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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所属书籍: 心居

施源家是老式里弄房子。晒台上搭房子,前后楼再搭三层阁。他家住底楼亭子间。正对着前客堂,再下去是灶披间(厨房)、晒台。改造过,但还是煤卫共用。房间统共不过三十多平方米,隔成两块。他住里面,父母在外面。地方虽小,竟是不乱。物品倒也摆放整齐。空间再逼仄,一只书架也是要的。全套大英百科全书便占了一半地方。早年的钢琴也还在,拿布罩了,上面摆个鱼缸,养一些热带鱼。旁边一尊水晶花瓶,插几束淡紫色康乃馨。居然还有块角落腾出来,放一架踏步机。他母亲说,上海空气不好,不能时常出去散步,跑步机又占地方,这样小巧的踏步机刚刚好,锻炼身体,也不伤关节。

她几乎没见过他父母。当年他们每次回沪,都是来去匆匆。他父母生得高高瘦瘦,五官清癯,倒不显老。笑容礼貌而亲切,称呼她“顾小姐”,而不是“小顾”。问她“喝什么茶”,床底下翻出整套茶具,洗净,开水烫了。茶是好茶,紫砂壶里夹一小撮出来,再盖紧,放回原处。平常应不常喝,专为待客的。在餐桌上摆开。温具、置茶、泡茶、倒茶,一应步骤都是极专业的。他父亲手指纤长,翻转间行云流水,很是漂亮。房间不见阳光,头顶一盏白炽灯照着,映得各人脸上都有些苍色。

“欢迎常来做客。”离开时,他父母送到门口。又坚持让她带了一瓶自制的杨梅酒回去,“我们每年都做这个。对肠胃好。吃吃白相相。”

其实她没想这么快去他家。是施源坚持。“不吃饭,就坐坐,随便聊会儿。”她明白他的意思。把一切早些摊开,由她定夺。对她公平,他也坦然。人生许多问题都是虚虚实实。爱情是虚的,婚姻是实的。虽说眼下谈婚姻还为时过早,但作为男人,这层意思是少不了的。不该让女方被动。愈是处境落于下风,愈是要早说。知情权是基础。他每月赚多少,住在哪里,父母如何。这些是硬指标。脾气性格那些,倒是后面的事了。

她问他:“你叔叔婶婶呢?”

他停顿一下,“我奶奶去世后没两年,他们去了南非,开饭店。打算在那边赚够钱,再回上海买房子。我叔叔是很果断的一个人,敢冒险,也吃得了苦。不像我爸,新疆待那么多年,回来照样连个青菜也炒不好。”

她“哦”的一声。从他的语气中,猜想后面的内容应该很压抑。果然,他说下去:

“他们2009年回的国。一共赚了三百多万。照我叔叔婶婶的想法,这笔钱除了买房,应该还足够他们养老。可回到上海,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普陀区买套两室一厅,就花去两百万。剩下一百来万,吃吃喝喝好像是够了,可说到养老,放在上海,真是不敢想的。何况我堂弟也快到结婚年纪了,有的是用钱的地方。我叔叔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出国,贷款买房,把积蓄统统拿来付头期,别说三百万,就是六百万也有了。他为这事一直耿耿于怀,加上那几年在南非受了苦,身体越来越差。2011年查出肝癌,第二年就没了。”

“上海的房子——”顾清俞停了停,想说“让人看不懂”,又觉得这话太轻描淡写。人家都涉及生死了,又是长辈。好像不该随便评述。施源叔叔她是有印象的,长相与姑父高畅有几分相似,美男子,也多才多艺,那时拿一把吉他,唱张行的《迟到》,“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哦,她比你先到——”整条弄堂孩子们人生中的第一首流行歌曲,便是借此而来。他叫顾清俞“阿俞”,带一点苏州口音。施源奶奶便是苏州人,喜欢听评弹。每次去他家,收音机里多半在放评弹。童年回忆像春日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落地会生根,印迹也许不深,却是另一种意味。偶尔触到某个点,一连串地忆起,犹如雨水在地上掀起一圈圈涟漪。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瞥见他神情黯然,一会儿恢复了,摇头:“——不提了,都过去了。”

