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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所属书籍: 重生

    十一月初,河北早早地下了一场大雪。雪下得那么早是多年没有的事。昼夜不断下了两整日。雪一停,气温骤降,寒冷了。一尺多厚的雪,使大地白茫茫一片,一里地开外走着的一个人,都能被别人望见得分明。麻雀蹦过的地方,田鼠兔子跑过的地方,在洁白如毡的雪面留下清楚的印痕。

    欧洲战场上,不断有美英苏三国的好战绩传到中国。中国各大城市里具有爱国良知的中国人,奔走相告,无不大受鼓舞,都预见到德意日三个法西斯国要完蛋了,中国抗日胜利的曙光在眼前了,受日军蹂躏的苦日子就要熬出头了。

    然而在河北平原的这一地区,农村里的同胞,依然过着终日提心吊胆的日子。只要鬼子们存在一天,他们的恐惧心理那是很难由于欧洲战场上传来的好消息而彻底解除的。何况种种好消息,并不能及时地、直接地传到他们耳中。别说农民们了,连罗队长这样的人物,也是过了很久才经由上级的传达渠道所知晓。

    王文琪又被池田老鬼子派兵“请”入了县城一次。因为藤野那厮亲自进了一次县城,向池田老鬼子汇报替王家修缮家院的任务完成的情况,得到了池田老鬼子的表扬。他趁机就问,何时派兵保护着王文琪将他家的古画送来?池田老鬼子本不知道古画不古画的这么一件事。但他是何等狡猾的家伙,一听就猜到了在藤野和王文琪之间肯定有过怎样的谈话,装出知道古画一事的样子,问藤野是否已从王文琪那里得到了宝贝。

    长官这么问,藤野岂敢撒谎,立刻从武装带上取下了那环玉镯,说是王文琪主动送给他的,而他带入县城,就是为了要当面转送给尊敬的长官,以感激长官对自己的教诲。

    老鬼子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个不休,边问藤野——自己派他去守炮楼,他有怨气没有?

    藤野双腿啪地一并,挺胸昂首,敬过军礼之后信誓旦旦地回答,起初是多少有点儿怨气的。但后来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就非但一点儿怨气也没有了,反而万分地感激长官了。

    池田问他想明白了什么道理。

    他说,长官将艰苦的任务派给自己,等于是将磨炼的机会赐给了自己。而一名大日本皇军的军人,没有经过磨炼的话,那就不配继续提拔,那也就不能在军中进步。

    池田老鬼子听了高兴,将爱不释手的镯子还给了他,说自己非常希望早日欣赏到那幅中国古画,命他尽快保护王文琪带上画到军营里来。

    就这么的,王文琪又出现在了老鬼子池田面前,穿着鬼子的军装、皮靴,戴着鬼子的帽子;军装外还披着藤野的呢大衣。

    那是一幅唐寅唐伯虎的画,而且还是唐伯虎的一幅较著名的画。虽经数百年流传,品相仍好。王文琪同时还带去了一册古画鉴别方面的书,翻开来请老鬼子看——书中整整一页评价的正是那一幅画。

    老鬼子趋前看,退后看,从左看,从右看,看得眉开眼笑,笑得合不拢嘴。

    王文琪说那册书籍是特意带来,要一并敬献给他的。老鬼子乐不可支,不断拍王文琪的肩,拍王文琪脸颊。藤野从旁看得明显地嫉妒,因为在日军中,等级之间的尊卑是极严格的,一位长官不论对下级多么赏识,那也只会拍拍对方的肩而已,从不会拍对方脸颊的。

    老鬼子欣赏到后来,席地盘腿而坐,不再跟王文琪和藤野说话,也不再看他俩,仿佛已根本忘了他俩的存在,望着古画,大睁双眼入禅了似的。

    藤野趁此机会悄悄与王文琪耳语了几句,提醒王文琪别忘了在他的长官面前替他说好话,王文琪请他放心,说绝对忘不了。走近池田,也弯腰对老鬼子耳语道:“太君,藤野君要回炮楼去了,他等着向您告别呢。”

    老鬼子这才站起,亲自从墙上取下画,缓缓地小心地卷起,连同那一本书籍,放入了专用以存放保密文件的保险柜。转身对藤野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挥手让藤野走了。

    当晚,老鬼子亲自也是独自陪王文琪吃饭,二人又饮了清酒。老鬼子饮得很节制,王文琪更是做做样子而已。

    饭后,老鬼子将王文琪请到“二战”军事地图前,指着突出标明的诺曼底说,自从美英联军赢得了这一战役的胜利以后,欧洲战场的战局便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他认为,不久事实将证明,德国必败,意大利军队更经不起美英联军的迅猛打击,“二战”首先在欧洲战场结束的日子不远了。

    王文琪暗自一算,那时诺曼底战役已经结束五个多月了,心中不禁五味杂陈,感慨万千。

    老鬼子话锋一转,用语调铿锵、落地有声的中国话说:“但是‘二战’的结束,并不意味着日本对中国的征服战争也会随之结束。只要中国还没彻底屈服,大日本皇军,就要将这场对中国发动的‘圣战’进行下去。‘二战’是‘二战’,大日本皇军的‘圣战’是‘圣战’!德国和意大利都失败了、完蛋了,大日本皇军的对华‘圣战’那也不会失败!中国必将成为日本的全面占领国!日本必将成为整个亚洲的长期统治国!英美两国即使大获全胜,那也根本顾不上转过身就来插手亚洲的事!百万皇军陈兵中国东北,蓄势待发,随时会给予企图从中国东北入境支援中国的苏军以迎头痛击!”

