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为什么他还在世间游荡呢?明明,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扶苏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躯体,不远处就是他那具已经被刺穿胸膛的尸体。以前都是透过铜镜看模糊不清的自己,这还是头一次以如此的视角去端详自己。
即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而且,是永远也睁不开眼睛的自己。
军帐之内乱糟糟的一片,扶苏站在那里,就像是与世隔绝。
没有人看得到他的存在。
人之将死,七魂先散,三魂再离。
他现在这种情况,是魂魄未散吗?
难道是因为执念太过,才没有遁入轮回?
愤怒渐渐如潮水般从脑海里退却,与之交换的是缭绕于心间的疑惑和牵挂。
扶苏已经可以平心静气地看着王离主持大局,迅速地镇压了小范围的骚乱,并没有如所谓的始皇遗旨般赐蒙恬一死,而是不顾传旨黄门的抗议,仅仅只是软禁了蒙恬将军,王离自己则接管了军权。
不愧是自己侍读看中的人呢。
扶苏心中忽然冒出了这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自己如同计划一般,登基为皇,蒙氏兄弟虽然会如以往得到重用,但实际掌控的应该就是自家侍读和王离了。一文一武,一定会带领着大秦走向辉煌。
可这种臆想的前提是他还活着。
若时间可以倒流该有多好,那样他就不会因为父皇传旨而失了警惕之心,导致被人暗算了。
灵堂很快就搭建了起来,扶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尸体被放进上好的楠木棺椁之中,却没有勇气向前踏进一步。
他闭上双目,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他的父皇,真的已经驾崩了吗?
待他重新睁开双眼时,身边的景色霍然一变。
扶苏环顾四周,发现他居然已经身处在咸阳宫的暖阁之中。几千里在他睁眼间瞬息而过,扶苏在这一刻才真正认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的现实。
平日堆满了书简的暖阁,今日却人身鼎沸,丞相李斯满头大汗,正在竭尽所能地安抚着聒噪的群臣。
扶苏知道假遗诏的事情,李斯肯定在其中充当很重要的角色,但事已至此,早就无法挽回,一时也懒得理会,径自穿过了墙壁,直奔父皇的寝宫。
灵魂状态对于他来说是个很神奇的体验,他身随意动,可以穿墙而过,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的存在。
没有风拂过脸颊的感觉,也没有感受到酷暑的炎热,死去的人仿佛如同剥除了躯体的壳,与此同时也带走了一些本属于活人才会拥有的喜怒哀乐。
扶苏越走越是缓慢,脸上的表情也越发淡然。
父皇的寝宫内外也有许多宫人,正更换着寝宫的摆设和物件,扶苏扫了一眼,没有看到自己想要见的人,便转身离开了。
他在咸阳宫四处游逛着,发现宫人们脸上表情更多的是轻松。始皇以法治国,在宫规上更是严厉。如今始皇驾崩,压在宫人肩上的无形重担就像是卸下去了一样,甚至有些宫人都开始肆意偷懒起来。
但总的来说,除咸阳宫四处挂着的招魂幡外,基本和往昔没有什么区别。自修建咸阳宫的秦孝公以来,这里已经迎来送走了六位秦国君主,就算日月变迁,对它也没有影响。
扶苏最终凌空站在咸阳宫的正上方,低头看着这座绵延起伏的宫殿,在夕阳的映照下慢慢变得血红,再到完全变暗。
直到最后一缕太阳光消失在地平线,整个大地陷入了一片黑暗,而不远处咸阳城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逐渐亮了起来,咸阳宫也点亮了各处的宫灯,一派灯火辉煌。
扶苏感到自己的灵魂之力在缓慢地变得稀薄,知道他滞留人间的时间并不久了。
他放弃了去找寻胡亥的念头,因为他知道凭他现在这样的情况,就算找到了胡亥也做不了什么。
恨意?他觉得父皇若是死后有灵,恐怕会第一个找胡亥算账。
扶苏最后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咸阳宫,毫不留恋地朝高泉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