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王文琪,在离韩王村还有二三里处,非闹着下了摩托自己走回村去不可。于他,那自然是明智的决定。不是古代金榜上独占鳌头的状元郎,不是荣归故里的官老爷,不是衣锦还乡的大商人,搞那么耀武扬威的护送阵仗,他哪里经受得了呢?何况是国难当头时期,何况是由中国人见了都痛恨的鬼子兵护送!明摆着会使乡亲们不拿好眼色看他!可那也不是他自己说了算的事啊!那些鬼子是在执行任务啊!他们认为他们必须将任务完成到底啊!如果他进行解释,他们也许会被他说服,依了他。但他那些顾虑,难道是可以向鬼子兵们陈述的吗?不解释,还偏要下了摩托,不肯再被老老实实护送着往前走,这就使鬼子兵们一个个特恼火。像他恨他们一样,他们一个个也是极恨他的,每个的内心都涌着想杀了他的冲动。站在他们的角度而言,王文琪同样是个不三不四的中国人。这不三不四的中国人只不过为他们的池田长官治好了腰疼,并没对大日本皇军做出什么巨大贡献,何以就该在军营里受到那么高规格的优待?这使他们不以为然。特别是,当佐艺子奉命陪他睡了一夜的“新闻”在军营中不胫而走,他们人人都知道了以后,每一个都心理特不平衡。都不由得想——我们背井离乡,多次冒着枪林弹雨出生入死,难道不比这个不三不四的中国人更有资格享受享受佐艺子那性感十足的肉体吗?更使他们恨到牙根的是,据说佐艺子还兴高采烈的,看去根本不是在奉命行事,而是也被赐给了一次享受他的良机似的!不错,他说日本话的语调好听,日本歌也唱得好听,这两点强过于他们,分明使佐艺子那个淫荡的小尤物受了蛊惑!但一个不三不四的中国人,居然能将日本话说得比他们这些帝国皇军说的还好听,居然也能将日本歌唱得比他们还好听,据此两点,还不该一刀杀了吗?仅据此两点中的一点,那也该一刀杀了呀!允许中国存在着这么一个不三不四、不土不洋、不文不野,日本话说得比帝国的皇军们说的还好听,日本歌唱得连帝国的皇军们都爱听的中国人,难道不是对大日本帝国、大日本皇军的羞辱吗?用中国话来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他们都恨不得杀了王文琪。
如果,他们也听了池田老鬼子那番对军官们进行的训导,心中对王文琪的恨或许会消除一点儿。但他们没听到啊!
跳下了摩托的王文琪,蹲在路边,说什么也不肯再坐入摩托车斗里了。
负责护送的鬼子兵班长大怒,狠狠一脚将他踢倒在地。紧接着,另几名驾驶摩托的士兵围上来,一个个全都踢他,踩踏他。其中一个解开裤子,要朝他身上撒尿。骑在马上的鬼子们,看着全都解恨地笑。
鬼子兵班长及时将那名想要往王文琪身上撒尿的鬼子兵推开了,指着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的王文琪摇头——他是因为王文琪身上穿着日军军官服而制止对方。
虽然池田老鬼子赠他那么一身日军下级军官的军服动机阴险,但事实是,那身日军下级军官的军服当时起到了保护他的作用。
鬼子兵班长怒吼:“八格牙路!装死的,立刻死啦死啦的!”
王文琪麻溜站了起来,身上哪儿哪儿都被踢得生疼,想揉,却不敢揉,忍着。垂着双肩,低着头,像被罚站似的站着。那会儿,他觉得反而是军营里较为安全了。
鬼子兵班长喝令他抬起头。他刚一抬头,立刻挨了一个大嘴巴子。那鬼子班长自己扇了他一个大嘴巴子还不算,居然示意其他鬼子兵都扇他耳光。五辆摩托,除了他,五名驾驶摩托的,四个斗里也各坐一个;再除了鬼子兵班长已经扇过他了,那么还有八个鬼子兵没扇过他。他们一领会了鬼子兵班长的示意,顿时将他团团围住,依次扇他耳光。每一记耳光都扇得响亮,也扇得狠。此时的王文琪,既躲闪不开,也不敢反抗,只有紧闭双眼默默挨着的份儿。挨一记,暗数一记。鬼子兵们倒也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理性,每人只扇他一记耳光,谁也不多扇。王文琪暗数到第四记时,觉出口中有腥咸的东西从嘴角流出来了,鼻孔里也有同样的东西淌下来了。他知道自己已被扇得口鼻出血了,而那时他刚暗数到第四记。
他突然睁开双眼,二目瞪圆,眼中喷火,也怒吼:“八格牙路!你们,统统死了死了的!”
第五名鬼子兵的手掌僵止在了空中。
围住他的、骑在马上的鬼子兵,全部呆呆地也瞪着他,仿佛他吼的不是日本话,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
王文琪环指围住他的八名鬼子兵,声色俱厉地继续吼:“我的,死的不怕!开玩笑的,更不怕!池田太君的跟我开玩笑,我的大大地喜欢!你们的,这样的玩笑,我的不喜欢!大大地生气!我要向池田太君郑重地汇报!韩王村的,不回去了!军营的,我的要求立刻回去!”
鬼子兵们一时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十名鬼子兵,一个个也都顿敛冷笑。
鬼子兵班长一一拨开围住王文琪那些鬼子,歪头瞪着王文琪,在他面前踱了个来回之后,啪地双腿一并,笔直地立正着了,并且将头一低,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日语,大意是——他们对他毫无恶意,确实如他所说,只不过是在跟他开玩笑。如果他觉得他们的玩笑开过了头,那么请他多多原谅,千万不要向池田长官汇报。但是他必须由他们护送回到韩王村。这一带的抗日分子经常神出鬼没地活动,万一他路上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是担责任的……
“你的,明白?”
王文琪除了点头,无话可说。
“你的,摩托车的,高兴的上去了?”
王文琪也只有点头,还是无话可说。
鬼子兵班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王文琪一手捂着嘴角流血那半边脸,一手撑着后腰,恨恨地又坐入了摩托车斗里。
王文琪被护送到村里时,已快晌午了。韩王村静悄悄的,没有三禽五畜的叫声与踪影,也不见有人在村里走动。甚至也不见谁家的烟囱冒烟,似乎是一个被全体人家遗弃的村子了。自从王文琪被县城里的鬼子兵带走,村人们日夜提高警惕。白天几个半大孩子爬在树上,注意观察有无鬼子向村里运动。晚上由大人们轮班值更,时刻倾听四面八方的声音,稍觉可疑,便学韩成贵家的驴叫,于是妇女们带领儿童们迅速隐藏。人们警惕性如此之高乃是因为,没有谁能够说得清楚,王文琪与鬼子们的关系,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了。人们自然希望是一种对大家有利的关系,却又都难免十分担心,怕其实是一种有害的关系。比如怕王文琪向鬼子告密——区武工队是经常出没于本村的。果而如此,那全村人的命运还不惨了?韩成贵们尤其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他们的“内部人”身份,不是已经向王文琪公开了吗?
护送王文琪的鬼子小队伍离韩王村还有一里多远时,已被树上的孩子们望到了。家家户户顾不上做午饭了,女人们带领孩子们东躲西藏地隐蔽起来了,只有韩成贵和些老头老太太不躲不藏,为的是总得有人出面应付鬼子。人们让韩成贵也躲藏起来,他偏不躲藏,说是祸躲不过。说如果真是祸,那么肯定是王文琪招致的。那么,他就是豁出一死,也要死个明白,亲眼看看王文琪那厮是怎么充当鬼子们的可耻走狗的。他这么说时,似乎认为,王文琪肯定已经变成鬼子们的走狗无疑了。他反劝韩大娘赶紧躲藏,认为鬼子此来,八成凶多吉少。韩大娘是令鬼子们恼火过的人,他怕鬼子们这一次来饶不过她。韩大娘也认为,果而凶多吉少的话,当然必是王文琪出卖大家无疑了。她都这把年纪了,动辄东躲西藏的,早已躲藏烦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也要豁出一死,亲眼看王文琪如何做汉奸。并且,死前非将他骂个无地自容不可。听韩大娘这么一说,老头老太太们都七言八语地说开了。如果王文琪听到了他们的话,一定会真的无地自容的,也一定会大喊冤枉的。他们中有人,甚至恨恨地开骂了,将王文琪连同他的祖宗八代骂得痛快淋漓。当时那种情形是很奇怪的,也是现实生活中常有的,即某事尚未分明,某些人任由主观臆断所主宰,全体陷入了自以为是又互相影响的坏情绪之中。
于是,在视死如归的韩成贵的率领下,些个同样视死如归的老头老太太,干脆一起走向村口,准备从容就义,用自己的血和命来向鬼子证明——中国的老头老太太们也都不是孬种!
