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烈日炽热毒辣,刚刚经历战火的大理城中,触目所及的都是残垣断壁。原本花木扶疏郁郁葱葱的街道血迹斑斑,碧波荡漾的洱海之上,还飘浮着数具被泡涨的尸首。远处青翠的苍山之上,冒着数道滚滚的浓烟,在焚烧着战死或拒绝投降而被杀死的大理士兵。
城中到处是全副武装的蒙古兵,都梳着可笑的婆焦发式,对于这种类似中原孩童留的三搭头,却完全没有人敢当着他们的面嘲讽,所有被驱赶到路边的大理白族百姓,均低头或沉默或低泣或压抑着胸中的愤怒,直到一辆囚车吱吱呀呀地从南门缓缓驶来。
高泰祥站在囚车之中,不禁暗自庆幸这帮 蒙古兵们为了彰显他们的仁慈,早上还特 意派人给他洗了个澡换了新衣,遮盖住了被 用刑之后伤痕累累的身体,至少现在的他 除了衣着简单神色憔悴站在囚车中狼狈了点之外,还算有些大理相国的体面。
眼见着道路两旁自己的臣民们眼中闪过震惊与绝望,高泰祥心如刀割。是他和段兴智无能,在大理城破的时候没能与大理共生死,反而分别带兵弃城而逃,才让上天恩赐的大理古城遭受战火肆虐。
高泰详一直认为,大理就是属于高家的。虽然不管从前还是现在,大理的皇帝都姓段。
大理国从第四位皇帝段思聪在位期间,高氏家族取代董氏夺得相位,从此便权倾朝野,甚至在他曾祖高升废泰时废正明自立为帝,虽然在两年后把皇位又还给了大理段式,但大理的权柄一直牢牢地握在高家的手中,代代相传。
只要大理在位的皇帝有一点点不听话,就可以要求对方去无为寺避位为僧,换个听话的段家人来当皇帝。事实上,前前后后也有八位皇帝去无为寺出家了。
所以在大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皇帝仅仅是个摆设,而真正掌权的,是当代的高家相国。
高家有祖训,永远不得篡夺段氏的皇位。高升泰曾经违背祖训,至今连高家祖坟都没有资格埋进,所以尽管心有不甘,高泰祥也恪守着祖训,不越雷池一步。因为他知道,这世间没有哪个皇族能从一而终,如果高家篡了段家的皇位,终有一天别人也会把高家取代。
可是这如今,眼看着整个大理,都要不复存在了。看着街道两旁的大理百姓依次茫然地双膝跪地,高泰祥被他们眼中的目光注视,甚至要比头顶上火辣辣的阳光还要难熬,背上汗出如浆。
往日户户种花街街流水的美景,如今已变得满目疮痍,花朵凋零破败,囚车碾压着山茶花的花瓣,混合着青石砖之上残留的血迹,有种令人心悸的绝望。
远远的,就可以看到道路镜头的五华楼,宏伟的建筑之上依旧可以看得到精美的木雕,这座南诏时期就建造的外宾楼,就算是忽必烈也没有下令毁坏,反而大理城破之后,大军驻地在此处。而与往日不同的,便是五华楼招展的驻旗,都是异国的文字。
高泰祥的囚车吱吱呀呀的停在了五华楼前面的广场上,而他本人则被士兵带到广场的那个新搭建的木台之上。这是要当众行刑,好给怀有异心的大理臣民一个下马威。
高泰祥木着张俊脸,被缚的双手背在身后,背脊挺得笔直,正午的阳光当头而照,在他的身周形成一层金黄色的光晕,竟让人有种不容侵犯的威严,一时之间居然没有人敢上前迫他下跪。
可事实上,高泰祥现在全凭意志力站着,只需要一阵风就能吹倒。全身筋骨都剧烈无比,但他依旧站得凛然正气。抬头朝五华楼上站着的那些影影绰绰的人群瞥了一眼,高泰祥隐约看到在华盖下,坐着一位戴着折腰样盔帽身穿捻金锦的大汉,正是蒙古兵们的王爷,监国托雷的第四子,孛儿只斤·忽必烈。
不多时,五华楼上便有人喊话,无非是劝降许以高官厚禄的车轱辘话,高泰祥这些天听得都可以背下来了。当传话的士兵都喊累了,广场一下子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几千双眼睛都在注视着高泰祥的选择。