她说她有个同事,“做行政的,南京人,比我大两岁,复旦高才生。他父母老早便催他在上海买房,他一直拖着,从几千块一平方米拖到上万块,又拖到几万。就是下不了决心。几年前闸北有个新开盘,不是大静安嘛,讲起来也是市中心。好不容易想通了,房子看好,定金也交了,谁晓得连着几天晚上睡不着觉。他跟我讲,不行啊,整晚都在做梦,合不上眼,心跳得要蹦出来似的,眼前就是一张张钞票在飞。血压升到180。这样下去非出人命不可。最后他宁可损失定金,也坚决不买。到现在还是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存款倒是有两百多万。讲起来也不少了,可放在房子上,又够做什么呢?那套闸北的楼盘,当时是四万一个平方米,现在都直逼十万了。那时候不买,现在就算想买也买不动了。这种例子太多太多。道理谁都懂,要果断,要抓住机会。可买房子到底不是买小菜,一出一进就是全部家当。我爸当年要不是被我逼着,户口本存折统统掏出来,押过去把钱付了,也下不了决心。”

顾清俞平常不是话多的人。说这些,是想安慰施源。也是表态。一是不看重,二是世道如此,也难怪。不敢说得太深,诸如“我不在乎”“没关系”那种,太直接,反令他别扭。去他家时,她差点被门槛绊一跤,不等他扶,忙不迭站稳了。对尘螨过敏,进门便连打喷嚏,抢在前头说不该穿裙子,怕是感冒了。她猜他应该看在眼里。怎么办呢,说多说少,或者不说,情况都是那样。那瞬她竟想,干脆马上结婚算了。不管真的假的,先结婚再说。是她的诚意。她被自己这个念头惹得都有些想笑了。心头泛起一丝甜意。再怎样,她毕竟是寻到他了。就算天塌下来也无所谓,她寻到他,此生无憾了。

顾磊给她打电话:“阿姐,你快点回来。”

她以为出了什么事——其实也没有。顾士宏上午挨家挨户去送投票单,关于万紫园停车收费的事。小区车位少,早些年一直是五元畅停,后来旁边建了两幢写字楼,那些上班族贪便宜,把车停进小区,倒弄得业主没地方停车。怨声载道。业委会针对这事开过几次会,重新调整了停车收费标准。业主还是按月算,每月150元。外来车辆一小时10元,一天50元封顶。还规定了业主有多辆私家车的,第二辆300元,第三辆便按外来车辆标准收费。大多数业主都是赞成的,但总免不了有人反对。那些家里有好几辆车的,或是做生意的,担心客人舍不得停车费,便不再上门,挡了财路。俱是一百个不乐意。通常也只在群里发发牢骚,倒不见得真会如何。偏偏就有人喜欢搞事。二期开足浴店的史老板,温州人,专挑投票这日,调了八辆车过来,分别堵住小区东南西北四个门,让大家进出不得。顾士宏是业委会主任,听了匆匆赶过去,找史老板理论。算起来都是街坊邻居,平常关系不错,洗脚卡也被他哄着买过几张。原想着这人不过是虚张声势,闹一闹便罢了。谁知他竟是死活不让,龌龊话一句接着一句。小区交通顿时陷入瘫痪。最后打110叫来警察,才把人带走。车子挪开。

“侬就是只狗,帮着物业赚我们老百姓钞票的狗。哈巴狗!”

最让顾士宏郁闷的,便是这句。史老板当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扔过来。遇到不明真相的,看他的眼神便掺些暧昧。起哄的也有。人数虽不多,凑在一起也颇具杀伤力。

物业是今年新换的。原先那个是老牌公司,中规中矩得过了头,其实是不作为。被炒了。一人一票选了现在这个。新公司就位,百废待兴,各种历史遗留问题,一桩桩排着队。安保、停车、会所、绿化、外墙整修、儿童乐园……也是应了“不做不错,多做多错”那句老话,索性不动倒也罢了,真要放开手脚去做,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现在又不像过去,信息公开,宣泄渠道又多,谁不满意了都可以在群里吼上几句。动不动就嚷着“不缴物业费”。垃圾满了、门铃坏了、隔壁人家说话大声、对面饭店油烟味飘进来、花谢了、草枯了,都可以作为拖欠物业费的理由。每当物业颁布新通知,不论内容,后面总是一片叫骂声。顾士宏做了十几年业委会主任,近来竟是觉得事情愈来愈难做。吃力不讨好也就算了,关键是窝塞,说出来一把辛酸泪。

顾磊劝父亲:“所以说呀,这种差事有什么好当的。没钱,还伤精神。”

“讲得轻松。人人都不做,这么大的楼盘,几百户人家,谁来管?”