他们刚走到村口,摩托队和骑兵队也来到了村口。
王文琪下了摩托车斗,不明白韩成贵为什么率领村里的老头老太太们出现在村口。穿一身鬼子下级军官军服的他,在韩成贵和老头老太太们那种意味极其复杂的目光的注视之下,难免大为尴尬,不知所措,恨不得地上裂开道缝一头钻进去。
他张了几次嘴,终于说出一句自认为得体的话:“大爷大娘们,又让你们担心了。我王文琪命中有菩萨保佑着,这次又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话一说完,立刻意识到说得不对。左右脸都被扇肿了,鼻唇之间,一边的嘴角那儿还凝结着血呢,怎么能说“毫发无损”啊!
他苦笑一下,纠正道:“也不能说是毫发无损,但基本上算是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老头老太太们都不接他的话,意味极其复杂的目光中,既没因他的话多了点儿什么,也没因他的话少了点儿什么。
韩成贵则根本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望着鬼子兵们说,自己是村里临时主事的,带领乡亲们前来欢迎皇军的大驾光临。太君们有什么需求只管对他讲,他一定吩咐乡亲们尽量办得使太君们满意。为了工作,他也是学会了几句日本话的,有些还是王文琪教他的。他用日本话与中国话混杂着将他的意思表达完毕,便低头垂手地等待吩咐。
鬼子们都基本听明白了他的表达,一个个显出对他印象挺好的模样。鬼子兵班长站起在摩托车斗里,也用日本话与中国话混杂着问他:为什么他带领的人这么少?而且都是“老东西”?
他回答说大多数中青年男人为了逃避战争,早都不知流浪至何方去了。剩在村里的十来个,跟女人们与大点儿的孩子们四处讨饭去了。今年的收成虽然还不错,但为了保证对皇军的粮食供给,收下来的大部分粮食都送到周边几座炮楼里去了。所以呢,怕以后自己们留下的粮食断顿,趁冬天没到,能靠讨饭度过一两个月是一两个月。
鬼子们居然听得一个个点头。
韩成贵又说,从明年起,村里决定也种几片地的水稻和麦子了。等秋收,细粮一定先想着满足太君们的需要。不能做到使太君们万分满意,但使太君们每个月也能吃上几顿细粮,那是全村人的愿望。只要太君们不是一来了动不动就生气,一生气就烧房子、杀人,村里人是乐于与太君们搞好关系的。
鬼子们居然听得一个个表情起了变化,看去接近着和颜悦色了。
那鬼子兵班长,也不再追问更多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夸奖了韩成贵几句,说他是大大的良民。
韩成贵受宠若惊,堆上谄媚的笑脸说,为皇军效劳应该的,应该的!
鬼子兵班长指着王文琪宣布:这位王桑,是皇军的大大的朋友,以后会被经常请到县城里去做客的。今日将他护送回来,全村人都要对他日后的安全负责。如果他被抗日分子杀死了,那么全韩王村的人,统统死啦死啦的!皇军必将因他的死,杀许多许多中国人进行报复!
韩成贵说,太君们放心吧。你们将他护送回来了,那么他就等于是在保险柜里了。一旦他的生命面临危险,全村人都会奋不顾身地保护他的!
鬼子兵班长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点一下头,坐在了车斗里,将手一挥,摩托车队与骑兵队掉转方向,绝尘而去。
老头老太太们都长舒一口气,分头散去。韩大娘最后才走。直至那时,她也没正眼看一次王文琪,只看着韩成贵问,如果没什么事了,她是不是也可以回家了?
韩成贵说没什么事了,大娘您赶紧回吧。
于是韩大娘也走了。
转眼村口只有王文琪与韩成贵二人了。王文琪因韩大娘对他的态度也那么冷,望着韩大娘背影,心里别提有多么不是滋味。
韩成贵干咳一声,朝王文琪缓缓转过了身。王文琪收回目光,看着他无奈地说:“我担心的就是这样的事。”
韩成贵反问:“哪样的事?”
王文琪说:“乡亲们对我真发生了误会。”
韩成贵又反问:“如果全村没一个人对你发生误会,你觉得咱们韩王村一个个还正常吗?”
王文琪又问:“那么,听起来你也又对我有误会了?”
韩成贵冷冷地说:“瞧你这身鬼子皮!瞧他们护送你回来这阵仗!究竟是不是误会,只有由日后的事实来证明了。估计你还没吃午饭,回家弄口吃的吧。我也饿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谈。”说罢,一转身也要走。
王文琪一把抓住他手腕,不让他走成,逼他将他心中的误会说出来。
韩成贵使劲挣几下手腕,没挣脱,急了,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说:“你放开我!我不是说我饿了嘛!”
王文琪执拗地说:“我也饿了。饿不饿对我是小事,你和我是‘内部人’和‘内部人’的关系,你对我也有了误会是大事!”
韩成贵说:“我不是清清楚楚地说了嘛,究竟是不是误会,那得由日后的事实来证明。”
王文琪也急赤白脸地说:“你这么说,那就更加证明你内心里对我确实有很多很大的误会了!别人怎么误会我,我不在乎。你和韩大娘也误会我,我是非常在乎的!今天你非把你的误会讲出来不可!今天你也非听我解释清楚不可!”
韩成贵说:“这刚中午,今天过去还早呢!我的误会你的解释,都留待晚上再说。”
王文琪说:“我忍不到晚上了!我这就跟你去你家,你边吃饭边听我说好了!”
韩成贵拿他没办法,只有由他跟到了家里。韩成贵女人和十一二岁的儿子已在家里凑合着吃上了——无非一盘子蒸土豆,几个窝头,一碟咸菜,一盆玉米面菜粥而已。母子二人见丈夫后边跟入了王文琪,都不由一愣,各自抓起一个土豆躲了出去。
韩成贵大声说一句:“不许偷听!”
门外没任何动静,猜到那娘俩不知去谁家了,便对王文琪说:“那就什么也别隐瞒,放心大胆,一五一十地照实说吧!”
他确实饿了,抓起个窝头就是一大口。王文琪虽也饿了,却哪里有心思吃什么!看着韩成贵来了这么一句:“你先说。”
韩成贵瞪着他一怔,咽下一口窝头,捧起粥盆喝了口粥,送顺了食道,不禁反问:“我先说?我倒是先说什么啊?”
王文琪说:“先说你的误会啊!我跟到你家来,忍着饿,看着你吃饭,不就是因为急着想听你说这个嘛?”
韩成贵只得将刚又拿起的窝头往桌上一放,开诚布公地说:“我先说就我先说。你被藤野那厮带到了炮楼里去,乡亲们谁也没对你产生什么误会。事情的前因后果,大家都看在眼里了。虽说你当时的表现不够英勇,但那是为了救韩柱儿一命,大家都能够理解的。那种情况下表现英勇,非但救不了韩柱儿一命,连自己的命也会白白搭上。鬼子们拿咱们中国人的一条命不当人命,咱们中国人自己犯不着非将脖子往他们锋利飞快的刀刃上凑……”
王文琪插言道:“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我也不是好汉。”
韩成贵接着说:“所以,那第一次,乡亲们非但不误会你,而且还都为你担心。一动员捐出东西赎回你,没有舍不得的人家。”
王文琪说:“这我知道,心里边一直对乡亲们很感恩。”
韩成贵继续说:“那第二次,是藤野那厮突然地就来了,将你往县里押送,乡亲们虽又为你不安,但谁敢拦呢?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带走,没有心里不难受的。都以为肯定是凶多吉少,有去无回,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想到你平日与大家相处的种种仁义,能不难受吗?我还亲自冒险进县城打探你的消息,却白去了一次,什么消息也没打听到……”
王文琪说:“我心里也一直对你很感恩。”
韩成贵说:“感不感恩的,对我是无所谓的。你从炮楼里平安回来,队长当着你和我们几个同志关系的人的面,宣布你也是我们的‘内部人’了,那你和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不单是乡亲关系了,而且还是同志关系了。一名同志被押往虎口了,其他同志能漠不关心吗?那完全是应该的。”
王文琪动情地说:“我知道,为我那件事,你还进山去找过咱们的正规部队,希望他们……”
韩成贵竖掌打断了他的话,仍板着张脸说:“咱不论那些。你从鬼子们的兵营里,总算也平安回来了,乡亲们都为你高兴。可是你并不知道,我虽然没从县城探听到什么消息,两天后,却有些关于你的说法,一传十,十传百的,也传到乡亲们的耳中了……”
王文琪说:“第一次在鬼子兵营里的情况,我不是如实地向你做了汇报吗?我觉得我是说清楚了的。也觉得,包括罗队长在内,你们大家是相信了的。”
韩成贵已卷好了一支烟,吸了几口之后,低头看看手中的烟说:“不错,你当时是汇报得挺清楚,我们大家当时也的确是信的。但有一点大家心里其实都很困惑,那就是——藤野那厮也罢,老鬼子池田也罢,为什么都不加害于你,反而都对你特别的好?仅仅因为你会说日本话?会说日本话的中国人未必都愿当汉奸,会说日本话又不愿当汉奸的中国人,那鬼子对他还能像对你这么好吗?”
