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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六章

所屬書籍: 李自成

  第二件使他驚心動魄的事是,他看見全部滿洲兵將都剃去一部分頭髮,只留頭頂和後邊的,編成辮子盤在頭頂。他想到明天或者後天,反正很快,從吳三桂到全部關寧將士,就都得遵照滿洲的風俗,一律剃髮、刮臉。這件事,在當時對漢人來說不是一件小事。幾千年傳下來的漢人習俗,正如《孝經》上說的,「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如今一旦投降滿洲,這一切都由不得人了。李豪已經是三十幾歲的中年人,想到死後改換夷狄之俗,剃了頭髮,如何能見祖宗於地下?

  當李千總距離多爾袞的御營休息地尚有幾里路程,已心慌意亂,膽戰心驚。等他在大清攝政王的面前跪下時候,兩條腿不住打顫,臉色發黃。多爾袞威嚴地向他打量一眼,問道:

  「吳三桂差你來有什麼軍情稟報?」

  「小臣…」

  突然,從西南方接連傳來三響炮聲,如同天崩地裂。李豪大驚,將話停住。多爾袞和左右文武官員們也很吃驚,都向西南方面望去。西南方就是燕山山脈盡處,鬱鬱蔥蔥,煙霧騰騰。長城在山頭上曲折起伏,時露雄偉墩台,籠罩著幾片白雲,在山脈的最東端轉而南下,最後望不見了。

  多爾袞和眾人又聽了一陣,沒有聽見從遠方再傳來炮聲,只有一群大雁,從什麼地方被炮聲驚起,排成人字隊形,飛得很高,越過燕山山脈,一邊發出嘹亮的叫聲,一邊緩緩地向北飛去。

  多爾袞向跪在地上的李豪問道:「這分明是紅衣大炮的聲音。是守城的軍隊向流賊開炮,還是流賊在進攻山海城?」

  「臣不知道。臣只知道臣來的時候,石河灘靠西岸一帶展開大戰,戰鬥十分激烈。臣奉平西王密令,出山海關前來見攝政王爺啟奏軍情,石河灘上以後的戰況就不清楚了。」

  「平西王差你啟奏什麼軍情?」

  「今日早膳以後,得到確實探報,李自成因疑心大清兵南下,苦於消息不靈,於兩天前,在東犯賊兵將到永平之前就密令後通率領本部人馬約有四五千之眾,離開大軍,走燕山小路,先佔領撫寧縣城,又於前日夜間襲佔九門口。平西王想著唐通佔據九門口之後,既容易差細作探聽我大清朝各種消息,也便於襲擾攝政王前往山海關的道路,所以特密令小臣速來向攝政王爺稟報。」

  「啊,我知道了。你趕快回復平西王,唐通兵力很小,無足重視。但平西王差人前來稟報,足見對大清具有忠心。唐通倘若從九門口前來襲擾,我前進大軍自然會立即派兵剿滅。至於山海衛西郊大敵,囑咐平西王務加小心,不可使流賊得逞。倘若李自成猛攻山海衛西羅城,情況真很緊急,本攝政王已經對豫親王多鐸與英親王阿濟格——他們都在前邊——有過交待,可由平西王請兩親王率兩白旗精兵進關,決不會使流賊得逞。倘若李自成並不攻城,西羅城也很平安,今日滿洲兵到達後就在歡喜嶺紮營休息。明日本攝政王自有消滅流賊良策。你趕快回山海關去吧!」

  「謹遵令旨!」

  李豪叩頭以後,隨即退出御營禁地,到二十丈外的大樹下找到隨來的兩名騎兵,飛身上馬,向山海關疾馳而去。

  多爾袞立刻命人向後邊傳諭鑲紅旗固山額真葉臣,讓他知道唐通已經降順流賊,前天夜間襲佔了九門口,要他小心。倘若在行軍途中遇到唐通從九門口出兵騷擾,一定立刻剿滅,但不許追進九門口,以免中了埋伏。傳諭葉臣之後,他才命身邊包衣打開黃緞包袱。取出幼主福臨的仿書瀏覽一眼。其實,他對福臨寫的仿書並不重視,只因為身為叔父攝政王,教育福臨成長是他的責任,所以他必須看一看福臨的仿書,對四位御前蒙師有所表示。忽然,他看見在一個寫得較好的字旁,除那位教寫字的蒙師用硃筆在字的右旁畫一個大圈之外,旁邊又有兩個小圈,分明是用胭脂加清水調和。他的目光一亮,在胭脂小圈上停留一下,彷彿看見了年輕的聖母皇太后的可愛面影和教子苦心。他立刻將仿書放進紅錦匣中,轉向侍立在旁邊的一位官員說道:

  「寫出我的令旨:行軍途中,看了皇上仿書,又有進步,頗為欣慰。諭宮內管事大臣,奏明兩宮太后,端陽節日,由宮內賞賜四位御前蒙師酒筵,並賞白銀八兩,外加朝鮮進貢摺扇四把。」

  為著早到山海關前,他下令御營接著正黃旗之後,趕到威遠堡和歡喜嶺再進午膳。他因為快與李自成接戰,他的進關和佔領北京的宿願快要實現,心中異常興奮。他不再坐轎,騎上戰馬,攬轡揚鞭,前呼後擁,意氣風發。他的右邊幾里處是蒼茫雄偉的燕山山脈盡頭處,險固的萬里長城從高山頂上蜿蜒而下,有時跨臨絕壁,驚險異常。左邊離渤海較近,最近處不足一里。如今正是東南季風流行時候,風又刮起來了。海面上浪濤澎湃,拍擊礁石,濺激著閃光浪花,湧上岸邊。

  多爾袞離開瀋陽時候,只想到此次南征必獲勝利,沒有想到竟然會不費一刀一矢,滿洲大軍就能浩浩蕩蕩地開進山海關,明日再在關內一戰殺敗流賊,然後就要乘勝進入北京。他在馬上揚鞭趕路,想著他一旦佔領北京,定鼎中原,從此以後,大清朝就不再是割據遼東的小朝廷,而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之主。由於歷史的各種條件湊合,多爾袞對大清朝的開國勛業,由此走向鼎盛!