“对,万紫园没你在,房价马上跌一半。”顾磊冲了父亲一句。也是担心。下午顾士宏回家时,脸色一塌糊涂。还以为他哪里不舒服。问他也不理,只是闷声看电视。顾磊这才把姐姐叫回来。“老头子伤了心了。”又道,“伤了身,我还有办法,伤了心,只有阿姐你出马了。”电话最后不忘加上一句,“——阿姐你是不是真的要结婚?”

“干吗?”

“展翔今天亲自到楼下讨债来了。恶声恶气,还跟三千金爸爸打了起来。心情不大好。”

顾清俞“哦”的一声,“年关快到了。逼债的和欠债的,都不好过。”

“阿姐你也是欠债的。欠了他的情债。”今天这小子似乎有点兴奋,话不少。昨天去下游公司咨询,正事没办,王经理已凑上来表功了,“业绩考评,顾磊排在前面,年终奖也比人家多——”她一脸公事公办,“你不要因为他是我弟弟,就故意搞特殊化,要一视同仁。”王经理忙不迭说“不会不会”。她又提起上次嘉兴送货的事,“生活多做些不要紧,最好少去外地。你也晓得,他身体不好。”王经理顿时张口结舌,保证“以后绝对不会”。

“拿了多少?”顾清俞问弟弟。

电话那头傻笑两声。“反正比去年多。”

“请客。”

“再多也没有阿姐你多。我这点小钞票,只好请你去吃肯德基麦当劳。”

“那也行。”

晚饭是在顾清俞家吃的。买了几个熟食,炖个汤,再炒两个蔬菜。顾清俞平常不大下厨,但真要弄起来,也是像模像样。冯晓琴要帮忙,被她推出去:“到我这里,你们都是客人。坐着就行。”冯晓琴便削水果,榨果汁。冰箱里有现成的牛油果和梨。不放糖,单加牛奶,榨了,口感不错。顾清俞开瓶红酒,问父亲:“来一点?”

“没啥开心的事。”顾士宏瓮声瓮气。

“儿女双全、身体健康、衣食无忧。这还不开心?”

“都被人家骂成狗了。”

顾清俞笑了一下。直奔主题,解决起来就容易许多。“——业委会主任是什么?讲得好听点,是大管家,讲得不好听,就是受气包,而且还是两头受气。物业催,业主骂。爸你也不是第一天做了,该有心理准备。社会越进步,不同声音就越多,正常现象。也就是您,威信能力摆在那里,顶多被人骂两句,换了别人,家里玻璃窗都不晓得被砸过几回了,人身安全都没保障。爸你要是实在气不过,明天我雇人到足浴店,木桶里放几只死蟑螂,毛巾上拿香烟烫几个洞,挂到网上。看别人怎么骂他。关门大吉都有可能。”

“你被那个姓展的带坏了。”顾士宏朝女儿摇头。

晚餐气氛总体不错。女儿烧的菜,顾士宏平常也难得吃到。便觉得额外地香。讲起来聚餐每周都有,但算上兄弟姊妹,那是一大家子。眼下才真真是嫡亲的,浓缩的精华。老娘、儿子、女儿、儿媳、孙子。一张六人桌便够了。小而温馨。女儿到底是女儿,平时不让人省心的是她,现在一本正经开解自己的,也是她。厨艺到底是不过关,16岁时一碗蛋炒饭已经炒得油光澄亮,整整二十年竟是毫无长进。霜打过的矮脚青菜,应该是怎么炒都好吃,也难为她小人家做成那样,不脆不糯,一言难尽的口感。腌笃鲜里的咸肉改成火腿,本来也没啥,问题在于火腿外的皮没斩去,整个汤都油浸浸的,还腥气。愈是荤汤,汤头愈是要清爽,何况又是现在,肚子里都不缺油水。喝了两口便停下,“放在三年自然灾,是好东西——”顾清俞撇嘴,“爸爸吃口也刁了。”顾士宏摇头,“被你弟媳养刁了。”冯晓琴听了笑,“阿姐天赋比我好,就是平常烧得少,生疏了。”顾清俞转向顾老太,撒娇的口气:“奶奶,小菜味道好吗?”顾老太眯着眼,竖起一只大拇指,“灵光!”

