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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4 黄粱一梦 一千零一夜

所属书籍: 彩云国物语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名叫蔷薇公主,长得就如一朵蔷薇般美丽的公主。她拥有无论什么伤口或疾病都能够治愈的不可思议能力,所以很多人都向她提亲。

某一天,有一位欲望很强的宗主,因为看上她那不可思议能力,于是抓走了蔷薇公主,使她坠落人间。很长一段时间里,利用蔷薇公主的能力,让这一家族繁荣昌盛了起来。

但是谣言的散布是难以阻挡的。

曾几何时关于蔷薇公主的传说,就像她那不可言喻的花容月貌般,渐渐地人尽皆知。

听说了她那不可思议的力量已经连月光都为之失色的美貌,而因此前来求婚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了。

然而那位宗主因为畏惧失去蔷薇公主,便将她藏匿在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监禁起来。

为了寻找被藏匿而消失的蔷薇公主,更多人投入搜寻她的旅程,却都在全国各地凋零散失。

另一方面,被禁闭的蔷薇公主,始终孤单地被枷锁禁锢着。

只要她想要的,宗主都会赠送给她,除了自由这份礼物之外。

只要是她希望的都会实现——取而代之的是要用她的异能来交换。

不知从何时起,蔷薇公主连逃跑的念头都忘了,只是随波逐流。

经过一段岁月……某日,有一个男人,出现在蔷薇公主的面前。

男人越过好几道囚禁着她的墙,只为了寻找她。蔷薇公主对这前来与自己相见的男人一见钟情、而男人也解开了枷锁带走了她。

两人就这么开始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蔷薇公主》——作者不详

一边乘着风伯唤来的云飞翔于天空之上,她冷眼看着下面的凡界。

荒废的田亩、袅立的黑烟、烧焦四散的人类尸块附近,聚集了成群的鸟兽,还有妖魔鬼怪。

(人类还真是对战争毫不厌倦哪!)

对她而言,眼前的光景虽是从遥远的过去以来便司空见惯了的,然而这次的争战却比过去要拉长了些。

不管发生旱灾还是洪水来袭,或是田园遭遇蝗灾,疫病流行,战争似乎都没有歇止之意。令她皱起眉头。人类之间的争斗并非如今才开始,她过去也只觉得愚蠢而没有其他特殊感想。但这次,却让她有些不愉快。这漫长的战争,让她回忆起久远之前的某场争战。

当她从云堆上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人之后,便随着一阵雷鸣降落。

“——黄啊,我来打扰你了。”

正结束患者看诊的黄叶,一边在盆里洗着手一边不耐烦的转过头。以人类的岁数来看他外表大约是三十岁,看来这次黄仙是找了具年轻的身体借用了。

“……红啊,我说呢,你降落的时候能不能安静点,这样对患者的身体很不好耶。”

“哼,我才不管这么多。运气好的话,死人的心脏都会开始跳也说不定呢。别说了,给点酒喝吧,快把酒端上来啊。不喝点酒真是干不下去。”

“……你啊,真以为你是谁?”

一边唠叨着,黄叶一边还是端出两人份的酒瓶与酒杯。咕嘟咕嘟地将酒注入杯中,甘醇的酒香便在周围芳香四溢。这么一来她那美丽的侧脸总算不再露出嫌恶的表情。

不过一看到一旁昏睡着的“患者”,她还是一脸无趣的发出批评:

“你还是没变,一直保持这个奇特的兴趣啊。”

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某天黄叶突然开口说要当“人类的医生”,而开始奔走于全国上下。其余七仙本以为他一定很快就会生腻的,毕竟他可是八仙之中数一数二的没耐性。没想到,经过一段以仙人来说都不算短的岁月,黄叶依然毫不厌倦地继续着他“人类医生”的工作。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不过似乎是与人类有所相关。

“你救这些人类又能如何?救也救不完啊。”

“你不知道,这真的很麻烦的耶?特别是当今这种时世,我救一个人的短短时间里,就有一百多人纷纷死掉。连我都快抓狂啦!”

“抓什么……那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说快要受不了的意思啦!年轻人流行这样讲。”

哼,是喔。这么说着,她装作毫无兴趣的样子,但其实心里想着哪天也要试着说说看。“抓狂”这个词。

事实上,在这个帐篷之外,到处都是尸体,散发出腐败的臭味。生存者之中,能接受黄叶亲手医治的“患者”只有一个人。红她们似乎羡慕自己闲得没事做,但其实为了不要让啄食尸体的鸟兽将传染病蔓延开来,还得将那些尸体全烧掉才行呢。黄叶自己嘀嘀咕咕着。

“想帮助他们的话,何不使用‘力量’呢?若只是百人程度,就尚不至于违背‘誓约’嘛。”

重复着这早已向黄叶说了一百遍的话,但他的反应一样仍只是耸耸肩。

黄叶最奇怪的地方就在于,他不愿使用“力量”。还说什么“就因为是人类的医生所以才不用”这莫名其妙的话。事实上他做的只是一点一滴开发小刀啊药品啊这些东西,或是钻研医术而已。他说他要“脚踏实地慢慢来”。脚踏实地慢慢来?什么跟什么。要做的话干嘛不一口气一次解决啊。

“你也真是急性子啊公主。紫的爱讽刺和你的急性子,都是一点没变。”

黄叶咯咯大笑着这么说,之后忽然又严肃起来:

“……不过说真的,最初我单纯只是逞强才不使用‘力量’,没想到这是正确答案。”

“正确答案?什么的啊?如果你这么想帮助人类,不是应该帮个彻底吗?你说要慢慢来。结果就是眼前这样,只救得了一个人喔。外面那些暴尸荒郊的人都被见死不救了,真可怜。”

黄叶并不以为意。事实上他的确是从外头的十数人中,只选了这个人做患者。因为他说本来就是决定了要“脚踏实地”只救一个人,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其他人完全见死不救。也不觉得他们可怜。黄叶之所以会想成为“人类的医生”,只是为了找寻某个女子丢下的问题的答案,并不是为了人类本身。是的,这只是他的“兴趣”罢了。

然而就在持续着这么做当中,他也开始思考一些奇妙的事。

“我们啊,就算心想‘真愚蠢啊——’但也只有心血来潮的时候才会介入人间。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察觉,如果像你说的,真用我们的‘不可思议力量’从头开始拯救他们——那么一来说不定人类现在早已灭亡了。我最近常这么想。”

她越听越傻眼了。为什么都已经大大拯救人类了,还会灭亡呢?

“什么啊?你说什么,不懂你的意思。”

黄叶找寻着适当的遣词用句,皱着眉头搔搔自己的脸颊。

“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们所拥有的‘奇迹’,对人类来说就像是有效过了头的药,或是从天而降的大笔财富,是类似的东西噢。我想,这些最后是无法成就出好下场的。这种不劳而获的幸运,怎么说呢,就应该让它维持只是幸运……”

因为人类是贪得无厌的。所以他们会无止尽的索求幸运,知道幸运转变成厄运为止。所以“幸运”越大,转化成的不幸也就相对越大。

“我就算当医生,如果不脚踏实地地救一弃百,也是不行的。因为获得的幸运,之后会加倍要人偿还,无论用什么样的形式,因为这样,前后因果才会交待得通。苍周知道这一点。所以临死之际,才不指望恢复……这个,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如果前因后果必须有交待……”

突然,她压低了声音冷冷的说。

“我们几个的因果,又是由谁来照看?”

“你难道看不出来,记载一切作为的帐册,到最后必得清算?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人类也会自取灭亡不是吗?看看如今这场漫长的战争吧,早已陷入泥淖。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报应一定会应验的。不论要花上几百几千年,一定会。这就是因果定律。”

好事也好,坏事也罢。总有一天会得到果报。就算有生之年看不到,还是一样会有。

“我们不是也亲眼见证了,苍玄是如何为他过去种的因,付出了什么样的果吗。所以事情要长远的看。”

“砰”地,一个空瓶飞了出去。她面无表情的放下杯子。

“……酒都变难喝了,我要回去了。这么无聊的传道,你还是去跟狗说吧。”

“公主,惹你生气是我不好,不过再听我说一件事——蓝那家伙,久违地起来了。”

受到转身回头的她散发出的怒气余波,就连黄叶也不禁倒退几步,战战兢兢。

虽然生气,黄叶说的这番话还是不能不听。蓝即使在八仙里,拥有的能力也是很特殊的。

“……蓝的化身出现在当代了吗?这次又‘预言’了什么?”

“还没出现。但是目前降临的仙,只有我与你以及紫仙。预言指的是我们当中某人的可能性很高。所以至少在预言出现为止你还是安分点吧。不要太大意了。”

“你说什么?这种说法,好像我做了什么似的。不要命令我。”

“是怕你做了才提醒你啊。听我说,算我拜托你至少——哇哇~”

一阵旋风吹来,吹跑了帐篷顶。只有“患者”周遭很讲道义的一点风都没有,但除此之外,天空出现水墨淌流般,一眼看来就是不祥的乌云。远处也传来雷鸣。就在听到雨滴“滴答”落下的同时,倾盆大雨已经排山倒海而来。

<黄啊,这是回敬你的酒。那些尸体我都替你烧了,你领受吧。>

她的声音响起那一瞬间,名副其实的万道巨雷从天空中闪过。耳中充塞了轰然巨响,大地上堆叠的尸体一瞬之间化作黑炭消失。

很快的雷声渐远,风停雨歇,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个谎言般,从云中射下灿然日光,在这之后,什么都不残留。她还是一样做事这么大而化之啊。

抬头仰望已是万里无云的晴天。雷云散去之后,也不见她的踪影了。

“不妙啊……比平常还要焦躁。好像反而惹恼她了。”

随手撩起额前濡湿的头发。虽说本来就是焦躁的个性,但今天的她就像吃了炸药似的。说起来,她会自己下来这件事就已经够稀奇了……大概可以知道为的是什么。

“……太漫长了呀……这次的战争……”

不,还称不上战争。不知道是街头巷尾的谁取的名字,这段时间开始被称为“暗黑的大业年间”。不过,今后状况只会更加恶化下去吧。看不到未来。没有人能计划走出一条路来,一切只显露出陷入泥淖深处的样貌。这样的世道,相当不妙。令人有种混沌时代来临的预感。

这种空气,让人似曾相识。遥远遥远的过去,也曾有过飘散着同样味道的时代。那是令人一想起来,连汗毛都不禁倒竖的过去。

……或许正因为眼前的景况,令红仿佛看到过去吧。所以她才会如此坐立不安。黄叶又忍不住提了苍玄和苍周的事,更加触了她的逆鳞,说错话了。

眼前展开的这片广漠无尽荒凉,不知从何处带来了战火与死亡的气味。只剩下寥寥无几的草木昆虫,白茫茫的大地看起来就像是白骨的颜色。原是一片青葱绿意的平野,经过人类几度的争战,成为如今这片墓碑似的死亡大地。

“我真的有很不好的预感哪……红……”

红仙对人类一直都是保持冷淡的距离。高傲的她,无法忍受人类既任性无度地生活着,又不以自己的软弱为耻。所以她一向难得降临。

在能够完全驾驭强大的力量,同时认为违背内心定律乃是一种错误的她严重看来,人类就像是羽虫般,只是愚昧又无能的弱者。既是羽虫,不管他们团团转着飞了几圈,她都无关痛痒。这不是傲慢,只是事实罢了。这点黄叶也很清楚。

的确,或许人类真是无能又愚蠢的弱者。然而,他们也绝不只是这样。

“红啊……人类是很可怕的”

有时,黄叶会因那强大而感到一阵悸动。连养育出自己的大地都不惜烧毁,如无底深沼般的贪婪。正是红仙所轻蔑的软弱,将那片青绿的平野变成了白骨似的死亡大地。

帐册,到最后必得清算。一切称得上生物的生物都知道的因果定律。人类只须遵循节度,他们明知如此,仍将自己的任性优先于因果之前。

已懂得记载历史的他们,却还是不断重复着相同作为的他们的确是软弱的。这一点黄叶也和红仙一样只是俯瞰着,并无出手收拾的意思。若是介入时不够慎重,恐怕会一脚陷入泥淖,最后连自己都被吞没。所以与红仙虽是在不同意义上的小心,但黄叶也一样小心翼翼地与人类保持着距离。

(紫霄也真有他的,能够忍受一直待在那样的朝廷里……要是换成我,连贵阳都不愿意接近。)

贪得无厌的欲望。特别是在这种时代,根本不会有什么像样的人类。

感觉到身后的患者起身的气息,回头想查看他的状况,才为他疗完伤的患者却带着虚渺的目光,手中握着治疗用的小刀,嘴里喃喃叫着什么向黄叶袭击过来。

……片刻之后,永恒般的寂静降临。黄叶粗鲁地抹去脸颊上飞溅的血迹叹了口气。这种事并非初次发生,如今他也不惊讶了,这就是人类。虽然不是所有人皆如此,但那令人颤栗的软弱却是人性不可否认的一面。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人类不只凭着坚强,更凭着这份软弱活下去。

(红啊……我不认为你真能明白这一点。)

当然,就凭人类也不能威胁到她什么。只是,总觉得有种不安在内心鼓噪着。

红仙决计不是思虑欠周延的人,但有时却会因掉以轻心而现出弱点。而且偶尔她还会不敬思考就行动。虽然这些都是因为她够强且对自己有自信而展现出的游刃有余,但有时也可能导致严重的问题发生。特别是当她焦虑不安的时候最是危险。

“红啊,算我拜托你,至少——”

至少保持目前为止的作风,不要和人类扯上关系。

对他们而言,你那套自豪的黄金定律是不通用的。

……不幸的是,黄叶的愿望没有实现。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在场的黄叶,并无法正确地掌握到。

只是不管因为什么理由,高贵的天上仙姬竟堕入人类手中。而且从这时开始,世界变得更加混沌不明了。而这,也是此后延续百年以上的“暗黑的大业年间”刚揭开的序幕。

直到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有个人类男人,出现在她面前为止。

总觉得好像作了个梦。她在迷糊之中醒来。手指按压着双眉之间,皱着眉头,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揉着,一边反刍着残留在心中的话语。

(帐册,到最后必得清算……是吗?哼!)

像只猫似的伸了个懒腰。这么空闲,也只有睡觉了,但是最近睡眠时间越来越长……这个身体,也将近使用期限了吗。

拨弄着漆黑的长发,随之传来的是锁链的声音。禁锢着她双手两足的枷锁,几乎没有重量。连接着枷锁的锁链也纤细得几乎像随时会断掉似的,看起来就像是个装饰品。不过,不管它们被制造的多么轻又纤细,要扯断却是不可能的。

只要不企图逃跑,就只是个有点占空间的麻烦枷锁而已。锁链长得不像话,完全不妨碍她四处闲晃的自由。甚至,她可以永远都在这美丽的箱中庭院般的世界里走动。

她从室内走向中庭。世界此时正值夜晚。夜蔷薇的香气浓烈。细如弓的弦月,好像随时都可能掉落般地高挂天空。

“你说得对啊,黄。帐册到最后必得清算。就算是我也一样逃不过因果定律。我承认这是自作自受。”

从她脸上,浮现出冷冷的笑容。

“……我是尝到报应的苦果了。不过,也必须要甘愿领受。”

如果这就是她自己所作所为的代价。

她发现在中庭里,有把二胡倚着树被直立着搁在那。看来,是珠翠难得地拿出东西却忘了收回去。她拾起那把二胡,看了好一会儿。被囚禁之后,如果说作了什么正经事的话,那大概就是为了排遣寂寞而学习二胡这件事了吧。

(……是呀。况且璃樱的音色,也还不算讨厌。)

拉琴的璃樱本人,虽是个脑袋里的螺丝没一颗栓得紧的人,弹奏出的音色却倒是不容否定。那优于常人的音色,在她内心回响着。

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能弹出相同的音色呢,而开始学拉的二胡。不过到现在都还比不上他。

‘那是当然的吧。你会中意我的琴声,老实说是因为我在这世上,就只为你一个人弹奏的缘故。不求丰收不祈雨,甚至也不祈求你的爱,我很无欲无求吧?’

……无欲无求?

‘让我在你身边吧。至少到我的性命终结为止。我的愿望就只有这个。’

暗夜般的眼神,以及冰似的微笑。璃樱不断反复说着这话,不分四季。

就像这永远不灭的箱中庭院,即使他由少年长成大人,也将不改变。

然而如果夺走她的世界,夺走她的力量,夺走她的自尊,也夺走她的自由的,正是这所谓无欲无求的愿望,那么她根本就无须寻找他与他父亲之间有无差异,因为,他们就都是一样的了。若说这就叫做爱,对她而言爱也好、无欲无求也好,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她为手中的二胡调弦,开始奏出曲调。

璃樱所说的任何一个字,都不曾在她内心掀起涟漪。至今如此,今后也是如此。

然而璃樱弹奏的曲调,却渐渐打动她冰冻的心,这时让她察觉到,如果再有个些微的什么,她似乎就能捡起沉没于泥淖中的别的可能性。只是同时却也感到,那“些微的什么”始终像是位于另一个邻近的平行线上,虽然距离已是那么的近,但璃樱——不,是任何人类,却都无法越过那一线。

就像这枷锁般。就算有办法解开,璃樱也不曾解开它,今后也一定不会解开。以这层意义来说,那“些微的什么”也就跟无限的断绝没有两样了。

而事到如今,其他的任何人,也都无法解开这枷锁了吧。

(……那家伙还真是准备了一个很坚固的鸟笼啊。)

就算真有人类能为了杀她而来到这里,同时就算知道如何解开这枷锁的方法,只要一到了她面前,也都必会无功而返。过去只曾有一度,很难得的出现这种状况,但那杀手一旦到了她的面前,果然仍无法下决断。

(……如果能出现轻易解开这枷锁的人类……)

稍微思考了一下,那美丽的嘴唇便自嘲地扭曲起来。真是个蠢念头,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过往几千万个昼夜里,连一次都没有出现过这样事。

今后人类再也不可能接触到她的琴弦。就算经过千亿年也一样。

只有等待。无论忍耐了多长久的屈辱,等待的时光依然接近无现场。

是的。帐册一定得吻合。而他们对她的所作所为,也一样会在最后反弹回他们身上,这是必然的结果。

到那时候,就离开这里吧。然后就再也不要看人类第二眼了。

夜风将浓密的蔷薇香带到她身边,她的指尖轻抚着琴弦。

弦音如微波荡漾,朝四面八方传开,好似碰触到了什么。

……不经意地,风猛然停住。她用力的眯起眼睛。这还真叫人吃惊。

“……来者何人?还不现身。”

一顿之后,听见一毫不迟疑踏木踩叶而来的足音。沙沙地,将树丛分开。

……是个如黑夜之剪影般的年轻人。与他手中拿着的刀一样,他的表情与眼神以及他的气息,都是那么淡然冷静而清冽。就算现在眼前掉下一颗流星,他恐怕都会不为所动,仍保持着那份冷静凝视着她吧。然而当他的眼神与她相对那一瞬间,他后脑挽成一束的发,却微微动摇了。表情虽然纹丝不动,但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他内心原本完整的什么,就这么突然的失去锋利。

浓烈的夜蔷薇香气,如飘落的花瓣,袅袅婷婷地降临于无风的中庭。

经过了一段仿佛无穷尽的沉默之后,年轻人才开了口:

“……你就是‘蔷薇公主’吗?”