王文琪想了想,肯定地回答:“不能。”
韩成贵一拍腿:“问题就在这儿!事情有蹊跷,那你就不能怪大家对你渐渐地心存猜疑!”
王文琪力辩道:“也不能说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蹊跷吧?无非就是,鬼子们觉得我似乎可以利用,于是在我身上下注,打算充分地利用我罢了。”
韩成贵出溜下了炕,将烟吸了最后一口,扔在地上,并跺一脚,倒背双手,研究地盯着王文琪说:“他们让你捎话回来,希望咱们明年多种稻子和麦子,还要像他们没占领县城以前一样,多养鸡鸭鹅猪,对不对?”
王文琪点头说:“对。”
韩成贵问:“那是希望咱们能最大限度满足他们的抢掠,对不对?”
王文琪又说:“对。但罗队长不是向上级汇报了吗?一级级的上级,不是也都表示同意吗?不是也都认为,咱们可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也能趁机改善对咱们自己人的给养补充吗?”
韩成贵说:“理是那么个理。还有挂太阳旗,都是同一个理。麻痹鬼子,也有利于咱们抗日力量的喘息,以求暗中发展。这么想,理上都是说得通的。”
王文琪也拍了下腿,大声质问:“那我就不明白了,我要来听你心中的误会,你审讯似的审了我半天,你心中那误会,干脆替你直说吧,你们大家的种种猜疑,究竟是什么呢?”
韩成贵又盘腿坐在炕上了,双手往左右大腿根一撑,更加严肃地说:“你既然问到这份儿上了,那我也不想再对你说含糊的话了!你刚才自己都说,鬼子们无非是打算充分地利用你……”
王文琪忍不住又打断道:“可我也正打算充分利用他们,好为咱们中国人的抗日做点儿有益之事!”
韩成贵眯起双眼瞪他片刻,语调缓慢地说:“总而言之,到目前为止,鬼子对你的利用是明摆着的,你对鬼子的利用,还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可以证明……”
王文琪火冒三丈了,一拍桌子嚷嚷起来:“姓韩的你放屁!大批鬼子进山扫荡之前,如果不是我及时汇报,那一次咱们山里的军民将受多大的损失?!哎你怎么翻过来掉过去地,偏往歪了寻思我呢?!”
韩成贵也拍了一下桌子,严厉地训斥:“你别跟我嚷嚷!不是我偏往歪了寻思你,你变歪没变歪,究竟是你被鬼子开始利用了,还是你在利用鬼子,这都得靠许多事实来证明。仅仅鬼子扫荡那一件事,证明不了什么!你不要以为那是你立的一次大功!实话告诉你,不完全是你以为的那样!你当咱们的情报员都是饭桶啊?在你汇报前,他们的情报早已送达山里了!”
王文琪愣愣地看他,半天没说出话。
韩成贵谴责道:“你看你今日回来这种阵仗,这不明摆着使乡亲们心里犯嘀咕吗?鬼子们当着些乡亲的面,指着你说你是他们大大的朋友,还说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就会大开杀戒为你进行报复,你说当场听到了的那些长辈心里会怎么想?我能一个个为你警告他们,不许他们传吗?几天后,全村的人还不都知道了?再过些日子,其他村的人不也都知道了吗?”
王文琪不由得长叹一口气,说显然是鬼子们使的离间计。说自己其实料想到了的,怎样怎样在离村子二三里的地方闹着想要自己走回来,怎样怎样惹恼了鬼子们,被他们扇了一通耳光。
韩成贵说:“我还以为你在鬼子们的军营里天天被待为上宾,好吃好喝,弄得红光满面,胖了许多呢。”
王文琪满腹委屈地说:“我那是在狼窝虎穴里你不明白吗?我得整天与敌人斗智斗勇,我得……”
韩成贵又拿起了窝头,请求地说:“行了行了,我的爷!你还让不让我吃成这一顿饭了?这样吧,你将你两次在鬼子们军营里的经历,点点滴滴详详细细毫无遗漏地,写成一份文字的汇报材料交给我,我替你交给队长,作为你的一份材料先在我们有关的同志那里备上案,将来抗日胜利了,革命成功了,若有什么小人翻起你的老账来,也算是你的特殊经历的历史证明,对你有好处的。抓紧写。别不当成回事。”
王文琪诺诺连声,再也忍不住饿,也抓起个窝头狼吞虎咽起来。
王文琪一回到自己住的那间小屋子,倒身便睡。在鬼子军营里第二次经历的几日,与第一次经历的几日一样,没睡过一夜整觉,夜夜被噩梦多次惊醒。只有一天的后半夜睡得较踏实,便是与佐艺子同床共枕的一夜。一来是由于两个你折腾我、我折腾你,折腾来折腾去的,折腾累了。二来是因为有佐艺子陪睡,不那么风声鹤唳、神经高度紧张了。
但回到家里这一觉他并没能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半夜醒了。一醒饿了,煮了半锅玉米面粥全喝光。喝光之后,不困了,索性润笔研墨,翻出家藏的一沓上好信纸,燃起残烛,写起汇报来。
天一亮,他红着双眼,去到韩成贵家,将刚刚起床的韩成贵带到了河边,将二三十页一卷汇报材料交到韩成贵手中。
韩成贵吃惊道:“这么快就写成了?”
他说:“你不是让我抓紧写,别不当成回事吗?”——逼着韩成贵立刻就看,希望韩成贵能给自己指出,哪处哪处,写得还不够详细。昨天与韩成贵一番长谈,他开始意识到,鬼子们对自己“好”,公开宣布自己为他们顶好顶好的朋友这一“事实”,的确很可能真的会成为自己以后的“历史污点”的。字里行间,流露替自己叫屈的情绪。
已是晚秋,早上凉意袭人了。偏偏那时,河对岸漫过大雾来。转眼间,二人已在雾中,只得分开了各自回家。
王文琪想学生们了,希望从孩子们那里首先也是重新获得信任,继续当他们的孩子王。他要去把他们一一找来,刚走出破败的宅院,又退回去了,怕从孩子们那里,也只不过获得的是冷淡和鄙视。一白天,他坐卧不安,好比一名犯人,呈交了申诉状,却估计不到法官将如何判决。在那种没着没落心绪烦乱的状态下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决定再去找韩成贵时,韩成贵来了。
王文琪急切地问韩成贵的看法,韩成贵摇头说不行。
王文琪激动了,忍不住嚷嚷:“你说你说,哪点我写得还不够详细?!”
韩成贵盘腿往炕上一坐,批评道:“问题就在于你写得太详细了。”
王文琪说:“不是你叫我点点滴滴都要写的吗?你自己说过的话你忘了?”
韩成贵白他一眼,继续以批评的口吻说:“不错,我是那么说的。但你自己没长脑子啊?拉屎撒尿也在点点滴滴的范围内,哪些事应写,哪些事写了对你自己绝无好处,只有坏处,你就不替自己考虑考虑吗?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还跟一名日本军妓发生了那种事,更加不该的是,你自己还白纸黑字写出来!那不仅是丢不丢你的人、失不失你的名节的事,还关系到你的将来。如果将来有谁以你自己白纸黑字写下的这汇报质问你——鬼子们用美人计从你口中得到了什么不利于我们自己人的消息,姑且就说消息,不说秘密吧,你怎么替自己辩护?”
王文琪说:“我也不知道什么秘密呀,这一点老哥你还不清楚吗?”