  今日將至中午時候,大出吳三桂的意外的是,駐守北翼城的數百將士突然嘩變,一面企圖襲占關門,一面向李自成的大軍揮動白旗。吳三桂立刻命令山海關上的精兵向北翼城進剿,同時下令從城上放紅衣大炮,截斷大順軍派出馳赴北翼城的一支騎兵之路。雖然北翼城的嘩變被迅速撲滅,但是這件事對吳三桂精神上的震動很大,使他明白,他的投降滿洲難免不引起漢人痛恨。可是事到如今,只好順著這條道路走下去,沒有第二條路了。

  在今日的激戰中,雙方都沒有投入全部兵力。吳三桂在兩處戰場上共陣亡三百多人,受了重傷不能回隊的約兩百多人,受了輕傷被救回的約有四五百人。對於幾萬人馬的關寧大軍來說,這樣的死傷不算嚴重,但是吳三桂想在混戰中奪回父親的計劃落空,他由此斷定他的父親和在北京的全家三十餘口,包括他的母親在內,必然被殺無疑。上午的大戰結束以後,吳三桂雖然知道明日與滿洲兵合力作戰,必將殺敗李自成,獲得全勝,但是他的心情卻很沉重。他知道既然他降了滿洲,李自成更不會饒過他的父母和全家親人;而且從今往後,世世代代,必將留下有辱祖宗的漢奸罵名。他想到他本來無意投降滿洲,只想向滿洲借兵,恢復明朝江山,輔佐太子登極。不料多爾袞欺負他是亡國之臣,孤立無援,乘機率大軍從翁後轉路,直奔山海關來,並且不管他是否同意,晉封他為王爵。他為此事,曾經十分氣憤,也曾傷心痛哭,但現在木已成舟,說什麼話都晚了。他現在心中只有一個模糊念頭:只要他不死,手中有了眾多人馬,總會有一天機緣湊合,他要反抗清朝,洗刷自己身上的漢奸臭名。

  在北翼城因反對吳三桂投降滿洲、憤而起義的四百多將士全部戰死,只有為首的千總吳國忠因負傷三處倒地,被眾人捉獲,五花大綁,押到吳三桂的面前。左右人喝令跪下。吳國忠儘管負傷,但是昂首直立,不肯下跪。他不是吳三桂在寧遠的嫡系,吳三桂接管了駐防山海關的人馬以後,第一次按照花名冊對原屬山海衛的軍官點名,當點到吳國忠的名字時,吳國忠行一軍禮,答應一聲,聲音洪亮,帶有銅音。吳三桂看見他不過二十四五歲年紀,身材魁梧,濃眉大眼,雙目有神,相貌不凡。坐在身旁相陪的山海副將見平西伯很注意這位將領,小聲介紹說:「這個千總武藝很好,弓馬嫻熟,善於帶兵,作戰時能得部下死力。」吳三桂正想在原屬於山海守軍中培養自己的力量,所以對吳國忠多看一眼,記在心中。從那時起,吳三桂對吳國忠就有了提拔之意。昨天命令他率領自己的一營士兵防守北翼城,也是為著打算在戰爭後將他提升。

  現在吳三桂看見他已經負傷,但不是致命重傷,也沒缺胳膊斷腿,虎虎英雄氣仍在,念起同宗之情,很想赦他不死,於是用溫和的口氣對他說道:

  「吳國忠,你我雖非同鄉,卻是同姓同宗。俗話說得好:一個姓字掰不開,五百年前是一家。你不講同宗之情,我可是很講同宗之誼。誰叫我們都姓吳呢?」

  「平西伯,你錯了。我們並非同宗。我是姓武聖人的武字,你是姓口天吳的吳宇。」

  吳三桂一時茫然,又問道:「你在石河灘作戰十分緊急時刻忽然嘩變,是不是受部下脅持,並非你的本心?」

  吳國忠慷慨回答:「不,你又錯了!今日之事並非嘩變,實為起義。不幸起義失敗,別的不必多問,一切責任由我一人承擔,與別人無干。砍頭不過碗大疤痢,何必再問!」

  「我知道你雖然官職不高,但確實是一員將才,我實在不想殺你。你實說,你手下有人受了李自成的細作勾引,逼你造反,是不是?」

  吳國忠對吳三桂冷笑一聲,大聲說道:「我的部下全是聽我的命令起義,既沒有人敢逼迫我,也沒有人受大順軍的細作勾引。你趕快殺我,不要多言。大丈夫敢作敢當,既然起義不成,我就含笑歸陰,請不要妄殺無辜!」

  吳三桂還想放過他,又說道:「你只有四百多人,縱然能夠奪占關門,也不能支持多久,豈不是自尋死亡?」

  「倘若我能夠奪得關門,憑恃城頭炮火,就不能讓滿洲兵順順噹噹開過關來。你手下數萬關寧將士全是漢人,願意跟隨你作漢奸的畢竟不多。我如果能夠堅守一天,西郊有大順軍進攻,城內有關寧兩軍中的漢人將士起義,結局就未必屬你說了算了。你自以為投降滿洲,受封王爵,頗為得意,我看你是高興得太早了!你不忠,不義,不孝,必留千古罵名。……現在我再索性對你直說,花名冊上對我的姓名並沒寫錯。只是幾天來我聽說你投降了滿洲,恥於和你同姓一個吳字!……快殺吧,快殺吧,我要為漢人留下來千秋正氣!」

  吳三桂害怕吳國忠的慷慨言詞會影響軍心,將腳一跺,命令立即將吳國忠亂刀砍死,拋屍西羅城外。

  侍立左右的幕僚和將領們看見平西王的臉色發白,咬牙切齒,一齊勸他回行轅休息。吳三桂沒有聽大家勸說,向躺著很多受傷將士的小樹林中走去。

  地位較高的負傷軍官都放在臨時搭起的帳篷中,首先洗凈血污,進行包紮。一般士兵就在樹林中包紮。吳三桂先看望帳篷中的傷員,再看樹林中的傷員。他的心情十分複雜:吳國忠在死前對他的當面責罵,大義凜然,一字字擲地有聲,使他心中慚愧,無話可說。再想到今天只是同李自成初次交戰,就死傷了一千多關寧精兵,全是「袍澤之親」,其中有一半人拋屍河灘和紅瓦店街上。他一邊說著慰勞的話,一面忍不住心中悲痛,雙眼流淚。離開時候,他向跟在他背後的總兵官楊珅小聲吩咐幾句話,楊珅隨即用帶著感情的語調大聲宣布:

  「平西王傳令,今日受傷將士,一律記功,分別獎賞白銀。陣亡將士,另行清查造冊,對家屬從優撫恤!」

  吳三桂知道滿洲兵已經有一部分來到了山海關外,後邊的人馬正在陸續到達。他慰問了躺在西羅城中的負傷將士以後,為著午膳後,要率領一批文武官員去關外迎接新主子大清攝政王,他在西羅城不再停留,率領隨侍文武官員和親兵奴僕,立刻上馬,馳人洞開的山海城的西門,奔回行轅。

  滿洲官兵先頭部隊一到歡喜嶺,忍不住發出來一片歡呼。自從皇太極將後金的國號改為大清,立志入主中原,多年來佔領山海關的夢想終於要實現了。

  滿洲兩白旗的官兵最先來到,紮營在歡喜嶺的南坡,直到海邊,但遵照攝政王令旨,滿洲兵不許進東羅城,以表示滿漢一家,決不騷擾百姓。隨後,滿洲其他各旗的人馬都來到了,挨次紮營在歡喜嶺外。漢軍八旗和蒙古八旗都在後邊,大約一二日內可以陸續趕到。在多爾袞的計劃中,明日一戰殺敗李自成以後窮追西進,奪取北京,主要靠跟隨吳三桂投降清朝的關寧兵和先來到的滿洲八旗。

