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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謀國,才是真正的大生意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5 : 突圍

古平原返回天壽園花廳,裡面聚了十幾位徽商大佬,個個笑容滿面,最先迎上來的卻是洞庭商幫總執事陳七台。古平原著人送信請他來天壽園一晤,陳七台受了他一次偌大的好處,正想有所表示,便二話不說兼程而來。自從險些被清軍連人帶槍一窩端,陳七台事後反覆回想,已是認定了李欽從中搗鬼,還沒想出該如何報復,就在天壽園看著這麼一出好戲,見古平原把李欽收拾得一敗塗地,陳七台只覺得出了胸中一口惡氣。

還沒等他說話,古平原搶先道:「京商不肯領我的好意,陳總執事總不會不肯給面子吧。湯姆遜那五成茶葉的路子,咱們徽商與洞庭商幫對半分了如何?」

陳七台一時懵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兒,他看看古平原,又看看眾位徽商,這時從人群後響起一個聲音:「陳主事,你不必懷疑,這事兒古平原和我商量過,我也贊同。」

眾人一閃,便見胡老太爺正站在後面,身旁還站著喬鶴年。

「原本是想和洞庭商幫還有京商三分天下,現在京商不肯,那就咱們兩家做個大聯號,陳主事意下如何?」胡老太爺捻髯笑問。

在此之前,古平原與胡老太爺反覆議過,這一次徽商被各路茶商孤立,看起來是樹大招風,實則是因為外無援手,今後要想避免此事,就不能「好飯一家吃」,將洞庭商幫乃至更多的商幫拉進徽商的生意里,彼此利益相關,休戚與共,那任誰也別想再故技重施,孤立徽商。

胡老太爺想到這兒,看了一眼古平原,心中不住嗟嘆:這真是一個奇才,商界中的蘇秦、張儀。徽商後繼有人,自己就是現在便死,也能閉上眼了。

陳七台想不到事情會是這樣,自家的碧螺春落選「十大名茶」,正是生意每況愈下之際,沒想到天降橫財,古平原會把這麼一大筆生意拱手讓出,這哪裡是冤家對頭,分明是洞庭商幫的貴人。

「古老弟,我從前真是誤會你了,想不到你是如此一個君子,我陳七台從前得罪了。」陳七台也是直性子,拱手一揖到地,古平原連忙將他扶住。

「陳主事,怎麼一家人說起兩家話來了。」

「說得對,從今往後,洞庭商幫和徽商就是一家人。」陳七台轉而誠摯地對古平原道,「古老弟,我還有個不情之請,不知你可否答應?」

「陳主事請講。」

「倘不嫌棄,陳某人想和你換過庚帖,結為拜把兄弟。」

「陳主事是商界翹楚,我不過區區小輩,這如何敢當?」古平原惶恐地說。

「呵呵,你當得起。」胡老太爺笑容滿面,「陳主事,難得你慧眼識珍,古平原是我徽商中不世出的人才。我老了,今後拋頭露面的事兒都要交給他們年輕一輩兒來做,既然徽商與洞庭商幫做了大聯號,那你二人結成通家至好,更是錦上添花,今後往來彼此更是親切。」說著沖古平原點了點頭。

古平原激動不已,庄容道:「既然陳主事抬愛,那我只有恭敬不如從命。」

胡老太爺雖然沒有明說,可方才一番話明明是直承今後要歸隱幕後,將自己在徽商會館的位子交給古平原,今後徽商與洞庭商幫乃至東印度公司的一切往來也都交由古平原處置。在場都是人尖子,胡老太爺如此抬舉古平原,再加上他確實為徽商此番脫厄出了大力,等於是一手扭轉乾坤,把徽商的面子里子都保住了,眾人無不心服口服。

汪存義和寧老闆帶著大家紛紛上前致賀,汪存義握著古平原的胳膊,深深點頭:「當初胡老太爺讓你代胡家出面談生意,我還沒把你放在眼裡,想不到古老弟真是英才,解了徽商大厄不說,還讓徽茶起死回生賣了好價錢,我汪存義說話算數,從今往後服了你。」

寧老闆與其他茶商大老闆都在一旁點頭稱是,古平原這一次真是讓他們心服口服,連帶著對胡老太爺的識人眼光佩服得五體投地。

大家彼此興高采烈地談著今後的生意,只有侯二爺在一旁形單影隻,陰著臉不出聲。胡老太爺瞥了他一眼,趁大家不注意將古平原召至身邊,當頭一句就問道:「方才喬大人一直陪我在後院吃茶,可是我過來時也聽了隻言片語,那姓李的怎麼說有人賣了蘭雪茶給他,此話可當真?」

侯二爺乍聽此問,嚇得心膽俱裂,彷彿被人抽走了渾身的血液,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他恐懼地盯著古平原,不知從那張嘴裡會說出什麼可怕的話來。

古平原就是怕胡老太爺聽見侯二私下賣茶的事兒氣到了身子,這才請喬鶴年借故絆住了他。誰曾想老太爺還是聽到了,他怔了一下,沒事人似的笑了笑:「老太爺,您多心了,李欽不過虛張聲勢罷了,不信您去泰來茶莊的茶庫驗看一下,蘭雪茶斤兩不少,都在庫里。」

胡老太爺看了看一旁身子微微發抖的侯二爺,心裡嘆了一聲,嘴上道:「那就好,既然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湯姆遜買下徽茶,價格在古平原的力爭之下比往年還要多出一成,徽商無不皆大歡喜。如此一來,軍捐的事兒迎刃而解,胡老太爺與幾個徽商大佬商議過後,準備給徽州知府喬鶴年做面子,酬謝他的相助之德,於是又額外多捐了二十萬兩銀子來為官軍添餉。

得此喜訊,喬鶴年要連夜趕到省城去向袁甲三稟報,古平原作為徽商的代表也與他一同前去,胡老太爺命侯二爺出府相送。

趁著喬鶴年登轎之際,古平原轉身對侯二爺道:「侯世兄,老太爺他心思清明,什麼事兒都心中有數,我看老人家還是很愛重你的,還望你不要辜負了他一輩子的心血。」

古平原的話說得很隱晦,點到即止,侯二爺卻不領這個清,心一橫索性把話說透:「我看舅舅他就是糊塗了!同樣是做生意,你要和京商做聯號,他就忙不迭地答應,我不過是賣些茶給李家,就要冒被徽商除名的危險。這不是太不公平了嗎?」

「話不能這麼說。」古平原臉上平靜如水,「你賣茶盯的是自家銀子,我與京商做聯號顧的是徽商今後的路子,所以我說老太爺心思清明,半點也不糊塗,他把事情的輕重分得很清楚。」

侯二爺一時無言以對,古平原幫他瞞著此事,按理說無論如何應該道個謝,他卻十分不願開這個口,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蘭雪茶高價賣給洋商,咱們兩家三七開,你這回可發了大財了!」

「不,這裡面還有安德海的二成,幫過我的人我絕不負他。我已經交代給賬房了,要按月把銀子給他匯到京城。」古平原糾正道。

侯二爺的臉色立時變了,古平原這句話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安德海人在深宮,說句實話,古平原給他多少全憑一句話,卻能如此誠信不欺,侯二爺與他打了這麼長時間交道,才真真正正見識了此人的風骨,再想想舅舅堂上掛的那塊「二誠堂」的匾額,一時不禁呆住了。

古平原見他無話,拱手一揖,舉步便走。走了十來步,身後侯二爺忽然喊了一聲:「古兄!」

古平原詫異回頭,就見侯二爺臉上陣青陣白,但終於還是說出了一句話。

「後天是徽商會館每月議事之時,還請古兄早著些到,很多事情還要請你拿主意。」

李欽心裡像揣了一把火,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要被燒焦了,卻憤恨得無處發泄。他回到徽州府城的客棧,剛一進院便發現自己的房間里亮著油燈,映出一個人影正坐在窗邊。

李欽一推房門,便詫異地道:「你怎麼來了?」

那人短臉狹目一字眉,穿著靛青棉布袍,腰間系一條土黃色帶子,一條辮子梳得一絲不亂,顯得十分精幹。

他見李欽進屋,離座微微躬身:「給少爺見禮。」

來的人李欽太熟悉了,是父親李萬堂的貼身長隨李安,這個李安是李萬堂最為信任的家僕,論起可供機密的程度還在張廣發之上。雖然是以僕人身份出入李萬堂的書房,但做的事情卻與師爺相仿。李欽從小上私塾,李萬堂無暇顧及,都是派李安監堂,有個錯處,拿過李萬堂給的戒尺打手板,李安從不留情,所以李欽對張廣發可以使性子擺少爺譜兒,卻見了李安就心裡一噤。

「是我父親派你來的?」李欽心裡直犯嘀咕,難不成李萬堂得到了信兒,知道自己出師不利敗在古平原手上?就是耳報神也沒這麼快啊,何況李安要從揚州趕到徽州,也需幾日的行程。

「少爺您說笑了,當然是老爺派我來的,不然我哪有那麼大膽子私自從揚州來見你。」李安說話向來滴水不漏,他又趨了趨身子,「老爺聽說有洋商在杭州大肆抬價收茶,擔心事情有變。恐您孤掌難鳴對付不了這幫徽商,派我來看看可有效勞之處。」

李欽深深嘆了口氣,回到椅上,只覺得渾身筋骨都被抽了出來,軟癱得不想說一句話:「可惜你來晚了。」

聽完李欽說的前後經過,李安一時也怔住了,原想著與徽商膠著難解,李萬堂擔心這個兒子知進不知退,派他來就是想做個讓步,好及早從茶葉生意中抽身,沒想到已經弄成了個一敗塗地的局面,這可怎麼回話。

「你也不用替我藏著掖著,該怎麼回就怎麼回。」李欽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氣忿忿地道。

「少爺,不是我不分上下尊卑說您。」李安一邊思慮一邊道,「徽州的事兒其實是十拿九穩,老爺派您來,不過是讓您立這麼一個大功,在京商里樹起威望,這樣再派您去管鹽場,誰也說不出什麼。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可是眼下……」