韩成贵说:“就算我那时替你这么做证了,别人如果连我的话也不信呢?我告诉你文琪,一位我们自己的同志,不论他平时给大家的印象是多么坚定的革命者,也不论他曾为革命怎样地出生入死过,只要他一旦被捕了,不论他是被鬼子逮捕了,还是被伪军、特务逮捕了,那么只有两种情况能证明他在革命性方面的清白,一种是他被杀害了,一种是他被自己人营救出来了。除了这两种情况,别的任何一种情况,都很难证明他革命性的清白了。他说他并没变节行为,是逃出来的,谁能百分之百地信?谁又敢百分之百地信他?万一不是那样呢?即使被敌人处死了,疑点那也还是照样存在——如果他变节在先,被敌人处死在后呢?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有那我们的同志,一旦被捕,成了软骨头,或经不住金钱美女的诱惑,变节了,但敌人还是把他处死了。也有一种情况是,一名同志被捕了,大家念他曾是一名好同志,想方设法甚至采取冒险的武装行动,将他营救出来了。更甚至,还搭上了营救他的同志的性命,可不久查明,其实他已变节叛变了!严刑拷打对我们革命者是一种考验,美人计是一种更难经受得住的考验。至于金钱考验,那倒是微不足道的考验。兵荒马乱的,得了钱又哪儿去花,买什么?不瞒你说,反正我不说你以后也会知道,罗队长他也由于叛徒的出卖被捕过,因为他被捕前是我们革命性极坚定的好同志,所以咱们自己人不惜冒险采取武装营救行动,在敌人往保定押解他的途中,成功打了一次伏击,将他给救了。但就是罗队长,他也得向组织写汇报材料的。对他的汇报材料,组织也不能百分之百全信的。据我所知,武工队里就有人,接受了组织的特殊任务,时刻监视他的行动。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如果他实际上已经变节了,由他主要领导着的区武工队,稍有闪失还不被敌人连锅端了?”
王文琪突然大叫:“别说了!”
韩成贵冷下脸瞪着他问:“连你根本没资格知道的事,我也违反原则地告诉你了,你反而不爱听了?”
王文琪愤愤地说:“是不爱听!太不爱听了!听不得你像讲什么家长里短似的,讲罗队长他也因为被捕了一次,就如何如何地不被充分信任了!”
韩成贵沉默片刻,叹道:“斗争残酷无情,形势复杂多变,谁又愿意这样啊!也包括我自己在内,哪一天被捕了,即使侥幸活着脱离了虎口,那也不再是被捕之前的我了!”
王文琪低声问:“罗队长他知道自己一边继续领导着武工队,一边受到自己同志的暗中监视吗?”
韩成贵反问:“他那么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你以为会不知道吗?”
二人说话期间,王文琪一直站着的。一问一答地说到那会儿,他也在炕沿坐下了,垂着头,一副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的样子。
韩成贵推心置腹,谆谆教导地说:“文琪老弟呀,所以呢,你这份汇报,我看得重写。白纸黑字的,我一旦替你交上去了,将来那可就是对你做什么结论的依据了。你重写时,那得下一番心思,多动动脑子。”
王文琪低声说:“听了你这些教诲,我心里更乱了,只怕重写也还是写不好的。究竟怎么写才对,你指点指点我。”
韩成贵郑重地说:“那你可给我认真听着。我的话只说一遍,不说二遍。而且呢,哪儿说哪儿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了你我,再连个鬼也不许让他知道。这第一点,便是你与那名日本军妓乱搞到一起的事,在鬼子们的军营里,你居然有过那种可耻的行为,跟一百个人解释不是鬼子对你使的美人计,一百个人肯定个个都不信。那事你自己先忘了吧,就当根本没发生过,一句别提。”
王文琪说:“我那也是被逼无奈。”
韩成贵说:“被逼无奈?鬼子们怎么逼你了?枪口对着你太阳穴了?刀刃压在你脖子上了?”
王文琪说:“那倒没有。反正我是迫不得已。”
韩成贵又嘲讽了:“迫不得已?我就不信,你一个不缺胳膊不短腿的大男人,照你写的来说,她一个才十六七岁的日本小婊子,你要是像古书中说的不近女色的英雄好汉们那样,坐怀不乱,正气凛然,她能反过来把你给强奸了?”
王文琪不爱听地说:“你话别说得这么难听行不行?我又不是不近女色的英雄好汉。”
韩成贵习惯地一拍腿:“你也别我有来言你有去语地行不行?你再不识好歹我可不指点你了!”
王文琪赶紧说:“我的好哥,千万别不指点,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认真往心里记呢。”
韩成贵白他一眼,接着指点:“池田老鬼子将战刀塞在你手上那段,也只字别提。你说你啊,但凡多少有点儿英雄气,上次他的枪在你手中时,我要是你,也早啪啪两枪结果了那老鬼子的狗命!你可倒好,乖乖将枪放老鬼子手边了!这次也是,刀在你手中了,我要是你,狠劈猛砍,那老鬼子也肯定见阎王去了。你呢,又没下手!你为什么要丧失两次替咱们千千万万被鬼子杀害的中国人报仇雪恨的机会呢?”
王文琪长叹一声,羞愧难当地说:“还能为什么呢?我不是你,贪生怕死,没那种胆量呗。”
韩成贵又白他一眼,加重了语气说:“记住我的话,那段也只字别提。再说最后一点,别夹杂着些委屈的话,好像别人猜疑你是别人们的不对。别人们有什么不对的?你和鬼子们的关系明明变得那么不清不楚了,别人们都一点儿不犯猜疑反倒对了?你要写成那样——时刻做好了与鬼子拼个鱼死网破的思想准备。在鬼子面前,你虽然不得不巧言周旋,却半句有损于咱们堂堂中国人名节的话也没说过!”
王文琪又长叹道:“我的哥,那种话,不论在藤野那厮面前,还是在池田老鬼子面前,我可是没少说啊!想想我在鬼子面前低三下四、奴颜婢膝的样子,这会儿我还羞臊得慌!”
韩成贵理解又怜悯地说:“别后悔了,后悔也没用。你还知道羞臊,那就证明你还有中国人的人味儿。既然如此,也就大可不必将汇报写得像认罪似的。我昨天在鬼子们面前,不是也低头哈腰地说了些不要脸的话吗?在敌人面前,总是要讲些策略的。所以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就可以原谅。可以被原谅就可以首先自己原谅自己。首先自己原谅自己那就大可不必写在汇报里嘛!”
王文琪忧郁地问:“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昨天我还以为你对我不好,成心把我往变节分子一堆儿里推,现在我觉得你对我太好啦!”
韩成贵就告诉他,他们王家,对他是有大恩的。王文琪在日本时,他韩成贵的老父亲患了没法治的绝症,却一时还死不了。但所受那些痛苦,使他这个儿子看在眼里,整天心如刀绞一般。王文琪的父亲知道了,主动为他父亲治病。靠着服王文琪父亲给配的药,他父亲多活了三四年,并且活得不是多么痛苦了。所以,他要将欠下王文琪父亲的一份大恩,报答在王文琪身上。
王文琪又小声问:“好老哥,我不头顶着个‘内部人’的特殊身份了成吗?”
韩成贵瞪着他反问:“你什么意思?”
王文琪说:“如果,我不是什么‘内部人’了,我还能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应付鬼子们。一成了‘内部人’,我在鬼子们面前,反而更加顾三虑四,左右为难了。”
韩成贵极其严肃地说:“不成。晚了。自从罗队长那一天当着你和我们的面,宣布你是‘内部人’了,你就做不回从前的自己了。有些委屈,你就必得担待。比如,我如果哪天被敌人抓走了,后来被杀害了,或者咱村的其他人发生了那种不幸,咱们的同志第一个应该怀疑谁告的密呢?”
王文琪声音更小地问:“谁?”
韩成贵突然提高了声音:“你!当然是你王文琪!只有彻底排除了对你的怀疑以后,才会再接着怀疑别人。”
王文琪顿时目瞪口呆。
韩成贵又下了炕,倒背双手看着他说:“因为罗队长那一天已经宣布你是‘内部人’了,所以你知道了一些只‘内部人’才知道的事。因为你知道了一些只有‘内部人’才知道的事,所以你想不是‘内部人’也不行了。又所以,许多只有‘内部人’才体会得到的委屈,你也得无怨无悔地经受!好啦,不跟你多说了。对于你,认认真真地,花心思、动脑子地将汇报写好才是正事,别想那么多没用的。有些事,临到头上了再想不迟!”