  滿洲兵十幾年來對於出征作戰,包括出兵朝鮮作戰,已經積累了許多經驗。這一次是在大清攝政工多爾袞的親自率領下南征,具有種種必勝的優越條件,而李自成必敗的弱點完全暴露。不管有沒有吳三桂向多爾袞借兵和投降清朝的事,清兵都必將南下。無非走別的路進入長城,打敗李自成,佔領北京,開闢大清朝的統治。

  多爾袞懷著必勝的信心,這信心正如古人有一句詩所說的「大將南征膽氣豪」,這和李自成離北京東征的精神狀態恰好相反。

  多爾袞來到山海關時候,不管是他的御營,還是八旗的宿營地,一切都準備得井井有條。這不僅是由於滿洲部隊組織嚴密,具有較豐富的遠征經驗,還有吳三桂已經投降,受封為平西王,三天來由平西王行轅派出數百名官兵和當地百姓為數萬滿洲兵清掃駐地,運來木柴,挖掘水井。這地方離海岸很近,掘井容易,水源充足,水味略咸。好在當時的滿洲人還沒有喝茶習慣,水中稍有鹹味也不要緊。當時,山海關以外各城堡全被大清國佔領,都設有地方官員和駐軍。他們不敢怠慢,沿路為大軍供給宰好的牛、羊、肥豬,交由各旗部隊中的輜重兵運來。吳三桂也派人從山海城中送來了宰好的牛羊。單就大軍的給養說,多爾袞的南征大軍同李自成的東征大軍在決戰之前,所具備的供給條件完全不同。

  大約在接近中午時候,多爾袞在前呼後擁中登上了歡喜嶺,在威遠堡的城門外下馬。先遣人員,包括隨待官員,巴牙喇兵和奴僕,早已將巨大的黃色帳殿在威遠堡中搭好,帳殿外擺列著簡單的儀仗,特別令人敬畏的是豎立著一柄代表皇權的黃傘。帳殿外有一個小的軍帳,有官員在內值班,門外邊站立著兩對威武的巴牙喇兵。

  隨著攝政王多爾袞的御營來到的有:大清國中央政府所屬六部衙門的大批官員,內三院的大批官員,還有朝鮮國的世子李(氵(山王))及其一批陪臣和奴僕。所有這些重要隨征大員都駐節威遠堡的周圍,而且所有大小帳幕都由前站清兵搭成。這裡雖然接近戰場,但沒有戰爭氣氛,與李自成的御營駐紮石河西岸的情況大不相同。這裡的人們都懷著勝利的信心,等待著明日一戰殺敗「流賊」,乘勝佔領北京。

  多爾袞進了帳殿以後,隨即由親信包衣用銅盆端來溫水,伺候他凈了手臉。緊接著又有一名包衣奉上裝好的白銅鍋、瑪瑙嘴、紫檀木長桿的煙袋,等他拿著煙袋桿將瑪瑙嘴放進嘴中之後,立刻有另一名包衣伺候他將煙袋鍋點著。此時,正要用膳,恰好一位隨駕筆帖式官員進來,恭敬地向他打個千,小聲稟報:

  「平西王吳三桂差來兩位官員求見,讓他們此刻進殿,還是攝政王爺用過午膳後傳見?」

  「午膳不忙。立刻傳見!」

  先進來四員扈駕武士,站在多爾袞的身後。隨即郭雲龍和寧致遠立刻被引了進來,在多爾袞的面前跪下。多爾袞的氣派很大,慢慢將瑪瑙煙袋嘴拿離開,向郭雲龍含笑問道:

  「你前天在路上叩見過我,名叫郭雲龍?」

  郭雲龍受寵若驚,回答說:「攝政王爺真是睿智過人,軍前匆匆一見,竟能記得小將姓名!」

  「他是何人?」

  「叩稟攝政王爺,他是平西王身邊幕僚,官職參議,文官六品,名叫寧致遠。」

  「平西王差你們來有何啟奏?」

  「吳平西知道攝政王爺已經駕到,特差遣臣等二人前來請示:他要率領文武官員和地方士紳前來叩頭問安並恭聽訓話,不知何時方便?」

  多爾袞暫不忙於作答,他將瑪瑙煙袋嘴兒放在口中吧噠一下,向旁望了一眼,立即有個睿王府隨侍包衣走來,將白鋼煙鍋中熄滅的煙末點著。多爾袞再次噙著瑪瑙煙袋嘴兒吧噠兩聲,吐出灰煙,然後問道:

  「平西王的關寧人馬今日與流賊初次交戰,情況如何?」

  郭雲龍回答:「微臣本來應該投身此次大戰,義無反顧。只因平西王見臣連日鞍馬奔波,十分疲累,不宜出戰,叫臣在今日上午留在城中,休息體力。寧致遠參議一直侍立平西王身邊,所以上午的戰爭實況看得最為清楚。他會向王爺詳細稟奏。」

  多爾袞慢悠悠地吸著煙袋,轉望寧致遠,輕聲問道:

  「你是文官,可曾親自觀戰?」

  寧致遠恭敬回答:「因李賊攻破北京,逼得大明帝後自縊,身殉社稷,我關寧將士與流賊不共戴天,義憤填膺。尤其得知攝政王親率八旗勁旅,今日可抵關門,誓將剿滅流賊,奠安宇內,解民倒懸。我關寧將士十分振奮,深感攝政王不計明清兩國宿怨,不待申包胥作秦廷之哭,已經在盛京仗義興師,決計除暴平叛。關寧將士莫不深深感戴,甘願肝腦塗地,為大清八旗兵作為前驅……」

  多爾袞略有不耐,輕聲說道:「簡短直說吧。上午是兩軍初戰,你是不是親自觀戰?」

  「臣一直立馬吳平西身旁觀戰,直到大戰停止,各自收兵。」

  「雙方傷亡如何?賊兵士氣如何?」

  寧致遠如實稟報了上午戰況,也稟報了北翼城小股部隊在千總吳國忠煽惑率領下嘩變的事。多爾袞聽了之後,輕輕點頭,對郭雲龍和寧致遠吩咐說:

  「你們回去稟報吳平西王,上午關內的作戰情況,我已經知道了。關寧將士用力殺賊,不負我的厚望。明日如何一戰殺敗流賊,我已經有通盤打算,在路上同范文程、洪承疇兩學士談過。我現在擔心的是李自成知我親率大軍來到,趁夜間逃回北京。你們回去,告訴吳平西王,我們剛到山海關前休息,他們暫不必前來晉謁,只在城中恭候。我們這裡用過午膳以後,范文程學士即去城內與平西王見面,傳諭我的作戰方略。你們去吧,要謹防李自成拔營逃走!」

  郭雲龍和寧致遠叩頭退出,小心翼翼、屏息無聲,走出警衛森嚴的威遠堡小城,與隨來的幾名護衛相會,一齊上馬,奔回山海城內。

  多爾袞不待用午膳,也無意休息,立刻走出帳殿,向南邊走了幾步,站立在一塊露出地面的盤石上,渾身沐浴在明媚的陽光之下。一陣溫暖的南風徐徐吹來,使帳殿外的黃旗飄飄翻卷。他向山海關的巍峨城樓望了一陣,隨即又向周圍觀看雄偉的山海關地理形勢,一邊輕輕點頭,一邊發出讚歎的「啊啊」聲音,不僅是讚賞這一帶地勢雄偉,也滿意他在翁後地方遇到吳三桂借兵使者後能夠當機立斷,迫使吳三桂投降,轉道南下,日夜趕路,直奔山海關來。這一座限制關內與滿洲交通的天下雄關,今日竟不費一刀一矢拿到手了!