——就在呛人的蔷薇香气之中,他们就这么相会了。

活下去也好死也罢,大概怎样都无所谓吧。

打从留下两个弟弟离开家那时起,邵可就不再回头了。没有一丝放不下。虽然不是打算舍弃一切才出来的,但确实是将一切都留在那里没有带走。

两个弟弟,百合,琵琶的音色,自己的未来——曾在那栋宅邸里拥有的一切。

“这样啊……等雨停了,太阳公公每天都出来的时候,我就回来。”

就连这个约定,也在离开时丢在那里了。脑子里一半想着,或许无法遵守这个诺言吧,不过另一半却也告诉自己这是没办法的。实际上,回来哪天根本就不是晴天而是个暴风雨的日子,之后的邵可也一直毫不在意地打破承诺。

两个弟弟是很重要的,也想守护他们。这是对邵可而言少数的“真实”,也是“生存的目的”。然而,却无法构成“活下去的理由”。只要能够让他们两人活下去,就是要自己死或是其他都无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有某处保持着这样的想法。

为什么会这样想,理由不清楚。可能就像姑婆玉环说的一样吧。

——比谁都更有红家一族性格的男人。

被人说是,把一切人类情感都留在母亲肚子里之后,才诞生到这世界的红家长男。

所以自己,一定是天生就欠缺了身为一个人很重要的什么。纵使内心清楚自己是被两位弟弟所爱着,也被他们需要,但却仍事不关己似的觉得自己就算死了也无所谓。

如果是黎深或玖琅的话,一定会为了所爱之人而活吧。就算为了保护自己而将自己封闭在壳里,他们还是很重情分的。就算用的方法错得一塌糊涂,但还是朝着正确的方向。然而邵可,尽管为了他们两人死不足惜,却从来没想过要为他们而活。

……连零都未达到,只是个虚数的爱,究竟还能不能说是存在的?

邵可的壳非常坚硬,但是壳里的内容却又非常贫瘠。只是假装出有的样子,其实什么都没有。如果说自己有什么是能用尽全力为两个弟弟做的,那就是完美贯彻这假装到底。这么一来,或许有一天,谎言也能变成真实——他这么想。

下着小雨的日子里他离开了家,见到霸王和“黑狼”时,“黑狼”这么问了:

“少年,你为何而来?”

“……无论如何都希望红家能延续下去。当今红家除了玉环姑婆之外,没有人对陛下您有敌意,也没有人有那个能耐。因此我保证顺从陛下您,但交换条件是,您必须保证我两个弟弟,以及百合的性命。”

以冷酷如冰而出名的杀手“黑狼”,是一位站在王身边也毫不逊色的美丽女性,正用她真挚的眼神看着邵可。

“那你自己又是如何呢?为了生存下来所以来到这里的吗?还是为了死?”

到了这时邵可才发现,事实上自己根本未曾思考过,究竟是为了生存下去还是为了死,才来到这里的。

会离开家,是为了两个弟弟以及百合,还有红家,才会来此想要进行交易。至于自己的生死,他连想都没想过。

“……呃,我想,大概,怎样都可以吧……?”

不假思索,老实回答的邵可,让霸王看傻了眼。而黑狼则是沉默不语地拨弄了一阵她那一头短发。

“……这样啊,怎样都可以啊,嗯。”

过了一会儿,从她指缝中仅见的表情,一如今日的天空般罩上乌云。

“嗯,戬华,我决定了。就这孩子吧。所以,不杀了,我带走啦。”

……活下去也好,死也好,怎样都可以。

内心某个角落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想必今后这想法也不会改变。

或许配给自己这么一个缺陷品的百合也太可怜了,总有一天一定要让她脱离红家恢复自由,希望她能嫁给自己之外的人,获得幸福。嫁给一个比自己好的人。

连自己都无法珍惜,也无法好好回应两个弟弟给自己的爱,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带给“谁”幸福。就算爱上了什么人,自己也一定不会选择与对方一起活下去,共同组成家庭吧。邵可茫然的这么想。

邵可知道正是由于自己对人生与死亡毫不关心,所以才能成为“黑狼”的继任者,而他对此也不觉苦恼。就像离家出走时一样。

“如果怎样都可以,那就随我来吧……可能会遭遇到比死还糟的命运就是了。”

……完全没有料到。

当“黑狼”露出那七夕夜空般晴朗无云的微笑时。当自己握住她伸出的手时。

坚信不会改变的事物,竟走上了渐渐改变的歧路。

“啊~……这看来又是被戬华弄的吧,魁。”

魁斗,这是“黑狼”为他取的代号,而她经常便简称他为“魁”。

看到一身擦伤,红肿又淤青着回来的邵可,“黑狼”不禁苦笑起来。邵可扑倒在“黑狼”臂弯,自暴自弃的笑了。

“哼,哼哼。下次我一定会给那个根本是社会不适应者的蠢蛋国王好看!!”

“你加油。戬华真的很喜欢欺负你耶。不妙,那家伙,到现在连一个姑娘都不纳,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他要敢侵犯你,一定要呼叫我喔。”

“……只有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一定是您弄错了。”

绝对没错,那个有着超烂性格的蠢蛋国王,一定是因为嫉妒邵可能够整天待在“黑狼”身边所以才欺负他的。只要逮到一点空隙就会恶整邵可一番。

(那个混账!不是国王吗?怎么会这么有空啊!)

说是欺负听起来简单,那个比鬼还强的国王的欺负,可是会危及生命的。一开始邵可只能勉强逃跑捡回一命,不过最近也渐渐能够反击了。同时,身上的伤也一口气增加到三倍。不过这比起只能逃跑不能还手好多了。

——那个混蛋,总有一天要揍扁他!现下,他可说是邵可唯一的天敌。

“我一直以为自己的个性算是稳重而且忍耐力强的,大部分的事情我也都可以容许,觉得自己心胸还算宽大。不过最近发现好像不是这样了。人都是会变的哪。”

“……要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做得到那样还比较不正常吧。看来戬华的坏脾气有时候也派得上用场嘛。你已经不再露出那种累积疲惫濒临界限似的大人表情,这比什么都是件好事。”

“……我……曾是那样的吗?”

“还说什么不管是生是死怎样都行呢。”

邵可叹了一口气。自从来到这里,他终于明白自己过去在弟弟们面前是多么虚伪。这时,察觉他的思绪的“黑狼”微笑着说:

“魁,就算是我,也有对你隐藏的一面。我绝对不会让你看到我暴躁、抱怨、找借口那些软弱的一面。我不是你的朋友,也没这个打算。因为我必须站在高于你、保护你的立场才行。就像你对你弟弟们做的那样。”

邵可抬起头,眼前是一张有如七夕夜空般晴朗无云的微笑。这人那既温暖又促狭的表情,会让人想跟她一起笑起来。的确,她真的从来没有对自己暴躁发怒过。

而且,对于总是微笑以对的她的笑颜,邵可也从来不曾认为有所虚假。

“一切都毫不隐瞒,并不就代表了‘交心’喔。今后,你一定会发现更多的自己,所以要找一个能让对方看到各种自己的对象。总有一天你一定也会爱上某个人,并且想要与对方厮守终生。”

“……或许不会想要厮守终生吧。总觉得我会带给对方不幸啊。”

“那我来预言看看吧。总有一天,你会为了想生存下去而活。到那一天来临时,在你身边的人,就是你命中注定的对象。你一定要打从心底祈求哪天的到来。”

为了生存下去而活。对这时的邵可而言,虽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却无法体会真正的意义。只是待在她的身边,也总觉得好像懵懵懂懂的明白了。

“话说回来,就是因为戬华每次这么找你麻烦,你的武艺比我想像中进步的还要快。变得太强了呢……”

一面为邵可敷药,“黑狼”美丽的脸庞,蒙上一层阴霾。的确没错,自己在短期间内增强了邵可的基础体力,也教会他使用所有武器与战斗方法。然而正因为有戬华跟他“玩”,他的战斗能力才会大幅提升。光是能逃开戬华的攻击,就已经异常增强他的体能了,更别说现在已经能进而趁隙出手反击。

察觉到她内心的引诱,邵可轻轻的开了口:

“我变得比你想的还要强,你好像不是很开心。”

“黑狼”强装出笑容说:

“没有这回事。”

“虽然你上哪都会带着我,但直到现在,一次都没有派‘任务’给我呢。”

“……”

“我并不是想要杀人。我也知道你希望不必让我做杀手,事情就能了结。可以的话我也想帮你实现这个心愿。可是,我不喜欢万一有个什么时,我却帮不了你的那种感觉。所以我才会接受戬华成为我的对手。”

邵可真的很透彻聪明。加上他的冷静与责任感,以及独具的慧眼,简直太过合适了。不管做什么都一样。但是不应该是这样的。“黑狼”拍拍邵可的头。

“黑狼”走向后院之后,邵可猛然望见角落的桌子。上面摊放着许多资料。只想了一下,邵可便迅速的偷看了。因为“黑狼”实在是隐瞒他太多事没有说。

本以为资料纸上会是调查内容,奇怪的是上面竟是写着一段童话故事。邵可口中喃喃念着那个名字。

“……‘蔷薇公主’吗……”

“‘蔷薇公主’?”

还是少年的璃樱,只有一次提起过这个童话故事。只有一次,而且是很久以前了。

‘是啊。大家都这么称呼你唷,公主。不知道消息是怎么走漏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街头巷尾便流传起这个故事。’

被当成童话故事,在街头巷尾流传?看到她诧异的表情,璃樱递出一张纸。在蔷薇公主读着故事的当儿,他仍没停止抚摸她的头发或手指。璃樱很喜欢缠着蔷薇公主抚摸她。与其说是想和她亲热,不如说是他怕如果不这样抚摸,她就会如一阵轻烟消失。

孩提时代起,璃樱就一直是这样。蔷薇公主也都随着他去。小心翼翼放上来的指尖,总带着一缕不安。或许正因为这样吧,对于璃樱的抚摸才会不觉得嫌恶。

‘是不是很有趣,写得完全就是你耶?不论是你和父亲的事,或是缥家的事。’

缥家的事,指的就是璃樱的父亲,那位获得异能,从原本“无能”的先代到被称为“奇迹之子”的事。他因此而以男人的身份当上缥家宗主的事。过去只有寥寥数人的“异能”巫女及术士,在这百年以来爆增的事。不论民间与朝廷中“缥家信仰”一口气延烧开来的事。以及利用“蔷薇公主”的力量,父亲与缥家随心所欲地支配了暗黑的大业年间令家族昌盛的这些事。

当然,还有捉住了她,为了不让任何人夺走她而将她软禁起来的事。

简直就像有人目睹了这一切一样,故事是那么写实。蔷薇公主眯起眼睛,短暂地想着这或许是蓝仙的预言,不过看来也并不是。怎么想,蓝都不会作出这么愚蠢的梦才是。

故事最后“和人类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这部分倒是有点意义不明。别的不说,根本就不可能出现能解开这枷锁的人,所以至少这故事的结尾,应该是编出来的吧。

然而璃樱却露出沉思的奇妙表情。她看了那张脸好一会儿。

(嗯哼。“某日,有一个男人,出现在蔷薇公主的面前”,是这样的吗……)

某日,比现在还要年幼的璃樱,出现在她面前。

每天都送来蔷薇,并为她奏二胡。和现在一样,像是触摸什么宝物似的抚摸她。她从以前到现在都最讨厌人类了,却不知为何,被那二胡打动了她的心。

‘让我在你身边吧。至少到我的性命终结为止。我的愿望就只有这个。’

少年时的璃樱深深凝视着她,不断重复这句话。带着那令人目眩的真挚眼光,无数次地。

——就连他毫不踌躇地杀死父亲时一样。

然后他便微笑了。

‘所以,我不会解开枷锁。’

在父亲尸体身旁,用还沾着血的手指,一边轻抚着她的枷锁一边充满爱意的这么说。

‘直到我的性命终结为止,请让我在你身边吧。我重要的公主殿下。’

伸长背脊,第一次啄吻了蔷薇公主的嘴唇。

如果是这样,那个瞬间,对蔷薇公主而言,璃樱就与父亲一样成为“家主”了。

(……难道还有其他人类能解开这道枷锁吗?)

不可能有的吧。

“……还在做小球?”

夕阳如一颗燃烧的火球般落下的山丘上,“黑狼”正一手拿着针仔仔细细地缝制着小球。

不知从哪处的远方传来唧唧蝉鸣,昭告着夏天即将结束。

“黑狼”偶尔会像这样,缝制起小球。

“这次的‘暗杀傀儡’……又是小孩子吗?”

“对。比你年纪要大一点的小孩子们。成年人的‘暗杀傀儡’,几乎都让‘风之狼’给解决了,剩下的就只有小孩子了吧……就像我也训练你成为杀手一样,大家都是一丘之貉。”

邵可对这一点没有否认。他也觉得大概就是这样了吧。不过,事实有点不同。

在埋葬了“暗杀傀儡”的土堆前,总是放置着百日红与小球。就邵可所知,这是只有在杀死小孩的时候,“黑狼”才会有的习惯。

“黑狼”从未曾在邵可面前哭泣。但是有时候,她会突然消失身影。

在人人心目中残虐无道的“黑狼”,竟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在邵可意料之外。

唧唧唧唧,远方又传来蝉鸣的声音。

“……我读了‘蔷薇公主’。”

“黑狼”一脸惊讶地抬起头。不过,接着她又露出放弃的表情。恐怕本来她就是因为烦恼着要不要说出这件事,才会将资料纸片丢在那里。而且就算现在不说,邵可总有一天也会知道,这她也早已有所觉悟了。

“……这样啊。有什么感想?”

“不就是监禁变态与掠夺第三者的故事吗?讲了一堆有的没的,故事的最后却突兀地结束于‘从此之后两个人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这真是太夸张了吧,与拐走自己的男人一起获得幸福,这可能吗?看来这位公主在被监禁的时候,一定被朝着奇怪方向调教洗脑了吧,真是可怜啊。”

看着毫不留情毒舌总结故事的邵可,“黑狼”感到全身僵硬。一个才十岁的小孩怎么讲得出这么离经叛道的话啊——!

“实质上,这应该是大业年间缥家的故事。我想,大概是真实的。”

被称为“暗黑的大业年间”的,是过去的一百多年,那段时间不但没有整合的统治体制,数不清的王连番更迭,世间昏昧不堪。而这一切知道在当今戬华王手下获得平定之前,漫长的大业年间,暗地里的支配者就是缥家,也就是先代缥家宗主。

“这里写的‘欲望很强的宗主’指的就是缥家先代宗主‘奇迹之子’?”

“黑狼”沉默不答。夕阳渐渐西没,周围慢慢暗了下来。

有件事,邵可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从来都没见过‘风之狼’的其他成员。”

“……”

“正如‘暗杀傀儡’都被‘风之狼’一个不留的解决一样,‘风之狼’过去也一个不剩地遭到缥家的残杀。到最后,只剩下你一个人……我说得不对吗?”

所以,到了戬华王坐上王位,战争已然平息的今日,“黑狼”才会开始寻找继任者。缥家如今虽已是夕阳迟暮,但仍不能忽视他们的影响力,现在还不时四处展开的小斗争中,几乎可以说是必然会出现的,缥家的“暗杀傀儡”仍然在暗中活跃着。戬华王与“黑狼”直到如今仍持续真正战斗的对象,不是贵族,而是在暗里的缥家。

打击缥家就是活跃于地下舞台的“黑狼”最后的工作,就算这件事结束后一切仍未能了结,但只要不做这件事,那就绝对不会结束。现在的邵可,也已经可以理解这一点了。

“帮助你的‘风之狼’已经不在了。在与缥家的斗争中一个不留的牺牲了……‘蔷薇公主’一文中,有这么一句叙述——‘为了寻找被藏匿而消失的蔷薇公主,更多人投入搜寻他的旅程,却都在全国各地凋零散失’。”

“黑狼”缓慢地望向邵可。脸上虽然带着微笑,看起来却像是哭泣。

就像是邵可踏上不归路的那一瞬间,眼前所见到的光景。

然而邵可正因为清楚“黑狼”的犹豫,所以才自己主动跨越。

活下去也好,死也罢,过去曾经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现在,已经有一点不同。

“你必须面对的战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这笑起来就像是晴朗的七夕夜空般的人。可是,也正如奇袭传说,在她内心深处总是笼罩着一层寂寞阴影,邵可也迷迷糊糊的感觉得到。

为什么,自己待在“黑狼”或戬华王身边,能够深呼吸呢。

或许是因为,这是邵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大人保护吧。一如邵可保护黎深与玖琅一样。只有在这样,邵可才能单纯的像个孩子该有的模样。

如果这人的愿望有实现的一天。那就,直到那一天。

“要取下谁的首级,你的任务才能结束?”

