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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离婚

所属书籍: 落花时节

    宁宥眼看着渐暗的天色,虽然着急还没回家在外疯玩的儿子,可也无可奈何,孩子大了不由娘,娘得学会一年比一年多地放手。宁宥想到以前管着宁恕的时候,肯定不等天黑,就到处找弟弟,让弟弟赶紧回家。那时候她头顶上还有个妈妈,她得一丝不苟地完成管教弟弟的任务,以向妈妈交代。那时候宁恕肯定抱怨她管得宽,伤自尊,但她从来不以为意,还反驳弟弟为什么不能自觉,非要等她来管。

    好在郝聿怀总算在天黑之前回家了,一身的油汗酸臭,自己刚掏钥匙进了门,就阳光灿烂地喊道:“妈,第一!啊,我累死了。”他坐在鞋凳上,懒得弯腰,试图拿脚踢掉两只臭鞋子,一看见妈妈过来了,这才顽皮地笑着,弯腰解开没踢出去鞋子的鞋带,老老实实地脱鞋。

    “哟。”宁宥特意从厨房里出来,与儿子面对面。

    郝聿怀得意地笑:“老师说名次的时候都不肯看我。哼。我忍啊忍啊,才不在电话里跟你说我拿第一了。我得演给你看我们老师当时是什么样儿的。”他站起来,装作翻开前面本子的样子,低头含糊不清地道,“第一名,郝聿怀……”然后他才抬起头,干咳一声,“第二名是朱博年……”

    宁宥看着儿子笑,宽宥地道:“老师大概也没想到你能在逆境下取得好成绩。我们既然拿第一了,就把老师上回说的当作是他的激将法吧。”

    郝聿怀怪里怪气,但骄傲无比地拖个长音:“算是。”

    宁宥故意道:“怎么办?就连我都没想到你拿第一,上学期顺风顺水的你还满试卷的粗心大意,没拿到第一呢。这笔第一名的巨额奖金怎么办?巨额啊,现在银行提取巨额现款都得电话预约呢,我都没准备啊。”

    郝聿怀踊跃地道:“要不我陪你去ATM机取?我做保镖。”

    宁宥笑道:“哈哈,小财迷,我准备着呢,等一下你自己从我钱包里拿。第一名赶紧洗澡,臭死了。臭衣服扔出来,我立刻洗掉。”

    郝聿怀拉开一个架势:“这是第一名的气息,不臭。”他说完,笑嘻嘻地进了洗手间。

    宁宥耐心等待,等儿子将衣服扔出来,听到反锁洗手间门的声音后,偷偷摸摸地翻看儿子的书包和裤兜。她没看试卷,那还不是她最关心的,她翻的是儿子书包夹层里的钱,加上裤兜里的零钱,果然,只剩下不到十元了。宁宥叹了口气,将所有的东西恢复原状,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等母子坐到饭桌吃饭,宁宥才跟儿子交流郝青林那儿的新情况:“下午律师召见我,说你爸向检察院交代了新问题。这样一来,案子又要重新开始调查,你爸开庭的日子就得延期到我们从美国回来后。你不用纠结了。”

    “爸爸新交代了什么?”

    “还不知道。爷爷奶奶说他们把你昨天去法院看囚车的事告诉你爸了,可能你爸很感动,想出交代新问题,延后开庭日期的办法跟你见面。”

    郝聿怀“啊”了一声,但并无喜悦,反而有些接受无能,停住思考了会儿,问:“爸爸新交代的还是犯罪吗?”

    “肯定是啊。”

    “既然是犯罪,他怎么早先不说清楚呢?他都已经坐牢了,还想干吗?他不觉得犯罪可耻,应该赶紧改进吗?”郝聿怀越说越生气,将筷子拍到桌上。

    宁宥惊讶地看着儿子忽然发火,很想火上浇油。可她都不用犹豫,依旧克制地道:“我也越来越看不懂他。”

    郝聿怀道:“可他这么做,不是为了做个好人。他依然没打算做个好人。我很生气。”

    宁宥叹道:“原来大人以为自己足智多谋,其实他们的所作所为可以被孩子一眼看穿。你问得很好:他都已经坐牢了,还想干吗?我也不知道。我们往下看吧。”

    郝聿怀问:“可我们拿他怎么办?他没有向好之心,明摆着的。”

    宁宥头痛得想打电话向简宏成搬救兵,念头一出来,立刻悚然惊醒——她在想什么啊?她借着咀嚼拖时间,想好后才道:“可经过你的努力,事情都在朝着好的一面发展呢。”

    郝聿怀摇头,不以为然:“才不。我从小学到中学,已经有经验了,有些人是脑子不好,不知道什么是好坏;有些人是知道好坏,但故意干坏事;还有些人是不小心干坏事,或者偶尔做点儿坏事,但会改正和道歉。第一种人你拿他没办法,老师也不管的,我觉得哄着、骗着,让他不敢做坏事最好。第二种人拿做好事跟别人交换,给他想要的好处,他才干好事——爸爸现在就是这种人。可这种人是最坏的。”

    郝聿怀说完,放下碗筷,噔噔噔,蹬脚走到墙角,埋头笔挺站立。这姿势,是从小到大家里唯一的体罚:面壁。宁宥看着这样的儿子,眼睛濡湿。她知道儿子在自罚说爸爸坏话呢,可那样的爸爸……必然连累儿子。

    “灰灰,你没说错。”

    “我说爸爸坏话了。让我站着,妈妈。”

    宁宥无语,泪眼盯着壁柜上的年历,恨不得拿来再细细地撕了。她此时的心里比下午时更恨,她恨郝青林一再地伤害她儿子。

    简宏图刚准备乖乖地准时睡觉,不小心听见楼下传来门铃声。他当然不指望哥哥会去开门,只好认命地下床,不料,出门就见哥哥简宏成也出来了。简宏图一看,就机灵地道:“来找你的?那我继续睡。”

