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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重逢

1

王燁確認當下這封近千字的郵件沒有任何錯別字及標點問題後,附上工廠剛剛發送過來的之前的檢品報告文件,然後將電腦放到了于飛虹面前。于飛虹移動著游標,逐字逐句地審讀郵件的內容,眉頭始終沒有舒展過,看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于飛虹看了王燁一眼,王燁毫不閃躲,于飛虹長長舒了口氣,平心靜氣地對王燁說了兩個字:「發吧。」

這封郵件里,包含了她對公司相關人員的致歉,對工廠的審問,以及對接下來事情的應對策略,然而,她從始至終沒有直接回答高娜的任何問題,只在結尾處寫道:成衣縮水的問題,到底是縫製工廠的疏忽,還是面料本身存在問題有待商榷,但面料開發階段是由MD聯絡的,麻煩藤原先生將聯絡方式轉交給高桑,以便後續工作不會出現問題。

最後一句實則是對高娜半途殺出來叫囂的一個回擊。衣服縮水這件事,在最終檢品階段根本無法判斷,而是在樣衣水洗測試的階段來判斷的,王燁的一句話點出了高娜的不專業,又順勢在高娜歸國上任前給她安排了任務。衣服出了問題她可以管,但若面料本身就有問題,那就是MD的職責了,是否為了節約成本而選擇了不合格的面料,也可能造成最終商品的問題。可以說是既在情理之中,又解了一己之氣。雖然于飛虹沒有明著挑出這句話的問題,但心裡還是為王燁這樣的桀驁在心中打鼓,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兩人還沒見面已經這樣針鋒相對,並非什麼好事。

這封郵件發出後,高娜並沒有什麼回應,反倒是藤原在後補了一刀,說面料的事就拜託高桑了,他會將相關文件和之前的聯絡人都發送給她。這下高娜立馬回復了藤原,說一定會儘力調查。簡單的一句話,卻有些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感覺。

于飛虹看著王燁略佔上風的神色,提醒道:「別得意,事情可不是那麼簡單的。即使面料有問題,你沒在生產過程中發現,也有責任。」

「我明白,只是看不慣她還沒上任就壓著別人做事的樣子。」「你這脾氣,還是收斂一點好,高娜不是什麼善類。」

「我有我的底線。」

「你現在也是個領導了,不是當年那個新人。」「做領導不就是為了說更多想說的話嗎?」

這句話問得于飛虹啞口無言,半晌,于飛虹問:「適當容忍這麼難?」

「'威武不能屈」,中學課本上孟子的話,最記得這一句。」投鼠忌器可不是她的風格。

于飛虹認輸,既然王燁有自己的想法,她選擇尊重。「這件事不能掉以輕心,後面交期前倒的單子可能出更大的問題。」

「我想先去看看面料報告,待會兒我會抽兩件樣衣先做水洗試驗。」「這個單子是誰跟的?」

「現在追究誰跟的也沒有意義,調查清楚原因比較重要。」「是厲如花?」

王燁沒有回答,于飛虹便知道了答案,「你保護手下的人沒有錯,但是也應該讓她們承受一些壓力。」

「嗯,我知道怎麼做。」

「隨時和我報告後面的情況。」

王燁點頭,退出了于飛虹的辦公室。她從樣衣間找到兩件同款的樣衣,先量好尺寸,記錄下來,帶到洗衣房,調到最大轉速,然後按下啟動鍵。她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默默地看著滾筒旋轉,陷入了沉思。

樣衣的洗滌報告她已經查過了,縮率都在可控範圍內,基本沒有問題,也就是說,這個過程她沒有出錯。但是于飛虹剛剛講得也沒有錯,如果總部追究起來,即使她負責的階段沒有問題,是在前期面料階段出錯的,她一樣也會連帶受罰,雖然自己把責任推給了MD,但高娜一定會想方設法把她重新卷進去,作為高娜曾經的下屬,王燁太清楚高娜那些並不光明的伎倆。

想著想著,洗衣機停止了運作,王燁從中取出衣物,再次測量,前後數據相差不到半厘米,是在合理範圍內。說來樣衣檢測是沒有問題的,那就是生產面料中混雜了不良品,才可能導致這樣的情況發生。如果真是這樣,只能從積壓在倉庫的面料下手,每卷選三尺,做水洗測試,只要測出縮率不穩定的那幾卷,就抽出來向面料工廠索賠。

但如若真是出現這種情況,事情就複雜了。已經做成成衣運輸到店鋪的部分,完全沒有辦法知道哪一批次用的是哪卷面料,如同大海撈針。真的鬧到那一步,誰都不好收場。

王燁將測量尺寸的表格用掃描儀掃入電腦,這時包里的手機震動起來,王燁伸手去拿,結果卻掏出了郭靖的那一台,她若有所思地按亮了手機,事情好像都堆到一起了。換回自己那台,原來是倪贇發來的提醒,周末歌劇的票已經取好,明天開車去接她,讓她在家等著就行。

王燁放下手機,坐在椅子上,放鬆靠在椅背上,其他人都去會議室開周總結會了,空蕩蕩的格子間落得安靜。原本以為今天上完課就可以提前下班,好好給自己一個放鬆的周末,奈何越是有期望越是瞬間落空。

她點開軟體,給自己訂了一張次日去往商丘工廠的高鐵票,然後給倪贇回了一條信息:sorry,去不了了,周末要去一趟商丘,找個朋友陪你去看吧。

以為倪贇又會耍少爺脾氣,怒髮衝冠,誰料這次卻極為平靜,僅短短回了一句話:什麼時候你也愛上加班了?