「眼下十拿九穩的事兒被我辦砸了,我是個飯桶窩囊廢!你不就是想說這個。」李欽那脆弱的自尊心被李安兩句話刺出血來,悶聲吼著。

李安並不理會,自顧自往下說著:「如今老爺在揚州與官府交接鹽場,那王天貴寸步不離地看著,別看是聯號做生意,其實他與咱們京商是面和心不合。再說句明白話,彼此都揣著刀,只是手腕拴在一起漂在河中,暫且不能做兩敗俱傷的事兒罷了。還有揚州鹽商,先前祖傳的鹽場歸了官府他們也只能忍氣吞聲,現如今鹽場發回私辦,卻落在京商手裡,他們恨不得咬李家一塊肉下來。」

「他們已經出手了,而且用的是釜底抽薪的法子。如今李家已經孤注一擲,全部的銀子都投到了鹽場上,一個應對不慎,可就再也翻不過身來了。」李安的話如一陣從門縫裡吹過來的冷風,聽得李欽毛骨悚然。

「釜底抽薪?」

「對。兩淮七十二家鹽場雖盡歸我們經營,可這不是說辦就能辦下來的事兒,京商雖可派人管理,但是鹽丁呢,沒人採鹽曬鹽,鹽場就和荒地無異。」

「那、那原先的鹽丁呢?」

「官府管了二十多年,那些官吏本就無心經營,鹽丁也因此少了許多,這一次揚州鹽商存心不良,在京商還沒有接手之前,就已經煽動鹽丁逃跑,結果十停中去了八九停,七十二家中能如常開工的鹽場還不到十家。」

「沒有夥計就花錢雇嘛。」李欽不以為然道。

李安望了望這個大少爺,搖搖頭:「您不知道,鹽丁歷來就不是雇來的。而是官府對於罪余之人及其家屬編為鹽戶,專事採鹽。一旦編為鹽丁,身不出產鹽之區,手不離煮鹽之業,終一身,終後人,如牛如馬。」

「我最近跟著老爺,也看了些論鹽法的書。前任兩江總督陶澍於鹽法最精,他有一段話我記得清楚,背給少爺聽聽。」

說著李安仰面背誦道:「鹽丁者,無月無日不在火中。最可憐者,三伏之時,前一片大灶接連而去,後一片大灶亦復如是。居其中熬鹽,直如入丹灶內,煉丹換骨矣。其身為火氣所逼,始或白,繼而紅,繼而黑。皮色成鐵,肉如干脯。其地罕樹木,為火逼極,跳出至烈日中暫乘涼。我輩望之如焚、畏之如火者,乃彼所謂極清涼世界也……一日所得,僅十餘枚銅錢而已。一家妻子衣食均需此,故所食不過蕪菁、薯芋、菜根。我輩常餐之白米,彼則終歲終身、終子終孫,未嘗過也……其鳩形鵠面,真同禽獸一類,故極世間貧苦之難狀者,無過於鹽丁也。」

李欽自幼生在富貴窩,哪裡想到世間還有如此貧難度日之人,陶澍這段話描繪得如在眼前,他聽得不禁呆住了。

「話說回來,要不是僱傭鹽丁幾無成本,販鹽又怎麼會成了天下第一大利藪。眼下兩淮七十二家鹽場共缺鹽丁七八萬人,老爺一輩子沒發過愁,這一次真是著急了,他動用關係,想從直隸各官廳調罪犯來,可是一時哪裡湊的這麼多人,再說天津長蘆鹽場也還指著這些罪犯充當鹽丁。」

李欽嚇了一跳:「要這麼多人?」

「當然。」李安向窗外望了望,低聲道,「一同接收的還有過去揚州鹽商的賬本。我幫著老爺算過這筆賬,真是驚人。這鹽場要是干好了,每個鹽丁每天能幫李家賺一兩多銀子。」

「一人一天一兩,那十萬人一天就是十萬兩,一個月下來豈不是三百萬兩的純利白銀。」李欽咋舌不已。

「所以啊,都說揚州鹽商富甲天下,能一夜建白塔,咱們京商也瞠乎其後,敢情是這銀子來得比流水都容易。相比起來,什麼茶葉,票號都不值一提了。只是苦於現在沒有鹽丁,說什麼也沒用。偏偏禍不單行,東印度公司的那紙合同也落了空,還要賠上八十萬兩銀子,這真是雪上加霜。」李安搖了搖頭,滿臉都是憂色。

李欽卻沒注意他在說什麼,背著手在屋中踱來踱去,神情苦思,久久不言。

李安知道這位少爺只是性子紈絝,論起聰明不在乃父之下,他此刻想必是有了什麼主意,當下也不出聲,只靜靜候著。

過了好半天,李欽漸漸面有得色,喃喃自語道:「一石二鳥。你想保她,我就偏讓你保不成,讓你知道跟我作對有什麼下場!」

他瞄了一眼李安道:「八十萬兩銀子不算什麼,要是鹽場全數開工,幾天就賺回來了。李安,我知道你一向是我父親的參謀智囊,有件事你幫我謀劃謀劃。要是做成了,這幾萬鹽丁也就有了著落。」

這次輪到李安心中一跳,不置信地仔細打量著李欽:「少爺,我為這事兒已經忙了兩個多月了,別說幾萬,就是千八百人都不好找,這事兒連老爺都沒個主意,你有把握?」

李欽嘴角牽動一下,眼裡閃著鬼火一般的光芒:「有!」

古平原幫著喬鶴年解決了軍餉一事,袁甲三大喜過望,不僅溫言撫慰,而且聽了喬鶴年講述經過之後,視古平原為徽商的總領,在安徽當官,籠絡好了徽商,這巡撫位子就坐穩了一半。於是袁甲三命令門上,今後古平原求見,可以不必經籤押房,直接回稟。古平原心下大慰,如此一來不僅自家的官司幾可無事,就是將來力爭陳玉成投降官軍,自己在袁甲三面前也好進言。

至於喬鶴年,得到的好處更多,徽商額外報效的二十萬兩,他只撥了十萬兩到軍營,另有五萬兩秘密地交給了袁甲三的心腹師爺,剩餘的銀子他以幫辦軍務的名義給省城大小衙門發了飯食銀子,按著規例,不在衙門吃飯的,可以把這筆飯食銀子領走,這樣一來等於通省城的官員都受了他的好處,一時口碑如潮,人人稱頌。

袁甲三原本要給喬鶴年請功,但與喬鶴年在書房一番密談之後,居然出人意料地將這一功記在了布赫藩台的頭上。有人說這是喬鶴年要向布赫示好,也有人說是袁甲三趁機籠絡布赫,但總之有一點毫無疑義,那就是袁甲三與布赫的這場對局,借著古、喬二人的大力相助,袁甲三已然重奪優勢。

官場最勢利,人人都會見風使舵,從前見袁甲三勢微,都向布赫藩台那邊靠,如今袁甲三要槍有槍,要餉有餉,眼看巡撫之位不可撼動,官員們又都向巡撫衙門一窩蜂地湧來。這時大家都知道喬鶴年是全省上下第一有辦法的能員幹吏,袁甲三的親信,所以在喬鶴年身邊也自然而然圍了一群人。喬鶴年是個有心計的,暗自留心分辨哪些人有用,哪些人則只會拍馬,身邊漸漸也有了幾個能幹的手下。

古平原則一時顧不到官場變化。胡老太爺把會館裡的位置讓給他,連帶也是一個大大的擔子壓下來。古平原整日帶著弟弟,會同劉黑塔和侯二爺等人,打理整個徽商的賣茶事宜,幾乎忙得腳打後腦勺,一個月下來人累瘦了一圈。

好在他後顧無憂,常玉兒溫柔體貼,與古平原成親之後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古平原也很是喜愛妻子,夫婦新婚宴爾,彼此如膠似漆,敦倫和睦。古平原每次回家都能看見常玉兒與婆婆、小姑之間相處和睦,古母逢人便誇這個媳婦賢惠懂事,操持家務更是一把好手,已在憧憬著來年抱上一個白胖孫子,那就真是此生無憾了。

就連一向不大服人的古雨婷,也出人意料地對常玉兒百依百順,凡事都搭把手幫個忙,平素更是有說有笑,簡直比對古母還親,看得古平原兄弟倆大跌眼鏡。

好不容易忙完這一陣子,接下來古家還有一件大事,那就是給古母辦壽。雖說不是整壽,可是算起來自從古平原離家,古母已經快十年沒有給自己過生日了。眼下一切順順噹噹,一家人總算聚在一起,古平原又成了親,三兄妹決心這一次要大大地操辦一場,以慰老母多年來的苦心操持,盡心撫養。

這個話一說,常玉兒十分贊成,古母卻有些不同意,她一是怕樹大招風,二來這家裡的錢都是古平原辛辛苦苦賺來的,她也真是捨不得就如此靡費了。

三兄妹輪番上陣地勸說也沒用,最後還是常玉兒出馬,一句「相公賺錢就是為了給您老人家盡孝,你要是不答應,不但可惜了他這片心,而且將來在外勞累,連個盼頭都沒有,豈不是心裡更苦。」一句話說得古母回心轉意,古平文和古雨婷更是佩服得直挑大拇指。

操辦壽宴自然是長房長媳抓總,開出一張單子,古平原按圖索驥,採購各種壽宴所需之物。有些東西自家的鋪子里就有,有些則要向貨郎訂貨,古平原把這件事看得很重,不願讓母親有一絲一毫的不如意,於是派弟弟去茶園,自己整日在鎮上鋪子里,說是看生意,其實是等著貨郎來交貨,好當場驗看。

等了幾日,三三兩兩已有不少東西買了回來,古平原正在等一批上好的銀絲京掛,以做壽麵之用。忽聽鋪子外有人說道:「我說先來鎮上吧,差點白跑一趟古家村。」

話音極熟,古平原抬頭向外望去,正是郝師爺,邊上還跟著一個陳永清。這兩個人一個是古平原的舊交,另一個則是新識,卻都是莫逆之交,郝師爺和陳永清彼此都是愛詼諧的人,經古平原介紹相識,如今也是好朋友。

