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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愚太子臨渴才掘井 明四哥未雨先綢繆

  康熙皇上深夜下旨,召見上書房大臣和大阿哥、三阿哥,要商議大事,他們當然是不能睡覺了。其實,這避暑山莊里,今夜不能睡覺的人多著呢。有的人就是想睡也不敢睡。誰呀?就是那位太子唄。剛才他和鄭春華調情,正在興頭上,忽聽窗外康熙皇上一聲斷喝,接著又聽見宮女死前的慘叫,太子胤礽的魂,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他和鄭春華兩人,四目相對,面如死灰,卻不知如何是好。別看太子平日色膽大如天,可到了這會兒,卻一點主意也沒有了。鄭春華倒顯得比太子冷靜。她鎮定了一下慌亂的情緒,起身走進裡間,拿出來一個小瓶子,掀開蓋兒,倒出了幾粒殷紅的藥丸,想了想,又裝了進去,望著變貌失色的太子說:「太子爺,看見了嗎,這是鶴頂紅。我只需吞下一粒,馬上就可以解脫了。這葯,還是那天……太子爺和奴婢第一次有那事之後準備的。我知道,干這樣的事,早早晚晚,沒有不露餡兒的。原想熬到太子登基,就脫過了災難,可沒想……唉,如今說什麼也晚了。我死了,一文不值。可是我一死,太子爺可就說不清這事兒了。所以,我不能死,我要來擔這個『勾引太子』的罪名,好洗脫你。能保住青山不老,將來總有出頭之日……」

  鄭春華說得十分動情,也十分凄婉。太子不由得一陣激動:「春華,唉!我是看到這太子越當越沒盼頭,才胡打海摔,尋歡作樂的。可沒想,倒連累了你。得,今日咱們就死在一塊兒算了。」說著,跨前一步,就要搶那個小藥瓶子。鄭春華手疾眼快,忙把瓶子藏到了身後:「太子,你何必如此呢。我已想好了,服毒自盡和千刀萬剮,都是一個滋味。趁著皇上此刻還沒下手,你趕快走,找幾個貼心的人,想辦法把你保下來,不要再耽擱了。」

  「這,這……這事情沒鬧明白,你生死未卜,我怎麼能一走了之呢?」

  鄭春華急了:「你,你真是窩囊廢。你也不想想,皇上能善罷干休嗎,說不定這時已經派人來抓我們了。你,你想讓皇上滾湯潑老鼠,一窩端了嗎?」

  太子這才明白過來,抬腿就走,又回過頭來,叮囑一句:「春華,頂住點,過了這個坎兒,也許還有出頭之日。」說完,快步走到院外,翻身上馬,疾馳而去。跑出去二里地遠,在馬上回頭看時,只見在燈籠火把照耀下,一隊御前侍衛,已經把冷香亭給圍上了。

  逃是逃出來了,可找誰才能救命呢?誰又肯在皇阿瑪盛怒之下出面作保呢,唉,這些年自己辦事太絕,把阿哥們都得罪了。出了事,他們幸災樂禍。踩死我還來不及呢,豈肯為我幫忙出力。朱天保、陣嘉猷職位太低,此刻他們恐怕見皇上都很難,說話就更不靈。師傅王掞如果在這兒就好了。可是這老夫子留在京城,遠水解不了近渴。老四倒對我忠心耿耿,可這事我又怎好向他明說呢?再說,他一向正派,要知道我幹了這等事,還肯幫我嗎?可是,不找老四,又去找誰呢?

