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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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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米兰对茶社演出有看,并且不主张忆秦娥再那样的地方。可宁州来了这么多人,还得靠她在茶社台面。加之省秦演出也少,一年至多十几场戏。她就依然还在茶社唱着。忆秦娥也感到,这里的风气越来越坏。听说有的演员,唱完戏后就被老板领到酒店去了。在一些人眼里,唱茶园戏,甚至已成被老板包养的代名词了。也有人在她跟前出手阔绰,跃跃试,并百般暗示的。但她总是唱完就走,也不跟人多搭讪。待人不冷不热、不卑不亢。无论谁说要用车接送一下,她都会再三婉拒,绝不给人留下“被人接走了”的口。加之老板之间,对“搭红”的事,相互也都盯得,她反倒是有了一种安全感。当然,这种安全感,也是来自她“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香远益清,亭亭净植”。这是一个记者说的。

可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更大的老板,把这一切就彻底打乱了。

这个老板说来并不陌生。

看官可曾记得,当年给忆秦娥排戏的老艺人古存孝后那个小跟班?就是老给古导接大衣、披大衣的那位。想起来没?

那人“四团儿”,姓刘名四团。是古存孝的侄子。

古存孝把刘四团从老家带到宁州,又从宁州带到西京。后来古导在省秦失势,愤然离开时,也是带着这个影子一样的小跟班,从西京城消失的。十几年过去了,这个刘四团的人,突然给杀回来了。不过现在没人敢“四团儿”“四团儿”地乱了。都刘总。还有刘老板、刘爷,也有刘哥的。他住在喜来登大酒店。据说还是总统套房。刘总出门坐的是宾利、凯迪拉克、奔,还有一般人不上名字的怪车。有人说刘总有四五辆豪车。有人说有七八辆。反正不管哪一辆跑在西京的大街上,都是有人要行注目礼的。刘总上下车,也都是有人先开门,并用手搭了遮棚,护了头,他才钻钻出的。刘总也就三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打扮,一概是电视剧《上海滩》里周发的“范儿”。在老西京看来,虽然觉得这人哪里都不对劲,但他哪里又都是一丝不苟地在翻着“发哥”的版。西京城过了“五一”,好多女士早穿了子,男士也有换上短袖的。可刘总、刘哥、刘爷,还是西装革履。并且是要披着一袭黑风衣的。哪怕在人多的地方,用双肩抖落给后的跟班,也是一定要先披出来的。

就这个刘哥,刘爷,昔的刘四团,一回到西京,第一件事就是打听,那个唱秦的忆秦娥在什么?

说起秦,没有人不知忆秦娥的。忆秦娥唱茶社戏的事,自然也是有耳目,很快就回禀给刘哥、刘爷了。有人问他,是不是晚上就来?刘爷的好事还能让过夜了。刘四团一摆手说:“不,咱也到茶社听戏去。”

这天晚上,在刘四团出发前,已有好几个弟兄先去打了前站。并且跟茶社老板商量好,场子全包,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入内。给的价钱,自然也是让老板目瞪口呆了的。谁知刘四团来后,见场子里太冷清,又批评手下人不会办事,说听戏能这等冰锅凉灶?戏园子听戏,就是要场面红火热闹。敲桌子拍板凳都行,绝不能傻娃躺在凉炕上,一个人一凉到底。手下人就急忙打发茶社老板人。听便宜戏的人倒是不缺。很快,场子就又挤得满满当当了。手下人希望能把刘爷突出一下,朝前排主桌上放。可今晚的刘爷,有些一反常态,偏要十分低调地坐在中间靠后的位置。并且戴上了墨镜,说让把主桌空着。大家也就只能他的旨意行事了。

戏还是先有“垫碗子”的。这些人刘四团都认得,但已经没有任何人能认得刘总、刘爷了。无论胡三元,还是胡彩香,还是其他宁州的演员、乐手,当初在那个小县城,几乎都是没怎么正眼瞅过他的。偶尔瞅一眼,也是在嘲笑他给古存孝披大衣、接大衣的作,除此再无任何瓜葛。因为他从来就没属于过剧团。他就是古存孝的侄子、古存孝的私人跟班,吃的喝的,都是古存孝管。他没拿过剧团一分钱,因此,也从来没人觉得他是剧团人。让刘四团感到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尽管他在今晚这个场面,无论坐在哪里,都是显眼突出的。并且也见他们不断地朝他这儿看,可看的只是一个大老板的派头。也听人叽咕说:还真有点周发的势呢。但这势,是咋都跟那个刘四团联系不起来的。