這句話像是對王燁的諷刺,工作之外絕不佔用自己私人時間是她過往的準則,現在卻壞了這個規矩,原本就自己理虧,這下更像是借倪贇之手扇了自己一巴掌。王燁輕笑,拿著手機輸入了幾個字,想了想,又刪掉,最後乾脆不回,以免拖泥帶水。

2

王燁乘車剛剛抵達商丘菲英琦工廠的大門,徐總便主動站到車門附近親自為她服務。王燁知道,這次出事,他們也忐忑不安,唯恐擔了責任,王燁這下在他們心中是貴人,在BUNK得多靠她美言幾句,只是這態度與前些日子商討交期前倒時的強硬態度有著雲泥之別,讓王燁一時難以適應。

「王小姐,我們已經按你說的,從倉庫里抽每批三尺布進行水洗測試了,測試結果都在水洗間,你現在要過去看嗎?」徐總的語氣中多有些誠惶誠恐,連眼睛都不敢直視王燁。

「我們先不急著去水洗間,你先帶我去整燙室看看。」「整燙室?」

王燁隨著徐總來到工廠的整燙室,發現他們正在熨燙後續追加單的同款商品,王燁在過道中細細觀察,突然停下來,側身和徐總說:「你讓整燙的師傅先停下來。」

徐總立馬點頭,揚空拍了拍手,「大家先停一下,王小姐有話要說。」

王燁從各組的衣服中取了同尺碼的出來,然後帶到冷卻一些的環境中,將衣服攤開,眾人跟在王燁後面,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麼。她靜靜地看著衣服,什麼話也沒有說,整個車間一下子也都鴉雀無聲,徐總也不知道王燁葫蘆里賣的什麼葯。王燁盯著腕錶看了一會兒,然後說:「徐總,你幫我拿卷軟尺。」

徐總朝秘書遞了個眼神,秘書很快從車間主任那裡拿了軟尺過來。王燁打開隨身帶的本子,對各組的衣服進行測量,將數據一一列在上面,然後王燁將衣服又重新擱置在台上,靜靜地等待著,大概過了十五分鐘,王燁摸到衣服已經沒有熱氣了,又重新測量了一遍,果不其然,兩次的數據有明顯差別。

「這是……」徐總連忙召了檢品的負責人過來。

「熨燙過程中,手法不統一,對面料進行了拉伸和擴張的過程中,熱氣使絲縷膨脹,尺寸比冷卻後可能大出幾厘米。」王燁放下軟尺,往檢品台的方向走過去,接著說,「檢品的工人在熨燙程序結束之後,冷卻時間沒有達到臨界值,就開始檢品測量,與真正實際冷卻後的商品肯定有一定的誤差。加上剛剛我注意到第四組和第六組的師傅用力較大,所以這兩組的衣服在熨燙後流入後道的測量數值也偏大,誤差值均超過了±0.5。」

在場的人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因為王燁的一封郵件,所有人都開始懷疑是面料本身出現了問題,而忽略了製作流程中產生誤差的可能性。

前往工廠的路上王燁一直在思考,如果面料中真的摻有次品,那麼以這樣熱銷的商品,出現尺寸問題的絕對不止目前投訴的這麼一點數目,那如果不是面料的問題,還會在什麼環節出現問題呢?王燁思來想去,便只有整燙了。

「王小姐,你真是行家啊!」徐總都不免感慨道。

「徐總,別高興得太早,現在發現了問題所在,後面的單子自然可以避免,但如果我以這個理由彙報上去,之前的單子會有全量檢品的可能。」

徐總臉色大變,「那……那怎麼辦啊?王小姐,你可得幫幫我們呀!別的不說,我們工廠有多配合你們工作,你是知道的呀!」

「這件事我需要先和於總彙報,至於接下來怎麼處理,你們等我通知。」徐總帶著幾分哀求的眼神說:「於總會幫我們的吧?」

王燁沒有回答,只是將剛才那幾件衣服都收起來,帶著往樓上辦公處走去。

隨後,她站在走廊給於飛虹打了一通接近一小時的電話,在電話里,王燁將自己查到的一切事無巨細地告訴了于飛虹,電話的那頭一直沉默著,時不時傳來清脆的聲響,像是于飛虹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打著辦公桌。等到王燁徹底講完,于飛虹才開口:「這事兒你打算怎麼向上彙報?」

「如實說。」

「那你可知後果,也許這次的檢品費會徹底讓菲英琦破產,而且你也脫不了干係。」

王燁不是不知道這個後果。幫,王燁自知自己的立場,作為甲方的代表人,不可能回到公司去幫乙方求情,公司里無數雙眼睛等著看她出錯;但不幫,就像于飛虹所說,直接彙報上去,總部一定會以王燁監管不嚴出現紕漏的理由讓她受到牽連,更何況高娜此刻就在等她犯錯,才可能在今後壓制她。像她這樣的職位,進退維谷雖然是常態,但若換了別人,應該早就想方設法去編造理由把總部先應付過去再說,可是,一旦謊話出口,後續就要一環扣一環地編造無數個理由,像是打開潘多拉的盒子,無休無止,隨時可能出現漏洞,紙包不住火,這方法絕不可取。

「讓我想想。」王燁非常冷靜地吐出這幾個字。

「王燁。」于飛虹從中打斷她,「在高娜回國之前,你無論如何必須謹慎處理好這件事。」

電話收線後,王燁站在樓梯拐角處望著窗外,蕭蕭落木的秋色中偶爾停留一兩隻小鳥,看起來悠閑自在,相比之下,自己還不如它們自由。

這時手機跳出兩條信息,厲如花得知她一人去了商丘,有些不好意思,畢竟這個單子是厲如花跟的,周末還要勞煩她加班親自去工廠調查,於是詢問是否需要自己也去一趟。王燁想,厲如花來了也無濟於事,眼下問題基本明晰了,關

鍵是解決的方法懸而未決,但她想了想,建議厲如花這兩天去上海的店鋪瞧

瞧,店鋪陳列出來的商品抽樣檢查一下,到底多少有問題。厲如花很快就答應了下來。

夜間,徐總專門驅車帶王燁去了近郊的酒店,說一定要帶她吃上好的子衣燉甲魚和八寶葫蘆鴨,王燁再三拒絕,卻始終抵不過徐總的熱情,只好恭敬不如從命,徐總介紹說這鴨是湖裡養的,特別新鮮,肉厚醇美,甲魚更是上乘,鴨肉與甲魚固然好,可王燁卻無食慾。

席間眾人對王燁殷勤討好,但王燁卻始終不冷不熱,接了兩杯敬酒便稱自己醉了,想回入住酒店,徐總無奈只好命司機開車帶她回去。王燁按下車窗,吹著夜晚的風,遠遠望去,這近郊的酒店確實修得別緻,在灰撲撲的街道上格外出挑,換作平日,這個季節閑坐其中吃頓好的自然不錯,只是王燁思緒卻還在尺寸的問題上,這下不是工廠給她出了個難題,而是于飛虹給的。

王燁回到酒店房間,潛入浴缸中徹底放鬆,這樣一個好好的周末,怎麼就被自己親手給毀了。她才突然想起,倪贇已經一天沒和她聯繫了,應該是生氣了。她伸手去拿放在旁邊的手機,給倪贇撥了過去,誰料對方已經關機了,王燁回頭去看時間,不過才晚上九點,這個時候倪贇才不可能睡了,既然對方無心等待她的電話,她也作罷,隨手點開播放器,一首Justin Hurwitz的《Another Day of Sun》,輕快的節奏讓她放鬆不少。這時她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這道難題落在郭靖頭上,他會怎麼做呢?