  茫茫秋夜是這樣的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是這樣的靜,靜得如入鬼域。太子像遊魂似的,在這關外曠野里徘徊,最後,終於來到了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合住的獅子園。

  四阿哥胤禎和十三阿哥胤祥都沒睡覺。明天一早,皇上要御駕親臨,來這裡看獵狼,他們不得不督促家人,做好一切準備。門上的人進來通報說太子駕到,四阿哥胤禎大吃一驚:心說,這麼晚了,太子來幹什麼呢?出了什麼事兒?他看了看胤祥說:「十三弟,太子深夜來訪,決非好事。我先不見他,你替我頂一陣,就說我喝醉了酒,睡了。」

  太子來訪,誰敢擋駕啊。時間緊迫,這哥倆來不及再商量,老十三快步迎出裡屋的時候,太子已經到了外屋門口了。十三爺連忙見禮,把太子讓進屋裡,在熱炕上坐下:「太子,不知你這時候來,四哥他今晚吃了酒,醉得像一灘泥,不能來見太子了,我替他告個罪吧。」老十三一邊說,一邊偷眼打量太子。心說,嗯,四哥估計得一點兒不錯。太子神色慌張,眼神飄忽,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他心裡雖然這麼想,嘴上卻不敢點破,只隨便問了一句:「太子,這麼晚了,你出來走動,怎麼連侍衛都不帶?唉,這班太監、侍衛是該管教一下了。」

  太子可沒閑心與十三弟神聊,如今時間對他來說,是一刻千金哪!見十三弟一味地打哈哈,他心想,人人都說,老十三是四弟的影子,果然不錯。今晚肯定是老四起了疑心,不肯見我,才讓這位「拚命十三郎」來打頭陣的。可這話,他也不能直說。自己落水,求人家幫忙,哪能再擺太子的架子呢。於是他勉強笑了笑說:「嘿……十三弟,哥哥我今晚走了困頭,怎麼也睡不著了,想……想來和四弟你們聊聊,哎聊聊。這個,這個……老十三,你說,我這個太子,平日待你如何?」

  太子這一問,露馬腳了。老十三是何等聰明啊,越發認定是出事了。但他一向坦誠,從不說假話,聽見太子問話只得如實回答:「太子,你待兄弟恩重如山,沒說的。我老十三是個直性子,有什麼事,你放開說吧。只要我能儘力的,決不推辭。」

  十三爺這話剛一出口,太子突然淚流滿面,「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十三弟,你救救我吧。」

  胤祥一見這陣勢嚇慌了,雖是兄弟,君臣有別呀!他也急忙跪下:

  「太子,你,你這是怎麼說呢,快起來,不要折殺了兄弟……」

  太子淚流滿面地說:「十三弟,不瞞你說,有人要害我,父皇信了,我即刻就要大難臨頭。我知道十三弟你一向仗義,你,你不能袖手旁觀哪!」

  老十三連忙又拉又勸地說:「太子,你,你先起來,慢慢說。你這樣跪著說話,讓外人瞧見不好……」

  太子慢吞吞地站起身來,頹然坐下:「十三弟,我剛才得到消息,父皇就要下旨廢掉我這太子了……」

  老十三大吃一驚:「什麼,什麼,廢掉你太子,這傳言決不會是真的。今兒白天,父皇還帶著你陪蒙古王公們吃酒,聖眷隆重得很哪,怎麼無緣無故,說廢就廢呢?」

  太子一聽,這不明明是問話嗎?什麼緣故,我干那事能向兄弟說嗎?可不說,又怎麼能取得兄弟信任呢:「十三弟,此中情由,一言難盡。我,我也說……說不清楚,但願是一場虛驚。不管怎麼著吧,只要兄弟你幫我脫過這場大難,哥哥我不會忘記你的大恩的。」

  十三爺可不敢領這個情,忙說:「哎,太子這話差了。從公說,你是君,我是臣;從私說,你是哥哥,我是弟弟,怎麼說到『恩』呢?好了,你儘管放心,四哥酒醒了,我馬上告訴他。我們哥倆,將全力以赴幫你渡過難關。不過,你也想想,再多找幾個人一起上表保你才行。夜深了,又有這事,小弟我不敢留你了。」

  太子也覺得,話已至此,再待下去,也確實不便,便告辭了。虧得他走的早,再遲一步,就給老四他們添大亂子了。胤祥送太子出了大門,還沒來得及回身呢,就見那邊燈寵火把照耀之下,走來一隊人馬。近了,看得清楚了,明黃的燈籠上有四個大紅字:「煙波致爽」。啊,聖旨到了!