邵可心想,他真的很想看见结束的那一天。

希望看到那寂寞的阴霾,能够有放晴的一天。是啊——

“如果不杀了‘蔷薇公主’,大业年间就不会结束,那么到那天为止,我都会和你在一起。出于我自己的意志。”

薄暮之中,“黑狼”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终究没能看见。

……然而,“黑狼”最后还是连一次都没有派邵可出任务。她自己一个人,没有对任何人说便孤身潜入缥家,并死在那里。

活下去也好、死也好,怎样都无所谓。

邵可过去一直都这么想,但是,这时心境已有了变化。

不亲手杀了“蔷薇公主”,不能死。

就这样,这成了邵可“活下去的理由”。

红雨滴落室内的声音。

他看似不经意地一挥短刀,鲜红的血与脂肪便如骤雨般自刀刃洒落。

这次的目的是要示威,所以必须尽可能的施展杀招。忠实执行这个命令的结果,却形成眼前这太偏离现实的光景,反而觉得有些失败。

无言地从那栋宅邸潜入新月黑暗之中的两个身影,就这么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身高较高的那个青年,看了看身旁纤细的少年一眼。包括地方的护卫兵在内,他一个人面无表情轻轻松松地解决了十几个对手。

北斗至今还未曾见过如这少年般的“杀手”。例如片刻之前,他才刚带着冰似的眼神将缥家的“暗杀傀儡”赶尽杀绝,比谁都冷酷无情地夺取对手的性命。然而同时,他却又比什么都厌恶将不相干的人或女人小孩卷进杀戮之中。在少年心中,究竟是怎么整理区分的,北斗总是歪着头,想不明白。他一歪起头,后脑像条老鼠尾巴的发辫便跟着摇晃。

“……怎么?北斗。为何一直盯着我瞧?有什么奇怪的吗?”

“正相反。你啊,就算奇怪一点还比较好也说不定?”

北斗拉扯他的脸颊,少年皱起眉头,北斗赶紧在被追杀前放开他。

“怎么说呢,你的嬉皮笑脸完成度又提高了哪。你啊,不累吗?笑得这么假,就算很累还是在笑,也不抱怨工作,不管喜怒哀乐你都只用笑脸来应对,对自己太不用心了。也不跟女人上床,杀了人情绪也不激动不是吗。如果是用这些方式发泄那还好懂也算正常,但你,到哪边是对自己诚实而放松的呢?每次回老家之后,看你回来了还是一副很累的样子。我看哪,你对你两个弟弟也是那一副笑嘻嘻的样子,随便扯些谎言瞒混过去的吧?”

少年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渐渐就开始不高兴。北斗不怎么去想到底是哪句话惹到他了,反而还接着口没遮拦地说下去:

“虽然上一代的黑狼也是这样,什么都不对你说,一个人默默潜入‘蔷薇公主’那里而牺牲了。但是还连‘干将’与‘莫邪’都一并带了去……”

“……那又如何?”

北斗把“总觉得你也会做出一样的事情来啊”这句话吞进肚子里。

“说到上一代黑狼,为什么杀不了‘蔷薇公主’啊?不是都见到她了吗?”

关于“蔷薇公主”,北斗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觉得很不可思议而已。

霸王与黑狼的英勇传说,在暗黑的世界是很有名的。如今的魁正是由那位上代黑狼一手训练出来的这件事,在现在的“风之狼”组织里,包括北斗在内没有人知情。因为他们原本都是以对手的身份与魁战斗,败下阵来之后,被魁强迫“带回来”(绑回来)的人,了解上一代的只有魁一个人而已。然而,光看魁的实力也知道,上代黑狼不该是那种明明见到目标却还逃回来的三流货色啊。

邵可陷入沉默。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一直沉默不语。

总是笑眯眯的魁,只要一提到上代黑狼的事,他的表情就会有些改变。

这种时候,北斗总是想着,听说他是为了守护两个弟弟才成为杀手的,这个传闻或许不假,但持续下来一定不只这个原因。

“……我不明白。直到现在仍不明白。说是见到了她,但却无法下手。这句话的意思,我到现在仍然无法理解。”

只要能取“蔷薇公主”的性命,就代表能将暗黑的大业年间打伤休止符。那么她一向冀望的太平盛世就能到手了。究竟是为何呢——直到如今,邵可仍问着自己。

……取下她的性命之后本该到来的终结,于是就那么继续下去,又历经了十年的岁月。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再过不久,就能结束了。”

北斗皱起了眉头……果然,这阵子的魁样子不对劲。不,或许应该说他是渐渐越来越奇怪的。让人觉得他的内心一点点的失去平衡。

大概是自从上代黑狼死后,就一直有着什么,偏离了正确的位子。

魁连一次都没提过,杀了“蔷薇公主”后的计划。简直就像自己的人生在那之后也什么都没有了似的。

回避着北斗的视线,邵可仰望起夏日夜空。

从那时起,不知道迎来了几个夏日,又送走了几次呢。

“——这一次,绝对要消灭‘蔷薇公主’。”

过去以来,箱庭中那彷如永远的寂静,只有一次遭到破坏。

‘为什么呢。你不是来杀我的吗?人类姑娘。’

来到眼前的,是一个有着美丽眼眸的人类姑娘。她吸引了蔷薇公主的目光,甚至令她觉得好久没看到这么美的事物了。或许是因为那眼神,透露出她经历了多么不平凡的人生吧。

然而这姑娘,却到底还是无法“让一切终结”。

‘……我已经无法再守护那孩子,也无法再为戬华而生了……既杀不了你,也无法解开这枷锁。都来到这里了,我却像个白痴,什么都办不到。’

不只是那个姑娘,对所有人类来说,都是不可能的任务。是的,所有人类。

然而姑娘的眼神,却像是知道有某个谁能办到一样:

‘如果那孩子能办到,你就是那孩子的——……’

终究,蔷薇公主还是没能听到这句话的下文。

有什么,她会像这样想起那个有着美丽眼眸的杀手。

唧唧地,向晚时分又传来蝉鸣的声音。

连绵的山峰有如从水墨画上切割下来般。这里是一到春天便会飘满纯白花朵的禁苑。漫步没多久,仿佛便听到一阵萧条的琵琶乐声。

“大哥,下次何时归来?”

“这个嘛……”

邵可仔细凝望着已十来岁的黎深。每次返乡见到他的成长总只有外表,给人的印象却与孩提时代没什么不同,或许是因为他的内心几乎没有成长的缘故吧。

“反正你又打算不当回事的违背诺言对吧。邵可大哥的承诺啊,我再也不会相信了。我也早就不是用土产礼物就可以打发的小毛头,别瞧不起人。”

才刚过十岁的玖琅,紧锁着眉头不理睬邵可。和黎深正相反,玖琅已经不再信任为兄的口头承诺,渐渐成长为一个称得上是小大人的少年了。

“红家我会好好守护。邵可大哥你就算不回来,也一点都不会造成困扰。”

“既然这样你就别跟着我们。趁早从我和大哥面前消失!”

“……这、这里可是红家的院子,我想在哪闲晃是我的自由。”

望着眼前的两个弟弟,邵可偷偷笑了起来。离开红家已过了十年,不变的或许只有自己也说不定。

不过,很快,这样的日子也要结束了。

“是啊……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你们两个都长大了,已经没问题了。”

“大哥!?”

黎深吃惊地转过头来。看他那苍白的表情,就知道他或许也微微察觉到为兄的这次回来的目的。玖琅则是受到震撼似的紧咬着双唇。

“又……又不是叫你真的不要回来。说这种反讽的气话,只会让我觉得你根本没有为人长兄的子爵。我只不过是——”

“玖琅你闭嘴!!不要让我看到你。”

邵可拍了拍当真激怒起来的黎深的头。

“黎深,别这样对玖琅说话。没关系的,玖琅,我明白你的意思、因为做大哥的以及失去了信用,所以你想说的,其实是要我别再用土产打马虎眼。‘下次一定要好好遵守诺言’,对吗?”

“等雨停了,太阳公公每天都露脸的时候就会回来”。这个最初的承诺,玖琅到现在都还未曾遗忘,至今仍每天做着晴天娃娃。这件事,邵可很清楚。即使自己无数次背弃了承诺,玖琅还是老实地一直等待着。

玖琅紧咬住唇,背过身去。不知为何,那常被人说是心不在焉少根筋的大哥,却总是能理解玖琅无法以言语说出口的真实想法。不过表现出的态度再怎么与内心不同,大哥也从不生气,而且也从未放弃。只是用着温柔的微笑接受这一切。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

唧唧唧唧唧唧……蝉鸣的声音,从落日下的禁苑里悲哀地消失。

邵可仰望暗红色的天空,做了个深呼吸。红蜻蜓从红云之下悠闲地飞过。

……这里,的确是邵可的归处。不论几年没回来,也不论距离多遥远,邵可的归处一直是这里。除了这里之外,也没有任何让他想要回去的地方。

其实真的很爱这里的吧。不论是两个弟弟、百合,或是红家与族人,当然也包括从记忆深处传来的琵琶音色,遥远连绵的山峰,纯白的梨花。无论春夏秋冬。

为了守护并维持这美丽的红州之中所有的一切,所以他离开了家。

开始,邵可已经没有继续守护的必要。现在的黎深,可以代替邵可守护过去他想守护的一切。不管是玖琅、百合或是红家。

……只要他相信邵可总有一天会回到这里,就一定会继续下去。

“是啊……所以这次我离开前不先承诺了。因为我一定又会违背承诺。”

黎深的表情像结冻似的僵硬。虽然想说点什么,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再说,大哥也不是会听黎深的话的人。不过——

玖琅握紧了拳头。明明每次都不遵守诺言,所以早就觉得大哥的承诺有没有都一样了,却突然感觉好不安。于是,他察觉了。的确,大哥并没有好好遵守承诺,但是有一件事他却必然信守着。那就是,不管回来的有多迟,他一定都会信守“回来”的承诺。

然而,这次他却说什么都不承诺就要离开。连会回来的承诺,都不再许下。

因为会违背。想到这个的瞬间,玖琅不假思索地大喊:

“就算……就算迟一点回来也没关系,请许下承诺!!”

“玖琅……”

“只要你有好好的回来,下次我就不生气了!”

……邵可打从内心认为,自己真的爱他们。这不顾一切地给自己许多爱的两人,邵可也打从心底爱他们。所以,说话就变得非常痛苦。

一定就和“黑狼”瞒着邵可独自一人离开时的心情一样。

听到一阵踏在柔软草地上的脚步声而回头一看,百合正静静地伫立着。平常多半以“让叶”的身份男装示人的她,只要邵可回来的时候,一定会恢复“百合”的模样。

“……无论如何,您都要离开吗?即使您的表情是如此疲惫?哪里都别去,就这么留在红家放轻松,好好休息,您意下如何呢?”

邵可稍微吃了一惊。百合有时观察力比弟弟们还要敏锐。或许是因为她是女性的缘故。

“……是啊。你说得没错,我是有点……或许真的有点累了。不过,还不能休息。我还有事情必须去做。所以我一定得离开。”

百合的眼神大大地动摇了。眼前的他,是红家最我行我素的人,谁说的话他都听不进去。

“我会……等您回来的。请您一定要回来。”

邵可没有回答。

邵可这次回来的目的并不是单纯的返乡。他这次回来,是来向自己的归宿,心爱的人们,以及他“真正”想要守护的一切道别。对邵可而言,这些就是自己无论如何都“需要守护”的一切,一如上代黑狼毫不踌躇地放下他离开,这次轮到邵可了。

……不留下回来的承诺,连“我出发了”都没有说,天亮之后邵可就这么从红家消失了身影。

只有一度,他回了头。望着他的归处,那所有重要一切所在的家。

然而,邵可已经没有再回到这家里来的意思了。

没错,邵可是疲惫了。或许,他一直都是这么疲倦。

自从“黑狼”逝去,他就感觉到从自己内心当中正有什么,如沙粒般渐渐散落。那失去的什么,或许可称之为求生的意志。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邵可一点都无法想像,“黑狼”终结之后的自己究竟会是什么模样。不管是在红家修养,或是踏上仕途,过着他人的人生,他都完全无法想像那会是自己将来的模样。他只是想找个远远的地方永远休息。

对现在的邵可而言,除了杀掉“蔷薇公主”之外,没有任何生存理由。在那之后的人生,就像是空洞无底的黑暗,什么都没有。他觉得自己或许会在那里终结自己,但一方面也正因为还能期待终结,所以即使是如此的疲惫不堪,却仍能继续前进。

总有一天会结束。所以在那天来临之前不论要把手弄得多么肮脏,邵可都能继续活下去。

‘你必须面对的战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曾几何时,邵可询问过“黑狼”这句话,其实也是他的愿望。

祈求着再也不用杀人的日子来临,她的这个愿望,同时也是邵可的愿望。

很快的,那个世界就会来临。

这么一来,邵可就可以不用继续活下去了。已经不要紧了。

(来,走吧!)

为了让一切终结,在最后独自面对战斗。

猛然地,蔷薇公主睁大了眼睛。

(……?刚才,那是什么……)

虽然未具有和蓝仙一样的预言能力,但就像是人类有时也会作预言梦一样,偶尔,能在梦境之中掌握到一丝未来的吉光片羽。

梦中出现的应该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青年。他的背影,黑发在后脑扎成了一束。

——双手同时握着两把剑。

(……那剑——难道是“干将”与“莫邪”?)

阴阳之剑。过去只有一次曾经来到此处的那个杀手,也拿着这两口剑。

蔷薇公主突然扬起嘴角嘲讽地小二郎……的确,要解开这道枷锁,那双剑是必须的。然而就算那两把剑能够来到自己面前,最后的结果也一定又会是转身离开。

只是,在那美丽的女杀手来之前没有作的梦,为什么现在会梦见了呢?

(……难道是日子过得太枯燥乏味,所以才会作了奇怪的梦吗……)

“您醒了吗……公主殿下。”

听见这句怯生生的话,回头一看,即将满七岁的小女孩正恭敬地屈膝行礼。她是璃樱派来的侍女,同时也隶属于“暗杀傀儡”,身兼护卫之职。蔷薇公主虽然向来讨厌人类,但唯有和这小女孩珠翠说话,倒并不觉得嫌恶。

“你越来越会说话了呢,珠翠。”

珠翠虽然坐立不安,却仍浮上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

“是……都是托了……公主殿下的福。因为您……允许我说话,所以我才学会说话的。”

一出生就被当作“暗杀傀儡”,尽可能接受嬉闹的珠翠,将人格与感情等等都封印了起来。只有杀人技术不断成长,另一方面却是连一句话也不会说,甚至也没有自己的意志与情感。然而,自从西奈开始解除合资后,珠翠也渐渐能与人对话,变得越来越可爱。

忽然,珠翠的表情蒙上一层阴影。

“……公主殿下,您教会了我许多事情。请再教我一件事。”

“是什么呢?真难得。”

“最近,我常有种不可思议的心情……只要一看到公主殿下的锁链,心头就会揪紧,这是为什么呢。”

蔷薇公主望向珠翠,珠翠却只盯着双手双脚上的枷锁看。

“……我的任务,就是在这里保护公主殿下,做您的婢女,排除侵入者,等到满七岁后,为了当公主殿下下次的‘身体’,所以我得死。我就快要七岁了。”

“……”

“不能再跟公主殿下见面虽然很寂寞,可是只要是为了公主殿下好我就愿意。可是……这真的是为公主殿下好吗?我最近一直在想着这个。”

蔷薇公主心头一紧。洗脑渐渐的开始接触了。虽然不知道理由是什么,不过若是瑠花或璃樱得知这件事,一定马上就会将珠翠当作“瑕疵品”给处理掉的。

“珠翠,你不需要去想这条锁链的事情。听好了,这只是装饰品。知道吗?是装饰品。因为璃樱是个头脑有问题又喜欢监禁人的变态。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但是他似乎很喜欢这一套嘛。”

“或许璃樱大人真的是这样吧,但公主殿下您也是吗?”

“才不是!!喔不,不是啦,因为我很善良亲切,加上闲着也是闲着,就陪他玩玩而已啦!”

珠翠抬头用真挚的眼神瞅着蔷薇公主。她知道这位美丽的公主,总是望着天空。就像那里才是她想回去的地方。

“公主殿下……我觉得如果没有这条锁链的话,您一定会更美的。”

蔷薇公主闭上眼睛。

“……珠翠,我老实说吧。现在我的确是受到这条锁链的囚禁。但是,那有一半是出自我自己的意志。再说,就算想解开它,也没有人类办得到。就算有人具有实现它的能力,还是办不到。”

蔷薇公主忽然想起了梦中的青年。没错,就算那个梦真的成真了,青年带着“干将”与“莫邪”前来,他一定也办不到的。

“……为什么呢?”

“要想解开这副枷锁,就要有用——来交换的觉悟。”

珠翠无法理解“——”这个字的意义。因为是不懂的字,珠翠心想一定是自己所没有的东西吧。如果是“生命”之类的,那珠翠自己也能拿出来交换啊。

虽然感到有些遗憾,不过她心想至少把这发音记起来好了。

能用那所谓的“——”与“公主殿下”交换的人,就能揭开公主殿下的锁啊。

“别想了,珠翠。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不是‘想离开’而已,我会离开的。不需要借助任何人的力量,不需要请求人类帮助。就算必须花上几千年的时间也无妨。”

不需要谁的允许或帮助,靠着自己的意志,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

珠翠到外面去巡视后,璃樱就晃晃悠悠都出现了。

“……你说谁是‘头脑有问题又喜欢监禁人的变态’啊?”