    “是大姐。你也下去听听。这么晚不知道又有什么好事。”

    简宏图真不想下去,可只能蹑手蹑脚地跟在哥哥后面。此时,门铃声早已不耐烦地响成串,简敏敏焦躁地按着不放,简直有把门铃按得烧线的打算。

    等简宏成打开门,简敏敏看一眼微微呼哧的简宏成,一脸厌恶地道:“该减肥了,跑这么点儿路也喘。”

    这真是亲姐姐,一刀戳中要害。简宏图无奈地一声不吭,让开半个身子,让简敏敏进门。简敏敏进门后环视一眼,挑了个最中央的位置坐下,右手搭到茶几上,拿手中的车钥匙嗒嗒地敲桌面,很是悠闲的样子。简宏成忙一步冲过去,抬起简敏敏的手臂:“大姐,高抬贵手,上面小地瓜在睡觉。”

    简敏敏收了车钥匙,但“切”的一声,斜睨着简宏成道:“装什么二十四孝,告诉你,不管养亲兄弟,还是养亲儿子,都是养白眼狼。”

    简宏成没理她,坐到她对面,问:“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简敏敏伸了个懒腰,不经意地道:“休息得太好,晚上睡不着,跟我两个白眼狼弟弟聊聊。我们说说崔家那小子的事。你先说,你都做了些什么?”

    简宏成道:“我想明天请一下唐处,你作陪一下。中午还是晚上?我看晚上吧。”

    简敏敏一愣,一下子坐正了,坐正了才想到这不是该死的看守所,忙干咳一声,假装拨弄一下头发,不自在地道:“我还是不去了,免得被人看见,对唐处不好。”

    简宏成笑眯眯地看着坐立不安的简敏敏,道:“宁恕那儿你自由发挥,只要不犯法,随便你,不用跟我说。”

    简敏敏郁闷地道:“听着,今晚宁恕不敢回家,自掏腰包住宾馆,还连宾馆大门都不敢出。你明白这是什么状况吗?这叫吓破胆。”

    简宏成偏不让简敏敏将详细经过说出来,知道简敏敏半夜来找,肯定是战果辉煌、得意难耐,非要找人说说才行。他只是淡淡地道:“行,你这边第一天达到预期。回头崔家的门可以不用敲了,专注盯住宁恕,偶尔在他身边出现一下就行。”

    简敏敏道:“崔家门不敲怎么行!让崔家那小子以为安全了,可以回家住?不行!你说他害我损失多少钱?要不是追回了张立新,我要损失近一个亿。现在虽然追回了大半,可还有一小半呢……”

    简宏成道:“敲崔家门的事只能侥幸做一次,我调查过,崔家老太太今年已经因为心脏病住院了两次,你可别给我吓出一条人命来。”

    简敏敏立刻惊了。“啊,今天她没死吧?”她问出来就知道自己问错了,又闲闲地靠回椅背,“既然崔家小子还能上班,老不死的当然没死。”

    简宏成想了想,道:“崔家大女儿,你有一次打得她差点丢命,你还记得吗?”

    简敏敏又惊:“你怎么知道?”

    “宁恕告诉我的。我这么跟你说吧,我找宁恕麻烦,主要是他不给宏图活路,我只能削弱一下他的战斗力。但你……”简宏成摇摇手指头,“放开我们两家的恩怨不提,你个人欠他们家不少,宁恕这么对你,最多你们两个扯平。我看你差不多适可而止吧,你也一把年纪了,别每天肾上腺素太高,到处找人斗气。”

    “慢点,崔家那小杂种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打过崔家大杂种,那大贼种躺地上,叫得杀猪一样起劲,怎么死得了?胡说。”

    简宏成听得脸上肌肉一抽一抽的:“除了宁恕说,我还调查过其他一手资料。既然崔家大女儿只是普通摔倒,你又逃什么?”

    简敏敏道:“不是跟你说了吗?她叫得杀猪一样,别人以为我杀她,都围过来,我只好好汉不吃眼前亏喽。”

    简宏成严肃地盯着简敏敏:“真话?”

    “那还有假?要真差点把她打死了,他们还不趁机找派出所来抓我?你信我,还是信崔家小杂种啊?你要不要这么吃里爬外?”

    简宏成点点头,放松了原本紧握的手掌,严肃地道:“崔家那女孩被你打得头骨碎裂,大量出血,好不容易抢救过来,至今仍有后遗症。我们得把账算清楚,相比一条人命,你损失的那几个钱不算什么,何况那损失的一大半是你逼得张立新鸡飞狗跳造成的,宁恕最多只是促成了一把。但他已经差点儿被你玩死了,你对他的报复到此为止。你记住,你现在是作为一个姐姐,在帮弟弟,帮宏图,我让你出手,是让你出口闷气,省得坐牢坐出病来。你认真做好了,算是报答我替你追回巨款的恩情。”

    “放屁,公司让你霸占了……”

    “你长点脑子。你还是董事长,你有否决权。只要你开口,我立刻抽走我的资金,抽走我的人,把公司交还,归你管。问题是你接得住?千辛万苦找个小狼狗给你看家,还是个三下两下就被我买通的。你不如老老实实地记我的情,跟宏图一样老老实实地做人,再多去看看妈。我会继续做冤大头,出董事长的力,拿小股东的分红。”

    简敏敏兴高采烈地来,结果被简宏成连连浇冷水,浇得她脸色僵硬,当然不肯轻易答应。她想了会儿才道:“崔家那个女儿的伤要是真这么严重,当时即使我跑了,派出所也找得到我,即使我不坐牢,也得罚医药费,怎么从没人来找过我呢?谁跟你讲故事呢?这就跟唐处说的一样,那家人人品不好,说出来的话不能信。虽说见血三分亏,但老二你是见血全糊涂,哪有偏听偏信崔家那帮杂种的?”