韩成贵说罢,一转身扬长而去。
王文琪想叫住他,再问几句心中的困惑,张了张嘴,竟没叫出声。
从那天晚上到第二天晚上,王文琪除了弄几口吃的垫垫饱,再就只重新写汇报了,没做别的任何事。
又一天上午,王文琪将重写的汇报送给韩成贵看。不论在城市还是在农村,只要不是当了兵在战场上,即使国难深重,即使在日军占领区,每一户中国人家还是得强打起精神来过日子。王文琪先是去韩成贵家里找他的,他女人说他到地里刨高粱根去了。就说了这么一句,再就没说第二句话。一说完,继续扫院子。受到冷待的王文琪颇觉尴尬,也二话不说,一转身到地里去找韩成贵。
这一带没出现炮楼时,农民们收完庄稼,随后几天里就会将庄稼根刨出来,晒在地里,赶在天冷前运回家当烧柴。一座座炮楼出现后,天一冷,守在炮楼里的鬼子们也冷啊,于是会到村里来抢烧柴。经历过两次被抢后,农民们长心眼了,不一总将庄稼根刨出来弄回家院了。他们干脆就让庄稼根继续留在地里,没烧的了,提前两天再去地里刨。无非冬天一到,土硬了,刨起来费些劲儿,因为还有水分,烧起来起火慢罢了。
王文琪在韩成贵家的地头遇见了他和他儿子。驴车上装满高粱根,十一二岁的少年坐在车板前一角,韩成贵走在驴旁边。那少年看着王文琪走近,没像以前那么礼貌地叫他叔,蹦下车,背冲他坐到车后去了。韩成贵料到了王文琪找他什么事,默默将驴缰往驴颈上一搭,拍了拍驴背,驴便自行往家走了。
韩成贵还不说话,默默伸出一只手。王文琪也不说话,默默将一卷纸递给他。韩成贵从腰间取下烟袋,也默默递给王文琪。
王文琪说:“我不吸烟。”
韩成贵说:“让你给我卷一支。”
王文琪卷烟时,韩成贵蹲下看起来。王文琪卷好烟递给他,他不用手接,指指嘴角,张开了嘴。王文琪就将烟塞在他嘴角,划根火柴替他点着了。韩成贵看得极认真,时而还移开目光,皱眉望着远处想什么。王文琪站累了,也蹲下,韩成贵将目光望向哪儿,他也将目光望向哪儿。韩成贵低头接着看时,他就研究韩成贵脸上的表情,猜测他的态度。
韩成贵终于看完了,腿也蹲酸了。王文琪搀扶着他,二人同时站起。
王文琪惴惴地问:“还是不行?”
韩成贵说:“我说不行了吗?”用那卷纸轻拍着掌心又说:“不但行,而且好。很好。这么写就对头了。”
王文琪情不自禁地笑了,感激地说:“还不是多亏你指点。”
韩成贵白他一眼,提醒道:“刚才的话,哪儿说哪儿了,不许对任何人说第二次。我才没指点过你。我干吗指点你写这种汇报?”
王文琪愣了愣,随即领悟了,赶紧说:“老哥放心,我保证不对任何人说。”
韩成贵问:“第一份带身上了吗?”
王文琪说估计他会对比着看,带了,遂从兜里掏出递向韩成贵。韩成贵没接,让他烧了。王文琪就划根火柴,将第一份汇报材料烧了。一阵风刮过,烧成灰烬的纸骸荡然无存。
韩成贵又叮嘱道:“我再说一遍,根本没有第一份,我也根本没指点过你怎么写。”王文琪自然诺诺连声。
二人同时将目光望向远方,视野内或远或近的几座炮楼,像大平原上的巨树桩。
韩成贵恨恨地骂:“他妈的,如果不是因为鬼子们,咱们中国人之间何至于也这么别别扭扭,你防我、我防他的。”
王文琪不知说什么话合适,只有苦笑。
韩成贵又指着问:“你看那像什么?”
附近一个村子里,一根碗口般粗的,剥尽了皮望去光溜溜的高树干上,悬着一面日本国旗。那时没风,旗未招展,垂着。旗上的太阳,只显露着中间一道血红。
王文琪望着回答:“咱们不都管那叫‘膏药旗’吗?”
韩成贵说:“我看像月经布。”
二人相视都笑了。
韩成贵又说:“将来,凡是挂起‘膏药旗’的村里的人,回忆起这年头的事,你王文琪的大名肯定常被他们提到。不知那时他们怎么评论你,你猜你的口碑会如何?”
王文琪苦笑道:“不好猜。人们爱怎么评论就怎么评论吧。能不能活到将来还不一定呢,将来如果我死了,却留下个骂名,拜托你替我辩护几句了。”
一番话说得韩成贵心里难受了,两眼噙泪,重重地在王文琪肩上拍了一下,鼓励道:“以后咱都不说丧气的话,都要争取活到将来!”
二人往村里走时,王文琪心中郁闷有所消解,不免抱怨起韩成贵的女人和儿子来,说那母子俩冷淡他,是他心口的痛,希望韩成贵从中做做工作。韩成贵说他穿着一身鬼子的黄皮,使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根本不可能像从前一样对他亲的。他也不要活得太娇气,别往心里去就是了。王文琪解释,不是自己喜欢穿,而是因为那一身鬼子下级军官的军装是粗呢子的,穿着正当季,暖和。自己脚上生过冻疮,一到冬季就犯,鬼子的一双皮靴也许能保护他的双脚今年冬季安然无恙。韩成贵说有一得必有一失嘛,那你就更别抱怨什么了!王文琪说要不我用鬼子的上装换你那件旧棉袄吧!韩成贵说你想得倒美,我那棉袄只不过布面儿旧,里边的棉花可是八成新的。三层呢顶不了一层棉,傻瓜才跟你换!
好像学生的论文导师看了满意,于是师生二人都高兴似的。他俩一路相互打趣着走至村里分开,各回各的家。
从那一日起,王文琪也为自己做起过冬的种种准备来。事实上,村中大部分人家耕种着的土地,仍属于他王文琪家名下。每年秋收以后,各家各户都会主动送给他粮食。是地租那么一种意思,但国难当头,就都不提地租二字了。王文琪从日本回到村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乡亲们召集在一起,当众将自家拥有的地契烧了,宣布不管谁家租种着他家土地,那些土地从此便归在谁家名下了。只不过希望,租种得较多的人家,分给租种得少的人家和没有土地的人家一小块地,以使全村家家户户都有地可种。这韩王村,一大部分人家是王家的佃户,一小部分人家虽也有自己的土地,但人口多,地少,打下的粮食不够吃,便也租王家的一二亩地补短。还有少数的几户人家,既无自家的地,也没租到王家的地。因为王家当年收的租公平,一开始租,呼啦就被抢租光了,便只有靠成年男子给王家当雇工维持生活。说起来,这是抗战以前的事。王文琪的做法,自然使乡亲们都感动,都表示由他来分最好,他怎么分大家都没意见。于是他就本着家家有份的原则,将自家的土地进行了一次相对公平的分配。地是分了,家家也都有地可种了,却并没同时拥有一份有效的地契。抗战的年月,没有什么地方的什么人管发正式的地契这种事了,故在乡亲们的意识里,仍视土地为他王文琪家的。他当时又分得特急,竟忘了也给自己留下块地。大家就说那重分吧。王文琪却说,别重分了呀!已经分得大家比较满意了,省省事吧。只要你们别让我挨饿就行啊!结果呢,他反倒成了村中唯一没有土地的单身户。乡亲们哪儿能使他挨饿呢,每到秋收以后,家家户户送粮菜给他,而且都想送得比别人家多。太多了,他吃不了啊!就要求乡亲们干脆每年轮着送。所以他的入冬准备也很简单,无非就是收集更多的烧柴,往秘密地窖里储藏粮菜,修严透风的门窗,和泥补抹上掉泥的墙皮而已。但这些事,也够他独自忙碌的了。以往,不必请也有人来帮,最热心相帮的是韩柱儿。该年却连韩柱儿的影都不见来过一次,也没另外的人来相帮。只韩成贵路过他家门前时进了一次院子,替他往墙上抹了几抹子泥,做做示范,教他怎么正确使用抹子,怎么能将泥往墙上抹得又快又平,之后说有事匆匆便走。迈出他家院门前又说,他这少爷型的农民,应该尽早学会各类居家过日子的农活。
忽一日上午,王文琪正在往秘密地窖里放土豆,韩成贵慌慌张张地出现在眼前,说情况不太好,发现鬼子们朝村里来了,队伍中还有几辆马车,那就肯定是来抢东西无疑的了。说自己得赶快照料着乡亲们该躲的躲,该藏的藏,让王文琪到村口去应付一下鬼子们,尽量拖时间。