這二人相偕而來,古平原就知道一定有事,連忙讓進來奉茶請坐,幾句寒暄之後,他也不多客套,直截了當地開口相問。

郝師爺與陳永清互相看看,面上忽現難色,你讓我,我讓你,看得古平原好生奇怪,最後還是郝師爺沒辦法,咳嗽一聲開了口。

「古老弟,我說一件事,你可千萬別著急。」

「郝大哥,你就說吧,這般吞吞吐吐,我豈不更是著急。」

「那好,我就說了。」郝師爺還是有些猶豫,打著紙媒點起一袋煙,呼呼吸了幾大口,煙霧繚繞中開口第一句話就讓古平原跳了起來。

「官軍已經收復了三河鎮。」

「什……什麼!」古平原真是大吃一驚,「我怎麼不知道?」

「別說你了,就連撫台袁大人事先也被蒙在鼓裡。」

事情起在兩日前,原本風平浪靜的合肥城,半夜裡卻忽然響了三聲震耳欲聾的炮聲。袁甲三是驚弓之鳥,深恐是陳玉成再派長毛來襲,立時派出衙差打探,結果發覺居然是程學啟動員了手下全數的官軍,動用全部火器,夜襲三河鎮,事先連個招呼都沒和袁甲三打。

「程學啟瘋了不成!」

古平原最有把握的就是猜准了袁甲三的心理,知道他不願意打這沒有把握的一仗,寧可拖下去,最好是拖到曾國藩收復南京,到時候要麼陳玉成投降朝廷,要麼湘軍從江蘇打過來,形成合圍之勢,那就是有贏無輸之仗。古平原幾次試探,發覺袁甲三與自己的心思不謀而合,都是以拖待變,而他是一省巡撫,上馬管軍,下馬治民,他不發話誰也不能出兵攻打長毛。

想不到程學啟居然就有這麼大的膽子,敢繞過巡撫直接發兵,要是打輸了那非掉腦袋不可。

陳永清嘆道:「我問過了,那天午後,有人給程學啟的大營里送了兩口棺材,他打開一看頓時怒發如狂,誰也勸不住,到底是弄出了這麼一樁大事來。」

「棺材,誰的棺材?」

「還能有誰,說是被長毛棄屍荒野的程夫人和他的兒子。」

古平原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就難怪了。

「陳玉成莫非就這麼不經打,兩天就把三河鎮丟了?」

眼前都是好朋友,他可以直言無忌。

「說來這還是拜你所賜。」郝師爺苦笑地搖搖頭,「你那六千支洋槍和許多洋炮如今都在程學啟手裡,加上軍餉充足,他發令時有言在先,凡是長毛的私財誰搶到了歸誰所有,割一個長毛人頭賞五兩銀子。就這麼著生生把一群貪生怕死的官兵鼓動成了虎狼之師。」

「那她呢?」

郝師爺知道他問的是誰,依舊搖頭:「兵荒馬亂,誰也不知道,不過依我想來,她必定是跟著陳玉成的中軍,陳玉成隊伍沒散,她就不至於有性命之憂。」

「陳玉成的隊伍如今在什麼地方?」古平原急急問。

「唉,我們著急來鎮上就是想勸你別管這檔子事兒了。」陳永清從郝師爺那兒知道了古平原與「陳王妃」的糾葛,「與長毛逆屬攪到一塊兒還有好?」

「陳老哥這話我贊成,今時不同往日,她已經嫁了人,你也娶了親,這段過去的事兒就乾脆抹了吧,你總不能一次次為她拼了命吧,別忘了你也有一堆家人指望你呢。」

古平原就覺得心裡像堵了什麼東西:「今天我也當著你們二位坦明我的心。你們別以為我想保白依梅,就是還想和她在一起。成婚當日,我已經和妻子賭咒發誓,今生絕了這個念頭。可是就算忘了當初青梅竹馬的情分,總不能把老師囑咐我的話拋在腦後,郝大哥,我老師怎麼死的你也親眼看見了,要不是為了保住我,老人家能一頭撞死嗎?」

古平原一提起這件事,兩眼就發紅,聲音也哽咽起來:「我對白家,對白依梅沒什麼別的想頭,只想讓她能平平安安過日子,甭管是布衣荊釵,還是錦衣玉食,只要能遠避刀兵,得享太平,我就算把這份心盡到了,我一輩子都可以不再見她!」

一番話說得郝師爺和陳永清各自沉默,都看得出來古平原說的是實話,可就是這麼一個最平常的願望,因為白依梅身陷長毛,而且是朝廷欲得之而後快的「英王妃」,偏偏就不能實現,這也真是天意弄人。

「陳玉成是不是拉著隊伍奔南京去了?」古平原再次急急發問。

「陳玉成要是個庸將,也許會不管不顧回南京。」郝師爺用桌上的茶杯擺了個地圖,「他要是繞過巢湖直奔南京,就得與身後追擊的程學啟部一邊糾纏一邊行軍,他帶著一幫老弱婦孺,沒法急行軍,就只能邊戰邊撤。浙江巡撫李鴻章是好惹的?一看這個形勢必定發兵來攻陳玉成的側翼,就算陳玉成統兵得當,勉強撤到南京附近,可是南京被江南大營圍得鐵桶樣,里外消息隔絕,沒有人接應,曾氏弟兄又深諳用兵之道,自然要派兵迎頭痛擊。」

郝師爺用三個茶杯擺成三角狀,中間夾著一把茶壺,指了指:「後有殺紅了眼的程學啟,中有神速飄忽的李鴻章,前有堅如磐石的曾國藩,陳玉成天大的能耐也沒用,他是多年的統兵大將,熟知兵法,所以他不會也不敢回援南京。這是喬大人與我們商議之後的見識,想來錯不了。」

古平原也通兵法,細想來就知道郝師爺說得沒錯,贊成地點點頭:「北面是直隸門戶,朝廷重兵把守,他更不會往北去。如此一來那就只剩下西和南了。」

「西邊是壽州的苗沛霖,這個人與長毛和官軍都是時敵時友,也許就落井下石砍上一刀,這麼危急的時候,陳玉成不見得敢冒險往西。」陳永清沉吟道。

「這麼說難道他往徽州來了?」古平原心中一動。

「恐怕是池州。雖然陳玉成用了疑兵之計,可是幾萬人的隊伍行動起來難免有蛛絲馬跡,看樣子像是奔著池州去,探馬這兩日就有回報。喬大人說,陳玉成大概是看中了九華山的地利,想憑山據守。」

池州與徽州密邇,快馬半日可到,古平原一想到白依梅可能就在不遠的大山中正在挨餓受凍,立時坐立不安起來。

郝師爺看出他的心思,再次勸道:「我聽喬大人說,其實袁巡撫也有招降陳玉成之意,不然你再等等,先別急往這趟渾水裡趟。」

「等不得,那程學啟一門心思要殺陳玉成報仇,白依梅落到他手上還有個好?再說他已經把袁巡撫拋諸腦後,就算是袁甲三下令招降,他也不見得能聽,將在外君命尚且不受,何況巡撫之命,他既然一不做,想必就能二不休。」

「唉。」郝師爺深深嘆了口氣,又問道,「兩軍交戰,雙方還是解不開的血仇,你又能怎麼辦呢?」

「我還是老辦法,勸陳玉成投降朝廷,他只要直接向袁甲三投誠,就成了被收編的官軍。到了那時程學啟也只能罷手,他手下的營兵也不敢做出攻打官軍的事兒來,那豈不是造反了。」

「你試過一次了,不是沒成嘛,這次就有把握?」陳永清問道。

「稍等。」古平原抽身進了內屋,不一會兒拿出一個滿是塵土的布包,像是從磚縫地角剛剛挖出來,打開一看裡面是兩張紙箋。

古平原拿出其中一張,遞給郝師爺:「這是當日從程學啟那兒拿到的,洪秀全寫給他的親筆文書,許諾攻下合肥封他為王。」

郝師爺接過一看果然不假,這信他在程學啟大營也見過:「那另一封呢?」

古平原微微一笑:「這個嘛,可費了我不少心血,足足弄了上百張,這張是最像的,其餘的都燒了。」

陳永清好奇心起,略一過目便吃了一驚:「這、這也是洪秀全的親筆信。」

古平原笑而不語。郝師爺與陳永清拿著兩張文書對照,見筆跡毫無矯揉造作之感,確出自一人之手。過了許久,兩人才抬起頭,疑惑地看向古平原。

「你二位是整日與筆墨打交道的人,連你們都看不出,陳玉成軍營里那幫老粗想必更是看不出來。」

「真是你偽造的?」

古平原點了點頭,徐徐說道:「程學啟這封文書,我臨摹了不下上千遍,又反覆琢磨一遍遍試著仿出其中筆意,你們手裡拿的這封是仿得最好的。只是不知什麼時候能用上,所以沒寫日期,補上也就是了。」忽又笑著自嘲道,「總算我在山西當鋪里沒白當一次朝奉。」

郝師爺與陳永清對視一眼,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許久,郝師爺才嘆了口氣:「看來你處心積慮已經謀劃好久了,既然這樣我也就不勸你了。總之一切要當心,戰場之上刀槍無眼,他們又剛打了敗仗,心裡正憋著一股邪火,你這一趟去,著實危險得很。」

古平原動身之前,先回了一趟家,把已經買回的辦壽之物一併帶回。這一次古平原是下了血本,買的都是各地特產好物,一多半是古家人從沒見過的,稀罕得捧起這個,拿起那個,眼睛都放在這堆貨上,就連古母都沒注意大兒子眉間那隱隱的憂色。

只有常玉兒看到丈夫神思不屬,心中便也帶了擔憂,卻怕婆婆看出來,面上卻不敢露出來。吃過晚飯,夫妻回房,古平原忽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這幾天我要出趟遠門,你在家照顧好娘,自己也保重身子。」

常玉兒背對著他,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你是不是不會告訴我要去哪兒?」

古平原還以一陣沉默。

「你不說,我便不問。」常玉兒回身面對著古平原,「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古平原抬眼望著妻子,這才驚訝地發現她眼中竟然蘊了淚水。

