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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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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跟忆秦娥学戏的孩子中,有一个娃的男孩儿,跟她儿子刘忆一模一样大,连月份都不差。所以她对这个孩子,就特别亲近一些。

娃是秦世家,到他爷爷奶奶这辈,都已经在秦班社里滚打到第三代了。50年代初,他们从私人戏班,被公私合营到营剧团。擅长演大武生的爷爷,曾以“赵子”名三秦。合营后,改行当了教练。奶奶也是“响遏陕甘”的“刀马旦”。曾演过《佘塘关》里的佘赛花,也就是杨家将里佘太君的青年时期。她曾是戏班里响当当的台柱子,一月拿三份包银的红角儿。了省秦,也就慢慢销声匿迹了。到了娃他爸这辈,赶上了“文革”,但他依然被招了剧团。娃她,也是从外县招来的学生。他爸演过《杜鹃山》里的“毒蛇胆”,要归行,算是秦花脸行。她演过《江颂》里的“盼”,属老旦行。他们结婚很晚,生娃那年,他已是高龄产妇了。忆秦娥记得很清楚,在她生刘忆的时候,省秦是还出生过一个男孩儿的,说产妇差点把命都丢了。就是这个娃,六七岁时,他爸就着他压、劈叉、拿顶、下、扳朝天蹬。每每见孩子哭得眼泪汪汪的,可他爸还不依不饶,要用藤条他细得跟花一样的两条。一些人就在背后教娃,让骂他爸是“毒蛇胆”。可骂归骂,他爸依然还是要罚孩子,还是要着孩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娃一年四季,都穿着一改装的练功服,上扎着宽宽的练功带,瘦得,大人一把就能把两瓣全捏完。他见天拿着大顶、劈着双叉、蹲着马步、跑着圆场。迟早都见他清鼻掉多长,也闹不清到底是鼻涕还是眼泪,反正有一个绰号,就“鼻涕”。忆秦娥每每见他爸罚娃,心里都特别难过。她还劝过娃他爸,说娃既然不愿意练功,又何必非要让他再入唱戏这一行呢?他爸说:“我们这样的家庭,还能教出什么样的人物来。你有啥子能耐,让他去升官发财、去找一份光宗耀祖的好工作?你有这样的靠山?有这样的亲戚?有这样的朋友?还是有这样的同学?咱祖祖辈辈都唱了戏,认得的人,也都是唱戏圈子的,你还想啥?如今没人脉,你能啥?他能把戏唱好,也就算是给祖坟头了高香了。可要唱好戏,不练童子功能成?你忆秦娥不就是功底好,才把戏唱到这份上的吗?我和他,就是让‘文革’给耽误了,没练下功,一辈子就只能给人家穿个三四类角,跑个大套啥的。既然让娃入这行,就得给他把底子打好,让他将来吃一碗扎饭。”忆秦娥就再不好说啥了。

娃从六七岁,练到十三四岁,一直都是极不愿的样子。开始他是刮着光葫芦,后来是持着留起了盖耳长发。头发一长,脸就显得更窄了,有时简直窄得仅剩二指宽一溜了。尽管他不愿,但还是把功练得极像那么回事。团上好多演出,有孩子戏时,都要让他上去客串。遇上武打场面,也会把他推出去,一连翻出三四十个“小翻”来,震得全场一愣二愣地掌声雷。有时,要再在字幕上出现一下娃的名字,底下甚至还会轰一下。说明娃,也已是有点声名的“碎(小)人物”了。

其实这孩子跟忆秦娥一起练功,已经是好几年的事了。不过娃除了哭,除了泪、鼻涕,从不跟人说话而已。他总是占着一个黑乎乎的拐角,静静地劈叉,静静地拿顶,静静地扎马步、下、扳朝天蹬。即使跑圆场,也是在她不占用的地方,来回掏空跑着。直到近些时,这孩子的话,才突然多了起来。但并没有引起忆秦娥的注意。她只以为孩子是年龄大了,放得开了,可没想到,孩子是把自己在朝绝路上思考了。