  他正要回身去叫四哥,卻聽胤禎在身後說:「十二弟,我出來多時了。太子和你的談話,我也聽到了。他剛走,聖旨就到,且看皇阿瑪是什麼意思吧。哎——十三弟,你看前邊騎馬的不是總管太監李德全嗎?連他都派出來了,可見今晚的亂子不小,皇上是讓人分頭傳旨了。」

  兩人說話間,李德全帶著幾個護衛的太監已經來到門前:「請四爺,十二爺接旨。」

  哥倆快步迎出門外:「喲,是李公公來了。請稍候,容我們開中門放炮接旨。」

  「皇上有旨,一切常禮全免了。」李德全說著,徑直走進院里,在上首站定,看著胤禎、胤祥在下邊跪好了,才朗聲宣讀聖旨:

  「聖旨:自即日起,胤礽不奉特詔不許見駕,有事著上書房大臣張廷玉代為轉奏。晉封皇長子胤禔為直郡王,皇三子胤祉為誠郡王,皇四子胤禎為雍郡王,皇八子胤禩為廉郡王,開府辦差。皇九子胤礻唐、皇十子胤礻我、皇十三子胤祥、皇十四子胤礻題晉封貝勒。欽此!」

  胤禎、胤祥還在發愣呢,李德全已經收了聖旨,笑嘻嘻地走了下來,攙起兩位阿哥:「恭喜四爺、十三爺榮升,奴才要討賞了。哈……」胤禎連忙向裡邊喊了一聲:「來人,取一百兩銀子來。李公公,你知道,我和十三爺都是窮阿哥,這點銀子,讓你見笑了。請到裡邊,吃茶休息。」

  「奴才謝賞。茶,奴才心領了,還得趕快回去交旨呢。嗯——瞧四爺的神氣,是不是要問問太子的事兒。奴才實話實說,這裡頭的緣故,奴才確實不知,也不敢打聽。請四爺見諒。」

  四爺卻不接這個茬兒:「嘿……李德全,你猜錯了。皇上既然這麼定了,自有他老人家的安排。太子在位一天是君,他不在太子位上了,是我們的二哥。我打聽這事兒幹嘛呢?我想問的是,皇上原定明天一早來這裡看獵狼的事,不知有沒有變化?」

  「喲,這事兒奴才不好說。聽張廷玉大人說,皇上的興緻很好,獵狼怕是要看的。不過,皇上沒給奴才這個旨意,奴才不敢妄言。」

  李德全匆匆打馬去了。哥倆回到廳房裡,胤禎看著跳動的燭火,心事沉重地說:「唉,想不到太子竟是個扶不起的劉阿斗。可惜啊,鄒先生,還有文覺和尚他們都不在,連個幫我們拿主意的人都沒有。」

  胤祥的二百五脾氣上來了:「四哥,扶不起來也得扶。大難臨頭,正是見骨氣的時候。太子究竟犯了什麼罪,就這麼輕飄飄的一張紙,說廢就廢了……」

  他這正激昂慷慨地說呢,老四卻突然厲聲制止了他:「住口!十三弟呀,你不看這是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你嘴裡一點沒遮攔,亂說一通,不是要把事情攪亂嗎?」

  胤祥一機靈,哦,對了,這不是京城,他不言聲了。老四卻一邊思索,一邊慢慢地說:「十三弟,今天這道聖旨一下,就有熱鬧好看了。大哥、三哥,還有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那一幫,誰都靠不住了。你想啊,太子一倒,一塊肥肉扔了出去,他們還不發了瘋一樣地去搶、去爭嗎?最可憐的,恐怕是咱們哥倆這公認的太子黨了。」

