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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舍零·骨鸣镝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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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上卿听话地一动未动,在北疆一年多,他也听过这种古怪的口音。

这是匈奴人学说秦语时,捋不平的舌头造成的口音。

也就是说,他的帐子里,居然跑进了一个匈奴人!

听这人的声音,虽称不上中气十足,但绝没有痛苦之意,对他也没有怨恨之情,所以应该不是今天他用手弩射中擒获的那个俘虏。看来王离的手下还没不中用到那种地步,不过居然让军营重地混进了异族人,这营防也没好到哪里去。

青年上卿的头脑飞速运转着,身后那人再次开口:“我听到有说话声,帐内可还有其他人?”

感觉脖颈上的利刃又加重了些许力道,青年上卿琢磨着对方应该在帐外没有待太久,而最后嘲风都在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并没有什么机密。他略略放心,平心静气地淡淡道:“无人,在下自言自语而已。”

“哼!”那人又怎么肯信,但这军帐也就转身的大小,有没有人一览无余。

青年上卿留神听着身后人的动静,却见此人绕到了他的前面,虽然收了匕首,却直接拿了他挂在帐中的手弩。已经上了弦的箭簇就直直地对着他,在灯火下闪着寒光,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但青年上卿的目光也只不过在那手弩上一晃而过,并不把这个随时可以夺走他性命的凶器放在眼内。他直直地看向这个胆大包天敢只身闯入秦营的匈奴人。

从对方褴褛的衣衫,脏污的面容还有疲惫的神态上来判断,这人逃入秦营必定也是迫不得已,应该没有同伙。而且从对方一手持着手弩,一手开始解决案几上的饭食来看,青年上卿多多少少已经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喏,对方选中了他的营帐,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案几上的晚餐没有动过。

这三年中,因为腹中不知饥渴,青年上卿在私下一般都不再吃食,今日也是如此。

那人虽狼吞虎咽,但姿态却自然好看,而且全身心戒备着,肌肉绷紧,一双像鹰隼般的利眸,从未低头去看食物,而是一直牢牢地盯着他。就像是一只在草原上大快朵颐的孤狼,虽然享受,却也防备着其他动物来抢食。

青年上卿思考着,他应该如何才能示警,告诉那帮士兵,他们想要找的冒顿王子,此时就坐在他对面。

亲兵给青年上卿端来的晚饭,分量特别足。就算是饿了好几天的冒顿王子,在吃了一阵之后,也开始减慢了进食的速度。那双泛着绿光的眸子像是看穿了青年上卿的想法,冒顿王子勾唇嘲讽道:“不要耍花样,也许我还会放你一条生路。”

青年上卿撇了撇嘴,他是得多傻才会信这话?两军交战,势如水火,冒顿若是生离此地,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况且他既然猜出了对方是冒顿王子,就绝不可能让对方生离此地。

悄悄地握了握拳,却软弱无力,看来需要考虑用其他办法了。青年上卿面无表情地思考着。他有点后悔为了保持与嘲风和鹞鹰通话隐秘,而把军帐选在军营中比较偏僻的地方了。再加上此时大部分士兵不是在休息就是出营了,就算他豁出去大吼一声,说不定都没人会注意到这里的异常。

“冒顿王子驾临此处,吾等有失远迎,失礼失礼。”青年上卿拱手为礼,面上的笑容诚恳真挚,丝毫不像是被人劫持,倒像是在自家招待客人的模样。

冒顿被人识破身份并不感到惊奇,但面前青年异于常人的态度,反而令他心中升起忌惮。他迅速用心倾听了一下营帐周围的动静,确定没有埋伏之后,才施施然拿起一块馍馍,边吃边道:“餐食略简,无酒啊!”

这么挑就不要吃的那么香啊!青年上卿的眉梢抽搐了几下,本来他是感觉不到肚子饿的,但看这冒顿王子大快朵颐地吃着本属于他的晚饭,顿时不爽起来。他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脑中的思绪,在冒顿王子的咀嚼声中,缓缓说道:“王子殿下,可否考虑过日后何去何从?”

“自是回王庭了。”冒顿没有丝毫停顿地回答道,显然早就做了抉择,几口解决了手中的馍馍,用他那奇怪的口音一字一顿道,“孰吉孰凶,听天由命。”

青年上卿一怔,没料到冒顿引用的是《楚辞》中的“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这位匈奴的王子殿下,居然不光会秦语,对诸子百家都有所了解。

不,这不仅仅是有所了解的程度。

青年上卿对面前冒顿王子的危险数值评估,又上升了许多。神思飞转间,面色不变地斟酌道:“王子殿下可否想过,若是回王庭,头曼单于将会如何处置于你?草原之大,不单只有匈奴,还有月氏(zhī)、有东胡、有楼烦,殿下又何苦只把目光对准王庭呢?”对外不如对内,青年上卿在尝试说服对方,若是放冒顿离开,可换草原数十年内乱,那么这个险还是可以冒的。

谁知冒顿连思考都没有直接冷哼出声道:“匈奴本就是我的,何必做那丧家之犬我族乃是狼群,头狼更替再寻常不过了头曼他已经老了,早就应该被我替代了。”

青年上卿震惊地追问道:“若他不愿……”

“杀之。”冒顿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脸上的表情再正常不过了,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甚好。他又拿起一块馍馍,夹了几块腌肉,吃了几口,加了句,“我那个弟弟,自然也是不能留的。”

面对着这个面不改色地说着弑父杀弟之语的匈奴王子,青年上卿一时骇然无语。他所接受的礼教,自是以孝道为先。纵使从夏、商、周、春秋战国以来,许多王室之间骨血相争,其间的龌龊之事他也看过史书所写。但寥寥几笔又怎能和面前之人亲口所说相比?

