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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邯鄲異謀 第六節 岌岌故土 悠悠我思

  暮色之時,呂不韋匆匆回到邯鄲,毛公薛公已經在雲廬等候了。

  薛公備細說了幾日來的諸般謀劃,並捧出一卷金額用度支付算冊請呂不韋過目定奪。呂不韋將卷冊推過一邊笑道:「公為賢士,卻將不韋做算度商旅待之,原非共事之道也。若是商旅經營,不韋自要算度無差。然則,此事為功業大計,錙珠必較,必敗其事。不韋若惜金錢,何入此等渺茫之途?兩公若信我,便放手作為。若信我不過,此事便是敗兆,不韋也無心操持矣!」薛公大是難堪,紅著臉一拱手道:「先生見諒,都是薛某無定見,聽了那個老瘋子。」毛公卻是大樂,呵呵笑道:「兩位急色個甚?不聞『決事未必如臨事』么?商旅之道,算金愛錢原是本性。說歸說,不試出個本心來,老夫這揮金如土的脾性,卻如何放得開手腳也。」呂不韋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偏是這揮金如土四個字正合我意。不韋只要異人賢名大噪,不問支金幾多也!」薛公便道:「老夫之見,這嬴異人尚算得明睿沉穩,可堪造就,成其名望,幸無愧疚。只是一樣,老夫卻是心下不安。」

  「噢?薛公但說無妨。」

  「老夫頗通醫道。嬴異人少年元氣本未豐盈,又兼生計拮据鬱悶日久,身體虧損過甚,縱是從今善加調養,只怕也不能得享高壽。」

  「薛公是說,嬴異人可能夭壽?」呂不韋驀然一驚。

  「二十年之內了。」

  「老哥哥忒沒氣力!」毛公笑著嚷嚷,「人活五十,不算夭壽,嬴異人能活四十八,已是托天之福也。左右此事用不了十年,憂心個甚?」

  「也是。」呂不韋釋然一笑,「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二十年,足矣!」

  「先生但明白便是。」薛公一笑岔開話題,「毛公雜學甚精,謀劃頗為紮實,幾處細節卻是要緊,先生要預聞決斷才是。」

  毛公連忙向呂不韋搖搖手:「此非錢財用度,公莫急色才是!」呂不韋與薛公不禁哈哈大笑,毛公卻只狡黠地一撇嘴,便低聲說了起來,一氣竟是半個時辰,末了得意地一問,「公以為如何?」

  「妙!」呂不韋拍案讚歎,「毛公智計不著痕迹,卻中要害,便是如此。」三人一番商議,竟是直到夜闌方散。

  連日奔波應對,送走兩人呂不韋便大感疲累,正要和衣上榻倒頭睡去,卻有一個裊裊身影飄了進來:「熱水已經備好,我來侍奉先生沐浴。」呂不韋驚訝地坐起揉著眼睛問:「你是何人?誰讓你來得?」裊裊身影柔柔笑道:「小女莫胡,老總事與荊雲大哥要我來也。」呂不韋打了個長長地哈欠,欲待說話,一陣朦朧襲來卻頹然撲倒在了卧榻上,立時便是鼾聲大作。

  次日過午,明亮的陽光撒滿了雲廬大帳。呂不韋睜開眼睛坐起,正要下榻,卻見一個紅衣少女飄然進來,一個輕柔的笑靨,便要過來扶他。呂不韋搖搖手:「你是?」少女笑道:「小女莫胡,先生卻是忘了。」呂不韋恍然,徑自離榻道:「莫胡,來便來了,未必便做侍女。待我與老總事商議,讓你做點兒大事。」「不。」少女卻紅著臉低著頭,「莫胡做不了大事,莫胡只要侍奉先生。」呂不韋不禁笑了:「你且先去備飯,飯後再說了。」少女一笑:「飯菜酒已經齊備上案,我只侍奉先生整衣梳洗了。」呂不韋一擺手:「整衣梳洗我自來,你去請西門老爹來。」少女莞爾一笑:「老總事已經請在外帳了,只你整衣梳洗便了。」呂不韋不禁驚訝:「你自請西門老爹來得?」少女笑道:「不對么?先生離開三日,昨夜未及得見,今日自要請來議事了。再說,莫胡不請,老總事也會來。」呂不韋無奈地笑笑,也不說話,便徑自到與人等高的一面銅鏡前整衣理髮。可無論他如何自己動手,總有一雙如影隨形的手恰倒好處的替他收拾著,片刻之間一切就緒,除了褪去睡袍露出貼身短衣的那一刻有些不自在,幾乎便覺察不出是兩個人。待呂不韋回身之際,已經不見了少女,寢帳中卻已經是潔凈整齊日光明亮,與自己一個人時的零亂竟是霄壤之別。

  「一個活精靈。」呂不韋兀自嘟噥一句,便出了寢帳。

  老總事過來低聲道:「荊雲義士說,此女靈異過人忠誠可靠。」

  「何方人氏?」

  「楚國湘水人,生於雲中草原。」

  「老爹入座,邊吃邊說。」呂不韋目光一閃,「忠誠可靠之說,從何而起?」

  帳中兩案原本便擺成了近在咫尺的一排,老總事坐進了稍小的偏案,說話聲恰恰是呂不韋剛剛聽得清楚:「荊雲義士說,此女父親,便是先生當年在陳城救下的一個死囚,此人目下是荊雲馬隊的騎士。至於詳情,荊雲義士日後自有稟報。」

  呂不韋恍然點頭:「既然如此,便讓她留下。」略一思忖,便是突然一陣耳語。

  「我自省得。先生莫擔心。」老總事頻頻點頭。

  便在此時,莫胡飄了進來:「先生沒動甘醪?這可是從『甘醪薛』特意新打來也,秋寒時熱飲最好。」說著便跪坐案邊,報起棉套包裹的木壺便給呂不韋斟酒。呂不韋飲得一口問道:「莫胡還說得吳語么?」莫胡笑道:「儂毋曉得為否為?」呂不韋大笑:「好!這吳噥軟語原是純正。其餘如衣食住行,還都記得么?」莫胡道:「曉得些了,儂雖生在雲中,姆媽卻是吳風,儂為否為也為了。」呂不韋目光便是一閃:「你母現在何處?」莫胡眼睛便是一紅:「那年,姆媽將我送到陳城,便病累去了。」呂不韋心下一沉,拍拍莫胡肩頭笑道:「莫胡,雲廬便是你家,你不會再苦了。」莫胡粲然一笑一點頭,一雙大眼睛卻閃爍出晶瑩的淚光。

  過得月余,邯鄲諸事處置妥當,呂不韋便輕車南下了。

  此時正當小寒節氣,過得安陽便是一天彤雲大雪紛飛。官道之上車馬寥落人跡幾絕,三馬輕便緇車轔轔駛過茫茫原野,竟是滿目寥落。這河內地帶原本已經被秦國奪去做了河內郡,不想長平大戰後老秦王執意滅趙,逼得六國合縱再起,聯軍三敗秦軍,竟將秦國逼回了函谷關,河內便又重新回到了魏國韓國手中。似乎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山東六國與不可一世的強秦打了個平手。可仔細參量,這個「平手」可是百味俱在大有文章。便說這六十餘城的河內之地,原本是三晉腹心,千里沃野村疇相接城池相望何等地富庶風華!昔年縱是窩冬之期,河內原野也是炊煙裊裊如暮靄飄蕩,雞鳴狗吠如市聲喧嚷,毗鄰城池號角遙遙呼應,條條官道車馬絡繹不絕,那一番熱氣蒸騰的氣象,任誰也是眼熱也。然則便在倏忽之間,這河內原野竟變得一片蕭瑟落寞,十里不見一村,百里難覓炊煙,惟余座座城池在連天風雪中孤獨地守望,暮色中一聲聲閉城號角蒼涼得令人心碎。

  對天下商旅道,呂不韋最是熟悉不過,對這幾乎便是半個故鄉的河內之地,呂不韋更是熟悉得如數家珍閉目也可周遊。最令他感喟的是,河內之地的百姓原本都是魏韓老民,可在秦國的河內郡過了十多年日子,竟不可思議地變成了秦人。長平大戰,河內十五歲以上男子悉數入軍為伕,竟是人人踴躍。秦軍敗退回防,河內之民又是悉數隨秦軍「逃國」,到關中去做了真正的秦人!戰國之世地廣人稀,人口多寡比土地多寡更要害。蓋人可奪地,地卻未必能奪人。河內之地可謂天下僅有的富庶沃野之一,百餘萬魏韓之民卻硬是離了故土隨秦軍而去,何能不令人一聲浩嘆!

