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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所屬書籍: 捕風者

陳淮安是在凱司令咖啡館裡被捕的,那天他奉命去和代號張生的神秘人物接頭。他有情報需要張生傳遞,同時他和張生要一起趕往楊樹浦發電廠附近一個叫八大埭的地方,去和人開一個秘密小組會議。

但是張生一直都沒有出現。陳淮安喝了三杯咖啡,一點鐘的接頭時間一直等到三點鐘,仍然沒有動靜。陳淮安坐在咖啡館裡慢慢開始有些坐立不安,當他起身拿起衣帽架上的禮帽準備離去的時候,幾名漢子突然涌了過來,槍就頂在了他的腰眼上。

陳淮安不緊不慢地扣著衣服的扣子。他不知道的是,張生在咖啡館外就發現了危機四伏,他也是第一次和陳淮安接頭。但是他不敢邁進咖啡館半步,而是轉身躲進了一條弄堂的角落,並且迅速地撤離了。

陶大春從不遠處的一個卡座上起身走了過來,他走到了陳淮安面前說,我應該早就料到你是共產黨。

陳淮安沒有吱聲,他在想著一個問題,是不是張生已經遇到了不測,或者張生已經叛變。

陶大春說,大律師應該很會說話,你為什麼一言不發。

陳淮安掏出煙盒點了一支煙。在他噴出一口煙劇烈咳嗽的時候,陶大春突然意識到陳淮安向來是不抽煙的。陶大春劈手奪下他嘴上叼著的煙,迅速地將煙紙剝開,卻在煙絲堆里只發現了一張紙的毛邊,很顯然情報已經燃完。

陳淮安笑了。陶大春也笑了。陶大春突然收起了笑容,恨恨地一拳擊在陳淮安的臉上。陳淮安的一串鼻血隨即如麵條般凝成血條掛了下來。他的鼻子明顯歪了,那種火辣辣的疼痛讓他知道,他的鼻樑骨一定是斷了。

這天晚上陶大春去了福開森路蘇響家裡。管家領著陶大春出現在蘇響面前時,蘇響抱著陳東在逗陳東玩。陶大春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說,知道我為什麼來你家嗎?

蘇響說,你今天說話有些陰陽怪氣。

陶大春就笑了,說陳淮安是共產黨你知不知道?

蘇響轉瞬間掠過驚訝的神色,但隨即收斂了,她的臉部表情天衣無縫。蘇響說,你把他弄到哪兒去了?

陶大春說,他在淞滬警備司令部的監獄裡待著,你可以去看看他。

蘇響不再說話,她默默地把陳東從手中放下來,牽著陳東的小手一步步向卧室走去。等門再次打開時,出來的已經是蘇響一個人了。

蘇響在陶大春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說,他是共產黨?

陶大春盯著蘇響的臉說,他隱藏了好多年。

蘇響說,有沒有辦法把他保出來?我有的是錢。

陶大春說,有錢也沒用,我忠於黨國。

蘇響這時候一眼瞥見陶大春肩上的校官軍銜已經從兩顆星換成了三顆星。她想起陶大春在街上對她和陳淮安說過,肯定很快就不會是中校。果然如此。

陶大春坐到蘇響的身邊,慢慢伸出手攬住了蘇響的肩頭。蘇響目光獃滯沒有反應,她的目光一直投在牆上的結婚照上。

陶大春說,我可以帶你去香港。

蘇響仍然獃獃地沒有反應。陶大春的手就落在了蘇響的屁股上,蘇響轉過頭對著陶大春笑了。陶大春忙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臉給蘇響看。蘇響不屑地輕聲地說,你配不上我。

陶大春的笑容就一直僵在那兒,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把手移開,目光在屋子裡四處打轉。最後他站起身來說,你的性格一點也沒有變。

陳曼麗麗去了淞滬警備司令部監獄看陳淮安,陳淮安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像一隻破舊的四面通風的籮筐一樣。他是大律師,一向用嘴說話,可現在他的嘴唇被刀片割開了,分成了兩半。他是筆杆子,寫得一手好字,但是現在指甲被拔光了,手指頭腫得像胡蘿蔔。看到陳淮安的這副樣子,陳曼麗麗隨即聳動肩膀哭了。陳淮安卻笑起來說,有什麼好哭的。

陳曼麗麗說,你為什麼不招?

