秒,突然意識到,她還應該加一個人到抄送的位置,她從通訊錄里查到林丹的新郵箱,順勢加了進去。

王燁故意加上的林丹似乎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首先是林丹跳出來讓山崎這邊無論如何要保證交期,然後嚴厲地告訴高橋,全店的廣告都已經放出去了,圖片不能隨便更改,版權部這次是故意錯開Dior的選圖進行選擇的,就是為了增加顧客的購買性,此刻絕不是肆意妄為的時候。

林丹這樣挑釁般的語氣自然也激怒了山崎,山崎很快就給出了回應,他認為林丹沒有權利左右設計師的想法,所有的廣告都是預設的,也不過是給顧客參考,本來就可以與正式上市的商品不同。至於交期,那是林丹更不應該插手的事情,如果趕不上交期,山崎自己會向總部彙報異常值,由MD來調節銷售策略,林丹只要負責店鋪銷售的事情即可。

林丹和山崎這你來我往的郵件像是點燃了炸藥的火線,高橋更是被這沒有硝煙的火藥味給嚇到了,而讓王燁始料未及的是,後來的郵件里,林丹直接將新田和幾個股東也加進了抄送,事件頓時就變得越發嚴重了。林丹非常堅定地要保住交期上市,並解釋了如果錯過了和Dior同期上市的紅利,他們準備的捆綁營銷方案就徹底打水漂,前期所有設定的計劃都必須推翻重來,而這些損失,可能形成巨大的蝴蝶效應。林丹的語態嚴重,鏗鏘有力,山崎反而顯得畏畏縮縮起來,大概注意到了幾位董事都被拉了進來,山崎的言語也就謹慎了許多。

聯名款如期上市這件事,林丹勢在必得。很快,在這封郵件上,新田給出了明確的指示,希望山崎配合整個運營,務必讓聯名款按時上線。山崎誠惶誠恐,立馬在郵件中向全員道歉,並稱保證不耽誤交期。這場還沒有打起來的戰役,山崎一來就輸了,只是林丹這處處壓制山崎的氣勢,別說山崎本人,即使旁人看了,也覺得林丹有些過於咄咄逼人了。

雖然最後一切還是照原計划行事,但不管高橋還是山崎,心中對王燁都有了看法。

午飯時間,于飛虹忍不住提醒王燁一句:「你完全沒必要這麼做,都二十八了,暴脾氣還是一點沒有改。」

王燁卻不以為意:「不是我不改啊,我只是比較喜歡用直接的方式處理問題,讓彼此都不要浪費時間。」

「不惜得罪上級,好像很威風,其實也是自己吃虧。」

王燁看了看于飛虹,說:「忍氣吞聲也解決不了問題,說到底還是要解決問題才是關鍵,不是嗎?」說完之後,王燁想到這場爭論到底也是無解,靜聲作罷。而于飛虹止不住問了句:「為什麼非要把林丹扯進來呢?」

為什麼非要把林丹扯進來呢?這個問題擺在王燁面前,倒是把王燁問住了。如果不是把林丹扯進來,這件事也不會這麼快就得出結論,但是王燁到底是靠什麼篤定林丹會和自己站在一邊的呢?王燁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第一時間讓王燁做出判斷的是,林丹是現在唯一可以壓制山崎的那個人,如此說來,于飛虹這麼問她,心中自然也有了這樣的想法。

最後好在於飛虹沒有追問下去,給彼此都留了一個台階,末了,于飛虹告訴王燁,和Brother的簽約定在五月中旬,法務這邊基本已經修改完合同了,到時候新田也會從東京飛到上海來參加會議。因為王燁及時找到這個方法,Hailey那邊已經暫停了狙擊,到時候于飛虹會特地和新田表揚王燁這次的舉動。

那麼你呢?王燁想問卻沒有問出這句話。王燁一直以為這次的努力都是為了于飛虹能扳回一局,但是于飛虹似乎並沒有打算在這件事上讓自己獲利。

「謝謝你,王燁。」于飛虹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把王燁弄蒙了,「總之,感謝。」午餐之後,王燁回到工位,正在想要怎麼面對高橋,電話卻突然響了起來。王燁看著那個陌生電話還在想是誰,接起來便聽到那個許久未聽見的聲音。

「王燁。」林丹就像之前從未離開時那樣叫她。

「……丹姐?」王燁還是不敢確定,為什麼林丹會在這個時候聯繫她。

「關於Kwas聯名款的新品發布會,我想你來幫我。」林丹直言不諱地提出要求,王燁自然明白,早上林丹幫自己解決了一件事,絕不會是白白幫忙,不過林丹手下那麼多人,為什麼要來找自己?