  有一次,呂不韋在平原君府邸與幾員趙軍大將會議兵器商事,言及河內之民逃國,大將們竟異口同聲說這是秦軍裹脅所致。憤激之情,溢於言表。平原君見呂不韋默然不語,便問呂不韋以為如何?呂不韋淡淡笑道:「魏國佔據秦國河西之地五十餘年,卻有幾個秦人入魏?趙國容納一支老秦流部,費力費時三百餘年,最終依然是三四成離趙回秦。秦人裹脅之力,也未免忒是離奇也。」一語落點,大將們臉便黑了。平原君尷尬得呵呵笑了一陣,竟終是沒有說話。

  薛公毛公第一次被呂不韋請到雲廬,便與呂不韋做了一次長夜談。兩人都不約而同地要呂不韋說說何以看好秦國?按薛公說法,長平大戰秦國大軍死傷過半,三敗之後更是退回函谷關回到了老秦局面,秦勢猶如霜後秋草,五六十年決然不能恢復元氣;當此之時,且不說扶助嬴異人能否成功,縱然成功,又能如何?毛公則嘻嘻笑道:「秦趙兩敗俱傷,然趙有五國後援,復原只在朝夕之間。秦卻是獨木一支,失道之下,能撐得幾日?公攜危人,又入危邦,盲人瞎馬,夜半臨池,有個好么?老夫之意,莫若我三人全力輔佐信陵君回魏稱王,做一番實在大業!」

  「兩公之言差矣!」呂不韋哈哈大笑一陣坦率答道,「兩公雖則高才多謀,然蝸居邯鄲市井太久,所執之論,皆為山東士子庸常之見也。不韋久為商旅,惟有一長,便是長年累月地在各國周遊走動,所見所聞皆是實在無虛。不韋之見,山東士子們的『秦趙大爭,兩敗俱傷』之說,卻是太過輕率也!」

  「何以見得?」薛公立即緊跟一句。

  「敢問兩公,戰國之世,國本何在?」

  「人口。」毛公薛公異口同聲。

  「好!」呂不韋淡淡一笑,「十年以來,兩公到過河內么?」

  「但說便是,老夫敢回河內么?」毛公紅著臉一句嚷嚷。

  「千里河內,公之故國,已是空空如也!」呂不韋一聲感喟,「河內昔年之景象,兩公當比不韋知之更深。而今河內,卻是惟見城池,不見村疇,百餘萬河內庶民,十有八九都跟著秦軍進了函谷關。殘餘一兩成,也都被官府全部聚集到了城池居住。偌大河內,竟比洛陽王畿更過荒涼破敗!秦固三敗,然僅僅敗軍而已,人口根基並未流失幾多。六國固勝,元氣卻是大傷,人口流失之巨更是空前。河內便是一半魏國,如此荒涼蕭瑟,須得多久歲月才蓄積得百萬人口?縱想成軍抗秦,卻是談何容易!如此看去,這『兩敗俱傷』便大是不同。秦國外傷,六國內外俱傷。孰輕孰重?公自斷之。」

  「他國人口也同樣流失么?」薛公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不韋所見,六國人口皆大損傷。」呂不韋掰著指頭數起來,「楚國老郢都區域人口最多,然被秦國奪取而設置南郡近二十年,秦軍回撤之時,七八成庶民溯江而上進了蜀地。那個李冰建成了都江堰,蜀地大富,楚人入蜀至今絡繹不絕。東北兩面,燕齊大戰後兩國人口原本已經大大減少,雖無大逃亡,然所餘三四成人口何年才能復原?韓國更不消說得,數十萬庶民連同上黨早歸了趙國,河外之民不斷逃國,總共人口剩餘不到百萬,幾乎不到秦國一個郡!魏國河內已失百餘萬,全部河外人口不過五六百萬。趙國大敗之後慘勝,精壯男子已是十餘其三,舉國人口銳減到不到千萬,勉力重建新軍二十萬,卻得一力防範死灰復燃的匈奴。如此大勢,是兩敗俱傷么?」

  「秦國人口有幾多?」薛公又迫不及待地插了一句。

  「不韋多年經營兵器鹽鐵,對目下各國人口有一大致推算。」呂不韋笑道,「秦國人口,當在兩千三五百萬,占天下人口泰半也。」

  雲廬大帳一陣默然,終是毛公笑嘆一聲:「商人終究務實,先生難得也!」

  也就是那一次,呂不韋真正說服了兩個風塵隱士拋卻了山東士子們難以釋懷的仇秦之心,願意與他共事謀劃一件前途渺茫的宏大功業。說到底,但凡戰國名士,自然是首先追求報效祖國,然在報效無門之際卻也不會永遠地拘泥於邦國囹圄。畢竟,戰國之世的天下意識是宏大主流,邦國畛域事實上被士人們看作極為偏狹的迂腐。假若不是如此,呂不韋何能以衛國人之身尋覓得兩個隱居在趙國的魏國名士來謀劃一件秦國大計?

  便在這漫天大雪之中,車馬終於到了白馬津渡口。

  白馬津者,因神異白馬之傳說而得名也。大河流經中原,到得衛國地面正是中段。衛國都城濮陽在河南,與之遙遙相對的大河對岸有一座山。時人流傳:山下常有白馬如雲群行,白馬悲鳴則大河決口,白馬疾馳則山崩地裂,白馬從容如白雲悠悠,大河便是滔滔無事;但有河決,官府便招得勇士將山下白馬三匹投沉大河,水患便告平息。惟其如此,這山便叫了白馬山,這渡口便叫了白馬津,渡口邊的碩大石亭便叫了神馬亭。為了不驚擾白馬悲鳴,多少年來白馬津便有了一個無聲渡河的習俗——無論風雨霜雪,馬匹都要銜枚裹蹄,車輛都要摘去鈴鐺,號角禁絕,金鼓屏息,船戶旅人不得喧嚷。

  大雪漫漫飛舞,天地間惟有綿綿無斷的嚓嚓輕響,縱是高聲說話,丈許之外也難以聽得清楚。駕車執事遙遙一望渡口便回頭笑道:「先生,想要個響動都難,還須得整治車馬么?」呂不韋卻已經推開車窗走了下來,一揮手道:「鄉俗生天地。下車動手。」說罷便走到車前開始摘鈴。執事連忙一縱身下車:「先生莫動,我來。」帶住馬韁跳下車來便開始動手,片刻之間便收拾得緊趁利落,回頭正要請先生上車,卻見呂不韋已經在茫茫大雪中向渡口走去,再不說話,輕輕一抖馬韁便牽著馬趕了上來。

  雖是冰封雪擁,渡口卻也停泊著幾條客船。呂不韋剛站到空曠的碼頭,便有一個黝黑精壯的中年人出現在最近的一條小船船頭:「客官要渡河么?」呂不韋一拱手笑道:「敢問船家,冰凍幾許,船可開得?」船家遙遙一指河面:「冰凍不勻,薄厚無定。先生若有急事,俺便領你過冰。」呂不韋道:「不是我想走冰,是我有一車三馬兩人,不知你船能否載得?」船家搖搖頭道:「俺船載不得車馬。客官若要船渡,俺便喚一隻大船過來。」呂不韋點頭笑道:「那便多謝了。」話剛落點,黝黑船家便舉起手中一面黑色角旗在空中左右擺動了幾下。雪舞之中,便見南面碼頭一面黑旗也是遙遙擺動。

  片刻之間,便有一隻大船悠然泊來,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站在船頭:「舟柳子,可是你要船?」黝黑船家一拱手道:「衛老伯,是這位客官車馬渡河。你家大船可破冰,俺這小船不中。」老人搖頭道:「風大雪大,老夫舵功不如你,若要渡客,只怕要你掌舵了。」黝黑漢子慨然笑道:「何消說得,中!老泊只督水手號子便了。」說罷一個縱身,竟從兩丈開外的小船飛到了大船船頭,引得呂不韋身後的執事便是一聲喝彩,卻又連忙惶恐禁聲。

  車馬上船,呂不韋不進船艙,卻與老人一起站在船頭,剛要說話,卻聞船尾黝黑漢子一聲低喝:「起船!」便見船底八支長槳嘩地一聲整齊入水,船頭老人便是一聲悠長低緩的呼喚:「風雪渡喲——緩起手喲——」八支長槳便隨著悠長的節拍划動起來,大客船便喀啦啦衝破半尺厚的冰層對著東南方駛去。眼看到得中流,冰層漸漸變薄,船行也舒緩了許多。