洗完澡後,她從包里拿出郭靖的那台手機,思忖了一會兒,動手定了次日從商丘去北京的高鐵票。大清早出發,既然已到河南,不如去趟北京,把手機歸還給郭靖,順道請教一下他的想法。臨睡前,王燁又給倪贇撥了通電話過去,依舊關機。

次日清晨,王燁給徐總留了信息,說先走了,事情的後續發展得等到周一開會她才能給出答覆。徐總連忙給王燁打了個電話,語氣倉皇,問王燁是不是因為自己招待不周才走的。王燁連忙解釋,和徐總沒有關係,她只是住不慣酒店的床,早點回去想想怎麼解決這次的事件。這下徐總才放心一些,怪王燁要走為啥不提前和他說,他好安排司機送。王燁簡單道謝,迅速找借口掛斷了電話。開往北京的列車上,王燁翻出當日郭靖在電話中告訴她的地址,回想起他在電話那頭言辭閃爍的樣子,不知道他是否歡迎自己這樣的不請自來。手機里的郵件來往不斷,分分鐘跳出好幾條信息,王燁只看標題,基本還是總部在追問後續的事,正打算回復,卻見於飛虹頂在了前面,兩三句話封住了總部那邊的嘴:一切等工作日開會後整理自會彙報。

這時,倪贇突然打了電話過來。「你在哪兒?」

「高鐵上。」

「我手機掉進水裡了,現在才修好,以為開機有你一千條信息,結果一條沒有。」

「給你打了兩通電話,關機。」

「無緣無故關機你也不著急,不怕我拈花惹草?」「兩個人在一起哪用這麼束縛?」

「行吧,你這麼坦蕩倒讓我顯得小人了。幾點到虹橋?我去接你。」「不用了,我先去趟北京,回來時間還不確定。」

「去北京做什麼?」

「我想去找郭靖談點兒事。」

「郭靖?他現在在北京?那我也過來,好久沒見他了。」

王燁抬頭看了下電子鐘,「現在是10點35,你坐三個小時飛機從上海來北京,喝個下午茶就要立馬又折回上海,我要是你,與其把時間浪費在路途上,不如好好躺在床上睡個覺,明天又要上班了。」

「那你打算幾點回來?」

「談完就回,早則下午五點,晚則深夜。」

「你確定好時間告訴我,早,我陪你吃晚飯;晚,我來高鐵站接你回家。就這麼說定了。」

倪贇搶先一步掛了電話,就怕王燁拒絕。兩人戀愛有段時間了,倪贇還是害怕隨時遭到王燁的拒絕,王燁想到這兒,不免覺得倪贇可愛了幾分。

不讓倪贇來,主要是連王燁自己也拿不準郭靖是否想與故人相見,若非遇上難題,王燁也不必非走這一趟,雖然還沒見到郭靖,但王燁心中總是隱隱覺著些許不安。

3

謝歆從南京西路的女裝店裡出來,跟著人群擠進2號線地鐵站,拎著兩件剛買的新襯衫,準備赴下一場面試用。轉眼間BUNK的培訓也快結束了,其間她偷摸著又去面了兩三家別的公司,加上原本拿到的offer,夠她挑了,但是真正去了這些公司之後,立馬就比較出來了,要麼環境比BUNK辦公室差太多,要麼合同上標註的薪資還不及BUNK的一半,要麼詢問學長學姐的時候,被告誡「別去,那家不行」,要麼是總部雖然在上海,但工作可能要調去偏遠城市。挑來挑去挑花眼,更甚至有公司告訴謝歆,本科學歷在他們這裡只能進基礎崗位,研究生學歷他們才會稍作考慮,工作內容更是和她預期的南轅北轍。一來二去,最後謝歆內心反而有些傾向BUNK了。可就這樣安心留在一家枯燥無趣的服裝公司,放棄自己一直以來的職業理想,謝歆還是心有不甘,特別是經過這一系列的培訓課程之後,謝歆更是對這個行業失去了最後一點的好奇。

在酒店寄宿的日子很快就結束了,李歐讓楊曦然儘快統計他們新人租房的情況,好向總公司申請租房補貼,每人兩千元一個月。雖然上海市中心的租房價格已經上漲到令人髮指的程度,但這兩千元也聊勝於無。

謝歆心有踟躕,也只能暗下決定,既然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那就索性先待下來,BUNK再不濟,也好歹是家待遇不錯的外企。最後謝歆在7號線的耀華路附近找了個單人間,打算搬進去,離公司是遠了點,但價格低,何況上海交通發達,住哪兒都方便。結果準備簽合同的當天,卻突然被姜楠拉去看了另一套房子,北新涇,兩室戶,四千五百元左右。姜楠說住浦東不如住虹橋,浦東除了陸家嘴,哪兒哪兒都是土。

謝歆原本想借著找房子的機會擺脫掉姜楠,就因為在酒店和姜楠住在一起,好多時候她都得偷偷摸摸去其他公司面試,可這下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拒絕,自己住單人間也快三千元了,兩人合租倒是能節省不少。

姜楠見謝歆猶豫,故作不滿地問:「你不想和我合租是吧?」

「沒有,我只是覺得這房子離地鐵站還得步行約二十分鐘,有點太遠了。」「樓下有共享單車,每天也就多1塊錢路費,你不是這麼摳吧?」

「嗯……」

「2號線直接到南京東路不用換乘,節約不少時間,你要是在耀華路,中間換來換去多麻煩。」

「嗯……」

姜楠的雙眼始終沒有放過謝歆臉上的表情:「你要是不想和我合租你就明說,我可不喜歡強人所難。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雖然這裡是上海,但一個女孩子,自己住在群租房裡,指不定出什麼事兒,到時候後悔可就來不及了。」姜楠如此一說,謝歆又覺得確實有理,想想一個人和一群不認識的人住在一起,心裡便毛骨悚然。最後,謝歆還是和姜楠合租下了北新涇的那套房,簽合同的時候,姜楠把自己的名字簽在了前面,對謝歆說:「讓房東有事直接找我,你就不用操心了。」