王文琪不敢稍慢,爬出地窖,拍拍身上土就要往外走,韩成贵提醒他戴上帽子。他一摸脑袋,没摸到那顶戴不惯的鬼子的军帽,就说戴不戴的没什么。韩成贵却说那不同,戴着军帽了,就是身着全套的鬼子军装了。那样去迎鬼子们,他们必然高兴。他们一高兴,也许会少抢点儿东西,乡亲们岂不是少遭点儿殃?王文琪听他说得有理,便这儿那儿地找那顶鬼子的军帽,越急越找不到。韩成贵居然不怕耽误工夫了,也帮他找,还说别急别急,急中出错。终于是韩成贵找到了。王文琪已戴上了帽子,韩成贵又扯住他,从地上抓起几把草,搓软了,蹲下将他靴子上的泥土擦净……
王文琪迎候在村口时,鬼子们转眼已到了近前,他们人数不多,只不过是炮楼里的藤野将他那个班的鬼子率领来了而已。另外还有十来个男人,是别村的农民,赶着他们的马车各自带着他们的种种工具,一看他们的脸就知道一个个来得憋气,显然是被逼来的。马车上载着些砖石木料,也显然是别村哪户人家准备修房子所备的,被“强征”了。
藤野歪头打量王文琪,显出愉快的样子,拍拍他肩说他很像一名日本文职军官,说自己是奉池田大佐之命,前来监督着为王文琪家修修家院的。知道了鬼子们不是征用别村的两挂马车来抢东西的,王文琪忐忑不安的心稍定。他说家中就剩自己一人了,有两间小屋住着足够了,至于东倒西塌杂草丛生的其他房间和大院子,他早已习惯了,不收拾也罢。藤野却说他怎么想是他的事,池田大佐既然向自己下达了命令,自己就必须认真执行。王文琪无奈,只得依从。
人马来到王家大院门外,鬼子兵们吆喝别村的男人们往院子里搬砖石木料,藤野则请王文琪带领着,绕院子外墙观瞻了一圈,接着又请王文琪陪他在院子里各处欣赏。共有二十几间屋子的家院,已被日军的炮弹和从飞机上投下的炸弹、燃烧弹炸毁烧毁了十之八九,面目全非,有什么好欣赏的呢?藤野一边东望西看的,一边随便聊似的,问王文琪在军营里为池田大佐治病时,与池田大佐交谈过些什么内容。王文琪一听心里就明白了,敢情是在主动搭讪着向他示好。这正中王文琪下怀,便夸大其词地说,池田大佐多么多么信任自己,对自己多么多么友善,而自己多么多么感到三生有幸。藤野开始撑不住以往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架子了,厚颜无耻而又试探性地问,池田大佐是否也与他谈到过自己?王文琪自然回答谈到过,说如果没有您藤野太君的极力举荐,我王文琪又怎么可能接触到池田大佐呢?我连那样的好梦都不敢乱做啊!说大佐太君对您藤野太君印象深刻,评价很高的,称赞您是大日本皇军忠心耿耿而又表现优秀的军官呢!
藤野忍不住喜笑颜开,请求王文琪再有机会时,在池田大佐面前多多美言自己几句,转达自己想要调回县城军营里去,能够近在池田大佐身边效忠于皇军的希望。说如果那一希望实现了,自己便可经常聆听大佐的训导,经常学习大佐身上可敬的种种军人品质了。说事成之后,自己必定会对王文琪表示感谢的。王文琪听了,心中暗笑,想不到在鬼子们军中,也有溜须拍马以达目的之现象。更想不到,藤野那厮,为了达到目的,居然不顾身份地央求到自己头上了。又一想,鬼子们也是人嘛!凡是人,为了达到趋利避害之目的,谁不是有病乱投医的呢?他知道,驻扎在炮楼里的鬼子,没有不盼着调回到县城军营里去的。比之于县城军营里,驻扎在炮楼里不但生活条件艰苦,而且日夜神经高度紧张,唯恐何时一个不防,炮楼被端了,自己成了俘虏,甚而一命呜呼。藤野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实在是拙劣的借口,说白了,他是怕死罢了。王文琪心里一边这么想着,嘴上一边无比真诚地说,您藤野太君同样是高看于我,对我有恩的人啊,玉成太君您的希望,当然也是我三生有幸的事啊!只要有机会再见到池田大佐,我一定会将您的希望,用我最能打动人心的语言,替您向池田大佐表达得包您满意!藤野那厮乐不可支,又拍王文琪肩,口中连说:“王桑,你我,大大的好朋友的是!”
正那时,韩成贵等一些老人,以及一些孩子,被两名鬼子押进院子里了。两名鬼子喝令他们帮着干活儿。老人孩子们,其实插不上手干什么的,也不知究竟该干什么,都木呆呆站着,不拿好眼色瞪看王文琪。王文琪见状,对藤野那厮说,太君您看,您召集来的外村人,他们都是会工匠活儿的,您看他们干得多内行啊!而我们村这些老人孩子,哪里会干工匠活儿呢?人多手杂,他们来了只会添乱不是吗?我的意思是,别叫他们干什么活儿了,只让他们拔拔荒草丛蒿就行了。藤野那时格外顺心,王文琪怎么说,他都点头同意。
老人孩子们拔草时,王文琪借故离开藤野,大约两锅儿烟的工夫,回到了藤野身旁,手掌托着一环镯子,恭恭敬敬地说,是他母亲家祖传下来的上品手镯,他要进县城去将它卖了,为皇军们买些吃的喝的。为他修家院,有劳皇军们了,他不表示表示,内心里过意不去。藤野拿过去镯子看着问值多少钱,王文琪说,若倒退十几年,能值不少钱。现在县城里的有钱人家都走光了,值不少钱也卖不成好价钱,但若换吃的喝的,一定能换挺多。藤野还给他镯子,嘱他别忘了换瓶好酒。拍拍他肩,准许他赶上马车去了。
下午两点多钟王文琪才回村。他歉疚不已地向藤野“报告”,说自己这时候能回来,其实是很辛苦了那匹马的。并请藤野到马前去看,马果然出了一身汗。他说事情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简单,县城里仅有的两家当铺,出的价一家比一家低。按那么低的价,卖不了多少钱的。卖不了多少钱,就买不了多少东西。以很低的价卖了,自己又舍不得。干脆不卖了,向几家商铺餐馆打欠条。好在他是名门之后,老板们都信得过他,估计他家里会留下些更值钱的东西,便都给他面子。车上放着四五只大盆和一个食物篮子,皆盖着罩布。鬼子兵们都围住了马车,藤野一一掀开罩布看,见盆里满出尖地装着馒头烧饼、油条包子。另外两只盆里,一只装着十来只烧鸡,一只装着炒肥肠、炖猪蹄、切碎的猪头肉之类。盆与盆之间,插空夹放着几瓶白酒。食篮子的罩布之下,另有两瓶白酒、四只烧鸡。
王文琪指着低声说:“太君,这是单独孝敬您的,您走时带着。”
藤野那厮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一挥手用日本话说了句:“开饭!”之后,抓起一个包子,拎起篮子就要走。
王文琪阻止道:“太君,您何必非吃篮子里的,省着您带回去吃多好。”——撕下一只鸡腿递向藤野。
藤野一手拿包子,另一只手接过鸡腿,嘴里还嚼着,想对王文琪的“巴结”说句高兴的话,却又没法说,竟与王文琪撞了一下肩头来表示,接着坐在马车赶车的位置那儿了。
而那时,其他鬼子已饿狼似的一拥而上,双手齐出,争拿起来。
王文琪又对藤野说:“太君,干活儿的那些人,是不是也应该给他们吃点儿?否则他们下午饿着肚子干,干不好,那就辜负了池田大佐对我的一片厚爱了。”
藤野只顾吃,点头而已。
王文琪接着“请示”地说:“我想,我们村里的人,也应该给他们吃点儿。池田大佐希望我为皇军做出一个中国良民的榜样,如果我和他们的关系搞不好,那我就很难起到榜样的作用了。”
藤野就又点头。
得到了藤野那厮的同意,王文琪也该出手时就出手,岂敢稍慢?赶紧往一只盆里放了两只烧鸡,抓了几把肉食,小跑着端去给外村的那伙男人们吃。之后小跑回来,又往另一只盆里放了两只烧鸡,爬了几把肉食,端去给本村的老头老太太和孩子们吃。见满院所有的人,分成三堆都在吃着了,王文琪暗吁一口气,这才从容不迫地走到马车前,也坐在车前另一边,抓起一个包子安心稳定地吃起来。
回村的半路上,王文琪最担心的是出现这么一种情况——鬼子们一见了好吃的,集体产生护食心理,既不许外村那些干活儿的男人吃,也不许本村的人吃。尽管多他们也护食,吃不了统统带走。他们吃时,自己的同胞只能眼巴巴看着。饿着肚子的同胞看着鬼子们津津有味地大嚼大咽,而且下午还要接着干活儿,又是为一个受鬼子青睐的、在鬼子面前极尽讨好卖乖之能事的中国人干活儿,那对于自己的同胞们该是多么来气的事啊!大家心里要不恨他王文琪才怪了呢!