    简宏成惊讶:“唐处这么对你说?”

    简敏敏瞪眼想了会儿:“让你一问,倒是把我问糊涂了,唐处倒是没直接跟我说过,但我怎么记得唐处有这么一句话呢?谁跟我说的?”

    简宏图掩嘴窃笑,小声道:“给审糊涂了呗。”他说完就发现姐姐哥哥一齐冷眼唰一下地杀过来,连忙一笑,拍哥哥一句马屁:“哥这么早的事情都查得出来,真神了。”于是他又惹来简敏敏横眉怒目。

    简宏成听了简敏敏解释后,看简敏敏就顺眼了点儿,想了会儿,耐心解释道:“站在你的立场,你以为派出所没抓你,就意味着是小伤,这话也对。但我得到的情报是确切的,不仅来自宁恕的单方面口述。我想想崔家当年为什么不找你,主要是孤儿寡母,又没个正经工作,盯着派出所做事,就得放下手头工作,他们没时间,不挣钱谁养活一家三口?再说他们本身心知理亏,又被你打怕了,即使报了案,你是失手,人也没打死,最多到大牢里走一遭。但我家财大势大,一家人又得寻上门去,砸崔家一个稀巴烂,他们权衡一下,即使警察去了,都未必肯报警。大姐,你设身处地想想,你当年把对爸妈对张立新的怨气全撒到了崔家家属身上,无法无天,崔家两个后代对你是有多深仇大恨。所以我让你最近别太惹事,省得你那案子有波折。”

    简宏成这回说得入情入理,简敏敏也听得耐心,但听完后,简敏敏道:“你不懂,人这东西最犯贱,人靠打服,讲理没用。”

    简宏图非常公正地认理不认人,附和道:“对,这回宁恕就是靠大姐打服的,本来他一直……”简宏图见简宏成横了他一眼,立刻闭嘴刹住。

    简敏敏得意地道:“看看,看看。但我就不出面了,不想被重判了坐牢。”

    简宏成道:“你今天露面一下,已经威力无穷了。以后你再手痒时,就想想你三十年前造的孽,做人适可而止吧。崔家后代没犯着你,你就别主动。”

    简敏敏道:“那怎么行!宏图刚才不是说了吗?崔家人就是犯贱,犯贱你懂吗?我时不时敲打他们一下,省得他们以为我是病猫。”

    简宏成既不能说出他的私心,怕简敏敏顺藤摸瓜,找出宁宥,捎带上对他的怨恨,一并对付较弱的宁宥,又得说得理直气壮,让简敏敏心服口服,只好挖空心思地道:“不行,我不许。现在宁恕好歹有工作、有体面,还处在明面,真要是被你打急了,丢了工作,转到地下放冷枪,我们家大业大,怎么防得过来……”

    “打服!”简敏敏不耐烦了。

    “宁恕不是老弱病残,打不服的。”简宏成在这件事上不屈不挠,“简明集团是个活靶子,大姐你做事一向顾头不顾尾,别影响到简明集团。我还是干脆以简明集团管理者的名义命令各位股东,在对付崔家的事情上,一切行动听指挥。这是命令,不是要求。”

    简宏图觉得无趣,但还是很捧场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简敏敏不语,抬头看着天花板。

    简宏成只好继续循循善诱:“姐,你有空照镜子看看你的面相,你这面相说明了你日积月累的怨气和霸道。以前爸妈有错,害你生活不顺,你有怨,我理解,我知情后,愿意放下对你的怨恨,替他们补偿你。但你自己也很无知,太蛮狠,在张立新刻意的纵容下,没头没脑地做了张立新肃清简家人在简明集团势力的刀子,最终兔死狗烹,你以后的不幸怨不得别人。现在我把公司里的关系都替你理顺了,以后生计方面你不用操心,跟宏图一样拿现成。既然你不用再奓着毛,虚张声势,时刻提防了,是不是该考虑活得正常一点?你好歹当年也是高中班里的翘楚,成绩好,爱看书,爱唱歌,我从小拿你当榜样。可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换一身行头,就是街头上坑蒙拐骗、卖假药的泼妇。你执意活在怨恨里,已经让怨恨毁了你,你醒醒。你还有下半辈子的路要走。当然我最喜欢有傻帽冲锋陷阵,替我做犯法坐牢的事,我能在后面捡现成。但你是我姐,即使你想冲,我也得拉住你。我劝你不如有空多关心关心你的一双儿女,别让他们以后像你怨恨爸妈一样,怨恨你。”

    简敏敏头朝天默默听着,等简宏成说完,依然沉默,沉默了好一会儿,低下头来平视着简宏成,冷冷地问:“我能信你吗?”

    简宏成道:“也是,你这辈子信谁,谁就在你脚下挖坑。”

    简敏敏点头道:“好嘛,你前头不就是放屁吗?”

    简宏成道:“但以前有没有其他人给你预设过保障机制?比如即使你在羁押期间无发言权,我依然在简明集团保留你的大股东身份,你有否决权,背靠国家法律,可以兵不血刃地开个董事会,就把我的管理权收走。这是我交给你的信任,不是口头许诺,而是白纸黑字的公司章程。”

    简敏敏听着,慢慢坐直了,圆睁双目,盯着简宏成:“呵呵,转移利润太容易了。”

    简宏成笑道:“对的,跟懂行的人容易说话。你替我想想,我名下公司不少,一个人没有精力面面俱到。最简单的管理办法是让所有名下公司的财务公开合法,经得起各种事务所过筛子一样的检查。我但凡有转移利润、偷税漏税、做两套账或三套账的想法,恐怕转移的利润大半先得落到那些分管经理人手里,而不是到我手里。我还得被他们捏一辈子偷税漏税的把柄。你说,我会做这种因小失大的傻事吗?”