万紫园对面的地铁站,原先是两条线。马上又要建成一条新线路,半年后通车。“有好,也有不好,”顾士宏道,“三线贯通,方便是方便的。但人一多,鱼龙混杂,治安就成问题。刷卡进出,都讲了好几年了,准备春节后试运行。现在先统计各户信息。每户三张卡,到时候认卡不认人,看吧,有的热闹了。你让那些阿姨妈妈买小菜随身带张卡,她们会睬你才怪。到时候机器倒是装好了,纯粹多个摆设,保安旁边瓜子剥剥,手机白相相,就算肩上扛着冲锋枪也照样让你进去。”

房子的事,顾清俞原先也不懂。但好歹买过两套,跟中介打交道,多少听了些意思。总体而言,万紫园属于定位尴尬的楼盘,地段不差,早期配置也过得去,但物业设施没跟上,差了口气,豪宅不用提了,一线小区也挤不进,普通二手房又心有不甘,半吊子。市政配套也跟开玩笑似的,先说要建个浦东地区最大的公园,一会儿又说磁悬浮延伸段要经过这里,一期二期统统拆光,隔几天又说要建成使馆区,全上海的大使馆都搬过来,旁边还有图书馆,文化气息一流,没几天,又说准备建个大型公交枢纽站,几十条线路汇集——传言好好坏坏,房价也随之忽高忽低,跟股票差不多,一会儿全是抛盘,一会儿又全是买盘。成交总体不多,但因为盘子大,绝对数目在那里,中介也是惬惬意意。涨幅相比板块而言,属于温暾水。年中那样的行情,也只涨了两三个点。忒稳。

杨梅酒放在酒柜里。顾磊见了,奇道:“阿姐,你还喝这个?”

“人家送的。”顾清俞把酒打开,“要不要喝一点?”

顾士宏把杯子递过来:“倒是很久没喝这个了。以前拉肚子,挑粒杨梅出来,一吃就好。”

顾清俞猜想父亲应该还有话没说尽。被人骂倒不见得是全部。天底下最麻烦的事,便是跟人打交道。几百户人家,也是个小小社会。父亲又是那样的性格,别人的麻烦,统统看作自己的麻烦。所以才适合坐那个位子。真正是容易操心的人。顾清俞倒不像弟弟,隔三岔五就劝父亲收山。没用,治标不治本。既然劝不动,索性顺着他,让他开心些。其实也是老来的消遣,多个寄托。都说房价到头了,可一直不停,这波行情更是来势汹汹,创了纪录。有人搬进,有人搬出,小区里尽是中介和看房的人,装修队扛着家什进进出出。住了二十来年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少一张面孔都能察觉到。上了年纪容易感伤,总觉得走一个便少一个,无论人还是物,都是一去不回头。说不出的黯然的感觉。况且又临近过年,愈发辨出里头的萧条。这层意思,顾磊未必知道,顾清俞却能猜着几分。性子上,她随父亲,有些伤春悲秋,好在学的是理科,还不明显。顾士宏却是语文老师,吃的就是这碗饭。她母亲生前倒是大大咧咧的个性。据说顾士宏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带大两个孩子,非得小心到极点不可,功夫加倍地做,到后来反比女人更纤细入微。

吃过饭,顾磊一家三口去看电影,先走了。顾清俞送父亲和奶奶回去。没有风,倒不怎么冷。空气也清冽。一手挽住一个,三人并排,缓缓地走。通常这种时候,老人家就会感慨,日子好过啊,吃喝不愁,还住这样的房子。放在以前真是想也不敢想的。顾清俞的爷爷四十多岁就没了,活着时连肉也不曾敞开吃过。扫墓时那张照片年轻得甚至有几分稚气,就是瘦,愁眉苦脸的瘦。顾士宏长得像父亲,眉眼更俊朗些。顾老太是单眼皮,三个子女中唯独顾士莲像她,都说女儿要眼睛大才好看,儿子单眼皮倒不妨事。偏偏反了。顾老太的幸福感,在这样的夜晚,与孙女、儿子手拉手的环绕中,无限地放大了。也是因为有比较。最常提的例子,便是12号里的一对老夫妇,姓张,八十来岁,无儿无女。两年前房子抵给银行,上海试行“以房养老”的第一批。倒也潇洒,雇个钟点工,家务事不操心,这把年纪还跟新婚似的,高兴起来勾肩搭背,不高兴拔开嗓子就骂,内容也跟小年轻差不多,老头多看了年轻女人一眼,或是老太跳广场舞穿得清凉了些,也不论时间地点,立刻便吵个昏天黑地。中气也足。小区出了名的。谁家夫妻口角,到头来总拿这两人自嘲,“那样都能白头到老,我们看来问题也不大——”。顾老太与他们是“拳友”。圈子里一众老人,缺牙豁嘴,说来说去都是儿子孙子,只当这两人必定听不下去,谁知他们竟是毫不在意。老头平常喜欢画画,不拘山水人物,粗粗地裱起来,送给邻里。老太有一阵做微商,卖内衣,朋友圈里发的尽是胸罩三角裤。那些保守的老人,私底下都有些鄙夷,觉得不是正经路道。现在社会上一些丁克的小夫妻,又有几个是好好过日子的,何况还要往后退几十年,那个年代,不养孩子不做家务,只晓得白相,简直不可思议。便与他们保持距离。唯独这两人不觉,依旧我行我素,日子倒也过得风生水起。