现在好了,鬼子们、本村人、外村人三方面,他可算做到比较的一碗水端平了。这“一碗水”能不能端平,他是没有半点儿自主权的,尽管各种吃的全是他一一打了欠条买回来的。“许可证”在藤野那厮手里攥着,藤野那厮偏不发给他,那他也干没辙。藤野今天这么好说话,是王文琪没想到的。他扭头看藤野,见那厮已不知何时开了瓶酒,一手抓着一整只烧鸡,一手握着酒瓶的细脖子,嘴对嘴喝一口酒,啃一口烧鸡。
有两名鬼子走到了马车跟前,想要端走车上那两只装面食的盆。
藤野斜瞪他们一眼,骂了句“浑蛋”,他们立刻乖乖地将盆放下,只抓走了几个包子馒头。
藤野扭头看着王文琪问:“王桑,你的家里,中国大富翁的是?”
王文琪淡淡一笑,以略带忧伤的口吻说:“大富翁是谈不上的,但肯定曾是我们中国人所说的家底儿不薄的殷实之家。只不过比起某些中国的大富翁来,因为我祖父、父亲的医名医德远播近传,我的家曾比某些大富翁家更受人尊敬罢了。到了我父亲那一代,由于兄弟们闹分家,家道开始败落了。我父亲一故,家门医名无人继承,我就成了一个没出息也不受人尊敬的人。我活着的唯一意义,似乎就是要替父母看坟尽孝,捎带守着这个破败的家院。哪一天这家院倒塌得连我一个人都没法住了,我就只有远走他方,四处流浪,记着在每年清明这一天,赶回来为父母祭祭坟了。”
若他完全用中国话回答,藤野肯定是听不大明白的。所以他只得中国话日本话夹杂着说。
藤野向他这边移近了些,仍扭头看着他,又问:“那么,你的家里,古物流传下来,多多的?好东西大大地有?”
王文琪刚才那一大番话,既是在回答藤野,也并不完全是回答,而更接近着是那时那刻的自说自话,更接近着是自己苍凉心境的一种独白。听了藤野的第二句问话,他不禁在心里骂:妈的,你个狗养的鬼子!我说了那么多日本话向你大费口舌地解释我的中国话,闹半天你个狗养的根本没注意听,你感兴趣的只不过是我家留下了多少好东西!转而一想,他个随军侵略中国的鬼子,怎么能指望他对自己家族的兴衰感兴趣呢?他最感兴趣的当然只能是后一点啦,这是太自然不过的事啊!别说他个狗养的鬼子了,他将目光望向那些外村男人——心想就是他们,在这种国难当头的年月,我要是跟他们去说我家以往的兴衰,他们也会左耳听右耳出呀!自己穷愁着的人,谁有心思听别人说他家当年的名门往事啊!名门不再是名门,望族不再是望族,名门望族之后,落魄到了也是穷困潦倒之人的份儿上,这才是世代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之事啊!他又转脸望向本村的人们,心想包括我这些父老乡亲在内,他们拔我家院子里的野草刺蒿时,心里大约也在想,这下老天公道了,国难当头,其他中国有钱人家是不是也遭殃了不知道,但这王家,我们亲眼所见,已是风光不再啰!这么想时他们心里边未必就不因而舒坦了些。像韩成贵那种铭记着我家对他家的一份恩情的人,即使在自己的乡亲中,估计也不是太多的吧?
王文琪由藤野所问的又一句话,一时想到了许多,不由得倍觉孤独。
“王桑,你的,为什么不说话?”
王文琪朝藤野转过脸,见那厮在看着他,表情迫切地期待着他的回答。这就使他不愿回答不可能了,回答得藤野不信也不妥了。
他指着藤野手中的酒瓶问:“太君,我可以喝一口吗?”
藤野一愣,接着掏出白手绢,煞有介事地将瓶口擦了擦,挺哥们儿似的将酒瓶朝王文琪一递。
王文琪接过酒瓶,抿一口,将酒瓶还给藤野之后,郑重地说:“太君,并不像您想的那样,我这个中国人还守着祖上留下来的种种值钱的好东西。实不相瞒,我家祖上流传下来的好东西的确曾经不少,宋代的青花瓷,明清两代的家具、餐具、书架、八宝格,哪一样都是好东西中的上品,还有不少古今名人字画……”
藤野的眼睛发光了,用自己油腻腻的一只手抓住王文琪的一只手腕,摇着问:“在哪里?!”
王文琪挣出手,环视着家院,语调缓慢地说:“都在贵军的轰炸中化为乌有了。”
藤野不明白“乌有”是什么意思。
王文琪解释:“瓷的全炸碎了,木的全被爆炸后的大火烧光了,只保留下了这镯子,和一幅唐伯虎的画。”
藤野自然不知唐伯虎是何人,王文琪只得又向他解释一番。
藤野的眼睛也再次发光,提高了声音以命令的口吻说:“你的,带我去看!”
王文琪似乎早有准备,平静地说:“人多眼多,不防君子防小人。这时带您去看,对那幅画太不安全了。我已经向池田大佐保证过,必会将那幅画送给他,您还是以后在池田大佐那里向他请求看吧。我现在等于是为池田大佐保藏那幅画,责任在身,所以不会给任何人看的。”
藤野眼中的光顿时也“乌有”了,盯住王文琪的腕子目不转睛地看。镯子戴在王文琪那只手腕上。
王文琪问:“太君喜欢?”
藤野连连用日本话说:“要,要!”
王文琪默默从腕上退下镯子,还没来得及给予,便被藤野那厮一把夺将过去,急不可耐地往自己手腕上套。但王文琪的手及腕瘦秀,如女人的手及腕一般,戴上退下都挺容易。而藤野那厮,手大腕粗,根本穿不过镯去。
王文琪出主意说:“太君也可以拴在身上。我们中国人认为,身上佩玉,可以避邪。”
藤野那厮开了窍,蹦下马车,解开武装带,将镯穿在武装带上了。
韩大娘也来拔草了。韩成贵估计到了藤野必来,怕韩柱儿与藤野那厮互相见着了,又闹出人命危机的大事来,严厉地命令韩柱儿躲了起来。天已下午,韩柱儿不见奶奶回家吃口饭,哪里放心得下?他冒险来到王家,踏上坍塌不整的台阶,躲在一侧院墙后向院子里窥视。不料被一名鬼子发现,大叫一声日本话。这一叫,使得其他鬼子兵包括藤野在内,也不吃喝了,同时如临大敌般紧张行动起来,持枪的持枪,握刀的握刀,一齐冲出院子,霎时将手无寸铁的韩柱儿团团围住。那些鬼子兵都已认得韩柱儿了,藤野和韩柱儿两个,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几把枪上的刺刀对准韩柱儿胸膛,他就是心里再恨,那时也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了。
藤野将战刀横压在韩柱儿脖子那儿,连声怪叫死啦死啦的!
韩柱儿难道就真的不怕死吗?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虽然在国难当头的年月见多了生生死死的情形,但那也还是有着贪生怕死的本能啊!何况,今日不同于他被绑在树上那一天。那一天他认为自己必死无疑,所以破口大骂。那叫死到临头。骂也是死,不骂也是死。不骂白不骂,死得窝囊。而今日,似乎不是必死无疑。似乎尚有一线生机。因为如果鬼子们一心要他的命,其实是不必非摆出这种恐吓的架势的。一认出是他,你一刺刀我一刺刀,直接捅死他不就算了嘛!
正因为觉得尚有一线生机,韩柱儿今天紧闭双唇一句都不骂了,也不怒瞪着鬼子们了。他合上了双眼,默默祷告老天爷救他一命。
王文琪及时跟了出来。韩王村的老者孩子们也跟了出来。连些个外村的男人们都跟了出来。
韩大娘见那情形,双腿一软,瘫于地上。
王文琪见那情形,大惊失色,心说韩柱儿韩柱儿,你干吗不好好躲藏着,非主动出现在鬼子们眼前呢?
些个孩子隐在老者们背后,屏息敛气,吓得不敢抬头。
王文琪强自镇定地对藤野说:“太君,我们中国人相信,修缮家院的日子里,如果发生溅血之事,对家院的主人那是大大的不祥的。甚至也许,不祥还会形成连环的灾祸,降临到所有在场之人的头上。”
韩成贵从旁帮腔道:“是啊是啊太君,真是他说的那样。太君这一点您可不能不信,发生过的例子举不胜举呀!”