    简敏敏听了不语,又靠回沙发背。

    简宏成道:“好好做人。天不早了,宏图,你开车送大姐回家。路上小心。”

    简敏敏起身就走,依然不语。简宏图在她身后跟着,满脸悲壮,招手求哥跟着去壮他的胆,可简宏成飞奔上楼,管儿子去了。简宏图自怨自艾:“关键时刻,儿子比弟弟重要。”

    简敏敏冷冷地道:“你长这么大了,他还能认你弟弟,供你、养你,你爹娘都做不到。知足吧,你。”

    简宏图忙连连称是,殷勤地替大姐拉开后车门,可不敢让大姐坐在说话、动手都太方便的副驾驶座。等大姐坐进去,他绕到驾驶座,打开车门,不急着走进去,道:“信不信哥哥这事,其实你只要看看我就行了。我没用,哥哥还对我这么照顾。”他说完见大姐理都不理他,才敢闷声不响地坐进来,赶紧开车上路。

    但身后很快传来简敏敏阴森森的声音:“我手里的宝贝多,我要的也多,情况就不一样了。”

    简宏图在前面翻了个白眼,不敢答应,老老实实地开车。简敏敏觉得没趣,也就闭嘴了。难得的是,这一路上,简敏敏破天荒地没把简宏图怎么样。

    这个夜晚显然很热闹,很多人夜不能眠。宁宥关上卧室门,关了灯,用手机上网查询离婚的方法。简敏敏坐在床上,将高球一下一下地砸向墙壁,又弹回来落到面前,竟是落点精准,显然是训练有素,做多做熟。而宁恕坐在床上,面对着不知在放些什么的电视发呆,直到想上厕所了,才看了眼手机,发现已是凌晨一点。他愣了一下,看看房间的门,将灯全关了,这才敢将窗帘拉开,俯视已经安静了的城市。人影罕见,显得灯光好生荒芜。

    宁恕看了会儿,返身收拾行李箱,下楼将房退了。结账时被提醒还有两罐啤酒的消费,他忙用手掌对着嘴巴哈一口气,觉得没有酒味,估计不能算酒驾,才拎起行李箱出去。他依然很谨慎,走得左顾右盼,确认身边身后没有跟踪,即使有跟踪,也别被砸了脑袋。宁恕上车将车门一关,简直是大喘气,仿佛干了一件重体力活儿。

    然后,宁恕开着车在市区绕来绕去,绕了几条最空旷的高新区马路,以确认没有跟踪之后,才绕进一家宾馆,登记入住。他这才能睡得安稳。睡时仿佛全身虚脱了,睡相很是疲惫。

    虽然只睡了几个小时,可宁恕还是闹钟一响就起了床,一丝不苟地梳洗打扮,即使睡眠不足,依然浑身清爽地出门去餐厅吃饭。

    清晨的大餐厅里除了服务员外,几乎空无一客,唯独正对着进门通道的大桌前坐着一个人。所有进餐厅吃饭的人都必须看见这个人,而这个人也仿佛有意检阅进餐厅吃饭的每一个人。这个人面前只放着一杯咖啡,其余全无。

    宁恕将早餐券交给服务员后,才一抬头,便看见这个人。他的脸一下子僵住了,这不是阿才哥是谁?他几乎是本能地立刻拿出手机放到耳边,假装接起电话,说话着,转身就往外走,头都不敢回一下,也不敢坐电梯,径直从很多人看得见的大厅里的旋转楼梯走下去,直奔出大门。外面正是上班高峰,天气很热,人来人往,无比嘈杂,可宁恕觉得前所未有地安心和踏实。他冲出门二十几步,都快到了人行道,才想起他的车子停在地下停车场里。

    宁恕不敢肯定阿才哥是否在等他,但毫无疑问,阿才哥一定在等人。慢着,宁恕又想起来,匆忙之中,他仿佛看见了阿才哥脸上的诡笑。真的是冲着他来?宁恕坐在车里,一时没力气开车,只顾着平息呼吸。他昨晚不是没看见有任何跟踪吗?究竟阿才哥专程来找的是不是他?他会不会是风声鹤唳了?宁恕安慰自己可能是巧合。他幸好反应迅速逃得快,可依然魂不守舍,这一天的工作须强打精神才能做好。

    谁都看得出宁恕脸色不佳。

    宁宥家里到早上总是兵荒马乱的。临出门,宁宥问儿子:“要不要替你检查一下有没有漏带东西?”

    郝聿怀打开手机,取出一个文件给妈妈看:“这是我写的去跆拳道馆的必带用品,我以后照着这个文件整理就行了,不会忘带。”

    “哟,这办法好。那我们下去吧。”

    郝聿怀答应着,先蹿了出去。宁宥换上鞋子出门,刚锁好门,郝聿怀又将手机递到她面前:“你看我拟的去美国的行李,我的行李。”

    “哦,太好了,发一份到我邮箱。”宁宥欣喜地想到,原来是简宏成的教导起作用了。

    “我能不能不给你看,就开始整理我的行李呢?”

    “你有没有把握解决什么洗澡出来没替换衣服啦、手机充电器没法插进美国制式的电插座啦……”

    “妈妈,你不会见死不救吧?”郝聿怀一边说,一边赶紧手机搜美国制式插座是怎么回事。

    “所以要你发一份到我邮箱啊。”

    郝聿怀摇头:“要不你发一份你的到我邮箱,给我参考?”