  他畢竟是一位三十歲剛剛出頭的年輕人,所以他在考慮軍政大事時思維敏銳,計慮深刻,但是另一方面,又為眼前佔領山海關的勝利喜形於色,心情再也不能平靜。他想到幾天前留在盛京的滿朝文武大臣和兩宮太后已經得到消息,知道他在路上招降了吳三桂,正在轉程南下,直奔山海關,可以想到,留在盛京的半個朝廷的文武大臣和兩宮太后得到消息後會多麼高興。最使他關心的是順治的母親,年輕貌美的聖母皇太后,他的眼前彷彿又出現了她的明眸皓齒,她的莊重而富有感情的溫柔笑容。他不由得在心中對她說道:

  「請皇嫂放心,我一定忠心輔佐你的兒子不日移居北京,成為大清朝進入中國的第一代開國之主!」

  多爾袞從前帶兵打仗,曾經從密雲境內乘明朝守將疏忽,不作防備,突然進入長城,深入北京附近,飽掠河北、山東,然後退回遼東。因此,他對關內外的地勢地理有所了解,知道從居庸關北邊的八達嶺開始,長城順著燕山山脈蜿蜒向東,約有八百多里,直到燕山盡頭處,突然下山,在一道崗嶺頭上向南修築,修到海邊。這崗嶺的地勢好像一條龍向東海飲水,所以那盡頭地方就叫做老龍頭。在燕山與渤海之間為長城修築了一道東門,控制內地與遼東來往之路,明初大將徐達修築這座雄關時取名為山海關,十分恰切。徐達還在山海關里修築了一座堅固的屯兵小城,按照當時制度,稱做山海衛,簡稱山海。到了明朝中葉,滿洲勢力興起之前,蒙古的軍事力量仍構成邊境威脅,所以在山海關外修築了東羅城,在西邊修築了西羅城,在北邊約一里處修築了北翼城,在南邊約一里處修築了南翼城,老龍頭上也修築了土城,可以屯兵。北翼城和南翼城都修築在長城裡邊,均有小城門可以由長城內接濟兵源、食物和用水。總之,從燕山腳下到海邊,不僅有一道又高又厚的長城抵禦從外邊來攻的敵人,而且有幾座修築在長城內邊的小城,形成一串要塞,加強了長城的防禦能力;不僅從外邊攻破長城絕不可能,而且縱然滿洲兵橫掃冀南和山東之後,來到冀東,佔領了永平府,想從內邊攻擊長城,奪取山海關,也不可能。這麼一想,多爾袞更感到吳三桂的降順大清極其重要,封他藩王十分應該。

  具有雄才大略、英氣勃發的大清攝政王多爾袞此時站立在御帳前邊的一塊磐石上,觀看山海關一帶的雄偉地勢,忽然心中明白,他腳下站立的這一道自西向東,直到海邊的土崗原是長城下邊的崗嶺的一個分支,只是在威遠堡與長城之間被挖斷,成了一道深溝,使敵軍不可能利用威遠堡進攻長城。他很佩服兩百多年前修築山海關的明朝大將徐達很有心計,不覺在心中稱讚:

  「有道理,有道理。」他轉身向洪承疇問道:「洪學士,這一道向東去通向海邊的崗嶺有人叫它歡喜嶺,又有人叫它凄惶嶺,你曾經駐軍山海,到底叫什麼嶺?」

  洪承疇趨前半步,恭敬回答:「從前由這裡出關去遼東的,不是出兵打仗的人,便是有罪充軍的人,很少能平安回來,所以大家習慣上將這道土嶺叫做凄惶嶺。有人認為不吉利,改稱歡喜嶺,指那些有幸能夠從遼東回到關內的人說的。」

  多爾袞哈哈大笑,滿面春風,望著身邊的滿漢群臣說道:

  「從今往後,滿漢一家,關內外成了坦途,這土嶺便只稱為歡喜嶺,不許再稱凄惶嶺了!」

  滿漢群臣紛紛回答:「是的,從此結束了關內外分裂之局,滿漢臣民共享太平之福,山海關就沒有用了。」

  多爾袞對吳三桂的降順清朝和獻出山海關既十分高興,但也存有疑心。他認為,第一,吳三桂畢竟是漢人。在漢人心中,滿漢的界線很難泯滅。第二,目前吳三桂的父母與全家人都在李自成的手中,多爾袞風聞吳三桂自幼受父母鍾愛,是個孝子。第三,漢人有一句俗話:「外甥隨舅。」吳三桂是明朝守錦州名將祖大壽的外甥,祖大壽長期為明朝固守錦州,孤立遼東,曾經因在錦城外兵敗被俘。投降之後,放回錦州,他又率少數殘兵繼續守城,同清兵拚死作戰。直到洪承疇的十三萬大軍在松山潰敗之後,祖大壽在錦州糧食已盡,才第二次同意投降。多爾袞在心中想道:

  「吳三桂降清,並非起自初衷,今日就那麼可靠?」

  剛想到這裡,在威遠堡東門值班的武官匆匆走來,在多爾袞的面前跪下稟道:

  「啟奏攝政王爺,吳平西王差一官員來請示攝政王爺:什麼時候他可以率領山海城中的文武官員和士紳前來叩謁攝政王爺?」

  多爾袞正需要趕快與吳三桂見面,馬上說道:「你告訴吳王差來的人,我馬上差內院大學士范文程進關,傳達我重要口諭。吳平西王差來的人趕快回去,準備在關門外迎接范大人。我的軍務很忙,這個人不必見我了。」

  多爾袞隨即下了磐石,走回御帳,同時吩咐駐在御帳周圍的文武官員和拱衛威遠堡的全體兵丁提前用飯,稍事休息,務要武裝整齊,森嚴戒備,聽候攝政王爺令旨。

  攝政王本來軍令很嚴,處此即將進關時候,更加軍令如山。他只要輕輕咳嗽一聲,就會使地動山搖。果然,片刻之間,威遠堡內外,變得鴉雀無聲了。

  多爾袞回到御帳,稍作休息,便傳旨開膳。由於他是攝政王,又是當今大清皇上的親叔父,所以吃飯時沒有人陪。這樣也好,他可以一邊吃飯,一邊考慮事情。因為是行軍途中,又是大戰的間歇期間,所以多爾袞雖以攝政王之尊,午膳卻十分簡單。一吃畢午膳,多爾袞便吩咐人將范文程叫來,單獨對范作了重要吩咐,並要范即刻進關。

