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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秦國求賢令 第二節 秦國特使來到了洛陽王城

  公子卬從上將軍府中回來,高興得直想大笑大樂一番。

  龐涓接到戎狄全軍覆沒的消息時,震驚憤怒得竟摔碎了手邊一隻魏王親賜的玉鼎!多少年來,無論遇到多麼難堪的困境,龐涓都從來沒有失態過。這次他實在是忍不住了。他在六國會盟時表面上雖然對趙種的「兩面夾擊」不以為然,實際上卻是非常重視的,甚至比趙侯本人還更清楚這步棋對滅秦的重要。他時時都在等待趙國特使的迴音,準備一旦約定時日,魏國的十萬鐵騎就全數開到驪山大營,屆時一鼓攻下秦都櫟陽並佔據整個渭水平川,讓其他五國無可奈何。蹊蹺的是,戎狄部族如何竟敢在沒有約定的情勢下舉兵東進?他感到震驚的是,秦國軍隊又如何有如此強大的戰力,竟是一鼓殲滅了戎狄八萬騎兵?他感到憤怒的是,魏王竟是不讓他全權調遣滅秦大計,以致延誤時機。六國會盟之後,為了削弱趙侯的「兩面夾擊」的影響力,他曾對魏王提出早日進兵,魏國和秦國打到膠著狀態時,戎狄從背後發兵同樣是萬無一失。可魏王偏偏不聽,公子卬也竭力主張要等候趙侯約定的戎狄叛亂,說是魏國可以減少流血。結果呢?一腳踩空,竟是讓秦國搶先消除了後患,騰出了兵力一面對敵,當真是莫名其妙。

  思忖半日,龐涓雄心陡起,決意親率十萬鐵騎和秦國大打一場硬仗,一舉摧毀秦國主力。他對自己親自嚴格訓練的鐵騎戰力,有十二分的自信。但是要打大仗,必須有魏王的命令,可魏王目下能同意么?龐涓第一次感到對魏王失去了把握,隱隱約約感到了魏王似乎在限制自己。六國會盟,特使本來就是讓公叔痤做的;會盟後對自己提出的快速進兵也莫名其妙的擱置了起來;丞相明明是自己的,偏偏又莫名其妙的模糊起來……那麼,這次如果提出和秦國大打,魏王會同意么?驀然之間,他感到了平日的謀劃總是自己一個人提出似乎不妥,其他重臣總是默然不語,他們肯定會在背後千方百計的非議自己。這種非議日積月累,豈非一點一滴的銷蝕著自己在魏王心目中的地位?看來,今後的大謀略必須找到共謀者一起動議。那麼這次呢?反覆思忖,龐涓想到了公子卬。他隱隱感到了這個貌似豪俠的王族貴胄,對自己的妒忌和對魏王的影響力,若能和他共謀,豈非一箭雙鵰?既消除了公子卬的妒忌,又增強了謀劃的可行和自己在魏王心中的地位?好也,就是如此辦理。

  龐涓很為自己想到的這步棋驕傲,通權達變,士之本色也。

  龐涓殷殷請來公子卬,熱誠的為他擺上了隆重小宴,又衷心的提出了和公子卬合謀共力建起大魏霸業的意願,而後仔細的描繪了與秦國大打的謀劃,端的是煞費苦心。然而龐涓怎麼也想不到,公子卬竟然不置可否,只是連連大笑,說秦國能消滅戎狄八萬大軍,證明秦國戰力尚存,當徐徐圖之不可操之過急。龐涓驚訝得睜大了眼睛,會盟時公子卬對滅秦可是比他激烈堅定得多,曾幾何時竟變成了「徐徐圖之」?然後,公子卬就興緻勃勃的邀他去品評一把「亘古第一劍」。龐涓冷冷笑道:「國之第一利器,在良將銳士。」便默然靜坐,不屑與語。公子卬卻是哈哈大笑,揚長而去。龐涓忍無可忍,氣惱得掀翻了長案。