「我和高橋原本就會去往現場,所以……」

「不,我是希望你能真正來幫我。」林丹頓了頓,「高橋那邊你不必介意,我會發郵件給總部,也會和高橋說明,這是她在中國的第一次作品發布會,做好對她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

在林丹手上吃過虧的王燁始終有所顧忌,但王燁不想欠林丹一個人情,所以還是答應了下來。林丹很快向王燁簡單訴說了一些安排,具體的會發郵件給她。掛斷電話之後,王燁看了看時間,原來也就是一周之後,她用紅筆在日期上畫了一個圈。回想剛剛林丹匆匆的交代,她只記得她最後一句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第二天一大早,王燁按計划到樣衣間等高橋,她從附近的大學找來了試穿樣衣的模特兒,因為這次發布會上楚楚將穿著聯名款作為此次活動的頭陣,所以千萬不能出錯,王燁找來的小姑娘也是完全按照楚楚的身材比例找來的。眼看高橋已經遲到了,小姑娘因為提前了半小時到,也站了好一會兒了,王燁無奈,只好親自上手,幫小姑娘試穿。她將還沒有完全裁剪好的樣衣披到了小姑娘身上,然後從抽屜里取出別針,在關鍵的地方別起來,這時高橋推門而入,看見王燁正在按圖紙別別針,頓然有些驚恐。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搭地鐵坐過站了。」高橋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卻是王燁沒想到的。之前高橋最討厭別人動她的樣衣,甚至還偶爾帶著責怪的語氣讓王燁不要隨便篡改她的想法。但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的高橋卻有些不同,看見王燁正在幫小姑娘試穿的時候,她竟毫無阻止的意思,脫下自己的外套,就匆匆站在模特兒邊上,看王燁已經別好的地方,點點頭說:「這個地方果然應該再緊一些。」高橋跟著王燁一起把需要修正的部分別好,然後托著下巴左右看

了看,像在思考什麼似的皺了皺眉頭,然後抽掉了兩個別針,好像一下子心情舒暢一般笑著說:「這樣就對了。」

小姑娘看著全身鏡里的自己,有點手足無措,王燁順著小姑娘的目光望過去,看不出這款設計有什麼不同,但確實與小姑娘原本的氣質相得益彰。王燁用手機在幾個維度拍下照片,然後發到了有小姑娘和高橋一起在的群里。

「不好意思,接下來還有兩三個款可能要耽誤你一點時間。」高橋和小姑娘解釋道。

「嗯。」因為讓她一直站著的緣故,她已經表現出了略微的疲態,但她還是盡量一動不動,任憑高橋擺布。

隨著幾套衣服試穿完畢,小姑娘終於放鬆下來,然後點了點王燁,小聲說:「學姐,那個工錢能不能……」王燁點了點頭,說:「沒問題,我等下就轉你微信上。」小姑娘開心地笑了,說:「謝謝,其實我還挺喜歡這份工作的,如果還有下次的話,記得叫我。」

送走小姑娘之後,王燁回到辦公室,高橋已經開始在電腦上修改式樣圖了,眼見王燁回來,一改往日嚴厲的口氣,輕輕地說:「王桑,剛剛的衣服你要是覺得還有什麼問題,一定要給我提出來。」王燁微微點頭,然後看著郵箱里林丹發過來的計劃書。因為需要去現場看一看,王燁和高橋提了一下,高橋非但沒有阻攔,立馬興奮地說:「要我和你一起去嗎?還是……你自己就可以?」

「我自己應該就行。」「好的,王桑加油!」

王燁其實有點不習慣性情大變的高橋,但人到底是趨利避害的動物,知道該利用誰了,誰對自己有利了,態度真正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王燁到達活動會場的時候,林丹已經在那裡了,許久不見,她面容上的憔悴顯而易見,但她整個人錚錚向上的氣場卻越來越強。她穿著一身白色的職業裝,一手拿著手包,指點江山式地和管理會場的負責人商討著,她手下的幾個小姑娘正在忙前忙後地聽著林丹指揮布置現場。王燁等到林丹對話結束才慢慢走過去,一年的時間,王燁能感受到那種生疏潛伏在兩人站立的氣氛中,可林丹卻沒有把時間花在客套上,單刀直入地對王燁說道:「具體情況都已經和你說了,郵件你應該也看了吧,時間緊,我也不做多的解釋,你有什麼問題直接問吧。」

「你希望我幫你做到什麼程度?」

「你知道BUNK從前的發布會不是在東京就是在紐約,這是第一次在上海,剩下的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這時旁邊的小姑娘突然跑過來,打斷了兩人的交談,小姑娘有些惶恐地看著林丹,說:「林總,楚楚那邊……」