  范文程帶領十名隨從,騎著駿馬,穿過東羅城向山海關的瓮城走去。在往年,如果關外有軍事動靜,守關的將領照例要在東羅城派駐一部分人馬,以加強瓮城守衛。但今天的東羅城卻是空蕩蕩的,不但沒有吳三桂的兵丁,連居民也沒有了。范文程心中明白,老百姓是因為害怕清兵騷擾,所以都逃進關了。至於吳三桂,因為已經投降了大清,所以將東羅城中的守軍全部撤走。范文程對這第二種情況心中滿意,不再懷疑吳三桂仍有二心,在馬上微笑點頭,繼續前進。

  當范文程往山海關走去時候,多爾袞傳諭駐在威遠堡的眾位文武臣僚,來到御帳,商量明日大戰方略以及使吳三桂永無二心的問題。大家向多爾叩袞頭以後,按照官位高低在御座前分兩行站立。說是會議,實際是聽攝政王面諭他明天的作戰方略。他的話很簡明扼要,說完之後,詢問群臣意見。大家都稱讚攝政王是天縱英明,遠非常人所及。多爾袞雖然也滿懷得意,但是表面上一如平日,仍然十分冷靜,把事情想得很深。沉默片刻,他用沉吟口氣向群臣問道:

  「我想與吳三桂對天盟誓,使他永無二心,你們以為如何?」

  有一位大臣感到吃驚,趕快問道:「攝政王爺可曾將這話告訴范文程學士?」

  「范文程走時我已經有此想法,可是還沒有拿定主意。眼下我已經拿定主意,要與吳三桂對天盟誓。」

  「命什麼官員與吳三桂對天盟誓?」

  「不用別人。由我攝政王本人與吳三桂對天盟誓。只有這樣,才能使吳三桂不敢背盟,永遠忠於大清!」

  臣僚們雖然還不明白攝政王用心很深,覺得不當降低大清朝叔父攝政王的身份。但因攝政王的口氣堅決,主意已定,便不敢再說話了。

  多爾袞隨即吩咐一位內院學士和能寫滿漢文字的兩位章京,趕快準備好對天誓文,用黃紙繕寫出來,並準備有關盟誓事項,不可耽誤。多爾袞急於見到吳三桂,問道:

  「范文程進關了么?」

  有人回答:「回攝政王爺,他大概已經進關了。」

  此時范文程一面繼續騎馬前行,一面想到一個問題,他是奉大清攝政王的諭旨進關內見吳平西王的,吳王應該派人前來迎接才是,怎麼不見人呢?

  他正在想著,不覺來到了山海關的瓮城前邊。他看見瓮城牆的下邊是用大石砌成,用大炮也不能毀壞,尤其巧妙的是瓮城門並不向東,過了弔橋,才看見瓮城門朝向東南,很近就是海灣,攻城的敵人沒法用大炮轟擊城門。

  范文程率領的一群人來到了翁城門外的較為寬闊的地方,看見平西王派來的兩位武將和兩位文職幕僚站在那裡恭迎。范文程趕快跳下馬來,他的隨從們也立刻下馬,隨他趨前幾步,與來迎接的官員們互相拱手施禮,略作寒暄,一起走進城門。范文程看見瓮城門包著很厚的鐵皮,門洞很深,可見瓮城的城牆很厚。城門裡邊豎立一根粗的木棍,俗稱腰扛。門洞兩邊,靠著牆根,堆著十來個沙包,以備從裡邊堵塞門洞之用。

  就在通過瓮城門洞的片刻之間,范文程回想起近幾天他的思想變化,不能不佩服攝政工多爾袞的謀略過人。他很清楚,吳三桂因為害怕李自成的兵勢強大,派人迎至翁後,向清朝借兵,當時無意降清。攝政王看準時機,一面敕封吳三桂為平西王,答應戰事平息之後,原來的寧遠將士仍回寧遠駐防,收回各自的土地房產,一面命大軍改變路線,從翁後轉道向南,直奔山海關,壓迫吳三桂不得不獻出這一座天下雄關。現在他走進了山海關的瓮城門,更加明白,吳三桂如果不投降,這山海關是沒法攻破的。現在他被吳三桂派文武官員來恭迎進關,而且從此往後,不僅吳三桂將永遠要為清朝進入中原、建立大清鴻業效犬馬之勞,而且他所統率的數萬將士從此都要為大清消滅流賊和佔領北京效命前驅。這麼一想,范文程對多爾袞的超乎群雄的英雄偉略更加敬佩。

  通過光線稍暗的瓮城門洞以後,便到了陽光燦爛的山海關前。從瓮城門到山海關門有十多丈遠,如今是初夏的未初時候,陽光幾乎是直射在瓮城以內。山海關門朝向正東,如今由於吳三桂的降清,城門大開,只有一名下級軍官帶領四名兵丁在瓮城門內站崗,另有四十兵丁在山海關外站崗,一如平日。范文程抬頭望見關門上漢白玉橫額上刻著三個顏體大字:「山海關」,不禁心中一動,暗暗說道,由於攝政王的謀略過人,從此滿漢一家,雄關變成通途!

  吳三桂的行轅距離山海關門並不遠,大約只有一里多路。出瓮城門恭迎的四位文武官員的馬匹都由僕人們牽著,在關門內路旁等候。范文程及其隨從人員的馬匹,由戈什哈和僕人們牽著,跟在後邊。從關門內前往吳三桂的行轅,本來可以步行,但為著擺出主客雙方的身份地位,還是一齊上馬,片刻間就馳到吳三桂的行轅門外。

  吳三桂手下的另外幾位文武官員已經在轅門外恭候。大家同范文程過去雖未見過面,但是都知道他世居遼東,從努爾哈赤建立後金朝開始就投效滿洲,至今已歷三世,深蒙信任,官拜內院大學士之職,所以對他十分尊敬。突然,鼓樂聲起,范文程乍然間有點吃驚,但隨即明白吳平西王行轅因為他是攝政王差來的使者,以貴賓之禮相迎,馬上心中釋然,面含微笑,隨著恭迎的官員們進入轅門。

  范文程本來是一位以細心和機警出名的人。今日進關,更是處處留心,他在鼓樂聲中走進行轅大門時候,儘管他同歡迎他的官員們談話,但還是注意到行轅大門左邊的牆壁上貼著一張紅紙長幅官銜,上寫道:

