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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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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飛虹先是聞到香氛,然後是聽到秒錶行走的聲音,再接著,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女人在說些什麼,具體是說的什麼,她一點也不記得了,那些語句就像是叮噹作響的鑰匙,試著幫她打開一扇緊閉已久的大門。她只覺得頭痛,生理上有一定程度的排斥,但她還是像透過門縫看到了一些什麼。

1993年的那個冬天,她剛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談妥了一個客戶,將庫存的設備賣了出去,然後結完上一家公司的尾款,疲憊地走在大雨如注的蘇州街頭。那是她沒日沒夜陪人喝酒才贏來的局面,不僅要賣笑賣臉,還可能要忍受對方不時地騷擾,相比於公司里那幾個總是紙上談兵的銷售,她一直是老闆眼中的急先鋒。那時候的雨和現在窗外的雨一樣大,或許還要再大些,沿街的店鋪屋檐不足以停留太多避雨的人,她的高跟鞋很快就進了水,老闆的電話一刻不停地打過來,她在旁邊的小攤買了煙,想讓自己安靜了一會兒,吞雲吐霧或許是讓她能夠避開寒冷的一種方式。即使她沒有接電話,也清楚老闆電話的來意,必定是其他人沒法收拾的爛攤子又要交到她的手上。她討厭那個時代,不像現在有業績壓力,公司總是養著一大批閑人在那裡,無所事事,老闆只能將重要的事情都交給能幹的人去做,久而久之,嚴重兩極分化。

外面的雨依舊沒有要停歇的意思,和不時震動的手機一樣讓人煩心。于飛虹抽完了半包煙,還是決定接起老闆的電話,理所當然地躲不開一頓臭罵,但她也早就習慣了,在這家公司待的這兩年,被要求和被責罵,基本上是工作的日常了。

那年不過二十來歲的她,早就和身邊的那些女同學走上了不同的路,當她們都穩穩噹噹在國企事業單位紮根的時候,于飛虹卻選擇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路。父母也說女孩子不要去做銷售比較好,原本喝一杯啤酒就要醉的她,硬是為了飯局訓練酒量,為了一個又一個單子殫精竭慮,常常喝到深夜吐著回家,街坊鄰居都在背後說她去做了酒女,可她還是忍辱負重繼續了下去。于飛虹並非只是任性,她只想早點賺到足夠多的錢,離開這個索然無味的小城市。

1993年的蘇州,還沒有像如今這樣成為整個江蘇省最受矚目的一顆明星。在許多人眼中,它不過是江南無限好的一處水鄉,觀前街尚沒有徹底商業化,也沒有高則七八萬一平的樓房,只是被當時的省會南京遠遠甩在身後,那是一處凈土,卻還不到世人憐惜的程度。于飛虹很想像那些男人一樣,勇敢地走出去,在距離蘇州咫尺之外的上海開枝散葉,但父母終究束縛了她的腳步。選擇銷售是踏出這個城市的第一步,老闆允諾她不定時地到別的城市出差也是她選擇這項工作的重要原因之一,然而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壓榨和無窮無盡的壓力。

一個單間,走路就可以到達公司,藉此機會,她也可以好好地自我喘息。

她早早地從家裡搬出來,不顧父母的反對,在距離父母小區的四五公里外租了

南方的冬天總是濕冷難耐,沒有那麼多錢去支付整夜整夜開著油汀的電費,她只好灌兩個熱水袋放在被窩裡,卧坐在床上架著電腦工作到深夜。她對自己說,只要坐上區域經理的位置,她就可以分配到上海去了。夢想總是美好的,現實的打擊也來得更為猛烈,終於在一次酒局中喝到胃出血,在醫院裡做胃鏡,連吐不止,老闆發信息來問候,卻從未現身,長長兩周的長假換來一次深度的思考。生理鹽水滴滴答答地墜入血脈里,和窗外連綿不斷的雨一樣,醫生叮囑,千萬不可以再這樣酗酒,下一次隨時可能要了她的命。無人的時候,她不顧護士的警告,卧在床上抽煙,繚繞的煙霧在充滿消毒水的房間里遊盪。

康復之後,于飛虹果斷辭掉了工作,收拾行李直奔上海,當時她手裡所有的積蓄只夠剛剛在上海租三個月的房子。對於尚且年輕的那些人來說,衝動就是最富有勇氣的事情。

1995年的夏天,上海的街道上,穿著的確良襯衫的年輕人騎著單車划過遮天蔽日的梧桐樹蔭,于飛虹從浦東的老公房裡走出來,那條充滿市井氣的小道不覺已來來回回走了快兩年了。進入BUNK完全是無心插柳的結果,兩年前為了

生計進入翻譯公司做口頭翻譯,大學學的那點東西總算派上用場,說起來有頭

有臉高端大氣,實則只是幫來上海旅行的外國人做做翻譯導遊,當時不知怎的,BUNK創始人新田中建託人找到他們公司,領導也沒太在意這件事,就派了于飛虹過去。

那時像他這樣一對一找翻譯的外國人並不稀罕,于飛虹就像往常一樣做好了行程安排和解說準備,等到與新田中建見面才發現他根本不是要去景點觀光,而是帶著于飛虹從一個商場逛到另一個商場,既不購物,也不消費,只是站在人流涌動的地方觀察,于飛虹尷尬地站在一邊,新田中建總會突然拋出一個問題,比如這家商場賣得最好的品牌是什麼,又比如這家商場距離地鐵站有多遠,又比如那間商場附近的寫字樓比較多還是住宅比較多。對於這些問題,于飛虹毫無準備,當時也不像現在這樣隨隨便便就可以到手機上去查信息,她只能依託自己的經驗,遇到實在不清楚的,就挨個去打聽調查,一天下來,于飛虹走的路比平時一個月都走得多,她還思索著怎麼問新田中建加錢,結果沒想到新田中建問她是否願意到BUNK的中國部上班。

從蘇州到上海,工作、結婚、安家,這二十年間的每一步,于飛虹都記得清清楚楚,從開始的激情四射,到後來的心力交瘁,于飛虹總是暗示自己還可以再拼一拼。

但最後的那根線還是綳斷了。

當BUNK和丈夫工廠合作的面料RT679出事那天開始,于飛虹就有所預感,事情絕不會輕而易舉地結束。

BUNK正式宣布終止與丈夫工廠的合作,並要求賠償,金額高達千萬。即使賣掉工廠之後,加上抵押,還要加上他們倆這些年在上海所有的積蓄,丈夫建議他們協議離婚,這樣于飛虹還能保住一部分財產,這幾乎是上上策了,于飛虹也不得不答應。

他們還是夫妻,名亡實存,但那些債務,于飛虹清楚到底有多沉重。丈夫關掉了開了二十多年的崑山工廠,解散了員工,只是這下子,丈夫的魂也跟著散了。失去方向的男人總想再去別的城市找找機會,于飛虹卻死也不肯答應,她對他說,他一旦離開了上海,這個家就真的完了。于飛虹說自己可以養他,她還有這個力氣去照顧他和孩子,當年她外派到海外丟下丈夫和孩子,現在是她償還的時候。可丈夫只是擁抱著她說,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

升上CEO的那一天,于飛虹沒有找任何人慶祝,而是看著丈夫搬離後空蕩蕩的家失聲痛哭,她只有不斷壓抑自己的哭聲才能不驚醒已經熟睡的孩子。

之後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沒有人去辦公室找她的時候,她基本都在對著窗外發獃,二十年前的上海是什麼樣,現在又是什麼樣,細細想來自己幾乎和這座城市一起成長了二十多年,已經徹底分不開了。丈夫長時間沒有消息,她也沒有勇氣拋下一切去找他,從最初的發獃,到後來的失眠,再一步步變成神經衰弱和輕度抑鬱,這些都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硬撐的結果。

她總感覺自己完了,但又決不能在這個時候,辦公室里那些嘈雜的聲響和人與人之間的衝突,總像是尖銳的利器猝不及防地敲打著她的大腦。

最近這些日子,于飛虹總是忍不住回想1999年末的那個晚上,她和丈夫執著手站在外灘邊上等待2000年的到來,丈夫說,我們會越來越好的。此時此刻,她彷彿又回到那個夜晚,只是丈夫始終背著身沒有看她,于飛虹伸手想要夠住丈夫的臂膀,可是好像怎麼也夠不到,她吃力地喘氣、掙扎,但丈夫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背著她望著黃浦江的對岸。

于飛虹終於醒了過來,原來香氛是幻覺,秒錶也是幻覺,連同那個女人細碎的聲音也是幻覺。她並不是在每周都會去的那間心理諮詢室,那個叫作孟諾的心理醫生也不在旁邊,她只是暈倒了,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窗外已經黑透了,雨也慢慢小了起來,手背插針的地方傳來絲絲疼痛感。她試著讓自己坐起來,房間里還有兩位老人在休息,一個粗糙的中年男人看著手機,所以是誰把她送到醫院來的?

護士推門走進來,檢查于飛虹吊瓶里的藥劑是否還夠,然後在記錄板上寫了些什麼。于飛虹仰起頭問:「你好,請問是誰送我來的醫院?」小護士轉了轉眼珠,想了想說: 「好像是一位男士,也沒有留名字,醫藥費他都幫你付過了,看起來應該是你朋友。」

于飛虹想不到會是誰在這個時候幫了自己一把,她讓護士拔掉吊針,她回去還有一大堆工作要做,護士勸她最好把這兩瓶水吊完再走,她的血糖太低了,隨時可能會再暈倒, 但她執意要回去,護士無可奈何,只好通知醫生,于飛虹等不及醫生過來,自己拔掉,按著手背走出了醫院。

她先是打電話回家給孩子道歉,詢問孩子晚餐想吃什麼,孩子說等不及已經先叫外賣吃過了,沒有聽她解釋便掛了電話。于飛虹看著手機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冒著小雨,跌跌撞撞走進一家小麵館,要了一份雪菜肉絲麵,室內溫差讓玻璃起了霧氣,一切看起來都有些虛幻不真實。

于飛虹彷彿聽見有人在叫她,但是回頭總是看不見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問過心理醫生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心理醫生告訴她,她內心的包袱太重了,才會總覺得有人需要她,需要好好放鬆一段時間。可她哪裡有時間給自己放假,只要一天不出現在公司就天下大亂。

吃完面走出去,雨終於停了,她走了兩步,又聽見有人叫她,應該還是幻覺吧,所以連頭也不回了。身後一陣匆匆碎碎的腳步聲,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回頭看,是倪贇。

「我剛去給你買了點水果,回醫院的時候護士說你已經走了。」倪贊提起手上的水果示意,頭上還夾雜著雨珠,前額的頭髮都濕透了。

于飛虹在恍惚中回過神來,「啊,倪總,是你把我送到醫院的?」

「對啊,我正好在你們公司附近談事情,結束路過你們公司樓下,看到你暈倒

了,嚇了我一跳,現在沒事了吧?」倪贊關心地看著于飛虹說道。

「啊,哦,沒事。真的是不好意思,讓你專程送我到醫院,可能就是最近太累了。」于飛虹努力讓自己的手不要那麼顫抖,眼神也盡量更堅定一些,以免在倪贇面前露出什麼馬腳。

「最近事情太多,所以累了吧。怎麼不在醫院多休息一會兒?」

于飛虹露出微笑:「我哪有時間休息,倪總,你在和我開玩笑。」

「啊哈,也是,於總肯定有一堆事要處理,只是人累的時候,身體總會提醒你給自己放個假。」倪贇完全沒有注意到于飛虹略微的異樣,還是一副輕鬆玩笑的語氣。

「那個…………倪總,不好意思,我暈倒這件事,能麻煩你幫我保密嗎,盡量不要和任何人說起。」

倪贇略有思量地點了點頭,「我明白於總的意思,你是不想讓下屬擔心吧。」

于飛虹尷尬地笑了下:「是啊,你也知道公司人多口雜。」

「請於總放心,我會保密,連王燁我也不會說的。」倪贇露出孩子一般的微笑。「嗯,時間不早了,我想先回家了。」

「再好不過,感謝。」

「那於總接下來是打算去哪兒?這麼晚了,還有工作要做?」

「那好,要是於總不介意,我的車停在醫院門口,你在這兒等我會兒,我開車送你回去?」

「啊,不用了,今天已經很感謝了,我自己打車就好。」

「真的OK嗎?」倪贇有些擔心地看著于飛虹。

「嗯,回家這點事兒應該難不倒我。」

「那好吧。」倪贇站在路邊,幫她叫了一輛車,于飛虹優雅地坐上后座,朝倪贇微笑道別,「謝謝。」

看著計程車離開,倪贇微微皺眉,忍不住嘆氣,BUNK的女人一個比一個拚命,這時才發現水果忘記拿給於飛虹了。

于飛虹坐在車上,從後車窗往後望,確認已經距離倪贇相當長一段距離,她從

包里抖出隨身攜帶的「左洛復」,慌張地咽了一片下去,才平緩下來。

她不禁想到,倪贇真的會幫她保守秘密嗎?應該會的,或許不會,一想到這件事就心煩意亂。她想從包里找一根煙,但是已經沒有了。

「師傅,你那兒有煙嗎?能借我一根嗎?」

「啊,我不抽煙哦,抱歉。」司機從後視鏡里看了她一眼,她驚覺地正襟危坐起

來,兩隻手交握在一起,大拇指之間反覆摩挲。

前幾天她接到總部的郵件,對於她任期CEO這段時間,大中華區的業績平平,以及有人在背後寫郵件詆毀她,讓上層對她的能力再一次懷疑。雖然最後菊池並沒有說出什麼讓于飛虹下不了檯面的話,但她清楚對方心裡已經對她產生了極大的不信任。直到今天菊池打來那通電話,于飛虹心中緊繃的那根弦好像突然綳斷了。