    老鬼子一句比一句说得语气加重,接二连三不停顿地说了以上一大番话,说得很激动,脸由于激动而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连脖子上的青筋也凸显着了。仿佛,王文琪是一个不同意他的看法,并以辩论冒犯了他的大胆之人,而这令他恼怒。

    王文琪觉得,老鬼子肯定是受到了什么严重刺激,所以才会忽然情绪那么失控。

    可能有什么事会使他大受刺激呢?

    除了从欧洲战场上传来的不利于日军的战况消息,难道还会是别的什么事吗?

    王文琪一做出此种判断,心中暗喜,甚至也涌起了一阵大的激动。但他装出木讷的漠然的样子,一会儿随着老鬼子的手望向地图,一会儿将目光收回,表情卑恭而困惑似的望着老鬼子。

    老鬼子终于发问了:“你的,明白?”

    王文琪低声回答:“太君,我不怎么明白战争的事。”

    老鬼子对他的回答明显不满地“嗯”了一声,后退一步,不错眼珠地瞪着他又问:“你的,不相信我的看法?!”

    王文琪立刻“特鬼子”地将头一低,双腿一并,姿态更加卑恭地说:“尊敬的太君,我不敢。正因为我不明白战争的事,所以我百分之百地相信太君的看法。我认为,太君您不但是一位皇军中杰出的实战指挥官,而且还是皇军中的一位军事思想家、观察家。您的看法,那一定是正确无比的。”

    老鬼子听着听着,脸上渐渐浮现起微笑了,拍王文琪的肩,拍王文琪的脸颊,连说:“很好,很好。你的,立场大大地好!”

    那时王文琪内心里,喜悦和激动过后,心波还未平静,随之又生出有悲哀意味的感想来——欧洲战局发生了那般巨大的变化,德意法西斯国分明已处于战役劣势,败象显现,可自己这个并不真的是农民的中国人,竟然一无所知!及时知道的话,自己起码会早喜悦几个月啊!这几个月里,他的日子就从没有过任何喜悦,除了为保全性命而经受的提心吊胆,再就是因所受的误解而感到的委屈和郁闷!

    老鬼子又盘腿坐下了,命王文琪坐他对面,换了一副面孔,和颜悦色,推心置腹般地说,王文琪既然相信他的看法,那么作为他的也是大日本皇军信任的朋友,就理应替他将他的正确看法告诉更多的中国人,使更多的中国人也深信不疑。

    王文琪保证自己会那么做。

    “麦子的,水稻的,明年,皇军要求多多地种。违抗的,死啦死啦的!”——老鬼子又声色俱厉起来。

    王文琪说:“太君请放心,我们韩王村的人,没人敢违抗。别的许多村,我也通告过了,农民们都表示服从。”

    老鬼子说:“鸡、鸭、鹅,狗,还有猪的,必须统统的养!狗肉的,皇军也大大地爱吃!各种蛋类,营养的好!皇军在中国,营养要加强加强的!”

    王文琪频频点头,连说那是。并且小心翼翼,试探地说,中国农民们养是没问题的,他们本就愿意养。但能否考虑,皇军不要全部征收,也给农民们留点儿,以使他们长期保持养下去的积极性?

    老鬼子微笑了,说那当然可以。王文琪说的道理,他当然是懂得的。说他希望以后看到的情况是——皇军根本不必各村去搜。说抢的不好,有损大日本皇军的形象,也不符合“大东亚共荣圈”的远景。而应该是中国农民们按时地、定量地、主动地送到军营里来。说到了那时,他将向上级要求,长期驻守这一地区,将县城当成他在中国的第二故乡。他要像派驻总督那样经常各处视察,奖励良民,惩罚逆民,同时留意散落于中国民间的字画、古物。他承认他对中国的那些东西喜欢之至……

    王文琪显出很向往的样子,说但愿那样的时候早点儿到来,那真是太美好的前景了。

    副官轻轻推着佐艺子进入,老鬼子终于结束与王文琪的长谈,向佐艺子招招手,佐艺子心领神会,当着王文琪和副官的面,乖乖地坐到老鬼子怀里去了。老鬼子低头亲了她一下,挥挥手,王文琪也心领神会地起身,随副官默默退了出去。他忽然因为亲眼看到了老鬼子与佐艺子之间的猥狎之态,因为自己与佐艺子之间也发生过那种难以对人启齿的关系,而感到全身肮脏似的。

    晚饭是副官陪王文琪吃的,未见清酒,菜也只不过是一盘日本罐头肉和几碟小咸菜。那副官一声不吭,也不看王文琪一眼,只顾自己大口大口地吃。吃罢,才双手横放左右大腿根那儿,冷冷瞪着王文琪,看他吃。

    王文琪被瞪得赶快往口中又扒了几口饭,也放下碗筷不吃了。

    “你的,胆敢背叛大日本皇军的话,我的,亲手一刀劈死你!”

