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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谁在说话?

所属书籍: 地铁2034

阿尔乔姆把冒着热烟的枪筒放下。他想用手背擦去汗水和眼泪,但因为防毒面具的关系,他的手甚至无法碰到自己的脸颊。要不把这该死的面具摘掉吧?还有什么用?事实上……似乎,那些病人的怒吼盖过了喷火的机关枪声,否则为什么不断有新的病人涌出车厢去直面枪林弹雨?难道他们没有听到枪声?难道他们不明白他们将被直接射死?他们还在指望什么,还是对他们来说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在打开的站台入口方圆好几米内都是肿胀的尸体。有一些人甚至还在挣扎,墓冢深处还有人在呻吟。烟雾笼罩下的车厢内,一定更为恐怖骇人。

阿尔乔姆再去看其他的机枪手:难道只有他一个人的双手和膝盖是颤抖的吗?没有一个人开口说一句话,最初就连指挥官也一言不发。能听见的只有被努力克制的咳血声,和最后一个垂死的人在死人堆下面的咒骂声。

"恶棍……狼心狗肺……我还活着……"

指挥官发现了他,蹲在他旁边,把剩余的子弹一股脑全给了这个不幸的人,扣动扳机的声音不绝于耳。指挥官站起来,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枪,不知为何拿它在裤子上踏了踏,擦了擦。

"维持肃静!"他声音嘶哑,"谁再敢擅自离开还有更严肃的处罚……"

"尸体怎么办?"大家问他。

"弄进车厢。伊万年科,阿克谢诺夫,你们两个负责!。

秩序恢复了。阿尔乔姆可以回到自己的屋子了,他想重新入睡——离起床号还有两个小时。哪怕再睡一个小时,要不第二天在值勤时肯定会累倒……

但事情不会这样简单。

伊万年科摇头向后退,他拒绝去搬运那些腐烂了的、散了架的尸体。指挥官举起手枪对着他,他已经忘记子弹已经没有了。指挥官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骂他,果断地扣动扳机——徒劳。伊万年科尖叫起来,疯狂地逃走了。这时一个不住咳嗽的人扔掉自己的枪,笨拙地把一把刺刀刺进了指挥官的后背。指挥官没有倒下,双腿依旧支撑着身体,慢慢地扭头从肩膀上方看着那个袭击他的士兵。

"你这是干什么,婊子?"他低声质问,语气中充满了惊讶。

"我们一个一个就快被你用完了……在这个站上再没有健康的人!今天是我们这样对他们,明天你就会把我们赶进车厢……"袭击者大喊大叫,想要把枪从指挥官手中夺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开枪。没有人插手,就连站在他们一步之外的阿尔乔姆,都静静地等待着。终于,刺刀从后背中被拔了出来,指挥官像想要挠痒一样,把手伸向了后背的伤口,然后双膝跪地,双手支撑在滑腻的地板上,摇动头部。他想要恢复神智,还是想要重新获得能量?

谁也没能下决心杀死指挥官,就连把刺刀刺向他的造反者也害怕地退后了,然后他扯下了自己的面具,歇斯底里地向全站大喊:

"弟兄们!不要再折磨他们了!放了他们吧!他们反正都会死!我们也是!我们难道不是人吗?!"

"你无权……"指挥官嘶哑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他依旧跪在那儿。

机枪手们相互商量着,抱怨着。一个车厢的门的栅栏被扯掉,然后是另一个……突然有人对着始作個者的面部开了枪,他向后仰面倒在了其他死者身上。为时已晚:感染者们带着胜利的怒吼冲出了车厢,冲进了站台大厅,他们肿胀的双腿不允许他们跑得灵巧快速,他们扯下了胆小的卫兵们的机关枪,在站台上四散跑开。卫兵们吓得发抖,有人仍在向患者开枪,另有人跟他们混在一起,从站台跑到了各条隧道里——有人向北,逃向谢尔普霍夫;有人向南,逃向了纳加迁诺。

阿尔乔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迟钝地看着指挥官。指挥官并不想死,起先他向前爬着,后来挣扎着站了起来,慢慢挪动自己的双腿。

"现在给你们一个惊喜……你们以为,我没有准备……"他的话让人不知所云。

他游移不定的目光终于定格在了阿尔乔姆身上,僵住了几秒钟,然后他突然用自己平常说话的声音,一种无法忍受士兵抗命的声音大喊:

"波波夫!带我去无线电通信室!要下令让北边岗哨关上密封门……"

阿尔乔姆用肩膀支撑着指挥官,他们艰难地走过空旷的列车,走过堆积如山的死尸,终于到达通信室。指挥官的伤,这样看来并不致命,但他确实失血过多。他们走到通信室的时候,他一丝力气也没有了,终于昏倒在地。

阿尔乔姆把桌子抵到门上,抓起内线电话的听筒呼叫北关卡。他听到的只是轻微的噼啪声,和剧烈呼吸一样的声音,之后便是沉默,可怕的沉默。

如果想要切断这条路已经晚了,那他应该提前警告杜布雷宁站!阿尔乔姆扑向了电话,按下了操纵台上的两个按钮中的一个,等了几秒……机器仍在运转。起先听筒里传来的只是回声,后来便有了短而密的急促的声音,终于传来了占线的"嘟嘟"声。

一……二……三……四……五……六……

上帝啊,让他们接电话。如果他们还活着,如果迄今为止他们还没有被感染,那么就快接电话,让他们给他一个机会,在病患跑到边界之前快答复他吧。现在阿尔乔姆把一整颗心都放在了这上面,在隧道的另一端快出现一个人拿起听筒吧!

就在他完全不抱希望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第七个嘟声戛然而止,电话的另一头响起气喘吁吁的声音、遥远的叫骂声,透过杂音,一个因激动而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里是杜布雷宁站!"

 

★                ★                ★

 

在昏暗的灯光下,囚室的门打开了。这吝啬的灯光对荷马来说已经足够了:里面囚徒的侧影太过于孱弱,不似一个活人,这样的躯体不可能属于队长,好像围栅后面坐着的是一个稻草人——没有意志,无精打采,神情呆滞。难道,守卫……这是个死人。那么猎人去了哪里?!

"谢谢。我没法等这么久。"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我在那儿……实在是太挤了。"

坐在轮椅中的梅尔尼克比荷马更快地转身。高大的猎人矗立在通道中,他的双手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好像一只手不信任另一只手,各自害怕放开对方。他把自己那变形了的一半面孔转向人们。

"这……是你吗?"梅尔尼克的脸抽搐着。

"目前还是。"猎人奇怪地咳嗽了一下。荷马不知道猎人从来都不会笑,他能做的就是用这个声音代替笑声。

"你怎么了?你的脸怎么了?"

梅尔尼克本想问很多其他的问题,他向瞥卫们发出个信号,命令他们全部离开。荷马被他和猎人留了下来。

"你的外观也不怎么出色。"队长又咳嗽了一下。

"胡扯。"梅尔尼克撇了撇嘴,"只是很遗憾,我不能拥抱你了。见鬼……你去哪儿了……我们找了你太长时间了!"

"我知道。我必须……单独地。"猎人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不喜欢人群。我想出走以后再也不回来,但害怕了……"

"当时发生了什么,你与那些异形人?你身上的这些都是它们留下的?"梅尔尼克看向他那些浅紫色的疤痕。

"没什么,我没能把它们消灭。"队长碰了碰伤疤,"我做不到。它们把我……撕成两截。"

"事实证明你是对的。"梅尔尼克突然激动地说,"请原谅我,我一开始没有足够重视,我不相信。当时我们曾……你自己知道……但我们找到了它们,把它们烧得干干净净。我们想你可能不在人世了,它们把你……为了你把它们……为了你。所有的都烧了!"

"我知道。"猎人用嘶哑的声音说,"而且它们知道会有这个后果——因为我。它们都知道。它们很会看人,会看每一个人的命运。你甚至不会知道,与我们交锋的真正对手是谁……在最后一次这对手曾冲我们微笑……派来了它们……给了我们最后一个就……而我们……我注定要失败,而你们完成了。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因为怪物们……"

"什么……"

"我走向它们的时候……它们把我展示在了我面前。我像是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真的我。我开始了解关于自己的一切,我了解了为什么我们身上会发生这一切……"

"你在说什么?!"梅尔尼克惊恐地盯着自己的患难之交,迅速地扫了一眼门口——这么着急把警卫赶走,是不是做错了?