  公子卬舒暢得幾乎要飄起來了。怎麼就如此的天從人願?他正在為如何勸說魏王取消滅秦而發愁,戎狄叛亂失敗的消息就傳了過來,頓時就有了堂堂正正的理由。他整日為龐涓的不可一世蔑視自己而心中發癢,這個龐涓就盛情邀請他共謀大計,還要跟他共建大業。他原本對丞相大位只是飄飄渺渺的歆慕,壓根就想不到會輪到自己做丞相。可偏偏的事有湊巧,戎狄起事兵敗,他在此前又堅執勸說魏王推遲發兵謹慎從事,魏王對他的老成謀國大加讚賞,當面表示準備讓他做魏國丞相。這一切都順利得讓他無法預料,他豈能不感到上天對他的眷顧?尤其是他今日看到龐涓的謙恭熱誠和心事忡忡,他如何不開懷大笑?更要緊的是,他做了丞相,就可以將魏國的兵器買賣和鹽鐵買賣,名正言順的交給猗垣去做,這樣他就可以神鬼不知的坐擁猗垣一半財富,豈非妙不可言?

  如此多的好事,如此充溢的舒暢愜意,公子卬覺得非要找個可以與語的人訴說一番方可。這個人不能是廟堂朋友,這些大事對於他們來說都是秘密;也不能是夫人親戚等,這些大事對她們來說是保持尊嚴的光環。驀然間他想到了猗垣,此人小國大商,行事機密且善解人意,日後又是自己的財源,正可藉此賣個大大的人情,一箭雙鵰美妙之極!他雙掌一拍,命令家老立即備車去洞香春請猗垣來。

  半個時辰後,家老卻空手而返,帶回的消息是猗垣先生三天前已經到楚國去了。公子卬竟是悻悻了半日,索性到涑水河谷狩獵去了。

  就在公子卬興奮尋覓的時候,那輛青銅軺車已經駛近了洛陽城的東門。軺車上,華貴的薛國大商猗垣變成了一身黑衣的秦國將軍景監,駕車的玉面俊仆也變成了頂盔貫甲的秦國騎士,車後二十餘名護衛則是一色的秦國鐵騎。

  景監一行遙遙可見洛陽時,正是仲夏清晨。廣闊的原野上五穀蒼黃綠樹蔥蘢,洛陽城卻象一個衰頹的老人蜷縮在洛水北岸,古老破舊的城門箭樓上竟然沒有守軍,只有一面褪色的「周」字大纛旗孤獨慵懶的舒捲著。東門外的官道原本是天下通衢樞紐,車馬竟日川流,如今卻是車騎寥落,昔日六丈余寬的夯土大道竟萎縮得只剩下輪輻之寬,連道邊高大的迎送亭也淹沒在搖曳的荒草之中。景監心中不禁一陣蒼涼酸楚。

  老秦人對洛陽王室都有著一種特殊的複雜情感。三百多年前,在戎狄騎兵毀滅鎬京諸侯無人勤王的危難時刻,老秦人舉族東進,非但一戰殲滅了戎狄騎兵,而且為周平王東遷洛陽護送了整整六個月。周平王感念老秦人力挽狂瀾於既倒,便將周王室的根基之地——關中盆地全部封給秦人,數百年流浪動蕩的秦部族一舉成為一等諸侯大國。若論封地形勝險要,尚遠遠優於晉齊魯燕四大諸侯。周平王冊封秦國時,曾萬般感慨的說了一句話,「周秦同根,輒出西土,秦國定當大出於天下!」幾百年來,周王室即或在衰微之際,也從來沒有忘記秦國的任何一次戰勝之功。五六年前,秦獻公在石門大勝魏國俘虜公叔痤時,周王室還派來特使慶賀,特賜給秦獻公最高貴的戰神禮服——黼黻。那是周天子對大捷歸來的王師統帥頒賜的最高獎賞,上面有黑白絲線綉成的巨大戰斧,有黑青花紋的幾近「亞」字型的空心長弓。老秦人呢,在王權淪落諸侯爭霸的春秋時期,雖說也做過幾件向王權挑戰的事,但比起其他諸侯畢竟是小巫見大巫。洛陽周室和自己的開國諸侯秦國,始終保持了一種源遠流長的禮讓和尊敬。令人惋惜的是,進入戰國以來,洛陽王室衰落得只剩下大小七座城池,秦國也是越打越窮,土地萎縮得比初封諸侯時少了一半。兩個先後崛起於西陲的老部族,都衰落了,都掙扎在生死存亡的邊緣。