    副官恶狠狠地抛出几句话,猛起身而去。

    王文琪愣了愣,径自笑了。他一想立刻就明白了——看来鬼子们有些担心他们的对华“圣战”的前景了。

    他高声唱起歌来。刚唱半段,门嘭的一声开了,副官站在门外,喝吼地禁止他唱。尽管他是用日语唱的。

    那一夜,他睡得极好。在日军的军营里,他从没有哪一夜没做过噩梦。而那一夜,不但无梦地一觉睡到大天亮,还由于睡得打起鼾来,自己将自己憋醒了两次。

    第二天一早,也没有哪一个鬼子招待他吃早饭,空着肚子就被几辆摩托送回了韩王村。

    七八天后,罗队长带几名武工队员深夜来到了韩王村,召集包括王文琪在内的“内部人”开了一次会。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不过奉上级指示,向各村的“内部人”传达欧洲反法西斯战争的战况。

    王文琪问罗队长:“既然通知我也听您传达,那么我还算是咱们‘内部人’啰?”

    罗队长说:“当然啦!我当着他们的面郑重宣布你为咱们村的‘内部人’,你又没做什么不利于抗战的错事,更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咱们中国的坏事,谁敢不拿你当‘内部人’看?”——说罢,不明所以地扭头望韩成贵。

    韩成贵笑道:“别瞪我。他那么问你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近来脑子有毛病。”

    王文琪又问罗队长:“那,我写的那份,关于我几进几出鬼子军营,以及我和鬼子们的关系的报告,您看过了没有呢?”

    罗队长也笑道:“不但看过了,而且认为写得诚实,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一看就知道毫无隐瞒,总之我认为写得很好。不但我认为写得很好,一级一级上级领导也都认为写得很好。几进不是你情愿的,你能平安无事地几出,而且带回来了某些情报,这是需要大智大勇的,你王文琪不容易呢!有的上级领导还要我替他们表扬你呢!”

    王文琪乐了,心里顿时一阵舒坦,如同服了一剂他家祖传秘制的活络顺气散,觉得胸中某些郁结的块垒,一下子松解开了。他看一眼韩成贵,见韩成贵也正看他,他的目光中于是流露出由衷的感激,同时也掺杂着些许羞愧。

    他立刻低下头去。

    罗队长所传达的内容,竟与老鬼子池田“告诉”王文琪的情况基本一致。

    韩成贵不满地问,欧洲战场上的战局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都小半年的时间过去了,为什么才想到传达给大家啊?

    罗队长解释,他自己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说军分区的领导们肯定知道得早些,但若将好形势一级级传达下来,那并不是一件像摆龙门阵的事嘛。比如得有善于传达得清楚明白的一些同志,那样的一些同志必须相当熟悉欧洲的地理概况,起码知道诺曼底是种什么地方吧?

    大家便问那究竟是种什么地方?

    罗队长说他也不清楚,总之大家理解成是德军的一道沿海岸的军事防线就没错。说美英联军突破了它,胜利登陆了,那么以后就等于是在德国本土作战了。

    大家听了自然一个个兴奋不已。

    罗队长接着说,欧洲的战局发生了有利于美英联军的逆转,苏军对德军的大反攻也捷报频传,这对于我们中国,当然都是好消息。但他们的胜利,毕竟不能完全等同于我们中国人的抗战的胜利。我们中国人的抗战的胜利,最终还要靠我们中国人出生入死前仆后继地去争取。如果美英苏三军一直攻打到了柏林,打得德军屁滚尿流无条件投降了,那么小日本在中国的嚣张气焰自然也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啦。但如果美英苏三国与德国最终来个停战协议,那么小日本在中国的嚣张气焰绝对不会因而收敛,我们中国人的抗战还将会进行得很艰苦。正因为对欧洲战场上的这一最终结果难以判断,所以上级才一直犹豫怎么传达。

    大家就七嘴八舌起来,议论了一通之后,由韩成贵总结性地向罗队长发问:“听了你前边的话嘛,我们都大受鼓舞。听了你后边的话嘛,我们又都有点儿心凉了。难道你这么传达,就是一级一级上级的意思啦?”

    罗队长笑道:“别心凉啊!又都心凉了,那就只能怪我传达得不好。总而言之,欧洲战场上传来的都是好消息,心凉的不该是我们,应该是小日本!”