「怎麼了?」

「她說她接了新戲,和我們發布會時間衝突了,她想要讓我們把時間提前,我和她那邊的負責人說了時間都是協商好的,可能沒辦法,但是那邊……」

王燁看著這小姑娘臉色青一塊紫一塊的,像是嚇壞了,然而林丹只是淡淡說了一句:「知道了,你先去忙別的吧。」

小姑娘悻悻然地離開後,林丹才對王燁開口:「就現在這樣的狀況,你說我還能找誰?」

王燁看著那些忙裡忙外的新人,不知說什麼好,她點了點頭,表示明白林丹的意思。

「對了,你是不是要和高橋一起去楚楚那裡給她試穿衣服?」

「嗯。約好的周六過去。」按照原本計劃確實是周末去楚楚工作室那邊,可是聽林丹的語氣,似乎想把這件麻煩事交到她頭上。

林丹輕輕一笑,「放心,我不是叫你去幫我搞定楚楚。」「那是?」

林丹會心一笑,沒有立馬做出回答。她翻了翻手機,然後舉給王燁看:「這個

林一佳是我的備選,她是楚楚現在的勁敵,你們多備一套衣服,如果楚楚真的不來,你就帶去給林一佳試試。」

王燁頓了頓,「楚楚是個爭強好勝的人嗎?」

林丹笑著點頭,「你要是和她說林一佳可能代替她,她怎麼都會來。」「既然如此,我倒是有另一個想法,大可不必非要去叨擾林小姐了。」「哦,說來聽聽……」

周六清晨,楚楚的工作室里就堆滿了人,助理安排王燁和高橋坐在化妝間里,比約定的時間已經晚了快半小時,而且沒有人給她們端來一杯水,都是各忙各的,完全無視她們二人。高橋低眉湊到王燁耳邊,小聲問:「我們還要等多久?」王燁搖了搖頭,說:「再過五分鐘楚楚再不來,我們就直接走。」

「直接走?」高橋詫異地看著王燁,「那你說那個計劃不就……」「放心,他們不會讓我走的。」王燁安撫道。

就在這個時候,工作室的門開了,一個看起來嬌小纖細的小姑娘戴著墨鏡慢慢走了進來,大家一眼就認出那就是楚楚。一見楚楚進來,助理連忙迎上去,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剛剛還各自做著手上工作的一群人這下都停了下來,王燁和高橋順勢看過去,楚楚推了推眼鏡,和助理撒嬌說:「我下午不想去試鏡了,好累,可以不去嗎?」助理輕輕地扯了扯楚楚的手肘,暗示她還有外人在這裡,楚楚卻根本不在意似的,說:「我真的很累啊,昨天半夜剛從象山飛回來,今天就要過來試衣服,下午還要去試鏡,我沒有狀態怎麼辦?」

助理露出尷尬的微笑:「好了好了,我們先把衣服試了,好吧?」

楚楚嘆了口氣,取下墨鏡,即使著有淡妝,也依舊能看出她的疲憊。王燁朝高橋使了個眼神,兩人起身跟在助理後面,一起進了試衣間。

「這位是BUNK的設計師高橋,旁邊是她的翻譯王小姐。」助理禮貌地和楚楚介紹了一遍。

楚楚似乎也沒有心思聽進去,但還是象徵性地點了點頭。

高橋從口袋裡取出帶來的樣衣:「這件是完全按照楚楚小姐的尺寸來做的,楚楚小姐可以試試看,如果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今天可以提出來。」

楚楚沒說話,拿著衣服準備進去,突然,她注意到王燁手上還有件衣服:「那件也是嗎?」

「這個……」高橋望了望王燁。

楚楚走過去,望著王燁手上那件:「這件好像更好看一些。」王燁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件不是給楚楚小姐試穿的。」「不是給我的?」楚楚疑惑地看著王燁。

「說來不好意思,這件其實是總部定樣會上沒有通過的款式,但是高橋小姐還是希望帶過來給楚楚小姐試一下。我想著說,公司沒有通過的款,帶過來其實是不太禮貌的,但高橋小姐覺得說不定楚楚小姐會喜歡……」

楚楚拎起來看了看,挑著眉,問道:「你的意思是說,這件衣服全世界也就僅此一件?」

王燁假裝有點為難地看了看高橋,「雖然也可以這麼說,但是…..」

「但是什麼呀?有什麼可但是的,這件衣服我要了,小艾,你幫我拿過來先試。」

王燁並沒有要把衣服遞過去的意思,楚楚不解:「怎麼了?」

王燁朝高橋看了一眼,然後說:「這件衣服按照公司規定肯定是要銷毀的,但是介於高橋小姐實在想讓楚楚小姐試穿,我想,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要是楚楚小姐肯穿著這件衣服亮相發布會,即使公司追究起來,我們也可以說是高橋小姐為了這次發布會給楚楚小姐做的特別定製款,對於高橋小姐來