  正在此時,卻見蒙蒙風雪之中,一座冰山影影綽綽從上游正橫對船腰漂來!呂不韋眼力頗好,又久行舟船,頓時便是一身冷汗,剛要喊給老船家,便聽船尾一聲炸雷也似的大吼:「深水快槳!起——」船頭老人也驟然緊聲疾呼:「河水洋洋!北流活活!冰山橫波!白馬助我!」節律一字一頓,卻恰恰便是長大木槳最快入水出水的速度,蒼邁鏗鏘竟如長戈擊盾般壯人膽魄。三輪呼號之後,便見碩大的冰山恰恰擦著船尾丈許之遙漂了過去,底艙便是一聲歡呼:「白馬助我!萬歲——」

  一個時辰後,大船終於在對岸停泊了。

  水手的號子聲剛剛平息,呂不韋便向老人深深一躬,轉身向執事低聲吩咐幾句,執事便從車中捧出來三個精緻的棕色小皮袋。呂不韋慨然拱手道:「衛老伯,諸位風雪破冰,冒死渡河,些許船資便請收了。」老人一個躬身笑呵呵道:「如此多謝客官了。」轉身便是高聲一呼,「舟柳子,水頭兒,客官船資,上來領了!」便聽底艙一聲整齊呼喝:「謝了——」呼聲落點,便見一個精瘦的赤膊後生架著黝黑漢子一瘸一拐的走了上來。老人臉色頓時一變:「舟柳子,腿傷了?」黝黑漢子搖搖頭:「嘿嘿,不成想狗日的冰山吃水忒深。不打緊,三五日便好。」

  呂不韋熟悉船上生涯,一聽便知是這舟柳子見雙手把舵不穩,便將雙腳蹬住了船身凸起的檔木,將整個身體做了一個伸直的支架死死撐住大舵,才得與冰山擦肩而過,此中險急,尋常人卻是不得而知。呂不韋心下一動,便從車中捧出了一個紅木方匣:「柳子,這匣傷葯頗有功效,你便收了。」

  「謝過先生!有傷葯,俺的船資便免了。」黝黑漢子卻是豪爽。

  「不!」呂不韋一搖手,「足下掌舵負傷,乘客自當盡心,與船資無關。」

  「不中!」黝黑漢子也是一搖手,「渡河掌舵,船家生計,死傷都與乘客無關。傷葯船資,俺只能收得一樣,白馬津規矩破不得!」

  「好說好說。」老人走過來指著紅木葯匣,「這葯只怕兩份船資也買不來,舟柳子便叨光客官了。船資嘛,老朽那一份與舟柳子對分便是。」說著便從執事手中拿過一隻小皮袋,剛一拎手便是一愣,又拿過另外兩隻皮袋一掂,只聽嗆啷一陣,便大搖其頭,「客官卻是差也!一渡船資只在五七十錢之間,客官三十個餅金,我等若收,便是欺客!」

  「老伯言重也。」呂不韋一拱手笑道,「晚輩也是商旅道人。這冬日渡河原本五七十錢,然風雪非常,冰山突兀,險情大增,何能依常價計之。再說,冬日船少,物以稀貴,縱超得幾錢,也只算得找頭而已。老伯休得再說了。」

  此時,水手們也上得船來收拾船面諸般物事,見船家與客官高聲,便好奇地圍了過來,聽得幾句,竟都愣怔沉默了。老人便舉起三隻皮袋嗆啷一搖:「你等只說,三十個餅金收也不收?」水手們異口同聲一喊:「欺客無道!不收!」老人回頭呵呵笑道:「客官且看,老朽縱是收了,也分不出去,若是獨領,豈非傷天害理?」呂不韋尋思若是再堅執下去,船工們便會以為客官小覷他們,便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轉身向執事一招手:「錢。」

  執事快步到車中取來一隻稍大的皮袋,向老人一拱手道:「啟稟老伯:這是三十枚臨淄刀,委實太少,再加十個餅金方為妥當,望老伯收了便是。」老人笑道:「臨淄刀值錢了。也好,只取一個餅金,算舟柳子賞金。」說罷接過錢袋又拿出一個餅金,將三個小皮袋遞迴給了執事,便向呂不韋一個深躬,轉身高聲道:「船資清償,恭送客官登岸——」

  「客官登岸,平安大吉——」水手們整齊地一聲呼喝。

  風雪止息,紅紅的太陽從厚厚的雲層中爬出了半片額頭。車馬上岸,呂不韋佇立岸邊良久,一直看著那隻空蕩蕩的大船悠悠回航。執事笑道:「莫道先生上心,此等船家原是少見。」呂不韋不禁一聲嘆息:「厚德持身,莫如衛人也!何天道無常,邦國淪落如斯!」

  緇車轔轔上路,翻過一道白雪皚皚的山樑,濮陽城便遙遙在望了。

  濮陽是一座古老的城堡。三皇五帝時,這裡便是顓頊帝的城邑。顓頊帝歸天,這座城堡便得名帝丘。殷商時期,帝丘與國都朝歌隔河相望,一道濮水滔滔流過城北,桑林茂密土地肥沃,文採風華盛極一時,男女風習奔放熱烈。殷商老民多商旅,常於遠足商旅之前與意中女子幽會桑林,踏青放歌晝夜歡娛,一時蔚為獨有風尚,被天下呼為「桑間濮上」,將男女幽會也直呼為「桑濮」。《禮記·樂記》云:「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實在說,這只是殷商滅亡後王道之士的正統抨擊,與這座老城堡子民的愉快感受是毫不搭調的。殷商滅亡後,商人遺民不甘周室王道的僵硬禮制,便要重新恢復那自由奔放的日月,於是便有了大規模的叛亂。後來,叛亂被周公剿滅,全部殷商本土遺民便被分做了兩大塊。一塊為「殷商七族」,被限定在已經成為廢墟的故都朝歌居住,國號為「衛」,國君卻是周武王的弟弟康叔,都城依然在朝歌。另一大塊是殷商王族後裔,被專門封做了宋國,以殷商王族做國君。這便是殷商兩分。周公的分治謀略是高明的:真正具有叛亂實力的殷商老民,做了周室王族諸侯的子民;奢靡無能的王族貴胄,卻讓他們獨立成國,已示周人的王道胸懷。究其實,殷商遺風卻是在衛不在宋。

  從此,便有了「名周實商」的衛國。

  數百年後的春秋之世,戎狄大舉入侵中原。公元前六百六十年,戎狄攻衛,衛軍大敗,朝歌被占,國君衛懿公死於戰亂,「國人」僅有七百三十人泅渡濮水逃生。幸得齊宋兩國援助,衛國立了新君,將帝丘老城堡西南的大河岸邊的曹城做了都城。未幾流民紛紛歸來,終於有了五千人眾。從此,衛國淪落成了小邦諸侯。

  三十年後,戎狄勢力退卻,衛國便將都城遷回了帝丘,殷商後裔們又回到了快樂的桑間濮上。進入戰國之世,以地形特徵命名城堡的風氣大盛,帝丘城北有濮水流過,城在濮水之南,帝丘便改名叫做了濮陽。

  濮陽西臨大河,南望濟水,東臨齊國巨野大澤,北望齊國要塞東阿。方圓三百里,惟濮陽堪稱古老大城一座,水陸盡皆暢通,說起來也算大得地利之便了。然則,自封建諸侯始,衛國立國業已六百餘年,濮陽既沒有成為通商大都,也沒有成為糧農大倉,只一座十里城郭孤獨落寞地守望在水陸兩便土地肥沃的衝要之地,令天下直是一聲嘆息!士子們但凡說古,便有一句口邊辭:「西有洛陽,東有濮陽。」除了大小不等,這兩座城池簡直就是兩個孿生老姐妹一般,都是老井田制,國人居於城中,隸農居于田疇。戰國百餘年,奴隸們已經逃亡得寥寥無幾。車行官道,大雪覆蓋的無邊田疇中竟無一縷炊煙飄蕩,寂靜荒涼得令人心顫。

  「先生,鼓樂之聲!還有儀仗!」駕車執事遙遙向前方一指。

  呂不韋推開車窗一陣端詳:「繞道,從城南插過去。」

  執事一圈馬韁正要回車,便聽鼓樂隊前遙遙一聲高呼:「先生且慢——」隨著呼喊,一個紅色身影便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到得車前三五丈處便氣喘吁吁地站住,展開一卷竹簡尖聲念了起來,「君上有,有詔:先生榮歸故里,賜入國晉見,以全先生大名也!」