“什么嘛。我有说了什么奇怪的形容词吗?你说说看哪?”

璃樱陷入思考。与姐姐不同,璃樱平常几乎不用脑袋思考,只是懒散的过日子(怎么看都是如此)。从以前就是这样,看起来好像有在动脑筋,其实却什么都没在想。

“……你这么说,好像真的没什么不对耶。只要看到被锁链系住的你,我就会觉得很开心。”

他就是这样,脑筋不正常到说得出这种话。

“我可没自作多情到会认为把锁解开了,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

“算你懂事。”

蔷薇公主嘲弄地笑了,默默打量着眼前的青年。白皙的脸色甚至苍白得近乎发青。像是在银白色之中淌入一滴金色所调出,仿佛月光织成的发,以及那比黑夜的黑还要黑的漆黑双眸。与他父亲真的很相似。

“……那么?既然你都听到了,打算怎么办?要‘处理掉’珠翠吗?”

“算了,这次就先放过她。反正她就要满七岁了,放眼现今,要有足够容量能成为你‘容器’的一族,除了她之外也没有其他了。如果是珠翠,应该比其他巫女更能维持下去。”

璃樱懒洋洋地凝望着蔷薇公主。

“……真是不可思议哪。你至今虽然使用了许多巫女的身体,但不管外表模样如何,只要你一降临的瞬间,果真就会成为‘你’,全身上下连指尖都不例外。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艳丽,闪闪发光,令人忍不住想要侵犯。毫无疑问,可以永远爱着你。”

“用完即丢”的已经有几十个巫女了。连她们本来应该拥有的意志与人生都一起。

只要一想到很快的,珠翠也会成为那其中一人,就算是再怎么讨厌人类的她仍不禁感到郁闷。

“……璃樱,为什么不给我尸体就好呢?如果你并不打算像你父亲一样,企图让我为你产子的话,只要给我尸体就足够了。这么一来就不用再死更多人,也可以省去‘交换’的工夫。”

一阵奇妙的沉默之后,璃樱才低声说了一句:

“或许我仍暗中期待,哪一天你会愿意为我生下孩子吧。”

“——别傻了。”

看着蔷薇公主冷冷地如此一刀两断。一顿之后,璃樱反而沉稳地微笑了。

“……我知道的。没关系,只要像这样待在我身边,就是我的幸福了。”

璃樱的手指撩起一缕蔷薇公主的发。那彷如细致丝绢的发,滑顺地令手指无法缠绕,很快的滑落到发梢。被揽过腰的瞬间,不经意的看见璃樱暗色的眼神,只有这时刻融化恍惚。简直就像是非得这样,他才能确认这一切不是梦幻,而才能安心似的。

这时的她,总觉得璃樱仿佛就是为了这确认的一刻而生。

与头发颜色相同,有如月光纺出的睫毛下垂。有着完美唇形的嘴唇落下重叠的瞬间,璃樱的眼神总是甘美而悲伤。

就算璃樱那重复百万遍的爱的低喃或亲吻之中有“什么”,比起来蔷薇公主对这刹那之间的眼神更感兴趣。不,应该说她觉得璃樱是为了掩饰这刹那之间怎么都无法隐藏的“什么”,所以才会说出了那百万遍愚蠢的话语,不过她完全没有意思要去打探那“什么”究竟是什么,璃樱应该也害怕被她知道吧。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自己,要能完全坦白,似乎得话上一千年。

即使双唇相叠,蔷薇公主却连眼睛闭也不闭一下,内心也甚至连蝴蝶振翅那么轻微的动摇都没有。与过去以来数不清的吻没有两样,今天也是一样。

璃樱玩弄起系着她的锁链。她从未曾要求璃樱解开这锁链。不管怎么抚摸她,亲吻她,或是承受她冰一般的视线,但她都从未曾有过一句要求。她只是冷冷地睥睨着罢了。像是想看任性的人类到底还要做到什么地步。

‘总有一天我必定会离开’。

谁都无法征服,高傲自尊的高贵灵魂。

璃樱亲吻着锁链。只要继续夺走她的世界,纵然将其他所有一切献给她,她也一定不会心动。爱或诚意或温柔对她而言都没有意义。所以璃樱除了冀望能在她身边之外,没有其他妄想。不爱自己也没关系,只要自己爱着她就好。

所以,他认为这枷锁不会有解开的一天。大概除了一次之外。

……只除了那一次之外。

“璃樱,你要是闲着就奏个二胡吧。”

在璃樱的曲调中,蔷薇公主闭上眼睛。仿佛听到从哪里传来那个小孩的声音。

——说着,他想要力量。

那呼唤着她的,悲痛的力量。

她来到那一个孩子身边,纯粹是出自一时兴起。

第一次见到那孩子,是在去找黄叶之前。帮助因战祸流离的人们到缥家聚落避难,不眠不休照顾病患,时而离开聚落前往各村庄巡视,并为人们做身心治疗的一个孩子。

当时的时代,拥有异能的巫女或术者屈指可数,而这些本是战乱之世时缥家的工作,说起来并不稀奇。不具有异能的这个孩子,也遵从教诲,带着医术与心理治疗的知识,与其他族人一起东奔西跑于各个地方。

小孩每天都避着众人偷偷哭泣。

哭诉着想要力量。

能够解救他人的力量,能够改变世界的力量。

很快的小孩自身,也成了战场上的牺牲者,成了身受重伤的一人。

他是个不为了自己,而为了他人想继续活下去的小孩。

从黄叶处离开后,途中蔷薇公主发现了那奄奄一息的小孩。

如果是平时的她根本不会多做停留。不管对方是祈求着能够生存也好,或是感叹于自己的无力也罢,不只是针对这个小孩而已。所以,蔷薇公主根本没有任何出手相救的理由。

然而,小孩的长相,却和某人有那么一点相似。那个王。

‘苍周知道这一点。所以临死之际,才不指望恢复……这个,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一点都不明白。)

或许是认为,如果是苍周的话,即使违背天命也有活下去的意义,所以她才想用这个小孩来证明一点的吧。毕竟他许愿的声音竟能传到她耳边,可见那心愿是如此纯粹又崇高的吧。如果是这样的话。

于是她降临在那濒死的小孩面前,让他活了下去。

为他疗伤后,她便离开了,小孩的事,转眼她就忘记了。

之后约莫经过了二十年。她再次听见那小孩的呼唤。她也再次的一时兴起,想要见上他一面。

想要看看他成为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类。

经过二十年的岁月,已经不再是小孩的男人,看着她,开心的笑了。

“拜你所赐,我的愿望实现了。”

小孩的话,让她察觉一丝不对劲。此时世间仍未太平,甚至比起当初相遇时更恶劣了。他所谓的实现愿望,又是怎么实现的。

“你给了我生命,同时也给了我疗愈的力量。不过,这力量似乎正渐渐消失当中。”

她貌似知道了,自己当初没有控制好力量。看来,是为了让小孩从濒临死亡的状态得救,而不小心注入了过多的力量。也因为他是缥家的人,多余的疗愈力量就以异能的方式彰显了吧。当然,这只是单纯的巧合,只要使用了她当初多余的力量,那慢慢的力量当然也就会消失殆尽。

我很头疼呢。男人如此说着。

“好不容易获得了这样的力量,我才不想失去。多余有了这力量,现在全国甚至连王都得听我的差遣。王族与大贵族向我进贡了山一般高的物品,我也已经得到了五人敢反抗的权力。”

明明已经实现愿望了。

她想起黄叶说过的话:

‘我们所拥有的“奇迹”,对人类来说就像是有效过了头的药,或是从天而降的大笔财富,是类似这样的东西噢。这种不劳而获的幸运,怎么说呢,就应该让它维持只是幸运……’

令人不寒而栗的贪婪。

“请你待在我身边。只要有你在,力量一定就不会消失了对吧。”

这就是她对自己所作的事必须付出的代价,以这样的形式反弹回来了。

男人的目的本就在于捕获蔷薇公主,所以他做好万全的准备而来。

于是就这样,她坠入了凡间。就为了人类想要再次获得“奇迹的力量”。

不知道男人是从何时开始发狂的。只是发狂后的他,仍一直执着于自己曾获得的“幸运”。

——直到被自己的儿子璃樱杀死为止。

决定要前往缥家的那个日子,邵可先朝仙洞省而去。霄宰相和羽羽爷在那里等着他。看到一个人现身的邵可,霄宰相用着打从心底瞧不起人的眼神打量他。

“你打算一个人去吗?真是不懂得记取上代教训的白痴。至少带着北斗一起去吧。”

“只有那家伙我绝对不愿意。那家伙明明是个傻瓜,却在奇怪的地方很敏锐。越是不利的状况他斗志越旺盛,真的是个笨蛋。总是说着‘我这辈子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我就是这样的人种’的傻话……带他去的话,他一定欢天喜地的死在那边的,所以我才不带他去呢。”

“如果你要去的话,请带上这个吧。”

看到羽羽爷拿出的两口宝剑,邵可不禁大惊——这剑莫非是……

“‘干将’和‘莫邪’……!?”

“上代应该有教会你使双剑的剑术吧?”

“是……她说除非必要不可在人前使用……可是——”

“就是为了这一刻。双剑显现出最明显反应的地方,就是‘蔷薇公主’的所在之处。你带去吧。”

羽羽爷垂下眼睛。

“已经取得陛下许可了,你就带去吧。原本这剑就是破魔宝剑,不能用在人类身上。且因为这是缥家铸的剑,所以不受法术的拘束。就算是遇到结界也能轻易斩断。你想只身空手潜进缥家是太有勇无谋了。”

“应该说,不带着去在各种层面来说都毫无意义。不过话说回来……”

霄宰相仍上下打量着邵可。

“……你真能办得到吗?”

“……您有什么话想说,何不就说了呢?”

“……你知道‘蔷薇公主’的故事吗?”

“事到如今怎么还问这个呢。您是傻了吗?真可怜,看来单身汉也是不好当呢。”

“啰嗦。真是一点没变,一样是个不可爱的小鬼。听好了,我是问你,知道最后一句写着什么吗?”

“……‘就这么两人开始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嘿,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您这语气是怎么回事,别瞧不起人!!”

“没什么——我这里有上代黑狼托付我转交的东西,拿去吧,当作饯别。”

被丢过来的,是一颗小球。上代经常制作的那种小球。

摇一摇,里面传来令人怀念的沙沙作响,那是红豆的声音。红豆有除魔的效果。但是也因为红豆皮容易破,有人也解读成“容易失败”(注:日语中“破”与“失败”发音相同),而对其敬谢不敏。不知道上代交给自己这个,是出于哪一种意思呢。

邵可噗哧一笑……不管是哪一种,都不重要了。

他感觉到这颗小球,很适合即将去迎接终结一切之战的自己。

“——那么,我出发了。羽羽大人,一切就多拜托您了。”

“人走了啊。”

邵可消失之后,忽然从背后的阴影里出现的,是王与北斗。

北斗似乎对于在王身边一事感到相当不自在,很快的远离了戬华王,总觉得只要近在他身边,就随时都可能人头落地似的。毕竟连魁都说他是“强得跟鬼一样”,就可想而知了。北斗一点都不认为自己能打得赢,就跟站在老虎身边一样,背脊都发凉了。

“话说回来啊!刚刚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魁会消失了?是什么法术吗?很厉害耶!!”

“你以为缥家是普通人用走路就可以到的地方吗?这本来就是为防十万火急之时,让王族能逃到缥家避难用的‘避难道路’。各地的聚落也都有,是为了让拥有异能的巫女或术者能方便移动用的。在贵阳这里,能联系这条道路的,只有羽羽大人而已。”

戬华王看着低垂着头的羽羽爷。总觉得越是使用力量,羽羽爷就变得越来越小。

“……这样好吗?羽羽。瑠花一定不会原谅你了喔。”

打开这条只有羽羽爷能打开的特别密道,将代表戬华王的杀手“黑狼”送入缥家。

“……我已经有所觉悟了。只要这么做,能让瑠花小姐回到本来的她,我这条命也在所不惜。那个价……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蔷薇公主’。”

戬华王叹了一口气……羽羽爷真的一点都不明白。

虽然戬华王和瑠花应该至死都会是敌对的,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两人或许是很相似的两个人。与发狂的先代“奇迹之子”不同,能让缥家回到原本轨道上的瑠花,其实是在羽羽爷出走之后,才开始变得不对头。

一边望着休息过后的羽羽爷送北斗离开,戬华王一边低声问了霄宰相:

“喂,霄,真的让邵可去吗?那家伙,可是说着不管死或活下去都没有两样的笨蛋耶。他去真的没问题吗?……不,应该说,他办得到吗?”

“怎么可能。那个不成材的家伙看是办不到吧……话说回来上代黑狼办不到,也是没办法的事。用来交换的东西实在太庞大了。不知道是哪边的笨蛋国王噢。”

“…………”

“只是单纯拿那个来交换也不行。如果只是那样的话,如今的你也办得到。那种对于是生是死都不在乎的自暴自弃家伙,应该无法打开隐藏着的另一条路吧,自尊不够高的人,是不可能撼动那个的心的……不过玩一要是能打开,前途也不会是康庄大道……你还这女人的心让他走上与自己一样的路哪。”

“哼。做选择的是那家伙,又不是我。他可是玉环口中‘一族之中最有红家性格的男人’唷。然而他却还是老样子,内心空洞把自己搞得像颗路边的石头一样冷淡,坚决不让自己流露一丝情感,真是个顽固的笨蛋小鬼。让他承受粗暴一点的治疗也好啦。”

——有着足以溺死人的深情。这就是红家男人的性格。正因如此,所以红家的男人在面对他人时,总是先以一层坚固的壳作为盔甲。因为他们内心深处清楚也害怕,自己一旦陷溺了,就再也没有第二次浮上水面的机会。

在这样的一族之中,被称为“比谁都更具备红家男人性格”的邵可,至今都还未曾出现任何一个人能够敲破他的壳。比谁都坚硬的盔甲,也比谁都恐惧着必须脱掉的时刻。

他本人虽然坚信壳打破后里面是完全的空洞,但是——

“……要是能敲破那家伙的壳,的确是能令不可能存在的仙女都为之心动哪。”

连上代黑狼无论如何都无法拿出来交换的东西,也能轻松的交换。

霄宰相瞄了霸王一眼。明明是个没血没泪的男人,对于邵可却是一直用心关注。

“羽羽大人不知道,但我应该有告诉过你,预言如果在中途改变会怎么样吧?”

“就算是那样我也无所谓。我希望一生当中至少有一次,能让邵可按照他自己的心意去做。毕竟那家伙就像是我儿子一样的存在。”

“哇……你是哪来的自信,邵可会杀了你。你可是名副其实的欺负他欺负得要死耶,就他看来你应该是个性最差的恶霸了吧。”

“这句话我原原本本还给你。你的预言还不是在中途改变了,但你也不当一回事不是吗?这位讨厌人类的霄宰相。”

霄宰相沉默了三刻钟之后,才耸耸肩嘲弄地轻声说了一句“我本来就希望那样”。

……邵可张开眼睛的瞬间,就感到一阵杀气袭来。眼前有四个“暗杀傀儡”。

邵可舔了舔大拇指,后脑勺的发束轻轻地甩啊甩。

双手重新握好“干将”与“莫邪”。双剑仿佛有生命似的吸附柱他的手掌。

(——缥家杀手必须一个不留全部解决。你们就到那个世界等着吧,我马上去跟你们道歉。)

毫不犹豫的,将四人斩除。

(……?奇怪,警戒网怎么这么松散……?)

在宅邸内探索着的邵可感到讶异。配置虽然很确实,但人手却少的奇怪,尽管十年来确实是渐渐减少了,但怎么说这里也是缥家本家。不可能这样才是。

(……瑠花难道没有动作吗?)

理由究竟为何随不清楚,但可确定是这是个好机会。再说就算只是平日程度的警戒网,自己仍是孤身一人。面对“暗杀傀儡”时,想必一样会筑起山一般高的尸体。

剩下的,就是找出最重要的“蔷薇公主”所在的地方。邵可看着手中的“干将”与“莫邪”。

‘双剑显现出最明显反应的地方,就是‘蔷薇公主’的所在之处’。

邵可带着怀疑的眼神盯着手中的宝剑。霄宰相偶尔会胡说八道。

(……真的会有反应吗……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啊?)

不是说这双宝剑乃是破魔剑吗?会对“蔷薇公主”起反应,难道说“蔷薇公主”是妖魔?

(毕竟她可是活了百年以上呀……不过,羽羽大人好像也说了宝剑能令缥家的法术无效……禁闭蔷薇公主的场所应该就是缥家施以最严厉法术的地方,这么说来,宝剑其实是对法术有反应?)

也对。假设她真的是被缥家幽禁,光有坚固的牢笼想必是关不住她的。如果只是那样,上代黑狼一定会救她出来的吧。

朝各个方向都试试看,某处传来令双手一麻的反应。是外面。

这时,也正好感到从那方向传来了杀气。似乎正有场打斗发生。话说回来,是谁,和谁呢?邵可一边掩饰自己的气息,一边悄悄接近——

一看到眼前的景象,邵可脑袋一片空白。

正在一一斩除“暗杀傀儡”的,正是那个绑着老鼠尾巴鞭子的男人。

(北斗——!?等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揪超超超超超兴奋的啦!”

好像是想将“啊揪”和“超”合并在一起讲,他看来相当心满意足。这个白痴,笨蛋!朝着被十几个敌人包围的北斗,邵可飞身杀出一条名副其实的血路。

“你这白痴!一个人在这做什么!!”

“喔,这不是魁吗?”

