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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所屬書籍: 捕風者

程大棟站在同來順南貨店的屋檐下,看到蘇響從76號寫著藍底白字「天下為公」四字的門台下面走過,穿過門崗向他走來。程大棟叫了一輛黃包車,黃包車帶上了他和蘇響。在回漁陽里31號的路上,程大棟試探著問蘇響去76號是見誰,蘇響仍然是那句老話,不要你管。

那天的天氣其實是晴好的,但是蘇響卻彷彿聽不到了任何聲音。她大部分的時間是眯起眼睛看著從天上漏下來的參差不齊的陽光。而程大棟看到的卻是穿著黃色車衣的車夫在奔跑與搖擺中的背影。蘇響的目光從天空中慢慢收回,然後她看到了街景,看到了霓虹燈和街上行走的各色人等,看到了各種咖啡店、商號、旗袍行、大藥房,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上演著一場無聲電影。同父異母的哥哥龔放慘白的臉在她面前不停晃動。她總是有一種不詳的感覺,她覺得龔放的臉上籠罩著一層死亡的氣息。

一聲槍響把蘇響從無聲世界裡拉了回來,她看到了雜亂蜂擁的人群。在極短的時間內,一輛卡車突然駛到了四海酒樓的門口,與此同時,數名黑衣人揪著一個漢子從酒樓的大門口出來。蘇響和程大棟幾乎同時看到了魯叔變形的臉,他的臉紅得像一個胡蘿蔔,很像是喝了酒的樣子。他的嘴上全是血,顯然是挨了重重的一拳,說不定連牙齒也被敲了下來。兩個黑衣人緊緊揪著他的頭髮,將他的手反扭在背後。一個黑衣人的手撐著魯叔的臉,以至於魯叔的臉變得扭曲並且朝向天空。他們正向那輛車子走去。魯叔掙扎了一下,他看了黃包車上的程大棟和蘇響一眼,突然吐出了一嘴的血泡。他的喉嚨咕嚕翻滾著,想要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魯叔的目光大約和蘇響的目光觸碰了三秒鐘,然後他怪異地笑了一下,猛地掙開黑衣人重重地撞向汽車擋板上的角鐵。蘇響看到陽光下紅白的液體飛舞,那塊角鐵上沾上了鮮血、腦漿與頭髮,而魯叔的身子萎頓下去,像一株曬癟的白菜。很快魯叔被扔進了車廂,黑衣人紛紛上車,車子疾馳而去。驚恐的人們又迅速地圍了上來,在他們的頭頂上方,蘇響看到了經久不散的一陣血霧。

在四海酒樓二樓的窗口,一個叫陶大春的男人低著頭看著樓下街道上的蘇響。他是蘇響的同鄉,他看到了魯叔撞鐵自殺的一幕,也看到了失魂落魄的蘇響。陶大春叼在嘴上的香煙不停地顫動著,他身邊的阿六忙劃亮了一根火柴為陶大春點煙。陶大春抽了一口煙,透過噴出的煙霧,他看到蘇響和一個男人同乘著一輛黃包車遠去。

陶大春輕聲對阿六說,真不牢靠,共產黨的交通站怎麼老是出問題?

當蘇響請來牧師馬吉,在漁陽里31號三樓的一個房間里為魯叔做禱告的時候,蘇響眼前仍然晃蕩著魯叔的目光。那個短暫的三秒鐘目光交匯中,魯叔有很多話和她說,她無法轉述但是她明白魯叔的意思。這令程大棟感到奇怪。那天在馬吉做完禱告的時候,程大棟十分認真地對蘇響說,你是一個奇怪的人。

蘇響卻慘淡地說,你不如說這是一個悲慘的世界。

程大棟說,你要是給報館寫文章的話肯定很好,說的話就像詩。

蘇響說,我寫不好文章。我拉手風琴不錯。

第二天清晨,程大棟送蘇響去火車站。他們坐在有軌電車上,車子劃破了清晨的寧靜。那天的風很大,把斜雨送進了車窗。蘇響十分喜歡這樣的清涼,任由斜雨把她的半邊身子打濕。她抱著那個包著白布的木盒說,加南,咱們回家了。

在搖晃的車廂里程大棟說,魯叔的兩個兒子都死了。前年,交通站被破壞。

程大棟說這些的時候像是在自言自語,甚至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但是蘇響聽進去了,她一直在微笑著,臉上是那種彷彿深陷在甜蜜回憶中才會有的表情。電車叮叮叮地一路響著,晃蕩著行進在上海的清晨。在車子停下來以前,蘇響轉過頭十分認真地對程大棟說,如果我說我想留下來,你會不會覺得我奇怪。

程大棟也認真地看著蘇響說,為什麼要留下來?

蘇響說,魯叔比我家多死了兩個人,這對魯叔不公平。

程大棟笑了。他的嘴咧開來,露出一顆金燦燦的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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