于飛虹死死拽著手包,郭靖被總部踢出局的那一幕至今還歷歷在目,于飛虹每一天都只能更謹慎小心地過活。自從丈夫出事後,工作是她目前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根本無法想像自己重蹈郭靖覆轍的後果,她失去的已經夠多了。在這前有狼後有虎的公司里,誰也幫不了她,她早就認清了這一點。

于飛虹拖著疲憊的身體推開那扇沉重的門,漆黑一片的房屋裡,只有孩子房間的燈光熹微,她輕輕叩了叩門,沒有回應,想必是已經睡了。她趁黑暗在沙發上坐下,還是按那個熟悉的號碼,給丈夫打了通電話,得到的回應依舊是無法接通。

于飛虹捂著臉,屋裡傳來孩子輕微的鼾聲,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落淚了,醫生說這是抑鬱症的正常反應,自己也無法控制,她捋好耳邊的頭髮,用手擦乾眼淚,卻止不住又流了下來,是什麼時候,她變得這麼糟糕,糟糕得讓自己生

厭。

于飛虹很快止住了眼淚,從包里取出電腦,在黑暗中,重新打起精神,打開一個個文檔,聚精會神地回到工作上,她還沒有輸,她也不能輸。

2

lapm商場的Gucci店裡,王燁分別將一條印花真絲領帶和一條寶藍色蛇形真絲領帶交給服務員,然後吩咐他們用專屬禮盒包起來,眼見去看望倪贇父親的禮物挑選得差不多了,回頭去喚倪贇才注意到他又在發獃。

「怎麼?今天出來就一直心不在焉。」

「哪有,我只是在想接下來幾天的安排,何況,帶你回家和我爸吃飯,多少有點緊張。」倪贇一下抓住王燁的手,解釋道。

「你這話說得好像是對我沒信心。」雖然聽起來像是一番抱怨,但王燁沒有絲毫生氣的意思。

「還真和你無關。」說著倪贇攬上王燁的肩膀,「我是怕你笑我,人就是這樣,平日再隨隨便便波瀾不驚,一旦對某些事情認真起來,整個人就變得很緊張。」

王燁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從錢包里拿出銀行卡準備付款,倪贇一下把王燁的手壓下去,「說好了我來買的,你別動。」

「我剛剛讓他們包了兩條,有一條是我買給你的,難不成你要付自己禮物的那份錢?」

「這,啊,你啊你,幹嘛突然送我禮物…………」眼前這女人就是太精明。

王燁笑著把銀行卡遞過去,然後安慰倪贊道:「想送就送了,平日也難得有這個時間,兩條領帶的錢我還付得起,雖然不比你這個少爺動不動幾輛車幾輛車地買。」

倪贇嘴上說著怪罪,心裡卻是歡喜到不行。兩個人從開始戀愛到現在,在周圍人眼中從來都不屬於那種天造地設的一對,就像是各自拿了不同的劇本,連台詞都搭不到一塊去,但久而久之,倪贇也適應了王燁的那種距離感。他確認自己是被對方那種獨立自主的氣質吸引,所以更不能去改變對方,何況兩個人在一起,原本就是一種妥協的關係,倪贊喜歡這種妥協。正因為如此,偶爾王燁

的一次關心或者在意會讓他倍感開心。

接連出神的原因還是因為于飛虹,前一夜與于飛虹分別後,回到家的倪贇左思右想覺得不妥,他還是不應該任由她自己一個人回去的,後來也不好再發信息去詢問,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服務員將包好的領帶用袋子裝好遞給王燁,兩人並肩準備出去,倪贇還是忍不住想問一句:「王爺,那個於總……….」

「嗯?」

倪贊還沒繼續問下去,便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叫他們倆的名字,王燁回過頭望去,見Shadow挽著一個男人的手走過來,那個男人約莫三十來歲,比Shadow高出一個頭,下垂眼,鷹鉤鼻,看起來有些木訥,但還算正直英氣。Shadow沖著王燁笑了笑,介紹道:「Eric,這是我最好的朋友王燁,這位是她男朋友倪贇。」王燁朝著Eric點了點頭,倪贊也笑著道了聲好。前段時間聽Shadow說她戀愛了,但一直沒有時間正式見過她男朋友,相請不如偶遇,這倒也不是壞事。

「怎麼今天你們沒地方去,也跑來逛商場了?」

「過來買個東西而已。」王燁輕描淡寫地解釋道。

Shadow輕輕撞了下王燁,低聲道:「倪贇最近又帥了不少嘛。」

王燁忍不住朝Shadow翻了個白眼,平日在家加班累死累活沒一點人氣兒,這會兒有個伴兒了立馬生龍活虎起來沒個正經。

「你的品位才倒是提高不少。」王燁不禁低聲揶揄道。

Shadow一 被誇獎,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是哦,不錯吧,我也這麼覺得。」

兩個男人站在一旁看她們說悄悄話頓覺尷尬起來,只是彼此一直保持著微笑看著對方。

Shadow退回到Eric的旁邊,揚著笑對倪贇和王燁說:「好了,我不打擾你們逛街了,我先說,下個禮拜是我生日,你們倆可都得來啊。」

看著Shadow走遠,王燁不覺感嘆,她終於從郭靖的陰影里走出來了,雖然她總說早就不在乎郭靖什麼的了,但王燁知道,她只是一直在給自己找借口而已。一個人真正忘記另一個人,都是從一段新的戀情開始的,即使並不那麼會戀愛的王燁也知道這個道理。王燁突然想到剛剛倪贇的話被打斷,接連問:「你剛剛是要和我說什麼?」

「啊,哦,我要說什麼嗎?哈哈,我都忘了。」倪贇想了想,還是不要做一個失信於人的傢伙。

王燁白了倪贇一眼,發現時間差不多了,再不出發要塞車了,不料王燁一個不留神,倪贇伸手攬住她的腰,將她往自己身上靠了靠。

王燁詫異地顫抖了一下,「幹嗎?」

「我可不想輸給剛才那個Eric,好像全世界只有他們倆親密似的。」說著,倪贇的手在王燁腰上又緊了緊。

浦東濱江旁那些錯落的樓房不管是十萬一平還是百萬一平,就王燁看來,從來與她無關,她也沒有想過有一天會以富豪之子女友的身份走進湯臣一品,那些匆匆而過的瞬間她幾乎連看也沒有朝裡面看過一次,最多只是在一些無聊新聞上看到某某作家曬出自己湯臣一品的天台照片炫富,但到底像是與自己無關的另一個世界。那種富麗堂皇的氣派在她看來並不震撼,或許是當年讀書的時候早就幻想過蓋茨比式的浮華豪宅,所以她並沒有顯得像沒見過世面那樣驚訝。可說起來一點緊張沒有,那是假的。辦公室里早就將她麻雀變鳳凰的私生活傳得沸沸揚揚,所有人打死也不相信是倪贊倒貼來追求的她,那種寫在小說里的瑪麗蘇情節回歸生活只會讓人覺得不現實,理所應當的是王燁不擇手段爬上倪少爺的床,為自己的後半生提早找好了依託。這些她當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自己才剛剛接受與倪贇之間的這段關係,是否真的做好與他的家人相處的準備,她以為自己可以像處理其他工作一樣來處理這段人際關係,那絕對是比處

理感情更輕而易舉的事情,她曾自以為是地這麼想,可是真正要走進倪贊一家的時候,心中的警告卻突然越來越響。

畢竟工作都是冷硬的,但人心總柔軟得讓人不知所措。

原本站在倪贇旁邊的王燁突然往一側挪了些位置,兩人之間空出半個人的空間,倪贇敏感地發現了王燁的異樣,伸手牽住王燁的手,裝作若無其事地看著電梯變化的數字,等待電梯門的打開。王燁朝倪贊看了一眼,倪贇卻更加視若無睹地望著前方。

「唉…………」王燁正打算說點什麼,電梯門突然開了,兩人看著陳彤從裡面走出

來,王燁想鬆開倪贇的手,倪贇卻抓得更緊了。

「彤媽媽!」倪贇咧開嘴沖著陳彤笑起來。

陳彤看著牽著手的兩人露出一絲寬慰的笑容,說:「你們到啦?我帶的酒落在車上了,我去取,你們先上去吧。」

「要不要等你?」倪贊追問了一句。

「不用了,去吧。」

進了電梯,倪贇深吸了一口氣,才鬆開王燁的手,沒有看王燁,對著剛剛關上的電梯門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比你緊張一百倍,靠,我都不知道怎麼了。我不是怕你出什麼錯,是怕我自己犯錯,就像剛剛那一刻我覺得要是不牽住你的手,簡直就是犯了大錯。」

倪贇這沒頭沒尾又語無倫次的話到底是把王燁逗笑了,這下子確實讓她輕鬆了不少,不覺調侃一句:「誰和你說我是緊張了?」

「是哦,難不成是我幾天沒洗澡,身上有味了,你才要躲開?」說著扯起衣領湊 到鼻子上聞了聞,王燁用手肘捅了倪贇一下,倪贇像孩子一樣笑開了。

倪宅確實比王燁想像中更雍容華貴,淡米色皇家大理石地板配上歐洲上等的傢具,錯落有致的藝術畫配上亞光的銅製燈具,讓整個屋子像是回到了中世紀的

歐洲。進門望去是空曠的地中海式客廳,簡約而大氣的水波紋皮質沙發位於其件,聽見開門聲,循聲望去,微笑取下眼鏡,擱下文件朝倪贇二人走了過去。

中,在沙發一旁低垂的鶴望蘭下,倪向東正戴著眼鏡仔細審查手上的幾頁文

「來啦!」倪向東今日褪去了平常的正裝,換了休閑的藏青色Polo衫,雖然藏不住鬢角的銀絲,但整個人看起來年輕不少。

「倪總好。」王燁上來時,在幾個稱呼之間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叫不會出錯的那一個。

倪向東哈哈笑起來,「今天不是工作場合,王小姐不用這麼拘謹,叫我倪叔就好。」

「是,倪叔。」王燁盡量掩飾自己的緊張,朝著倪向東禮貌點頭。

「爸,這是王燁給你買的禮物。」說著將那盒領帶給倪向東看。

倪向東這下更開心了,伸手接過袋子,嘴上卻還是客套地說: 「人來就好,下次就別帶禮物了。」

「不知道倪叔是不是喜歡。」

「你有心已經叫倪叔很開心了,過來隨便坐吧。」

這時,陳彤也推門進來了,揚手舉起剛剛落下的那瓶陳年老酒,說:「這可是我的私藏,今天你們可要好好品品。」陳彤進屋,儘管絲毫不見外,但也沒有反客為主的感覺,一邊將酒交給家裡阿姨一邊又客氣地誇獎了一番阿姨做的菜

色,表現得既像是主人最熟悉的那個,又十分得體,讓你不會覺得她喧賓奪緊開飯。」這時,門鈴又響了,倪贇疑惑:「還有人?」

主。

王燁跟著倪贇一起往裡走,倪贇捂著肚子說:「人都到齊了,餓死了,爸,趕

倪向東忙不迭去開門,所有人都在猜測是誰,大門才剛剛打開,王燁便聽見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尖銳而諂媚,漾著銀鈴般的笑聲開場,「哎呀,倪總,

真的不好意思啊,路上太堵了,我來晚了。」

「沒事,我們還沒開始呢。他們幾個也剛到。」倪向東讓阿姨趕緊多拿一雙拖鞋。

王燁急促地看向倪贇,倪贇的眼神中也儘是不解,大家朝著門口望去,只見高娜外裹一身青灰色的Burberry風衣,內搭亮紅色的低胸連衣裙,她就這樣挺著鼓蓬蓬的胸高傲地走了進來。高娜的頭髮看得出是專程去做過的,為了配這樣一身亮眼的衣服,找了髮型師梳了一個髻,但或許是臉上的妝也刻意了些,長長的假睫毛,幽藍色的眼影,整個人看起來倒比平常還要老幾歲。她彎下身子換鞋,豐腴的肥臀一下就格外顯眼起來。倪贇用餘光瞥了一眼站在旁邊的陳彤,沒想到剛剛的笑容還紋絲不動地掛在她的臉上。

「我說買點什麼給倪總帶過來好呢,想來想去,倪總什麼也不缺,就覺得更難買了,後來,我突然想起那天倪總和我說你那個用了幾十年的煙斗壞了,就託人給你從國外帶了一個回來,不知道是不是倪總想要的。」