若他选择投降,早就投降了,若他想要提前结束自己的性命,又何苦遭受这样的侮辱。忽必烈想必除了下马威外,还打算把大理城中的反抗势利一网打尽。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高泰祥英俊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嘲弄,朗声道:”段运不回,又天使断然,为臣陨首,吾事毕矣!“说罢便闭目不言,引颈受戮。不管如何,段兴智还活着,希望他能有机会,重整旗鼓,重回大理…
段兴智,记得我们的约定,我在天上看着你。
刽子手得到了五华楼的命令,举起了手中的巨斧。
当空的烈日忽然被厚重的乌云所遮挡,顷刻之间狂风骤起,吹得旌旗招展猎猎作响,瞬间雷电大作,风沙扑面,随着倾盆大雨落下的,便是一蓬血雨…
哑舍沉重的雕花大门发出吱呀的声音,陆子冈随后就听到了拐杖拄在地板的声音,连头都懒得抬起来,继续专注地握着锟刀雕刻着手中的玉件。
馆长也不用他招呼,自来熟地把手里的一个锦盒放在柜台上,便小心翼翼地拿起手边的一盏茶碗,轻手轻脚地欣赏起来。开什么玩笑!看这釉色、毛口、泪痕,还有这芒口,一看就是晚宋定窑,而且还是少见的黑定,再看这澄清的茶汤中,碗底那清晰可见的叶片花纹,不用再做过多的鉴定,馆长已经确定这是一盏宋定窑黑釉叶纹碗。
双手不禁颤抖了一下,馆长连忙把手中的茶盏放回柜台上。造孽啊!这种品质的古董,就算在珍宝如云的台北故宫博物院,也有资格摆在玻璃柜里让人欣赏。而在哑舍这里,就变成了随便泡茶使用的器具了。虽然本来这茶盏就是喝茶用的,但馆长无论看过多少次也还是适应不了。
馆长又是纠结怕碰坏了又是想要拿在手里摩擦,对着黑定茶盏发了会呆,他才把视线转移到陆子冈那边,一看之下不由更为震惊地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
他这是眼花了吗?陆子冈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的手艺了?难道当真被那个明朝的陆子冈附体了?
看这玉件上的牡丹花雕的,简直连花瓣上的脉络纹理都雕的清清楚楚,甚至连上面的露珠都让人有种泫然欲滴的感觉,再加之所用的玉料是和田玉籽料,羊脂白皙,圆润光泽,连留皮的那点黄色正好落在了牡丹花的花蕊之上,陆子冈此时正在用锟刀雕刻那里。
馆长完完全全看入迷了,也知道不能随意打扰,万一这一刀下去多半点力道,这块巧夺天工的玉件也许就毁了。他眼睁睁看着牡丹花的花蕊一根根地出现在眼前,附近颜色深的地方则被陆子冈巧手地雕成了一只蜜蜂,翅膀薄如蝉翼,好像下一刻就会展翅欲飞。
这个过程中,馆长是连呼吸都怕惊扰陆子冈,一直悄悄地放轻了呼吸声,所以直接导致陆子冈都忘记身边还有个人围观了。当他雕完蜜蜂,在玉件的背面用锟刀刻了一首诗,并且顺手落了个子冈款后,这才抬起头,打算拿起手边的茶盏喝口茶润喉。
手这么一伸就扑了个空,他这才发现哑舍的店里多了个人。陆子冈眼见着那盏黑定叶纹碗放在馆长的面前,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被馆长大叔上上下下摸了个遍。他嫌弃地撇嘴,从柜台里翻出一盏和之前那个差不多大的茶盏,拿起茶壶重新给自己沏了壶茶。
即便面前又多了个宋定窑黑釉鹧鸪斑碗,馆长也没那么激动了。他的神情都有些飘忽,他没看错吧?那么精巧绝伦的雕工!那么正宗的子冈款!若不是他亲眼看着着块玉件的雕成,估计再加上一系列淬醋、褪光、染沁等造假手段之后说不定他都会以为这是块明朝陆子冈的真品…
难不成,这哑舍其实是个造假货的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