本家的“暗杀傀儡”不愧都是卓越的精锐部队。和至今应付过的对手相比,等级完全不同的强。就连曾随戬华王一同征战于真正战场的“风之狼”,都相继败于他们手下,到最后只剩下“黑狼”一个人。所以邵可才不想带任何人一起来的。

“你要是来了就要有所觉悟!不然可是会死的!”

——除掉聚集而来的“暗杀傀儡”,但就连邵可也开始喘气,全身沾满了血。不过就算斩了这么多人,“干将”与“莫邪”仍丝毫不见钝重,拜此之赐总算是平安将北斗救了出来。

两人默默地飞身到附近的树上后,马上开始调整气息好想自己隐藏起来。

之后,邵可马上用唇语不发出声音地怒骂起来:

(这个笨蛋北斗!身为杀手还这样大摇大摆的正面突击!好的杀手就应该像影子一样将对手默默的……解决掉不是吗!?是说你为什么也来了啊!)

这下北斗也只好尴尬地抓抓后脑勺,要是魁没有赶来,自己可能真的小命不保。甚至还差点拖累了魁。他也一样张嘴无声的说:

(对不起啦……可是不是那样的!他们就突然冒出来了嘛!)

(突然冒出来?你事先没有感觉到气息吗?)

(对,就想说,那附近,好像怪怪的,正要靠近他们就突然……)

北斗手指的方向,在邵可看来只是不足为奇的庭院一角。除了花木和水沟之外什么都没有。

然而,邵可突然惊觉,“干将”与“莫邪”也是朝着一样的方向鸣动起来的。

(……北斗……你说那边有什么奇怪?)

(咦。你没看到吗?有一瞬间晃动了一下。)

一点也没有看到。或许北斗天生就具有像是缥家术者那样的潜在能力。虽说就算有,他现在应该也只是凭着野生的本能就是了。

(……你把那晃动的地方告诉我,要很正确喔,正确的方向。)

如果是幻影或是障眼法之类的幻术,双剑应该能破解。

再次将鱼贯聚集而来的杀手们,如影子般无声地斩杀之后,邵可举起手中的“干将”“莫邪”双剑,朝北斗所指示的方向一闪。接着便如预料的,就像布帛裂开似的裂开一道口。原地有如换幕般出现完全不同的景色。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好厉害——变魔术吗!?”

“那些术者要听到你这么说一定会哭的。下次记得这么跟他们讲啊。别傻愣在那里了,快准备应付‘暗杀傀儡’。”

然而前方却没有半个“暗杀傀儡”。看来是派出刚才的第一部队后便先歇手了。

在那里有的只是漆黑巨大的塔,如黑影般矗立着。是一座高得像是能碰到天上弦月般的高塔,邵可总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

(对了……感觉起来和仙洞宫很像。)

人说不开放的仙洞宫,只有在受到彩八仙认可的贤明君王出现时,才会打开。

而眼前是紧闭的静寂高塔。邵可没有深思太多,内心的想法脱口而出:

“塔中的公主啊。”

“啊,我也读过那个!这种程度的东西我已经会读了喔。内容说是有人去救她,是个又强又帅的贵公子对吧!?然后就和那位美丽的公主结为连理了耶。要是真的变成那样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啊。不可能会这样的吧。北斗真是笨的太可怜了,让邵可差点哭出来。

“北斗……做人要看现实好吗。我们可是杀手耶?是来杀人的耶。公主和杀手结为连理,这是哪里来的童话故事啊。就算有可能,也顶多是恶党掠夺了公主之类的内容啦。”

邵可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却觉得这段话似曾相识……自己一边说着不可能有这种童话故事,但却又好像曾读过让自己发出相同感想的内容。

‘不就是监禁变态与掠夺第三者的故事吗?这真是太夸张了吧,与拐走自己的男人一起获得幸福,这可能吗。’

………………咦?“蔷薇公主”的故事?

(不不不,说些什么啊。这么冷血无情的我,怎么可能成为什么掠夺的第三者——)

邵可猛然转头看着身边的男人。正从鼻子哼着“有什么关系。公主和冷酷无情的杀手之间禁忌的爱情!从监禁变态手中抢过的掠夺之爱!!这不是很帅气吗?”看来北斗超兴奋的。

邵可打了个寒颤。如果是北斗的确非常有可能办到。

不经意地,邵可与北斗感觉到杀气而向后飞退。瞬间之前自己还站着的地方飞出许多武器。厉害的程度,如果刚才没有避开,现在头已经不在脖子上了。

邵可有些惊讶。那是不太常见的独特暗器,听说是在舞蹈中得到灵感,外面安插刀刃的圆型武器,多由女性杀手使用,叫做乾坤圈。

“呀~真罕见。好期待遇到恶女风格的超级大美女杀手啊!!究竟会是如何呢!?”

那两个圆形会飞的工具,像是被绳索拉回去似的,正在半空团团转地朝原地飞去。

不用说,当然是回到暗器主人手中。

一看到对手,邵可不禁惊讶的说不出话。北斗也觉得下巴快掉下来了。

“……的确,二十年后她应该会是一个超级大美女……但现在只是个幼儿啊!!”

双手拿着的暗器就快要有她身体的一半大。年纪看来应该是六、七岁左右。

邵可过去也与不少小孩“暗杀傀儡”交手,但如此年幼的还是第一次。

“……你们,就是要来带走公主殿下的吗?”

邵可再度大吃一惊。

虽然说话的声音很生疏,但那确实是幼女自己说出的话。能与人对话的“暗杀傀儡”很少见。特别是小孩,如果不是经过洗脑增强身体能力的傀儡,应该不会被派出任务才是的呀。

仔细一看,手上拿着的乾坤圈一直在小幅振动着。她一直死命的用意志制止着想要擅自行动的身体。原来她是有自我意志的啊。应该是洗脑开始解除了吧。

不论如何,如果能和她对话,就能救出来想办法。

抢在邵可之前,北斗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弯下身子,拨了拨老鼠尾巴似的辫子,对小姑娘说:

“对。我们就是来救出公主殿下的喔。所以请你带我们进去吧。小姐。”

“北斗!?”

“笨蛋。对这种小女孩与其当真,不如先骗她‘我们是来救公主的’,等进去之后再偷袭‘公主’啊。我们不是杀手吗?”

“……啊,对喔……怎么觉得……你今天终于有个杀手样啊……”

话虽如此,北斗说得或许没有错。才正这么想——

幼女狠狠地瞪了北斗一眼。

“你,想要骗我然后偷袭‘公主殿下’,你这么说了对吧。这个大骗子。”

不愧是受过提高体能训练的“暗杀傀儡”——这是低语之耳啊。

北斗应该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乖巧的打从心底说出“……对不起”。

幼女抬头看着邵可。

“……你,能拿‘——’来交换公主殿下吗?”

“……咦?”

“如果可以,我就可以不顾职守,帮你们开门。你做得到吗?”

做得到吗?

“拿‘——’来和公主做交换吗?”

北斗很惊讶,歪着头做出“这是什么意思?”的表情。这时——

“……做得到喔。”

听到邵可干脆地撒了个大谎。看来他已经悄悄开始“先骗她好进去”大作战了嘛。

“……真的愿意这么做吗?能答应我一定解开公主殿下的锁链吗?就算公主说不可以解开锁链,你也愿意这么做吗?”

邵可有些意外。不可以解开锁链?

“是‘公主殿下’这么说的吗?表示她不想离开?”

难道她不是被利用,而是自己来协助缥家的吗?

“不……她说就算要花上几千年,也总有一天一定会离开,只是现在还不行。再过一阵子,我就要成为公主殿下一个身体,所以必须死了。在那之前我想为她做些什么。”

——凭依。这么说来,这孩子就是为“蔷薇公主”下一副凭依用的身体而准备的巫女了。

“……如果你不顾职守的事情被发现了,会怎么样呢?”

“不听话擅自行动的‘暗杀傀儡’,就是坏掉的,马上就会被‘废弃处分’。”

北斗脸颊抽动。就算自己也是个杀手,但从幼女的口中听到这话,不免还是一阵胆颤心惊。

“……喂,魁。所谓的‘废弃处分’——应该还是那个吧?”

“……应该就是被处理掉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做珠翠。”

被人问到名字似乎让她感到高兴,珠翠深深低头行了一礼。明明是杀手。

邵可以非常若无其事的动作,“咚”地朝珠翠纤细的脖子砍了一个手刀。抱起颓软倒下的珠翠,递给看呆了的北斗。

“那,北斗,这孩子就交给你了。以保护她带她出去为最优先任务,死命的往仙洞省逃。否则这样下去,她会被处理掉的。这是命令,剩下的就是我的任务了。”

“咦——!!这么软得像豆腐又这么小的,我从来摸都没摸过耶!?要、要、要是一个不小心像鸡蛋一样被我捏碎了怎么办哪!”

“这是个好机会让你挑战看看啊。不准弄哭她,不准压扁她,也不准杀了她喔。”

强迫地将人交到北斗臂弯里,邵可望向紧闭的塔门。羽羽大人说过,不管这里被施了什么法术,对“干将”与“莫邪”都是不管用的。既然如此——

(那就硬开吧!)

邵可飞快的向前迈进,并舞动双剑。双剑则显现出前所未见的凌厉花火反应,发出几乎是铃铃可辨的鸣响。邵可仿佛闻到衣角烧出了焦味,斩开的门扉彼端,“暗杀傀儡”正等着他。

还来不及思考,邵可便已举起双剑如闪光般挥舞起来。

北斗双手怀抱瘫软的幼女东张西望,不知所措。被怀中躯体之弱小,以及体温之高,还有那豆腐似的柔软给感动了。太厉害了——怎么会有这么不可思议的生物啊!?

不过感动不了多久,简直像是感应到邵可侵入塔里似的,杀手也跟着出现了。刚才是跟魁在一起,才能好不容易甩开那些杀手,但现在可不能死在这里。

“不管了。虽然违背我的主义,但还是得拼命逃拼命逃,能活下去才是胜利啊!”

过去他一直从生死一瞬间得到快感,但现在心情变得有些不同了。

(嗯,保护柔弱的动物,我还真帅气!)

这就是日后成为“茶州秃鹰”,传授翔琳与曜春“逃跑的重要”的由来。

抱着珠翠,一边拔腿猛跑,一边回想珠翠刚才说的话。

“……你,能拿‘——’来交换公主殿下吗?”

北斗还是歪着脖子想不通……难道,是有别的意思吗?

就算回答可以交换。

(也不可能吧。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啊。如果和我所知的那个词汇一样,绝对不可能……应该说,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办到吧?倒是反过来还想下跪请她一辈子都继续被缩着好了。)

还是若是拯救塔中公主的贵公子,就能办得到?

即使如此怎么想也不可能有个幸福快乐的结局啊。毕竟。

“‘世界’啊。要拿‘世界’来换,那么救了公主之后世界会变成怎么样呢?”

北斗的主义就是不思考不懂的事,所以他也不再继续针对这点思考下去了。

一方面解决着数十个连番上阵的“暗杀傀儡”,邵可一边沿着螺旋阶梯往上奔。越是往上,双剑的共鸣越是凄厉地鸣响。

令人忍不住要怀疑是否永远没有尽头的螺旋阶梯,唐突的中断了。

空无一人的室内,有着一座高雅的台座,突兀地置于正中央。邵可慢慢地朝那与这宽敞的楼层不甚搭调的小小台座走去。

一颗小巧圆滑的水晶,在月光的照耀之下,有如宝物似的放在绢布上。

(……?里面,好像有什么——小如芝麻的东西在其中……)

那些芝麻点有着各种颜色,凝神定睛一看,像是宅邸与蔷薇花丛。而在那之中,似乎有着什么在蠢动着。邵可不经意的将水晶捧了起来。

这是,双剑突然发出绝大的鸣动。

才刚觉得似乎有股凌厉的力量。

……忽然之间,邵可发现自己已身在从水晶中看见的蔷薇花丛里了。

“……………………!????”

即使惊愕也忍住不发出声音,是身为黑狼的习性让他好不容易把持住。要是这时出现敌人的话,这副模样可就太蠢了。

(所以我现在进入了那水晶之中!?是这样的吗?)

看这状况似乎也只能这么认为了,却怎么也不认为自己正身在水晶之中。因为看不到“尽头”。明明只是颗馒头大小的水晶,竟有种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的感觉。即便抬头向上看,也看不到水晶作成的天盖。或许是因为正值深夜吧,可是如果有水晶天盖,满天星光与弦月光,至少都会有些许的反射。但眼前这怎么看都是真正的夜空。

整个世界鸦雀无声,别说是杀手了,连一丝气息都没有。没错——周围的蔷薇是如此生气勃勃的生长着,但除此之外却没有任何生物的气息。连兽鸟昆虫的鸣声都完全听不见。静默地令人毛骨悚然……不对。

(……二胡的声音?)

无预期地,从某处开始传来高远清澄,蕴含丰富深意的二胡琴音。

邵可低头看“干将”与“莫邪”、它们看起来也如这世界一样安静,不可思议的是,邵可觉得这正是它们已经引领自己来到最终目的地的证据。

——蔷薇公主。

追逐着,追逐着,追逐着,带给他唯一“活下去的理由”的对象。

‘你能答应我一定解开公主殿下的锁链吗?’

……不是为了解开锁链而来。邵可是为了用这双手除去她的姓名而活到了现在。

——然而,当不经意地瞥见坐在树根上奏着胡琴的那个女性时。

那个瞬间,他将一切都忘光了。

虽然低着头的侧脸,被披在脸颊上的乌黑长发遮住,只能看见一部分。但还有那雪白的肌肤,带着湿润的红唇,优美的指尖,这些在在都吸引着邵可的视线。

……或许是因为周遭浓烈的蔷薇香气,脑中的芯都晕眩了起来。

当她抚弄着琴弦弹奏时,好像察觉到什么似的露出些微反应。

倏然之间,风静止了。仿佛能刺伤人似的,尖锐而凛然的魅力声音,劈开了夜气。

“……你是什么人?出来吧。”

——想从正前方端详那张脸庞。

只为了这个理由,邵可毫不犹豫地拨开树丛,踏叶而出。

当与她那雷光般的眼神相对的刹那,邵可为了让自己表情保持不动使尽了全力。不,或许眨了眨眼吧。一股如受到电击般奇妙的麻痹感觉由背脊通过。

简直是个天上仙女般的人物。乍看时那温柔的美,却因如烟一般长长睫毛之下的一个强力眼神完全改变,成为高不可攀的高贵。邵可感到自己开始颤抖。

难以触摸?不时地。现在马上就想握住那手腕好确认这不是梦幻。

自己那连一丝裂缝都不曾有过的什么,发出声音似的崩裂,感觉到某种浓稠的什么满溢而出。

邵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自己张开嘴,说了什么话。

“……你就是‘蔷薇公主’吗?”

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竟是如此沙哑微弱,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遭。

“……嘿,你就是那杀手?真亏你还能到达这里。值得嘉许。”

蔷薇公主马上就察觉以前的年轻人手里握着的两口剑——阴阳之剑。

梦中的年轻人只看见了背影,但与眼前的一身黑色装束,头发绑在后脑勺的人是相同的。

(……梦境,成真了吗?)

蔷薇公主傲慢地拨弄着头发,那么,该由哪里开始呢。

“嗯哼,你是来杀我的吗?”

无言…?

“……我问你是来杀我的吗?”

无言。对方垂下手中传国的宝剑,呆立着动都不动。

“你这家伙是来做什么的!跟你认真起来的我如此看来岂不是很蠢。你说点什么啊!”

至此邵可终于回过神来——回过身来!?什么叫回过身来啊。自己是怎么了!

“你、你这个——是不是使了什么妖术啊!?果然如传说中是个可怕的女人!”

“我什么都没做啊你这白痴!!为什么你这乡下人竟能杀到这里来啊!”

“那当然是因为决心和别人不同。”

邵可慢慢地闭上眼睛又张开。似乎能听见某种开关的声音,然后邵可的眼神就转为冷酷了。这对邵可来说,就像是一种仪式。即使对手是小孩,如有必要都能格杀勿论——更何况面对眼前的对象,更是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是为了来杀你,才活到今天的。”

下个瞬间,邵可纵身一跃缩短两人的距离,同时迅雷不及掩耳地举起“干将”直指蔷薇公主纤细的颈项。

不知是因为身为“黑狼”直视格杀对象眼睛的习惯,还是无法不看她。邵可凝望着那有如暗夜中出现的一道闪光般严峻的双眸。

——早知道就不该看的。

她脸色丝毫未变,只扇了扇睫毛垂眼瞥一眼抵住自己后头的剑——明明神速的邵可不应该被掌握的——之后她便直视着邵可。

眼神中充满冰冻般的冷酷与陌然。对于眼前的愚行,甚至连绝望都放弃的眼神。

她就只是看着而已。直觉取代了理性,让邵可出现奇妙的念头。

人类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为了自己的欲望,会不停的做到什么地步呢。

用着冷漠且轻蔑的眼神,她看着邵可。现在的她对邵可如果说有什么情绪可言,就只是这样而已。说得更明白点,根本连这样都不是。

而那又如何。她对自己是怎么想的,根本不需要知道。

本该是这样的。

蔷薇公主不为所动地望着划过她一缕发丝后停住的剑刃。在“干将”剑刃之下,她美丽的黑发又颈项处无声滑落。似乎同时暗示着邵可也从她的内心之中落下。

邵可咬紧牙根。感情像被放在研磨钵里团团转着。不论何时,明明一向都能冷静而完美的驾驭自己的感情的啊。如今涌现的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

邵可甚至并不被女人所嫌恶。只是被她轻视着罢了。然而为什么自己却如此无法忍受她轻蔑的眼神。就算自己在这女人心中毫无价值,那又如何。

——上代黑狼之所以会死,都是因为这个女人的缘故啊。

锁链发出细微的声音。她的双手双脚都铐着枷锁。百年之间,哪里都无法逃离,在这连一个其他生物都没有——甚至连蝉鸣都听不见的地方被幽禁着,只为了让缥家利用她不可思议的力量而生。而到了现在,她有成为当今国王的阻碍,只因为这样的理由,就得被邵可这样的人类取走性命。

错误的,究竟是哪一方?