  「噢!衛君要我晉見?」呂不韋驚訝地笑了,思忖片刻也不下車,只對著內侍使者一拱手,「既是如此,便請貴使上車同行。」內侍使者卻連連拱手道:「卑微小臣,不敢僭越,只當為先生鼓樂開道。」呂不韋笑道:「我本一介商旅,談何僭越?還是上車同行快捷了。」內侍使者還是連連拱手:「先生奉詔,便是國賓,小臣萬不敢當!」呂不韋笑道:「貴使執意,我便去了。」腳下一跺,三馬緇車便轔轔馳向古老的城池。

  呂不韋的驚訝不是受寵若驚,而是莫名其妙。

  衛國本是西周始封的王族諸侯,立國便是公爵之國。直到春秋之世孔夫子遊說列國,衛國依然是春秋十二大國之一。孔夫子那令人尷尬的「子見南子」的故事,便發生在衛國。然則,自從進入戰國,衛國便是江河日下。第十五代國君時,衛國自貶爵位,做了「侯」國。齊國滅宋後衛國大吃驚嚇,在第十七代時再次自貶,做了「君」國。從此便顫顫兢兢如履薄冰,守在濮陽龜縮不出。

  庶民卻不然。殷商遺民們雖然成了周室諸侯的子民,卻無心做周人社稷宗廟與僵硬井田的奴隸,對殷商老民駕牛車走天下的傳統一心嚮往之,除了老弱婦幼固守桑麻,精壯男子不是離國經商,便是遊學為士,總之是不安於枯守家園。百十年下來,衛國便出了許多大商名士。留在濮陽的老國人,便只有嫡系正宗的西周王族血統的子民了。這些守望社稷的君臣「國人」們自恃血統高貴,便分外矜持,既不能阻止殷商老民外流,便也不再理會這些「見利忘義」的商人與士子。殷商血統的大商名士們偶然回歸故里,也從來不入朝拜會衛國君臣,與老周室老國人也是兩不搭界。久而久之,便是個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大名士如商鞅者,竟是至死沒有回過衛國。此等老傳統之下,這個衛君卻要「賜」呂不韋「入國晉見」,如何不令人莫名其妙?

  說起目下這個衛君,卻是戰國中後期一個奇異人物。

  要知奇異處,便先得說說末世君道。戰國之世,一大批西周老諸侯國與洛陽王室的天子一道,都進入了風燭殘年之期。同是末世衰微,各個老國的因應之道卻不盡相同,大體說來,便有五種法式:其一,燕國式。得地利之便,整軍固守,拓邊擴地而進入「戰國」行列。其二,齊國晉國式。地廣人眾,新地主與士人崛起,廟堂高層恪守王道舊制而不思變革,終於被新貴們推翻替代,晉國成了魏趙韓三國,姜氏的齊國成了田氏的齊國。其三,宋國式。對先祖(殷商)功業念念不忘,不思變革而只圖名號驚人,執意稱王圖霸而遭列強瓜分滅亡。其四,陳、杞式。既非王族諸侯,卻又賴大聖賢祖先之名(陳國以舜帝後裔得封,杞國以大禹後裔得封)不思進取,逐漸被列國蠶食滅亡。最後一式,便是洛陽天子、魯國、衛國式。此三國都是正宗的西周王族血統,天子王族不消說得,魯國君是周公之後,衛國君是周武王弟康叔之後。進入戰國之世,這三國都是執意恪守祖先舊制,絲毫不思變革,國中始終一片死寂波瀾不驚。期間,魯國雖有新士人新地主崛起之徵兆,但也只是死水微瀾而已,迅速便沉寂了下去。三國之君主,也是一色的無為守成,小心翼翼地不開罪任何強國,甚事不做,守到那日算那日。雖然如此,魯國終究還是被齊國滅了。

  從此之後,洛陽濮陽兩君主便更加小心翼翼了。

  同是無為守成,洛陽濮陽卻也是小有不同。洛陽周天子是真正地任事不問,一應「大事」只交給太師處置。王族要依照祖制分封裂土,分便分,一片王畿便分封出了「東周」「西周」兩個公爵「諸侯」,王畿之地便真正成了孤城一座。縱然如此,周天子依舊是整日沉湎於殘破的樂舞,昏昏大睡絕不問事,此道以周顯王為最甚。

  衛君的「君道」不同處,便在於孜孜不倦地鼓搗這個小城堡中殘留的臣民。目下這衛君名懷,時人便呼為衛懷君。此君癖好權術之道,縱然其天地小若濮陽一城,也是整日折騰樂此不疲。為了使臣下敬畏自己,衛懷君便派出十幾個心腹小吏,扮成官仆進入幾個縣令與幾個大臣的府中刺探其隱私。

  一名縣令很是簡樸,一晚就寢,覺得身下有異,起身點燈,揭起褥墊一看,木榻草席已經破了一個大洞。次日清晨,縣令尚未進入公堂,衛懷君的特使便到了。說是特使,其實只傳一句話:「聞卿席破,特送新席一張。」放下草席便走了,直將個縣令驚得一身冷汗!

  白馬津是衛國關市設卡收稅之重地。一日,衛懷君派人扮做客商,過關時有意向關吏行賄三件玉佩,免了十金關稅。當晚,關吏便被急召濮陽。衛懷君當頭便是冷冷一句:「神目如電,小吏豈可暗室虧心?三玉何在!」關吏大驚失色,當即奉上尚未帶回家的三件玉佩,並自請重罰。衛懷君卻又是哈哈大笑:「吏有改過之心,處罰便免了。」小吏敬畏國君神明,便也加進了「發私」行列,衛懷君的神明之舉便越來越多了。

  除了「神明」,衛懷君還有一長,便是在後宮與大臣之間設置「螳螂黃雀」之局。衛懷君很是寵愛美妾泄姬,但又怕泄姬之父兄借勢坐大,便對正妻魏妃表現出異常的尊崇,同時又分別密囑魏妃與泄姬「發其不法」。對於已經零落稀疏的政務,衛懷君很是倚重信任掌管宮廷事務的長史如耳。怕如耳蒙蔽欺君,衛懷君便擢升下大夫薄疑為上大夫,名為襄助如耳,實則使之兩相對抗。後來,這如耳與薄疑竟鬼使神差地成了同心好友。衛懷君覺察,立即同時罷黜兩人,又擢升了另一對冤家互為「襄助」。人或不解,衛懷君便是神秘一笑:「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亦妙哉!」

  衛國有了此等一個神秘兮兮活寶一般的君主,天下名士便是一片嘲諷。大名赫赫的荀子一針見血地指斥:「衛君,聚斂計數之君也!未及治民也。聚斂者,召寇、肥敵、亡國、危身之道也,故明君不蹈也。」

  呂不韋一路忖度,衛懷君狡黠而善密事,必是探聽得自己商旅有成,要派給自己一個「義舉」。所謂義舉,對於商旅十有八九便是「獻金報國」。若僅僅是要錢,呂不韋無論如何是要出的,不管此君做何用場,都得出。否則,此君之口便會使你在天下沸沸揚揚五顏六色,你卻找誰個辯駁?然則,此君若是別有所圖,卻該如何應對?從今日之勢看,此君依然是牽絆衡平之術——鼓樂儀仗相迎以示其誠,君不出面以示其威,分明有求於人,卻矜持得要「賜見」於人。此君自以為高明,恩威並出面面俱到,呂不韋卻分明看到了一副蒼白的可憐相便在眼前。

  「濮陽義商呂不韋晉見——」內侍尖亮的通報在颼颼冷風中分外刺耳。

  呂不韋不禁笑了,未曾謀面便將他定在「義商」之位,除了獻金能有甚事?心下一松,便跟著導引內侍悠然進了陳舊殘破的大殿,過得一座黑沉沉的大屏便緊走幾步,在中央座案前深深一躬:「在下呂不韋,參見君上。」

  「先生請起。」鬚髮灰白的衛懷君虛手一扶,又矜持地一笑,「賜座。」

  呂不韋正要到最近的案前就座,卻見一名中年侍女悠然走來,伸手示意,將他領到了衛懷君左下側的案前,算是完成了「賜座」禮儀。呂不韋釋然一笑,便席地跪坐案前,卻只看著衛懷君不說話。衛懷君笑道:「先生達禮,本君卻是待士不周也。」呂不韋知道衛懷君這前半句是說他待君先話,算是通達禮儀,然後半句卻是不明,如此國君果然能自責么?便一拱手道:「君召國人,原是常道,在下大幸也。」衛懷君目光閃爍間又矜持地一笑:「先生,無覺膝下有異乎?」呂不韋卻不看座案之下,只搖頭道:「在下愚鈍,敢請君上明示。」衛懷君一怔,終於又是一笑:「先生座案之下,草席破洞矣!」