  「那……那咱們該怎麼辦呢?四哥,你,你快說呀!」

  老四沒有回答老十三,卻向門外叫了一聲;「傳戴鐸進來!」

  戴鐸來了,他一邊行禮請安,一邊偷偷地向上邊瞟了一眼。喲,四爺的臉色陰沉得可怕,得小心侍候。

  「戴鐸。」

  「奴才在。」

  「聽說你在朝陽門外,買了一座宅子,有這事兒嗎?」

  戴鐸心裡一驚:「哦……回四爺,有這事兒,是托一個親戚代買的。因為價錢沒談妥,沒有成交,所以,還沒稟報主子知道,奴才有罪。」

  「哎,我不是問罪的。我現在給你寫個條子,你馬上動身回京城,憑條子在管家高福兒那兒取銀子,需要多少錢就支多少錢,把那座宅子買下來,算是四爺我賞你的。」

  戴鐸更是吃驚,「這,這怎麼好!不不不,奴才謝主子。」

  四爺攔住話頭:「別忙,我還要你辦事呢。宅子是賞給你的,但是你暫時不能住。你要馬上把鄔先生、文覺和尚,還有府里的清客、幕僚們,悄悄地都搬到那裡去,不準走露一點風聲,至於府里的錢財什麼的,暫時全不要動,以免招搖。熱河這裡的情況不明,我們要做點防備,你是我的心腹,我把這事交給你了,其他的人,一概不準知道。出了差錯,我唯你是問!」

  戴鐸連忙躬身回答:「四爺,您放心。奴才明白。」

  四阿哥胤禎快步走到桌前,提起筆來,「刷刷刷」寫了一張手諭,遞給戴鐸。戴鐸一看愣了。原來,這張手諭上,寫了兩件事。一件,是讓高福兒支取銀兩,第二件卻寫著:「即日起,脫去戴鐸的門籍。」這是怎麼回事呢,在明清年代,皇親國戚,官宦之家,都用有奴僕,這些奴僕分兩類。一類是臨時當差的,另一類是賣身為奴的。後一種叫做「家生奴才」,那是世世代代都要在這個家裡當奴僕的。戴鐸呢,就是這後一種。他是在十歲上賣身葬父投靠四爺的「家奴」。所以,儘管現在已經被抬舉做了知府,只要回京,還照樣得在老主子四爺府里當差辦事,永生永世脫不掉主子、奴才的這層關係,除非主子特別開恩,一道手諭下來,「脫出門籍」,這才完全擺脫了和老主子的關係。成為「自由人」。所以「脫籍」那是「大恩典」。戴鐸一見四爺令他脫籍,感動得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了:

  「四爺您老不能把我往外推呀!沒有四爺,哪有我戴鐸的今天。為什麼您,您讓我脫籍呢?」說著,說著,他趴在地上哭起來了。

  胤禎卻從容鎮靜地說:「戴鐸,你不要這樣,老實說,不光是你,我府里的奴才,哪一個不是我從苦海里救出來呢,不然的話,他們早被別人收買了。四爺我今天這樣做,是萬不得已呀。別看我今晚被封了王,可明天又會怎樣,就難說了。我放想讓你躲個乾淨,替我維護好鄔先生他們幾位。這些人都是難得的人傑呀,他們若受牽連,再想找這樣的人,比登天還難。戴鐸,我讓你脫籍,不是便宜你,而是委你以重託。你不要辜負了我的一片苦心哪!」

  戴鐸叩頭出血:「四爺,您老放心。只要我戴鐸有一口氣,鄔先生他們就平安無恙。」

  戴鐸下去了,胤禎長舒了一口氣:「十三弟,安排了後事,我心裡踏實了。好吧,我們就為太子拚死力爭吧。」

  十三爺卻要搶先出來,「不,四哥,還是我那句話,拚死力爭是我的事兒,你不要出頭。」

  「哈……老十三哪,我的好兄弟,你還在鼓裡蒙著呢。朝野上下誰不知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誰不知道,你老十三是我四阿哥的影子?從前,你這樣說,我答應了你,可仔細一想,這是掩耳盜鈴,愚蠢之極。你不要這樣說了,我們也不能再這樣幹了。此地無銀三百兩,騙誰呢?!」

  胤禎是笑著說的,可這笑,笑得凄慘,笑得令人毛骨悚然。老十三不說話了。他默默地走上前來,抱住了四哥的肩頭。窗外,西北風驟然增強,帶著刺骨的寒意,穿透窗欞,吹滅了蠟燭。黑暗中,四阿哥胤禎語帶雙關的說了一句;「真冷啊,說不定要變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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