    “行。”宁宥立刻掏出手机,翻出去年去日本时做的备忘文件,发给儿子,“去年出差去日本前做的,给你参考。”她发好了才想起来,那些妇女用品让儿子看见了可怎么办,立刻拿来儿子的手机,道:“你看着电梯,我删掉几项你不方便看的再发给你。”

    “我又不是小学生。”

    宁宥呵呵一笑,背转身去,不让儿子抢,硬是收了邮件,再删了邮件,抬眼一看儿子在做鬼脸,也鬼祟地回一个笑脸,快手进入系统设置,将闪存清空。不出所料,宁宥听到儿子“嗷”一声长叹。宁宥闷笑。

    “我们先去银行取你第一名的奖金,留一百块给你零用,其他的放到你的卡里。”

    “行,行。但九百的零头不要存定期,行吗?我那些压岁钱都被你存定期,拿都拿不出来,还要你的身份证。”

    宁宥看了一眼儿子企求的眼神,将警告吞了进去,只是道:“虽然是奖金,你可别花得太大手大脚。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在赚钱。”

    郝聿怀想了想,点头,却没回答。宁宥看着,也不点破,但知道儿子听进去了。

    宁宥送走儿子后,直接奔到律师那儿,跟律师道:“我准备跟郝青林离婚,请帮我介绍贵所的离婚律师。”

    律师道:“郝先生还在刑事拘留期,不能协议离婚,你只能起诉离婚,会比较麻烦。其实也多等不了几天,判决后就能协议离婚了。”

    宁宥道:“是的,我昨天查了一下相关法律,可是……被这个人恶心死了,一天都不能忍了。”

    “是昨天谈的郝先生补充交代的原因?”

    宁宥点头:“是的。不忍心当众打击他爸妈,就让他们以为他交代新问题是被我儿子感动的好了。”

    律师道:“都已经需要完全依靠你了,还变着法子恶心你,这做事真缺点儿理智。我替你问问张律师有没有档期。”

    宁宥点头,坐等律师拨电话。可她真是忍不住,一时又只有律师在眼前,见律师找不到人,就道:“郝青林有小聪明,但又很自以为聪明,他最聪明,做事总忘记别人也有脑袋。看他做的蠢事我已经不会生气了,但非常恶心。”

    律师道:“郝先生知识面很广,这几天在里面待着,广泛深入地接触了各路人才,估计各种程序法已经速成,不试试手多难受。”

    宁宥哭笑不得,总算将一肚子怒气化解了开来。

    律师笑问:“还起诉离婚吗?”

    宁宥点头:“离。关键是我昨天查了,我儿子可以不出庭听那些丑陋争辩。只要不影响到我儿子,就算我给个机会让郝青林速成婚姻法吧。”

    律师这会儿一下子拨通了张律师的电话。宁宥看出律师拖延时间让她深思熟虑的良苦用心,不禁又是心里一热,毕竟是善意的人居多。

    旋即,律师放下手机道:“张律师正好有半个小时的空当,你先跟他谈谈。”

    宁恕忙碌了一阵子,想起一件事来,忙上网替妈妈订了KFC,然后打电话给妈妈:“妈,昨晚有没有人来骚扰?”

    “没有。我倒是担心一夜呢,都想好了对策,结果一觉睡到天亮。你呢?”

    “呵呵,我能有什么问题?宾馆里到处是监控摄像,还有保安。妈,我给你订了肯德基的鸡翅,目的是让你实战演习一下怎么接快递。很简单,你问清楚是谁订的、电话多少,再看清楚,是不是穿着工作服,然后才能开门,最后一道关口是打开快件,看里面是什么。有数了吗?”

    宁蕙儿其实恐慌得一夜几乎无眠,上了年纪的人这么折腾几下,脑袋晕晕乎乎的,走路都是飘的。可她不敢告诉儿子,怕增加儿子的负担。再说宁恕的周到体贴让她着实开心感动,什么困难都可以抛到脑后去了。她忙道:“你这样安排最好了,我先学着做一遍,等万一真有别的快递过来,就不会慌了。哎呀,现在要靠儿子了。”她一边说,一边趁机赶紧戴上老花镜,找出纸笔记录,“先看,啊不,先问,谁订的,给谁的,里面是什么……”

    “里面是什么不用问,真快递员不会知道。妈,你在记录?”

    “是啊,好记性不及烂笔头,人一慌更没记性了,还是记录一笔的好,你别心急啊。”

    宁恕的同事进来找他,宁恕只得请同事稍等,继续耐心地再说一遍怎么辨认快递员和检查快件,要拿着剪刀或者刀子出去看,快递员很忙,心急,不肯多等,带着剪刀开门,就可以快速拆箱,顺便,也可以防身。

    宁蕙儿听得啧啧称好,即使宁恕没时间听,说完就搁了电话,都不妨碍宁蕙儿叫好叫出声来,除了儿子,谁能替她想得这么周到呢?宁蕙儿心中踏实了几许,脸上终于松弛下来,想到儿子,她也有了笑容。她心情敞亮地去厨房找来几粒饭,将记录的要点贴在门背后的门镜旁边。

    很快,KFC送餐员前来敲门。宁蕙儿有条有理地、根据要点一条条地对照执行,满意地完成了一次实战演练。等送餐员离开,宁蕙儿笑眯眯地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呼吸了一会儿与屋子里不一样的空气,直等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才进了家门。

    在遥远的上海,宁宥到了公司,也收到一个快递。接待台的姑娘吃力地搬出一只有棱有角的、挺括的箱子,放到台子上:“宁总,有个男生专门送来,嘱咐我必须亲自交到您手上。”

    宁宥看看箱子上面的记号笔手书大字:一箱书。不禁一笑,觉得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她位置越坐越高,自然送来的礼物越来越多,但明目张胆地送到公司里的基本上不会太贵重,不过也不大可能是书。她招呼保安帮忙搬去办公室。

    一路上,宁宥身边不时有同事招呼:“宁总还来上班?”“宁总,有个设计问题一直定不下来,能不能请你参加讨论?”……宁宥一边一路应付着过来,一边看着保安抱着的箱子,猜测是谁寄来的。

    她坐下先拆快递,一看,果真是几本新书,取出来时掉出来一封信,再往下,却只有一个纸包,不知纸包里又是什么。宁宥先拆信。信只有一张纸,纸上面也只有寥寥几笔字,但那字笔画刚毅,写在普通的A4纸上竟很简洁漂亮:“宁宥:送你几本我喜欢的书,带去路上看,虽薄,却相当有料。还有几张美元现钞,路上用。简宏成。”

    几张?宁宥掏出那个纸包,不肯拆开,只抠出一个洞来看,里面结结实实的都是美元。宁宥惊呆了,两根手指扒着那洞口,好一会儿没动弹一下,等回过神来,立即拿起电话打给简宏成:“收到你寄来的……怎么回事?”