  景監從安邑急赴洛陽,是接到了秦孝公密函,告知他西陲大捷秦國危機稍減,囑他從安邑迅速取道洛陽面見周王,看能否借出一批糧食和鹽鐵。目下的秦國,在山東戰國和諸侯間幾乎沒有一個盟友。六大戰國限制本國商賈和秦國做生意,中小諸侯則迫於大國淫威,不敢和秦國做生意。這樣一來,秦國所急需要的糧食、鹽、鐵、麻布等便出現了長期的匱乏。只有洛陽王室和秦國始終沒有斷絕往來,殘存著一縷先祖沉澱的情分。秦孝公的想法是,洛陽王室久無戰事消耗,也無須向其他諸侯納貢,多年積累也許還有一些剩餘之物,能借多少算多少,好為抵禦即將到來的六國進攻積蓄一點力量。

  景監從來沒有來過洛陽,傳聞的三川形勝曾給他記憶中留下了天國般的洛陽王畿,留下了輝煌的王權尊嚴和無與倫比的財貨富貴。在魏國安邑時,他想像洛陽至少應當和安邑的繁華相差無幾。今日,當他走近這座赫赫王城時,他幾乎不相信眼前的城池竟會是洛陽!作為一個軍中將領,當他從遙遠的地方感到王權的光環已經消失時,他無論如何想不到古老的王權聖地也會如此的衰頹破敗。眼前的洛陽,驟然之間打碎了他一個美麗的夢幻,頓時覺得空落落的。他頹然坐倒在車中,沉重的嘆息一聲,眼中熱淚竟是無聲的涌流出來。

  景監的軺車按照禮儀,先行到接待使臣的國驛館安歇。這座國驛館冷清得象座破廟,蛛網塵封,滿院荒草。好容易找到一個白髮蒼蒼步履蹣跚的老吏,不管來人說什麼他都聽不見,只是自顧嘶啞著蒼老的嗓子高聲道:「上大夫,樊余。他管事兒。」

  樊余上大夫的名字,景監倒是知道。就是這個樊余,三次以機智的說辭,斡旋化解了魏國楚國齊國覬覦洛陽的危機。有他理事,也許還有點兒用。景監一行便徑直找到樊余府上。樊余很是驚喜,洛陽王室竟有使臣來訪,說明天下還有諸侯記得天子,豈非大大的好事?樊餘熱誠的安置景監一行在自己府邸住下,又在正廳為景監小宴接風。當景監坦誠奉上秦孝公書簡併說明來意後,樊余竟是沉思無言,半日問道:「敢問秦使,一則,若有器物,如何運到秦國?二則,周若助秦,何以為報?」景監道:「回上大夫,這第一件,我有魏國通秦的商賈令,可以魏國官商名義運達秦國。第二件,秦國三年後加倍奉還,此間周室若有危難,秦國將決然勤王。」樊余沉吟有頃,長嘆一聲道:「洛陽王室之政務,目下惟有太師顏率和樊余照拂。貴使已經看了,洛陽王城已經是衰敗破落,一班臣工無所事事,政荒業廢啊。貴使既來,也是周室振作的一個機會。我即刻便知會太師顏率,明日樊余陪貴使晉見周王便了。」