忆秦娥是在演出接近尾声的时候才出现的。

就在忆秦娥出现的一刹那间,刘四团几乎是有些失态地张开了。而这张过去跟在古导背后,老是微张着的不知所以的,近几年通过学习周发的表,是彻底改变了的。他常常把牙关起来,做一种深沉、毅、果敢、冷酷状。可今晚,在见了忆秦娥后,还是再次张开了十好几年前的那种形。

他跟随古存孝到宁州,初次见忆秦娥——那时还易青娥时,也没觉得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基本印象是:人黑瘦黑瘦的。脸只有巴掌大。平常没话。一说话老捂,多少冒着点傻气。特别能吃苦,见天练功服都能拧出来。仅此而已。他听他伯古存孝常常当人面夸易青娥说:“别看一班四五十个学生,不好将来就只能出易青娥一个好演员。都吃不下苦么。唱戏这行,那就是在苦里泡大的。没有一好‘活儿’,再演都是二三演员。一的人物,一唱地山摇的红角儿,那都是苦出来的。易青娥这娃要不是被人去烧火做饭,憋着一子劲儿,恐怕也练不出这样一副好手呢。”再后来,易青娥在四个老艺人的鼓捣中,就一点点“蛹化蝶”“鱼化”了。几本大戏演下来,不知咋的,她眉眼也长开了。脯也高了。俏也细柳了。扁平的臀部也翘起来了。迟早健康得有些像女排里那些腾空而起的扣球手。尤其是她把头式再一变,就突然都说她像奥黛丽·赫本了。他就跟他伯悄悄暗示说:“伯,侄儿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娘说了,让我跟着你,连媳妇也是要让伯伯心的。”“没有合适的么。那你看上谁了?”伯问。他里磨叽了半天,到底还是说出来了:“你看易青娥能成不?”他伯古存孝把他看了半天说:“娃呀,这岂是你能的菜呀?”“咋了吗?没你给她排戏,她不还是个烧火做饭的。你出面说,她还敢不答应?”他伯说:“伯还真格没看出,你的心还不小哩。易青娥要是还烧火做饭着,提这亲,可能是巴连不得的事。可易青娥现在是宁州的台柱子!在整个北山地区都撂得这么红,岂是你敢乱踅的人?人就是这,没活出息,咋作都行。一旦活出人样了,连胡子眉的修,都是大有讲究的。何况择婿招人哩。你没看看,团上的封潇潇,还有那一大群小伙子,都跟狼一样在夜惦记着,易青娥给谁好脸了?这菜,伯就是给你到碗里,吃了也是你克化不了。迟早要做祸的。你没看看,来提亲的,行署专员家的都有,你算是哪门皇亲戚、公子贵胄?再别胡思乱想了,你的婚事伯在心着呢。有合适的,伯就给你张罗了。”自那时起,他的内心深,就被易青娥折磨得够呛。再后来,他跟随他伯到了省秦。只说是远离了易青娥,能慢慢疗好这伤疤呢,谁知时间不长,他伯又撺掇着把易青娥调来了。这一调来,又让他产生出许多幻想来。可时间不长,他就发现北山地区副专员的儿子刘红兵,果然是糖一样,把忆秦娥给彻底黏糊上了。他几次都想在暗,给刘红兵撂几个黑砖,可掂起砖头闪了闪,终是没那个胆量。再后来,他伯在省秦排戏失势,加之两个伯娘也闹得欢腾,实在待不下去了,就又带着他到甘肃陇南、天、平凉、定西一带,做艺人去了。从此他再没见过忆秦娥本人。但忆秦娥步步蹿红的消息,却是不断地传到他耳朵里。忆秦娥演的戏,也在甘肃的电视上常有播放。十几年过去了,他对忆秦娥的那份心结,仍然是解不开、驱不散。这次回西京,就完全是为了了这场心结而来的。