  大清國敕封平西王兼關寧兵總鎮駐山海城中行轅

  范文程一眼看出,大紅紙和墨色很新,分明為著迎接他才寫成貼出來的,蓋住了原來的官銜。他此次來關內與吳王會晤,除奉旨傳達攝政王的簡單口諭之外,也奉有攝政王密旨,要他留心觀察吳三桂是不是真心降清。他從東羅城完全撤兵,東瓮城門和山海關兩處僅留有薄弱崗哨,已經看出來吳三桂是真心降順。現在又看見這新貼出的紅紙黑字行轅銜牌。他相信吳三桂是真心投降了。

  雖然吳三桂已經受封王爵,但是他知道範文程是攝政王身邊紅人,絲毫不敢怠慢,趕快走出二門,降階相迎。隨後將范文程請進大廳,讓客人落座,等僕人獻茶之後,便趕快問道:

  「攝政王差學士大人光臨敝轅,有何重要訓示?」

  范文程略微欠身回答:「我大清奉命大將軍、叔父攝政王連日征途勞累,本來需要休息,以便明日親自指揮大戰,本打算在今晚召見吳王,但隨後一想,認為吳王與眾位關寧將士以及山海地方官紳,在賊寇猖狂犯境之日,共同一心一德,高舉義旗,歸順大清,歡迎王師,此亦不世偉功,實堪嘉許。於是改變主意,立即命文程前來,傳達令旨,要吳王率領山海衛文武官紳前去威遠堡帳殿晉謁,恭聆訓示。」

  吳三桂趕快欠身說道:「是,是,應該聽攝政王當面訓示。只是目前武將們多在石河東岸陣地,防備逆賊進犯,大部分不能趕去威遠堡中聽訓……」

  范文程不等吳三桂將話說完,馬上說道:「這我明白。想來李自成已經知道大清朝精銳大軍來到關外,閣下務要謹防流賊狗急跳牆,乘清兵進關前伺機進犯,妄圖僥倖一逞。所以閣下如今只須率領在山海城中的武將及重要幕僚,以及地方官紳,前往威遠堡晉謁聽訓,凡在西羅城及石河東岸陣地上的大小將領一律不許擅離駐地,務要時刻監視敵人動靜。另外,大清兵到山海關外的已有數萬,現在歡喜嶺一帶休息。將於今日黃昏以後至三更之間,分批整隊進關,駐紮西羅城中和石河東岸,休息好以後,明日投入大戰。另外,在西羅城中,請吳王殿下挑選地勢較高,也較寬敞的地方,作為攝政王的駐地。二更以前要將這片大的場地清掃乾淨,黃昏後會有一部分滿洲官兵於二更以前進來,為攝政王搭設帳殿,並為隨來的文武官員搭設軍帳、廚房、馬棚等一應設施。滿洲兵的上三旗也在三更之前進關,大部分駐紮西羅城外,明日投入決戰,少部分駐在西羅城內,拱衛帳殿及朝臣居住禁地。吳王殿下,西羅城中可有這麼合適地方?」

  吳三桂不假思索,馬上回答:「有,有!西羅城原是訓練山海衛騎兵跑馬射箭地方,土城較大,非東羅城瀕海邊可比。城中靠近西門有這麼個高敞地方,為將領們檢閱騎射的地方。今日上午,我就是立馬這個高處,指揮戰爭,平定北翼城的鼓噪嘩變。以我看來,攝政王的帳殿設在此處,最為適宜。」

  「這地方有沒有百姓居住?」

  「這一個高敞地方原是駐山海衛武將們檢閱騎射的地方,不許百姓居住,下邊倒有幾家貧民居住,有些破舊草房。」

  「所有貧民住房,一律拆除乾淨。如今這一處地方是大清攝政工駐蹕禁地,不能留一個……」

  說到這裡,范文程突然停頓,思索另外一個字眼兒表達他的意思。機警的吳三桂馬上猜到他要說的是「漢人」這個詞兒,但因為不僅范文程原是漢人,如今新投降滿洲的平西王和麾下數萬將士也都是漢人,所以范文程在話到口邊時不由得打個紇頓,尋找別的詞兒。吳三桂心領神會,馬上接著說道:

  「我明白,在攝政王駐蹕地方,不能有一個閑(漢)人。」

  范文程點點頭,立刻起身告辭,並囑吳三桂即率領山海城中文武官員和士紳們去威遠堡晉謁攝政王,面聆訓諭。吳三桂恭送范文程在鼓樂聲中離開轅門,又命原來在瓮城門外迎接范文程的四名文武官員恭送到瓮城門外。

  吳三桂原以為范文程會在他的行轅中停留很久,向他詳細傳達攝政王多爾袞的作戰方略,所以在范文程來到之前,命僕人們將東花廳打掃得乾乾淨淨,準備范文程臨時休息之用。不意范學士來去匆匆,不肯逗留,這做派不但與往日的大明朝廷使者不同,與不久前李自成派來的犒軍使者唐通、張若麒二人也截然不同。他不由得在心中嘆道:

  「大清朝雖然建國不久,卻是氣象一新!」

  吳三桂將范文程送走以後,立刻下令,在西羅城外,石河東岸的寬廣地方,為大清的步騎大軍準備駐紮之處,同時在西羅城中那個高曠地方,火速為攝政王準備搭設帳殿和駐蹕的御營禁地,另一方面,傳諭在山海城中的部分武將。幕僚,以及地方官紳,齊集轅門,隨他去威遠堡晉謁大清攝政王。

  趁著跟隨他赴威遠堡晉謁多爾袞的文武官員和地方重要士紳來轅門集中的時間,吳三桂回到內宅,在一個女僕的伺候下梳了頭,將又黑又多的長髮按照漢人自古相傳的舊習,在頭頂挽成一個大髻,以便戴上帽子。

  當女僕替吳三桂梳頭時候,陳圓圓站在旁邊觀看。她知道大清朝的攝政王要召見吳王,為明日的大戰作出重要訓示。在她的思想中,吳三桂的寵愛就是她的幸福,吳三桂的官運亨通、飛黃騰達,就是她的夢想。至於什麼忠君愛國啦,民族氣節啦,在她的思想中從來不沾邊兒。她也明白,凡是良家婦女,應該講究貞操,丈夫死後要為亡夫守節,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但是這個世代相傳的死道理與她陳圓圓無緣,與一切做妾的女人無緣。當女僕為吳王梳好髮髻時候,陳圓圓在一旁禁不住讚歎說:

  「王爺的頭髮真好!」

  吳三桂似乎沒有聽見愛妾的話,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

  管梳頭的女僕從桌上打開鏡奩,取出大的銅鏡,雙手抱著,請王爺看一看挽在頭頂的髮髻。趁這時候,陳圓圓趕快站到吳三桂的身邊,也從鏡子中觀看吳王新梳好的髮髻和漂亮的三絡短須,同時觀看她自己的像花朵一般的嫵媚笑容。她自己很愛吳王,也深知吳王對她真心寵愛,此時趁身邊只有一個貼身服侍的女僕,她將頭部盡量向丈夫的鬢邊貼近,有意使丈夫聞到她臉上的脂粉香。

  她想吳王會在鏡子里看到她的笑臉,會像往日那樣將她的纖腰輕輕摟一摟,接著再狠摟一下,笑著將她輕輕推開。然而今天卻很奇怪,儘管梳頭的女僕連著稱讚他的頭髮又黑又濃,鏡中的吳三桂依然毫無笑容,臉色沉重,幾乎要流出眼淚來。

  陳圓圓莫名其妙,不禁嚇了一跳。她想,今日大清攝政王差大學士范文程來傳令旨,要吳王趕快率領山海城中的文武官員和士紳前去晉謁,顯然對吳王很是看重。她想,滿漢合兵,力量大增,準定明日一戰獲勝,大清朝建都關內,吳王就是大清朝開國的一大功臣。這麼好的官運,吳王為什麼忽然傷心了呢?