    简宏成愣了一下:“怎么回事?噢,我写了一份书单给助理,让她买了寄给你,都是薄但内容很不错的书,我很喜欢的,适合路上带着看。”

    “噢……”

    “有没有你看过的?”简宏成不等宁宥说下去,忙着打断,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有两本,《集体行动的逻辑》和《自然宗教对话录》……”

    简宏成跟小年轻一样地欢呼道:“六本里面有两本,撞书的概率很高了。这些都是我喜欢看的书,我相信你也肯定会喜欢,果然。是不是看的时候特别烧脑,但看完豁然开朗,似乎一下子认识了许多规律的样子?”

    宁宥不愿承认:“谁说我喜欢了,我只是看过,看过而已。”

    简宏成嘻嘻笑道:“你看书的品位基本上与我的相似,你以为以前田景野抽屉里那些书都是他爱看的吗?不,有些是我特意放他那儿,给你看的,我爱看的也想让你看。另外四本你也一定要看,很不错。回头让我看看你的书架。”

    宁宥想笑,又不敢笑。其实她何尝不知从田景野那儿借书看,就等于问简宏成借,可高中时候她坚壁清野呢,假装不知那书是简宏成的,没想到原来简宏成门儿清。可她一想到当时俨然一本正经地与田景野讨论哪本书好看,还是忍不住扑哧笑了。

    “现在谁还带书出门啊,都带kindle,或者就下载在手机里。书我留着,谢谢。其他我不要,你来拿走吧。”

    “拿着吧,带着孩子,一路上别太辛苦。”

    “不行,非亲非故的,不能拿你的钱。你不来拿,我只好找时间送去你公司了。”

    “别,我现在带着小地瓜出差,也不知什么时候回上海,你送还给谁去啊?你就替我用了吧。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借口,能送你一些什么有用的、恰当的,别一口拒绝,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说定了,拒绝就是说明我前阵子在两家之间的斡旋完全不获你认可,你还是把我当外人。”

    “这不是一回事好吧?”

    “就是一回事。我挂了,要上飞机了,两只手还要抱小地瓜呢。”

    “唉简宏成,你这是逼我说出难以启齿的理由。郝青林昨天又找检察院交代新问题了,恰巧你在这当口,给我这么一大沓现金,你知道的,携带大额现金出关不易,要使用必然得存到我卡上。账上一下子来了这么一大笔来路不明的收入,我瓜田李下,说不清。我不想惹麻烦。”

    简宏成一听,只得妥协,知道宁宥收了得惹麻烦:“这样吧,我等一下发个我的账号给你,你存进去就行。郝青林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凑巧在你出国之前做这种事?是真有其事,还是无中生有,没事找事,找你麻烦?”

    “恶心我呗。”

    “别不当回事。立刻拿上出国邀请函之类的所有文件,主动找检察院经办人去,把去向和原因说清楚,省得被人当携款、携子潜逃,也省得万一要找你配合调查,正好与你出国时间有冲撞,届时被动。”

    “嗯,我也正犹豫要不要自己找上去。让你这一说,我下午就去。唉,本来出差前就有一大堆的活儿。”

    “还有没有其他问题?别怕不好意思,跟我商量商量,就算出口气也好。”

    “找谁说都行,唯独找你说不行。刚才那些要不是你逼着,我也不会跟你说。你登机去吧,还抱着小地瓜呢。”

    简宏成郁闷地道:“我回来找你谈。我争取在你起飞前回上海。”

    “不要。我知道你要谈什么,你我已经活得废弃公序良俗,不用谈了。孩子还不能接受太多。我儿子近段时间已经承受了太多,我不想让他再纠结。”

    简宏成一时没回答,低头想了会儿,笑了:“好吧,我都等了这么多年,不怕再多等几天。何况已经拨云见日了。说到你儿子,初中考第一的奖金有没有必要这么高?”

    宁宥被问中心事,叹道:“家里出事,孩子在学校很没面子。他虽然说能承受,坚持不愿转学,可……我很卑鄙地经常偷翻他书包,出事后他的花销大了不少,大概多了点儿金钱外交方面的开销。因为只要花得不是很离谱,我觉得应该正视并暗中支持,现阶段他需要得到朋友的承认。我总不好平白无故地拿钱给他,同时我也觉得不能开那种乱给钱的口子,只好想出个艰难时刻依然考第一,非常不容易,奖金理当翻番的借口,特殊化一回,下不为例。你还责问呢。”

    “不是责问,不是责问,你看我们都是钱多得没处花,绞尽脑汁找借口送钱,一样一样的,哈哈。我登机了。我第一次不想出差,只想回家。”

    宁宥无语,不敢接茬,等着简宏成自己匆忙地说再见、挂断电话,才舒口气,放下手机。一通电话下来,她的眉头舒展了。简宏成很快发短信过来,告诉她银行账号。她回复的时候忍不住打出一行“多年来你是我的心理支撑”,想想删了,又打上“我打电话前已经烦躁了一天,现在……”,但还是删了,最终只回复两个字“收到”。放下手机,她的手按在桌上的六本书上,微笑了。

    宁恕急匆匆地赶往赵雅娟的办公室。刚才赵雅娟秘书来电让他立刻去见,他赶紧从工地现场出来。他不知道赵雅娟找他有什么事。他与赵雅娟才刚开始试探着接触、磨合,彼此不知对方性格,因此他特别担心这种紧急电召,一般没好事。

    宁恕一到董事长楼层,看见等候的大佬不止他一个,才放下心来。孰料,一个大佬刚从赵雅娟办公室里出来,宁恕就被叫了进去。他连忙整理一下衬衫再进去。

    赵雅娟见了他就微笑道:“大热天的,把你们都叫过来,耽误你们工作啊,呵呵。你最远,我跟秘书说,你一来就插队。你刚从哪儿来?”