  小宴後,樊余便匆匆去找太師顏率商議,直到掌燈時分才回來。樊余說,顏率太師贊同助秦,然他卧病在榻不能視事,樊余便順道察看了洛陽府庫方才趕回。景監躬身大禮,連表謝意。樊余道:「洛陽府庫囤積了十餘萬件舊兵器、一萬輛老戰車、十五萬斛糧食。鐵塊不多,只有萬餘,青鹽也只有一萬三千多包。太師與樊余之意,每宗給秦國一半,如何?」景監肅然正色拱手道:「我秦國素重然諾,定然不負王室!」樊余鬱郁一嘆,苦笑道:「只要秦國能在王室危難時鼎力撐持,也就足矣。今日周王,何有它求?」

  次日五更,景監即警覺醒來梳洗整齊穿戴妥當,準備和樊余進入王城。他是第一次覲見周王,儘管自己是秦國臣子,但天子在他的心目中依然是神聖尊嚴的。他心中感奮,不由走到院中,只見碧空如洗殘月將隱,碩大孤獨的啟明星已經在魚肚白色的天際光華爍爍。景監正待練一回劍術,卻見他的隨從總管黑林匆匆走來道:「大人,上大夫家老傳話,覲見周王要到辰時方可,請大人安心歇息。」景監驚訝道:「辰時?如何竟到辰時?」黑林笑道:「可是這周王喜歡睡懶覺?」景監低聲斥責道:「休得胡言,這是洛陽。」黑林偷偷做個鬼臉道:「謹遵大人命,我這便去準備車馬。」

  也難怪景監驚訝莫名。一晝夜十二個時辰,子時起點,正是夜半;雞鳴開始為丑時,黎明平旦為寅時,太陽初升為卯時,早飯時節為辰時,日上半天為巳時,日中為午時,日偏西方為為未時,再飯為申時,日落西山為酉時,初夜為戌時,人定入睡為亥時。十二時辰中,卯時最重要。舉凡國府官署軍營,一日勞作都從卯時開始。官署軍營甚或作坊店鋪,都在卯時首刻點查人數,謂之「點卯」。對於國都官員和君主,事實上要開始得更早。所謂早朝,一般均在黎明寅時上下。遇到宵衣旰食勤政奮發的君主,黎明早朝更是經常的。至少七大戰國的君主,決然沒有人敢到辰時才開始會見大臣。景監知道,秦國新君幾乎是十二時辰中隨時都可以覲見,入睡了也可以喚醒。如何這洛陽天子竟然到卯時還不處置國事?在景監看來,周室雖然不再可能以天子職權統轄九州,但王畿土地至少還是相當於一個宋國那樣的中等諸侯國大小,若君臣振作勵精圖治,安知不會大有可為?如何竟衰敗頹廢到大夢難醒的混沌狀態?早起晚睡,已經成了秦國君臣的習慣,要景監此時再上榻,無論如何是不能入睡了。他嘆息一聲,拔出劍來猛烈劈刺。

  辰時,上大夫樊余不急不緩的來了,請景監用過早膳,方各乘軺車向王城而來。

  洛陽王城是洛陽城中天子的宮殿區域。當人們在洛陽之外說「洛陽王城」,指的是整個洛陽;走進洛陽說「王城」,那便是天子宮殿區域了。洛陽的天子宮殿有著獨立的紅牆,是一座完整的城內城。雖然紅牆已經是班駁脫落,綠瓦已經是蒼苔滿目,但那連綿的宮殿群落在陽光下依然閃爍著撲朔迷離的燦爛,在無限的蒼涼冷清中透出昔日的無上高貴。目下已是辰時,王城中央的大門還緊閉著,高大深邃的門洞外站著一排無精打採的紅衣甲士,手中的青銅斧鉞顯得笨重而陳舊。看見兩輛軺車轔轔駛來,甲士們便軋軋推開厚重的王城大門,沒有任何盤查詢問,軺車便淹沒進深邃的王城去了。

  王城內宮殿巍峨,金碧輝煌,但一片荒涼破敗的氣息卻撲面而來。地面巨大的白玉方磚已經處處碎裂片片凹陷,縫隙間竟長出了搖曳的荒草。寬闊的正殿廣場,排列著九隻象徵王權的巨大銅鼎,鼎耳上鳥巢累累鴉雀飛旋。朝臣進出的鼎間大道上,同樣是蒼苔滿地荒草搖搖。大道盡頭,九級白玉階上的正殿好似荒廢了的古堡,透過永遠敞開的殿門,依稀可見殿中巨大的青銅王座結滿蛛網,時有蝙蝠在幽暗中無聲的飛舞。昔日山呼朝拜的天子聖殿,瀰漫著幽幽清冷和沉沉腐朽的死亡氣息。景監竟是情不自禁的一陣發抖。