「七天之後,是娘辦壽的正日子,你一定要趕回來。」

古平原一陣愧疚,輕輕把她摟在懷裡,在耳邊道:「你放心,我一定回來。」

「袁大人,卑職有重要軍情稟報。」喬鶴年步履匆匆走進巡撫衙門內堂,他已經是袁甲三的親信,不必通稟可以直進二堂。

袁甲三知道喬鶴年為人一向沉穩,見他神情中有一絲掩不住的興奮,知道事情必定不小,不由自主也站起身來。

「洪秀全半個月之前已經病亡了。」喬鶴年趨前說道。

「此話當真!」袁甲三大驚復又大喜,定定神問道,「此事你從何而知?」

這麼重大的消息,連巡撫都無從得知,喬鶴年居然知道,袁甲三不由得懷疑起來,從前也傳過幾次洪秀全的死訊,這次可別又是道聽途說。

「錯不了。消息是從江南大營得來的,曾國藩已經用六百里加緊向朝廷出奏了,以他的老成持重,若非萬無一失的把握,豈肯將此事上報朝廷。」

這麼說的確沒錯了,洪秀全是死了。袁甲三看了一眼喬鶴年,這樣機密的軍情大事,他居然都能從江南大營打聽出來,足見精明能幹。袁甲三連日來也聽人說了,喬鶴年在身邊攏了一撥人,從候補官員到書辦小吏,人人都有點路子,彙集到喬鶴年這兒,他又善加利用,路連路,橋通橋,如今別說在省里吃得開,就是臨近幾個省的衙門口,也都給這個新晉的四品道員幾分面子。

「確實是個能幹大事的,不過也不可不防。」袁甲三心中既讚賞又警覺。

喬鶴年便有些覺著了,忙又躬身道:「卑職知道消息,半刻也不敢耽擱,直報撫台大人,眼下通省上下,想必還沒有人知道此事。」

「唔。」袁甲三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雙掌一擊,「既然這樣,程學啟還去攻打陳玉成做什麼,白白損耗安徽的兵力。」

「大人見得是。」喬鶴年立時贊同,「依卑職所見,只要這個消息傳到陳玉成的大營,他軍心必潰,到時候就算他不降,他的部下也要來降。明明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再要硬拼殊為不智。」

「就是這樣,你去告知程學啟按兵不動,同時儘快把這個消息讓長毛知道。」

「卑職遵命!」

「不行!」喬鶴年答應聲還沒落地,從二堂外的台階上傳來一聲猛喝,震得二堂中回聲不斷,把兩個人同時嚇了一跳。

袁甲三急抬頭,就見一個高大的人影從外面疾步而進,這人身高步長,幾步就到了近前,粗壯的身軀擋住了堂外的太陽,以至於一時看不清他的面目。

「你是誰?大膽,竟敢不經通稟,擅闖巡撫衙門。」袁甲三一時驚慌失措,向後退了兩步,慌亂間竟想到是不是陳玉成突出奇兵攻了進來。

喬鶴年卻比他冷靜得多,就算是擅闖,親兵營應該攔截廝殺,不會一絲動靜都沒聽見就把人放進來,他眯起眼睛細一打量,第一眼就看見來人的帽子上綴著十二顆東珠。

袁甲三還在驚慌,邊上的喬鶴年已經撩官服跪倒在地:「四品道銜,徽州知府喬鶴年給王爺請安。」

這才算是把袁甲三的魂兒給叫回來,他定睛一看,急忙也跪倒相迎:「安徽巡撫袁甲三參見僧格林沁王爺。」

來人正是僧王!

他二話不說,坐在廳中太師椅上,許久都沒有言聲。袁甲三低頭跪著,就覺得心裡怦怦直跳,不多時頭上汗珠子落下來滴在水磨青磚上。

這位王爺是舉朝出了名的難伺候,手握重兵,素來不講道理,瞪眼就殺人,偏他還是天潢貴胄,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又在咸豐四年,京師腳下擋住了林鳳翔、李開芳的北伐軍,立了擎天保駕之功,越發驕矜得兩眼朝天。連恭親王都惹不起他,更別提外省的督撫了,誰見到僧格林沁王爺,都像是老鼠見了貓一樣。

這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不是正在鄰省打捻子嗎?連個前路滾單都沒有,忽然跑來安徽做什麼?袁甲三心裡直犯嘀咕,就是不敢開口問一聲。

「我聽人說,你想招降陳玉成,我原本還不信,方才在二堂外正好聽見你的話,這才知道,敢情你真想讓這個大長毛歸順朝廷。我問你,是誰給你這個權,給你這個膽子,居然敢如此輕慢軍務!」

僧格林沁上來就是劈頭蓋臉一頓詰責,袁甲三諾諾連聲,心中卻不以為然。巡撫都掛著兵部侍郎銜,歷來對本省軍務有便宜處置之權,自從軍興以來,招降的事兒層出不窮,朝廷只有表彰的,還沒聽說哪家巡撫因為招降了敵軍被處分問罪,敢情這位王爺是專門來找麻煩的。

僧格林沁見他不言聲,鼻子哼了一聲:「你不服氣是不是?陳玉成真要降了朝廷,軍機處那幾個混賬,就能攛掇太后和皇上封他一個爵位。將來朝廷有什麼大典儀式,這殺了官軍無數的長毛就要和本王站在一列共同觀禮,而你們這些朝廷命官還要位列其後,這不是豈有此理嗎?」

僧格林沁這話聽起來像是冠冕堂皇,實則他心中另有打算。就在十幾日前,他的軍營里來了一名京商的年輕東家,說是打安徽來,見袁甲三處置軍務乖張,有意放縱朝廷大敵,特來向王爺稟報。

僧王最近倚重在陝西相識,於近日來投的謀士蘇紫軒,一來這蘇紫軒有蒙古血統,二來此人計謀百出,往往料敵機先。僧王在山東所剿的「捻子」,與蒙古騎兵一樣,全仗馬隊賓士,往往一晝夜能奔襲千里,隔省突擊。所以剿捻的第一要務是判斷其行蹤,自從蘇紫軒來到僧王大營,只憑一張地圖和幾個探報,就能斷出捻子下一次攻打的目標,以至於僧王以逸待勞,很是打了幾個漂亮的勝仗。不出兩個月,蘇紫軒就已經成為僧格林沁不可稍離的參謀,如今這件事,僧王也問了他的意見,蘇紫軒見識高人一等,為他分析眼下形勢,結論如下—

曾氏弟兄眼看要破天京,立下不世奇功,而左宗棠與李鴻章已然收復閩浙,麾下將領如雲,兵強馬壯,自從國朝建立以來,漢人頭一次掌了這麼大的軍權,倘若袁甲三再招降或是擊潰了陳玉成,那麼漢人的聲勢就再也無法壓制,對於滿蒙貴族而言,這是一件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情。

「如今有句話,說是『滿人的朝廷,漢人的江山』。王爺是朝中親貴,滿蒙第一名將,咸豐爺御賜的『巴圖魯』,眼下能力挽狂瀾的就只有您了。陳玉成是長毛的立國大將,洪秀全的左膀右臂,王爺將他一舉擊潰,則漢人督撫聲勢必然減色不少,至少無法誇耀其覆滅長毛的全功。」

蘇紫軒一番話把僧格林沁說動了心,當即點起五萬鐵騎精兵,沿官路南下,直抵合肥。

「本王奉朝旨節制三省兵馬剿捻,如今陳玉成從三河鎮逃離,我擔心他與捻匪兵合一處,故此請旨,連同安徽兵馬一同節制,從今往後,一切關於長毛的軍務都要向我請示。」僧格林沁把大手一揮,「有違令者軍法處置!」

「下官遵命。」袁甲三擦擦頭上的汗,這才敢起身回話。

「本王第一條命令就是,決不能將洪逆酋的死訊泄露出去,不然以資敵論處!明白嗎?」

袁甲三嘴上連連答應,心裡其實稀里糊塗,可是有一點他懂,這個王爺千萬得罪不得,河南藩台就是因為辦差不力,被他當眾砍了,藩台與巡撫差著不過一級而已,藩台砍得,撫台自然也砍得,自己的脖子不是鐵鑄的,還是少說話多從命的好。

「第二條,我的五萬騎兵人吃馬嚼,要派個精幹的給我辦糧台,此事要快。」

袁甲三登時做了難,誰敢給這魔王辦糧辦餉,出了丁點差錯就是掉腦袋的罪。他正猶豫,忽聽後面喬鶴年輕咳一聲,他稍側身看去,喬鶴年正沖自己詭秘一笑。

袁甲三恍然大悟,前幾天才跟喬鶴年在書房密議之事,想不到今日便派上用場。

他精神一振,回道:「稟王爺,本省藩檯布赫吏務嫻熟,為人通達,剛剛為安徽駐軍籌得大筆軍餉,可謂是經濟之才。下官已然向朝廷保舉了他,也許吏部近日便另有重任,王爺既然急需人才,何不再向朝廷請旨,便將布赫調入王爺所部,軍功上最易升遷,於公於私,想來他都會願意為王爺效勞。」

見僧格林沁點頭答應,袁甲三喜心翻倒,本想給布赫記個籌餉之功,將其保舉到別省為官,沒想到僧王這一來,竟然讓自己如此痛快地甩掉了這張狗皮膏藥,想到布赫得知之後那張欲哭無淚的臉,袁甲三差點笑出聲來。

喬鶴年更是心中暗喜,當初布赫使計,先升他的官兒,然後送他去閻敬銘那兒領死,喬鶴年記在心裡,於是向袁甲三獻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想不到朝廷還沒下旨,僧王先卻把布赫挑了去,真是天遂人願,這口氣總算出得痛快。

見沒自己什麼事了,喬鶴年告退而出。到了二堂外面,向儀門走去的時候。長隨康七猶豫著問了一句。

「老爺,您看這洪秀全死了的事兒用不用派人到徽州告訴古老闆。」

「哦?」

「上次分手之時,古老闆不是特意叮囑您,要是有事關長毛的重大軍報,希望您能即刻告知。」

喬鶴年沉思了一會兒,果決地搖搖頭:「不,這事兒尤其要瞞著他。我知道他想做什麼,無非就還是為了那個女人。我眼下要借重他的地方很多,不能讓他再與髮匪攪到一起。至於那女人,最好是死在亂軍之中,一了百了。」

「老爺怕是多慮了,眼下陳玉成兵敗如山倒,誰有那個膽子去幫長毛啊。」

喬鶴年眼睛望向徽州的方向,緩緩道:「這個人連十八反的藥材都敢往肚子里吞,世上就沒什麼他不敢幹的事兒。」

「我不是清軍姦細,我特來見英王,有話要和他講。」兩把雪亮鋒利的鋼刀架在脖子上,古平原只有這麼一句話。

他為了找陳玉成的兵馬,真是吃了大苦頭。號稱「東南第一山」的九華山有九十九座山峰,古平原從九華十景的「天台曉日」找起,幾乎日夜不眠,連找了三天三夜,因為心急的緣故,中間幾次差點失足跌落山澗,後來又兩次遇上搜山的清軍,頭一次用銀票打發了,第二次的士兵更加凶蠻,打算行兇搶掠,意圖殺人滅口,古平原見勢不妙,滾下山坡這才逃了一條性命。