    宁恕忙道:“谢谢赵总。我在拆迁现场,那些旧设备该卖废品,还是卖二手,部分卖还是整体打包卖,先接触几个下家看看。”

    赵雅娟道:“行,这事你抓紧。我在缅甸投了个矿,最近项目开始有眉目,得立刻飞过去,采取下一步措施。明天飞机走。我可能会出去十天半个月,正好唯中也在北京跑批文。别人已经习惯了我经常不在,但你刚来,我目前最不放心的是你这一块,万事起头难。幸好你是熟手,但是,你在本市的人际关系是弱项。为此,我今晚特意安排两场饭局,第一场与刘局,我相信你已经接触过不少他的手下,我晚餐带你抄近路,以后关键事情直接找他;另一场是刘局的分管领导,他晚餐时间没空,我们找他餐后喝茶。以后的工作就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了,你自己尽力发挥。”

    宁恕大喜:“赵总行前这么忙,竟然还……”

    赵雅娟挥挥手,阻止宁恕说下去,笑道:“你晚上先回家换套衣服,直接去饭局,不用与我会合。”

    “是。还有个问题,刘局那儿是不是该……”

    “今晚纯吃饭。以后怎么谈,就靠你今晚观察试探了。时间很紧,我出差时你自由发挥。我早已说过,我全权委托你。”

    “谢谢赵总,谢谢。”

    “你忙去吧,顺便叫老樊进来。”

    宁恕欣喜地出门。创立偌大江山的赵雅娟果然是魄力与才智兼具,跟着她做事,真叫一个爽快。

    宁恕走后,赵雅娟当着老樊的面,将录音笔里的文件存到电脑里。一再地做,她已经做得顺手。她很清楚老樊是看不懂她在做什么的。果然老樊笑问:“又是什么新式武器?赵总真是先进。”

    赵雅娟笑道:“唯中给我买的U盘,存电脑文件的。我以前的U盘太小,放包里总找不到,他给我买来这种大点儿的。你会不会也不知道U盘是啥?”

    老樊果然不知,两人一起大笑。一个老上级,一个老部下,气氛自然非宁恕在时可比。

    宁宥听简宏成的,立刻约了给过她名片的检察院同志,下午就赶过去见面。谈话很快结束,基本上只有她说明去向,留下各种联络方式。从检察院出来,即使还晒在太阳底下,宁宥都忍不住站着深呼吸了两下。不来之前,谁知道郝青林在里面说了什么呢?以郝青林对她的恨,即使灰灰再乖,估计也化解不了,总得一箭双雕,恶心她几下,幸好,看样子没把她牵涉进去。而且寻常人家还是忌惮来这种公检法机关的,让他们兜来兜去地问几句,就会怀疑自己过去或许真有可能一个不小心,做过郝青林的同案犯,宁宥本来就胆小,要不是简宏成提醒,她是恨不得赖掉不来的。可现在好好地、囫囵地出来了,从昨天开始的担心就放下了好多。让太阳多晒几秒就几秒吧,她心情大好。

    她打开车门,开上空调,走出来到树荫下,等车子凉下去,思虑再三,给郝青林的律师打了个电话,告知进检察院面谈之事。律师听完了后,问她还要不要起诉离婚。宁宥一时被问住,忽然觉得拿不出早上拍着桌子也要离婚的气概,只能再考虑了。

    宁恕站在赵雅娟身后半步,一起站在会所门口,送刘局与刘局的领导上车离开。等两辆车的车尾灯消失不见,赵雅娟依然有些失神地站着,想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对宁恕道:“回家吧,不早了。”她说着,跳上司机开过来的车子。

    宁恕殷勤地站在原地,送赵雅娟离开后,转身去停车场取车。他都没走几步呢,赵雅娟的车子忽然掉头又回来,追上了他。赵雅娟从车窗里伸出脑袋问:“你家就在对面马路吧,搬家了?”

    “没啊。”宁恕忙又站住,俯下身说话。

    “那怎么还到停车场取车?走过去就到了。”

    宁恕忙道:“最近工作结束得很晚,怕影响到我妈休息,我大多在酒店开房。老太太睡眠不大好。”这个理由早在宁恕决定住店,以避开简敏敏的袭击时已经想好了。

    赵雅娟惊讶了一下,点点头,看着脸上带有明显疲惫的宁恕,一时心里有些复杂:“你早点休息,身体第一。”但是车子离开后,赵雅娟心里疑问重重,宁恕到底还想从她手上图些什么,以致如此拼命,如此狡计百出?

    宁恕看着赵雅娟的车尾,不禁一笑。他觉得这是意料之外的加分,一时都有些忘了昨晚的风声鹤唳,脚步轻松地找到他的车子,开车去昨晚住过的宾馆,等进入宾馆车库,才忽然想起早上在餐厅遇见阿才哥的一幕。他今天真是疲劳过度,脑袋当机。这下可怎么办?