  唯一的聲息,是從大殿東側偏殿里傳出的器樂之聲。始終皺著眉頭的樊余,向景監招招手跳下車,便向東偏殿走來。偏殿周圍倒是一片整潔,沒有蒼苔荒草,幾株合抱大樹遮出一片陰涼。門口沒有護衛,樊余也沒有高聲報號就走了進去。景監卻是小心翼翼的跟在後面。偏殿是里外兩間,中間隔著一道碧綠如玉的細紗。景監不自覺間一抬頭,竟是驚訝得釘在了殿中挪動不得。

  碧玉綠紗內竟然還點著幾盞座燈,在戶外明亮的陽光襯托下,顯得一片昏黃,幽暗混沌。一個身穿綉金紅衣長發披散鬍鬚垂胸的龐大人物,斜躺在華貴的短榻上。顯然,他便是王城的主人——周顯王。他左右各有一名紗衣半裸的女子偎依著,她們隨意在龐大人物的身上撫摸著,就象哄弄一個嬰孩。龐大人物睡眼朦朧,一動不動。還有幾名紗衣透明的妙齡少女在輕歌曼舞,幾乎是清晰可見的雪白肉體飄飄忽忽,無聲的扭動著。編鐘下的樂師們也似睡非睡,音樂節奏鬆緩,若斷若續,飄渺得好象夢中遊絲……這一片艷麗侈糜,當真使景監目瞪口呆。

  樊余卻只是緊緊皺著眉頭,向一名舞女招招手,舞女疲憊蹣跚的跌出了落地綠紗。

  「幾多時辰了?」樊余高聲問。

  舞女伸了一番長長的細腰,打著哈欠昵聲道:「三天三夜?外面呢?白天晚上?」

  樊余眉毛猛跳,一把推開舞女,徑直走了進去。這舞女被推,身子竟象棉花一樣倒卧於寬大的門檻上,風兒吹起輕紗,漏出了脂玉般的大腿。但這裡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她,似乎連肉慾也被無休止的醉死夢生淹沒了。舞女一倒地,殿中所有的嬪妃樂師內侍舞女全都象中了魔法,一齊就地歪倒大睡,睡態百出,鼾聲一片。樊余走進內殿,快步帶起的清風使座燈昏黃的光焰搖晃起來。他噗噗噗迅速的吹滅了座燈,撩起了內殿門的綠紗,偏殿中便豁然顯出了白日的亮光!

  樊余走到龐大人物身側,拱手高聲道:「我王請起——」

  周顯王被驚醒,揉著眼睛驚訝道:「噢呀,上大夫啊,三更天如何進宮?」

  「我王睜眼看看,已是辰時了。」樊余指著窗外的陽光高聲道。

  「是么?」周顯王驚訝的又揉揉眼睛,打了一聲長長的重重的哈欠,搖頭道:「怎麼剛睡著天就亮了?噢呀上大夫呵,你有事?莫非又是列國開戰?打就讓人家打,與我等何干哪?」

  「啟稟我王:六國會盟,意欲分秦,周室大有危難。」「你這樊余,分秦也好,開戰也好,洛陽有何危難?」

  「我王不知,楚國、韓國起兵攻秦,須經三川要道,他們都想假道滅周啊。」

  周顯王一聲慵懶的嘆息,淡淡漠漠道:「滅就滅吧,又有何法?」

  樊余似乎已經習以為常,平靜拱手道:「秦國尚有戰力,近日一鼓平息了戎狄叛亂,只是器物糧草匱乏,難支山東六國大兵壓境。秦公派來特使,請我王助秦些須,秦國許以周室危難時全力救援。我王以為如何?」