  其實,呂不韋入座時便瞥見了破舊草席上的一個大洞,偏是渾然不覺,要與衛懷君兜兜圈子看他如何做作,此刻便肅然一拱:「物力惟艱。君上節儉為本,在下感佩不已!」衛懷君似乎愣怔了一下,卻呵呵笑了:「原是捉襟見肘也,談何節儉。」見這位君主終於顯出困窘之相,呂不韋慨然笑道:「君上既有此言,在下願獻千金,以補宮室之用。」衛懷君卻又矜持地端了起來:「果然,義商無虛也。然則,先生區區千金,卻與社稷何補?本君之意,欲請先生撐持邦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呂不韋心下一驚,果然來了,這回顯然不是金錢之事,卻要小心應對,便謙恭笑道:「在下一介商旅,何能撐持邦國?若是事端之難,敢請君上明示。」

  「區區細務,不難不難。」衛懷君笑得分外可人,「本君思忖:先生理財大家,可做我大衛關市大夫,專司十三處關卡稅金。每年若能收得萬金,三成便歸先生。先生既有官身,又是公私兩利,豈非立身上策乎!」津津樂道,竟很有幾分得意。

  驟然之間,呂不韋幾乎便要放聲大笑,然卻生生憋住,滿臉通紅地皺著眉頭拱手道:「君上妙算,在下卻是愧不敢當。在下小本生意,年利不過百金,如何有運籌萬金之大才?若是一年收不齊稅金,在下傾家蕩產事小,誤國只怕事大。如此重任,在下斷不敢當也。」

  「足下大名赫赫,不想卻是如此器局也!」看著呂不韋額頭涔涔汗水,衛懷君不禁哈哈大笑,且立時將稱呼變了,「才不堪任,足下倒也實在。不做便不做,至於大雪天出汗么!」笑得一陣,衛懷君突然壓低聲音,「然則,足下車馬煌煌,卻不象小本商人也。」

  「君上神明。」呂不韋沮喪地苦笑著,「人云衣錦榮歸,在下卻是虛榮也。這煌煌車馬,原是趙國大商卓氏之物,因了寄放在在下的車馬客棧里,在下便趁著窩冬之期用了這車馬。若不是借這車馬,在下如何能在大雪窩冬時回鄉?誰個不知陽春三月好上路也。」一番話嘮叨仔細,當真一個活生生地小商人。

  「噢——」衛懷君恍然點頭長長地一嘆,「既是如此,足下千金也就免了。」

  「這卻不能。」呂不韋連連搖頭,「商旅遊子,根在故國,獻金原是該當!」

  「足下忠心可嘉!然則,何年何月,你才能兌得千金之諾?」

  「君上,」呂不韋怪模怪樣地一笑,「在下正有千金在車,原是積攢多年要孝敬父母了,明日我便派人送來宮室如何?」

  「既是在車,何須明日費時費力?」

  「正是正是。」呂不韋恍然拍案,「君上跟我去拿,豈不利落?」

  「也好。」衛懷君矜持地一笑,起身離座,「本君便成全足下一片忠心。」

  呂不韋打量了一眼這個肥肥白白地君主,一揮手:「走。」便大步走了出去。衛懷君也再沒了諸般禮儀,跟著呂不韋便出了大殿。到得車馬場,呂不韋向駕車執事低聲吩咐幾句,執事竟驚愕得說不上話來,愣怔一陣才從車中提出一個沉甸甸地棕色大皮袋,有意一搖,一陣嗆啷金聲便奪人耳目!衛懷君一揮手,便有一個老內侍推著一輛手車走來,衛懷君上前兩步,親自接過大皮袋,便要解開袋繩驗看。偏這呂氏錢袋是祖傳手藝,袋口繩是密結暗筘,等閑人休想隨意開得。衛懷君一陣摸索,卻不得要領,便大是尷尬。呂不韋面無表情地向執事一點頭,笑意憋得滿臉張紅的執事過來擺弄了幾下,大皮袋便鬆了口。衛懷君甩手打大袋口,一片粲然金光赫然爍目!衛懷君又一揮手,內侍走過來便推走了皮袋。

  衛懷君這才輕鬆地笑了:「足下獻國千金,卻要何賞?」

  「但憑君上。」

  「傳詔。」衛懷君轉身高聲吩咐身後的長史,「賜呂門一世子爵,領封地三里。」話音落點,便大袖一甩徑自去了。

  緇車出了濮陽北門,呂不韋便大笑起來,想一陣笑一陣,笑一陣又哭一陣,最後終是軟軟地癱在了坐榻上。駕車執事心下不安,便時不時回頭透過車窗瞄得一眼,此時見呂不韋疲累得睡了過去,才從容驅車在雪原上走馬北去。

  行得片時暮色來臨,遙遙便見前方凜凜刺天的胡楊林披著軟軟地晚霞隱隱紅成了一片。駕車執事回頭便道:「先生,前方該當是呂庄了。」呂不韋驀然驚醒,揉揉眼睛便跳下了車:「對,正是呂庄!你趕車前行,我後邊走走看看。」

  執事答應一聲,緇車便悠悠去了。呂不韋長長地展了一番腰身,便在冰冷嫣紅的曠野中踏雪走去。雖說大雪盈尺,平原之地已經是極目漠漠,幾乎沒有了任何突兀顯眼的物事,呂不韋放眼望去,卻仍然清晰地辨認出了烙在記憶里的一草一木一溝一坎,歷曆數來,竟是感慨萬端。

  還在大父當家的時候,呂氏一族十三家便遷到了濮陽城外。

  在濮陽國人中,呂氏既不是周人後裔,也不是殷商老民。殷商時期有呂國,受封國君原為姜姓。庶民以國號為姓,於是便有了呂姓。又因國君為姜姓,所以呂、姜便成了可以相互置換的姓氏,如同嬴與秦一般。赫赫大名的太公望便是如此,既為呂尚,又為姜尚。因了這個呂尚對西周有滅商大功,非但古老的呂國保留了下來,且太公呂(姜)尚還成為齊國首封國君。如此一來,天下呂氏便分做了兩處,一為呂國,一為齊國。後來,齊國公室為了與呂國之呂氏相區別,自認了姜氏為姓,天下呂氏便只有呂國之呂氏了。呂國原本便是不足百里的小諸侯,剛剛進入春秋之世,便被向北拓展的楚國滅了。

  呂不韋依稀記得,自己還是總角小兒的時候,大父曾經說過:呂氏失國之後,呂族便星散而去了;其中一支逃往齊國,路上有一家族患病難行,脫離主支,留在了濮陽郊野。這個家族,便是呂不韋家族。大父說,當年先祖為何沒有繼續追趕主支,誰也說不清楚了,只有一點是明白的,便是這支呂氏自做了衛人,農家生計便年復一年地衰微了。大父為了振興呂氏,便離農為商,與熟識的殷商老民一道駕著牛車奔波生意去了。

  十年之後,大父小成,積得三百金,便率領已經繁衍為十三家的呂氏遷出了濮陽城池,在北門外的老井田裡建了一片簡樸的莊園住了下來。大父說,老周人欺客,與其住在城中小心翼翼,何如搬出來自家做生意。

  大父臨終時,呂不韋已經是十三歲少年了。彌留之際,大父撫摩著呂不韋的長髮,氣喘吁吁地說了一句話:「乃父庸才也,光大呂門,在子身也。」至今,呂不韋還清楚地記得這句話,記得大父那殷殷期望的目光。

  因了大父的臨終遺命,父親在盛年之期便交出了呂氏商社的權力,將尚未加冠的呂不韋推上了商旅之路。就實說,父親的經商才能確實平庸,襄助大父二十年,獨掌生意十年,呂氏商社只積得千金耳耳。然則,若論自明知人,父親卻實在非同尋常。

  呂不韋五歲那年,父親重金聘來了一個曾經在稷下學宮遊學三年的濮陽名士,給呂不韋啟蒙講書。父親對蒙師只有一個規矩:「王道禮儀等虛玄之書,少講不講都可。時下諸般實用之學,多多益善!」濮陽名士原本便是雜學一派,東家此說大對脾胃,便十足勁頭地盯著這個蒙童灌了起來。也是天賦根基,十年之期,呂不韋便對商、農、工、醫、水、算等諸般實用之學大體通曉,對辯駁求證學問的名家、雜家與主流顯學法家、墨家、儒家、道家也大體心中有數,若干名篇更能琅琅上口。

  老師本欲再教十年,要將呂不韋教成天下一等一的名士。呂不韋也想再學十年,如蘇秦張儀般縱橫天下。不想父親卻堅執搖頭:「此子有商才,通得實學即可,誰卻要做名士?先父遺命不敢違,明年,他便是呂氏商社之長了。」

  三十六年竟夢幻般過去了。父親已經年逾花甲,他還好么?