    宁恕只好找个靠近灯光亮堂的电梯厅的位置停车,不敢下车,不敢推测一辆辆静静趴着的车子背后是不是隐藏着危机,不敢拿自己的安危在这个关键时刻冒险。他最近有很多事要做,出不得任何意外。他等待其他人来,不管是进电梯的,还是出电梯的,只要有其他人在,他就会觉得安全。他相信这么大的宾馆,即使再晚,总该有人进出,届时他再下车。

    这几乎是宁恕与假想敌的一场比谁先眨眼的游戏。可是宁恕太困了,他的眼皮子一个劲儿地下坠,叫嚣着让他认输。

    幸好有电话进来了。宁恕一看,居然是姐姐宁宥的,此时,接一下她的电话也好,就算是为了消除瞌睡吧。宁恕接通电话,道:“这么晚,什么事?”

    宁宥也没指望宁恕给她好脸色。她也没好脸色,公事公办地道:“我三天后去美国学习两个月,你明天方便时当面跟妈说一声,注意化解她的情绪,一定要当面说。”

    宁恕心头有十万个为什么蜂拥而过,为什么出国前三天才告诉他?为什么要他当面跟妈妈说?但他只是简短地回答一句:“知道了。”

    宁宥追问一句:“三天内能跟妈妈说好吗?说完能告诉我一下妈妈的态度吗?”

    宁恕道:“没意外我就不打电话了,我忙。如果没其他事我就挂了,在加班。”

    “慢着。”宁宥沉吟了一下,问,“你前面一个工作,如果我没记错,是被你上司辞退的吧?”

    “什么意思?”失去工作,被服务十来年的公司辞退,是宁恕最引以为恨的事之一,即使很快顺利高就,可依然耿耿于怀,因此一听宁宥提起,立刻奓毛。

    “你别多心,我不会拿这件事做文章。我只是今晚想到一件事,想问问你,被辞退时有没有想杀了你上司?为什么想,或者为什么不想?再或者为什么不可以想?”

    “什么意思?”宁恕被问得一愣。没等他回过神来,宁宥早将电话挂了。可正好电梯门开,一名男子从电梯里走出来,宁恕一看,条件反射似的冲出车门,与那男子遭遇。手忙脚乱间,宁恕试图把车钥匙放进口袋,手中的手机却差点儿滑落,宁恕又累又烦,不禁又大喝一声:“什么意思!”吓得刚出电梯的男子一个趔趄,惊恐地看了眼宁恕,拔脚就跑。宁恕完全没时间管他,冲在电梯关门之前,险险地一脚踏入电梯,进去后就死死地按住关门键,希望后面没人进来。终于,电梯平安地关门上升了,宁恕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宁恕才有时间回想宁宥刚才在电话里问的问题,立刻,一对眉毛竖了起来。他拿起刚才差点儿滑落的手机,打给宁宥,愤怒地责问:“你到底姓宁,还是姓简?”

    宁宥早等着宁恕来电。她挥手让郝聿怀进书房去,一边让他别听,一边冷静地道:“我姓宁。显然你也想到了,那我解说起来更方便。我以前脑袋里一直理所当然地以为简家毫无人性地剥夺爸爸的工作是罪大恶极,才会引起爸爸的反抗,这都是从小听妈妈说的。但今天才忽然想到,咦,你不是也被辞退了吗?而且是连预兆都没有地辞退,但似乎你没那么大反应啊?这么一对比,我才猛然意识到我对这件事的认识停留在一个误区,不禁自问当年爸爸的反应是不是对的,哪怕有一点点的道理……”

    宁恕听到这儿,烦躁地将电话挂断,都忘了是他主动打电话去责问宁宥的。他打开门进屋,将手机扔在床上,转身进去洗手间。

    宁宥无奈地看看哑掉的电话,扭头对不肯走开倚门听着的儿子道:“无论有多少委屈,都不可以杀人,杀人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郝聿怀觉得不可思议:“这还用说?”

    宁宥不禁汗颜起来,愣愣地看着儿子道:“思维定式有多可怕。”她从手机里搜出这四个字,拿给儿子看:“我上个月还在被杀的那家的儿子面前振振有词,幸好人家没骂我。”

    郝聿怀给个白眼,继续低头研究“思维定式”这个词。宁宥只好拿了郝聿怀的手机,给宁恕发去一条短信:“我没恶意,纯学术交流,有空请你研究一下思维定式,欢迎切磋对过往看法改变的问题。你姐。”

    宁恕从洗手间出来时还是咬牙切齿,看到宁宥的短信披着陌生号码的皮乘虚而入,不依不饶,揪着他被辞职的痛处乘胜追击,宁恕不禁暴跳如雷。他眼前都能看见远处的宁宥撇着小嘴,轻蔑地拿手指戳着他,伶牙俐齿地讥笑:来,我们就事论事,只做学术交流。你自己被开除,却想都没想去杀你老板,因为你知道这事荒唐,这事不对,那么用你从中学到大学的逻辑来思考问题,爸爸被劝退,固然有当时社会的原因,但是……

    就在臆想中的宁宥说出“但是”后面的话之前,宁恕一声爆吼,喝止了她。宁恕对着墙壁,对着空气,仿佛对着宁宥跳脚怒骂:“你脑袋又犯病了?让简敏敏敲坏了还没好,还是你没脑子?……”可骂到这儿,宁恕一下刹住了。他不愿多想爸爸那件事,那是一件在他心中早已定性了的事,他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宁恕闷了会儿,拍案又是怒骂:“昨天是简家人不让我睡,今天是你变着法子不让我睡,你算什么意思?你还姓宁吗?你跟简家合伙来害我,一个阴,一个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就是合着伙儿不让我睡觉。你想逼死我,给简宏成交投名状啊。你还有没有人性?”

    宁恕越骂越激动,睡意?早抛脑后去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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