謝歆一直看不懂姜楠,她說不上來姜楠對自己是否有所敵意,又或者刻意處處壓制自己,從第一次見到這個女生,就像霧裡看花一般琢磨不透,她的身上有

一種攝人心魄的強勢,讓你無從拒絕。

謝歆算了每月合租能夠省下的錢,確實不少,對於剛剛畢業的職場新人而言,還是一筆比較可觀的資金,可以存下來以備不時之需。

謝歆雖然只看到上海這座城市的冰山一角,但這些日子,當她穿著正裝出入高檔寫字樓的時候,總覺得渾身確實是發著光的,美劇裡面那些都市麗人也不過如此,倒突然有些沾沾自喜起來。

自從上次在培訓課上遇到王燁,她便時常想起當時的情景。曾幾何時,她大一入校,在新生培訓的大禮堂上,看到過站在講台中間揮斥方遒的大四學姐,那種振奮人心的說辭,現在想來,不過陳詞濫調,但在那時卻影響了她四年。現在王燁給謝歆的感覺,彷彿當年看到的那位學姐一樣,卻又有本質上的差別,明明也是大不了自己幾歲的年輕人,怎麼可以有一雙洞察世事的眼神,簡單的寥寥幾句話,讓人徹底折服。王燁就像她印象中那種活在大上海的女生,自矜自洽,氣度非凡,這是謝歆一直想要奮鬥的目標。

這時,房門突然被敲響,姜楠站在外面問:「睡了嗎?」「還沒,怎麼了?」

「你去看看郵箱,分組出來了。」

「是嗎?」謝歆坐起身來,翻開床邊寫字檯上的電腦,隨即便聽到門外繼續說:「你我分在一組,如你所願,分到王燁那兒了。」

謝歆聽到「王燁」,便快速打開郵件里的表格,果不其然,謝歆和姜楠的名字後跟著SV的姓名。不知道是因為想得太多,還是真的冥冥中有所照應,謝歆有些不敢確信地將滑鼠在王燁名字的位置多晃動了幾下,一時間都忘記姜楠說自己和她分到一個組上了。

「跟著一個新人能學到什麼呀?她是SV里最年輕的,恐怕我們倆也是這一批里最倒霉的了。」

謝歆不以為意,也沒有回應門外姜楠的抱怨,跟著新人未必不能學到東西,跟著老人未必肯教你東西,這一切都說不準,謝歆很早就聽學長學姐說過類似的話。

「唉,你睡著啦?」 「嗯……」

「和你說事情你就睡,真是的。」「嗯……明早再說吧。」

門口的聲響漸漸小了,姜楠趿著拖鞋漸行漸遠,應該是回自己房間睡了,謝歆突然想到,那天那個氣場強大、年齡又與自己相近的女生居然要成為自己的領導了,內心頓然產生了某種奇怪的化學反應。周一正式上班就要進組了,起先對這份工作毫不在意,這下倒緊張起來。

她回到床上,閉上眼睛想起學姐在講台上發言時的一句話:沒人知道自己的路要往哪裡走,但內心一定有股力量在時時牽絆著你,你以為那是阻力,其實是你沒意識到的動力。

謝歆關掉床頭的燈,卻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姜楠是誰?她是怎麼就霸佔了自己的生活?從第一眼見到她,從那個她喝得醉醺醺的夜晚開始,她陰魂不散地跟著自己,現在和自己分到了同一個組別,今後便更是分不開了。謝歆回想起她每一次直勾勾望著自己,帶著質問語氣說話的表情,便有些不寒而慄。謝歆翻身蒙頭,不敢再想,或許只是自己想多了,無緣無故,她和自己也沒有什麼過節,更沒有什麼來往。但謝歆始終覺得她太神秘了,看不透,不知道她到底心裡在想什麼,想要什麼,企圖什麼,全然不知,這樣的人最危險,何況還在自己身邊,一定要找機會擺脫她才行。

4

王燁按照郭靖給的地址找到建國路89號的華貿公寓,地段不錯,距離CBD(中央商務區的簡稱)不過是抬頭相望的距離,毗鄰高端奢侈品聚集地的熱銷中心SKP(百貨公司店名),各大辦公樓都簇擁於此,這像是郭靖應該住的地方。

王燁按圖索驥找到相應的樓層,然而按了好幾聲門鈴,也沒有人來開門,她心想估計是找錯了,雖然郭靖留了地址,但可能並不一定是他家。就在準備按電梯下樓時,門突然開了。

王燁回頭看見那張憔悴的臉,像是被真空泵抽掉了水分一樣乾癟,鬍鬚潦草,只有那眉宇之間的清冽還一如當初,要不是他輕皺眉頭,王燁差點沒有認出那是郭靖。這個曾經氣宇軒昂引領著BUNK走向巔峰的CEO此刻為何頹廢成這般模樣?

「王燁?」

一時間,王燁連應答都忘記了,只是愣在那裡,雙腳像注鉛一樣紋絲不動。郭靖淡然一笑,推開了門,站在走廊的那頭,姿態一下子儒雅得當,臉上的頹然好像一掃而光。他的語氣中帶著不可思議的驚奇,但又表現得平淡無比,「你怎麼來了?」

「剛好過來出差,想著順道把手機給你帶過來。」「周日也出差嗎?」

「急事,所以也來得匆忙,沒有事先通知你。」王燁不想讓郭靖多想什麼,但明顯的客套顯得兩人有些生疏了,明知自己沒有他的聯繫方式,談不上事先通知。郭靖略微收斂了臉上的笑容,王燁從包里拿出郭靖的手機交還給他,郭靖接過來,輕咳了一下,說:「進來坐會兒吧。」說出口後,郭靖又覺得有些不妥,孤男寡女,實在不應該發出這樣的邀請,但王燁似乎沒放在心上,一來心中坦然,二來帶著好奇,便點頭走了進去。