他不敢再這麼漫無目的地找下去,索性尋了個僻靜地方靜靜思索陳玉成可能去的藏身之地,當想到兵法上「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古平原忽有所悟,帶著幾萬人的兵馬,無論怎麼藏一定要找水源。而且水少了還不濟事。

想明白這一條,古平原便向當地採藥的葯農打聽了九華山幾條主要水脈,尋跡而去,終於在碧桃澗的桃岩瀑布附近遇上了太平軍。

眼下他被人押入一片連營,滿目所見觸目驚心。營盤中的這些長毛幾乎個個身上帶傷,橫七豎八地躺倒一地,不住呻吟。另有大群的老弱婦孺聽天由命般或坐或倚在山岩下,目光中除了驚恐便是麻木。大營的石砌火灶上正在用大鍋熬著軍糧,古平原被推著從旁走過,快速地看了一眼,裡面哪有糧食,全都是樹根草葉,還有幾塊不知從哪兒打來的野獸肉塊,散發著腥臭的味道。

古平原一想到白依梅也在吃這樣的飯菜,受著同樣的苦,心中登時一酸。

「進去!」身後頭扎黃巾的長毛兵往前一推,古平原這才驚覺已進了大帳。

「怎麼又是你!」帳中大將黃文金一眼就認出了古平原,「好哇,上次老子想殺你,王爺卻放了,這次看你往哪兒跑!」說著大踏步過來就往古平原肚腹上狠狠擊了一拳。古平原猝不及防,猛地挨了一下,黃文金是個壯漢,這一拳含忿打出使了全力,古平原就覺得五臟六腑都被打裂開來,疼得不由自主彎腰蜷身,眼前一片模糊。

「你這清狗,還敢來做姦細,老子零碎割了你。」黃文金拔出一把長匕,卻又回頭看了看。

帳中無座,一塊大石上鋪了虎皮,上面端坐的正是英王陳玉成。他冷冷地看著古平原,此時方才徐徐開口道:「古平原,要不是王妃求情,你早已是天國的刀下鬼,我恩出格外饒你不死,你為何又找了過來。」

「王爺,和他多說什麼。上次的事兒就是壞在他手上,要不是他勸降程學啟,如今在合肥發號施令的就是咱們了,這次又是程學啟帶著清妖攻下了三河,歸根到底,都是這姓古的搗鬼,他是天國不共戴天的仇人,請讓末將屠了他,以謝死去的弟兄。」

陳玉成沒言語,用一雙漆黑晶瑩的眼睛靜靜地盯著古平原,許久才道:「你該不會是又來找她的吧。」

古平原用力搖著頭,忍著痛艱難地說:「我是來找你的。」

他接著說道:「如今勝負已分,你這支軍隊已經走到了絕路。從古至今沒聽過帶著一大幫老人小孩還能在深山中與官軍周旋,別看你手下還有幾萬兵馬,可是在山中打仗,人越多越難藏匿蹤跡,也越沒有迴旋的餘地。何況你內無糧餉,外無強援,這麼撐下去,每打一仗就要損失一成人馬,不到一個月,你手下的這些人就死光了。」

「放屁!」黃文金暴怒地拎起古平原,一口唾在他臉上,帳中眾將也無不怒目大罵。

只有陳玉成一言不發,眼下的情勢他看得比誰都清楚,確實是已經到了絕境。如果說手下只帶千餘勇猛的戰士,他倒是有信心出其不意殺出一條路來逃之夭夭。可是剩下的幾萬人怎麼辦,這些老人孩子該如何處置,難道就任由清妖找到他們殘殺殆盡?這可都是天國的弟兄,其中有些人從金田起義就跟著洪天王,如今我要把他們拋下,怎麼對得起良心,真要那樣,還不如堂堂正正帶兵出山,與清妖決一死戰,死也死得轟轟烈烈。

他無聲地嘆息著,隨後道:「我知道你來做什麼,你是為清妖做說客,想讓我降清,告訴你,我寧死不做對不起天王的事情。」

「只可惜你那位天王不這麼想。」古平原說完之後,不出意料地看見陳玉成射來兩道凌厲的目光。

「我身上有封信,你拿去看了就知道了。」

陳玉成讓親兵從古平原身上搜出那封信,展開一讀,身子便是一顫。

「這是假的!」他抖了抖手上的信,斬釘截鐵地說。

「你跟了洪秀全這麼久,真的假的分不清嗎?告訴你,這封文書洪秀全已經傳遍了各地,但凡有太平軍駐守的地方都接到了。海寧剛剛被官軍收復,這就是從那兒搜出來的,由浙江巡撫李鴻章派人送來安徽,交給了袁甲三。」

「那怎麼又落在你手裡?」

「其實是落在程學啟手裡,他是先見了這文書,料定你必無後援,這才放心攻打三河鎮。我是勸降他的人,自然有些交情,趁他軍務繁忙把文書偷了來。」古平原這番話早就在心裡說過十幾遍了,絲絲入扣,聽來天衣無縫。

陳玉成被他說得猶豫起來,又仔細辨了辨文書上的字跡,喃喃道:「我不信,天王不會這樣對我!我要到天京去,面見天王自明心跡。」

「陳玉成!」古平原忽然大喊一聲,「你別做夢了。洪秀全連楊秀清和韋昌輝都能殺,何況是你。他在文書中寫得明明白白,說你違命怠令,不肯回援天京,與清妖通同一氣,讓出三河鎮,已然背叛天國,要各地太平軍見你及部下立斬不赦。就這個罪名,你辯有何用,回去也是死路一條。」

營中諸將這才聽明白,原來天王文書上寫的是這樣的話,頓時大聲喧嘩起來。古平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偽造這封書信,就是從白依梅一句「除非洪天王要他降,他才會降」中得了靈感,要洪秀全命陳玉成投降那是痴人說夢,可是古平原卻由此觸機,反其道而行之,要陳玉成斷了回援天京的念頭,既然無路可走,那就只剩下投降一道了。

黃文金一蹦三尺高,眼睛瞪得比牛都大:「英王,這王八蛋說的是不是真的,難道老天王真不要咱們了?」

陳玉成就是再有決斷,此時也亂了心神,看著帳中吵成一團的眾將士,眼神中一片茫然。

古平原揚聲道:「你看看外面那些老人孩子,還有這些跟著你出生入死的人,你難道一定要把他們推上絕路?你降了朝廷,他們自然也能跟著赦免,從今往後又是安善平民,豈不比在大山裡挨餓受凍,甚至被官軍斬殺強上百倍?」

黃文金久不見陳玉成答言,古平原又絮絮不休,惹得他躁怒無比,回手一推,將古平原狠狠推倒在地,大吼道:「再多嘴,老子割了你的舌頭!」

古平原就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喊著:「眼下勝負既分,大丈夫就應該拿得起放得下,你一人負荊請罪,能救幾萬條性命。陳玉成,你當真一意孤行,要他們陪著你去死嗎?」

「他娘的!」黃文金氣極了,撲過來一舉匕首就要下手。

「慢!」陳玉成忽然一擺手,黃文金扭頭看向這位深得軍心的主將,就聽他一向激昂的聲音中忽然帶了疲態,「把他帶下去押起來,此事我要從長計議。」

「方才在大營外,逮到一個清妖的姦細。」陳玉成緩慢地說。此刻他在後帳,白依梅就坐在桌子對面,她雖然卸去了王妃的服飾,穿著普通婦人的衣服,卻難掩容顏秀麗。

「哦。」白依梅只是應了一聲,她從來也不過問丈夫的軍事。

「這個人你也認識,就是古平原。」

「他……」白依梅愕然抬頭。

「很奇怪他怎麼會到這兒吧。他送來了一封信,希望我看了之後能投降清妖。」說著,陳玉成把信交給妻子。

白依梅每讀一行,臉色便白上一分,看過全信之後,她驚懼地望了一眼陳玉成:「清妖要殺咱們,天王也要殺咱們,那豈不是沒了生路嗎?」

陳玉成默然不語,過了好一陣子才道:「依梅,我要送你走很容易,可是你一走了,軍心就亂了,大家都會說我處事不公,再也不會有人信我的話,聽我的令,到時候這支軍隊就成了一盤散沙。」

「王爺,你以為我是怕死嗎?」白依梅打斷他的話,「既然嫁給你,我生死都與你在一起。只是……」她咬了咬嘴唇,輕輕說了一句話。

陳玉成面對槍林箭雨都不曾動容的臉一下子變了顏色,又驚又喜地起身:「是嗎,是什麼時候的事兒?怎麼不早告訴我。」說著將手伸向妻子的小腹。

白依梅羞澀地紅了臉,輕聲道:「哪裡就摸得出來,我也是這幾日才發覺。現在這時分也不敢告訴你,怕亂了你的心。」

陳玉成一下靜下來,怔怔地看著妻子。

「我們兩人死在一起也沒什麼,我只是可憐他。」白依梅將手按在丈夫的手上,兩個人彷彿一起在輕撫著那個還沒有知覺的孩子,「可憐他還沒見過一天日頭,要是就……」白依梅的淚珠止不住落了下來。

陳玉成不是個兒女情長的人,此刻卻如百爪撓心,緊咬牙關,終於灑下兩滴英雄淚。冰涼的淚水落在白依梅的手上,她身子一顫,抬起頭望著自己的丈夫。「放心,我一定讓咱們的孩子活下去!」陳玉成雙目炯炯,篤定地說。

古平原只聽耳邊山風呼嘯,蒙眼的罩布被身後人一把扯掉。他雙膀依舊被縛,身子晃了晃,驚覺面對著百尺高崖,兩腳距離懸崖邊只有方寸之地。

他糊裡糊塗隨著陳玉成的軍隊行了兩日,眼睛始終都被蒙著,也辨不清東南西北,轉過身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這才發現陳玉成帶著兩個親兵,就站在自己身前不遠處。

陳玉成目光中不帶絲毫感情,舉手向山下一指:「那裡就是通往天京的官道,不管你怎麼說,我都要帶兵回援,哪怕天王將我處死,我也心甘情願。」

古平原立時面色慘變,囁嚅了一下,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咽了回去,深深地嘆了口氣:「你執意要為洪秀全盡愚忠,我也攔不了你。只是你若真愛白依梅,就放她一條生路,別讓她跟你走。」