忆秦娥的出现,惊了全场所有观众,也更惊艳了刘四团。没有想到,忆秦娥已经是这样充满了气场的大明星。其实她并没有张扬,来时甚至还低着头。因为舞台上,胡彩香还正唱着《卖酒》。即使是这样低调的出场,还是如一闪电一样,立即让全场沸腾起来。并且迅速淹没掉了胡彩香的演唱。

刘四团清楚地知,忆秦娥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但整个形象,还是保持着他当初离开西京时的那青气息。只是更老练、沉稳、自信、怡然自得了而已。他在急切等待着忆秦娥登台演唱。他的心鼓,已经敲得比黑脸胡三元手下的鼓点,更急切、更有力,也更似珠落玉盘般地错杂乱弹了。

忆秦娥终于上场了。

忆秦娥开口唱的第一板戏,是《断桥》里的“西湖山还依旧”。

因为长期跟着他伯古存孝的原因,刘四团对秦一直保持着天然的接触兴趣。尤其是对忆秦娥的那份暗,更是让他始终关注着秦演艺界的各种态。无论跟古存孝,还是跟着他的煤老板,还是自己摇一变成为煤老板,他都在行歌、行音乐之余,保持着跟秦时有时无的联系。终于,他觉得自己是可以有资本,来西京会一会忆秦娥的时候了。他是带着向往,带着,带着团队来的。名义上是想在西京投资,要谈一些挖煤以外的生意。但一切的一切,还都是为忆秦娥才展开行的。煤这东西,见一个头,就能给他挖出上百万的银子来。做其他生意,也就是图新鲜,赶风,混心焦了。成了成,不成打了漂,也就是图看那串花了。

无论怎么说,他到底不是秦的行家。忆秦娥唱得怎么样,他还是要竖起耳朵听别人的评价。其实不听也罢,光看着那张让他心了十几年的漂亮脸蛋,就已足够足够了。让他感到震惊的是,在灯光下,这张脸,的确是比十几年前更加棱角分明,韵十足了。他觉得这次行,是真的决策正确、行果断、意义重大了。他不免感到一阵兴奋。

忆秦娥第一板戏快唱完了。

跟班走到他跟前,问怎么赏。他们在别的地方,是也茶社听过戏的。大西北秦茶社的规矩都一样。刘四团举起了一指头。跟班还问了一句:“是不是一万一万地加?”他说:“我说的办。”跟班回答:“好嘞。”

就在忆秦娥唱到“手扶青妹向桥头”时,拖还未收住,掌声已爆响起来。只听报账的,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地喊:

“刘老板,搭红,一万条——!”

顿时,全场观众呼地站起来,都要看看这个刘老板是谁。一万条就是十万元哪!这在西京茶社里,还是没有听过的搭红数字。当确证,这是事实时,茶社的顶棚都快让欢呼声掀翻了。

接着,忆秦娥开始了第二板唱,是《狐仙劫》里的“救姐”。当唱到快结束时,跟班又过来悄声问数字,刘四团给了两指头。其实这时,观众听戏的兴趣已经不大了,都在看着刘老板的反应。当他轻轻伸出两指头的时候,立即就引起了共鸣,他听见边人都在议论:

“天哪,要上二十万了。”

“今晚这戏好看了。”

“来了真神了。”

接着,报账的人,就比先前更十倍地报出:

“刘,刘老板,再,再搭红,两万条——!”

大家已经不知该怎么表达这种惊奇、诡异、兴奋与冲了。许多人脆把巴掌已发不出的声响,全都转移到桌子、凳子与茶壶、茶碗上了。连茶社老板都地跑上去,抢过报账人的话筒喊:

“诸位诸位,诸位女士先生,哥们儿弟兄,还有姐们、妹们:今晚茶社是遇见贵人、遇见高人、遇见真人了!感谢刘老板屈尊枉驾,让我们蓬荜生辉、大开眼界了!我宣布:所有酒一律免单!请各位陪着吉星高照的刘老板,玩个高兴,玩个痛快!”