“没小孩,到底不像的。”顾老太总是这句。满满当当的四世同堂的优越感。

“没结婚,更加不像。就别提小孩了。”顾士宏接着话头。故意朝顾清俞看。

“囡囡是忒优秀,”顾老太道,“女人忒优秀,男人就不敢轧过来。”

“居里夫人也嫁出去了,”顾士宏没好气,“你问她自己,是这个原因吗?”

“忒差劲,人家也不敢轧过来。”顾清俞笑。

回去时,经过展翔家楼下,想起顾磊说的“跟三千金父亲打起来”,竟有些好笑,认识他这些年,嘴上耍狠斗酷听得多了,还未见过他真正动手。也不知当时是怎样的状况。又摇头,这男人四十岁了,越活越回去了。正要离开,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喂?”

“晚饭吃了?”是展翔。

“吃了。”

“会出来散步吗?经过我家,就上来坐坐。”

“不了,今天有点累。准备睡觉了。”

他“哦”的一声:“——那我现在看到的那个,是鬼吗?”

她抬起头,他家阳台没开灯,暗着,隐约有个人影站在那里。电话沉默片刻。两人一高一下,一明一暗地对峙。“开门。”她道,挂了手机。

他感冒了,戴着口罩。问她:“茶还是咖啡?”她道:“白开水就行。”电视机开着,在放一档选秀节目,人声嘈杂。他把电视关了,递给她水。自己拿个马克杯手里捂着。“蜂蜜金橘茶。我妈做的,说对感冒好。”她道:“那也要看是风热还是风寒,吃错药不行。”他道:“吃对吃错都是一礼拜。感冒就这样。”她闻到烟味,“感冒还抽烟?不要命了?”他过去打开窗,又把空气净化器也打开,“——狗鼻子。就抽了一根。”

他说下午八辆车挡门的事,照片都传到网上去了。她表示已经看过,“三辆奥迪,两辆宝马,两辆奔驰,还有一辆劳斯莱斯。八车挡门,全上海都传遍了。这史老板也不简单,一下子弄来这么多车。”

“劳斯莱斯是我的。”他道。

顾清俞怔了一下。“呵,跟我爸过不去。”

“跟谁过不去,也不敢跟你爸过不去。”他道,“史老板前天问我借的。也没说借来干吗。早知道是用来堵门,死也不会睬他。车牌号都上网了。”

“出名了。”她笑了一下。

展翔跟史老板关系不错,麻将搭子,再加上一点点生意关系。足浴店,展翔也注过资,其实是早几年史老板问他借的,后来半是赖账半是示好,劝他这钱别动了,“放在股市倒未必保险,我们这么大的小区,做脚只我一家,老客户带新客户,营业额一年年翻上去。有钱大家赚,算你一个。”展翔为人爽气,再说也不等这点钱急用,便答应了。史老板倒不食言,每年总有一笔分红,算下来比银行理财还低。有点吃大户的意思。展翔也不计较,一笑了之。史胖子麻将素质差,瘾却极大,隔两天来一副,稍微使点劲,都在里面了。这阵子,史老板又开始缠他。还是钞票。论头脑活络,展翔不及姓史的。房子上赚钱,那是扑性,谈不上巧劲。史老板的思路是与时俱进的,发散性思维。他给展翔洗脑,“互联网+”那种,最时髦,也好赚钱,但是有文化的年轻人弄的,他们不行,两头不沾边。洗脚店也是夕阳产业,讲起来条件好了,做脚的人越来越多,但可复制性太强,弄个门面,请几个师傅,便成了。饭店那种,风险也大的,竞争又激烈。史老板讲一圈,告诉展翔:“我有个朋友,开小型财务公司,去年这时候借出去3000万,现在到手4500万。”展翔懂了,“哦,放高利贷。”“谈不上高利贷,利滚利那种才是,一年翻几只筋斗。我们这叫江湖救急,打擦边球。”史老板解释,“现在最缺的是啥,就是现金流。别的不提,光我们小区,又有多少人在做生意?线上的线下的,人人想赚钱,就是没资金。为啥最近房价停滞不涨了?就是因为政府把首付比例提上去了,没钱还买个屁啊?首付贷也停了,房贷利率管得紧紧的,银行再想做业绩,也不敢搞名堂。这种时候,谁有现金,谁就是码子。朋友,听我一句劝,卖掉两套房子,一年三成利润,分分钟的事。”