  「先生,庄門已閉,我該當先行通稟一聲才是。」執事早已將車停在庄外,人卻返回來一直遠遠跟著呂不韋轉悠,見晚霞褪去天色黑了下來,便過來提醒。

  「呵,不用。」呂不韋恍然笑了,「一支響箭即可。」

  執事答應一聲,大袖一揚,一支短箭便尖銳呼嘯著飛向了庄門望樓的大紅風燈。片刻之間,便聞望樓一聲長呼:「少東信使到,大開庄門——」呼聲方落,厚重的庄門便隆隆拉開,一座弔橋也同時嘎吱大響著悠悠放了下來,結結實實地轟然塌在了雪地上。

  「且慢。」呂不韋對啟動車馬的執事一擺手,「跟著我走。」便大步上了弔橋。人車馬剛過,便聽身後弔橋已經嘎吱大響著悠了上去,望樓上也是又一聲長呼:「信使高名上姓——」呂不韋高聲答得一句:「西門老總事差遣,車馬執事越劍無。」望樓紅燈便左右三大擺:「信使入庄,庄門關閉——」呂不韋回頭笑道:「越執事,日後回庄,便是如此這般,記住了?」車馬執事點頭道:「記住了。先生回歸故里,卻不顯行跡,是……」呂不韋笑道:「並非故里有險。我若報名,今晚便休想安寧也。走了。」

  這座呂庄雖是呂氏族業,住得卻不僅僅只是呂氏四十餘家,且還有依附於呂氏各家的田戶百餘家,加上各家僕役、全庄日常生計的十多個作坊的全部工匠,總共有三百餘戶兩千餘口。隨著呂氏商社日見興旺,呂氏莊園便建得小城池一般。若以戰國尋常城池的規模——三里之城五里之郭,這呂氏莊園至少當得一座縣城無疑。庄中三條大街十多條小巷,全是一色的青石板道,大街兩側更是多有老樹參天。窩冬之季,日落而息,庄中燈火便極是稀疏,但借著厚厚積雪的蒙蒙白光,莊園的整肅格局還是清晰可見。

  想到族人識得自己者已經不多,呂不韋便在雪地中悠悠漫步,領著車馬走街串巷,拐得幾個路口,便到了莊園正中的一片老宅前。顯然是已經得到了庄門望樓的燈火信號,老宅大門已經大開,門廳亮著兩盞風燈,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正在階下雪地里等候觀望。

  突然之間,老人愣怔了:「你?你是少東!」

  呂不韋緊趕兩步高聲笑道:「相里老爹,我是不韋,識不得了?」

  「果是少東也!」老人兩手抓住呂不韋衣袖便哽咽起來,「十年也,老朽竟是老眼昏花了。」猛然回身高聲吩咐,「少東回庄,老宅通明——」只聽門廊一聲答應,一聲聲傳呼開去,片刻之間院牆內外便是燈火大亮。

  「相里老爹,不韋當年多有輕慢,尚請老爹見諒了。」呂不韋深深一躬,老人連忙扶住,便又是一陣哽咽,「少東哪裡話來,原是老朽迂闊遲暮,多年回思,老朽終是通明。少東若是自責,老朽便無顏苟活也!」

  原來,這個相里老爹便是呂不韋初出商道時的那個抱賬執事。自呂不韋帶著出貨執事避開他奔赴即墨做成了第一筆鹽生意,這位頗有理財之能的大執事既抱愧在心,又大不服氣。抱愧是對呂不韋,不服氣卻是對著那位年輕的出貨執事。從此每有生意,這位相里大執事便與出貨執事暗中較勁,出貨執事自知資歷尚淺,從來都是以忍以讓,不與大執事發生任何爭執,只是惟呂不韋之命行事。三年後,呂不韋全力承擔了援助即墨田單的秘密商路,經常帶著年輕幹練的出貨執事在外秘密奔波采貨,抱帳大執事便更是憤懣了。一次,呂不韋隨魯仲連大貨船去了即墨,留下出貨執事在陳城繼續採購一批兵器,約定兩個月後立即裝船運出,由呂不韋在之罘接貨,再秘密運往即墨。但兩個月後,貨船竟杳無音訊。呂不韋大急,星夜兼程趕回陳城,才知是抱帳大執事拒付貨金,理由只有一句:「鐵兵交易須得少東親自出金,他人不支。」出貨執事百般無奈,又不好向少東「舉發」同事,事情便僵持下來。事由查清,呂不韋勃然大怒,叫來抱帳執事嚴厲申飭一頓,當即拿出兩千金要他離開呂氏商社。抱帳執事痛悔不已,再三再四地請求留下。呂不韋卻冷冷一句:「執小氣而毀大義,你不覺慚愧么?」抱帳執事臉漲得通紅,撇下兩隻金袋轉身便走了。

  三年後,呂不韋接到老父書簡,說相里在老莊做了總管。再後來,呂不韋便從老莊來人的口中知道了原委。一個夜裡,抱帳執事風塵僕僕趕到老莊,對著老東大拜三拜,一句話也沒說便昏厥了過去。老父情知有異,連忙請來庄中醫家好生診治,並吩咐一個年輕僕人加意守護。可是,次日清晨抱帳執事竟是不見了蹤跡。老父大急,立即派族人四齣尋找,三日三夜找遍了方圓百里,還是沒有蹤跡。老父一番尋思,便派了三個得力精壯,甚也不做只專門尋訪大執事。一連三年,終於在即墨海邊找到了已經變成瘋漢的大執事。車馬送回呂庄,老父便整日守著這個昔年最是忠誠能事的大執事說叨個沒完,幾個月下來,大執事竟是漸漸平靜了下來。

  當呂不韋知道了這一切的時候,深深為自己的操切輕率自責不已。老父的作為,使他第一次真切地明白了何謂義商,也就是在那時侯,他寫下了《無義》篇,寫下了那句永遠烙在心頭的話——義者,百事之始也,萬利之本也,中智所不及也。

  「不韋呵,是你么!」

  一聲顫巍巍的呼叫,便見使女扶著一個白髮老人從燈影里匆匆走了過來。「娘!」呂不韋鼻翼頓時一酸,叫得一聲便迎面拜倒。「不韋呵,兒起來,甚話別說,教老娘好生看看……」呂不韋默默起身,聽任母親摩挲著自己的臉膛,聽任眼中的淚水灑在母親枯瘦蒼老的手指上。老相里也是傷感得唏噓不已,抹著淚水道:「老夫人,雪後風大,還是進堂說話了。」「也是。」母親哽咽著一點頭,便顫巍巍轉過身來,呂不韋連忙扶住母親上得寬大的青石台階進了正屋廳堂。燈火煌煌之下,偌大廳堂卻是空蕩蕩了無一人。

  「娘,老父歇息了?」呂不韋心下頓時一沉。

  「只怕是偎著燎爐呢。你去,娘等著。」

  呂不韋將母親交給使女,便大步繞過木屏穿過耳房,小心翼翼地推開了書房厚重的木門,再繞過一道大木屏,便愣怔得挪不動腳步了——一盞高高的銅人燈下,一具燎爐燃著通紅的木炭,一個雪白的頭顱在蒼老佝僂的身軀前一點再點,一絲細亮的口涎伴著粗重的鼾聲竟是連綿不斷——倏忽十年,父親竟是蒼老如斯!