說,她的心血也可以公之於世,算是如願以償,這樣這件衣服就直接送給楚楚

小姐,作為全世界絕無僅有的一件限量款,我們也好有個交代。」王燁想了想,補了一句,「而且這次是BUNK第一次將發布會放在上海,到時候媒體一定會蜂擁而至。」

楚楚拎著那件設計款又看了看,即使克制也難以壓制她內心的喜悅之情,笑著說:「這有什麼難的,發布會我就穿著這件去會場不就行了。」結果楚楚話音剛落,助理就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手肘,楚楚望向助理,想了想,說:「發布會什麼時候?」助理立刻回答道:「下周四,你還有個戲要上。」

「什麼戲?」

助理在她耳邊細語說了兩句,王燁仔細觀察著楚楚表情微妙的變化,便聽見她輕聲問:「是嗎?」只見楚楚一面放不下那件設計款,一面又有些為難上戲的檔期。

王燁想了想,輕輕說道:「如果楚楚小姐檔期真的合不上的話,我倒是有個想法。」

「你說。」

「不好意思,因為工作緣故,我事先查了一下楚楚小姐那天要上的戲,剛好是一部現代時裝劇,我大概了解了一下內容,楚楚小姐的角色是個廣告營銷總監,雖然不確定我的這個建議是否有效,但楚楚小姐可以考慮將開機後的第一場戲放到展館這裡來拍,我們公司願意提供場地和資源來配合,但前提是楚楚小姐需要先走完我們的開幕展,大概也就是半個小時的時間。」

王燁了解到這個劇組之所以敲定楚楚,是因為方柏誠的關係,所以楚楚擁有絕對的話語權,她的助理猶豫不決,是因為方柏誠介紹的緣故,助理不敢讓楚楚放那邊鴿子而得罪方柏誠,那麼如果不耽誤他們本來的拍攝,又能藉此機會達到好的宣傳效果,勢必是一舉兩得的方案。

楚楚想了想,沒等助理干預,就直接拍板說:「就按你說的辦,小艾,你幫我和劇組那邊說一聲,第一場戲就在發布會會館拍。」說完,楚楚便拎著那兩件衣服走進了更衣室。

8

浦東的S會館大廳里聚集了許多媒體,距離發布會還有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林丹看了看嘉賓名單,幾家知名度頗高的時裝雜誌主編,還有提供這次新款面料的幾家工廠董事,以及負責BUNK全球推廣的三和商社。

林丹在後台確認舞台升降沒有問題之後,又清點了一遍到場人員列次,雖然這樣的場面對於林丹來說並不是第一次,但是真正到她自己來完全負責的時候還是有點緊張。

王燁被林丹安排到專門負責接待的工作中,因為到場的嘉賓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一個都不敢疏忽,這件事林丹交給任何人都不放心,只能交給王燁。安頓好高橋在試衣間後,王燁就投入了迎接的工作中。那天特地帶上廢棄的設計款去見楚楚,是王燁心中最佳的一石二鳥之計,對於高橋的執著也算是一種交代。如果楚楚穿著設計款出現在現場,並成為雜誌和媒體曝光的頭條,那麼即使最終沒有獲得公司的認可,也沒有什麼關係了。

幾家時裝雜誌的主編都是業內響噹噹的人物,雖然王燁是第一次見,但對她們幾個都不陌生,但凡知道一點她們之間的過節,便清楚她們的座位萬萬不能排在一起,但誰在C位事後都可能會引起其他人的不滿,所以王燁乾脆改變了排座的布局,將座位直接排成了環形,將舞台設置在了中間,這樣她們分別坐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也就不存在爭席位的事情發生,同時幾家工廠的董事也正巧用這樣的方式避開了衝突。唯一的麻煩是王燁親自答應下來的讓給劇組人員的空間,比起主編、董事和商社的人,真正難搞的反而是他們。

王燁提前讓人將會場的器材室清理出來,再放上合適的休息椅,以及水壺,空曠的地方適合他們擺放攝影器材以及進行人員安排,除此之外,王燁將人員進出口的位置特地安排在與器材室相反的另一端,發布會結束之後,嘉賓由左邊出口離開,他們便可以從右邊的器材室出來進行拍攝。王燁又仔細回想了一遍可能的漏洞,就在這個時候,外面有著不小的騷動,王燁料到應該是楚楚來