主要是这冒顿说得太过理所当然,仿若天道就应如此,让青年上卿震撼之余,下意识地想到了与其处境微妙相似的大公子扶苏。

弑父……杀弟……

不,不。

大公子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就算被逼到穷途末路,他也绝对不会做这种事。(于是便被杀之)

人类的社会法则,又怎能同牲畜一般?

可是,为了生存下去,就会搏杀他人,追根究底,人类又和动物有何区别?(本就并没有区别╮(╯▽╰)╭)

青年上卿经常会思考一些人道观的哲学问题,他比常人聪慧,却极易钻牛角尖,但凡论题,都会有矛盾的两种答案。青年上卿越想越觉得可怖,很快就脸色煞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冒顿王子把案几上的饭食吃了一大半,在手边寻了一块干净的绢布,把剩下的几个馍馍包住。他又捧着羊皮水囊喝了大口水,再用一些水擦了擦脸。对着水囊中剩余的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回了木塞,放在了案几上,打算一会儿一起带走。

之后他站起身,看了看挂在帐子中的战甲,用手弩指了指青年上卿,冷哼道:“起来,伺候我穿衣。”

这一声倒是把青年上卿从激烈的思想斗争中拯救了出来,他茫然地抬起头,正好看到了在他面前洒然而立的冒顿王子。

秦人向来比中原人还要高大健壮,而这冒顿王子站起身后,又要比一般人秦人还要魁梧强健,但他身上优美的肌肉线条却并不让人感觉他太过于壮硕,像是蕴含着无穷的力量。这位年轻的匈奴王子,脸上的尘土和血污已经擦净,露出了真容。他的肤色微暗,双眉浓密,眼窝深陷,嵌着一双碧绿色的眼瞳,鼻梁高耸,五官凌厉至极。他的脸颊上还有着未愈合的伤口,可见一路从月氏国逃到此处,经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和折磨。他本是匈奴中除了头曼单于之外,最尊贵的存在,可他现在却只能在夹缝中艰难地生存。在这样劣境之中,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颓然,反而整个人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刃,经过了千锤百炼之后,散发着令人无法忽视的锋芒。

这样的人,若是放他回王庭,匈奴肯定会迎来它最强大的单于。

青年上卿暗中又捏了捏拳头,面上却静若止水。他站起身,顺从地走到冒顿身边,在利刃及身的情况下,拿起一旁的战甲,给对方穿上。

因为这是他常穿的军吏铠,两人的身材相差甚多,系绳的部分需要调整,青年上卿现在本来手指就不灵活,动作也就更加缓慢了。

冒顿看在眼内,倒是没想到这位绿袍青年手指有问题,还以为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他嗤笑一声,却并未借题发挥。他进到这个帐子之前,早就已经摸清了附近的情况。他大概可以在这里耽误半个时辰左右,若不是怕天亮不好离开,他更想在此处休憩一晚,天知道他有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饥饿已久的肠胃在吃过饭食之后,导致他整个人有些昏昏欲睡。冒顿在悄悄地打了个哈欠之后,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用痛楚来提醒自己。他知道这是最危险的时候,只要他顺利地逃出瓦勒寨,就可以直奔王庭了。

若不是从月氏国偷出来的马累死了,为了躲避追杀他的匈奴骑兵,他也不用冒险潜进匈奴骑兵不敢靠近的瓦勒寨。不过吃了顿饭,还是值得的。冒顿从来不知道饥饿居然是比疼痛还要让人难以忍受的酷刑。

冒顿用眼角瞥着在他身前低头与铠甲作斗争的绿袍青年,油灯昏黄的光芒在他的脸颊打下一道柔和的光影,即使两个人的民族不同,冒顿也不得不承认这位青年长得确实俊秀无比。

不过可惜,即使皮相再好,他也活不过今晚了。

青年上卿仿若没有看到对方眼眸中的寒光,他重新整理了纷乱的思绪。

像冒顿这种人,既然认定了一个目标,就很难被人劝阻。用经史子集来劝?他自己就应该熟读诸子百家,但还坚定不移地要弑父杀弟,就说明他骨子里依旧是草原上的孤狼。

青年上卿的心中虽然鄙夷着“异族人果真茹毛饮血”,但未尝没有一丝羡慕。

若是……若是始皇驾崩,大公子登基,就再好不过了。

青年上卿神色黯然,知道自己已是入了魔障,始皇雄才伟略,乃世间难得的明主。

也许,是因为他的时间所剩无几,所以才格外急躁。

这一刻,他有些理解始皇为何会无所不用其极地追求长生了。

这大秦的壮丽山河,才刚刚展露在脚下,又怎会舍得眼睁睁地放手给他人?