  吳三桂雖然粗通文墨,但他是武將世家,對待陳圓圓只滿足他生活需要,自來不對她談論一句軍國大事。當女僕為他梳頭,陳圓圓稱讚他的頭髮時候,他在暗想,多爾袞已經來到山海關外,滿洲的大軍就要進關。如今這一頭好發很快就要從前邊剃去一部分或將近一半,留下後邊的打成辮子,披在後邊或盤在頭頂。童蒙時候他就讀了儒家的一本經書,那上邊有「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話,他背得爛熟。千百年來,漢人一代代傳下來的風俗習慣,怎麼能一降滿洲就非要改變不可?他想不通,但看來想不通也沒有別的辦法。這是他照鏡子時候忽然傷心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已經知道他的父親被李自成帶來,住在李自成的老營。明日作戰,只要李自成一句話,他的父親就可以立即被斬。至於他的母親以及全家三十餘口,都在北京,成了李自成手中的人質,隨時都可以被李自成斬盡殺絕。由於吳三桂降了滿洲,勾引清兵進關,在漢人眼中成了民族罪人。吳三桂在母親面前是一個難得的孝子。他是母親的頭生孩子,母親生他的時候由於胎體較大,相當難產,幾乎死去。雖然他的父親當時已是稍有地位的邊將,但是母親特別愛他,不讓乳母餵養,自己喂他奶直到三歲以後。吳三桂在童年時候知道了這種情況,對母親特別孝順。如今想到父親即將死在眼前,而母親和全家在北京的三十餘口幾天後將被李自成全部殺光,他幾乎要失聲痛哭。

  陳圓圓不知道這些情況,吳三桂也不想讓她知道。他馬上要去威遠堡晉謁大清攝政王,只能忍住悲痛,吩咐一句:

  「快拿衣帽!」

  陳圓圓趕快幫助貼身女僕將衣帽找出,服侍吳三桂更換衣服。吳三桂才由大清朝封為王爵,並無現成的王爵衣帽,只好穿上明朝一二品武將的獨獅圖案補服。武將的補服不僅同文官前後胸補子所繡的圖案不同,也比文官的補服較短,腰帶左邊有懸劍的銀鈞。吳三桂更衣完畢,掛上三尺寶劍,這才勉強向愛妾笑著望了一眼,大踏步向外走去。

  跟隨吳三桂出關去晉謁大清攝政王多爾袞的文武官員和地方上重要士紳共約四五十人,都已恭候在轅門外邊。大家先向吳平西王躬身相迎,等吳王上馬以後,都立即上馬,隨著吳王出關。

  去晉謁大清攝政王多爾袞的路上,吳三桂既想著明日將如何作戰,也想著營救父母和全家之策,準備在同多爾袞談話時提出他的打算。但是他也明白,在戰場上奪回他的父親也許尚有一線希望,要想救出陷在北京的母親和全家人的性命,大概是絕無希望。想到住在北京的母親和一家大小必死無疑,他的眼淚又不禁奪眶而出。

  范文程離開平西王吳三桂的行轅,馳馬回到威遠堡中,進帳殿謁見多爾袞,向多爾袞稟明了與吳三桂等文武官員以及地方士紳見面的情形。多爾袞滿意地微笑點頭。

  正說話間,有人傳報吳三桂已經到了威遠堡的東門,等候覲見。多爾袞望著重新聚集在帳殿中的人說道:

  「內院大學士們留下,啟心郎留下,護衛們在帳外侍侯。叫吳三桂等一干人進來!」

  張存仁乘這機會說:「請攝政王爺面諭吳三桂等新降諸臣,既然降順我國,應該遵照國俗,就在此地剃了頭髮,然後回去。」

  多爾袞望一望洪承疇、范文程,見洪承疇低頭不語,范文程也不說話,他在心中打個問訊,向帳外望去。聽見帳外用滿語高聲傳報:

  「平西王吳三桂來到!」

  一位滿人官員和一位漢人官員到城門迎接吳三桂等人。吳三桂的隨從奴僕和侍衛兵將都不許進人城門,他們身上的刀劍也都留在城門外邊。從城門到帳殿,兩行侍衛,戒備森嚴,整個威遠堡中肅然無聲。帳殿外邊陳設著簡單的儀仗,燈燭輝煌。

  吳三桂久經戎事,對此戒備,心中並不在乎。他原以為多爾袞會走出帳殿相迎,而他也將以軍禮相見,也可能會叫他屈下右腿行旗人的請安禮。然而這一切都是瞎猜,當他率領他的重要將領和本地官紳走到離帳殿大約一丈遠的時候,忽然有一滿洲官員叫他們止步,隨即有一個官員用漢語喝道:

  「平西王與隨來文武官員、士紳跪下!」

  吳三桂一驚,但既到此時,也不敢遲疑,趕快跪到地下。他背後一群文武官員、士紳也立刻隨他跪下,低下頭去,十分驚駭,不敢出聲。又有一個聲音喝道:

  「磕頭,再磕頭,三磕頭,拜……平身。」

  吳三桂等照著這喊聲行了禮,然後從地上站起來。多爾袞用滿洲語說了兩句話,隨即那位贊禮的漢人官員傳攝政王諭,要他們進入帳殿,在地上跪下。剎那之間,吳三桂覺得不是滋味。他原來只在明朝的皇上面前才下跪,而現在忽然要對一個滿洲的攝政王跪著說話,從此後……可是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多爾袞向跪在地下的吳三桂詢問了李自成的兵力及今日作戰情況。吳三桂在回答時故意誇大了李自成的兵力,說李自成有二十萬人馬,看來不假。同時他也誇耀了關寧軍的勇猛,說他的將士把「流賊」殺得「死傷遍地,河水都被堵塞」,只是因為「闖賊」令嚴,不下令收兵,無人敢後退一步,所以關寧將士也死傷了很多。他自從帶兵以來,還從未經過這樣的惡戰。

  吳三桂一面跪著回答,一面偷看多爾袞的神色。只見多爾表左手拿著旱煙袋,忘掉吸煙,只注意地聽他說話。在多爾袞莊嚴的神色中含著溫和的微笑,偶爾也輕輕地點頭。看見多爾袞在微笑,吳三桂剛才因下跪而產生的壓抑和惘然情緒頓時消失了。多爾袞又詢問了一些戰場上的情況,他一一作了回答。