了。

果不其然,她穿著那件被總部要求drop的衣服,戴著墨鏡閃亮登場,媒體記者紛紛拍照,王燁趕緊迎過去,擋住眾人,將楚楚和助理小艾接到休息室。雖然之前就聽聞楚楚的人氣和影響力,但百聞不如一見,今天王燁算是明白當紅明星到底是什麼樣了。

「器材室的後門我已經開了,攝影組他們可以從那邊進來。」「不必了,他們不來了。」楚楚淡淡地說。

王燁有些詫異,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楚楚取下墨鏡,原來左邊眼角出現了一塊淤青,王燁自知有些事不該問,便沒有開口,只聽見小艾抱怨道:「你們來工作室第二天楚楚小姐就受傷了,原本今天這個發布會也不該來的,但是楚楚小姐執意要來,我也拿她沒辦法,要是被媒體看到,又要胡亂猜測了。」「別說了,原本就是我答應好的事情……不過我今天只能戴著墨鏡上台了。」「這個應該沒問題。不過…….」王燁想了想,說,「我建議楚楚小姐可以用另一個方式。」

發布會以「時間」「時尚」「時代」三個主題對這次新品進行了詮釋,高橋的設計頻頻得到台下點頭的認可,簡約而不簡單的設計配合高橋「以人為本」的設計理念與BUNK的「造服於人」的企業核心結合得天衣無縫。當楚楚穿著Kwas聯名款出現的時候,幾乎引領了全場高潮,誰也沒想到,她居然用顏彩加煙熏妝的方式登場,黛青色的眼角花紋顯得古樸又時尚。

王燁跟楚楚建議,最好不要戴墨鏡上場,如果發生臨時狀況,墨鏡掉落,就會出大問題,所以用彩妝暴露反而是最好的方式。

現場的效果也是王燁本身沒有預料到的,但是從高橋、林丹甚至楚楚的表情來看,沒有讓她們失望。新一季的新品必將成為接下來的爆品,這應該就是林丹想要的結果。她坐在角落,錘了錘肩膀,想著,總算告一段落了。

發布會結束之後,林丹將後續的收尾交給了手下的人,然後叫著王燁去了會場外的大平台。林丹望著迎面而來的陽光,輕輕吸了一口氣,然後看著王燁,說:「怎麼樣,最近還好嗎?」彷彿是該完成的終於塵埃落定,林丹才有力氣來客套一番。

「一切不就照常如初。」王燁平靜地笑道。

「現在這工作不會幹著沒勁兒嗎?」林丹指了指還在一旁和模特商量的高橋。

「做什麼都是做,說實話,我寧願做輕鬆一點的活兒,我本來也不是什麼事業型女生。」

「你是浪費了自己。」林丹從口袋裡拿出一盒女士香煙,輕輕抖了抖,「王燁,說實話,你能來幫我,我還是非常感激你,雖然我知道我們之前發生了很多不愉快,但是我想應該已經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嗎?王燁也不知道,當初因為林丹一句「我給你更多自由」而沒有選擇離開BUNK,投身到她的麾下,卻在一兩年之間發現全是背叛和利用,比起高娜的霸權不講理,林丹的暗箭確實更難防。王燁看不清眼前這位曾經手把手帶著自己卻又出賣自己的領導。

「你想到我這邊來嗎?」林丹終於說出了自己的訴求。

王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聳聳肩:「就像我剛剛說的,我還是更喜歡現在的自己。」

林丹用力吸了一口煙,皺著眉看著王燁,在她思考的那幾秒鐘里,王燁像是回到了六年前,站在公司樓下,聽林丹說起自己的願景和想法的時刻。然而那口煙吐出去了,林丹才緩緩開口:「好吧,你的性子從來都是不必強求。」林丹也

沒有繼續強迫下去。

「不管怎麼說,今天謝謝你。」林丹換左手拿煙,伸出了右手。王燁平靜地握了上去。

原本結束之後,林丹讓王燁不必再去公司,已經幫她請好了假,王燁也想好好休息一下,但還是打算折返一趟公司去拿電腦。電梯門剛開,便與于飛虹撞上個正著,眼見王燁從外面回來,于飛虹心裡彷彿有很多話想說,可還是咽了下去。王燁看著于飛虹的眼神,大致猜到她心中若有波瀾的部分,但王燁也選擇不提。