    王文琪忍不住接言,说他完全同意罗队长的话,并将他在鬼子军营里所感觉到的低沉气氛,以及老鬼子池田一反常态的色厉内荏,副官无缘无故大发脾气的情况予以汇报,以证实鬼子们确实开始心虚胆怯了。

    罗队长说,上级指示,尽管欧洲战场上的战局无疑是对我们中国人的抗战有利的,但大家在受到鼓舞的同时,依然要具有进行艰苦的持久战的思想准备。

    王文琪又将老鬼子威胁如果明年不多种麦子、水稻,不养禽畜将要对各村怎样怎样的话学说了一遍,问罗队长该如何应付。

    罗队长说,明年麦子、水稻要多种,禽畜也要多养。鬼子们必到各村抢是肯定的,因而希望大家提高应付鬼子的斗争艺术性,尽量使被鬼子抢去的少,留给自己人吃的多些。说鬼子们终究是在咱们中国的地面上,一天天被消灭着,战斗实力只会削弱,不可能反倒增强的。而我们中国各方面的抗日队伍,却实打实地一天天壮大着。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像苏军一样,开始全面的大反攻。他表扬王文琪起到了值得称赞的作用,鬼子们的确被我们顺其道而行之的假象在一定程度上迷惑了,我们的正规部队、武工队也的确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养精蓄锐的时机……

    他这么一说,大家又都高兴了,王文琪更是心里美滋滋的。

    那一年的冬季,鬼子们一次也没到各村骚扰,各村农民,总算过上了一次基本平安无事的新年和春节。虽然照常缺吃少穿,但平安无事便是福了。

    第二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播种前,不知从哪儿开来了许多辆日军的卡车,向各村分发麦种、稻种。见多识广的人说,是从中国的东北征收也就是抢夺来的。既然有种子了,而且是成色优良的种子,干吗不播种呢?先种了再说啊!

    于是各村都将种子珍惜地播种下去了。

    到了五月,麦子、稻子全都高过一尺了。风调雨顺,长势好得喜人。

    忽一日,确切地说是1945年的5月11日,各炮楼的鬼子们,全都仓仓皇皇地撤到县城的军营里去了。天黑以后,有些胆大的农民持着火把成帮结伙地进了几座炮楼,但见满目狼藉,有的鬼子连枕头和晾着的内衣短裤都没带走。

    第二天,从县城传出消息——柏林已被美英苏三国军队攻陷,德国于8日那天无条件投降了,希特勒本人都不知所踪了。

    县城里的也罢,农村的也罢,中国人见了中国人,互相都笑容满面地说“贺喜贺喜”。

    罗队长又来到了韩王村,证实那消息千真万确。

    于是大家都开玩笑说,鬼子们八成吃不上一口他们收获的麦子和水稻了。

    又几天后,开始有县城里的人陆续离开县城,投奔往各村的亲友家了。也有的,干脆远走高飞了。鬼子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从某日开始,派兵把守城门,只许人进,不许人出。非出城不可的,须有宪兵队的出城证明。还要由家人来担保,务必在规定之日按时返回县城向宪兵队报到。但那时,其实已有三分之一左右的人口离开了县城,多为青年、壮年。本能提醒他们,鬼子们凶暴残忍,大势已去之际,不定会做出多么罪恶的事来,还是早早离开的好。

    到了六月底,地里的麦子、水稻都快熟了。

    又忽一日,鬼子们从县城里倾巢而出,同时押解出了成千上万的县城里的人,包括老人和孩子,用刺刀逼着他们收割尚未灌足浆的麦子、稻子。十之八九的人并无镰刀,只得在威逼之下连根拔起。傍晚鬼子们将所有的卡车都从县城里开出来了,将麦子、稻子胡乱扔到车上,载回县城去了。而被迫“收割”的人们,又被迫回到了县城。回去时,人人还得背麦子、稻子。那一天,鬼子开枪射杀了两个企图趁机逃跑的人。否则,成千上万的县城里出来的人也许跑光了。最后一批撤回县城的鬼子兵扑入临近的村里大肆掠夺。各村早有防备,人们提前四散而去。反正早已被掠夺得没件像样的东西值得保护了,干脆撇下空无一人的村子任他们破坏。鬼子兵们一无所获,一个个失望之极。据说老鬼子池田下达了命令,可以抢,不可轻易杀人。

    那以后,武工队秘密向各村的“内部人”发了枪,并传达上级指示,随时准备组成民兵,配合八路军彻底消灭县城里的敌人。

    王文琪也得到了一支长枪,还是支半新的“三八大盖”,同时得到十颗子弹。韩成贵教他用枪时,他问韩成贵——老鬼子池田是不是真的下达了不可轻易杀人的命令?

    韩成贵说真的。

    王文琪问韩成贵对此怎么看。

    韩成贵反问他怎么看。

    王文琪困惑地回答,他有点儿不明白那老鬼子了。

    韩成贵说,老鬼子下达不可轻易杀人的命令,并不意味着他忽然变得仁慈为怀,打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只不过证明他对他所谓的“圣战”,仍抱有一线不败的幻想。他希望像对你所说的那样,以后当咱们这里的总督似的统治者,当然以尽量少杀人为好了。但是,倘若他抱有的那一线幻想彻底破灭了,他肯定将大开杀戒,估计甚至会疯狂地下令屠城。

    王文琪刮目相看地问,你怎么会对那老鬼子有这么透彻的判断呢?

    韩成贵说是罗队长这么判断的,并且已将自己的判断及时向上级汇报了,上级认为他的判断完全正确。

    王文琪顿时忧虑起来,急问:那可怎么办啊?

    韩成贵说所以要有警惕和准备,必要时得先下手为强嘛!