战甲穿的再磨磨蹭蹭,一刻钟的时间也穿好了。军吏铠的铠甲是由甲片编缀而成,并没有衬材,身甲较长,穿在冒顿的身上,倒显得有些短小。两肩上还有披膊,冒顿动了动手臂,调整了一下铠甲的松紧,示意这位绿袍青年帮他束发。

冒顿戏谑地看着他,绿袍青年的眼中闪过一丝暗怒,但依旧忍气吞声地让他坐下,打算绕到他背后。

“如此即可。”冒顿动了动手中的匕首,制止了对方的行动。他又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后背毫无防备地让给敌人?

两人面对面坐好,绿袍青年略直起身,勉勉强强地帮他束好了发髻。

匈奴人一般都是披发,冒顿不甚习惯地动了动头,总觉得脖颈凉嗖嗖的,冒着一股寒气,这下瞌睡虫都跑光了。对于这个听话的俘虏,冒顿满意地龇了龇牙,不客气地发号施令道:“接下来,我需要一匹马。”

青年上卿脸上的表情只是略挣扎了一下,便低垂着眼帘,起身示意他跟上。

冒顿并不觉得对方有能力反抗,若是性格刚烈的,在被发现劫持那一刹那就高呼示警了。时间拖的越长,对方肯定就越惜命。况且从对方可以单独有一个军帐、拥有军吏铠,还有丰盛足够的饭食来分析,就知道对方在军中的身份并不低。但又因为军帐较偏,也没有亲兵守卫来看守,可见这个人地位也没有高到失踪会马上引人注意的地步,身体又赢弱地毫无战斗力,用来挟持再适合不过了。

瓦勒寨中此时已经万籁无声,该出去巡逻的还没有回营,该休息的早就沉入了梦乡,在寨内负责警戒的士兵们都在放轻脚步地走来走去,只能听到窃窃私语声和晚风吹拂着旗帜而发出的猎猎声响。

冒顿换好了秦军的战甲,梳着秦兵的发髻,在黑暗中,高鼻深目的五官也不是太明显,看起来就和一个普通的秦兵没什么区别,根本没有人留意他手中看似随意拿着的手弩,其实是对准了走在他身前的青年。

天时地利人和,就算谨慎如冒顿,都觉得他是在遭受了二十二年不公平待遇之后,终于受到了上天的眷顾,丝毫没察觉走在前面的青年脸上放松的神情。

青年上卿是真的不担心,反而欣然地带着冒顿王子去寨门口的马厩。他虽然只身在王离军中,但身边却一直跟着几个直属于扶苏的亲卫。只是他想要私下同嘲风与鹞鹰聊天,便把他们遣得远了一些。也没过多久,他就带着一个陌生人出了军帐,只要不是傻的,都会发现问题。

就是怕那些亲卫按捺不住,打草惊蛇。

青年上卿一边思索着,一边跟身后的冒顿讲条件:“王子殿下说放我一条生路,如何保障?”

冒顿根本没有考虑过这种事情,但对方既然提出来了,鉴于他还没有弄来马,便装作慎重地略想了一下,开口道:“待出了寨门,我跑到无人处,便可放你离开。”

“在下不信。”青年上卿索性停下脚步,笑着摇了摇头。

“你!”冒顿也被迫停了下来,两人虽然都面带笑容,但其中暗藏杀机。尽管心中暴怒,冒顿也知在此若闹将开来,他分分钟就会被俘虏,甚至连自杀都是奢望。暗压着怒火,冒顿只想了片刻,就沉声道:“到了一处,我将你绑住手脚,我倒骑战马离开,若是你有呼救的企图,我就会射出此箭。”

他说完抬手示意了一下,嗤笑道:“你这手弩上插着的是鸣镝箭,相信我,我也不想在这夜里动用这只箭,这声响足以暴露我的踪迹了。”

青年上卿侧着头思考了一下,便勉强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根本不想放冒顿出瓦勒寨,他本打算直接就在这里和冒顿撕破脸动手,量他插翅也难飞。结果两人还未走到马厩,一名穿着战甲的士兵就主动牵着一匹马走了过来,绷着脸对他行了一个军礼道:“大人可是要出寨?马已喂好。”

青年上卿一怔,朝一旁看去,竟赫然发现连寨门都提前打开了。

遭了,王离这是知道了他被挟持?怕他受伤,才如此妥协的吗?真是愚蠢!

青年上卿的心中有愤慨,但剩下的,却是难以形容的感动。

“看来,你比我预计的,还要重要得多。”

一旁的冒顿瞬间明了,一把捞起还在发呆的绿袍青年,一个翻身上了马背,用超凡的马术操控着战马狂奔出了瓦勒寨,狂笑道:“离本王子五百步远,否则玉石俱焚。”

当然,在双方心里,谁是玉,谁是石,自然是完全不一样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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