「我看了下微博,效果很好。」于飛虹的語氣平靜,沒有興奮,沒有祝賀,恰恰越是這樣,越是透露出一種不言而喻的責怪。

「嗯,我也沒想到。」「王燁……」

「嗯?」

「其實你不用去的,如果你不想去,讓我來幫你向林丹擋掉就可以了。」「沒事,我還能應付。」

于飛虹輕輕地點了點頭,她自知自己已經不是王燁的領導,沒有資格再多摻和一句什麼,但她還是希望王燁明白她內心的想法,所以不得不說出來。

五月將至,BUNK在中國的店鋪終於突破了350家,BUNK和Kwas的聯名款如期上線,五一當天店鋪的營業額再創新高,公司上上下下又彷彿因為這件喜事活了過來。

對於王燁來說,五月的另一件大事,便是厲如花的離開。

于飛虹在俏江南訂了一個大包廂為厲如花送行。雖然平時郭曉蓓和錢思思跟厲如花並沒有那麼要好,但是真正到厲如花要離開的時候,她們倆也有些捨不得。酒桌上喝著喝著,郭曉蓓便忍不住抹眼淚了,就厲如花這個大姐,嘴上從來不饒人,但給大家帶來的歡樂卻是無人能及。錢思思忍不住笑話了郭曉蓓幾句,郭曉蓓背過身去,說:「剛開始我們組就這幾個人啊,我啊,錢思思啊,還有王燁,雖然也是開開心心的,但只有等到Linda姐來了之後,我覺得我們組才算真正完整了,現在王燁也調去別的組了,Linda姐又要走,心裡真的是難受。」

厲如花端著酒拍著郭曉蓓的肩膀說:「哎喲,有啥啊,以後你們到日本來,給我發個信息,我立馬去成田機場接你們!好吃好喝的給備著,曉蓓,別哭了,咱今天啊不矯情。」郭曉蓓用紙巾擦乾眼淚,舉起酒杯和厲如花碰了個杯。于飛虹站起身來,說:「來來來,我們都來敬Linda一杯。」

姜楠也跟著起身,奉承地說:「我還得多謝謝Linda姐,剛進公司教了我不少東西,Linda姐這就走了,奔著幸福去的啊,我倒是為Linda姐開心。」

厲如花接過姜楠的敬酒,一股腦兒喝了下去,「我沒教你啥,你得謝謝Kelly,她才是對你用心良苦。」

經厲如花這麼一說,姜楠立馬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對著王燁說:「王姐姐也是我的老師,這杯我幹了,你隨意。」姜楠喝酒的時候故意看了王燁一眼,王燁沒有說什麼,只是淡淡地喝了。

幾個女人你來我往,轉眼間三四瓶紅酒都見底了,場子里鬧哄哄的,一會兒錢思思說要唱歌,一會兒郭曉蓓又和錢思思扯起舊事來,于飛虹看著大家笑笑,又不時安慰厲如花幾句,姜楠端著酒杯敬了這個敬那個,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概括了說基本就是「捨不得」「越來越好」「會更好的」這樣的客套話。全程王燁一言不發,只是淡淡地看著這離別的場景,沉浸在一個人的安靜中。

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面又開始飄雨了,厲如花突然走過來從身後給了王燁一個擁抱,貼著她耳邊說:「Kelly,我走了,你更要好好的。」

那一聲「Kelly」頓時把王燁叫得有些難過,一晚上平靜如水的心還是不住漾起

了波紋,從今往後,大概再沒有人這麼叫她了。王燁望向窗外,突然覺得整個

世界有些失焦,她不禁回想起厲如花剛進公司時大搖大擺的樣子,給自己取英文名的樣子,在計程車里打太陽傘的樣子,嘟著嘴抱怨整個世界的樣子,王燁拍了拍厲如花的手背,說:「你也是。」

酒精真的讓人瘋狂,幾個女人互相攙扶著搖搖晃晃地走出飯店,在門口大家互相道別,厲如花喝得實在有些多了,沒想到她老公已經打著傘在樓下等她了。加藤一把攬過厲如花,用帶著日本腔的中文說:「謝謝大家,我替如花謝謝大家。」厲如花「啪」一下一隻手打在加藤臉上,嘟囔著說:「神經!」一下把大家弄笑了。

厲如花走後,王燁問于飛虹要不要和自己一起走,于飛虹才告知她前不久剛搬家了,現在住浦東,挺遠的,她自己打車就好。

這時一輛豪車停在眾人面前,倪贇探出頭來對著王燁揮手,于飛虹輕輕用手肘捅了捅王燁,王燁還沒回過神,姜楠剛好從人群中擠過來,和倪贇打了個照面,姜楠挑著眼角沖著倪贇魅惑地笑了笑,倪贇的笑容一下僵持在了那裡。王燁緩緩揮手和于飛虹告別,然後朝著倪贇走過來,倪贇立馬收回落在姜楠身上的目光,對王燁說:「走吧。」