    王文琪又问:如果保定和石家庄的鬼子扑过来进行报复,咱们山里的正规部队阻挡得了吗?阻挡不了的话,这一带的老百姓不就惨了吗?

    韩成贵说,所以攻打县城的决心,也不是那么轻易就下得了的啊!

    韩成贵这么说了,自己也不免忧心忡忡起来。

    鬼子们抢了将成熟的未成熟的庄稼后,一个多月里,就再没出过县城。各村的受害农民憎恨极了——与往年相比,这一年的境况是太糟糕了,庄稼还没到碾场,还没等去壳变成粮食,眼睁睁地全没了,往后吃什么呢?女人们和孩子们只得到地里去捡掉落的麦穗稻穗,男人们准备外出乞讨。那年月走到哪儿都很难找到可挣点儿钱的活儿干,只有乞讨一条生路了。便有些满胸膛怒火无处发泄的农民,今天一拨明天一拨,纷纷来到韩王村,扬言要将王文琪这可恶的“汉奸”活活打死,为国除害,为民除害,以消愤慨。幸而韩成贵早有所料,安排王文琪东躲西藏,使他一次次避过了恶劫。各村的“内部人”也大费唇舌地做解释工作,说王文琪委实是无辜的,谁也想不到鬼子们会突然来这一手。对鬼子们的憎恨,不应算在中国人自己头上。然而解释工作并不能真的浇灭那些农民们胸膛里的怒火,他们暗发誓言,非要了王文琪的性命不可。那些日子里的王文琪,实际上已经被以“汉奸罪”判了死刑,所谓格杀勿论,人尽可诛之。就连韩王村本村的一些男人,对王文琪也是暗恨得很的。不但恨他处处站在鬼子们的立场,替鬼子们着想,败坏了自己以及家庭的名节,更恨他连韩王村的名节也一并败坏了。韩柱儿终日在村里转悠,手握棒子,说只要见到了王文琪,先替别村人打他个半死。所以,王文琪躲在哪儿了,韩成贵连韩大娘也不告诉。怕韩大娘嘴一松,韩柱儿就知道了。

    许多人家就要断口粮了,这是燃眉之急。不及时解决问题,不久就要饿死人的。武工队员们变成了工作队,变成了运送队,从较远的村里搞到些粮食,夜里挨家挨户背给急需救济的人家。同时抚慰他们,说敌人最疯狂的时候,那就是离穷途末路的时候不远了。

    从县城里也传出来了不好的消息——鬼子们开始在县城里大肆抢掠。只要是能吃的能用的,发现了就抢回军营里去。县城里几乎天天被鬼子们闹得哀哭之声不断,人心惶惶。

    许多条秘密地道加快了挖掘速度,再过个把月,有的地道就挖至城门口了。手里有了枪的男人们摩拳擦掌,只待一声令下,将人人奋不顾身地舍命攻打县城。

    人们在神经紧绷的日子里,不知不觉地熬过了一个多月。

    8月17日,通往保定、石家庄的公路上,忽然出现了一支约有四五百人之多的八路军的队伍。他们向这个县城急行军,沿途短暂休息、讨水喝时,告诉了各村的农民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好消息——美国靠飞机向日本国内投下了两颗叫原子弹的大炸弹,威力之大没法形容,小日本被炸得举国魂飞魄散,吓蒙了,已经于8月15日宣布无条件投降了。而他们,是奉命赶往县城里去受降的。如果县城里的鬼子不肯乖乖投降,就消灭他们!

    被告知那消息的农民们也听懵了。

    别说对于国外的战事了,就是对于本国的战事,他们也是所知甚少的。消息太突然了,也知道得太寻常了。不错,对于不是汉奸走狗的每一个中国人,那消息无疑是惊天动地的大好消息,但正因为如此,便更应该有从城市到农村举国欢腾的大场面来烘托才对,而不应该由些歇脚时讨水喝的八路军来告诉啊!听得发懵的农民们起初还半信半疑,见战士们说时表情无比兴奋,才都相信了,也都高兴了。

    那支队伍行进到离县城一里多远的地方停止了,几名鬼子的骑兵拦在路中央,其中一名擎举太阳旗。我们队伍的领导以为他们是奉命前来联系投降事宜的,便指示翻译上前与他们对话。但听为首的一名鬼子大声用日语哇啦了一通之后,他们一齐拨转马头疾驰而去。翻译向领导报告,说他们根本不是来联系投降事宜的,而是向我方下口头战书的——他们绝不投降,誓为大日本帝国血战到底!即使拼得只剩一兵一卒,那一兵一卒也绝不投降!

    我军官兵听了,一个个肺都气炸了,一片怒吼地嚷嚷——直接攻打县城!将鬼子们消灭光!