郭靖把拖鞋遞給王燁,「隨便坐吧。」接著側身到廚房幫王燁拿飲料。王燁靜靜地看著屋裡的一切,雖然郭靖看起來有些不修邊幅,但屋子裡卻收拾得規整乾淨,大概是郭靖平日獨處比較放鬆,也沒想到王燁會來,所以沒怎麼收拾自己。屋子不大,但布置得精緻,餐廳放著一張緬甸柚木的方桌,上面的花瓶插著帶著露珠的龍膽和散發著特殊氣味的尤加利,靠背椅子形態不一,卻是故意搭配的。客廳皮質沙發背後的牆上,懸掛著幾幅歐洲20世紀的油畫,茶几底下是王燁在雜誌上見過的土耳其花紋地毯,書架上零零散散有幾本封面素凈的外文書,旁邊立著一瓶所剩不多的紅酒。

「伯爵茶,應該是你喜歡的吧。」說著郭靖燒水給王燁泡了一杯。王燁接過那杯茶,簡單道謝。

郭靖在王燁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一時間好像也找不到合適的話題,「還好嗎?」

「你還不懂BUNK嗎?怎麼用好或者不好來形容?」

「嗯。」郭靖對王燁這樣的回答似乎早有預料,「在BUNK就這樣,風暴隨時會來,相信你應該都能處理好。」

「今天造訪,其實也是遇到點棘手的事情想請教你一下。」「請教我?呵,你說。」

王燁簡單把遇到的事情向郭靖說了一遍,但自己心中的打算卻隻字未提,她想聽聽郭靖的意見。

郭靖淡淡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撫著下巴問:「顧客是因為買回去之後經過洗滌發現尺寸問題才投訴的?」

「是。」

「那麼全量檢品的意義何在?」王燁一怔,郭靖一針見血。

「根據你所說,產品是因為熨燙過程中手法不一、用力過度導致成衣尺寸被拉伸,而在檢品過程中,因為冷卻溫度不一,無法檢出,換而言之,顧客買回去穿著衣服本身是不會因為尺寸問題投訴,而是在洗滌後發現尺寸變化異常才投訴的,也就是說,顧客不洗滌,是根本不知道問題的。」

「沒錯。」

「目前退回商品的比例高嗎?」

「不高,但各家店鋪都出現了零星投訴。」

「那麼你就如實彙報好了,在這樣的情況下,無須全量檢品,只要聯動店鋪那邊,做面料特性解釋的公告就好了。」

「特性公告?」

「告訴顧客面料會在洗滌後有一定的收縮,但不影響穿著,如果尺寸變化太大,可以到店鋪更換新產品,然後讓工廠將投訴退回的商品買回,這樣工廠承擔了B品責任,也對顧客有了交代,彼此損失都降到最小。」

郭靖說得輕描淡寫,卻是非常實用的忠告。

「如果這樣處理,在總部看來,會不會覺得是欺騙消費者,日本人對這一點一直斤斤計較。」

「事情很簡單,你只要將你想到的方法告訴于飛虹,剩下的事情,不是你應該去操心的。以我對他們的了解,除了我提出的這個方法,他們想不到更好的,你只要強調全量檢品毫無作用這一點就OK了。」

王燁看著郭靖,他的表情、語氣、姿態,和在辦公室的時候別無二致,剎那間好像時空扭轉,她坐在他的辦公室,彼此都還是之前的模樣。但王燁很快回過神來,好像郭靖閉口之後,又恢復到了略顯頹廢的樣子。

王燁把頭移向窗外,回想起司機之前和自己在電話里的描述,重疊上郭靖此刻的模樣,心中五味雜陳。王燁始終沒有和郭靖對視,眼前的他和記憶中那個凜然的男子已經有些出入,她倒是該問他一句「還好嗎」,可卻被他搶了先。

「我明白了,謝謝。」

「客氣了,只是這種事情,你在提問之前,應該早有解決方案了吧。」

王燁沒有順著郭靖說下去,看著窗外的高樓和有些渾濁的天空,問:「北京怎麼樣?」

「和上海完全兩樣,沒有遍地開花的便利店,也沒有幾家像樣的商場,交通擁堵得讓人頭痛,空氣更是糟糕。」

「但你還是選擇來北京了。」「是,所以盡量少抱怨。」

雖然兩人始終沒有談論到王燁真正想問的話題上,但王燁能感覺到郭靖的言辭中是有逃避的,正如她也始終在逃避一樣。郭靖這麼聰明的人又怎麼會不知道,她專程跑來見他一面,絕不是為了這麼簡單的寒暄。

「你……」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你先說吧。」郭靖把提問的權力交回到王燁手裡。「是出了什麼問題嗎?」王燁還是沒忍住。

郭靖粲然一笑,簡明扼要地說:「算不上什麼大問題。」雖然像是肯定回答了,但實則並沒有說明什麼。

「沒事就好,物歸原主,那我也準備走了。」王燁準備起身,郭靖卻突然開口說:「對了,高娜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糟糕。」

「嗯。」

「我也是。」

王燁一怔,隨即看懂了郭靖眼神中的沉默—我也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糟糕,卻簡短成三個字,像是在說「我沒事」,又像是在說「你放心」,更像是在說「謝謝你」。

王燁點點頭,說:「要是來上海,隨時聯繫。」「好。」郭靖淺淡地回答道。

郭靖把王燁送到電梯間,王燁看著郭靖的臉隨著電梯門合上越來越小到消失不見。疑惑依舊沒有解開,但王燁覺得已經夠了,至少他看起來沒那麼糟糕,還能保持高度清醒的頭腦,至於發生了什麼,或許那也不是她該過問的事情。

王燁站在建國路的人行道上,看著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同樣是大都市,北京卻讓人覺得陌生,塵土飛揚得讓她有點難受。她突然有些後悔,或許倪贇一同來會更好些,但她只是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既沒有給倪贇打電話,也沒有回頭去看剛剛走出來的華貿公寓,此時此刻,她只想快點搭上高鐵回到上海,窩在自己的被子里什麼都不想。

站在陽台上看著王燁搭上計程車離開,郭靖才鬆了一口氣,他回頭拿起王燁遞迴的那台手機,發愁地苦笑,那天夜裡也不知怎的帶錯了手機,把這台根本用不上的帶在了身邊,之後醉得一塌糊塗,連手機都弄丟了,只是怎麼也沒想到這手機輾轉到了上海,又讓當事人撿到,真是尷尬。