倪向東接過那個煙斗,笑道:「我隨口一說都被你放在心上了。」

這時,陳彤的臉上突然有了一絲波瀾。倪費知道高娜口中所說的那個煙斗,是陳彤還在給父親做秘書的時候給父親買的,那是彤媽媽送給父親三十五歲的生日禮物,意義非凡。但陳彤臉上的那縷失望很快就消散了,像是聽了一段無關緊要的對話。

高娜換好拖鞋,朝著屋內張望了一番,似乎完全無視王燁一樣緩慢地走進來,和陳彤禮貌相視一笑。「想必這就是陳老師吧,您的傳奇故事我簡直如雷貫耳,倪總也老把您掛在嘴邊。」陳彤不動神色地伸出手,一副高雅的姿態笑著說:「能在倪總家和高小姐相見,我才是感到榮幸,還得多謝倪總提供這個機會。」從陳彤的表現來看,對於高娜的出現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意外,那份氣定神閑倒是讓高娜有些不知所措。高娜一邊訕笑著說「哪裡哪裡」,一邊避過旁邊的王燁,看著倪贇,樂呵呵地道:「小倪總也是好久不見了,談戀愛之後整個人更有氣度了呢。」

倪贇則毫不顧忌地露出了一副不屑的表情,明裡暗裡帶刺地說:「我才是沒想到原來我們家飯香到把您給引來了,看來阿姨最近手藝又長進了不少嘛。」

高娜當然能聽出倪贊對自己出現的不滿,但她一點也不在意,可越是不在意,她越要裝作有點委屈的樣子,轉悠著回到倪向東身邊,帶了幾分抱怨地說:「我就覺得還是不要打擾倪總家宴比較好,倪總你偏讓我來,這下,小倪總吃飯都不自在了。」

倪贇氣得翻了個白眼,倪向東趕緊打圓場,說:「一頓飯而已,倪贊不至於這麼小氣,你錯怪他了。」眼見倪向東都幫兒子說話了,高娜也自知不好再多說什麼,自顧自抿了抿嘴,又嚷著第一次來,想參觀參觀倪總的家。倪向東應聲帶著高娜四下轉了轉,這時阿姨端著菜從廚房出來,讓大家都別干坐著了,菜都好了,可以上桌了。

雖然高娜看似從頭到尾都沒怎麼和王燁說話,但眼神卻時不時遊離在王燁身上,從自己進來到開飯,王燁對她顯得漠然,好像既沒有特別在意她的出現,也沒有特別關心她出現的原因,對她的態度也選擇了更沉默的方式,相比倪贊什麼想法都寫在臉上,王燁倒顯得沉穩得多。

高娜和王燁都是第一次來,按理說應該被安排在一起坐在上首,但倪贇拉著王燁要坐在一起,高娜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安排坐在倪向東旁邊,正對著陳彤,陳彤旁邊坐著王燁和倪贇,高娜先是嬌嗔了一會兒覺得不好意思,反倒是陳彤說了一句「這樣坐著大家也好聊天」,高娜才假裝勉為其難地坐下。

事實上,那夜的晚餐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尷尬,陳彤差不多擔當了整個餐桌上的主持人,一邊應對高娜那些無趣又尖銳的話題,一邊又讓倪贇和王燁也能夠加入聊天之中,讓倪贊感到彷彿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陳彤還在做倪向東秘書的時

候,每一頓飯局也都靠彤媽媽一個人來撐著。餐間主要是以敘舊為主,又順道問及彼此工作上的一些新動向,大家都或多或少有些興趣,不至於找不到話題舉手無措。

高娜突然道: 「早就聽聞陳老師的設計值錢,衣服剛上架,都要預訂,緊俏得搶也搶不到,那些衣服我都在宣傳冊上看過,好看得很。」

陳彤用紙巾擦了擦嘴,不慌不忙地說:「唉,高小姐要是喜歡,我隔天送兩件到你家裡去,衣服而已,又不是珠寶鑽石,不值錢的。」

「說實話,我這個人啊,就是愛羨慕。我沒有的東西,就想爭一爭,要一要,陳老師你可別見怪啊。」

這話聽得倪贇始終不爽,不忍揶揄高娜一句,說那彤媽媽的衣服都是設計給二十一歲的小姑娘穿的,高娜沒必要湊這個熱鬧,他們菲律賓工廠做更高端的牌子,高娜要是想要,抽空去他那裡轉轉挑挑就是。倪贇一邊說一邊不停給高娜加酒,高娜不顧倪贊的譏諷,只是照單全收,好像看準了有大倪總在自己旁邊,誰也不敢拿她怎樣。高娜當然也不蠢,萬一真喝多了,洋相百出就丟臉了,所以乾脆提出不如來行酒令,活躍活躍氣氛,大倪總見倪贊一直給高娜灌酒,隨即答應了下來。

高娜已經微醺了,雙頰撲滿了紅霞,提出的小遊戲不是十五二十,就是兩隻小蜜蜂,弄得這個原本還算有格調的飯局一下掉了不少檔次。但倪向東堅持,說玩玩年輕人的遊戲也好,陳彤自然也就聽隨大倪總的安排,只是王燁對這種遊戲實在無感,說她就坐在一邊看大家玩就好。高娜這下終於對王燁開口了:「小姑娘嘛總是要裝裝矜持的啦,不像我們這些老太婆,沒臉沒皮慣了。」

換作平時,王燁肯定早有一番說辭回敬過去了,但是今天這個場合她不想當著倪家的面弄得難堪,只笑道:「遊戲我玩不好,倪贇替我,他輸了,我來喝,娜姐覺得可好?」

倪贇連忙說:「我覺得不好,我輸了,王燁喝,那顯得多不公平,弄得好像我很沒用似的。我看不如這樣,這些個遊戲就算了,畢竟今晚是敘舊局,不如大家聊聊對彼此的第一印象,得說真心話,其他人判斷,夠不夠真,不夠真就喝酒。」

倪贇托著下巴,眨巴著眼睛,認真地看著對坐的高娜,高娜微微抽動了下嘴角,直直看著倪贊不置可否,飯廳一下安靜了下來,陽台的窗戶突然被風給吹開,阿姨急匆匆從廚房趕出來關上。倪向東的臉略微沉了下來,倪贊卻視而不見父親遞過來的眼神,繼續盯著高娜,王燁在一旁冷靜地觀察著桌上的每一個人,高娜努力撐住自己的臉色,倪贊卻突然嘻嘻哈哈大笑起來,「開玩笑開玩笑,大家這麼緊張幹嗎?難不成大家心裡都看不慣對方?」

倪贇一笑,倪向東也徹底笑起來,笑得有些過,反倒嗆咳了兩聲,高娜也跟著笑了起來,緊張的表情又漸漸鬆弛下去,「小倪總這愛玩的脾性啊,這麼些年,真是一點沒變。」

陳彤趁機起身給每個人都滿上酒,說: 「好了,這酒也剛好夠每人一杯,我看

時間也差不多了,待會兒怕又要下雨,上海最近這天氣也讓人琢磨不透,這杯喝了,我就先撤了。」

高娜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也差不多快十點半了:「那我也該回去了,手上還有一堆工作要做呢。

倪向東舉起酒杯:「那大家都要走,我也送送。」隨即對著倪贇說:「小贇,你送送你彤媽,我帶高小姐下去。」

陳彤利落地喝掉了杯里的酒,說: 「謝謝倪總招待。」然後開始窸窣地找著自己

的東西,王燁也跟著起身,向倪總告別,倪總又跟王燁握了一次手,帶著幾分長輩的溫情,說:「你們好好的啊。」王燁有些不好意思,點了點頭。

倪向東帶著高娜先下了電梯,倪贇、王燁隨著陳彤來到更低的地庫。兩撥人在樓上告別時,高娜象徵性地擁抱了陳彤一下,說:「陳老師可別忘了我的衣服哦。」

現在高娜不在了,倪贊終於不住開口道:「彤媽媽,你也真能忍,我真搞不懂我爸今晚什麼意思,怎麼突然就把這女人請來了。」

陳彤卻笑著指責倪贇:「來者都是客,你這做主人的,今晚表現實在欠佳。都多少歲的人了,還鬧小孩子脾氣?」

「唉,彤媽媽,我見這形勢不對,你可得提醒提醒我爸,那女人多半圖謀不軌,接觸不得。」

「小贊,你爸是什麼人,你心裡有數,何況他的私生活幾時輪到我來操心了?」

陳彤這樣一說,連一旁的王燁也聽出幾分醋意來。

王燁曾經聽倪贊說過,他能看出陳彤這麼多年未婚或多或少也是與他父親有關的,只是人一旦到了中年,好多事也就不像年輕時候那樣毫無顧忌了。要說陳彤對倪向東一點感情都沒有,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可能,但真正要走到一起,兩個人似乎又少了一些契機。倪向東年輕時候打拚的那些年,陳彤無怨無悔地跟在他身邊,幫他料理一切,基本上已經做到了半個賢內助的職責,在外,陳彤也遭受著許多流言蜚語的侵襲,可初心始終未變。後來去了海外,倪贇心中也漸漸對父親這段感情不抱希望,但當得聞陳彤歸國卻還未婚的消息時,倪贇覺得或許是上天又給了他們彼此一次機會,然而,到底還是沒人先跨出第一步。

高娜今晚的出現不僅擾亂了陳彤的心緒,也讓王燁內心有了強烈的觸動,她突然想起高娜剛回國時對自己所說的那些話,讓王燁不要插手她的事情,想必與倪總的這一層也是高娜早早就計劃好的,王燁當然不想摻和高娜的任何事,但現在她卻像陰魂不散一樣出現在了自己生活的各個地方,變成了一種困擾。

陳彤叫的代駕遲遲沒來,她只好把車留在車庫,另叫了一輛車走。臨別時,陳彤給了倪贊和王燁各自一個擁抱,然後囑咐道: 「年輕人管好自己的事情就是對我們這些長輩最好的交代。」然後微笑著和兩人告別離開。

倪贇望著陳彤離去的背影,略顯苦愁地問王燁:「我爸的事,你怎麼看?」

王燁攤攤手,說:「我大概是今晚所有人中最沒有立場過問的吧。」

倪贇微微嘆了口氣,將腳邊不知道哪兒來的石子踢開老遠,說:「我爸今年五十六了,他如果現在告訴我他要再婚,要退休,要去享受自己的生活,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王燁安慰地笑笑道: 「你大可放心,如果高娜真的和倪總走到一起,她不會讓倪總隨便退休的。」

「王燁,你過來。」倪贇朝著王燁招了招手。

「做什麼?」

「你過來呀。」

王燁朝著倪贇走了兩步,倪贇一把抱住王燁,王燁嚇了一跳,但倪贇只是很溫柔地抱著她,王燁聽見車庫裡呼呼的聲音,不遠處還有其他汽車發動的聲響,但倪贇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抱著她,把頭低下湊近她的髮絲,輕輕說道:「今天,謝謝你。」

「幹嗎,你怎麼這麼矯情?」

「我也覺得,但是就想矯情一下。」

王燁感受到頭頂傳來一絲絲的溫熱,讓她覺得有些溫馨,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她原來已經慢慢習慣了另一個人突如其來的擁抱。

計程車上了高架之後,陳彤吩咐司機幫她打開車窗,望著燈火璀璨的上海夜景,她終於收起了一整晚佯裝的微笑。打開手機檢查了一遍郵箱里的郵件,回復了幾條消息之後,整個人徹底癱軟下去。

幾天前,倪向東帶著陳彤去了他們當年最愛去的那間餐廳為她慶生,看著已有些滄海桑田的上海灘,他們聊了很多感慨的話。陳彤記得,當年自己要離開中國前往海外的時候,他們也是在那間餐廳告別,那時的倪向東和現在一樣,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卻始終沒有說出陳彤最想聽的那句。

倪向東和陳彤規劃著他們的品牌Liberty未來的十年,暢想著他們還能夠攜手共創的明天,而陳彤一句話也聽不進去,倚在欄杆上,喝掉那一杯龍舌蘭日出,告訴倪向東她有些累了,可能過兩年就要退休了。倪向東沒有聽懂她話里的意思,只道她還可以拼幾年,陳彤卻搖了搖頭,說,她等待的時間太久了。倪向東先是沉默了片刻,進而徹底地笑了,他倒了一杯威士忌,舉杯說,如果你真的累了,就休息吧,這些年辛苦了。

那一刻,陳彤看著那杯裝滿星光的酒,和今晚一樣笑得比任何時候都燦爛,她精心準備的盛裝在這一刻怎麼都顯得不合時宜,內心更是苦悶得無語凝噎。

她癱在后座,看著手機里自己年輕時和倪向東站在工廠門口的合影,自嘲一般徹底刪除清空。她望著窗外的流景,坦然地笑了。

3

同一時間的凱旋路上,兩個戴著棒球帽穿著破洞牛仔褲的年輕人正蹲在路邊抽風的機車呼嘯而過。與室外驟靜的氛圍不同,推開小白樓一牆之隔的那扇鐵煙聊天,三三兩兩的男男女女從天山公園草坪旁的白色小樓里慢慢走下來,拉門,是沸反盈天的另一個世界。