    公路上随之又出现了几个带枪的人,是罗队长他们。罗队长向部队首长这么汇报——在县城里,鬼子们将三百多男人逼入了军营,作为血拼到底的人质。据极为可靠的情报证实,老鬼子池田下达了命令,只要我方一攻入县城,便将那三百多男人全部杀死。用机枪扫射、手榴弹炸或武士刀劈、刺刀捅,任由部下“自行方便”。

    这太始料不及了,部队领导一时没了主意,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在罗队长的建议之下,只得派几名战士向上级汇报,再将队伍带往韩王村暂且待命。

    韩王村的人们,那时已由罗队长口中知道了日本投降的消息,王文琪也从隐身之处回到了家院。乡亲们喜极之后群情激愤,围堵于王家院门外,大人孩子一齐吵吵嚷嚷,叫喊着要王文琪滚出来给个说法——你王文琪处处讨好的老鬼子池田拒不投降,还扬言屠城,你现在说说该怎么办。韩大娘劝大家息怒也不起什么作用,韩成贵和“内部人”们阻挡在院门口,防止乡亲们冲入,丧失理智地伤害了王文琪。乡亲们吵嚷得韩成贵发起火来,环指着大家训斥:“文琪的所作所为,不就是为了能一次次活着脱离虎口,能使各村庄一个时期内少死人吗?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的出发点有什么不对?!”

    正闹得不可开交,罗队长带领着部队来了。在罗队长和部队同志的帮劝之下,乡亲们这才悻悻而去。部队的领导说,院子不小,干脆也别分散开住了,就都先住这儿吧。反正人人随身带着干粮,不必麻烦乡亲们提供吃的。

    王文琪默默听着大人孩子骂他时,心里一直思忖着自己还能做什么。有了一套成熟的想法后,先跟罗队长说了。罗队长听后,认为他如果那么做自己太冒险,只要一个环节出了差错,不但不能扭转局面,反而会将自己的性命也白白搭上。王文琪表示自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要使县城里的许多同胞免遭屠杀,不论多么冒险那也值得他以身一试。于是罗队长将他引荐给了部队的领导。部队的领导耐心地听了他的想法之后,表扬他愿意舍生取义的精神,但也和罗队长一样,认为环节太复杂,成功的把握有限,说还是等听了上级的指示再决定。

    两个多小时后,罗队长迎接我军的几名骑兵来到了韩王村,随同前来的还有一位战时的日本和平组织的成员,他自告奋勇以同是日本人的身份前来对池田老鬼子劝降。

    部队的领导觉得事不宜迟,派一名战士陪同劝降者到了县城门口。城门前已用沙袋堆起了掩体,由几挺机枪的火力组成了第一道防线。劝降者刚喊着说完自己的身份和目的,一挺机枪突然开火,他连老鬼子池田的面也没见到便中弹身亡,那名陪同的战士也不幸牺牲。

    那一夜,王家大院里,没有一个人合眼睡成一觉。

    将在外,军命可自行也。顽敌不降,分明只有智胜一法了。

    于是第二天上午,被五花大绑的王文琪,也由几名战士推搡着来到了城门前。对鬼子们喊话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部队上的正式翻译。

    翻译说:既然你们誓要决一死战,我们也只得成全你们。中国人多,不惜再牺牲一些。但双方交战之前,我们希望能以这一名可耻的汉奸,换县城里的一件中国人的宝物。

    什么宝物呢?

    便是日军军营内的一根木包石的拴马桩。

    翻译说那是中国明朝一位忠勇之将专用的拴马桩,值得中国人世代保存,以纪念那位为了抗击元军而战死沙场的古代将军。说为了不使那拴马桩毁于战役,用一名汉奸来换取是值得的。反正县城必定要解放,汉奸王文琪只不过才能多活几天。

    那些鬼子们是认得王文琪的。

    既然不是来劝降的,他们未敢擅自开枪,而是立刻去向老鬼子池田报告了。

    老鬼子池田绕那拴马桩看了会儿,居然命令将它刨出,派一名骑兵拖出城去。其实,那只不过是一根晚清守城将领专用的拴马桩而已,没什么历史价值的。由于四边包了木框,挺美观罢了。我们部队上的翻译呢,也只不过王文琪教他怎么说,他便怎么说。

    王文琪见到老鬼子池田时,池田正席地而坐,怀拥面如红玫、媚眼迷瞪的佐艺子,在呆望着那幅唐伯虎的画。老鬼子显出极高兴的样子,推开佐艺子,任由醉如软泥的佐艺子仰躺地上。他起身替王文琪松了绑,连连拍王文琪的肩和脸颊,和颜悦色地说:“王桑,你的出现在这里,大大地好。我们的,玩笑又可以多多地开。”接着,按着打火机,将画点燃了。看着那幅画的火焰烧大,老鬼子说心疼的没有必要,画已经保存在他头脑之中了。

    王文琪其实一点儿也不心疼,因为画是赝品。家传的真品确乎是有的,藏于何处,除他自己,绝无第二个人知晓。他父亲在世时,为了能一代代传得保险,深谋远虑地请民间绘画匠人临摹了一幅,不承想赝品被他派上了那么一种用场。

    他愤恨地对老鬼子说,他明明也是为同胞好,所以才为皇军效劳,可是同胞却不视他为同胞了,将他看得连一根拴马桩都不如!那么,他就只有忘记自己也是一个中国人,决心与皇军同生共死了。反正自己又孑然一身,死了也无牵无挂,更不怕后人受汉奸罪名的连累。