“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邵可无法忍受她如此淡漠的眼光。

她的眼神从停住的剑刃转向邵可。

“……我问你。你是为了生而来此,或是为死而来?”

邵可瞠目结舌。

‘那你自己又是如何呢?为了生存下来所以来到这里的吗?还是为了死?’

离开红家那一天,上代黑狼也曾这么问。

上代黑狼曾说过,希望邵可能够为生存而生。那时的邵可,并不明白为生存而生的意义。只有当他和上代以及国王在一起时,似乎隐约能明白。

然而打从上代逝去后,邵可就选择了为死而生这条路。这甚至比一开始还要更糟糕。

(为何?)

这个女人,会提出与那人相同的问题。事到如今。

“如果你是为求死而来,那就如你所愿,让你取走我的人头也无妨。只要这么做能让你感到痛快,你就动手吧,只是,如果你是为求生而来,那就快回去。”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既然你能够来到这里,想必功夫也不熟人才是。废话就不用多说了,快把该做的事做一做吧。过去你应该像砍人偶一样取下过许多人的首级吧,就照那样取走我的首级无妨。你那颗冰封的心一定不会有任何动摇的吧。这样一切就能结束了。”

她似乎是在对自己说,如果杀人能让你感到痛快,那就去做吧。

邵可——觉得内心纠结一片。完全没有想到会发展成这样的事态。

邵可收回“干将”。并将两口剑都收入剑鞘之中。蔷薇公主以为他已做出决定,露出看见稀有动物的眼神。就像是在说她本来完全认为邵可一定会选择取走她的人头似的。可恶。

不过,也有一刹那,看着收起剑的邵可时的她,出现短暂平稳的表情。

“以杀手来说,你这家伙还满少见的嘛。那么你是为求生而来的啰。既然如此,就快点回去吧。”

“谁说要回去了。”

“……啥?”

“我要在这里待到想出结论为止,看是要杀了你还是回去,等我想出自己能接受的答案总行吧。”

“…………………………………………以人类来说,你这家伙也还是满少见的哪。”

他在无意识——无意识但是正确地——之间读取了她问话中的“真意”。能如此认真接受,并且在结论出来前如此思考的人类,或许是第一次遇到。

一半的人类,在面对她的问题时,会以自己的答案为优先。另外一半则如璃樱那样,明知她问话中的真意,却装作不明白,或是跳过答案。可是眼前的这个人类男性,却说他要从现在开始好好思考,直到找出答案……真是有点意思。

收起双剑的邵可,望着被削断而滑落地面的漆黑头发。只要是女性相比谁都会引以为傲的美丽黑发,却这么被邵可不知轻重的擅自削断了……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就如同缥家或邵可对她做的事,谁都没有擅自小罗女性头发的权利。

“……头发……抱歉。”

“头发?啊,无所谓。反正还会长长的。只是有点凉飕飕的……”

因为头发被削落的缘故,她右侧颈子到肩膀的部分,露出雪白的肌肤。

想伸手去碰触,却发现自己是手指上沾满了血迹,不由得把手抽回。

蔷薇公主重新修正了回答。因为她发现这男人似乎并不只是因为削断她的发而道歉而已:

“我接受你的谢罪。如果你想在这里思考究竟要杀了我还是要回去,那就随你高兴吧。想使用井水的话在后头,其他还有什么吗?二号。”

“……等一下,二号是什么意思?”

这个称呼真令人不快,当我是小白脸吗?同时邵可也对忽然一阵心动的自己感到不可置信。

“你是来到这里的第二个杀手,所以当然是二号啊。又不知道你的名字,才会决定这么称呼的嘛。”

“随便决定之前请先问我好吗!!——我叫邵可,红邵可。”

话才说完,邵可马上对自己惊讶不已。不是对杀手时用的代号,而是诚实的将本名告诉了她,怎么会这么笨。看这个样子,自己真的是精神错乱了。

“哼,居然敢对我报上本名,看来你的胆量不错。也罢,就看在你这么稀奇的份上不跟你计较了,邵可。”

邵可。

只不过她呼唤了自己的名字而已,邵可却觉得内心闪过一阵类似快感的震撼。

……邵可这才发现,自己至今还未曾真正明白,从他人口中呼唤自己的名字真正的意义何在。然而现在,从那一瞬间起,在她眼中的自己,既不是杀手,也不是魁斗,更不是人类男性,而是红邵可。告诉对方名字,就等于要自己好好地正视自己。

无处可逃。邵可突然出现了这奇妙的念头。逃,又是什么。要逃离什么。

逃离什么。

想要逃离她不由分说逼近的眼神与声音,邵可转过身去。

或许事实是,想要逃离自己的心。

但已不可能逃离。

之后邵可便朝井水走去,想让自己冷静一下,进入无心状态。无心,真是一句好话。总之先什么都别想了。无心是很重要的。虽说无心本不该这么用,但现在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从井里汲起水,注入圆扁的盆里。脱下衣服裸露出上半身后,才发现自己全身沾满血迹的凄惨相貌。刚才她虽然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其实应该充满了血腥味的。连头发都沾上了血,干了之后硬硬脆脆的。

这浑身是血的形貌,都让那双眼睛看尽了吗?所以那又如何?自己这沾满了血的指尖无法抚摸她那雪白颈项,这就是自己决定要走的路,自己的生存之道。

没有后悔,但是却陷入混乱,并不是针对自己的生存之道。

(干么不装进玻璃箱里就好了!)

如果能那样,就能放弃抚摸她的念头。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沮丧了。

邵可让自己专心洗衣服。把污垢全都洗得一干二净后,手脚俐落的晾起来。或许是因为专心的程度不下于执行任务,竟然媲美神迹似的洗得又快又完美。

接着他拿起盆里的手巾,快要将身上的血迹擦干净的这时候。

传来锁链沙沙的声响。大概,已经走到只距离五步这么近的地方了。

“…………………………”

邵可可以不回头看。井能不能长出脚来啊,邵可有生以来第一次由衷这么希望。如果井长出脚来逃跑,自己就可以追着井跟着逃开了。现在快点长出脚来啊!

不过井当然不会长脚,邵可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采取下一个办法。只能这样了。舍弃黑狼的面子吧。他继续梳开干硬的头发,冲掉上面附着的干血块。可是途中再也忍受不了了。这是为什么呢,明明有自信不论何种拷问都能撑过去的啊。

瞥了她一眼,只见她优雅地坐在那里眺望着邵可。就这么坐在地上。

“…………什么事?”

“想起来有件事要问你,等你洗完再问也行。”

“不,你还是现在问吧,算我求你。”

然后问完就赶快走去看不到的地方吧。

“那我就问了。你把珠翠怎么了?她是个七岁左右,肯可爱的小姑娘。以‘暗杀傀儡’的身份被派出去的——你杀了她吗?”

“……不。没有杀她。我让那孩子与我的伙伴一起逃了。”

忽然,一种与人类相近的安心表情在那美丽的脸庞上展现。

“这样啊。我只是想问这个……多谢。”

可是问完话之后的蔷薇公主并不离开。就这样颇感兴趣的继续盯着邵可洗澡。

事实上,这里几乎不曾有人来过,当然也没看过璃樱在这里洗澡,所以对蔷薇公主来说,眼前的是一幅颇为新鲜的光景。相当可以大法无聊时光。

从刚才那浓浓的血腥味,本以为他应该受了不轻的伤,却意外的发现他几乎只有擦伤。就算他手上有着传国双剑,但就连上次那个女杀手来到这里时,已经是伤痕累累。他才二十岁左右吧,竟有这么高强的武艺。

(哼。满有男子气概的嘛。身材瘦归瘦,体格倒是不错。)

邵可这边,则是有种自己成了熊猫的心情。在害臊之前,看到她那充满好奇的观察态度,让他有些火大。一般妙龄(?)女子在看到裸露上半身异性时的反应不该是这样的吧?对啊,我又不是熊猫。

“……你这么目不转睛的看,我会在意的。”

“不要在意不就好了?”

“……就是会在意我才说的吧。”

“你的错觉啦,是错觉。”

面对丝毫不改那事不关己态度的蔷薇公主,邵可也不以为意了。

“……喔,是喔。”

邵可抓起头发,随便地拿手巾擦拭。之后便毫不客气地接近蔷薇公主。

蔷薇公主瞪大了双眼,回过神来对方已经站在眼前,由上往下看着自己——竟敢由上往下看我?这家伙以为他是谁啊!

但现在马上站起来又太愚蠢了,更何况就算站起来对方还是比自己高,蔷薇公主只拼命忍住怒意,强装出威严继续坐在地上。真是屈辱。

邵可一直看着她变短了的发。还是很在意吗。

手指朝着失去头发的空隙伸来,只是稍微摸索了一下发梢,既没抚摸她的头发,也连碰都没有碰一下她的颈项,手指就又这么缩了回去。

接着那视线往下,抬起她那纤细手腕上套着的枷锁。正确来说,他只碰触了枷锁的部分。细长的锁链联系着枷锁,一样的东西也禁锢着她的双足。邵可怀疑地检视着过轻的枷锁与锁链,慎重小心地壁面碰触到她的肌肤。

“……这是?看起来像是真的,也有一定的质感,触手有物。但是不对。”

蔷薇公主挑起一边美貌……明明只是个人类,眼光却很敏锐。

“这只使用法术使其看起来像是锁链与枷锁而已。这东西的本质,就和光呀风呀声音那类的没两样。不管怎么走跳都不会绊脚,团团转着跳舞也无所谓,不会缠绕打结,也没有重量,甚至可以永远带着它们走下去。顶多是偶尔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时,会觉得有点厌烦而已……哼,看来你打算开始工作了是吗?邵可。”

已经思考过决定了吗,还是要杀她吗。她把问题丢给邵可。

邵可完全还未开始思考。而且开始思考钱有件事想要确认。

“……抱歉,可以让我触摸一次吗,”

邵可低语后,毫不客气地伸出手。那雪白看似冰冷的颈项,实际抚摸后发现也是温暖的,柔滑雪白的肌肤,吸附着邵可的手。触摸之后,也没有消失。看来这个美丽得像个娃娃的美人,并不是梦也不虚幻,真的存在于现实之中。

一触摸了她,一股甘美的疼痛便从指尖传递到心脏。热热麻麻的感觉也贯穿身体。明明已经兜头给自己淋了一盆水了,却还是压抑不住高涨的情绪。

从那纤细的颈项上收回指尖与视线,邵可若无其事的转身。随手拉下洗好后拧干的衣服。如果再继续接近。他怕除了指尖之外还有其他部分会更被她吸引。反正要确认的已经确认完毕了。

邵可刻意眨着眼,有意识地将脑袋切换为工作模式。

对,现在要好好思考并决定,是为了更重要的东西。

‘看来你打算开始工作了是吗?’

“……从现在开始我要一个人在这边思考到死,让我独处。”

“这样吗?这样也好。”

不知道邵可说的哪个字让她满意,脸上闪过一丝满足的表情。究竟是什么?

蔷薇公主优雅地拉着裙脚离开,邵可也朝相反方向走去。

(说起来,我好像从来不曾思考什么思考到死吧……)

总觉得她之所以会露出满意的表情,应该是因为这一点吧。

邵可来到离宅邸稍远处,伸长了手脚仰躺在随便找到的一块平地上。一仰卧下来,眼前还是好像快滑落下来的弦月,以及满天星斗。世界还是不变的夜。

(……话说回来,还没半个人出现这一点也颇令人在意。这太奇怪了。)

他们不可能没有察觉邵可的入侵。但到现在不仅没有发现瑠花下的法术,璃樱或其他缥家人也,没有追过来……缥本家出了什么事吗?

还是,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本想一如平日思考各种可能性,但最后还是放弃了。等事情发生再想就行了。

一边想着这些不相干的事,一边觉得不能这么随便做出答案。

要杀,还是要回去。

(……上代,选了后者啊……)

忽然,脑中出现了一个疑问。总觉得有件事不对头。

上代一直想要杀了蔷薇公主,好结束大业年间。就算蔷薇公主只是被缥家利用也好,因为那就是证据。为了让缥家自身能领悟到缥家之终焉的证据。

然而,邵可自己与蔷薇公主相遇之后感觉到的,或被迫接收到的,上代一定也都感觉到了才是。在那双冷冽的眼眸之前,察觉到我们是如何只为自己而不顾他人。毫无疑问的,她一定比邵可更清楚,只要一眼就能感觉到才对。

(……可是她却什么都不做地空手离开?)

导致蔷薇公主至今仍被锁链系在这里?

邵可周期眉头。太奇怪了。她不是这样的人。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会不顾一切斩断锁链让蔷薇公主逃离。

她说,见到蔷薇公主之后,才知道办不到。或许上代的意思不是无法杀了她,而是无法让她逃离这里?但那又是为何?不论如何不利的状况之下,她都不是那种会一个人逃命的人。那又是为何黑狼一个人离开了呢?

‘如果你是为求死而来,那就如你所愿,让你取走我的人头也无妨。只要这么做能让你感到痛快,你就动手吧。只是,如果你是为求生而来,那就快回去。’

邵可眺望着天上弦月,在这连虫鸣都听不见的静寂世界里继续思考着。

蔷薇公主等待着。等待,这件事已经许久不曾做过了。不只如此,还有一件事很奇怪。会想要等待,这是表示自己对邵可有所期待吗?还是单纯只是因为太无聊了,所以对这件事稀奇的发展感到期待。应该是后者吧。

早就已经放弃对人类有所期待了。再说,邵可会得出什么答案,自己也早已了然于心。

才不期待什么。只要这锁链剥夺了她自由一天,人类就永远不可能触及她的琴弦。在这道枷锁之前,璃樱说再多的情话都没有意义。

他们挂上的枷锁,在他们无法亲手解开之前,她与人类之间的那道鸿沟相比都无法填满。同时,她也清楚人类根本无法解开这道枷锁。就像当时那个女杀手也只能放弃离开一样。

所以她还是只能一样继续讨厌人类,继续过着这样的生活吧。

一晃眼,邵可突然出现在眼前。或许是因为方才陷入了沉思,所以完全没发现。

“你来啦。得出结论了吗?”

“……几乎啦。在那之前,有件事我想问你。”

几乎啦。蔷薇公主嘲弄地挑眉。对他要问的事情也早已心里有数。那个女杀手也是在那之后改变结论的。这个男子一定也一样的吧。人类真的是小心翼翼的动物。为了之后的改变留退路,总是语带保留。还不如那个女杀手有话直说来得好。

蔷薇公主突然对邵可失去了兴趣……真是的,亏自己还对他小小期待了一番,哼。

“……说吧!你想问的是什么?”

“你说之前来过一个女杀手对吧?”

“是啊……你,难不成是那个有着美丽眼睛女孩的小白脸?”

“是师父和徒弟!!”

邵可慌慌张张地订正。觉得自己超乎必要的认真。不,一定是错觉……但不知为何,邵可感觉到蔷薇公主突然拉开与自己的距离,这并不是错觉。

“她无法解开你的枷锁,是为了什么?”

“那女孩没有犯下任何失误。的确,对人类来说要解开这副枷锁是至极困难的。但是那女孩办得到,现在的你也办得到。只要有‘干将’和‘莫邪’在手,就能破坏这道枷锁。然而,她能做到却不愿意做。你一定也不会选择解开这道锁的。”

办得到,只是不做而已?

“……理由是什么?”

“拿来交换的东西太巨大了。”

“‘世界’吗?”

蔷薇公主瞪大了双眼。看来是珠翠说的。明明吩咐要她把这件事忘记的。

这是第一次,出自打发时间之外的原因,蔷薇公主对邵可产生了兴趣。

“‘世界’就是世界?没错吧?”

“……是啊。”

为了不错过邵可内心任何一个想法,蔷薇公主始终凝视着他的眼。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只要斩断这道枷锁,世界就会崩坏。”

邵可的回答,不加修饰只是简洁的一句“我知道了”。

面对这不常有的发展,蔷薇公主因为太受冲击而呈现呆滞状态。

(……啥?‘我知道了’?……知、‘知道了’是知道什么啊!!)

眼前的青年——邵可,说出的话与做出的表情和反应,都完全出乎蔷薇公主的意料。既不是打哈哈蒙混过去,也不以隐喻的方式来解读,简直就像听到“明天吃栗子饭唷”,便回答“我知道了”一样普通的对话。不仅完全不惊讶,也没有反问,甚至连表情都丝毫不变。

只是一句“我知道了”。这是什么意思!轮到蔷薇公主觉得莫名其妙了。

刚才还满脸混乱的二十岁青年,现在却露出像紫霄一样事不关己的轻松神态站在那里。完全猜不透他脑袋里想什么。不过,也绝对不可能什么都没思考,看那张脸就知道了。但是,才不过经过几刻钟而已。

(???)

蔷薇公主开始觉得,站在眼前的这个邵可,与自己所知的人类——至少是她所知的人类或许都不相同。不明白,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

眼前这个男人有着人类身上她所不知的部分。这种事真的可能发生吗?

这次轮到蔷薇公主开始一阵混乱,就在此时,邵可毫不迟疑地接近她。

蔷薇公主飞身后退。既然是她所不知的人类,那就表示会采取她预测不到的行动。蔷薇公主慌了手脚。

“哇!你,你,你要做什么?”

“……怎么了?用那种好像发现新品种动物的眼光看我。所以说,我已经得出如何对你的结论了不是吗?接下来当然就是要执行那个了呀!”

“不!我很清楚,我、我看透你们了!你的结论应该改变了吧?”