這時,手機響了起來,並不是王燁送還回來的那部。郭靖見號碼,快速接了起來。

「啊,倪總……」

「得聞你有事找我,我就立馬打過來了,是有什麼要緊事嗎?」倪向東急切地詢問道。

「可能需要請倪總幫一個忙。」

「對我不用客氣。」倪向東還是一如既往的慷慨,這讓郭靖有些動容。離開BUNK之後,郭靖就徹底和過去的合作夥伴斷了關係,在那麼多有過交集的工廠大佬里,只有倪向東為人處世是郭靖最為信賴的。過去兩人的合作中,都是奔著雙贏的目的,倪向東手上的德費與郭靖管理的BUNK都得到了飛速發展,但郭靖有自己的原則,絕不勞煩前東家的一兵一卒,這次若非不得已,遇到大麻煩,他也不會主動聯繫對方。

「實不相瞞,我也是聽說您最近來了北京,才想到和您聯繫的,倪總明天下午是否有空,我請您喝杯茶。」

「只要是你約,我都可以勻出時間。」

「那我這邊定好地方回頭髮給您,我們明天見。」「好的。」

郭靖掛了電話,走入洗手間,摸了摸下巴上潦草橫生的鬍子,他拿起電動剃鬚刀準備好好休整一番,才發現剃鬚刀已經沒電了,郭靖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這樣的狼狽,也是一生少有。

5

王燁按照郭靖指點的方法,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于飛虹,于飛虹覺得切實可行,同時又感嘆郭靖為人做事確實妥帖,讓人難以望其項背。王燁從於飛虹的口吻中讀出了可惜的意味。一開始王燁也想,是不是不應該說和郭靖私下見面這件事,但她又偏偏一點也不想霸佔別人的功勞,顯得自己多聰明似的,索性全盤托出,心安理得,可關於手機的事,王燁卻絕口未提。

于飛虹讓王燁按照郭靖所說先寫了一封郵件,用詞上于飛虹親自做了修改。接

著為了更能讓總部接受,于飛虹從郵箱里找到過去關於面料特性公示的商品作為參考,附加在了郵件里,然後借王燁之手發給了相關的人,並抄送了自己。總部並沒有立馬回復這封郵件,連一直喜歡挑事的高娜也沒有立馬跳出來,由此可見,這個方案雖然不是最佳,沒有立馬得到認可,但也無法讓人挑出毛病即刻反駁。

總的來說,這場戰役,至少贏了一半。

即使總部通過了這個方案,王燁也不是沒有擔憂,追加的訂單接踵而至,如果MD還是藤原,那麼問題不大,可出了這樣的事情,總部或多或少對菲英琦的信任都有所消減,高娜上任後,是否要繼續對菲英琦投放訂單,就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了。王燁最擔心的,還是已經和菲英琦談好的後續訂單的交期,已經逼迫他們妥協交期前倒,可是高娜一旦撤走訂單,那整個菲英琦的流水線就要立馬空出一大半,損失慘重。

快下班的時候,總部終於回復郵件,同意按照王燁提出的方案進行,但對菲英琦工廠訂單的結款方式要由現貨現結改為售後再結。按照常規,商品出貨到達BUNK倉庫就應該進行結款,可現在則要等商品全部銷售完,確認沒問題才進行結款,總部沒有下令「勒殺」工廠,但這樣的結款方式對工廠也算是一種重重的打擊。

王燁看向于飛虹,于飛虹嘆氣道:「總比讓工廠直接破產的好。」

王燁知道,通知工廠這樣的消息,工廠的激情必定會頃刻消減,這筆訂單數額龐大,拖延付款可能會造成工廠資金流出現問題,剩下的安撫工作也必須由她來完成。

辦公室的人陸陸續續離開了,王燁打算先收拾東西,回家再思考怎麼回復工廠那封郵件,讓他們儘可能接受這樣的安排。厲如花看著王燁忙活了一天,不知道應該怎麼才能幫上忙,只能幫她沖一杯養生茶遞過去,讓她喝兩口。

「Kelly,這次真的是我失職,勞你費心了。」

從厲如花口中說出這樣的話來,王燁的鬱結一下解開了。這件事是她主動要幫厲如花擔的,有壓力也不該有怨言。

「再細心的人也不可能保證地板上一粒塵埃都沒有,這不全是你的錯。」王燁安慰了厲如花,看她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勸她早點忙完回家。

厲如花打算把手上的事情做完再走,「總不能只有你一個人累啊,何況我還長你那麼多歲,這件事吧,我真有點於心不忍,Kelly,自從你升上SV之後,你扛太多了。」

王燁沒有等厲如花說下去,朝厲如花一笑,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當初既然接下SV的職位,自然已經想到了今天的光景,夾在公司和工廠之間,是真累。王燁原本以為幾年時間可以讓自己慢慢習慣,後來發現,疲累這件事,永遠是習慣不了,置之不理不是習慣,而是麻木,慶幸的是,她到底沒有活成麻木的泛泛之輩。

王燁走進電梯,才發現倪贇已經打過三通電話了,剛剛調了靜音沒聽見,這些日子對於倪贇,王燁確實心有愧意。走出電梯,王燁正準備回復倪贇的電話,突然聽聞有人在身後叫她。王燁回頭去看,發現行人匆匆,沒有看見熟悉的人,怕是自己聽錯了,仔細再看,突然怔住,只見高娜一身卡其色風衣站在咖啡店門口,與往常不同的是,她沒有穿得花枝招展,而是素凈得有些過分,以至於王燁一時間沒有認出她來。

高娜把手上喝完的咖啡扔進垃圾桶,緩緩向王燁走來。

王燁幻想過無數種與高娜重逢的場景,要麼彼此劍拔弩張,要麼相見冷若冰霜,但唯獨沒有這一場。

王燁很快收起了自己略顯驚愕的神情,大方地向前兩步,微笑道:「好久不見。」

高娜的嘴角浮過一絲略帶輕蔑的微笑,王燁能讀出其中的含義。當初林丹借自

己之手將高娜逼出上海,到頭來,王燁也屢次陷入林丹的陷阱之中,兜兜轉轉,曾經的勁敵談不上到底站在什麼立場上,再謹慎,也成了一顆棋子,多諷刺。高娜沒有伸手示好,也沒有表現出任何邀約王燁的意思,她繼續保持著那並不討人喜歡的微笑,稍顧左右,淡淡地說:「這些年,好像這棟樓也沒有什麼變化,不過你倒是看起來比之前更精神了。」