    一番话,说得无怨无悔又符合他的处境,听得那老鬼子不由不信,亲自将他带到军械库,指着各式武器由他挑选。

    他却只挑选了一把手枪。说战斗自己肯定是不如任何一名皇军士兵的,手枪是为了到最后关头用来自杀的。自己还能为皇军效劳的,恐怕也就是充当一名伙夫了。替皇军做做饭自己还行,保证能使皇军在决战前和决战中,吃上比以往好吃的饭菜。

    老鬼子二话不说,又将王文琪带到了炊事班,当着他面解除了炊事班长的职务,命那名鬼子去到战斗班当普通一兵,接着任命王文琪当了炊事班长。

    日军几乎将全县城一概好吃的东西都抢到军营里未了。中午王文琪大显厨艺,荤的素的,甜的咸的,干的稀的,做的种类颇多,忙得出了一头汗又出一头汗。

    鬼子们连晚饭也吃得同样满意。

    一夜平安无事。

    翌日早餐,简单而又讲究营养搭配。每名鬼子一个蛋,爱吃煎的有煎的,爱吃煮的有煮的。几大盆疙瘩汤里加入了鸡丁、山药块儿,香味四溢,成了使鬼子们胃口大开的最爱,一个个喝了一碗又一碗,直喝得几只大盆见了底儿。

    终究是意识到将要死到临头了。无条件投降乃是他们的天皇下的诏书,他们却偏要由长官掌控命运,说什么为效忠天皇决一死战!有那不情愿的小鬼子兵,一边喝着疙瘩汤一边偷偷抹眼泪。

    早餐过后不久,有些鬼子开始往茅房跑,并且在茅房里抢占起茅坑来。另外许多鬼子笑话那些鬼子,认为他们是吃多了撑的。又不久,笑话者们自己也纷纷往茅房跑了。一个半小时后,全体鬼子都开始跑肚窜稀了。茅坑有限,许多等不及的鬼子只得一排排蹲在操场拉起来了。一蹲下去,就三番五次地再也提不上裤子了。还有不少鬼子,憋不住便拉在裤子里了,于是跑往军需库去要裤子换。军需官刚换上第二条裤子又拉在裤子里了,完全顾不上登记了。于是不少拉在了裤子里的鬼子就在军需库抢开了裤子。没有那么多裤子可抢,互相抢急眼了,居然一对对扭打起来。

    老鬼子池田只喝了一碗疙瘩汤。虽然拒绝投降,血战到底的命令是他下的。但他心里也明镜似的,清楚一旦双方开火,自己便没了生路,哪里有心思多喝呢。只喝了一碗的他,也拉在了裤子里一次。换裤子时,隔窗望见院子里的情形不成体统,又望见军需库那边部下们在抢夺裤子,立刻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

    他喊来了副官,命令快去将王文琪押到他面前。

    因为刚换上的裤子又被稀屎拉湿了,副官没法立正,叉腿站在他面前说自己已觉事情可疑,亲自带人将军营搜索了一遍,却不见了“王桑”的影子。

    老鬼子扇了他耳光,吼道:“王桑的没有!他是狡猾的奸细!所有在押的中国人,统统死啦死啦的!”

    副官转身即出,带领一名机枪手、一名续弹手,红着杀气腾腾的双眼来到了关押着三百余名中国男人的一间空闲的大房子门前,也不进去,命机枪手隔门朝里边一通扫射。木门被扫射倒了,屋里后墙出现了被凿开的洞,不知何时已空无一人……

    就在那时,军械库爆炸了。

    随着爆炸声,城外我们的部队发起了进攻。

    按说那么一种情况之下,就鬼子方面而言,战斗几乎是没法进行了的。其实不然,鬼子们一见“敌人”出现在他们的军营里了,一个个肾上腺素骤增,顿时同仇敌忾,仿佛都不觉得裤裆里有稀屎是什么问题了,也仿佛都不再跑肚拉稀了。来得及抓起件什么武器的,武器一旦在手就变成了魔鬼战士似的,纷纷哇啦哇啦乱叫着负隅顽抗。赤手空拳的,没提上裤子的,也都疯狗似的扑向了我方战士。军营的操场上,各间营房里,总之这里那里角角落落,到处展开了白刃战、肉搏战,双方厮杀得血光四溅,横尸绊脚,鬼哭神泣。毕竟,这是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之后的一次战斗,而且我方官兵已知道了被关押在军营里的同胞全获解救,并无担心又加正气浩然,自会越战越勇。而鬼子们再多么顽固、多么疯狂,到底还是一个个被跑肚拉稀搞得体力虚弱了,而且心理上已未战先败,半个多小时后,终于总体上开始丧失抵抗力。

    混战中,王文琪双手握手枪,坐在一把椅子上——那把椅子在一间屋子里,那间屋子的窗玻璃已被子弹打碎一地,只剩边边角角还连着窗框。

    他隔几分钟就朝窗外用日语大喊一句:“统统的,到这里共同战斗!”