拿著貝斯的搖滾歌手站在台上忘我地嘶喊,煙霧繚繞的台下,姜楠拉著謝歆穿過人群走到最前面,謝歆完全無法適應這樣嘈雜的環境,加之剛剛喝下一杯姜楠遞過來的長島冰茶,更是有些暈頭轉向。

姜楠一邊扭動一邊指著不遠處那個穿著黑色帽衫戴著白色耳機的冷峻男生,湊到謝歆耳邊說:「站在旁邊的那個,好看嗎?」

謝歆沒聽清姜楠說什麼,反問:「你說什麼?」

姜楠沒有打算再解釋一遍,又問服務員叫了一杯調酒,把謝歆留在原地,直直走到那個男生身邊。謝歆看著他們在黑暗中說著什麼,男生很快被姜楠逗笑了,彼此都很開心的樣子。她一個人站在角落裡,不知所措地看著舞台上那個搖滾歌手,手心滲出了汗。一個小時前,姜楠提議帶謝歆到育音堂來,好說歹說終於把謝歆說動,但沒想到姜楠只是想找一個人陪她,並不是真正要帶謝歆來感受。

一曲終了,整個場子突然安靜下來,謝歆看著歌手下台,回頭去看姜楠,才發現她和那個男生都不見了。謝歆倉皇地在人群里穿梭,突然撞到了端著酒站在立桌旁的一個男生,酒全灑在了他的衣服上。謝歆連連道歉,抬頭髮現這人特別臉熟,像是恍然大悟,驚詫得差點叫出來,男生迅速將食指放在唇間,示意她別出聲。他從立桌上抽了半盒紙巾擦拭酒漬。謝歆說:「抱歉,我在找我朋友,衣服我賠…………」話還沒說完,就注意到白T恤右胸上那個愛馬仕的logo,一下子沉默了下去。男生搖搖頭,說:「算了。」謝歆猶豫地又張望了他一眼,心中盤算著他是不是自己印象中的那個人,男生卻好像根本沒有在意她似的目中無人地望著台上。

她走過幾步,回頭見他點了一支煙,旁若無人地抽起來,完全沉浸在這迷幻而喧鬧的世界裡。她突然被他那分迷人的靜謐吸引了,更加不好意思了,但她很快堅定了一下自己的看法,他應該就是那個天天出現在網路熱搜頭條上的萬康集團董事長方有信的兒子,方柏誠。

這時突然有人拍她肩膀,扭頭看見姜楠嬉笑著拉了她一把,說:「你幹嘛!跟撞見鬼一樣。」謝歆搖搖頭說沒什麼,姜楠又拉過那個帽衫少年和她介紹道:「這是小武。這是我姐妹謝歆。」謝歆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小武說請我們喝酒,你想喝什麼?」姜楠一邊說一邊從小武口袋裡搶過一支煙,蹭著他的打火機點燃,好像他們已經是相識已久的朋友一樣。這時謝歆才認真看清小武的樣子,近一米八五的身高,下垂眼,臉上總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

「我就喝水好了。」

「喝水?」姜楠不覺翻了個白眼,對小武說,「給她一杯莫吉托吧,我要一杯長島。」小武朝著吧台的服務員揮了揮手,低沉地說道:「一杯莫吉托和一杯長島。

姜楠嬉笑著用手肘碰了謝歆一下說:「小武在靜安區有套房,漂亮得很,找時間我們一起去唄。」謝歆尷尬地站在那裡望著舞台,並沒有想要真正加入姜楠的樣子。

小武把酒遞給她們,謝歆碰到他的手,冰冷得毫無溫度,她很快就不好意思地收了回來。

對方朝姜楠使了一個眼神,姜楠吸了一口長島冰茶,拍拍謝歆肩膀說:「我待會兒和小武換場去下一個地方,你要和我們一起去嗎?他有幾個朋友在那邊。」謝歆想了想,搖搖頭,但想到讓姜楠一個女孩子去,又有些不放心地問:「這麼晚了,我們還是早點回去吧。」

顯然謝歆的提議讓他們都有些掃興,姜楠道:「你要不先回吧,我很快就回來。」說著又壓低聲音跟謝歆講,「你可錯失了一個認識有錢男人的機會,真的笨!」

謝歆趕緊追問了一句:「那你們要去哪兒?」

姜楠走到一邊和小武嘀咕了幾句,像是達成某種協議,然後回來對謝歆說:「茂名南路那邊吧,現在回去也太早了,難得一個周末,有事我給你打電話。」說著挽著小武朝門口走去,回頭朝謝歆揮了揮手,消失在了人流中。

台上的歌手又開始唱了,謝歆頓時有些悵然若失,她朝著剛剛方柏誠站著的方

向看去,發現人已經不見了,一時間不由得懷疑,大概是自己認錯人了。既然姜楠走了,她也沒必要留在這裡了,只是擠攘的人群讓她完全脫不了身,這時舞台上突然一聲巨響,謝歆和所有人一起朝著舞台望去,只見剛剛那個襯衫少年換了一件連帽衫,接手了其中一個樂手的貝斯,突然彈了起來,台下一陣歡呼,謝歆卻直愣愣地站在那裡,無法想像一般。一曲solo下來,所有人都驚呆了,然後少年瀟洒地把貝斯扔給原本的樂手,下了台。謝歆如夢初醒一般,擠過人群,迅速跟了上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因為好奇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眼看著他提著背包推門離開,她也一溜煙地從拉開的門縫閃了出去。

剛剛台下有很多人拍照了,說不定轉手就發到網上去,立馬就會出現「方柏誠閃現育音堂」的詞條,不過這也完全是他的風格。剛剛走了幾步,方柏誠就注意到有人跟在他身後,轉頭看,是剛剛弄髒自己衣服的女孩子。大概見慣了這樣像跟屁蟲一樣的小粉絲,方柏誠完全沒有在意這件事,他依舊是不緩不急的步調,一手勾著背包,一手晃蕩地朝著停在旁邊的跑車走去。

謝歆又跟了幾步,才意識到自己在做著什麼荒唐的事情,索性停下了腳步,眼看著方柏誠上車了,謝歆只是站在欄杆前望著,這時方柏誠突然伸出頭來,看著謝歆,問:「你是記者還是粉絲?」

謝歆完全沒料到方柏誠會突然和自己說話,突然哽住,「我…………」

「好了,我知道了,路人。」方柏誠點了一根煙叼在嘴上,朝謝歆揮手再見,踩緊油門,飛速消失在墨色的夜裡。

謝歆打開手機,果不其然,方柏誠在舞台上solo的視頻迅速在微博上爆轉起來,不出十分鐘,陸陸續續開始有人朝著夜店方向奔來。謝歆站在角落裡看著那些年輕人像瘋子一樣朝著小白樓奔去,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這是夜店找方柏誠來做的一次營銷事件,不知道背後方柏誠又獲得了多少利益,想不到一個家纏萬貫的公子哥背後還會做這麼俗氣的事情,謝歆突然對方柏誠敗了興趣,對於剛剛弄髒他的那件衣服更是一點愧疚之意都沒有了。

謝歆搭乘晚班地鐵回到家,精疲力竭地倒在沙發上,外面不覺又落起雨來了。她還是有點不放心地給姜楠打了通電話,語音提示對方已經關機了,謝歆心裡更是忐忑起來,剛剛應該問那個叫小武的也要一個電話,要是真的遇到什麼壞人就麻煩了。

外面的雨越來越大,姜楠又沒有帶傘,謝歆思來想去,還是打算親自去茂名南路看看。她在路邊等了半天車,一輛也沒攔到,叫車軟體也一直處在排隊中,謝歆又刷了兩遍朋友圈,直到怎麼都刷不出新的,終於等來了一輛車。

茂名南路的酒吧有名的沒名的,謝歆都找了一遍,彼時渾身已經濕透了,鞋子里的雨水蕩來蕩去,可依舊沒有看到姜楠的身影,問了很多人,都不知道那個所謂的小武到底是誰。眼看已經過了凌晨兩點,謝歆想姜楠會不會已經回去了,謝歆站在燈紅酒綠的世界裡,徘徊不已,然而,直到天都快亮了,謝歆回到家,發現家中依舊空空如也,這讓謝歆更著急了。

她又試著給姜楠打了幾次電話,得到的都是同樣的結果。謝歆窩在沙發上,打了兩個噴嚏,頓覺渾身瑟瑟發冷,想著最近網路上幾條女生被害的新聞,便猶豫要不要報警,又擔心如果根本沒有什麼事,或許只是姜楠手機沒電,和小武去別的酒吧玩了通宵,那她就是小題大做了。手機里能夠聯繫的人來來去去只有那幾個,這時謝歆才發現,除了姜楠,她在公司里一個朋友也沒有,真正遇到這樣的問題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她的手指一直在「SV王燁」的位置來回滑動,終於還是忍不住打了過去。

4

上海的天氣不知怎麼就進入讓人寒冷難耐的時候,星期一的早上,于飛虹明明穿了厚實的大衣,依舊覺得冷氣見縫插針地灌進脖子里,不覺打了寒戰。辦公室的百葉窗外,所有人還是像機械一樣沒有表情地忙碌,和戶外冰冷的色調別無二致。于飛虹從抽屜里拿出兩片葯就著咖啡吞了下去,然後對著鏡子稍稍整理了下自己妝容,振作了精神準備推門而出。

而在忙碌人群的另一端,姜楠正一臉愁雲地回復著電子郵件,對旁邊的謝歆完全視而不見。謝歆試探性地朝姜楠看了一眼,隨口抱怨了下窗外的天氣,姜楠只是快速地打字,簡直懶得開口應和一句。謝歆意識到自己多少得繼續說點話,打破這個僵局。

「我是真的急壞了,那天我也是擔心…….」謝歆的喉嚨還很痛,說話聲音有些嘶

啞,因為淋雨的關係,她的喉嚨也跟著發炎了。

姜楠終於停下手裡的工作,虛眯著眼睛看著謝歆: 「那我應該和你說聲謝謝?」

謝歆那天撥通了王燁的電話後,一五一十地把經過說給了王燁聽,王燁沉默了一會兒後讓謝歆在住處等她,半小時後出現在她面前,就在王燁準備帶謝歆去警局備案的時候,姜楠耷拉著外套,醉醺醺地打開了門,原本咧著嘴嬉笑的她在看到王燁的那瞬間一下子蒼白了臉色,宿醉一下清醒了。見她沒事,王燁便先走了,臨走時囑咐她們出門在外,還是要學會照顧好自己。那整整一天,姜楠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沒有和謝歆說一句話,房間里時不時傳來嘻嘻哈哈的聲音,好像是在打電話。謝歆渾身難受地窩在沙發上,一個噴嚏接著一個噴嚏,謝歆知道姜楠誤會了,但是她一句話也沒有解釋,因為她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那天雨太大了,我打不通你的電話,還專程去了一趟茂名南路,我想萬

「所以你就必須要一五一十地告訴SV,對嗎?」

「我不知道找誰。」

「謝歆,你這就是嫉妒。」姜楠硬生生地丟下這麼一句話,便再也沒有看謝歆一眼。

或許因為大家周一早上各自都有一堆事情要處理,所以即使是同一組的人,也沒有人注意到她們之間在鬧矛盾。而唯一了解事情的王燁,根本無心顧及她們的私事,因為菲英琦達成了30%原價率的合約,總部發來郵件要求其他工廠也要在三個月內完成同樣的指標,郭曉蓓和錢思思都紛紛跑到王燁面前抱怨,說蓮台和德費兩家工廠都是和BUNK合作了十幾年的大工廠,根本不可能像菲英琦那樣隨隨便便就答應下來。而與這兩家工廠對接的MD山崎和工藤都是去年才調過來的新人,更是和工廠交涉無果,事情全都壓到了王燁身上來。當初王燁坐上SV的位置後,考慮到郭曉蓓和錢思思的能力有限,特意把最好管的兩家大工廠分給了她們,讓厲如花管最麻煩的小工廠菲英琦,但是偏偏在這種時候,大工廠才真正成了難解決的大問題。

「以為把菲英琦談妥就了不起了?有本事讓她去搞定德費啊,說到底還不是欺軟怕硬。」錢思思翻著白眼在背地裡說著高娜的不是。

「就是就是,現在拽得嘞。」郭曉蓓也忍不住附和兩句。王燁不咸不淡地說: 「你們還真別以為她搞不定德費。」

「唉,王燁,你怎麼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錢思思也搞不懂王燁怎麼幫著高娜說起話來了。

自從那天晚上見到高娜出現在倪總的家宴上,王燁就猜到了她接下來的打算,談定菲英琦不過是第一步,如果她真拿下了德費,那她很快就會被上層提拔了,或許她的方式在王燁看來不入流,可領導層到底看重的是最終結果,這一點誰也不可否認。即使德費同意了30%原價率,也絕不是高娜的最終目的,她想要的絕對比這還要多得多。