陳淮安咬著牙說,死個人算什麼?我就算死,也不會招的。

陳曼麗麗睜著一雙淚眼慢慢地後退著,退到門邊的時候她轉身快步地離開。她找到了陶大春的辦公室咆哮,陶大春卻顧自喝著茶,根本沒有去理會陳曼麗麗。

陳曼麗麗說,你準備殺了他還是怎麼?你還是他太太的同鄉呢。

陶大春仍然不理陳曼麗麗,他翻開一張報紙,饒有興緻地看起了報紙新聞。

陳曼麗麗說,你就知道升官發財。

陶大春這時候把報紙扔在了茶几上說,你是在念舊情吧?

陳曼麗麗想了想說,是。

陶大春說,你覺得我會念舊情嗎?

陳曼麗麗說,你不會。

陶大春說,錯!只要他把他的那條線招出來,他還是我兄弟。我馬上送他去法國,他可以買座莊園每天騎馬種葡萄。

陳曼麗麗說,你錯了。你想要撬開他的嘴,比你當上將軍還難。

陶大春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說,咬緊牙關說,你一定會當上將軍夫人的,你等著。

陳曼麗麗離開陶大春辦公室的時候,陶大春撥通了蘇響家的電話。陶大春說,你應該讓他見一下孩子,他太想念你們了。

蘇響選擇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去了西郊的淞滬警備司令部,黃楊木開車送蘇響和陳東一起去。那天蘇響化了一個淡妝,穿上了一襲新做的陰丹士旗袍。在車上,她一直都緊緊地抱著陳東,彷彿陳東是一隻隨時會飛走的鳥。

黃楊木表情平靜地開車,他從一名少年成長為一名小夥子了。他是一個話不多的人,在蘇響抱著陳東下車的那一刻,黃楊木為他們打開了車門。黃楊木的手一直搭在手門上說,平靜地說,你最好不要去看他。

蘇響遲疑了一下,沒有理會黃楊木,而是抱著陳東一步步走向了監獄的大門。

蘇響去找陶大春,但是陶大春手下的一位少尉記錄員卻說陶大春去市裡辦事了。蘇響又按程序要求接見陳淮安,少尉記錄員說陶大春有關照,如果一個叫蘇響的女人要求接見,可以見。其他人一律不見。

蘇響說,我就是蘇響。

那天陳淮安正在被執行水刑。兩名漢子不停地給陳淮安灌水,這讓陳淮安覺得自己快被淹死了,強烈的窒息感讓他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巨大的黑色洞穴。他在洞穴裏手舞足蹈,洞穴的頂部亮著白亮的光芒。當他的頭被人從水裡拉起時,他的鼻涕一下子全噴出來了。陳淮安是律師,知道這種嗆人的水刑導致的結果是肺、胃、氣管、支氣管大量進水,大小便會失禁。比起之前的割唇和拔手指甲,那些都只能算是小兒科了。這時候陳淮安十分渴求一顆子彈,他想起了他在他的上線馬頭熊面前舉起手宣誓的時候,他就說過時刻準備著為勝利而犧牲。現在這個時刻就快到了。

陳淮安再一次被按入水中。他並沒有死,而是被濕淋淋地推到了窗前。透過狹小的窗子口,他看到了蘇響就站在院子里的一堆陽光下,懷中抱著他的兒子陳東。蘇響被一群特工們拉著,他們推搡著蘇響,然後和蘇響一起拍照留影。他們甚至讓陳東在地上爬,陳東被嚇得哇哇大叫。然後特工們把陳東在地上一把拎了起來,讓他挨個叫他們爸爸。陳淮安的心像被割下了一瓣似的疼痛起來,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十分實際的問題,他可以死,蘇響和陳東怎麼辦?他們是被人欺侮一輩子?還是陪著他一起死?