    那种生死瞬间的情况之下,居然还有鬼子听到了,居然还有听到了当成命令的。只要那种鬼子一出现在窗外,他便扣一下扳机,并说一次数。房间的门被他从里边插了,当成命令的鬼子只能先出现在窗外。当然的,随着他说一次数,那鬼子便中弹倒地了。他觉得自己的战斗方式不够光彩,所以尽量只向敌人的肩部腹部开枪,以求敌人不死。

    又一次出现在窗外的是副官。那鬼子双手握着滴血的武士刀,见屋里坐着王文琪,顿知上当,怪叫一声,高举武士刀便往屋里纵跃!不料武士刀砍在上窗框,卡住了,只他自己扑通一声摔倒在王文琪脚前。王文琪耳畔霎时响起他对自己说过的一句狠话,再无仁慈之意,枪口对准他的头就扣了一下扳机。却没子弹了,那鬼子腾地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而同时,窗外响了一枪,那鬼子旋即扑倒,蹬几蹬腿,没气儿了。

    王文琪缓神朝窗外一望,是韩成贵及时相助。

    韩成贵笑道:“你可是立了大功!以后再没人敢说你是汉奸了。”

    王文琪说:“以前有人说我不在乎,以后再有人说我麻烦可就大了!”

    他出了门,见战斗已经结束,操场上跪了一大片三百多鬼子,另外二百多非死即伤。相比之下,我方伤亡不严重。

    王文琪首先在跪着的鬼子中寻找藤野那厮,未见。又在死伤者中寻找,终于找到了。藤野已死。王文琪从他皮带上取下了那环玉镯。它可是真的。他极在乎它的得失,刚将玉镯戴在腕上,罗队长匆匆走到了他跟前。

    罗队长说:“快跟我来,老鬼子要求见你。”

    王文琪惊讶地问:“他还不肯投降?”

    罗队长说:“你见了他就知道了。”

    罗队长将他推入老鬼子池田那间屋里时,又说:“里边的情况不比院子里的情况好,你不必太吃惊。”

    王文琪进了屋,见佐艺子卧在地上,身下一摊已快凝固的血,染红了她的白和服。

    老鬼子池田坐在不远处,竟没着军装,也穿一件白和服。他双手捂着腹部,看定王文琪说:“是我杀了她。”

    又见到老鬼子,王文琪无比镇定。他从头上摘下那顶鬼子军帽,抛在老鬼子跟前,平静地说,自己来到这军营时,那顶军帽还是半湿半干的。为什么呢?因为头天晚上,用他们王家曾经研制成的一种剧性毒药煮了又煮,将毒性煮到布纹里了。只要自己偷偷将那顶帽子放入给他们鬼子做饭的大锅里,哪怕仅放一分钟就取出,不论一锅汤还是一锅粥,都足可要他们一半鬼子的命。但他没那么做,又为什么呢?因为日本明明已经无条件投降了,他不忍心使些本可活下来的年轻的日本兵在回国之前的几天命丧黄泉……

    老鬼子默默听到此处,五官突然扭曲,用日本话大叫:“不要说了!”

    王文琪顿时七窍生烟,火冒三丈,直伸一臂,指着那老鬼子厉声训斥:“浑蛋!你这个老魔头必须老老实实听着!”——又一指窗外,接着训斥:“外面那种情形,完全是你造成的!你不但对中国又犯了一桩大罪行,对你的部下也同样罪恶深重!”——看一眼血泊中的佐艺子,怒吼:“你为什么还要将她杀死?!”

    老鬼子也大叫起来:“帮帮我!”——随着那大叫,双手一展。王文琪这才看清,一柄匕首深及刃末刺入他腹中,只有柄还留在腹外。

    王文琪这才明白,老鬼子企图剖腹自杀。

    他冷笑道:“帮帮你?怎么帮?又为什么要帮你?!显示你的武士道精神,自己结束自己啊!你们这种日本人,不是都善于剖腹自杀吗?你横着用力,自己剖啊!”

    “我不能。我做不到……王桑,求求你,帮我……”

    老鬼子说话时,匕首的柄一动一动的,却不见血流出来。显然,由于他全身紧张,腹肌收缩,刀口被刀刃封闭住了。

    王文琪讽刺道:“你怕了!你手软了?你屠杀我们中国人时怎么手不软?原来你也是个怕死的胆小鬼吗?!”

    “王桑……拜托……”

    老鬼子眼角淌下泪来。

    “文琪,既然他这么相求,那你就成全了他吧!”——门外传入罗队长的声音。

    于是王文琪走向刀架,从鞘中拔出了老鬼子那把武士刀。

    老鬼子扭头看着,并低声说:“谢谢了。”

    王文琪也扭头看着他说:“你教过我怎样用刀杀人,我也算是实践一次吧。”——说罢,跨到了老鬼子斜背后,以很低很平静的声音问:“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老鬼子的双手又握住匕首柄了。那是本能的举动,如同胆小之人面对大恐惧,往往会随手抓紧什么。

    王文琪比画了一下准头,深吸一大口气,闭上了双眼,接着,用尽全身之力,将武士刀横向一挥……

    一股黏热溅了他满脸。

    他听到有一个木球似的东西咚的一声掉落地上,随之发响地滚到哪一个墙角。

    片刻,又是扑通一声。王文琪仍闭着双眼,张开嘴,长长出了一大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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