王燁沒有再繼續聽郭曉蓓和錢思思的抱怨,告訴她們,如果有人做得到,她們就必須比那個人先做到,這是職場最基本的法則。認輸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抱怨更不是,辦公室里沒有人要去聽這些沒有價值的抱怨,用業績讓所有人閉嘴,她們是老員工了,更應該懂。郭曉蓓和錢思思雖然心中還是有不服,到底還是不說了,王燁讓她們兩人安排一下這一周的行程,她會分別去蓮台和德費,親自和兩個工廠的老闆談談。有了王燁這句話,兩人又安心不少,便各自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王燁打開電腦開始整理兩個工廠的資料,打算和于飛虹好好商量一下這件事。她回頭去看,于飛虹正在和別的SV說話,精神比之前好了不少,王燁心裡舒坦了許多。這時于飛虹注意到了王燁的眼神,慢慢地走了過來。

「郵件看到了?」于飛虹一手撐在王燁的辦公桌上,說道。

「嗯,我正打算整理好了資料和你聊呢。」

「行,我也正有事請和你說,剛剛人事部打電話給我說今年的團建打算定在蘇

州,我想著我們的迎新會一直拖著沒辦,乾脆就放著和團建一起,之前訂的那個酒店還要麻煩你去取消一下。」

「沒問題,這是小事。」

「最近煩心事比較多,大家就趁著這次團建好好休整一下吧。」于飛虹頓了頓,接著說,「對了,那天的事兒……….」

「什麼事?」王燁當然明白于飛虹所指。

于飛虹恬然地笑了笑。

辦公室的西南角,高娜蹺著二郎腿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目光如炬地盯著電腦屏幕,周圍的人一片噤然,做事都輕手輕腳的,從她身邊走過都屏著呼吸,唯恐打擾了她的思緒。

她的手指來回拉動著總部發來的那封郵件,郵件雖然提及了菲英琦這次的達成,但對於她是達成原價率目標的第一人這件事隻字未提,反倒是表揚了另外兩個MD對市場判斷準確,及時減少訂單縮減了春夏款的庫存。

高娜有些氣憤地關掉了郵箱,右手收回來撐著太陽穴的位置揉了揉,她不知道總部到底什麼意思,但她能確定,這絕對是他們故意這麼做的,他們不希望高娜因為這一點兒小成就就沾沾自喜,更重要的是,在他們眼中,高娜不過是一個新上任的新手MD,拿下菲英琦只是她分內應做的工作而已。

高娜起身走到窗戶邊上,冷氣一絲絲從縫隙里透過來,她突然想到在遠處東南亞時曾無比懷念上海這濕冷可怖的天氣,那時候每天汗涔涔地遊走在一間又一間破敗的車間里,看著那些手腳笨拙的當地員工費力地縫製著衣服,原本就火爆的天氣不太適合發脾氣,她只能嫌棄地用上海話在旁邊辱罵,但到底是對牛彈琴,沒有人知道她在說什麼。

有一兩次發燒找不到像樣的醫院,她都做好了要死的準備。有時候在擁堵的馬尼拉街頭,聞到那股讓人反胃的炒飯味,她都不止一次提醒自己,只要自己有機會能夠回到上海,她要把自己失去的那部分全討回來。

但當她真正站在上海辦公室的這一刻,內心的報復慾望通通變成了悔恨。回國的初始,不止一家獵頭打過電話來找她,跳槽加薪都是分分鐘可以實現的事情,但那對於高娜而言,絕不是這幾年在東南亞忍氣吞聲的目的。當高娜在海外辦公室聽到郭靖離職,于飛虹上任,林丹被調離的消息時,更是通過各方打聽到當時丁善正和田曉明在背後所做的一切。那一刻,她覺得好笑的是,這些都曾為著BUNK費心儘力的人,原來內心都是帶著無比憤恨和厭棄的,但即使如此,他們和自己一樣,也遲遲不肯放手,充滿執念、挖空心思想要找回屬於自己的那部分,可到底是為什麼?

答案只有一個——當他們戳破上層領導謊言的那一刻,不想承認無比信服這些的自己是如此的愚蠢。

眾人起身的動靜打斷了高娜的思緒,大家開始收拾東西拿著電腦準備奔赴周一的例會。高娜拿起自己的手機,找到倪總的頭像,給倪總發了一個表情,又迅己速地撤回了,看著「你撤回了一條信息」的提示,心想她必須趕緊進行下一步的行動,事不宜遲。

那天的會議氛圍比想像中更嚴肅緊張,投影連線的東京會議室里,坐著輪椅的新田中建突然出現在了現場,這是大多數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儘管老頭子的精神還沒有恢復到之前的狀態,但很明顯他已經無法對公司現狀坐視不理了。全球各處的會議室紛紛連線進來,所有人壓抑住驚訝和竊竊私語,響起一陣振奮人心的掌聲。新田中建的臉上始終掛著一絲陰冷,對著立式話筒清了清喉嚨,準備著振聾發聵的開場白。鏡頭掃到站在一旁的菊池,臉色比想像中更臭一些。同時讓大家意外的是,長年駐紮在紐約的Chari也飛回了東京出現在現場。與菊池不同的是,他臉上倒是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想著菊池這個「攝政王」的霸權生涯終於要結束了。

「我想,今天我出現在會議室確實讓不少人意外了,不過醫生給了我這樣的特權,大家便不用再對我的身體感到太多的擔心了。」新田的聲音聽起來鏗鏘有力,並不像是裝出來的, 「在我住院期間,很感謝大家的同心協力,讓BUNK保持著原始的動力和向上的激情。當然,菊池先生功不可沒,年度的營業額能夠同比繼續增長兩倍是我完全沒想到的,菊池先生確實是大家的榜樣,我希望大家把掌聲獻給他。」一陣熱烈的掌聲之後,菊池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像是剛剛吃了一大碗過期的拉麵,眉頭緊鎖得隨時要嘔吐一般。

新田接著說:「關於原價率調低這個方針,將會是我們公司接下來重中之重,隨著全球生產勞動力價格的提高,我們必須堅守的一點是,不能讓消費者為成本提高而買單。高出的成本必須靠我們在源頭上控制,十年前我們的一件T恤

賣79元,十年後的今天,我們依舊賣79元一件,這是只有我們BUNK可以做到的事情。但我們不是慈善機構,我們是社會人,生意人,我們要比其他人更清楚怎麼讓顧客滿意,同時也將自己的收入翻倍,這是我們的課題,在這一點上,菊池先生做得非常好。所以…..」

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地望著新田,他端起桌上的白水,喝了一口,然後朝旁邊的秘書招了招手,秘書俯身靠近新田,新田在他耳邊說了點什麼,然後見秘書幫忙調整了下話筒,再退到新田身後。

「所以,在降低中國工廠原價的同時,我們必須還要降低第三世界的原價率,那是我們尚未開拓的廣闊市場。越南、印尼、菲律賓、孟加拉國,那些勞動力更加低廉的國家,需要有一個有經驗的人長期去指導,我想這個人非菊池先生莫屬。」

新田突然閉口,所有人都愣住了,上海整個辦公室內鴉雀無聲。這時,高娜突然揚起手鼓起掌來,辦公室的其他人好像如夢初醒一般,也連連鼓掌。視頻里的新田終於揚起了微笑,然後轉身握住菊池的手,海外其他辦公室的人彷彿打心底為菊池開心似的,菊池深深地給新田鞠了一躬,語氣深重地說了一聲「謝謝」。

王燁注意到于飛虹緊捏著拳頭,會議後半段新田又說了些什麼,但對於王燁而言似乎已經無關緊要了。這次風向的改變突如其來,公司每一次高層的改變帶來的絕對是風暴一般的影響。新田對於菊池這段時間的管理肯定早就了如指掌,他清楚菊池在以某種快速摧毀公司的方式領導公司,但是這種摧毀的方式似乎又得到了新田的認同,而從他的話中看來,他不僅認同,甚至要變本加厲地實施到更多的地方。

對這樣的結果最無所謂的是高娜,菊池的下台是她早就預料到的事情。不僅是菊池,包括現在暫時得意的Chari,他笑得也未免過早。或許是高娜對於菊池早上那封未提及自己的郵件還有些耿耿於懷,不管怎樣,菊池的失望和崩潰是她今天早上最開心的事情。

高娜早就清楚這間公司最大的病灶,從來不是人與人之間的明爭暗鬥,這些爭鬥都是新田這個老頭子密謀的一部分。只要他還在一天,任何人都不過是他手中的一顆棋子而已,而他最喜歡的,就是看著每一顆棋子自我掙扎。多好,他不喜歡死氣沉沉的公司,他認為一家公司能夠活躍並保持激情的關鍵部分就是慾望,他在放大每一個人的慾望,再利用這種的慾望振興公司,到最後,公司只是一個吸收大家慾望的黑洞,無窮無盡。多可怕的男人,這就是新田中建。

高娜的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倪向東發來了一個親切的問號,有禮貌地詢問高娜是否有事。高娜扣上手機,沒有回復的意思,跟著散會的人群一起走開。臨走時,高娜和于飛虹打了個照面,于飛虹微笑著點了點頭,王燁走在於飛虹的後面,高娜走了兩步,突然頓住,回頭望著于飛虹說:「對了,菊池走了,我有種預感,林丹說不定快回來了。」

于飛虹面色沉穩地看著高娜說:「真巧,我也這麼想。」

高娜突然發出幾近粗魯的笑聲,朝著自己的工位走去,「風水輪流轉啊,轉來轉去,不還是我們這幫老傢伙。」

王燁看著于飛虹意味深長的眼神,想要說句什麼安慰的話,但是她還是什麼都沒有說,跟著于飛虹繼續走了下去。

5

林丹望著窗外,轉眼間竟又到了一年的末端,六本木的天空還是一如既往的湛藍如洗,簌簌飛舞的落葉裹挾著並不厚重的寒色,在林丹眼中如浮光掠影一般倏然而過。

她坐在這間空無一人的會議室里,牆上是新田中建和各個國家知名人士的合影,還有一些貼著有色圓形磁塊的圖表。桌面乾淨得一塵不染,書立間夾著幾本日文社科書,大致是歷史和經濟相關的內容,緊挨著的是一座黃銅檯燈,辦公桌旁邊有一個黑胡桃木的長形衣櫃,裡面應該掛著幾套隨時可以派上用場的商務裝。林丹每隔幾分鐘就忍不住望一眼牆上懸掛的吊鐘,但是走廊上安安靜靜,連過路人的腳步聲都沒有。等待的時間比想像中更長了一點,林丹點擊著郵箱上的刷新按鈕,一遍又一遍,但該看的都看過了,該回復的也早就發送了過去,她不覺又望向窗外,幾個日本女孩穿著短裙嬉笑而過,踏上停靠在站台的公交,緊接著消失了,一切都回歸到安靜的時刻。

前兩天Chari突然找到她,非常鄭重地和她說新田中建準備出院的事情,原本一直懸在林丹心裡的大石頭在這一刻反而被提得更高了。Chari說新田這次出院會有大事要公布,並迅速幫林丹訂了機票帶她前往東京,整個過程中Chari都沒有透露任何相關的信息,林丹自知也不方便問。在紐約的這些日子,她已經非常清楚Chari的脾性,他願意告訴你的事情,一定會第一時間和你分享,如若他沒有開口說,不管你怎麼問,他都會換著話題和你說別的事情。直到飛機快要降落成田機場的時候,Chari才意味深長地說:「Mr.Arata wants tomeet you alone and have chat.”看 著林丹有些意外的表情,他接著說:”Don’t worry about it, take it easy.」

林丹當然明白Chari為什麼這麼說,新田中建入院的事情和她本身脫不了干係。

半年前,藉由「RT679事件」做低BUNK股價,並趁機大量買入而擁有股權的她、丁善正和田曉明,最終也獲得了應有的份額,最後新田被氣得高血壓發作入院。而後丁善正回到上海繼續管理全球最大旗艦店,安分做他的店長,而田曉明拋售股票之後不知去向,她還能留在BUNK的海外分部,很大程度上是基於新田昏迷無法追究,公司上層管理混亂的原因。其實他們都只是想為當年公司對自己的不公而討個說法,郭靖被踢出局,完全在林丹的意料之內,若不是郭靖在她和于飛虹之間選擇了于飛虹,林丹也不會貿然答應丁善正的這場復仇計劃,但事已至此,她也並沒有後悔什麼。

而現在新田回來了,她的好日子大概也要結束了。

就在林丹有些出神的時候,門開了,林丹下意識地站起身來,準備向大老闆行禮,但定睛一看,發現並不是新田,而是他的秘書森野。那個穿著黑色西裝高大威猛的男人和林丹很親切地問了好,然後吩咐林丹稍作等待,新田先生根據醫生的叮囑必須每三個小時服一次葯。林丹點頭應和,這時,門被徹底推開了,坐在輪椅上的新田掛著一臉笑容被護士推了進來,森野立馬有禮貌地站到一邊讓路,新田笑得老練得當,顯得並不是那麼虛假,像是剛剛處理完了相當