「除此之外,你還想說什麼?」陳玉成不動聲色地問。

古平原搖搖頭:「我和你本就無話可說。我不恨你,可也並不敬重你,你雖然有勇氣,卻不明大勢,只不過是匹夫之勇罷了。」

「說得痛快。」陳玉成冷哼一聲,「既然無話,懸崖之下就是你的葬身之地,我看在白依梅的面上,給你留給個全屍。」

古平原盯著陳玉成良久不語,繼而冷冷道:「好,我在黃泉下備一杯酒等你來喝。」說著轉身便要縱身一躍。

「慢著!」陳玉成斷喝一聲,隨即聽到鋼刀出鞘之聲。

「刀砍墜崖都是個死,也沒什麼不同。」古平原索性不回頭,就聽刀風響過,臂膀一松,縛住自己的繩子被割斷墜地。

古平原正自愕然,陳玉成已然與他並肩而立,再次抬手向山下不遠處指去。

「我方才沒說真話,那裡是壽州。」

壽州與南京隔著安徽省城東西兩立,而且是匪王苗沛霖的老巢,陳玉成帶著隊伍來這兒做什麼?古平原疑惑地看著他。

陳玉成苦笑一聲:「你說得對,我不能把這一干老兄弟往火坑裡帶。所以我決定降了。」

古平原乍聽之下驚喜交加,剛要插言,陳玉成一擺手止住了他。

「可我不能降清妖。打了這麼多年仗,手上都沾滿了彼此的血,至親好友死在清妖手中的比比皆是。我要是降了清妖,心裡無論如何也過不去這個坎,對不起死去的天國弟兄,這班部下也不見得能跟從我。」

他無聲地透了口氣,呼吸著山間凜冽的空氣,臉上現出一絲悲色。

「所以我只能降苗沛霖,我已經派人投書給他,願意聽從他的號令。至於今後他要降誰,便與我無幹了。」

古平原頓時明白了,陳玉成這是行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法子,說是降苗沛霖,其實還是降清廷。因為苗沛霖早有投向朝廷之心,只是他手下人馬不足,投了朝廷頂多封個三品武職,所以才遲遲不肯行動。如今併入陳玉成的幾萬兵馬,大可與朝廷講講斤頭,弄個一品將軍來過過癮。

「那將來呢?」古平原情不自禁地問道。

陳玉成聽了,面上忽有春風拂過,臉色也柔和了下來:「等老兄弟們都有了好結果,我便解甲歸田,過男耕女織的日子,一家三口,其樂融融豈不是好?」

「一家三口?」古平原一怔,隨即便懂了,心中似悲似喜,也不知是什麼滋味,但終於還是笑著拱了拱手:「恭喜王爺。」

陳玉成也笑了,拍了拍古平原的肩膀,再沒說什麼,便帶著兩個親兵與隊伍會合去了。

山崖上只留下古平原。烈烈山風吹起他的袍角,他立在山巔許久,嘴裡一直默念著陳玉成留下的那句話:「等老兄弟們有了好結果,我便解甲歸田……」他注視著遠方太平軍的蜿蜒長隊,像是要從中找出一個人,過了好一陣,他才深深地出了一口氣,喃喃道:「等你有了好結果,我也可以安心了。」

「再往前不遠就是壽州,只怕要遇上苗沛霖的探馬了。你在山窩的這小村裡等,過了一日若無事,我再派人或者親自到這兒來接你進城。」

白依梅緊緊抓住陳玉成的手,聲音顫抖著:「不,要去我們一起去。就算有什麼危險……」

陳玉成搖頭道:「不會有事,我是謹慎一些罷了。」他伸手把古平原送來的那封文書交給白依梅,「可要是萬一……你一定把孩子養大,把這封文書給他看,告訴他,他的爹爹不是貪生怕死之徒,這都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

白依梅還沒聽完,已是珠淚滾滾而下,淚眼模糊中看著丈夫帶了兵馬離去。黃文金和三個親兵被留下照顧白依梅。約好了次日辰時在此相候。

陳玉成為示誠意,只帶了手下幾員大將和幾百人的親兵進了壽州。甫一進城他先就是一怔,但見滿城張燈結綵,沿街商鋪都用紅紙貼門,黃土墊道,宛如過年一般熱鬧。又見苗沛霖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身上未著披掛,鞍橋上也沒有兵刃,笑容可掬地沖著陳玉成連連拱手。

「英王爺,大駕光臨敝處,鄙人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陳玉成翻身下馬,單膝跪倒:「敗軍之將怎敢當此禮節。我已在書信中說了,從今往後唯苗大哥馬首是瞻,此心不誠,人神共棄。」

苗沛霖也趕緊從馬上下來,一把扶起陳玉成,惶恐道:「英王爺,您是天國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我哪敢在你面前託大。你肯來壽州,就是給我苗某面子,今後壽州人馬皆是你的麾下,我苗某人俯首聽命。」

「這萬萬不可。」陳玉成連連搖手,「從前種種再也休提,我如今就是苗大哥的馬前卒而已,若不答應,我便將這幾萬人託付於你,自己一走了之的好。」

「這話不急,今後都是兄弟,親如一家人,誰聽誰的還不一樣,我們慢慢再商量。英王爺遠來辛苦,我已經在聚義廳大排筵宴,專為你接風。」苗沛霖伸手抓住馬韁繩,竟是為陳玉成牽馬墜鐙。

陳玉成哪肯,百般推辭,最後苗沛霖甩開韁繩,哈哈一笑:「我這壽州也不大,既然如此,咱們兄弟把臂而行。」說著挽起陳玉成,並肩向壽州城裡走去。

二人沿路走來,街邊百姓多有向苗沛霖鞠躬請安者,苗沛霖則一一大聲介紹,告訴百姓們自己身邊的便是太平天國英雄了得的英王陳玉成。陳玉成原聽人說,苗沛霖陰鶩狡詐,詭計多端,想不到卻是極其豪爽的性子,看來人言不可輕信。他懸著的一顆心也慢慢放下了。

苗沛霖的聚義廳設在城中一座小山丘上,裡面早已是燈火通明,燭光滿照。「義結同心」金晃晃的四個大字掛在中堂,左邊刀山,右邊劍海,都已蒙了紅布,一面懸旗揚在交椅之後,上書斗大的「義」字。

苗沛霖手下眾頭領足有一百多人,一見首領與陳玉成相偕而來,都離座請安。苗沛霖大聲招呼著,與陳玉成來到眾人面前,請陳玉成坐第一桌的首席。

陳玉成謙辭不受,苗沛霖沖著自己弟兄道:「各位兄弟,今天是咱們壽州的大日子,英王陛下來了,從今往後壽州就有了主心骨,今後大家都要聽英王的話,如果哪個敢不從,休怪苗某人心狠刀快。」

陳玉成趕緊站前一步,雙手抱拳,正色道:「各位,苗頭領這話說得差了,遠來是客豈能以客壓主,能得苗頭領和各位大度接納,陳某已然感激不盡,安敢窺首領之座,今後我陳玉成願保苗頭領,只願大家安心相處,能善待我這幫弟兄,便於心足矣。」

他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在場眾人無不動容,苗沛霖低頭沉思片刻,笑道:「我還是那句話,大家既然是兄弟,那就無事不可商量,也無所謂誰先誰後,此事我們慢慢再議不遲。來人,擺酒!」

隨著一聲令下,聚義廳里頓時熱鬧起來,大壇酒,大碗肉,各種菜色流水不斷線地擺上來,壽州城裡最有名的幾個妓院的紅牌子姑娘都被叫了來,席間痴言浪語,媚態百出,引得眾人哈哈狂笑,推杯換盞划拳斗拇,宛如群魔亂舞。

陳玉成一向軍紀嚴明,平素別說飛箋召妓,就是飲酒作樂也要吃軍法,如今置身群匪中,自然是看不慣這一套,又見自己的十幾個心腹大將被幾個衣衫輕薄的女子圍著勸酒,有人面露厭惡之色,有人卻也帶了紙醉金迷之態,心中不覺謂然一嘆。

事到如今,陳玉成索性什麼都不去想,乾脆謀得一醉,酒入愁腸最易醺然,不過半個時辰,陳玉成就已經覺得酒意上頭,眼神迷離起來。

就在此時,苗沛霖在陳玉成耳邊道:「英王爺請隨我來,有事情與你商議。」

陳玉成也不暇細思,就覺得苗沛霖拽著自己的胳膊往後廳走去,有幾個部下看見了想跟著,卻被一群人攔著敬酒,哪裡過得來。

陳玉成腳步踉蹌,隨著苗沛霖經過一處院落,來到後堂。他進了屋中尚未站穩,就聽苗沛霖笑道:「英王爺,今天壽州也不知冒了什麼地氣,接連有貴客到,來,我給你介紹一位好朋友。」

陳玉成只覺眼前忽然一暗,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椅中起身,遮住了背後的燭光,隨著沉重的腳步聲,這人已經來到面前。

陳玉成強打精神,聚攏目力望去,只見到一雙鷹隼般的厲目正牢牢盯著自己。苗沛霖在旁道:「英王爺,巧得很,你面前也是位王爺,這是大清的鐵帽子王,僧格林沁王爺。」

這話一入耳,陳玉成如同一腳蹬空,墜入無底深淵,心像被巨掌死死攥住一樣,他不置信地看了一眼苗沛霖,下意識地去拔腰袢的佩刀,卻驚覺苗沛霖的手還拽著自己的胳膊。

就這一錯愕間,陳玉成忽然覺得身子猛一抽搐,肚腹間隨即傳來一陣劇痛,像是有把燒紅的鐵鎚重重擊在身上。

苗沛霖這才鬆了手,推開兩步,望著陳玉成驚怒的眼睛輕聲道:「你這個王爺是落了架的鳳凰不如雞,僧王才是真貴人,不拿你的血來染,我哪裡戴得上王爺許下的紅頂子。」

說時遲那時快,苗沛霖話音還未落,陳玉成只聽得身後急促的弓弦聲響,兩支狼牙利箭已經從左右兩側穿肩而過,箭上系著繩子,有力士將繩子甩過房梁,用力拉扯著,陳玉成就覺得身子好像被劈開兩半,人已經被扯到了半空中,大攤的血灑落在一大氈雪白的羊毛毯上,直是觸目驚心。