王燁還在想倪贇怎麼會來,姜楠就突然衝過來,搭著王燁的肩膀說:「有男朋友真好啊!」倪贇沒有搭姜楠的話,反倒是王燁問了一句:「你住哪兒?順路的話,就和我一起吧。」倪贇本想打斷王燁,姜楠想也沒想,便回道:「好啊!」姜楠主動地坐到了後排車座上,倪贇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王燁注意到了倪贇細微的表情變化,問道:「怎麼了?」倪贇假裝若無其事淺淺一笑,「沒事。」姜楠趁著酒意,趴到前座的後背上,沖著倪贇說:「怎麼,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二人世界了啊?要是倪哥哥不想我上車,我這就下去。」倪贇拉動了檔位,轉動了方向盤,丟下一句:「小姑娘,你這麼說顯得我多冷酷無情啊,就安心坐車吧。」瞬時一個快速調頭,把姜楠甩到了后座上去。

王燁注意著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息,但始終沒有說話。或許是太疲憊了,王燁感覺困意來襲,沒多久車就到了姜楠所住的公寓樓下。倪贇熄掉引擎,示意姜楠下車,這時王燁拍了拍倪贇的肩膀,說:「我送她上去吧。」倪贇怔了一下,微微點了點頭。

姜楠無所謂地笑道:「不必了,我自己上去就行。」

「前面的那條路黑,你一個人走不安全。」說著王燁下了車,甩上了車門。

姜楠慢慢走在前面,王燁緊步跟上,黑暗的甬道之間,姜楠突然停下腳步,轉身看向王燁,她微微挑眉看著王燁,輕言道:「王姐姐有什麼話就直說吧。」沿途的路燈燈光落在王燁的臉上,她凜冽的眼神突然讓姜楠頓了頓。「你明知道我想說什麼,還故意問我,這樣就沒意思了。」

姜楠低下頭踢了踢腳,輕輕「嘁」了一下:「王姐姐其實也沒有很愛倪贇吧。」王燁的內心微微震動了一下,緊接著聽見姜楠說:「而且就算你們在一起,也不能阻止別人喜歡他吧,是吧?」

「當然,我不會阻止你。」王燁坦然說,「如果你覺得你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追到倪贇,我只能說自己甘拜下風。」

王燁這樣的想法倒讓姜楠有些意外,「王姐姐也不用說得這麼深明大義,還是我說的那樣,如果你今天真的愛倪贇,就不會這麼坦然地讓我去追他。」

「你別誤會了。」王燁打斷了姜楠的話,「我不會阻止你去追他,即使輸了我也認,但在這個過程中,我希望你要知道一點,如果一個人總覺得自己什麼都靠小聰明能獲勝,那你可能會輸得很慘。」

「好為人師的感覺真的讓人很不爽。」

「好像年輕的時候,確實都不喜歡聽所謂的過來人提醒,你加油吧。」

說完,王燁轉身準備離開,想了想,又回頭提醒了姜楠一句:「對了,對於你

做過的一些事情,你自己最好好好處理乾淨,如果被人翻出一些不必要的事情,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姜楠驚覺,後頸微冒冷汗,但還是假裝鎮定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不知道最好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姜楠看著王燁慢慢走遠的背影,生氣地哼了一聲,有些不服氣地回想著剛剛王燁所說的每一句話。

王燁回到倪贇的車上,看見他聽著音樂跟著哼歌,有點想笑,但她還是忍住了,倪贇假裝有些抱怨地問:「怎麼這麼久?」

「女生之間總有些心事要談,你也要過問嗎?」

「我倒是一點興趣都沒有。」倪贇發動引擎,準備開車,王燁突然止住了倪贇的手,輕聲說:「讓我靠一會兒。」

「好的。」倪贇偷笑了一下,然後把肩膀湊到王燁身邊。

王燁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她靜靜地靠在倪贇的肩上,看著華燈初上的夜,此時此刻,她第一次那麼想安安靜靜地靠著眼前這個少年,噢不,他已經是男人了。

原本以為可以好好地趁著五一假期休息的王燁,一大早就被一通電話叫醒了,王燁翻身掛掉了電話,不料電話又打了進來。王燁低頭看了看手機,是于飛虹的緊急來電,她甩了甩頭,坐起身來,接起了電話。