  「父親!」一聲哽咽,呂不韋跪倒在冰涼的石板上。

  鼾聲突然終止了,雪白的頭顱驀然抬了起來,搖搖,再搖搖:「是,不韋?」

  「父親,不韋回來也!」

  「好好好,好呵。」父親卻是呵呵笑了,「忒般大了,哭個甚來,快起來,脫了皮裘輕鬆些個。這大燎爐呵,盛得一斗半木炭火,暖和得緊也。方才還與你娘說話,如何便瞌睡了過去?呵,我還撐持得住,莫上心。」老父親兀自嘮叨訴說著,伸出竹杖比劃指點著,卻始終只坐在燎爐前沒有挪動半步。

  呂不韋掛好皮裘,轉身一打量恍然變色:「父親,你,癱了?」

  「走不得路怕甚。」父親呵呵笑了,「天意也!奔波一生,走路太多,卻又一事無成,上天便教我歇了,歇了。」

  呂不韋長嘆一聲,卻是良久默然。父親不若母親。父親秉性是衛國商旅的老規矩:商人重和,和氣生財,從來不喜怒形於色,永遠都是平和冷靜地處事待人。除了喪葬大禮,衛商是忌諱動輒傷感的。對這樣的父親,任何撫慰都會顯得多餘,除了商旅大計的成功,作為掌家長子,幾乎沒有教父親感到快慰的親情瑣事。

  「父親,到廳堂去吧。」呂不韋推來了書案旁的兩輪手車,扶著父親坐了進去,「飲得幾爵,也好消消寒夜。」父親坐進手車依舊呵呵笑著:「不韋呵,十年不歸,得聽你好好說說外邊的世事了。」呂不韋悠悠地推著輕巧的竹製手車,這才注意到所有的門檻都鋸斷了,所有的台階旁都有了一條平滑的坡道。父親原本節儉,廳堂寢室書房從來不鋪地氈,只是一色的光潔石板,若非半癱枯守,只怕原先的小燎爐也不會換成一斗半木炭的碩大燎爐。

  到得正廳,使女已經將茶煮好。剛飲得一盞,相里家老便指點著廚下僕人上酒上菜。片刻之間,三案酒菜便整齊備好。呂不韋看得一眼,叫住僕人吩咐道:「再上一案,相里家老入席。」老相里連忙笑道:「不須不須,老朽在小廳陪越執事也是一樂。左右少東不急走,老朽改日專陪一席如何?」父親笑道:「慢待越執事也是不妥,還是家老明白。不韋有心為敬,也是好事。」兩句話便抹個溜平。呂不韋只好一拱手笑道:「如此多謝家老,改日你我痛飲便是。」老相里連連答應,一拱手便笑呵呵走了。

  母親指著熱氣騰騰的大爵笑道:「不韋呵,這是家釀清酒,嘗嘗如何?」

  呂不韋捧著大爵肅然跪起:「父親,母親,不韋十年不歸,有失孝道。此爵敬我高堂,萬壽無疆!」說罷便舉爵一飲而盡。父親卻只輕輕啜得一口笑道:「衛商老話,商旅無孝道。說得便是這經商奔波之人,難以盡尋常孝道。不韋說則說矣,卻莫為此等事當真上心。大孝者,成先祖之遺願,大我門庭也,豈有他哉!」母親也跟著笑了:「說歸說,你要門庭大,我卻只要兒子好。」此時呂不韋又飲得一口熱酒,便對著母親一笑:「家釀清酒果真香醇,上品!」母親便高興得眯起眼睛笑了:「只可惜也,家門無酒徒,娘這釀酒術也無人鑒賞了。」呂不韋哈哈大笑:「娘有幾多存酒,全讓我帶走如何?」「好也!差不多一車夠了。」母親開心地絮叨著,「這呂氏清酒,原本是濮陽有名了。你大父遷出濮陽,關了酒鋪,那些呂氏酒痴還追到莊裡來買哩。後來呂氏布帛生意大了,你大父便不讓娘釀酒,只助著你父驗布管布了。這一車,還是那年停釀時藏下的,都快三十年了,便是留給你回來……」母親又哽咽了。

  「不韋呵,你這十年,緩過勁來么?」父親呵呵笑著岔開了話題。

  「非但緩了過來,且進境多也!」呂不韋喟然一嘆,「十年前,我因援齊抗燕,使呂氏商社陷入困頓拮据,幾於倒閉。父親非但不責怪於我,反書簡寬慰我,說此乃天下大義,敗則敗矣,無須上心。後來,父親又派人送來老宅鎮庫底金兩萬,囑我撐持下去。若非父親深明大義,不韋何能撐持到田單復齊……」

  父親呵呵笑道:「此等事不說了,我知道。你只說目下如何?」

  「後來,商運大開!」呂不韋拍案笑道,「目下,呂氏商社專做三大行生意:鹽、鐵、兵器。絲綢珠寶維持日常開銷。除了秦國,山東十八國國國有店,全部執事工匠兩千六百一十三人。」

  「鹽、鐵、兵,其利幾何?」

  「鹽、鐵之利,十倍上下。兵器之利,三五十倍不等。」

  「四宗生意,年出貨量幾多?」

  「鹽兩萬車上下,鐵百萬斤上下,兵器年成交兩三次,每次百車上下。」

  父親默默掐指運算一番,聲音都顫抖了:「利金,三十萬上下!」

  「不止。」呂不韋搖搖頭,不無驕傲的伸出了拇指小指。

  父親默然了,良久,終是粗重地嘆息了一聲兀自喃喃不斷:「上天,匪夷所思也匪夷所思也,呂氏終成天下鉅賈了,天下鉅賈了,好生想想,好生想想。」

  呂不韋笑道:「父親所想,可是金錢之出路?」

  「不韋,隨我到書房。」父親斷然一句,徑自搖著車輪走了。

  大書房中,紅紅的木炭火映著父親緊鎖的雪白長眉,呂不韋頗是犯難,把不定該如何向父親說明自己的轉折決斷?父親不是昏聵老人,不說,問心有愧也。然父親畢竟已經風燭殘年,如此渺茫的冒險說得太透,累他老人家忐忑不安,也是問心有愧。反覆思忖,也只有隨著父親的話頭隨機應變了。

  「不韋,六十萬金,堪比一個諸侯國了。」父親第一次沒有了呵呵笑臉。

  「活金堪比,真正財富不堪比。」

  「商家無閑錢。如此巨金,你要派何方用場?」

  呂不韋思忖道:「商家以牟利為本。敢問父親,耕田之利幾何?」

  「勞作立身,其利十倍。」

  「珠玉之利幾何?」呂不韋問。

  「珠玉無價,其利百倍。」

  「若得謀國,其利幾何?」

  「謀國?」父親大是愣怔,「邦國焉得買賣?何謀之有?」

  呂不韋字斟句酌道:「譬如,擁一新君,掌邦國大權。」

  「……」父親默然,良久,竹杖篤篤頓地,「如此謀國,其利萬世不竭!」

  呂不韋頓時如釋重負,輕鬆笑道:「父親明白若此,不韋便大我門庭,或可做一回范蠡、白圭般的國商。」

  「業已選准利市?」

  「奇貨可居,惟待上路。」

  「不韋呵,」父親竹杖點著石板,「志固可嘉,風險卻是太大也!」

  「父親說得對。」呂不韋悠然笑道,「諺雲,商險在財,政險在身。以奔波之勞、情義之失、蕩產之危為代價,而謀財貨之利,商人之險也。以心志之累、終身毀譽、身家性命為代價,而謀定國之利,從政之險也。世無風險,雄傑安在?我呂氏積三世之力,累金巨萬,便當有大圖謀也!巨財小謀,豈非暴殄天物?大謀者,謀國為上。若不謀及天下蒼生安危,不將呂氏一族刻於青史之上,我金價值何在?你我父子,又於心何安?」

  父親靜靜地傾聽著,老眼中閃爍著異乎尋常的光彩,終是拍案長吁一氣:「不韋呵,有志氣!比父親強。老父親信你。縱然破財滅族,老父不悔也!」

  「父親……」呂不韋淚水盈眶,對著白髮蒼然的老父親便是深深一躬。

  此後幾日,呂不韋便是沉沉大睡,日上三竿方起,用過飯便與等候在廳堂的族人們飲茶聚談。三五日過去,家主們來遍了,廳堂沒有等候者了,呂不韋便自己在庄中挨家拜會,族人完了便拜會田戶工匠與僕役,一連月余,竟是忙碌得不沾家。進入臘月,終於將全庄人家走了一遍。大寒這日,呂不韋吩咐廚下在自己的小庭院備好了三案酒菜,特意請來了父親與相里家老,備細說了自己走動月余所得知的諸多隱情,末了滿腹感慨道:「呂庄生計,囿於衛國之迂腐舊制太深,與天下潮流遠矣!不韋之見,呂庄之法須得有變,否則,呂氏一族終將生出禍亂也!」