陳玉成垂下頭,目光下落這才看到,自己的腹間插著一根鉤鐮槍,二寸長的槍頭已經全都攮了進去。

僧格林沁見陳玉成疼得渾身顫抖,卻死死咬著牙一聲不吭,心知他是為了保全在外面的那些部下,如果他喊了出來,那些部下自然要反抗,最後自然也難免一死。

果然,陳玉成開口只說了一句話:「殺我一個,饒他們一條命。」

僧格林沁心中一動,他殺陳玉成,是為了搶在漢人督撫之前立一大功,可是同為帶兵之人,眼前這人儘管英雄末路卻還惦記著一幹部將,僧格林沁不由得起了愛才之心。

他這邊一沉吟,就已有人看出了他的心思,蘇紫軒從後面無聲無息走了兩步,來到僧王身邊,提醒道:「王爺,您可還記得國朝之初的闖逆李自成。」

李自成天下聞名,別看二百年過去,依然是眾口相傳的人物,僧格林沁當然知道,卻不明白蘇紫軒此時提起的用意。

「那李自成與明軍大戰於車廂峽,被圍困得眼看就要束手就擒。他假意投降,一出車廂峽立時又反。有人說明亡於流寇,有人說明亡於八旗,要我說明朝就斷送在那個受降的總兵手裡。」蘇紫軒說完這句,便緊緊閉上了嘴,她知道,就這一句話分量已經夠了。

果然,僧格林沁目中凶光大作,他沖著苗沛霖點點頭,苗沛霖疾步而出,不一會兒工夫就聽到前廳慘呼聲不絕於耳。

陳玉成閉上雙眼,又猛地張開,用盡全身力氣狂吼一聲:「僧格林沁!」

僧王不言聲地看了身邊的悍將鐵哈齊一眼。鐵哈齊拎著一把長柄馬刀,獰笑著大步走來。他生性殘忍,先握住那桿鉤鐮槍的槍桿,在陳玉成肚子里攪了攪,隨後猛地一抽,廳中的血腥氣驟然加倍,陳玉成的腸子被倒鉤扯出四五尺長,鐵哈齊每一扽那槍,陳玉成疼痛得如同五臟六腑放在沸騰的熱油里烹,卻依舊強忍著,他知道自己已經難免一死,但是死前決不在仇人面前示弱。

鐵哈齊將陳玉成的腸子盡數扯了出來,這才哈哈一笑,舉起手中馬刀,手起刀落,將陳玉成的人頭砍下。

苗沛霖正回來複命,冷不防從房中滾出一顆人頭,他看著陳玉成怒目圓睜的雙眼,啐了一口,抬腳將那人頭踢回房中,正落在一堆血肉模糊的盤腸上。

蘇紫軒身後的四喜已經忍了半天了,這時候終於張口吐了出來。蘇紫軒拍了拍她的肩膀:「屋裡味道真是難聞,我們出去走走。」

僧格林沁回頭對角落裡一直一言不發的年輕人道:「本王說話算數,陳玉成的那幾萬手下,明日就用鐵環穿了琵琶骨,十人一隊以鐵鏈系之,發遣到兩淮鹽場,做苦工贖罪。」

「多謝王爺厚賜!」那年輕人立時跪倒稱謝,起身後又躬身道,「尚有一事稟明王爺,這些人中有些受了重傷,與其浪費醫藥,不如請王爺就地處置。」

「唔……鐵哈齊,讓沒受傷的俘虜就地挖個坑,把那些受傷的一併埋了!」

「末將遵令!」

這時蘇紫軒主僕已經走到了院中,卻還是清晰地聽見了房中的對答。四喜渾身發抖,悄聲說:「想不到那個李家少爺竟然這麼狠毒。」

「人長大了,總是要變的,不是變成山中猛虎,就是變成林間毒蛇。」蘇紫軒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小姐,你怎麼了。」四喜很少見蘇紫軒嘆氣。

「陳玉成確是一員大將,如果生在秦漢或是三國,功業不會在韓信或張遼之下,可惜了。」蘇紫軒淡淡地說。

「那小姐你還……」

「我還一定要置他於死地,是嗎?」蘇紫軒漠然一笑,回頭瞥了一眼那越來越遠卻依舊亮如白晝的聚義廳,「要讓僧格林沁下地獄,就不能容陳玉成做他的手下。你看著吧,捻子原本只求避過僧格林沁的鋒芒,可是這一次不同了,張宗禹、張樂行、賴文光還有任柱他們知道僧格林沁殺了英王,驚怒之下,非誓死為陳玉成報仇不可。」

四喜聽著蘇紫軒不動聲色地布著以萬千人命做賭注的局,不由得呻吟一聲:「小姐,我的頭好疼啊。」

「今夜這座城裡四處都是冤魂,還是走得遠一些吧。滿城都是血腥,去山中透透氣也好。」蘇紫軒命四喜牽過兩匹馬,辨了辨方向,兩騎向南方山嶺而去。

黃文金性子急躁,等不到第二日,夜裡就派出三個親兵去打探消息,卻是久久不歸。這下子不但黃文金,連白依梅都坐立不安起來,不時起身走出屋外向壽州的方向望著。

屋外已飄起絲絲細雨,山裡涼風一卷,直是沁涼入骨。黃文金知道王妃如今已有身孕,怕凍壞了身子,再三請白依梅入屋中等候,怎奈她卻執意不肯,黃文金無奈,只得向老農借了一把油紙傘,自己淋著雨,在王妃身邊為她打傘。

又等了足足一個時辰,眼看天邊露出魚肚白,那三個親兵才打馬歸來。不等黃文金開口,白依梅已然急急問道:「王爺怎樣了。」

「王妃請放心,一切都平安無事。我們在城外遇上了王爺,他親自來接您了,因為車輦行慢。要我們先回來報信兒。請王妃動身吧,迎上幾里就能相遇了。」其中一個叫潘卞的親兵回道。

「好,黃軍帥,我們走吧。」白依梅這才放下心來。

黃文金護在白依梅左右,沿著山間蜿蜒小路行出二里地,走在前面的親兵潘卞忽然往山路回折的盡頭一指:「那不是王爺到了嘛。」

此時正是晨間,山中薄霧如紗,黃文金凝目望去,卻看不到有人馬的影子。正探頭間,忽聽身後極近處響起一道急促的刀風,他下意識地側頭一避,原本砍向脖頸的長刀落在頸肩之間,刀身一半嵌了進去,鮮血一下子噴涌而出。

陡然間變起倉促,黃文金久歷戰陣,雖然驟然遇襲,發覺敵人來自身後,下意識地一踹蹬,戰馬往前一躥,想要衝出個迴旋的餘地。

誰知道戰馬向前,一把刀卻無聲無息地從對面刺了過來,黃文金眼睜睜看著這把刀扎入自己的腰腹,借著戰馬前沖的力量,從前至後透了出去。

這兩處都是極重的傷,黃文金再驍勇畢竟也是凡人,耳邊聽到白依梅失聲驚呼,身不由己晃了晃,「咕咚」栽落馬下。

他瞪大眼睛望去,就見那三個親兵面帶猙獰,手裡握著兵刃,站在面前。

「你們……」黃文金抬手指著潘卞,剛怒喝半聲,潘卞把臉一沉,揚起手中刀猛力一揮,血光暴現,將黃文金的手砍了下來。

黃文金慘叫一聲,潘卞用腳踏住他,將滴血的刀尖指在他的咽喉,嘴角揚起不屑地道:「這回不說『你們』了?哼,實話告訴你,『你們』已經完了,苗沛霖與僧格林沁早有勾結,昨晚咱們幾個在壽州城外聽了一晚上的鬼哭狼嚎。陳玉成八成是已經被人宰了,他自己送上門,如今全軍覆沒也怪不得別人。」

「什麼?!」身後傳來一聲女人的驚呼。

潘卞轉回頭,向左右兩個同伴使了個眼色,幾個人慢慢向白依梅逼過去。

「王妃娘娘,小的們得罪了。」潘卞皮笑肉不笑地道。

「你、你們……竟敢背叛王爺。」白依梅咬著牙,含淚望向目光已然渙散的黃文金,又痛恨地看著面前這幾個叛逆。

潘卞陰陰一笑:「王爺?那是天國封的,如今陳玉成叛了天國,哪裡還有什麼王爺?咱們弟兄商量過了,投朝廷是死路一條,跟著天國也沒什麼好下場,不如做個富家翁,倒還逍遙自在。」

另一個親兵道:「昨天我親眼看見,陳玉成交給你一個信封,裡面是銀票吧,乖乖交出來,可以饒你一條命。」

白依梅下意識地摸了摸腰袢的荷包,潘卞冷不防伸手一把搶去,扯開荷包從中拿出那信封便要拆開。白依梅也不知從哪兒來的那麼大力氣,狠命一推將潘卞推倒在地,自己搶了那封信性命似的護在胸前。

幾個親兵虎狼一樣上來搶,白依梅死也不肯鬆手,拉扯間衣衫被撕開一條口子,露出雪白的肌膚。潘卞眼中露出淫邪之色:「都說你比洪天王的妹子洪宣嬌還漂亮,想必床上功夫也是極好的,不然為什麼別的王爺三妻四妾,陳玉成卻只娶你這一個老婆,今天咱們幾個也來嘗嘗王妃的滋味。」

他一聲令下,兩個幫凶死死按住白依梅,潘卞下了狠手,沒一會兒工夫將白依梅身上的衣服撕得條絮破碎,身上大片的肌膚裸露在外。

黃文金已是有出氣沒進氣,眼角瞥見這一幕,目眥欲裂,猛然虎吼一聲,用剩下的那隻左手拔下嵌在脖頸的鋼刀,一把擲了過去,只可惜他已然脫了力,那刀只擲出一丈遠便落在地上,連潘卞的一根毛都沒碰到。

正在動手的幾人吃了一驚,再看到黃文金已然歪頭不語,潘卞惡狠狠地掐住白依梅的脖子:「你再掙扎也沒用,那頭死老虎救不了你,誰也救不了你。」

白依梅被他掐得喘不上氣,想到肚子里的孩子,想到陳玉成臨別之際那句「你一定要把孩子養大。」她的眼角滾出兩滴豆大的淚珠,放棄了掙扎,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任由潘卞施為。