陳淮安的信念就是在那一刻動搖的。他突然想到他應該遠離中國,他完全有能力帶著蘇響和陳東去美國或法國,他仍然可以當律師,長大後的陳東也可以當一個醫生或是律師。他為什麼要在這兒受那麼巨大的痛苦?而與此同事,在一個隱秘的爬滿爬山虎的窗口,陶大春一直在望著被特工們欺侮的蘇響母子。他笑了。

陶大春慢條斯理地走出了辦公室,他輕聲對自己說,上場。

陳淮安透過狹小的窗口,看到陶大春突然出現。陶大春咆哮著揮拳將幾個特工打倒在地,讓特工們跪在地上給蘇響道歉。

蘇響的臉色冷冷的,她沒有理會特工,她根本就沒聽清楚特工在地上道歉說了什麼話。她想起了少年時光,想起邵伯鎮上的竹林、河流、升騰著的地氣、小街與田野等等,那時候陶大春為了保護他,像一頭咆哮的公狼和一群地痞混戰在一起。最後滿頭是血的陶大春手裡舉著鐵鍬,氣喘吁吁地望著地痞四處奔逃。那些少年舊事像水蒸氣一樣,在陽光下上升,最後不見了。

蘇響回過神來,認真地對陶大春輕聲說,陳東爺爺願意出五十條大黃魚。

陶大春為難地皺起了眉頭說,你不要害我。你知道……我答應過讓陳曼麗麗當將軍夫人的。

蘇響不屑地笑了,你夫人真庸俗。

陶大春有些不悅地說,不許你這樣說她。她是我夫人,你說她就等於是在說我!

蘇響說,那讓我見見他!

蘇響見到陳淮安的時候,十分驚奇於自己竟然沒有流下眼淚。陳淮安濕漉漉的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他的手指頭已經紅腫化膿泛白,嘴唇因為被割開後發炎,已經腫成了很大的一塊 。陳淮安的嘴唇哆嗦著,他想要去抱兒子陳東,但是陳東卻哇地哭了起來。

陳淮安手足無措地搓著手,他不願意驚嚇到他視作生命的兒子。

蘇響一直微笑地看著陳淮安,她想起當初程大棟告訴他,魯叔一家三口都犧牲了。現在她扳著手指頭算,盧加南和程大棟已經犧牲了,如果陳淮安也犧牲了,那剛好也是三個。這樣的話,她家就和魯叔家扯平了。所以蘇響話中有話地說,你兒子我一定會照顧好,上學、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光宗耀祖。

陳淮安說,你什麼意思?

蘇響仍然微笑著說,我的意思是你放心吧。

陳淮安悵懵地「噢」了一聲,他看到蘇響低身抱起陳東,像沒有任何留戀一般決絕地向外走去。走到一截圍牆邊,蘇響看到了牆上恣意攀爬著的碧綠的爬山虎,在陽光底下迅猛生長。她彷彿聽到了爬山虎在風中生長的聲音。她想,多麼綠啊。而陳淮安一直都在看母子倆的背影,在他閃爍的目光中,陶大春為自己點了一支煙。

陶大春憑著敏銳的直覺,他覺得陳淮安已經像一塊鬆動的牆磚了。只要用點兒巧力搖幾下,就能把這塊磚從牆上拆下來。

這天傍晚陶大春打電話讓陳曼麗麗從家裡送來一瓶藏了好幾年的紹興老酒。陳曼麗麗說什麼事情讓你那麼興奮,喝酒就不能回家喝嗎?

陶大春揮了一下手說,你懂什麼?你就等著當將軍夫人!

陶大春支開看守和警衛,以及刑訊室的特工,帶著酒走進了陳淮安的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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