最近,娃他爷突然出面,在给娃排《哪吒闹海》。

娃整天背着一个“乾坤圈”,乘着两个“风火”,在功场练着有些类似冰的“绝技”。但乘“风火”,明显是要比冰难度大多了。有时他还要上岩石,再从一个峭壁,凌空向另一个断崖。危险是十分巨大的。连忆秦娥也看得有点目瞪口呆。可娃一有闪失,或因害怕停下来,他爸就在一旁,拿藤条他那瘦得看不见的和花细。娃都十三四岁的人了,有时觉得脸面过不去,就跟他犟,甚至当面骂他爸是“毒蛇胆”。“毒蛇胆”就“毒蛇胆”,反抗得越凶,他爸压迫得就越强。“绝活”还得练,危险还得一次次去攻克。他爷倒是不打,但也很严厉,老说:“唱戏就是苦差事,吃不得人下苦,就成不了人上人。你忆阿绝对是苦出来的。到了今天,也是快四十的人了,名气这么大,还整天泡在功场压、劈叉的。她不成事谁成事?她不出名谁出名?角儿就是这样练出来的。我的孙子吔,除非向你忆阿好好学,要不就到山西挖煤去。你在学校,也是老考‘两筷子抬个大蛋’的主儿,没有第二条路好走了。”娃他爷说这番话时,把忆秦娥还得很是不好意思。娃本来就怨恨着学戏,她还成娃的“活样板”了,这不给娃心里添堵吗?自己学戏的确苦,但看着别的孩子也这样苦,她心里就很不是滋。为啥偏偏要让娃学戏呢?

有一天,她正练“高跷”,突然摔倒了,娃急忙从拐角跑出来,帮她解“高跷”绳子。还帮她着崴了的脚脖子。娃问她:“忆阿,你为啥还要这样猛练呢,不累吗?”

“累。可排戏需要,不练不行么。”

“人家也都不练,咋就行呢?”

“人家不排《背娃府》,不需要练这些。”

“忆阿,你觉得唱戏有啥好吗?”

这话还把忆秦娥给问住了,她想了想说:“人总得有个吃饭的职业不是。阿当时只能选择这个职业,所以就学戏了。”

“听说你原来做过饭,当过烧火丫头?”

“当过。”忆秦娥知,几乎所有人,都把她的过去放得很大。所以连孩子们,也是知她烧火做饭这个出的。

“做饭多好,为啥要苦苦挣巴着学戏呢?我看去挖煤都比唱戏好。为啥要学唱戏呢?狗的唱戏。狗的‘毒蛇胆’。”

忆秦娥没想到,娃心中是这样痛恨着唱戏,痛恨着他爸的。回头想来,孩子为唱戏,的确是付出了全部童年。即使练到今天这个份上,他也没有看到任何出头之。他说:“忆阿,你都把戏唱得红火成这样,还苦巴巴地挣着、练着、熬着。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活着就是为了练功、为了唱戏、为了出名吗?人家都在打牌、逛街、打游戏机、看电影、看电视,你整天就这样练‘高跷’,练‘卧鱼’,练‘出手’,练‘圆场’,活得有意思吗?”

娃那天的话,的确把她给问住了。她从来就没想过这些事,只是把练功、排戏,当作生活方式,当成过子的一种了。可孩子不能理解这一切,也不能接受这一切。她甚至是给娃,当了很坏的“样板”,而让他爸爸、爷爷,拼着命地要把他朝不归路上推去。

终于,有一天早晨,娃吊死在了练功场的高空吊环上。

娃是这个功场每天来得最早的人。因为团上集合后,他就得退到一边,不能再占功场的地毯、海绵垫子、跳板这些训练设备了。剧团还没有开始招收学员,他还不是省秦的一员。

而每天第二个来功场的,就是忆秦娥。当她推开功场门,看见一个人,长咧咧地吊在工棚的吊环上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娃。可娃的个头没有这么高。但那瘦、瘦,明明又是娃的。并且“乾坤圈”和“风火”,就扔在他的脚下。她立即断定是娃了。她大喊一声“娃”,就扑过去抱住娃的双脚,却怎么也够不着绳索勒着的长脖项。她就跑出工棚去,大喊救人。当来人一起把娃解下来时,孩子已浑冰凉。他的头长长地吊了出来,惨如间小鬼。

娃大概已死一两个小时了。

娃他知这事后,差点服毒自杀了。他爸嗵的一声倒在上,几天都醒不过来。直到这时,大家才知娃他家的困难:无论是当年的“赵子(爷爷)”“佘赛花(奶奶)”,还是后来的“毒蛇胆(爸爸)”“盼()”,子都过得十分拮据恓惶。主要是“佘赛花”“盼”都是病号,把一点家底全掏空了。这下,又殁了家里的唯一希望,辛酸悲痛,自是难以言表了。

随后,团上不仅给了补贴,而且薛团长还发起了为老艺术家义演的倡议。忆秦娥唱了她的拿手好戏《鬼怨》《杀生》。石怀玉也就是在这个场面上的表现,让忆秦娥对他刮目相看了。

据说石怀玉的创作作品从不出售,也绝不送人。哪怕你是什么达官显贵、老总富豪,一律免送,也一律免谈。他平常主要是靠卖一些线描、漫像画,用于糊口。他能做到把你看上一眼,就能画得特征凸显、神形毕肖,令观者无不击掌称快。可这次,他却拿出了一张八尺创作画《太白积雪》(这也是他最得意的作品,曾经反复拿出来给人展示“炫耀”过)。现场拍卖了十二万。并且悉数给了娃他爷他爸。

大胡子石怀玉,也由此在省秦声名大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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