潘卞得意地一笑,雙手揪住白依梅的衣領,使力兩邊一分,白依梅晶瑩潔白的身體便徹底露在這幾個男人眼前,他們不約而同地咽了一口唾沫,眼裡放出光來。潘卞伸出手去用力捏著,揉搓著,看著白依梅的肌膚上現出紅紅的指印,他心裡感到極度的興奮:這可是英王妃,一天前還是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如今卻在身下可以為所欲為。

他只想到這裡,隨著一聲突如其來的槍響,潘卞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便已從白依梅身上栽倒在地,胸前一朵血花擴散開來,身子扭曲了一下不動了。

另兩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回頭一看,就見一個白衣勝雪的青年公子手裡拿著一把短柄洋槍,正指向他們。

有個較為兇悍的親兵揮刀就要往上撲,那公子冷冷地看著他,待到近前又發一槍,正中天靈蓋,把腦蓋子掀了半邊,死屍栽倒在地。

另一人嚇呆了,動也不敢動,等到那公子帶著小廝走到面前,這才磕頭如搗蒜地祈命。

蘇紫軒和四喜在山間找了處背風的地方,大氅鋪地賞了一晚冷月,天明雞鳴本待回城,卻不防遇上這等事。蘇紫軒最厭惡男人以力欺負女人,她這小巧精緻的洋槍是自從京城逃出醇親王府後,便重金從宮裡太監那兒買來的防身利器,外國巧手匠人所制,打的是鍍銅鐵彈,可以連發六擊,比起那打一發便要填一發的火槍,不知好用了多少倍。等蘇紫軒問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微一皺眉,又是一槍將那親兵打死。

這時白依梅已經顧不得衣衫襤褸,跪爬著來到黃文金面前,仔細一看才發覺,這員虎將已經雙目圓睜,氣絕身亡。

白依梅還在垂淚,四喜撿起地上的一份文書交給蘇紫軒,蘇紫軒略一過目,啞然失笑道:「原來如此,想不到陳玉成竟被這份假文書誑了,真是死得冤枉。」

「你說英王他怎麼了,怎麼了?」白依梅忽然扭頭連聲問,神情有些痴狂。

「死了!先受酷刑,後被斷頭,死得很慘。」蘇紫軒語氣淡漠地說道。

「你騙我,你怎麼知道的,這不可能是真的,王爺他明明說今天要來接我一起入城……」白依梅先是獨自喃喃,忽然又厲吼一聲,「你騙我。」

「我沒騙你。」蘇紫軒雖然是第一次見到白依梅,可是也聽過英王妃的名字,知道是太平天國里少有的美人,一見之下果然不差,她心中一動,忽然起了一個主意,「你知道我是誰嗎?」

白依梅茫然地搖了搖頭。

「我是僧王帳下的參議,也就是他的隨軍師爺。」蘇紫軒不意外地看到白依梅的眼裡射出仇恨的目光,「我還沒說完。我同時也是捻軍里梁王張宗禹派到僧格林沁軍中的坐探,專為取得僧格林沁的信任,刺探他的軍情而來。」

四喜吃驚地捂住嘴,這個身份只有張宗禹本人和蘇紫軒主僕知道,是密中之密,一旦泄露出去,蘇紫軒就是有一百條命都保不住,她想不明白為什麼小姐要說予這個初次謀面的女人聽。

白依梅在大變之中也聽得愣住,見蘇紫軒神色冷峭,不像是在開玩笑,何況也不會有人用這種事情來玩笑,她已是信了,張口問道:「王爺真的死了?」

蘇紫軒點點頭:「他的二十八將除了黃文金之外被全數斬殺,七萬多兵卒和家屬也都成了俘虜,只怕是生不如死。」

白依梅痛苦地閉上眼,許久才張開:「你怎麼說那文書是假的,王爺說是真的,是洪天王的筆跡無疑。」

「筆跡可以假造。」蘇紫軒笑了笑,將文書交給白依梅,又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蘸著潘卞的血在地上寫了一行字,「你瞧,我雖然沒臨摹過洪秀全的字,看上幾眼也能仿個七八分,要是個聰明的讀書人,學上些時日還愁不仿得天衣無縫?」

白依梅定定地看那地上的字,又望望那文書上的字,果然幾可亂真。她喃喃地說:「不會的,他不會這樣來騙王爺,更不會這樣來騙我。」

「你看清楚!」蘇紫軒大聲道,「看看那文書上的日期。在那之前,洪秀全已經死了,他又怎麼會親筆寫下文書聲討陳玉成呢?」

「死了?」白依梅驚得一悸,瞠目結舌地望著蘇紫軒。

「對,我從捻軍和僧格林沁那裡分別得知,洪秀全已於半個月之前病亡於南京。反倒是陳玉成被驅離三河鎮,孤軍在外無從得知。」

白依梅半坐在地上,仰頭獃獃地望著蘇紫軒的眼睛,半晌從牙縫中迸出一個名字:「古平原!」

她瘋了一樣將那文書撕碎,也不顧衣不蔽體,踉踉蹌蹌往來時的方向走去,邊走邊撕心裂肺地喊著:「古平原,古平原!你在哪兒,你出來見我!」

事出突然,連蘇紫軒都愣住了,四喜走到近前惶惑地問:「小姐,她喊的是不是古平原?她怎麼會認識古平原呢?」

蘇紫軒搖搖頭:「不管怎樣,這個女人於我大有用處,快跟著她。」

蘇紫軒與四喜只攆出不遠,四喜眼尖,向前遙遙一指:「小姐,你看!」

蘇紫軒凝目望去,錯愕道:「那是……古平原?」

蘇紫軒看的不錯,前面與白依梅面對面站著的正是古平原。他自從被陳玉成釋放,心中還是放心不下,反正不遠,便決定一路跟過去,看見白依梅進了壽州,便徹底了了心事。陳玉成將白依梅留在村中,古平原也在村外徘徊一夜。他一時想與白依梅見上一面,一時又想起那句終身不見的話,反覆再三終於沒有露面。等到天明之時,他眼看著親兵引著白依梅往壽州去,便決定不再跟去。古平原坐在她昨夜暫居的那座草屋前,慢慢平復著心緒,告訴自己這已是最好的結局,自己沒有辜負對老師的承諾,白依梅也有了好的歸宿,從此之後彼此安心,他漸漸地微笑了起來,站起身吁了口氣:「總算老天爺保佑。」

古平原剛想轉身離去,耳邊忽然隱約聽見前面有人在厲聲叫著自己的名字,他的心不由自主地一縮,起初還以為是錯覺,可是不一會兒那聲音竟已清晰可聞,而且他聽出來了。

是白依梅!

古平原快步上前,就在山坳處遇上了白依梅,一見面便驚得目瞪口呆。

「你、這是怎麼了,怎麼了?」古平原急急問,白依梅釵橫發亂,身上滿是血跡泥印,身上衣服幾乎被撕碎,特別是她那恨到極處的眼神,把古平原徹底震住了。

「怎麼了?」白依梅狠狠地瞪著古平原,忽然撲過來揚手就是一巴掌,然後又是一記耳光,接二連三砸在打在古平原的臉上。

古平原被打得口角出血,可是不閃不避,他已經完全懵了,失去了一切的反應,只是怔怔地看著白依梅。

白依梅連著打了古平原十幾個耳光,終於沒了力氣,一掌打出用力過猛,身子晃了晃險些栽倒。古平原也忘了去扶,嘴裡還是不停地自語著:「怎麼了?這到底是怎麼了!」

「我告訴你吧。」從後趕來的蘇紫軒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她已經什麼都明白了,「苗沛霖投了僧格林沁,陳玉成已經死在他們手裡,你那封偽造的文書正好成了他的催命符,把他和手下送進了鬼門關。」

「你又在耍什麼詭計,這不會是真的!」古平原一時難以置信,沖著蘇紫軒悶聲吼著。

「你看看她。」蘇紫軒指了指白依梅,「陳玉成一死,他的親兵都叛了,要不是我救下她,如今已被先奸後殺,這你還不信嗎?」

古平原呆望著白依梅,眼神漸漸從迷茫變為痛苦:「依梅,我不知道會這樣,我真的沒想到,我只是……」

「你沒想到?」白依梅打斷他的話,語氣如臘月冰雪寒徹入骨,「爹在世時,說你是他見過最聰明的弟子,你會有什麼事情想不到?你根本就是設局來殺他,你是想殺了王爺,然後就能得到我,對不對?」

古平原像被人在心口重重搗了一拳,身子晃了兩晃,垂下頭痛苦地閉上眼。白依梅如此誤解,又提到恩師,他真是心如刀絞,恨不得一死以明心跡。

「古平原。」白依梅一聲喚,古平原抬起頭,卻驚得呆了,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

白依梅脫去了身上本已不能蔽體的衣物,像個初生嬰兒般不著寸縷地站在古平原面前,絲毫也不迴避古平原的目光。

「你費了這麼多心思,動了這許多手腳,不就是為了我嗎?你要什麼,我全都給你。我只求你去一趟壽州,王爺但有一線生機,求你把他救下來,哪怕是要我當牛做馬我也願意。」白依梅的眼神裡帶了一絲癲狂之意。

古平原怔怔地望著她的眼睛,兩人的目中都滿是絕望,就這樣一眨不眨地對視著。

古平原忽然想起當年與白依梅談笑交談,互贈表記,昨夜不眠時還覺得那些事恍如昨日,可是現在卻覺得像是隔了一輩子。他長長地嘆息一聲,彷彿要將心中的鬱郁之氣一吐而盡,他抬頭看了看天,想著方才還在謝謝老天爺保佑,嘴裡像嚼了黃連一樣又苦又澀。

他看著眼前青梅竹馬的女人,萬般憐惜心疼卻無可奈何,只有解下自己的長衫,走前兩步輕輕地給白依梅披上,白依梅動也不動,彷彿渾然不覺。古平原剛要退開,忽然心口一疼,他一低頭,看見白依梅手中的那枚曾經斷成兩截,又用黃金鑲續上的白玉簪子已經深深插進了自己的胸口。

「古平原,你好啊。」白依梅眼中如同噴出火來,下唇咬得血肉模糊,「你騙我丈夫,你騙他自投羅網,你騙他自己把人頭送到清妖的刀口!你騙他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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