“你怎么说?”顾清俞问展翔。

“要黑社会背景的,不是人人都能做。我这种老实孩子,还是太平点好。”

顾清俞嘿的一声,“史老板挑你发财。你不接翎子。”

他停顿一下,“你要是有朋友想调头寸,我免息借给他。男的女的,做生意或是做股票,都可以。”说完朝她看。有些暧昧的语气。她懂他的意思。施源几年前问人借了120万,至今还套在股市里,进出不得。那天电话里他把施源的情况一桩桩报出来,唯独这桩只起了个头,她便岔开话题,不让他说下去。她要为那男人留颜面。他便也不再提。此刻不知怎的,竟又有些摒不牢。心痒痒,想触那男人的霉头。也怕她真恼,只稍提了提,又给她续水。“天气干燥,多喝点水。”

她看向他那杯蜂蜜金橘茶,捧了半日,竟是未喝。

“口罩摘了吧,喝水不方便。”

“怕传染给你。”

“淤青还会传染吗?”她诧异,“倒是没听说过。”

展翔心里叹口气。她果然还是恼了,才这样不留情面。口罩是遮羞布,遮住嘴角老大一块淤青。竟被她看出来。讨债的被欠债的打,闻所未闻,还丢人。“你就不能让我们一家五口好好过个年吗?”下午,那男人怀里抱着老三,旁边是阿大和阿二,说得可怜巴巴。楼上楼下经过的人,看他的目光都有些不同。仿佛他真成了黄世仁。那瞬,他忍不住有些火起。倒不单为那几万块钱,而是莫名地心塞。也不只对这人。史老板同他说那番话,小区里的杂事,阿姨妈妈鸡鸡狗狗,他这只耳进,那只耳出,却唯独记住一句,“道理是人讲出来的,一万个人有一万个道理。谁欺负谁,还真是讲不清。”——本来还按捺着,一会儿,三千金的妈妈也出来了,两句话一说,眼泪唰唰地流,扑通一声,竟跪下了。展翔愣住了,伸手去扶她,心头不爽,动作便有些硬邦邦,一把将那女人拽起来。那男人见了,没头没脑一句“你竟敢动手”,扑上来就是一拳。两人扭打起来。楼道里哭声震天,邻居也是女人,拉不住两个大男人。最后还是把顾士宏唤下来,“快过年了,像什么样子!”顾士宏拔高音量叫一声,不怒自威。也不看他,单单只哄那两个小女孩。又道:“你先回去,什么事都慢一步。”话是对他说,却只留个脊背给他。

“娘个×,弄不过一只瘪三。”

话里有话,指桑骂槐。他也不怕顾清俞听出来。豁出去了。七缠八绕的情绪,前前后后的,都在这句里了。有些涩然地。又忍不住懊悔。叫她上来,竟似只为逞这口舌之快。好聚好散那些,到底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亏得手里有水壶,隔一阵便续上,总不至于让气氛太僵。她也是喝得快,一会儿杯子空了,任由他再添上。喝了添,添了喝。

“要不,我跟你侄子一样,去报个书法班,练毛笔字?”他忽道。

“干吗?”她一怔。

“本来应该报英文班,但人家基础在那里,这辈子赤着脚也赶不上了。毛笔字不是国粹嘛,练好了,就不是暴发户了,至少也是农民书法家。好歹能拼一拼。”他自嘲。

她没吭声,半晌,问他:“春节出去玩吗?”

“去南极。包机直飞。”他停了停,看向她,“——要不要带只企鹅给你当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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