王燁知道此刻自己一臉倦容,完全談不上精神,高娜這麼說,無非是對這次事件的調侃,但她一向如此刻薄,王燁早就習慣了。

「當然不如你,急著回國來,也是責任心太重,值得我這樣的晚輩多學習。」王燁無心和她繼續聊下去,只想儘快結束話題。

高娜輕哼了一聲,完全沒有要繼續佯裝和氣的意思,「王燁,你和我就不必假裝客氣了,我們彼此心裡都清楚對方是什麼樣的人,這次從海外回來,我也費了不少力氣,我有要做的事情。今天來,是提醒你一句,有些事,最好少插手,否則,害的可能是你自己。」

「我對你的事情毫無興趣,在公司的任何事,只要與我無關,我都無心參與。」王燁點明立場。

「希望你記住今天說的話。」

這時,王燁聽到背後急促走近的腳步聲,回頭看,是于飛虹。高娜立馬換了笑容,迎步上前,「於總。」

于飛虹也是利落地微笑,「你回來啦?也沒事先說一聲,這麼久不見,我該請你吃頓飯。」

「我回來了,一時間也不會再走,吃飯的時間有的是,事先發郵件通知未免太過招搖了,哎,阿拉也不過就是個打工的,哪有那麼大排場。」

高娜言辭酸澀,于飛虹卻面不改色,「好歹你是老員工了,公司現在除了你我,也沒幾個熟人,大家敬著你也是禮貌。」

「有於總這句話,我心裡就安穩多了,就怕啊,有些人覺得我倚老賣老,那我可擔當不起。畢竟我們都是上了歲數的女人,現在可都是年輕人的天下。」高娜一邊說,一邊朝旁邊的王燁看了看。

于飛虹低頭,不失尷尬地笑出了聲,卻依舊是一副春風化雨的樣子,「這年頭,只聽說年輕人怕老人,你倒是怕起年輕人來了,沒幾個人敢這麼大方地承認自己老,在我面前,你啊,算年輕了。」

被于飛虹這麼一說,高娜也就不好再說別的了,她聳了聳肩,嘆口氣,說:「於總也別和我客氣了,我最近在找房子,找到了就請你來我家吃飯敘舊,省得在外面浪費錢。」

「行,那等你一切安置好,公司也給你舉行個歡迎會,接接風。」

「那我們暫時就這麼決定吧,我還有事,先走了,我已經和總部申請月底入職,接下來還得於總多罩著。」

高娜轉身走開,于飛虹這才如釋重負地放鬆下來,剛才那笑容已經僵硬到讓自己難受了。眼看高娜走了,王燁也打算先一步離開,不料,于飛虹卻叫住了她。

「王燁……」「嗯?」

「高娜是專程來找你的?」

「我不知道,只是剛剛下樓正巧碰見她。」

于飛虹微微鎖緊眉頭,「她和你說了什麼嗎?」「她是來提醒我少管閑事,別的也沒有多說。」「就這樣?」

王燁看著于飛虹的眼睛,讓她有些陌生,她從來沒有見過於飛虹因為疑心而忐忑的神色,于飛虹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態,轉而解釋道:「抱歉,我只是擔心……」

「沒有說別的,於總,我有點累,想先走一步。」「好。」

王燁很快沒入乘坐地鐵的人群里,剛剛于飛虹的眼神驗證了王燁之前的擔憂,她果然比王燁更擔心高娜的回歸,嘈雜的人流在王燁耳邊嗡嗡作響,像是在給她心裡添堵。踏上地鐵,她才想起還沒有給倪贇回電,但是這個時候,見他只會把糟糕的心情都投射到他身上去,想了想,王燁還是放回了手機。

在大都市上班的人,往往會不知道此刻的天氣,在辦公室,在地鐵上,在咖啡廳,一工作就是埋頭一整天,王燁跟著行人走到出口才發現外面下起了大雨,不知道雨什麼時候會停,可飢腸轆轆的肚子早就傳來了信號。

「打電話也不回了。」王燁突然聽到身邊一個帶著孩子氣的低沉男聲,怨氣消減了不少。倪贇打著一把黑色的大傘站在地鐵口,湊到王燁身邊,為她遮雨。「我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在和公主談戀愛。」

「我沒有公主脾氣,我只是有自己的打算。」

「那比公主更難伺候,至少公主還會使喚人。」倪贇笑了笑,擦了擦王燁前額上的雨水,「我不想一見面就低氣壓,天氣已經夠糟了。」

「我請你吃飯吧,當作賠禮道歉,浪費了你兩張歌劇票。」

「現在這個時間上哪兒去找館子,一下雨,大家都賴在裡面不出來了,等位等死你。」

「那怎麼說?」 「回家做!」

倪贇拉著王燁去了樓下的大超市,王燁不相信倪家少爺要親自下廚做飯給她吃。在王燁的印象中,這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傢伙,只會等廚師把一盤盤菜端到他嘴邊,怎麼會讓自己沾染一身油煙氣。倪贇挑東西卻很講究,不是全要大魚大肉,挑生鮮的時候也要伸手去看新鮮程度,蔬菜更是挑來揀去,簡直像個上海大媽。

「沒聽說過你會做菜。」王燁狐疑地看著倪贇,「別是拿我當實驗品。」

「說來不怕你笑,在國外留學的那些學生,人人一口中國胃,哪裡吃得慣那些漢堡薯條炸雞塊,一兩次還行,天天吃根本是遭罪。當時,我叫我爸找個廚師來陪讀,結果被大罵一頓,後來他給我在那邊報了個烹飪班,說想吃就自己做,讓我學了半年。我還真沒辦法,現在想想,我爸教育人還是挺有一套的。」