  多爾袞問了他許多話,包括李自成對他的勸降經過以及他如何答覆等問題。他作了更加詳細的回答,說明他一心報君父之仇,忍痛不顧父母和全家都在北京,毅然與「流賊」作戰。因為自己兵力不夠,所以才請求大清國派兵相助。

  多爾袞笑著說:「目前不是要大清國幫你報君父之仇,你就是我們大清的人了,我們是一家人。你忠於崇禎皇上的一片好心,以後要忠於我們大清朝,做大清的忠臣。為此,我還要與你對天盟誓呢。」

  吳三桂身上暗暗地出了汗,但也不敢說別的話。

  多爾袞將熄滅的煙袋放下,向吳三桂和隨來的官員士紳們望了一眼,又向跪在一旁的啟心郎望了一眼。吳三桂等知道攝政王將有重要口諭,肅然跪著身子,低頭恭聽。這時忽然從西邊隔著長城,響起一陣喊殺聲。吳三桂大為吃驚,多爾袞也感到詫異,向外詢問。過了一陣,得到稟報,說是「流賊」派人偷襲北翼城,但人數看來不多,正在被趕走。又過了一陣,喊殺聲不再有了。多爾袞叫吳三桂等人向前跪。吳三桂等膝行向前,離開多爾袞只有三尺多遠。

  多爾袞說道:「你們漢人願意為你們故主報仇,這是大義所在,本攝政王是很稱讚你們的。我這次領兵前來,就是要成全你們為故主復仇這件美事。先帝在的時候,那些兩國興兵作戰的事,如今都不要再說了,也不好再說了。只是你們要明白,往日我同你們雖是敵國,今日可是一家人了。我兵進關之後,若是動百姓一根草,一顆糧食,定要用軍法處治,這一點務請你們放心。你等要分頭曉諭軍民,不要驚慌。」

  下面跪著的人,有的連說:「喳!喳!」也有的用漢語說:「遵諭,謹遵王諭。」

  多爾袞又說道:「大清國這次進兵關內,非往日可比。這次一為剿除流賊,替大明臣民報君父之仇;二要平定中原,拯救百姓於水火之中,統一河山,從此關內關外不再有什麼分別。各處明朝官吏,只要投順大清,照舊任職。若有反抗的一定剿殺,決不姑息。我這話已經出有曉諭,你們要張貼各處。」

  吳三桂等又是一陣惟命是從的應答聲。

  多爾袞又接著說道:「明朝凡不是姓朱的人都不能封王,只有朱洪武開國時候才有異姓王。我國不分滿蒙漢,只要有大功的都可封為王,子孫長享富貴,這一點要比明朝好得多了。你吳三桂明白我大清應運隆興,明朝氣數已盡,率眾投順,我要奏明皇上,封你吳三桂為平西王。你手下的文武官員,一體升賞。還有隨你來的寧遠士民,流落在此,我心中也很不忍。有願回寧遠本土的就叫他們回寧遠本土去吧,各安生業,不要再背井離鄉,丟掉了祖宗墳墓。回去後從此不再有顛沛流離之苦。吳三桂,你要將這話曉諭從寧遠各處帶來的士紳百姓。」

  吳三桂心中感激,趕快說道:「謹遵王諭。至於封三桂為平西王,實在不敢。三桂但能消滅流賊,報君父之仇,於願足矣!」

  多爾袞說:「封你平西王,這是應該的。我馬上就稟明大清皇上,給你冊封。目前打仗要緊,你要努力作戰,不要辜負我對你的期望。在我國有很多你父子的親戚故舊。你舅舅祖大壽一家人,還有姓祖的一門大小武將,都蒙我國恩養,受到重用。洪承疇、張存仁都是你的故人,也在我朝受到重用,今晚都在我的帳中,同你相見。」

  說到這裡,多爾袞把話停下,吳三桂乘機抬起頭來,從漢大臣中看見了洪承疇和張存仁,他們也都在望他。張存仁原是他的父執一輩,松山、錦州失守之後,也曾寫信勸他投順清朝。

  多爾袞又接著說:「我大清國待漢人有恩有義,從前孔有德、耿仲明等人被明朝打敗,從海道逃走,投降我國,我們都封他們做了王,得到重用。不管是先降順後降順,我朝只問他是不是忠心降順。凡是忠心降順的,一體恩養重用。你回去要曉諭將士,今後忠心為我大清國效力,我大清國不會虧待了你們。」

  吳三桂磕頭表示感謝。

  張存仁在邊上說道:「吳三桂等人既已歸順我國,就應該一律剃了頭髮,遵照國俗。」

  多爾袞沒有馬上理會,命吳三桂等人坐在地上,又命人給他們端來了茶點。隨即他向吳三桂詢問明日應當如何打法。吳三桂不願滿洲兵進入山海關城,便建議他們分兵兩路,從北水關、南水關進入長城。明日關寧兵由西羅城出兵,三路兵馬一起越過石河,攻入敵陣。多爾袞含笑點頭說:

  「就照這樣辦吧。你先回去,命人打開南北水關,迎接我大兵進去,埋伏在關內休息。明日五更我要率領文武大臣進入關城,親臨西羅城指揮作戰。你的將士要臂纏白布,好與流賊區別開來。軍情緊迫,你們先回城內去吧。」

  吳三桂等人走後,多爾袞將滿蒙漢統兵諸王、貝勒、貝子、公、固山額真喚來,面授進兵方略,命大軍分兩路在月光下從南水關、北水關進入關內。吩咐完畢,多爾袞很覺疲倦,躺下休息。但剛剛躺下,又興奮地坐了起來。想到明天這一仗將決定大清國能否順利進入中原,一種興奮和焦急的心情將瞌睡驅趕跑了。他傳諭就在他的帳殿中跳神,祈禱明日一戰獲勝。在薩滿來到之前,他告訴洪承疇說:

  「張存仁急著要叫吳三桂等人剃頭。今天不用這麼急,只要臂纏白布就成了。明天打過這一仗,再分批讓將士們剃了頭髮,遵從國俗也不遲。何必這麼急呢?」

  洪承疇說:「臣也是這麼想的。王爺睿智,果然遠遠超出臣下。」

  這天一整夜炮聲不斷,既有大順軍向山海關西羅城打來的炮,也有從西羅城打向紅瓦店一帶的炮。炮聲中還夾著不斷的馬蹄聲和人聲,這是清兵在向關內開拔,而後續部隊也在陸續到達。

  天色黎明時候,多爾袞開始帶著內院大學士、滿蒙漢王公大臣、朝鮮世子以及兩三千護衛的精兵向山海關東門前去。這時吳三桂已率領關寧軍將領和一城士紳在山海關東羅城恭候。

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李自成 > 第五卷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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