棘手的事件,換來的一身輕鬆一般。

他手裡拿著電話,振振有詞地說: 「是的,對,是,大致和我設想的一樣,好,我知道了。」他掛了電話,朝森野和護士都招了招手,森野非常知趣地和護士走出去,然後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坐吧,林桑。」他按動了一下輪椅上的按鈕,將輪椅移到了書桌對面的位置,正視林丹,說道: 「你先放輕鬆,我不是要譴責你。」

實際上,林丹並沒有表現得那麼緊張,她心裡早就做好了打算,她手上那部分股份是她的籌碼,若非她主動轉讓,新田也不能拿她怎麼樣。說起來,她也是BUNK的股東之一,何況現在的她還是美國分部的CEO,她篤定新田暫時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去取代她。

「林桑,我想讓你回上海。」

林丹心中一顫,這是她沒有想到的安排。

「這幾年,BUNK在中國的事業越做越大,早已經不是十年前的規模了。我查看了下這兩年公司人員數目和職能安排,覺得上海事業部早就可以和東京總部相比了,所以,我打算把上海分部一分為二,目前的公司繼續負責生產,你到上海新公司去負責市場和營銷,出任BUNK商貿公司大中華區CEO,不知你意下如何?當然,如果你願意繼續跟著Chari留在紐約,我也完全尊重你的選擇。」新田中建雙手合十放在下巴的位置,著實像是在和林丹認真商量。

林丹一下子就明白了新田的意圖,整個大中華區運營和生產是最核心的兩大塊,如今于飛虹單槍匹馬管轄著生產的整個大頭,運營同樣需要與于飛虹旗鼓相當的老員工才能駕馭。雖然這一年BUNK在中國的營業額依舊在攀升,但林丹仔細分析過銷售數據,中國的營業額增長完全是因為店鋪基數的增加,相對於之前的店鋪數量較少的時候,其實是下降了,這些東西表面上看不出來,但和美國的銷售數據橫向比較,就很容易看出來,雖然新田中建住院期間,菊池一直在著力提升亞洲地區的銷售額,但真正賣得好的卻恰恰是歐美地區,店鋪數量只有亞洲地區的五分之一,但營業額卻可以比亞洲銷售總額的三分之一還要多。整個BUNK,生產部分幫著為公司降低成本,運營部分就必須賣出更多的產品才能讓公司走向更高的台階。新田是看到了她在紐約發揮的作用。

「如果你接受派返上海的調遣,我會讓你在公司的股份再增加1%。」新田直直地看著林丹,強迫的眼神中又帶著幾分引誘的意味。

林丹的心略微一震,她不確定新田是否真的不計前嫌要將重任託付給她,還是這一切不過是設下的陷阱,她不得而知。多出那1%的股份可不容小覷,雖然林丹覺得那是她在公司十幾年來應得的報酬,但當新田真正把這份紅利擺在面前的時候,她瞬間變成了貪戀乳酪的老鼠,唯恐美食背後的捕鼠夾會隨時關閉。

「新田先生想必也不是簡單地讓我接任吧。」既然到了這份兒上,林丹也無所謂乾脆說出自己的疑惑和擔憂。

新田中建暢然一笑,然後突然安靜下來,他轉頭看向窗外,天空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間暗了下來,天氣預報說今日有雪,大概是快來了。過了一會兒,新田中建才緩緩開口:「我想讓你幫我做一件事,這件事,非你不可。」

林丹低眉頷首,就知道事情不會那麼簡單。

「完成之後,我會圓你的一個心愿,你不必說,我知道是什麼,而且這件事,只有我能幫你…….…….」新田中建再一次露出那種不可一世的神情,驕傲而自滿地笑了笑。

此刻窗外彷彿穿入樓房之中的輕軌轟隆作響,淹沒了新田中建接下來的話。

潮湧般的人群從嘈雜的地鐵站里走出來,郭靖站在地鐵站口的便利店裡買了一瓶礦泉水,眼看那輛墨綠色賓利開來,司機朝他揮手,他開門坐上后座。司機見郭靖坐好,帶著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郭先生,我們準備出發了,老闆已經到了。」郭靖點點頭,看著墨色玻璃反射出梳著背頭的自己的臉,表情如同這輛豪華轎車一樣端莊而沉默。

車停在了外灘附近的酒店樓下,郭靖注意到站在門口抽煙的丁善正,他猜想丁善正在看見自己那瞬間會出現驚詫的表情,然而當他下車與丁善正四目相對的時候,丁善正只是默默地抽完了那根煙,然後蔑笑著對郭靖說了一聲:「好久不見。」

郭靖能讀出那一絲笑容背後的東西,看起來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也有下凡的一刻,到底和他這樣的人同流合污,那是一種勝利的表情。郭靖點頭問好,很自然地回應了一句: 「今晚你得多喝兩杯,不然我以為你還在為之前的事情生氣。」

丁善正立馬哈哈大笑起來,「之前的什麼事?我記性可沒那麼好。」

說著兩個人一起走進了酒店,接待的秘書並沒有把兩個人帶到方總的房間,而是刷卡到了不是客房的一層樓。郭靖見丁善正並不意外,想來他已是這裡的常客。秘書用卡刷開了電子門,一陣潮濕的氣息撲鼻而來,淡藍色的泳池在橘色的燈光下顯得格外魅惑,偌大的泳池中只有一人像海魚一樣穿梭,泳池旁是與地板相接的落地窗,窗外是閃爍著珠寶光輝的黃浦江對岸。秘書讓兩人換上拖鞋,踏上鋪滿馬賽克的地板,站在一旁等待。方有信來回遊了兩圈,然後從泳池裡露出頭,慢慢從泳池裡走出來,秘書快速地遞上浴巾,方有信隨意地用浴巾裹著身子,雖然已經上了年紀,但是方有信的身材還是保持得很好,特別是小腹上沒有什麼明顯的贅肉,由此可見他算是非常自律的中年人,光是這一點就應該讓人佩服。然後他吩咐兩人到旁邊的玻璃房裡喝杯茶,默默先朝前走去。

「這個天氣游泳比夏天更有意思一點。」方有信一邊說一邊從煙盒裡抽出一根雪茄點上,「這水池的溫度非常合適,如果你們有興趣,待會兒也可以試試。」他咧著嘴笑了笑,然後在一把靠背椅上坐下來,望著郭靖說:「善正說你們之前是同事,那正好,不必我再多介紹一次了。」郭靖早就料想到丁善正得知自己要和方有信合作的第一時間會說些什麼,不過這並不算什麼壞事。

「你的項目書我看過了,既然今天找你來,有些話我也就直說了。」方有信猛地吸了一口雪茄,吐著煙霧淡淡地說, 「格局太小。」四個字立馬蓋棺定論,不給郭靖任何反駁的餘地。

「謝謝方總的評價,既然方總覺得不合適,我想可能是我們沒有緣分。」郭靖並沒有對方有信這樣輕而易舉的否定感到生氣,相反,他表現得更自信了些。「我想問一個比較俗氣的問題,郭靖,能描述一下你的人生理想嗎?」

這時,有服務員敲門進來,端上一壺白茶,給他們各自斟上。郭靖恍惚間看著窗外的東方明珠塔暗淡下去,轉過頭說道: 「大概五年前,也曾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當時我的回答是,至少成為不被別人控制的人。現在回頭想想,那時候到底還是年輕了,能被控制並不一定是壞事,在某種程度上來講,其實是相對輕鬆的一種人生,不用靠自己去思考前面的路。換作現在,我倒說不出什麼冠冕堂皇的話了,簡單一點說,希望自己還能保持野心,可能是三十來歲的人應該做的事吧。」

方有信的臉上並沒有因為郭靖的說辭而有任何的波瀾。「野心…………嗯……..……」方有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三十來歲的時候倒是認真思考過這個庸俗的問題……..…….」可他似乎沒有要深入談論這個話題的意思, 「我不知道每個人的三十來歲是不是都有一種生活在水深火熱的感覺,人這一生的機會可能就只有那麼兩三次,抓住了和沒抓住,真的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你說是吧,善正。」方有信突然把話題拋到丁善正的身上,丁善正有些猝不及防地點頭。

「郭靖,雖然你的項目書在我看來是小格局的東西,但是從你來找我這件事上我看到一些閃光的地方,這是今天找你來的主要原因。」方有信放下雪茄,端起茶喝了一口,接著說:「你要我投資的那一筆錢,對我來說,只是非常小的一筆數額,可能連我兒子半年的零花錢都比不上,但是你必須清楚一點,對於任何一個投資人來說,哪怕只是投資一分錢,他們也希望拿到200%的回報,所以問題並不在於他們投了多少錢,而是到底這筆錢能夠產生多大的效應,這一點相信你早就打聽清楚了。」

「確實如此。」郭靖說。

「現在於我而言,我欣賞你,但並不看好你的項目,所以大致有兩個方案供你選擇。其一,我可以全投你的項目,哪怕最後並不賺錢,對我來說無所謂,但你必須和我簽訂一項條款,成為萬康集團的一員。至於讓你做什麼,我還在思考,我可以保證的是,你可以獲得你意想不到的利益;其二,你拿回你的項目,再想十個八個對我來說可能會看上的項目,周期有多長我不知道,可能是一天,可能是一年,但凡能打動我,就可以在天使輪給你足夠的資金去運作,但我要求的回報率比其他投資公司的條件要高得多。你得知道,萬康一年極少會有通過兩個以上項目的先例,如果你對自己有信心,這也未嘗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方有信頓了頓,笑道:「你資產方面的問題,我也已經基本了解,選擇權在你手上。」

說罷,方有信起身,對郭靖說:「給你一周的時間考慮,我先回房間洗澡了,你們倆可以好好敘敘舊,這個泳池留給你們。」

方有信走後,丁善正彷彿換了一張臉看著郭靖,他從口袋裡掏出香煙兀自點上,然後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對郭靖說:「怎麼樣,恨嗎?那種被掃地出門的感覺消化了挺長時間吧。」

郭靖毫不遲疑地說:「誰都不知道笑到最後的是誰,發愁也許是最沒用的事。」

丁善正朝著天花板吐了一個煙圈,好像根本沒聽進去郭靖的話一樣。郭靖反而淺笑道:「倒是你,原來也不過是場假勝利而已。」

這句話有些激怒了丁善正,「哼,今天我們倆都站在這兒,誰也沒資格笑話誰。」

「今天我聽到消息,說新田中建已經重掌BUNK了…………」

「那又怎麼樣?」

「希望你一切安好。」

「呵,我當然早就料想到了這一天,就像你剛剛說的,誰笑到最後還不一定

呢,有些事情你怎麼就敢這麼輕易地蓋棺定論。」

郭靖沉默了下來,抬手看了看時間,說:「我先走了。」

丁善正用力吸完最後一口煙,說:「接近方有信不是你的根本目的吧,還是你打算在我身上找到點什麼?」

郭靖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隨你怎麼想。」

郭靖臨走時,丁善正警告道:「其實有一百條大路可供你選擇,完全沒必要重新蹚這趟渾水,我要是你,絕對不會笨到非為難自己不可。」

「當年你在日本一樣有機會可以跳槽到更好的公司,但你也沒有選擇去,不是嗎?人哪裡真有那麼多選擇,大多時候也都是自我安慰而已。」

丁善正還想說點什麼,郭靖卻先一步走了出去,沒有留給丁善正這個機會。

推開旋轉門,郭靖一時間卻並不想回酒店,手機軟體提醒他明日一大早回北京的航班信息,他想找個看起來人沒有那麼多的酒吧來一杯黑方,喝高了誤機或許最好,這樣他應該就能更早地給方有信一個答覆了。其實該怎麼做,他心裡早有打算了,只是他不能讓方有信覺得自己是倉促之下做出的決定,這個等待的時間是博弈中必須拿捏的一部分。

6

「那時候我也沒想過要做服裝,那個年代,到了現在大學生畢業的歲數,就想著嫁人,你不想,家裡都逼著你,婚結了,孩子有了,那股奮鬥勁兒都全被老公和孩子給抽走了,所以還是被時代耽誤了。說起來,那時候我學的專業其實是物流管理,當然,現在完全用不上了,當初學的什麼我也全忘了。進BUNK的時候,就想著說當學習吧,那時候進個外企,臉上也是有光,相當於現在去國外鍍個金,薪資待遇都惹別人眼紅的,以為待個一兩年就走,結果年復一年,這公司就像塊磁鐵,一旦被吸上啊,怎麼都走不掉了。」

「學物流的話,到底還是和船運貨運什麼搭界的呀,像我學什麼,半導體,哈哈,說出來就笑死人了。進BUNK之前,我就是做半導體的,和服裝才是真正的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是我那時候就覺得做服裝好洋氣啊,覺得至少是和時尚有點關係,結果真正做了服裝才知道,完全不是自己想像的那個樣子呵。那些光鮮亮麗和我們品牌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有時候都想不通我們的衣服怎麼這麼好賣,大家真的一點不覺得丑嗎?」