王燁雖然和倪贇父親倪向東接觸不多,僅僅只是最初入職時有過短暫的工作交集,但以王燁對倪向東的了解,這確實是他會做的事情。

「做菜是會上癮的。」倪贇挑了一條大小適中的石斑魚遞給稱重的大媽,「不過,做給自己吃還是嫌麻煩,要多一個人,就不一樣了。」

王燁看著倪贇的樣子,差點笑出來:「你現在說話的樣子,特別像位大媽。」「喂,你歧視大媽嗎?大媽可要生氣的。」

倪贇剛說出口,稱重的大媽就不覺投來一個嫌棄的眼神。倪贇吐了吐舌頭,大媽貼了個價格標籤,把魚扔給倪贇,說:「大媽也年輕過,你們也有老的一天。」

倪贇察覺氣氛不對,趕緊拉著王燁走開,逗趣笑道:「都是你惹大媽生氣了。」說實話,王燁都沒有想過會有一天過著這樣的日子,她以為自己始終會是一個人,不是凄苦,而是始終獨立地生活在大城市。從小到大,她都不喜歡有人和

自己太過親近,疏離代表著一種安全感,任何感情只要不沾染親昵,便可隨時

全身而退。王燁承認自己在感情上始終有些誠惶誠恐,一個人久了,堅強的部分更堅強,柔弱的部分早就退化不見。倪贇的出現,讓她內心細微柔軟的部分又慢慢生長出來了。

倪贇真的非常認真地圍著圍裙在廚房做菜,還不許王燁圍觀。王燁坐在沙發上,環顧四周,公寓乾淨整潔,靠窗的鶴望蘭被淺薄的燈光籠罩著,看著讓人舒適,應該是有人定期打掃,花盆底下全無塵埃,牆上掛著幾幅油畫,一眼看去,便覺價值不菲。

王燁從旁邊書架上挑了一本《第一財經》,隨手翻了翻,其中一則新聞讓王燁停下來,仔細看了看,那是關於BUNK公司內部解密的採訪,插圖上是王燁再熟悉不過的公司格子間,郭靖站在記者旁邊,眉目有神,落落大方地述說著什麼。王燁翻回封面去看,才發現已經是2014年的雜誌了,那是郭靖最春風得意的時候,BUNK也是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王燁的臉上沒有什麼波瀾,繼續翻了幾頁,突然目光像被釘子釘住,拉扯不開,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抖了一下手。那只是非常細小的一張照片,位於整頁版面的右下角,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正襟危坐在一把原木椅子上,銀灰色的背景讓他整個人更加立體,臉上的紋路也是如此,看上去已然上了歲數。照片底下是一小句註解—萬康集團創始人方有信。

這時,倪贇端了一碟秘制紅燒肉出來,見王燁發獃,催促她趕快過來試試味道。王燁回過神來,應了倪贇一聲,倪贇見王燁依舊坐在沙發上看雜誌,便湊了過去,「看什麼呢?」

王燁很快合上雜誌,露出若有似無的微笑,說:「沒什麼。」

倪贇幫王燁把雜誌扔到茶几上,拉著她進了飯廳,「再等兩分鐘就可以吃飯了。」

倪贇煲了蟲草烏雞湯,有一盤清蒸石斑魚,還有一盤清炒的蒜蓉上海青。王燁能吃出其中調料,倪贇沒放味精,油鹽也很少,可以說非常用心。但王燁只顧下口,沒有半句誇讚,倪贇見她吃得香,也開心。

倪贇突然放下碗筷,看著王燁,王燁也放下碗筷:「幹嗎?」「我爸讓我們找個時間回家吃個飯。」

「好。」

倪贇瞠目結舌:「我以為你會拒絕。」「嗯,我會拒絕你,但不會拒絕你爸。」倪贇臉上表情抽了抽,「什麼意思?」「他比你好相處。」

「嘖嘖,我怎麼就喜歡上了你這個女人。」

「做人做事,我有分寸,但唯獨戀愛這件事,我沒有。」

倪贇扶額,不說半句,他喜歡王燁的直接。這些年來,王燁從未變過,哪怕經歷了這麼多事,也算慢慢融入這個並不討人喜歡的社會,可她依舊還是那副不假不裝、不卑不亢的模樣,這是她的優點,同樣也是她的缺點。她說了實話,戀愛這件事,她不擅長,所以倪贇要容忍。但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容忍這種事,也完全不值一提。

王燁盛了一碗雞湯,啜了一小口,然後說:「我今天見到高娜了。」「她這就回來了?」

「嗯,比我想像中快一點。」

「她還是以前那樣嗎?為難你了嗎?」

「沒有,她只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我只是好奇,她和我說不要摻和她的事情,其實我壓根沒有這樣的想法,不管是她還是別人的。可她下午故意跑來提醒我,我覺得有點多此一舉,看不懂她的真實目的。」

「或許只是給你一個下馬威而已。」「如果真是這樣簡單就好了。」

倪贇打開音響,放了一首舒伯特的《冬之旅》,他拍拍音響說:「這還是我學生時代在紐約淘到的傑士The Three,音質不錯吧!」

「和拉斯卡拉比,還是差了點。」

「你啊,就是太挑剔,有時候真的不知道和你說什麼好。」「挑剔從來不是什麼壞事。」

音樂舒緩漫長,讓兩人徹底放鬆下來。總的來說,王燁還是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沒有公務纏身,沒有煩心瑣事,即使有,也都可以被這一頓美食和舒緩的音樂隔離開。後來倪贇又開了一瓶勃艮第,喝得有些醉了,又說了一堆胡話,王燁把他抬上床,然後收拾完餐桌,洗完碗碟,準備回家。

臨走時,王燁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到茶几上的那本雜誌,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本雜誌裝進了包里。

王燁關門的瞬間,整個樓道陷入黑暗之中,像是又聽見了多年前的雨聲,她站在工廠辦公室的走廊,透過虛掩著的門,看著母親一籌莫展地打著電話。那是母親的工廠最危難的時刻,母親似乎是掐著工廠的生命線到處求助,她聽著母親來來回回地說「方主任」,那時候母親還勉強撐著笑容,直到掛斷的瞬間,才徹底露出崩潰的神情。王燁捏著滿分作文的卷子,就這樣在那個門口站了一下午,最終沒有推開那扇門。她知道方主任是誰,那個笑起來特別能誘惑人,但只在她面前露出過兇狠表情的男人,當時他還不叫方有信,叫方磊。而後母親的葬禮上,他還送來過一個異常刺眼的花圈。

這些事王燁記得太清楚了,只是她沒想到會再一次看見這個男人的出現,她站在樓下看著大雨愣了很久很久,忘了當下已是午夜時分,忘了渾身的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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