邵可有些发怒。对她完全不想让他碰触的行为也感到内心一丝受伤。

“你说啥?当然不会改变啊。不是说了我要思考到死吗。难道你认为我的思考是那么随便的,只因为最后一个问题就能推翻自己结论吗?算了……无所谓啦!”

蔷薇公主混乱不已,觉得自己好像把一切都搞错了。对于这个,名叫红邵可的人类,自己似乎一切都料错了,有种一直以来的自信整个都萎缩了的感觉。

这大概是第一次,她向人类道歉,打从心底的。

“那个……对、对不起。”

“算了,没关系啦。那,我要开始啰,你让开一下。”

蔷薇公主甚至连邵可讲的是不是正确的人类话语都没有判别的自信了。

“…………………………………………要开始,是要开始什么?”

“所以说,我现在就要用这把剑切下去,好破坏那道枷锁了啊。很危险,所以你让一让。”

切下去跟让一让,应该除了那个意思之外就没有别的意思了吧?没有。但怎么可能让。

整个国家都会因此破坏的。

“…………………………………………当然不行啊。”

“不然,是要我去切另一边锁链的意思吗……看你好像不想让我碰你……”

邵可开始沿着蔷薇公主身上锁链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手上提着双剑。

蔷薇公主飞身扑向邵可抱住他。他的态度简直就像只是在决定要到哪边挖芋头一样轻松,让蔷薇公主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这男人是怎么搞的!!蔷薇公主内心期待着其实他单纯只是个大白痴。

“你给我等等!!我叫你等一下!!你真的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被飞扑紧抱的邵可,沉默了一会儿吐不出答案。原本以为自己是不想被碰触的男人而受伤的男人心,需要这点时间来恢复。附带一提,他相当喜欢这被碰触的感觉。

“我明白啊。不就是这个国家会消失吗?”

“那你为何不问原因呢!你就真的这么相信了吗?”

“我相信呀。应该说,我想过了,也认为的确会是这样。”

邵可用手抓起那看似锁链的奇怪枷锁。

“这用类似风与光之类的东西做成的锁链,目的应该是用来吸取你的力量吧?能让人自由行动的枷锁并没有意义。所以会用在你身上,就代表有着吸取你力量的作用。所以你因为被这东西取走了全部的力量,才没有办法自行逃离。”

蔷薇公主呆住了。原来……这人,不是个单纯的大白痴。

“换句话说,这个世界积蓄着你百年来的力量对吧?”

“正是如此……”

“只要看看将你捕捉的缥家,就能想像得到你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倘若他们使用的也只不过是冰山一角,那么积蓄在这里的你百年来的力量一旦一口气解放,会发生什么事?”

“……”

“加上,这枷锁只有‘干将’与‘莫邪’能够斩断……一般来说,要切断坚硬的东西,没有比其更强固的工具是办不到的。也就是说,这两口剑,连你百年来的力量都能破坏的话,它们一定蕴含有比那更强大的力量,不是吗?”

“你说的……没错。”

“两国相战之时,双方的国立越是强大,之后受到的伤害和影响也越大。那么,试想这两口剑与你百年份的力量相冲突之后……会造成国家全毁也就不令人意外了。就算不全毁,也会半坏吧。所以你才说,要解开这枷锁,需要有拿‘世界’来交换的觉悟。”

邵可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全部整理过后,最后发现答案只有这一个。所以上代黑狼,才会无法解开“蔷薇公主”的枷锁。那个人手中我有太多珍惜的东西了。孩子们、未来、戬华王,应该也包括了邵可吧。

而锁链切断的瞬间,一切都会毁坏。家人、朋友、全国上下无辜的善良人民,以及他们一切的生活。一整个国家会就此毁坏。名副其实的。而就算拿世界来交换解开她的枷锁后,国家也已经坏灭了什么都不留。所以,上代才会无法下手。

‘如果你是为求死而来,那就如你所愿,让你取走我的人头也无妨。只要这么做能让你感到痛快,你就动手吧。只是,如果你是为求生而来,那就快回去。’

如果是为求生而来,那就快回去。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上代无法拿自己深爱的,想保护的一切,来与蔷薇公主的自由做交换。

谁都无法解开的枷锁。

这就是滴水不漏准备万全的蔷薇公主的鸟笼。既无法自己逃离也没有人能帮助她逃离。

蔷薇公主失去了开口的能力。即使什么都不说,这男人也全部能理解。理解的程度甚至超乎期望。

“……那么你的回答时,‘我知道了’是吧。”

蔷薇公主发出的声音沙哑。怒气令她目眩,邵可却仍不为所动。

“是啊,我是这么说了。现在我马上就会斩断这条锁链还你自由。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那个叫璃樱的男人五十年来办不到的事,我现在就做给你看。”

“——别开玩笑了!!”

蔷薇公主的双眸因怒意而撼动。发出闪电般的光辉。

“——你这家伙,难道都不在意自己或其他人会因此而死或有什么遭遇吗?我还不至于沦落到要让这种人为我解开锁链!!对你而言没有任何东西是重要的吗!!”

“有啊。”

邵可将她连锁链一把拉过来。

“——当然有。还多得像座山。我弟弟、红家、百合、北斗和部下们、这个国家,或许那个笨蛋国王也能算进去。蝉鸣是、雪白的梨花、红州的美丽景色以及春夏秋冬。就算疲累得快睡着也拼死工作,为的就是保护这些对我来说重要的人事物——怎么可能没有呢!!”

蔷薇公主觉得——这恐怕是她在这么长一段时光中,第一次受到他人气魄而深深震撼,说不出话来。

“那,既然如此——”

“重要的东西多得像座山。当然不能简单的说交换就交换。但是我仍然选择了交换一途,你还不懂吗?就为了一个脑袋坏掉的小孩子,将你监禁、利用,而你即使如此也坚持数千年后才打算离开不是吗?”

这里面真正的意义是——

“……就算被幽禁在这除了花之外什么都没有的世界,被缥家一路利用而来,你仍选择了到这小小世界崩坏为止,尽可能的让其他人活下去。你认为只要自己忍耐就没事了。但这是不对的。”

就算被人类捕捉、利用,甚至察觉到人类是如此不堪的生物。即使如此她仍然为了保护人类,而自己选择了留在这里。虽然讨厌人类,但绝不让他们遭遇到一样的境遇。尽管自己被贬低,也绝对不去贬低他人。

——这就是从天上坠落到人间的,真正仙女的自尊。

然而必须牺牲她的自由才能成立的世界,是错误的。

“就算是其他人也一样。因他人的牺牲而成立的东西都是不应该存在的。所以你也没有正当理由该被幽禁在这里。如果说因你重获自由而有什么必须毁坏,那也是将你捕捉的人类应该付出与赎罪的代价。即使只是一个脑袋坏掉的小孩做的事,但当层层因果报应来到我们身上,我们也只能偿还——不是用你来交换世界,而是用你来换回让自己身为人类而能不以为耻的自尊。你什么都别说,看着我做就好!”

身为人类而能不以为耻的自尊。

邵可从蔷薇公主手中夺下锁链,毫不犹豫地举起“干将”和“莫邪”。

……同一时刻,在除秽大巫女之间,正独自一人提高集中力的瑠花,缓缓睁开了眼睛

“……干得不错,‘黑狼’。值得嘉许。”

制止璃樱的脚步,以及所有的杀手与术者。

瑠花一直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等待那个女人消失的一颗。瑠花嘲讽地,又带有一丝羡慕地低语着:

“随他去吧。愚昧的人类男子,即将打开通往另一个预言的道路。”

接着,为了发动父亲布下的另一道法术,瑠花再度闭上眼睛。

红仙在锁被破坏之后,随着自由的重获,也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如潮流一般涌回。同时,那小小的水晶世界也越来越满,发出即将损坏的声音。

“唔……,这家伙,竟然真的说做就做。”

红仙首先保护邵可的身体,一方面企图驾驭奔流一般的力量。如果只有自己的力量那还勉强可应付。然而,现在“干将”和“莫邪”的力量也如脱缰野马一般流窜。

“唔……无法……驾驭……”

水晶的世界发出崩坏的声音。如果无法在这里阻挡,那一切就结束了。一滴不剩的向外流出去后,一切都将被破坏殆尽。如果其他七仙醒着,或许……

(现在马上给我叫醒他们啊,紫!!在你送这个螺丝栓得特别奇怪的新品种人类过来时,没有事先一个不留全叫起来的话我可不饶你喔!?否则我一脚把你踹飞到世界尽头去!)

水晶的世界终于崩坏了——红仙也做好觉悟了,就当这个时候。

另一个,被布在水晶世界上的发书启动了。

那法术的力量,令红仙瞠目结舌。

有个柔软的物体轻轻压在嘴唇上。

邵可朦胧地睁开眼睛,蔷薇公主的脸近在鼻尖,正用这令人难以置信的超近距离低头看着邵可。只觉得让那嘴唇离开实在太可惜了。邵可将她搂近主动吻了上去。

反正这一定是梦。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

活着真好,大概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怎么都让我死了才明白呢……)

粗暴的模样也很有她的风格。正当邵可怀抱着作梦的心情与幸福感搂抱着她为所欲为时,头上就吃了一拳。那太过不留情的一击,让邵可不假思索放开了手臂。

“你这大笨蛋!要是复活了就快点给我起身!!”

“……什么?”

“我虽然保住了你的躯体,但直到刚刚为止心脏都没有跳动!我只好对你呼气把雷送到你心脏才好不容易把你从黄泉路上拉回来,你这却是什么意思。真是令人抓狂。”

“抓狂?”

从哪学来这句话的啊。不过,至此邵可的脑袋也终于清醒了些。

抬起上半身,周遭是眼熟的蔷薇花丛,但也出现了本来没有的东西。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那些雄伟的山峰?是说,我还活着?这里的哪里?——难道我失败了嘛!?有生以来首次的失败!?”

“请不要趁机自夸好吗?邵可……枷锁的确是成功解开了。”

蔷薇公主伸出双手,枷锁果真已经消失。她的双手还是那么纤细。看着脚边,束缚了双足的脚枷也消失了。然而——这个世界呢?

虽然突然出现了山峰等景色,但周遭依然没有生物的气息。

“……另一道法术被启动了。应该是那个男人,事先布下的吧……”

那个男人,指的想必是“奇迹之子”吧。可是,蔷薇公主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另一道法术是啥?”

“如果真有人能解开枷锁,水晶的世界崩坏之后,为了防止力量流泄,用另外一个世界将力量封起来的法术。就像是双圈一样的设计。水晶的世界就是里面的圈,一旦它坏了,外面的圈就会显现。那就是现在这里。因为世界变大了,所以就出现你看到的山峰等景色。找找看说不定连海都能发现。”

也因为变大了,所以力量得到扩散纾解,因而镇压了下来。

“……那,这么说来,国家呢?”

“当然一点事都没有。这真的是太好了……”

蔷薇公主露出打从心底安心的神情。

邵可一方面放下心来,一方面仍有其他疑问。关于这比水晶还大的封闭世界。

“……?那,有办法从这里出去吗?对了,使用‘干将’和‘莫邪’?”

“那双剑经过方才乱斗一场,已经用尽全力了。暂时派不上用场,只是平凡的剑了。”

蔷薇公主不知为何直盯着邵可看了一阵之后,低语着转身离开。

“没有出去的方法。看起来这是一个完全封闭的世界。相比也没人能从外部进来了吧。”

“咦?那,这五人的世界里,就只有我们两人被关在里面了吗?永远?”

“没错。”

“这样啊,那,也好。”

邵可很干脆的接受了现实。简直是太干脆了。

“那么,首先要先有个家。还必须开垦能种植食物的田……虽然没有生物,但既然有山,树木应该就会结果实。如果能找到蔬菜种子之类的就好了……”

蔷薇公主愣愣地看着他。

“你真的无所谓吗?”

“咦?无所谓啊。我家境虽然很好,可是生来个性对吃的就没什么执着,而且因为我的职业是这样,所以我觉得一辈子都吃素也没关系、啊,难不成你是肉食主义?”

“笨,你是笨蛋吗!谁在跟你说食物的事啦!”

“所以,没关系啊。这对我来说也是很大的进步呢。拥有一个家,还要下田耕作,我可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过着如此平凡的生活……”

“什么?”

邵可朝大地一坐,一手抓起身旁的泥土,又从手中散落。不错的土壤。

一定能种出不错的萝卜吧。如果收成好,就能让她品尝了。

“……我现在跟你说实话,当你问我是为求生还是为求死而来时,我的答案只有一个。我本就是为了死而来杀你的——本打算杀了你之后,把自己的人生也一并结束。”

蔷薇公主挑起眉,不过,这次她打算先听听对方说。

……这是第一次,她有了“先安静听听别人怎么说”的念头。

“我对你说的,我有很多非常重要的东西,这并不是谎言。一直以来我都为了守护那些重要的东西而生。而如果是为了守护他们而要我死,我也不会犹豫。不过,当我知道即使我不在了也没有关系之后,我就一直希望能好好睡去。我也知道自己对他们而言很重要,但不知为何我就是无法珍视自己,无法为了想活下去而生。”

一直认为自己这个人,只有虚数的爱。

“但是你要我好好思考,于是我思考得要死。如果不解开锁链,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可是如果解开了锁,弟弟们会死……可是呢,当时我突然想到之后的事,我想着,如果——”

“如果?”

“如果锁链解开之后世界依然如昔,我想回家,然后和大家一起吃饭。”

想好好地回去。回去之后,吃完饭,和玖琅一起做晴天娃娃,随便敷衍一下黎深,向百合道歉,去说点什么讽刺国王与霄宰相,然后教北斗识字。

而这一次,绝对不再违背诺言了。

想要好好珍惜重要的东西,然后活下去。在面对国家可能毁灭的选择之前,他拼命思考的,都是当初为什么不珍惜。好后悔。

后悔违背了那么多次诺言的事,后悔自己那么冷淡,后悔没有和他们约定要回去。

如果世界能存留下来,那么到时候。

他想要好好听珍惜的人们说的话。

“……没想到我的如果,竟然成真了。虽然是与想像中有点不一样的方式,但明天和昨天都一样,今天还是一样会来临,所以,其实还是一样的。就如同我那时拼命思考出来的结果,我决定要为生而生了。”

“就算这里没有任何人?”

“当然。我想弟弟他们应该会为我的生还祈祷吧,那我怎么能因为人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就认为没关系,而不好好认真活呢?虽然过去的我的确没有认真活着。”

蔷薇公主凝视邵可。心想,这样啊。

人类啊,原来既可以一直不改变地活着,但同时却也能改变哪。就在那数刻之间,邵可已经能在蔷薇公主的心上刻下了黄金旋律……或许,那个男人也是吧。

曾经觉得死也无所谓,如果是数刻前还那么想的邵可,蔷薇公主或许会因为自尊而不允许他斩断锁链吧。无法忍受让那样的人,把这个国家搞得一塌糊涂。

……然而,那是蔷薇公主终究还是让开了,是因为邵可说的是真心话。

“……你说如果不解开枷锁,一定会后悔一辈子,这句话又是根据什么呀。”

“不,与其说根据什么,不如说……不希望吧!”

“不希望什么。”

“不希望遭到你永远的轻视。”

如果是平常的她,听到这句话或许早已升起怒火了吧。但现在的蔷薇公主试着以其他方式询问:

“不希望谁被轻视?”

“——人哪。”

蔷薇公主脸上浮现会心一笑。人。他说得真干脆。

“不,当然,我也包括在人里面……最初看到的你的眼光真是……”

……这个新品种人类,总是不断超乎她的预料,但也不断说出回响于她心中的话。那些邻人不可置信的话,他总是很认真的说着。

过去她一直认为人类就是彻底自私,只为自己而活的。

但邵可确实真正愿意付出相等的代价。补偿百年来那个男人累积起的一切。

拿身为人类而能不以为耻的真正自尊与世界,来交换她的自由。

或许她内心里的某处,一直都想确认这样的人是否会出现在眼前,并且想亲眼看着他毫不犹豫破解枷锁的瞬间。所以也才没有阻止邵可。

“……这样的话,我也必须回报以同等的代价。”

“咦?”

“如果你还是那个认为死也无妨的人,我或许……不会这么做。可是,你却毫不保留的拿出你的真实与重要的东西,为我解开枷锁。既然如此,就必须回报你同等代价。”

报答你让我自由的,代价。

“邵可。你可以从这里离开,可以回到你给我的,你重要的世界去。”

蔷薇公主在邵可开口之前,急忙先半是辩解,一脸尴尬地道歉:

“……对不起。我撒了个小谎。不过,这个世界是个封闭的世界,这一点的确不假。那时候我也很混乱,而且又想确认你真正的心意……”

没想到邵可真的是完全超乎她的预料。

“啊啊,果然如此?我也有点察觉到了。果然是谎言啊”

“………………诶?等,等一下,这,这是什么意思!你从哪里察觉的?怎么会?”

“嗯。因为我看到锁链已经不见了。那个东西,是让你无法离开水晶世界的原因,因为你就算想使用力量,也都被那锁链给吸取了才对啊?但是,现在你身上没有枷锁了,只要想用,应该随时都能使用你的力量。积蓄在水晶之中的力量结果也没有散发出去,全部都留在这个世界了。只要将它们全部集中在一点上,好歹总能打开一个洞吧。”

蔷薇公主愣得张口不语。这,这、这,这个男人真的是!!

接着,她便红了脸。从来不觉得这么丢脸过。

“什么嘛!!我承认自己说谎总行了吧!我说谎了,真是不……不好意思喔!”

“不,我不介意。如果真的不能出去,那就不出去也没关系,我愿意一直跟你在一起直到你满意为止。”

“直到满意为止是什么意思啊!!”

“一点点就可以了,直到你愿意主动靠近人为止。”

真令人火大。为什么自己的一切会如此被他看透。

“算了,走吧,回去啰!”