于是韩王村的老者们,外村那些男人们也都七言八语地跟着说千真万确是那样。
王文琪又说,同样的忌讳,在大日本帝国也是人人有所顾虑的。
听他用日本话这么一说,鬼子们枪上的刺刀尖垂落了。
王文琪又说,那韩柱儿,自幼父母双亡,缺少家教,形成了野驴一样的恶劣性格。太君既然是奉了池田大佐之命,前来监督着为我修缮家院的,那么请千万给我个面子,今天别与这野驴一样的青年一般见识。您如果不给我面子,对我以后为池田大佐及皇军在村中开展拥护皇军的工作很不利。您如果肯给我个面子,我以后一定找机会对池田大佐再三称赞您,争取使他嘉奖您……
他这一番日本话中国话夹杂着说的相劝,终于也使藤野那厮的战刀从韩柱儿的脖子那儿移开了。
“野驴的,更要像驴子一样,苦力的干活!”藤野那厮吼出三句话,猛转身回到院子里,又坐在马车上吃烧鸡喝酒,大快朵颐起来。
韩成贵急忙分开鬼子兵,将韩柱儿扯入了院子,扯到本村人刚才吃包子的地方,命他蹲下,不许乱说乱动,只许老老实实吃东西。
鬼子兵们,韩王村的老者孩子们,外村的些个男人们,也都先后回到了院子里。
院外只伫立着王文琪一个人了,他额上不知何时已冒出细密的冷汗来。他抹了一把汗,心中一阵后怕,心想幸亏自己刚才将镯子给了藤野那厮。当时自己给得没法形容地违心,现在看来给对了。比起自己说的那几番话,刚才已经穿在了藤野那厮武装带上的玉镯,即使起到的不是决定性作用,那也起码是对等重要的作用啊!如果少了玉镯所起到的一半重要的作用,韩柱儿此时是死是活,那也许就难说了。什么中国人的忌讳不忌讳的,藤野那厮要是听得心烦起来,一声令下,鬼子兵们转眼将韩柱儿你一刺刀我一刺刀捅死了,难道还会真有人办那厮的罪不成?韩柱儿也只能在阴曹地府后悔自己的冒失了!
想到以上这些,王文琪竟有几分迷信起来,认为好玉也许真的有灵,足以避邪了。尽管是佩在了鬼子身上,那也会保佑一个正值大好年华的中国青年的性命免遭无谓杀害。他一时独自推想了许多,却就是没这么想——说千道万,今天是他又一次救了韩柱儿的命!
那韩柱儿倒有口福,盆里还剩着包子什么的,他抓起来就吃。王文琪进了院子后,又从马车上的盆里撕了半只鸡给他。他既不说句谢话,也不抬头看一眼两次救了自己命的大恩人,低着头伸手接过了就下嘴。那一天,不仅他,包括韩王村的老者孩子们以及些个外村的男人们,可算是饱饱地解了一顿馋了!别说国难当头的年月了,就是鬼子们没占领这一带以前,他们一年到头又能吃上几次肉馅包子、馒头烧饼啊!至于县城馆子里卖的那种烧鸡,他们更是连见也没见着过。
又开始干活儿时,不论韩王村的老者孩子,还是外村那些工匠男人,明显地都顺气儿多了,起码从表情上看是那样。有年头没饱饱地吃上一顿面食了。对于大家,肉包子糖三角,大白馒头酥烧饼,便是糕点了。而藤野以及鬼子兵们,一个个胃口像无限大了似的,仍吃了这样再吃那样,边吃边喝,不亦乐乎,没饱似的。韩柱儿并没和本村人在一起拔草,鬼子们命他干搬搬扛扛的重活儿。
傍晚,在王文琪的提议下,藤野允许收工了。大门外的石台阶砌平稳了;王文琪住的两间小屋,里里外外的墙抹平了;窗台下边踹一脚能踹出个窟窿的土墙,推倒后用砖石砌得结结实实了;歪斜的门框窗框矫正了,朽木断木换下来了。院子里的杂草棘蒿拔光了,环望着不那么荒芜了。碎砖乱瓦清除出去了。拆下来的烧黑的木料,分成能用的不能用的装了满满两马车。那时藤野已喝糊涂了,王文琪自作主张,将能用的那车给了外村的男人们,嘱他们将不能用的那车送往炮楼,给鬼子们当烧柴。
韩成贵想不通,对王文琪说:“那些还能用的木料给外村人我没意见,人家也搭工搭料了嘛。但满满一车不能用的,为什么非拉给鬼子们去当烧柴,而不分给乡亲们?乡亲们做饭取暖就不需要硬柴硬火了吗?”
王文琪说:“给鬼子们是为了进一步讨好他们,可我有必要讨好乡亲们吗?”
韩成贵愣了愣,不满地说:“你这话说得气人!你对鬼子们讨好得还不够吗?”
王文琪说:“怎么叫够,怎么叫不够,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鬼子们一不顺气儿,动不动就杀人放火。所以得先尽量讨好他们。咱们自己人再不顺儿,也就是冲我发发火而已。那没什么,我忍气吞声就是了。这事你老哥就别计较了,由我说了算吧。”
韩成贵张张嘴,无话可说。
包括藤野在内的鬼子们,全都喝醉了。东倒一个西卧一个,有的用日本话高喊大叫,有的在嚎一样唱日本歌。他们的枪,也丢得这一支那一支。
韩成贵看着说:“这时候,将狗日的们全结果了,真是易如反掌。”
王文琪也看着说:“是啊。”
韩成贵又说:“可咱们却不能那么干,对不?”
王文琪说:“对。”
韩成贵思忖着说:“如果杀了他们,县城里的鬼子非血洗了咱们韩王村不可。那他们也不会解恨,必定还到附近的几个村去进行报复。结果呢,为他们一个鬼子的狗命,不知要死咱们多少中国人。”
王文琪说:“正是那样。”
韩成贵心有不甘地说:“难道就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们走掉?”
王文琪说:“是的。”
他不再跟韩成贵说什么,一一去将鬼子们的枪拿起,放在第三辆马车上。送给藤野的那一只装着酒和烧鸡的篮子,已在第三辆马车上了。他让外村的男人们,帮他将一个个烂醉如泥的鬼子弄上第三辆马车,他们虽然气儿顺了些,却还是都装聋作哑,不肯相帮。本村人皆是老者孩子,他不便支使本村人,只得喊韩成贵帮他。韩成贵也是不愿帮的,但巴不得眼前不见了鬼子们,眼不见心不烦、不恨,不得不帮。
二人将鬼子们全都弄上车了,韩柱儿走到了马车跟前,瞪着一车鬼子说:“你当汉奸当得还蛮在行,鬼子们,本村人外村人,都让你讨好了这边讨好那边的,讨好得还都挺成功。”
王文琪听出韩柱儿那话是对自己说的,本不愿理他,忍了忍没忍住,一边将草料袋子里的草料抖在地上让马吃,一边顶韩柱儿:“心里绝不甘当汉奸的中国人,那就不能以汉奸来论。又不甘当汉奸,又得做像是汉奸的事,这是一种本事。我以前从没这等本事,为了中国少死人我在学。有那‘二杆子’,只怕想跟我学还怎么也学不来,这叫朽木不可雕也。”
韩柱儿倏地朝他一扭头,瞪着他鄙视地说:“王文琪,你别跟我转文!不错,我今天是吃了你一顿好的,但我也为你出力干活儿了。而且,总有一天,我会还你!”
王文琪也来气了,指着他,冷下脸说:“韩柱儿,咱们一言为定。你如果以后忘了你今天的话,你不是个东西!”
韩成贵站在王文琪一边也生气地训斥韩柱儿:“说你是个‘二杆子’,你还偏耍‘二杆子’!人家今天二次救了你的命你不明白吗?滚!”
见他抬脚要踢自己,韩柱儿一转身跑了。
为了一车烂醉如泥的鬼子的安全,王文琪对韩成贵说他得跟去。
韩成贵意识到兹事体大,劝他说:“你别跟韩柱儿那小子一般见识,我找机会替你训他。是得跟去一个人,要不然,哪怕只有一个鬼子出了差错,咱韩王村的乡亲们也担待不了罪名。你去,我最放心了。”
于是王文琪收了草料,也坐到车上。他发一声喊,亲自赶着第三辆马车离开了自家的宅院。一车鬼子,互相搂抱着,仍怪叫着,乱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