就在这时,大家突然发现忆秦娥已经下场了。并且乐队上的几个人,都在惊慌失措地朝她下去的方向看着。好像有人还在阻拦。放在平常,有老板搭红,演员是要说一串感谢话的。如果搭得多,感谢话的分量也得加长加重。可今晚,忆秦娥在第一板戏唱完后,面对十万块钱的搭红,竟有点不知所措。她又一言未发地唱了第二板。当第二板戏唱完,搭红竟然又翻了倍时,有那观察细致的观众就发现,忆秦娥是脸极其难看地下场了。这种况过去也是有的。兴许是老板舍得掏钱,演员需要更充分的准备,下去喝喝,汗,跟乐队商量一下,再唱什么最来劲。可今晚好像不是这样,忆秦娥下去后,是不停地有人在朝回拉。大家就觉得更有好戏看了。终于,忆秦娥还是被茶社老板再次请上台了,并且他还补了几句话:“忆秦娥老师非常感谢刘老板,觉得搭红是不是有点多。可我要代表秦观众说句心里话,咱忆老师的艺术平,就是一晚上拿一百万,也是值当的。(掌声再起)这不是我说的,而是一个华侨说的。她说忆秦娥的秦艺术,在她心中,价值就是一晚上一百万的含金量。(掌声、欢呼声更甚)”

忆秦娥急忙拿过话筒说:“经当不起,真的经当不起。以后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要再说,我就真的不好意思来了。我就是个普普通通唱秦戏的演员。一晚上拿到我觉得适合的报酬,能养家糊口,就心满意足了。多的真的是经当不起,给了我也不能拿的。谢谢这位好心的老板!戏朋友们,下面,我给大家演唱《游西湖》里《鬼怨》那段唱:‘屈死的冤满’。”

在忆秦娥演唱这板大唱段时,刘四团一直在思考着怎么搭红的问题,到底搭多少合适?其实茶社老板如果没有那句话,最后一板戏的红,他就是要搭到一百万的。今晚他豪车的后备厢里,提着几百万现金呢。他是想一步步把级升到一百万的。可没想到,茶社老板提前给他把气放了。放了就放了,看忆秦娥的样子,如果这板戏上到三十万,也许就不再唱了。她到底是什么心思,他还没有明白,很可能觉得这是一场儿戏吧。几十万几十万地上,还反倒没有几百块、几千块上得实在。在茶社这地方,趁锅里热,胡乱喊搭红,最后当了混世魔王、滚刀,而一拍走人的,也大有人在。为了让她相信这是真的,不如一步到位,直接把一百万端出来。以他这几年的经验,把钱上到这个数,已经是没有不心、不光、不举起双手、不伸出白旗、不缴械投降、不背叛出卖、不父子反目、不颠倒黑白、不里应外合、不陷害荼毒、不杀人灭口的了。今晚似乎也没有必要再把戏朝下唱了,加快节奏恐怕是必要的。

当忆秦娥把这板大悲剧唱到快完的时候,他起,用肩膀接住了跟班即时披上的黑风衣。他朝一直给他空着的主桌走了过去。

就在他落座的时候,突然又给了跟班一个手势,那是一个挥手的作,意思是让把什么东西拿上来。

另一个跟班就提着一个密码箱来了。

所有人的眼睛,就都盯到这个密码箱上了。

在阵阵中,忆秦娥唱完了戏的最后两句:

一缕无依傍,

星月惨淡风凉……

当忆秦娥还深陷在悲剧的巨大痛苦中不能自拔时,报账的已经喊出:

“一百万!刘老板,拿出了现金,一百万!一百万哪!明天该是轰西京的大新闻了……”

奇怪的是,观众被这惊天搭红,震得全都傻愣在了座位上。

茶社在那一瞬间,甚至静得掉下一针来,都能听到当啷一声响。

这时,有一个人走到刘老板跟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四团儿,是不是刘四团?在宁州,跟着那个姓古的老艺人,前后接大衣、披大衣的那个小伙子。是不是?我是胡彩香的老汉,张光荣,记得不?”

刘四团隐隐糊糊记得,这就是扛着一米多长管钳,老要打胡三元的那个家伙。

到底还是有人把他认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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