「你說丑,每一季度的聯名款我看你比誰都愛穿。唉唉唉,我說你們新人啊,真的,有別的出路就早點走吧,作為一個老前輩的忠告,你要真是在一個行業待上三年以上,你哪兒哪兒都去不了了。誰要啊,換新行業就完全是個新人,那麼多廉價的大學生不要,要你哦,那時候後悔就來不及了。」

去往蘇州團建的其中一輛大巴上,其他幾個組的老員工不時聊著天,一邊朝著謝歆姜楠這樣的新人吐苦水,一邊又給她們所謂「善意的忠告」。姜楠假裝認真地聽著,不覺故意反問一句:「那在各位眼中,什麼是好企業啊?」

說自己曾經學物流的那個女人從包里拿出粉餅在臉上拍了拍,說:「丫頭,你學什麼專業的?」

「社會關係。」

女人驚詫:「那是什麼?」但她很快就掩飾了自己的無知:「其實學什麼都無所謂,你看你的模樣,拍廣告,當演員,都合適,哪怕做個網紅,你瞧瞧那個誰,就是每天在網上曬搭配的那個,還沒你一半好看呢。現在這個時代給你們年輕人的機會多了去了。說實話,我要有你這身段,絕對不待在BUNK。」

「不過說實話,在上海的年輕人還是要務實一些。我之前去北京看我女兒,哎喲,他們學校那些年輕人啊,我真的一個個看不懂,化妝品哦,比我用的都還貴,晚上不是在五道口就是在工體,你都不知道她們哪兒來這麼多錢揮霍。在上海嘛,女孩子還是本分得多,實打實靠自己,是伐?」做過半導體的女人很快接過話來。

姜楠聽著她們又嘰嘰喳喳爭論起來,對於那些毫無意義的說辭,就和窗外高速公路上的風景一樣寡淡,頓然失去了興趣。

坐在前排的謝歆雖然一直望著窗外發獃,卻一直聽得很認真。說實話,她們討論的這些內容,確實激起了她的一些思考,目前的工作真的是自己喜歡的嗎?進公司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學到的東西並不多,更多的時候還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可以做什麼,這種迷茫的狀態可能還要持續下去。想到剛剛來上海的時候,完全是看在上海的金融業屬於全國翹首,自己可以有機會進入大學所學相關專業的公司才來的,但是眼下卻完全走上了另一條路,就像那幾個議論紛紛的前輩說的,一旦你在這裡待久了,想要換行業的機會就更渺茫了。

謝歆微微嘆了口氣,騎驢找馬投簡歷的時期已經過去了,她已經不再接到其他

公司的面試電話,再過兩個月,她連應屆畢業生都算不上了。

並行的另一輛大巴上,王燁正戴著耳機聽著英文廣播,旁邊坐著正貼著面膜揉著太陽穴的厲如花,後排不時傳來錢思思的呼聲以及郭曉蓓和男友聊天的語音。

「Kelly,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但我不知道該不該問。」

雖然王燁把廣播的聲音調到足夠大,但她還是一字不漏地聽清楚了厲如花的說話。

「你問吧。」王燁摘下其中一隻耳機,準備好聽厲如花的問題。

厲如花靠近王燁耳邊小聲說道:「如果說,現在有獵頭打電話給我,想挖我去別的公司,工資比現在高出一倍,你覺得我應該去嗎?」

王燁取下另一隻耳機,認真地看著厲如花,說:「你完全可以去比現在工資高

厲如花倒吸了一口氣,很滿意地笑了,輕輕掐了一下王燁的手,說:「我也這麼覺得,問了幾個人,只有你真正說到了我心坎里。」

出兩倍以上的公司,如果只是高出一倍,我覺得你可以再等等。」

厲如花試探性地摸了摸面膜的乾濕程度,自顧自小聲嘀咕道:「說實話,最近

公司的風向變化太快了,我有點暈,真的很怕突然之間高樓就塌了,我經歷過一次,就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

厲如花作為一個在職場摸爬滾打這麼多年的老手,怎麼會真的是來詢問王燁,這一點,她們彼此都心知肚明。但王燁明白厲如花的擔心,可她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說,如果厲如花真的離開了,她也不會感到意外,就公司目前的狀況來看,誰也不清楚明天是什麼樣子,未雨綢繆是應該的。

傍晚時分,于飛虹開著自己那輛路虎,幾乎和幾輛大巴一起抵達金雞湖大酒店門口。金雞湖大酒店位於金雞湖和獨墅湖之間,綠樹成蔭,依山傍水,環境和視野都相當好,BUNK直接包下了他們的別墅區,除了幾位高層外,員工都是兩人安排一整套別墅房,也是相當闊氣。和大巴上下來的那些人不同,相比他們那一臉疲憊想要立馬撲到酒店房間大睡一覺的模樣,于飛虹穿著一身白色的翻領風衣,踩著酒紅色高跟鞋,利索地關上前車門,完全一副英姿颯爽、精神抖擻的樣子,即使落日餘暉已經漸漸淡化到黑暗之中,也能看出於飛虹渾身上

下閃著金光,好像這三四個小時的行車過程對她的精力毫無影響。

于飛虹推開十字旋轉門,走進酒店大廳,和王燁打了個照面,這時高娜正拖著一個笨重的路易威登的箱子進來。相對於平日,她今天穿得相當保守,進門之後連打了兩個噴嚏,不出意外,應該是前幾天穿得太過風騷沒有抵擋住突如其來的寒潮,感冒了。謝歆也跟著一行人慢慢走了進來,姜楠和她隔著一段距離,兩人似乎還沒有因為之前的事情和解。

前台把兩個相鄰的房間房卡分別給到高娜和于飛虹,高娜低眉笑道: 「晚上要不要一起喝一杯,說實話,我沒那麼想參加明天中午的迎新會,最好今晚喝得夠醉,明天徹底睡到下午。」

「你的酒量我還不清楚?那待會兒在酒樓那邊見了。」

「我完全OK,不過我可沒辦法缺席明天的迎新會,所以只能陪你點到為止。」

說著,高娜故作優雅地將行李箱交給服務員,大搖大擺地朝著酒店的接送車走去。

厲如花站在後面,朝著高娜離去的背影翻了個白眼,然後拿著房卡對王燁說:「你晚上什麼安排? 」

「我要是說繞湖夜跑,你是不是要朝我翻更大的白眼?」

「你就是這樣的人,我早就習慣了,那你跑完來找我,我們去吃夜宵?別跟我說你要保持身材過了八點就不吃東西這種鬼話。」王燁無法拒絕地聳肩答應。

很快,大廳里的人各自為伍,分別散去。突突前行的觀光車上,謝歆思考著等會兒要怎麼和姜楠打開話題。雖然現在兩人在不同的車上,但待會兒還要走進同一扇門,雖然這段時間在家兩人都很少說話,但長期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她也希望能夠借著這次機會,和姜楠徹底解開之前的心結,然而當謝歆打開那棟別墅大門的時候,姜楠並沒在屋裡。或許她在後面的車上,謝歆只能這麼想。她把帶來的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品拿出來,準備看一下等會兒吃晚餐的地方,但是這個酒店的床真的太舒服了,房間里散發的香氛讓她徹底放鬆下來,謝歆只是想坐一會兒,卻一下子就趴在枕頭上睡著了。

因為毗鄰兩大天然湖的緣故,剛剛入夜,別墅窗外的空氣里就騰起了淡淡的霧,道路兩旁橙黃色的燈光透著霧氣讓沿途變得更加迷幻。

高娜蹺著腿坐在高腳椅上,端著一杯馬天尼和于飛虹輕輕碰杯,然後嫌棄地說調酒師少給她放了兩顆橄欖,于飛虹指著窗戶外遠處的「大秋褲」(蘇州著名地標建築東方之門的俗稱)說: 「那個建築啊,以前是我上班的地方,那時候還不是這個樣子。」

「噢,對,你是蘇州人,我都差點忘記了,你現在上海話說得可比我還溜。」

于飛虹輕輕抿了一口酒杯里的酒,說:「有好幾年我都不大願意回蘇州,幾年

後回來看看,發現已經完全不是記憶中的樣子了。其實蘇州變化也沒那麼大,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那種陌生的感覺。」

高娜大概也沒想到于飛虹會突然用這種掏心掏肺的語氣和自己說話,慢慢也放下防備說: 「人不就是這樣,你以為能逃多遠啊,最終不都還是要回到最初的地方。」

「高娜,你說如果當初我們沒有進BUNK,現在會在哪裡?」

高娜一手托著下巴,一手的食指輕輕敲著桌面,略微有些出神,「呵,還能在哪兒,大概也不會比現在好到哪兒去,人生哪裡有什麼如果。」

于飛虹輕笑,「也是,我可能是近鄉情怯了。」

「不,你只是還不夠醉。」說著,高娜又敬了于飛虹一杯。

轉眼間,她杯里的單麥威士忌見底了,又招手問服務員要了一杯。高娜讓服務員把背景音樂調得歡快一點,她不想在死氣沉沉的氛圍里睡著。高娜走下高腳椅,把酒杯放在桌上,跟著音樂扭動了兩下,露出幾分魅惑的神情,讓服務員給她這位老姐姐送兩杯酒,高娜確實有這樣的魅力,弄得服務員小哥非常不好意思,真的給她們各自送了一杯單麥威士忌。

高娜想拉著于飛虹一起動起來,但于飛虹實在沒有這個心思,高娜挑逗著那個小哥,對於飛虹說:「如果我能再年輕十歲,今晚一定不放過他。」于飛虹看著

那小哥滿臉通紅,一直低著頭不說話,就知道他是剛出社會不久的小孩子。於

飛虹低聲在高娜耳邊說:「你現在也很年輕。」高娜被于飛虹這句話徹底逗笑了,服務員的手一抖,酒都灑在了杯子外沿。

這時木門被推開了,李歐帶著兩位男同事走了進來,看見微醺的于飛虹和高娜,驚詫間像是走錯了門,突然有點想退回去換一個地方,高娜一口叫住了他,「怎麼,就這麼不待見我們?」

李歐打著哈哈說「哪有哪有」,然後拉著兩位同事在旁邊的卡座坐下:「你們喝什麼,我請客啊。」

高娜脫掉了外面那層玫紅色羊毛外套,毫不忌諱地露出深黑色的蕾絲短袖,兩個年輕的男同事突然有些尷尬,側目看著李歐。高娜熟視無睹地坐回之前的高腳椅,笑著對於飛虹說:「哎,不管自己多少歲,那些年輕的小夥子總是讓人覺得可愛。」

于飛虹也徹底放鬆下來了,突然聽到高娜說:「要是現在林丹也坐在這兒,我們仨真的可以好好敘敘舊,這一晃,我們竟都在一起十幾年了,你都不敢想。」

兩人相視一笑,不知道為什麼,于飛虹竟被高娜這無心的一句話弄得有點想哭,她望著窗外,女貞灌木叢後星星點點的零星燈光,映照著這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

平靜湖面忽然有了細微的波紋,湖岸邊匆匆而過的光亮小點,是兩輛車一前一後在競賽。前面一輛寶馬車上,姜楠坐在副駕駛降下車窗,望著一直被擋在後面的法拉利,吐了吐舌頭。後面的法拉利不急不慢也沒有打算要和他們杠下去的意思,索性慢悠悠地開起來。

姜楠轉頭看向正在開車的小武,帶著幾分滿不在乎的語氣說:「喲,你今天有空了?」

小武用力踩了油門,叼著煙支吾道:「來見你還這麼酸?」

姜楠輕哼了一聲,「那這一個多星期也沒見你聯繫我啊。」

小武一手握著方向盤,將嘴裡的煙夾到另一隻手上,朝著窗外彈了彈煙灰,說:「不聯繫不代表不想,口口聲聲說著想卻一直不見面豈不是更無趣?」

「所以?」

「當時我們就說了,在一起的時候保持輕鬆的關係,不糾纏,不追究,不幹

擾,這樣不好嗎?想見的時候就見,平日也有各自的生活。」

姜楠對於這樣的答覆似乎並不滿意,從後視鏡里看著那輛慢下來的法拉利,突然賭氣道:「那你停車吧。」她拉了一下方向盤,整輛車差點偏軌開到湖裡。

「幹嗎?」小武有些氣憤,緊急踩了剎車。

「沒什麼,不樂意坐了,我就想下去。」說著,姜楠拉開車門,一腳踏到有些柔軟的土地上,再用力甩上車門。這時後面的法拉利已經停下來了,小武沖著姜楠吼了兩聲,姜楠像根本沒聽到似的朝後面的車走去。法拉利上坐著一個和小武年紀相仿的男生,穿著一身看起來並不出眾的休閑裝,但仔細觀察發現都是名牌的限量款,散在前面的劉海精心打理過,像是要去見重要的人,高挺的鼻樑下是略厚而性感的嘴唇。姜楠敲了敲窗門,男生把車窗降下來,問:「怎麼?」

「讓我上去。」

「哈?小姑娘,這麼霸道的嗎?」男生朝前面望望,「小兩口吵架了?」他詫異地笑了笑,似乎並不想摻和他們的戰爭。

還沒等他答應,姜楠自行開了車門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上,冷淡地說:「他不是我男朋友,他是個騙子。」