「出事了,你還在睡呢?給你五分鐘清醒清醒,起來看看郵箱。」

正在外面做早飯的倪贇走進來看了王燁一眼,問她怎麼了,她只是搖了搖頭。對於這樣的電話,王燁已經習慣了,不過往常多半是厲如花打來的,咋呼連天地說一通,這次于飛虹親自打過來,語氣冷靜得讓王燁有些不習慣。王燁簡單洗漱了一下,倒了一杯溫水,坐在客廳的高腳椅上,劃開手機打開郵箱。

郵箱里有一封名為「大中華區旗艦店踩踏事件緊急對應」的郵件已被無數人來回回復刷屏了郵箱的主界面。王燁點進去看到幾張拍攝粗糙的照片,無數人湧進淮海中路的那間旗艦店裡,店鋪內一片狼藉,Kwas聯名款的專櫃陳列被徹底擠垮,另一張照片里,是幾個倒在地上的顧客的特寫,還有血漬出現在了第三張照片中。

王燁細讀完所有郵件,大致捋順了前因後果:因為新品發布會的巨大效應,聯名款五一首日供不應求,所以第二天旗艦店立馬補了一倍的貨,並上了少量還沒正式鋪貨的新款,但因為楚楚穿著被drop的那張圖傳遍了社交網路,第二天旗艦店還沒開門,門口的年輕人就排得人山人海了。雖然店鋪已經做好了聯名款會熱賣的準備,但完全沒有在安保上考慮到會出現這樣大的差錯—開店不過不到五分鐘,所有人魚貫而入,開始瘋狂撕搶Kwas聯名款,陳列台很快就被擠垮了,因為人流量超過了店鋪底層的容納量,很快就接連有人摔倒了,接著就發生了嚴重的踩踏事件。目前傷者被送去了最近的醫院,事故發生得突然,但目前新田已經指示所有Kwas暫時下架,旗艦店閉店整頓。

在新田、丁善正、林丹三人來往的郵件中可以看出,新田對於丁善正沒有提前預警安保方面的問題非常生氣,同時也嚴厲批評了林丹的投店計劃,原本月中才到中國來簽約的新田提前了自己的行程。這件事上,怎麼看來林丹都有些無辜,趁著五一假期上架爆款是非常正常的銷售策略,作為運營部,出現這樣的踩踏事件也不是她應該負責的部分,但林丹還是非常誠懇地道歉了,反倒是丁善正並沒有給出明確的答覆。

十分鐘後,于飛虹的電話再次打了進來,「看完了嗎?」「嗯。」

「你怎麼看?」

王燁拿著手機,放大了郵箱里的照片,對著揚聲器說道:「現在就看林丹這邊要怎麼對外公關了,她應該已經在準備召集記者開發布會道歉了吧,如果處理得當,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

「希望如此。」于飛虹輕輕嘆了口氣。

這時,郵箱的新郵件提示從屏幕上方滑下來,王燁快速抓住了其中的關鍵詞,只覺得雙耳一陣轟鳴。以防自己看錯,她快速點進了郵箱里,打開那封郵件。「剛剛醫院那邊來消息了,被踩傷的人里,有一個小孩子,沒有搶救過來。」

王燁聽到于飛虹那邊嘶嘶的電流聲擾亂著原本的信號,于飛虹也同時打開了郵件,一五一十地把郵件的內容讀了出來。

王燁不想再繼續聽下去,她掛斷了于飛虹的電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緊接著喝光了杯里剩下的水。她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然後翻到厲如花的電話,打了過去。

「Kelly?怎麼了?」 「你登機了嗎?」 「我剛到機場呢。」

「那你等我一下,我送送你。」

「啊,你真來嗎……」厲如花還沒有說完,王燁就直接掛斷了電話,她起身走到衣帽間,取了一件樸素的外套,然後拿起鑰匙出了門。

在車上,王燁平靜地看著窗外,五月的上海已經開始泛起微熱,王燁想起前一夜厲如花趴在她肩上,悄悄和她說的那句話。

—有時候我覺得我們真的太簡單了,Kelly,真的。

王燁原本想要追問厲如花當時為何這麼說,可是很快她就被其他人拉走了,她那天喝太多了,以至於沒有辦法再好好和王燁說一句話,可是王燁現在回頭想想,她應該是有什麼話想要告訴自己的。

此刻計程車堵在高架上寸步難行,王燁彷彿清楚聽見時針一刻一刻走過的聲音,眼下看來,大概是趕不上了,不過即使趕上了,厲如花也未必記得自己當時酒醉時要說的話了,那一刻的暗示像是有一隻手握住了她的心臟,先是輕輕地捏住,再緩緩地使勁。車始終一刻也沒有移動,她只聽見無數煩躁嘈雜的喇叭聲,不厭其煩地嘟嘟叫著,和她的心境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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