“你也能一起回去吧?”

“那当然,别小看我的力量。”

抬头望着蔚蓝天空的蔷薇公主,眯起了眼睛,口中低喃:

“……那个小孩,或许也有没变的地方吧……”

当水晶的世界开始崩坏时启动另一个世界的法术。那时蔷薇公主发现了,这法术的力量,和过去她给予那小孩的力量一样。和她相同的力量。

当有一天,当出现了一个人,来到这水晶世界,并毫不犹豫的拿世界交换她的自由时。

……让这国家不至于毁灭,并且,让重获自由的她能回到原本的世界。

于是他悄悄地布下了这另一道法术。

那是何时呢?是晚年吧,还是当他造出水晶世界时便已准备好的呢?

这一点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最初相遇时,他确实还是个愿意为了他人牺牲自己的小孩。他的心愿是如此真实,顽强而纯粹,以至于能传达给她。

让她深知希望,他能成为苍周王那样的人。

只是小孩的命运终究是扭曲了。因为获得了“幸运”。究竟,是小孩本身还是她,抑或是“幸运”扭曲了命运呢。或许全部都是吧。然而,因果轮回,一百年后帐册还是得到了清算。

被囚禁、被利用、受屈辱,这些毕竟都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

‘如果像你说的,真用我们的‘不可思议力量’从头开始拯救他们——那么一来说不定人类现在早已灭亡了也说不定。我最近常这么想。’

如今,她总算了解黄叶话中的真意。

她所给予的“不可思议力量”,不单只是小孩,也改变了缥家。只有继承了力量的人眼珠的颜色改变,不断重复近亲联姻的缥家,继续这样下去再过几代就会灭亡了。

又或是如果解锁的人一直没有现身,总有一天水晶的世界将会充满她的力量,结果一样会崩坏,也毫无疑问会破坏人类的世界。

然而像现在这样和平的明天还是会到来,都是因为启动了这另一个世界的缘故。过去曾幽禁了她,使她受辱的那个小孩自己悄悄做出来的另一个世界。当他做出这个世界时,恐怕便一口气将他所执着且所剩不多的异能全数用光了,他自己应该也知道会这样吧。然而他仍选择了做出这个世界,这或许是他最后的良心,又或者是小孩仅存的,能与发狂的自己对抗的部分。总之小孩只是付出了代价,留下一条出路。

因此,世界保留下来了。因为小孩与邵可,付出了应付的代价。

或许,黄叶想表达的,就是这么回事吧。

“蔷薇公主”就此消失。只要能承认这一点,并学着改变,缥家一定也能打开另一条出路。

所谓因果,一定就是这么轮回的。就连对神仙都不容情。对一切都是平等的。

好了,该回去了。离开这造出来的世界,回到真正的世界。

有着万物生息的,她所爱的世界。

自由。

蔷薇公主打从心底微笑,望着邵可。这个男人还给他的,多得无法计量。被人类夺走的一切,一样由人类毫不保留的归还。

“……只不过是百年而已,却觉得是好长的百年。谢谢你解开我的枷锁,邵可。”

十一

微风拂过的声音,还有……一切生物的虫鸣鸟叫。

“……邵可……邵可……?”

不管蔷薇公主怎么摇晃都纹风不动的邵可,她差点抡起拳头槌下去。

“喂!邵可!装死是没用的喔!!心脏不是还在动吗!”

邵可不情不愿的睁开眼睛。本来还满期待的。就算没那个本事也想试试看。

“……果然有一不会有二啊……”

“你在说什么鬼话!不是说要做个不以自己为耻的人吗?”

“人类的自尊啊,不到紧要关头是不会发挥的……我好累嘛……”

邵可这么小声抗议,但只换来一顿白眼。

起身之后,眼前的是一片不知名的原野。身处于此,连那些以为听不见的低语都仿佛能感受得到。与之相比,没有生物的世界就有那么寂静空虚。

“……唉呀……真的回来了呢……”

“你这什么口气啊!!”

“不是啦,我只是想,在那里多待一阵子也无妨。”

如果是两人独处的世界,就没有选择的余地。邵可内心有一半是真的失望。

(不过,在她面前,真的藏不住真心话啊……)

在面对着谁时这么毫不保留的说出内心想法,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邵可,就此道别吧。我也得回去了。”

邵可内心一动,猛然抬起头来。

“……我明白了。那我目送你离开后,我再走……”

“这、这样啊。”

蔷薇公主露出坐立不安的神情。接着,当她看到邵可的表情,就暴怒了。

“你明知道还笑!?再说,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才想问呢。的确是很好笑没错,但我根本没有表露在脸上啊。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用表露在脸上也知道好吗!你怎么会知道的啦!!本来,我的——”

“力气都耗尽了,其实已经连站着都很勉强了,变得跟普通人类没两样,想回去也回不去的事?你刚才不是对我施法术而是用拳头揍我对吧?想也知道,用了那么大力气,会耗尽也是理所当然的啊。而且你看你脚还在发抖。真这么累的话,我的膝盖可以借你靠,请用。”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才没有在发抖!!”

为什么这个男人!!明明只是个人类,而且才刚认识,却能把她的一切都看透。就连八仙都无法做到这个地步。

邵可的头一直看着她。蔷薇公主错开了眼光。就算只是瞬间也好,简直不敢置信自己刚刚竟真的觉得如果能靠在他膝盖上休息也不错。不过,如果只是靠一下应该可以吧。

“我说啊,你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回复能够回去的力量?”

“你、你如果真的那么坚持,那我就靠一下……咦,你说什么?”

邵可明明没有在笑,蔷薇公主却觉得好火大。看来她是觉得相当的没面子。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希望你能让我陪伴你到那时候。缥家的杀手一定会追上来。如果你现在只是个普通人,要逃是很难的。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可是颇有实力的,就算他们派再多杀手来,我也有自信应付。”

不只是颇有实力而已吧。毕竟他可是能单枪匹马来到那水晶世界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杀手。

蔷薇公主思考了一番。的确,邵可说的话有道理。到贵阳去虽是最安全的,但从未以人类之身一步一步行走于凡间,也未曾在此生活过的她,恐怕不一会工夫就又被缥家捕捉了吧。请求紫霄的协助又让人不称心。

再说,她也觉得,再多和邵可相处一阵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呢,那么,就拜托你了。就一年。”

这时的她,语气说得还很轻松。

……一年后。

“邵可,时候到了。”

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的某一天,蔷薇公主突然这么说。甚至可以说,那语气比平常还要显得云淡风轻。仿佛她是临时起意说出这句话似的。

“……替我跟北斗和珠翠说一声。叫珠翠尽量不要使用她的异能,叫北斗不要再到处乱抓小孩了。”

对于邵可,蔷薇公主却是s都没有说。

“……约定的时间到了,邵可。我要回去了,回到我该回的地方去。”

她一直望着天。那是她应该回去的地方。时光与天空的另一端。

这时两人身处之地,不可思议地竟与一年前那片原野非常相似。

邵可——终于能够开口挤出一点声音。

“照你的心意去做吧。所以,回去也没关系。但是,我不要你回去。”

蔷薇公主这时才终于望向邵可。慢慢地。

“我爱你。”

蔷薇公主如蝴蝶振翅般轻轻地眨了眨眼……这句话,并不稀奇。她甚至回想不起来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什么时候。

和说着“只要你在身边其他什么都不需要”的璃樱相反,这一年来,邵可对她诉说了许多希望。我爱你,跟我在一起,和我结婚做我的妻子。不断不断地重复这些话。然而,对蔷薇公主而言……并不是很明白这些话真正的含意。

‘追根究底,爱到底是什么?’‘你不认为自己很像吗?竟然爱上原本要杀的人?从来没见到你这么离谱的杀手。’‘这种事情,到底有什么好的?’

她只能说着这么装作不当一回事似的回答。即使是到了今天还是一样。

蔷薇公主试着微笑。或许笑得不是很成功。如果能好好地微笑就好了。

“……邵可。你对我来说,的确是特别的人。不然,我也无法和你住在一起。但我要回去了……非回去不可。”

他说:“我不要你回去。”

邵可无法再说出第二次……终于毫无办法了。只能满足于至今她给邵可的一切了。对她来说自己是特别的。这句话就算是自作多情也无妨,但应该是真的。日渐缩短的距离,以及她愿意接近自己的这许多事,对她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如果不能就此满足,邵可一定就会成为和璃樱没有两样的存在。

带着她给自己的这一切,走完接下来的人生。总有办法的,大概吧,一定。

“……我明白了。”

“不用送我了。我不大希望被看着,所以等你上街去时,我就离开。”

邵可在最后,伸出了手指,抚摸她的脸颊,下巴,沿着颈项到那仿佛能盛水的纤细锁骨,最后抚摸她的头发。这一年来,头发被他切断的部分,随着这段时间的消逝也长长了。

邵可微笑着,内心最后的思绪化作言语:

“……虽然办不到,但我真的,很想要拥有你的心。”

非常轻微的,蔷薇公主的身体似乎摇晃了一下。但也或许只是错觉吧。

邵可握拳收回指尖,转身欲离。

因为觉得只要一回头,就会做出不该做的事,所以他不回头。

直到离开这片原野为止,绝不。

……身后并没有追上前来的脚步声。

到了傍晚,北斗和珠翠吵吵闹闹地回来了。

说实在的,邵可明明人就在窗边,却连什么时候夕阳下山了都不知道。

会待在窗边,也是因为还依依不舍,怀抱着豆子般大的些许期待。像个傻瓜似的。真是的,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变成这么一个傻瓜。还说什么自尊呢,都去吃屎吧。

然而,来到身边的,终究只是北斗与珠翠。已经不行了,从一开始就是行不通的。

“咦?蔷君人呢?还在外头晃荡吗?是说你啊,一副世界末日来临的表情?怎么,又被拒绝了吗?没关系啦,下次再加油!”

“啰嗦的北斗,现在马上去死啦。你不知道有些事情就像人生一样,是没有下次的吗?”

珠翠一边摆放着采购回来的食材,一边有些紧张的朝原野的方向看。

“……不过,都快晚上了,她一个人待在那种地方……我去喊她回来。”

“嗯…………咦?等一下。你刚刚说什么!?你说谁在哪边!?”

“诶……所以说,我就是‘看到’公主殿下她……抱着膝盖坐在那边的草原上耶。”

珠翠的“千里眼”是不会出错的。下个瞬间邵可人就一溜烟地消失了踪影。

北斗笑眯眯的,为了不让珠翠追上去而闹着她玩起来。

“不就跟你说了吗,有一个童话,讲的就是杀手从塔里救出公主的故事啊。”

朝着日薄西山后昏暗的原野,邵可正名副其实地飞奔而去。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跑得这么专心致志。一奔上原野,果真看到那小小的身影,还蹲坐在和下午同一个地方。

察觉了前来的邵可,蔷薇公主喊了起来:

“——别过来!”

但邵可无视于她,继续亦步亦趋。就在要捕获前,她那缩成一团的身影猛地站起身向后倒退。见到她的表情,邵可不禁失色。蔷薇公主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抹着脸。这是第一次,看到她哭泣。

“别看!我——我不能回去。不能留在你身边。爱是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要我嫁给你?我怎么可能般的奥。我不能的。我无法和你共筑家庭。可我却又怎么也回不去。为什么我的脚像是生根了似的丝毫不愿意离开?”

邵可倒抽了一口气。她说的,不是“想回去”,而是“不能不回去”。为了谁。

“一定是你从我身上偷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定是这样没错。而我就在半真半假之中,把那样东西置换成了你。明明是我的心,你却大大方方的擅自闯进,而占了一间房住下来。究竟是从何时起的呢。占据着我的心不离开。赶都赶不走。”

如果不一直望着天空,甚至会错觉在这男人的身边,才是自己应该待的地方。

一整年来,即使她失去了法术与所有力量,这个男人却坚持爱着她。

明明不能使用力量了,完全是个碍手碍脚的普通人了,为什么邵可还会认为需要自己呢。为什么还要自己留在他身边呢。蔷薇公主一直想不明白,但现在却觉得似乎了解了。如果失去了他会让人这么难受,那么离开他才真叫人困扰。

甚至也明白了,璃樱为什么要幽禁起她,以及他内心深处真正的心情。

邵可握住蔷薇公主的手腕。她虽然摇头抗拒,那抗拒确实如此微弱。

“——我爱你。就算失去生命也没关系。就算一直只有我们两个人也没关系。”

为什么一被他拥抱,眼泪就像是从内心深处涌出来一般。

“……不行!你应该要娶其他更美的姑娘,共筑美好的家庭!”

“为什么?”

“因为我想看看你的孩子出生!这么一来,就算光阴流逝,当你从这世界上消失时,我还可以去看你的孩子、你的孙子、甚至曾孙。因为我……我会长生不老的一直活着啊!如果不这么做,不是太寂寞了吗?”

眼泪泉涌而出。这不断涌出的东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从邵可离开之后,就一直停不下来。

过去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也无所谓的。只不过一年时间,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什么嘛。我也想哭好吗!难道你宁可看着我的人生落到不幸的谷底也不管吗?话先说在前头,你要是认为在你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借口回去之后,我就会如你所愿的和其他女性结婚生子,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我才不会跟别人结婚呢,笨蛋!”

“你说什么!叫你结就结!你可是红家的长男耶!!要是爱我,你更该结婚!”

“这是什么歪理!歪理都去吃屎吧!你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古板啊!”

“你说什么!?我必须以我自己为傲!如果爱上了谁,就一定要让对方幸福,这点道理我还懂!!所以我才会这么决定的!!”

故意板着一张脸,明显故意的不去看邵可,什么都不说。

对,本来是想那样很快逃回去的话,就没事了。

“开始为什么偏偏——偏偏就是回不去!!”

“那是因为你根本而就回错地方了吧!”

邵可呐喊着,呐喊着,深深拥抱着。直到她的呜咽停止。

“……不可思议……停止了……”

“我们回去吧。已经没事了,都没事了。结不结婚都不咬紧,我们回去吧,回家去。”

“家!?”

“你不是说我偷走了你重要的东西吗?那么在取回它之前,你就跟我在一起吧。”

蔷薇公主沉默了……看来,她好像也认真的觉得颇有道理。不过,她可能连自己被偷走的究竟是什么都还没发现吧。毕竟连邵可自己都不认为已经偷走了。

邵可安心了。安心得要死。不过,今天的欣喜可能要到明天才能真正感觉到。

没多久之后,她便告诉了邵可她真正的名字。

而两人之间诞生了一个女儿,又是一年之后的事了。

邵可说,想要她的心。璃樱说,不论她外表如何改变仍会永远爱着她。或许,他们两人说的是一样的话吧。然而,她选择了邵可。

把所有一切还给她掌中的凡人。

想要她的心。那句话温柔的语气,她非常喜欢。

某日,邵可无意间发现了一颗非常令人怀念的小球。那是在前往缥家之前,霄宰相交给他的那颗小手球。

摇一摇发出沙沙的声音,但却有种违和感。烦恼了一阵子之后,决定剖开来看。随着哗啦哗啦落下的红豆,有两张小纸条也埋藏在其中。

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的是“蔷薇公主”的童话。其中一张是邵可也读过的,结尾是“就这么两人开始过着幸福快乐日子”的版本。

打开另一张不经意地读完之后——邵可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从中途开始,故事的走向改变了。

‘随着时间流逝……

某天,蔷薇公主的面前出现了一位男子。

他飞跃过重重阻隔的垣壁,前来寻找蔷薇公主。来到蔷薇公主面前的男子,对她一见钟情,爱上了她。

他带走了被幽禁的蔷薇公主,逃亡到天涯海角。

曾几何时蔷薇公主失去了神奇的力量,但男子却不以为意。

除了蔷薇公主之外什么都不求的男子诚恳的爱情,渐渐打开了蔷薇公主顽固封闭的心房。

终于两人心意相通,结为连理,并有了子嗣。

可是,孩子却得了疾病。而失去疗愈异能的蔷薇公主,无意间得知了,能够有一次机会,以自己的性命换回疗愈的力量。

蔷薇公主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今后我会变回平凡无奇的蔷薇,但我的心永远是你的。所以,为了不再被任何人囚禁,我将会生出荆棘。只要看到蔷薇的荆棘,请你一定要想起我。这就是我对你爱的证明。请不要忘记,我是爱你的。你一定要幸福喔,给了我幸福的你,我的夫君。我的经济,直到世界毁灭的那天来临,都只有你能拔除。’

留下持续到永久的爱的约定,蔷薇公主的生命,也如露水般消逝了——’

这就是邵可所不知道的,童话的另一个结局。虽说传说与童话,本都会衍生出好几种不同的结局,但邵可却不认为事情可以这么单纯解释。耳边,响起了亡妻的声音:

“邵可……我的夫君,我或许又重复犯下了相同的失误。明明我是如此清楚,违背天命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我仍选择走上同一条路。”

因为秀丽高烧不止而哭泣不停的妻子,这么说着望着邵可。

“我或许错了,这次需要付出的代价甚至会波及秀丽。但是,邵可……你愿意原谅我吗?”

原谅我再一次违背天命。

“邵可,我的心先交给你了,直到永远的永远之后都属于你。你给我的一切是如此令人爱不释手,我很幸福……我希望给了我这许多幸福的你,也能幸福。”

难道,上代黑狼早已知道这是一种预言?还是霄宰相,抑或是国王?

故事衍生出的种种未来,只有这没有可能性的未来,几乎没有流传于街头巷尾。

如果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难道邵可会选择“就这么两人开始过着幸福快乐日子”的生存方式吗?

看着熟睡中的秀丽,邵可按了按眼角……不。

就算是错误的决定,但不论重来几次,妻子的选择一定还是会是秀丽,而邵可也一样。即使每当一想起那与最爱的妻子共度,太过短暂的岁月,都会感到一阵心痛。但只要为了女儿,邵可就能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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