  呂不韋所說之生計,便是呂庄的「田商兩分」現狀。當此之時,天下已經是戰國中後期,衛國卻依然是井田舊制悠悠不變。由於呂氏族人是「國人」,便有著一份永遠不變的「王田」——每戶三百畝,不管你是否耕耘,這份根基之田都是世代承襲的。然則,呂氏族人戶戶為商,幾百年下來,已經沒有一人耕田了。田土是根基,雖然不耕,卻也得占著。於是,呂氏族人便各自容納了多少不等的逃亡隸農,來替代耕耘。這便是所謂的「附庸田戶」。這些田戶,原本大多是他國逃亡的奴隸,替主家耕田,自然只是求得吃飽穿暖而已,田中五穀所收,便悉數歸於「國人」主家。若是淺嘗輒止,似乎一切都是平和的天經地義的:逃亡隸農衣食無著,呂氏族人收留了他們,他們便理當為呂氏族人無償耕耘;更何況,呂氏族人並無王族國人作威作福的惡習,善待隸農,與他們同庄而居,雖是貧富是天壤之別,卻是比濮陽城內王族國人的田戶強得多多了。然則,禍亂之根恰恰便在這裡:濮陽王族國人的田戶,大多是衛國殘留下來的公田老隸農,終生無出國門,根本不知道天下大勢潮流,認定了做牛做馬便是隸農的天命;呂氏族人容留的逃亡奴隸卻不一樣,四海漂泊而來,對各國變法潮流與新田制大體上都能說叨得一二,留在呂庄,圖得是衛國尚算太平,呂氏族人尚算寬厚;然則世事一旦有變,或起戰端,或遇天災,或是國事之亂,隸農們終究是了無牽掛抬腳便走,輕則逃亡一空,重則劫主造反入山為盜,如同楚國的盜跖軍一般。生計舊制而致滅族之難,呂不韋所說的禍亂根源正在這裡。

  一席話說罷,父親與老相里竟不約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少東說得是。」這次卻是相里家老先開口,「族人皆商,戶戶累金百千,若果真有動蕩之險,後果不堪矣!少東閱歷甚豐,必有良策。」

  父親臉色少有的陰沉著:「事雖至大,也得看辦法如何。」

  「我意只在八個字:分買田勞,除人隸籍。」呂不韋拍著書案一字一頓,「分買田勞,是一體兩事。其一,分買耕田。便是族人將耕田分出一半給田戶,以目下田價之五成折算,賣給田戶,許田戶在十年之內以穀物勞役抵消。其二,此後,族人以田戶代耕,須得出金買勞,如此兩便。除人隸籍,便是將族人所握田戶之隸籍證物悉數銷毀,將老壯田戶、隸籍僕役之身軀殘留的印記悉數醫治,不能醫治者則掩蓋,使田戶僕役與我族人同為呂庄庶民。如此做去,禍根消除,呂氏必得平安也!」

  「壯哉少東也!」老相里拍案讚歎一句,卻又皺起了眉頭,「這除人隸籍,本是邦國之權。一庄私除,若是衛國官府追究起來,只怕難以應對。」

  「此一時彼一時,目下大勢,衛國何敢追究?」呂不韋便將路過濮陽時衛懷君的種種做作說了一遍,末了笑道,「衛國君臣,心思盡在聚斂搜刮,只要收得稅金,何管你是隸籍還是國人?再說,若衛懷君稍有異動,我族便揚言遷徙趙國,他卻捨得么?」

  「好好好。」老相里笑得很是開心,「少東見得透,老朽茅塞頓開也!」

  父親又呵呵笑了:「這分買田勞,未免繁瑣。呂氏族人左右不缺那幾個錢,索性將耕田送給田戶一半,也是個世代人情。」

  「父親差矣!」呂不韋認真地看著父親,「荀子有言,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後正,人無師法,則偏險而不正。田戶有勤懶良莠,若無償送田,使垂手而得,便不知珍惜,勤耕勞作之心必減。作價賣于田戶,則能激勵人人勤耕,爭相早日抵消債金,以使耕田歸己。當年齊國之田氏,正是這般『私制』崛起也。秦國獎勵耕戰,變疲民為銳士,奧秘也正在於獎勤罰懶,豈有他哉!」

  父親長吁一聲,竹杖便是一點,「相里家老,此事你便籌划了,宜早不宜遲,來春啟耕前便分買田土。」

  「老朽遵命!」相里家老慨然一拱手,卻又嘿嘿笑得不亦樂乎。

  「笑個甚來?」一語未了,老父親也呵呵笑了。

  「老也老也,竟經得一回『呂庄變法』,高興也!」言未落點,三人便一齊大笑起來。

  整個冬日,呂不韋便幫著老相里奔波謀劃,將這「呂庄變法」搞得分外紮實細緻。老田戶們感奮不已,全然忘記了窩冬,整日價忙碌備耕,偌大呂庄便是一片熱氣騰騰。大年那日,呂庄社火通宵達旦。父親與老相里硬是被田戶們抬了出去,神靈般坐在火把簇擁的高車上在全莊周游。呂不韋破例沒有出門,陪著母親在燎爐前守歲。

  「不韋呵,娘有一事,你須得有個說法。」老母親第一次這般認真。

  「娘,又是婚配事了。」呂不韋笑了。

  「婚配事小么?」母親板著臉,「你業已三十有六,該當續弦了。老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當真,不讓娘看看孫兒了?打實說,我已托家老在濮陽物色得一女,大夫門庭,人家對你也略微知道些個,若是提親,量來沒有大礙。教娘說,這次便成親,你只要住得三月,妻有身孕你便走,娘不攔你。商旅多別,難為人丁呵……」

  「娘……」呂不韋眼睛也紅了,「娘,兒多年未得續娶,並非定要官門之女。目下世事,商旅之家已經不再卑賤了。兒若想做個大夫,立即便能做。兒對母親起誓:兩年之內,定然婚配,否則,聽娘指妻!」

  「你呵,」母親點點兒子的額頭笑了,「有可意女子么?」

  呂不韋一點頭臉卻紅了:「只是,年歲太小,有些不當。」

  「太小?二八小女?」

  呂不韋點點頭:「若是大得幾歲,也許便給娘帶回來了。」

  「是這女子要嫁你,對么?」

  「娘說得是。」

  「不韋呵,」母親慈和地笑著,「女小不為過。只要她家門有教,能跟你甘苦始終,縱是遲得兩年再娶,又有何妨?娘只擔心,你不用使女,身邊又沒有個女子操持衣食寒暖,終是活得不渾全呵。」

  「娘,」呂不韋勉力笑著,「夫妻為人倫之首,兒只是不甘輕率罷了。兩年之後,娘定然滿意便是。」

  「好,娘便等著了。」母親拭了拭眼角,一如既往地笑了。

  倏忽之間,冬去春來,雪消冰開,中原大地的啟耕時節來臨了。便在這耕牛點點的時刻,一騎快馬出邯鄲,渡大河,從白馬津便直下了呂庄。是夜,呂不韋小庭院的燈光直亮到東方發白。清晨時分,駕車執事越劍無便一馬去了白馬津渡口。暮色時分,邯鄲來人也飛馬離庄。呂不韋便也開始了諸多頭緒的忙碌。

  這一日,正是清明節氣,夾道楊柳在紛紛細雨中濕漉漉的嫩綠,族中商人的車馬也在細雨中急匆匆的上路了。清晨起來,呂不韋去庄外祭掃了祖先陵園,回來收拾好車馬便要向父母道別。正在此時,卻見相里家老走過來低聲道:「老朽送少東上路吧,兩位老人從後山去祭祖了。」呂不韋痴痴一陣,對著父母親的庭院深深一躬,回身又對家老深深一躬:「相里老爹,拜託了。」老相里頓時老淚縱橫:「少東毋憂,天佑呂氏,老主家平安大吉。代老朽給西門老兄弟道個好……」呂不韋認真一點頭,轉身便大步出門去了。

  緇車轔轔出得庄門,呂不韋卻愣怔了——弔橋內外的大道兩邊,男女老幼齊刷刷夾道而立,處了族中的晚輩少年,竟全數都是呂莊田戶,細雨蒙蒙之中,竟是一眼望不到盡頭!驟然之間,呂不韋兩眼酸熱,淚水竟盈眶湧出,一個挺身便站上車轅拱手高聲道:「父老兄弟姐妹們,不韋告辭了!不韋不會忘記故土,不韋還會回來——」

  「少東恩公,萬歲——」綠蒙蒙原野便是一聲春雷般的吶喊。

  「後生們上!抬恩公上路——」一個蒼老的聲音喊了一聲,弔橋裡邊的大群精壯便是一聲呼喊,黑壓壓圍過來抬起緇車牽走三馬,一聲「萬歲!」吶喊,便聽嗨地一聲虎吼,一輛足足兩千斤重的青銅緇車便忽悠上了肩頭!

  細雨蒙蒙,號子聲聲,雨水夾著淚水,呂不韋顫慄的心田湮沒在了無邊的綠野之中。

  這是公元前二百六十年的春天,呂不韋踏上了西去秦國的漫漫官道,開始了一條亘古未聞的謀國之路,低谷時期的戰國歷史,轟轟然翻開了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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