  周顯王喟然一嘆:「給就給吧,周秦同源嘛。秦國對周室有再造之功,算是滴水之報吧。至於多少,上大夫與太師斟酌吧。」

  「臣遵王命。再者,臣還帶來了秦國特使,景監將軍。」樊余伸手向景監做請。

  景監已經被太多的驚訝失望與感慨攪得神思恍惚,雖然聽見了周王的回答,卻竟是沒有絲毫的興奮愉快,也全然忘記了參見拜謝。此時恍然大悟,快步走過來深深一躬,「秦使景監,拜見周王,周王萬歲!」

  周顯王哈哈大笑,「萬歲?何其耳生也?」說著從短榻上站起,苦笑著嘆息一聲,「景監將軍哪,回去傳話秦公,秦國要強盛起來,要學文王武王,不要學我這等摸樣啊。秦國強盛了,我也高興啊。」兩眼之中竟是淚光閃閃。

  剎那之間,景監激動得熱淚盈眶,匍匐在地高聲呼道:「我王萬歲——!」

  樊余似乎看到了難得的機會,激動急切的道:「我王勿憂,周室尚有三百里王畿,數十萬老周國人,只要我王惕厲自省,周室必當中興!」對樊余的勸諫激勵,周顯王似乎沒有任何感覺,悠悠的踱著步子搖頭一嘆,彷彿一個久經滄海的哲人,「上大夫啊,卿之苦心,我豈不知?然周室將亡,非人力所能挽回也。平王東遷,桓王中興,又能如何?還不是一天不如一天?周室以禮治天下,戰國以力治天下,猶如冰炭不可同器。若僅僅是戰國權貴擯棄禮制,周室尚有可為。然則,方今天下庶民也擯棄了禮制,禮崩樂壞,瓦釜雷鳴。民心即天心,此乃天亡周室,無可挽回也。武王伐紂,天下山呼,八百諸侯會於孟津,那是天心民心呵。今日周室,連王畿國人都紛紛逃亡於戰國,以何為本振作中興?若依了上大夫與列國爭雄,只會滅得更快。不為而守,或可有百年苟安……上大夫,你以為我就不想中興么?非不為也,是不能也。」他疲憊鬆弛的臉上竟是潸然淚下。

  景監感到了深深的震撼。想不到這個醉死夢生的混沌天子,竟是如此驚人的清醒。他已經看透了周王室無可挽回的滅亡結局,卻忍受著被世人蔑視指責的屈辱,默默守著祖先的宗廟社稷,苟延殘喘的延續著隨時可能熄滅的姬姓王族的香火。一瞬間,景監看到了至高無上的王族在窮途末路的無限凄涼,不禁長長的沉默,深深的同情這位可憐可悲的天子。

  樊余默然良久,躬身一禮:「我王做如是想,臣下只有辭官去了。」

  周顯王笑了,「正當如此。上大夫,找一個實力大國,去施展才幹吧,無須守這座活墳墓了。我,不守不行。你,不守可也。去吧。」

  樊余撲身拜倒,「臣家六世效忠王室,一朝離去,是為不忠,我王勿罪樊余。」

  周顯王欠身扶住樊余,「上大夫快快請起。六百多年來,周室素以仁厚待臣下諸侯,知天命而自安,何忍埋沒天下英才?上大夫不怪罪王室,我就心安了。處置完秦國的事,上大夫就走吧……」他猛然回過身去了。

  樊余默默走出了偏殿。周顯王默默佇立著,始終沒有回身。

  景監陪著樊余走出王城的時候,暮色蒼茫的廣場上鴉噪雀鳴,巨大的九鼎象黑色的巨獸矗立在血紅的夕陽下,那片粗重的鼾聲和著周顯王自己敲起的悠長編鐘在王城回蕩,為這個古老的王國唱著悲涼的輓歌。

  「上大夫,到秦國去吧,秦國需要大才。」景監的聲音在宮殿峽谷中共鳴。

  樊余木然搖頭,「將軍,樊余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山林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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