「男人都是騙子,你怎麼知道我就不是,就敢上我的車?」

這時小武也甩了車門下來,拍著姜楠座位副駕駛的車窗,說:「你要不下來,我就走了。」

男生看著這對小年輕,笑著說:「下去吧,談戀愛吵架很正常。」

姜楠翻了個白眼,沖著對方說:「你怎麼這麼啰唆?開車吧。」

男生輕微揚起嘴角,拉動換擋桿,一手轉動方向盤,車迅速將小武甩到了後面,姜楠從後視鏡里看到小武惱怒和落寞的表情,滿意地笑了笑。手機迅速跳出好幾條小武發來的信息,姜楠直接調了靜音,把手機塞進了口袋裡。男生朝著姜楠看了一眼,默默地搖頭沒有說話。

「你看起來這麼年輕,就開法拉利,是富二代吧?」姜楠一手放在車窗窗沿上,食指輕輕敲擊著玻璃,隨口問道。

「對啊,富二代是貶義詞嗎?」

「你自己覺得是就是咯。」

「你上了我的車,還要罵我,真不怕我把你拉去賣了?」

「還不知道誰賣誰呢。」姜楠嘟著嘴說道。

車緩緩開了一小段距離,姜楠覺得無聊,她的目光時不時朝旁邊瞟去,假裝不經意地問道:「你叫什麼啊?」

「倪贇。」

「哈哈哈哈,你名字也太好笑了吧。」

「我謝謝你啊。」倪贇挑了挑眉,對這種95後的女生真的是喜歡不起來。

車繞著湖開了一段距離,姜楠注意到車突然放慢了速度,疑惑地問道:「怎麼了?」倪贇朝前抬了抬頭,示意姜楠往前看,然後說道:「我女朋友。」車前不遠處,一個白色的小點慢慢地朝著他們靠近,姜楠慢慢看清迎面跑來的那個女生,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她眼看著王燁一步步靠近這輛法拉利,不覺眉頭緊鎖,正襟危坐,雙手緊緊地握住安全帶。

「她是你女朋友?」

「對啊,你認識?」倪贇說著停下車,打開車門走了下去,和王燁揮手。王燁注意到副駕駛上的姜楠,原本有些意外,但也沒有多問什麼,反倒是對倪贇不請自來有點看法。姜楠低著頭不敢直視正在對話的王燁和倪贇,即使車窗外的燈光暗到基本看不清他們的臉。

「我就知道你在這附近跑步。」倪贇一手插在褲袋裡,有點得意地說。

王燁拍了拍倪贇的肩膀,說:「房間里可沒有準備你的床鋪,你今晚是打算睡

車裡嗎?」

「我又沒說要留宿,我就開車過來看看你不行?待會兒還要回上海準備明早的會呢。」

王燁拿倪贇沒辦法,還是忍不住輕輕瞥了姜楠一眼,問:「怎麼的?」

「吃醋了?」

王燁笑道:「吃自己下屬的醋嗎?我還沒有老到對自己如此失望的那種程度。」

「你下屬?」這下換倪贇笑了,「看來你這個領導沒有調教得當嘛。」

「我不喜歡別人管我,自然也不想去約束別人。」

姜楠猜到他們在討論自己,簡直悔死了,這次上了倪贊的車,加上上一次謝歆告狀的事,王燁應該在心裡徹底給自己畫上了一個叉號。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臉頰燙紅,只能默默低著頭,假裝玩手機。然而姜楠慢慢鎮靜下來,她一直以為像王燁這樣冷若冰霜的女人都是單身工作狂,卻沒想到王燁居然有一個如此多金又一表人才的男友,一想到這裡,不免嫉妒起來。緊接著,她微微抬頭,注意到兩個人的表情都很輕鬆,沒有像要吵架的意思,她安心下來的同時又有點失望,只覺雙頰發冷,有點生痛。原來自己是這麼不起眼的一個人,車窗外即使是只穿著一套運動裝的王燁,在這一刻也看起來那麼迷人,這是姜楠不想承認的事實,王燁臉上的自信、無畏、乾脆利落,任何女人此刻站在旁邊,都會有一種相形見絀的感覺。

姜楠默默地打開了車門,沒有要打斷他們的意思,她輕腳落地,想避過王燁的眼神,然而卻還是被王燁望見了,用一種坦然的眼神望著自己,彷彿她更像是在深夜裡迷路無助的小丑。倪贇回頭的時候,只看到姜楠大步沒入樹林中的背影。

姜楠清楚自己退場的姿態並不好看,但好歹全身而退給了自己喘息的機會。到底是入冬後的夜,風吹在她的背上有些發涼,她越走越快,乾脆奔跑起來,她有點擔心會突然撞見小武,看見自己此刻好笑又落魄的樣子,但是她又突然有點想小武像個痞子英雄一樣,可以在這個時候帶她離開。

倪贇和王燁在湖邊走了一小段路,月光照在絲緞一樣的湖面上,偶爾風動的波紋像是藍緞子上的一絲褶皺,四周簌簌的風混雜著灌木叢細碎的聲響,彷彿給兩個人特地隔出了一個適宜的空間。月朗星稀,雲層漸漸遮蓋了頂上的月亮,一王燁注意到倪贇臉上的光突然暗了下去,只聽他突然開口道:「聽說你們公司打算調低生產原價,降低到30%以下是嗎?」

就知道了,沒想到消息現在才傳到他耳中。

王燁輕輕地「嗯」了一聲,並不像是特地在回答他這個問題。她原本以為倪贇早

「這麼重要的信息,你怎麼沒有提前和我說?」其實在第一時間得知這件事的時候,他就有些按捺不住想要打電話給王燁,但他還是忍住了,決定有些事還是當面說比較好。

「你知道的,平日我們之間不談公事,這是開始說好的規矩。」

「好,OK。」倪贇盡量平復自己的情緒,「可你知道降到30%意味著什麼嗎?」

「知道。」王燁盡量讓自己心平氣和,「倪贇,我攤開說,提前告訴你,就能改變什麼嗎?我提前告訴你,德費和德魯可以因為這個原因拒絕BUNK嗎?如果可以,那我承認沒告訴你是我的疏忽。」

「我只是…………」倪贇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只是不想讓自己看起來那麼被動,被動到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我卻是最後一個知道。」

王燁意識到他在意的點是什麼了,看著倪贇略顯委屈的表情,也軟下心來,主動牽住了倪贇的手,想要說上幾句安慰的話,倪贇卻突然側臉正對王燁,鄭重其事地說:「對不起,這次的股東大會上,我確實投了反對票,如果BUNK執意要調低原價率,那德魯與Antil將放棄和BUNK合作,並不再提供PrueN76的面料。我不會跟著我爸的工廠發瘋,也接受不了這種強權欺人的架勢。」

王燁看著倪贇堅定的眼神,她自然知道倪贊力排眾議的堅持,也清楚他的決定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樣的麻煩,哪怕最終自己會成為勸他合作的說客,她此刻也是發自內心地握緊了倪贇的手,說:「沒關係,我支持你。」

這是倪贇沒有想到的答案,晚風吹亂了王燁前額的頭髮,他伸手捋好,輕輕在她耳邊說:「那我今晚可以留宿嗎?」王燁笑著也湊在他耳邊,說:「可以。。」倪贇正喜出望外,王燁接著說,「正巧客廳有個沙發。」

姜楠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剛好路過亮著燈光的酒館,看著玻璃窗里微笑著的每一個人,突然有些憤怒。

她拿起手機,看著小武發來的最後一條信息——既然如此,各自照顧好自己吧。

她試探性地回了一個表情,系統提示對方已經把她拉黑了。她自嘲地笑了笑,很快又憤怒不已,說來像他這樣四處留情的公子哥,也不值得姜楠生氣,可一想到要不是因為他,自己也不會鬧出這麼大一出笑話。

姜楠趴在別墅區前的一輛路虎上,掏出口袋裡的鑰匙,在車門上重重地划了兩筆,然後低頭看了看車輪。

此刻,不遠處的房間內,睡眼矇矓的謝歆從床上起來,正好透過窗戶看到路燈下的姜楠,謝歆揉了揉眼睛,再看過去,卻已空無一人,剛剛那個是姜楠嗎?謝歆懷疑自己或許是眼花了。

酒吧的落地窗內,高娜徹底嗨了起來,她不知道從哪裡搞來一條絲巾,蒙在臉上,跟著音樂搖曳起來,凹凸有致的身影在閃爍的燈光中徘徊。李歐和其他幾個男同事也喝得上了頭,鼓掌吆喝,讓高娜再跳一支。

高娜走過去,肆無忌憚地挑起李歐的下巴,說:「那你和我一起跳。」李歐先是嚇了一跳,搖頭拒絕,周圍其他同事當作看熱鬧,反而把李歐往台上推,李歐勉為其難,只好摸著後腦勺紅著臉上去。高娜拉著李歐穿梭在各個卡座之間,後面又進來的幾個同事也情不自禁地笑開了。

于飛虹也醉了,看著這些年紀相仿的同事,好像今晚一夜之間回到了他們十多年前的模樣,沒完沒了的酒,和無須顧忌的夜。她從口袋裡抖出最後一根煙,點燃,吮吸,朝著天花板吞吐,一手托著下巴,眯著眼看著眼前熱鬧的一切。她給自己又倒了一杯啤酒,敬這哪怕只是曇花一現的夜。

于飛虹的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來電是一個陌生號碼,她疑惑在這個時候誰會打電話來,第一反應是不是自己的丈夫,她迅速地接了起來,但是屋內嘈雜的聲響讓她聽不清對方到底在說什麼,隱隱聽到「兒子」兩個字,她快速繞到了門口,在只有風聲的室外,重複地問了一遍: 「不好意思,麻煩您再說一遍,我這邊信號不太好,剛剛沒聽清。」

「您是林一凡的母親吧……」

于飛虹突然抓緊手機,酒精一下子衝上頭,只覺得頭皮發麻,寒風吹得她瑟瑟發抖,剛剛那沉浸在輕鬆中的表情頃刻消失,她眉頭緊鎖,雙唇微微顫動,不確定地問了一句:「他現在在哪兒?」

屋內歌舞昇平如常,沒有人注意到于飛虹掛完電話之後飛速離開。于飛虹跌跌撞撞,手腳慌亂地跑到自己的車前,她盡量控制著自己波動的情緒。坐上駕駛座,望著照射燈前一片黑暗的路,她明明記得鑰匙就在口袋裡,但是此刻卻怎麼也摸不到,打開車門,突然聽到車鑰匙墜地的聲音,彎下身子去找,滿頭大汗終於在車盤底下摸到,當她抬頭時,看到了那突兀的劃痕。

她愣了愣,頓了幾秒。

于飛虹回到車上,用鑰匙發動了汽車,靠著椅背,深吸了一口氣。她還是不敢相信剛剛那通來自醫院的電話,說兒子下午放學的時候和幾個高年級的學生鬥毆,頭撞到了牆上,還在昏迷中。她一腳踩死了油門,直直將車開了出去。

車快速駛過了度假酒店的灌木林,恰巧從王燁和倪贇的身邊擦肩而過,王燁注意到了那是于飛虹的車,看著她橫衝直撞地往前疾馳,王燁意識到有些不對勁。

「是於總,她這麼急應該是出了什麼事。」

倪贇拿出鑰匙開了車鎖,朝王燁招手,「上車!」

于飛虹的車很快就上了高速,車前燈光中開始飄起了紛紛雜雜的細雨,很快地面就濕了起來。

倪贇的車緊緊地跟在後面,王燁焦急地看著前排的汽車,「她這麼晚了到底要去哪兒?」

「你也別著急,或許…………」倪贇突然想起之前送于飛虹去醫院的那一個夜晚,又有些猶豫地說,「或許只是突然有公事。」

于飛虹突然用力轉動著方向盤,迅速將車開往快車道,將倪贇的車甩在了後面。此刻酒精作用讓她感覺到眩暈,完全沒有辦法讓車慢下來,想著只要再撐一下,前面的路況也不會有問題,她應該很快就能回到上海了。這時前面的貨車始終沒有加快速度,她得想辦法繞過去,剛剛加速,就感覺到了有些不對勁,車輪旋轉的力度左右並不勻稱,隨即一陣吱吱作響的摩擦聲,她還沒來得及放鬆油門,車以整個斜度橫了過去,後面一輛雪佛蘭緊接著就撞了上來。于飛虹只感覺整個身子瞬間騰空,好像已經不屬於自己,她的車子像火箭一樣飛了出去,直直撞上了隔離帶的燈柱。

等她恢復意識,發現自己的頭卡在安全氣囊和儀錶盤之間,四肢已經失去了知覺,冷風直直灌進了她的頭髮里,她感覺到左臉傳來的劇烈疼痛感,鮮血一滴滴墜在自己的腿上,破碎的玻璃碴扎在她嘴角的位置,拉開一條長長的口子。她看著方向盤前方閃爍不止的燈光,聽著周而復始的鳴笛,費勁全力拉開了車門,卻再也沒有力氣往前哪怕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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