"我说,我通过它们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就像是在镜子中看到的一样。不是外表,而是内在……看到了躯壳下的……它们把他引诱到这个世上来,引诱到镜子前,就是为了展示给我看。一个食人者,一个怪物,但我没有看到人的影子。我被自己吓坏了,我清醒了。原来我一直在欺骗自己……我总是说,我在保卫别人,拯救别人……那是谎言。我只是一头饥饿的野兽,撕扯着血肉之躯。一个野兽中的败类。镜子消失了,而它……这个……留了下来。我清醒过来,再也不想就那样昏睡下去。它们以为我最后自杀了。我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自杀。我应该战斗。起先要一个人战斗……为的是谁也看不见我的真实面目。远离人群。我想,为了不让它们来惩罚我,我能自己惩罚自己。我想,通过疼痛我能赶走它……"他又摸了摸自己的伤疤,"后来我明白了,没有了大家它会战胜一切。我忘了自己,回来了。"

"它们给你洗了脑!"梅尔尼克艰难地说。

"没什么,一切都会过去。"队长的手离开伤疤,他的声音也发生了改变,又变得嘶哑僵硬起来,"几乎所有的事都会过去。这段历史早就结束,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现在这里只有我们,应当捏脱所有束缚。我不是为了说这些而来的,图拉站现在瘟疫横行,有可能会蔓延到塞瓦斯多波尔站,也有可能到环线。一种空气传染病,这种病是致命的。"

"没有人向我报告这件事。"梅尔尼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没有向任何人报告过。疾病蔓延迅速,人们刻意隐瞒,他们并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措施。"

"你希望我做什么?"梅尔尼克在轮椅中端坐起来。

"你自己知道,我们应该去解除危险。给我号牌,给我人手、喷火器。我们须要封锁清洗图拉站。谢尔普霍夫和塞瓦斯多波尔不一定要这么做。我希望病情不会蔓延到更远的地方。"

"把这三个站从地铁中砍掉?"梅尔尼克追问。

"这是为了拯救其他人。"

"在这样的屠杀之后所有人都会憎恨骑兵团……"

"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我们一人不留,凡是被感染的人全都杀掉……还有看见的人。"

"需要这样的代价?!"

"你难道不明白吗?如果我们再拖延下去,那么谁也救不了了。我们知道瘟疫的时间太晚,已经没有另外的方法去制止它了。两个星期以后整个地铁就会变成一整间瘟疫隔离室,一个月以后——坟墓。"

"我先得说服自己……"

"你不相信我,是吗?你是不是认为我发疯了?你当年就不相信,现在仍旧怀疑。没关系,我一个人去,像往常一样,哪怕只是为了捍卫自己的良心。"

他立刻就要行动,推开站在那儿发呆的荷马,冲向出口。但他最后丢下的话像一把大鱼叉一样紧紧咬住了梅尔尼克,拖着他跟在队长身后。

"站住!拿着号牌!"他手忙脚乱地在制服上衣里摸索,递给一动不动的猎人一个毫不起眼的牌子,"我……已经决定了。"

猎人从他瘦骨嶙峋的手掌中操起号牌,掖进口袋,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梅尔尼克好一会儿。

"一定回来。"梅尔尼克说,"我累了。"

"而我正相反……浑身充满力量。"猎人咳嗽。

然后就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                ★                ★

 

萨莎在很长时间内都无法下决也再按一次门铃:为什么要去得罪绿宝石城的守卫?也许他们已经听到了她的声音,也许,已经看清楚了她。如果到现在他们都没有开门,那说明他们在商讨要不要为她这个意外猜到密码的陌生人开门。

她要对他们说什么,如果大门真的敞开的话?

说在图拉站肆虐的瘟疫?他们会不会出手援助?他们会不会冒险?他们是不是都像列昂尼德一样,善于把人看得一清二楚?也许,要立刻与他们谈论萨莎自己已经感染了的瘟疫?向其他人承认事实,虽然到现在为止她还从未向自己承认过……

萨莎究竟能不能打动他们?如果他们早就战胜了这一可怕的疾病,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出手相助?为什么不向图拉站派个带药的信使?难道仅仅是出于对普通人的恐惧,或是希望瘟疫可以消灭他们全部?是不是他们专门让大地铁的人染上了这个病?

不!她怎么能这样想!列昂尼德说过,绿宝石城的居民公平慈爱,他们从不惩罚人,也不会剥夺他人的自由。在他们亲手构建的美丽世界里,甚至都没有人会起犯罪的念头。

那为什么他们不去拯救这些濒死的人们?为什么不打开他们的大门?!

萨莎又按了一遍。然后又一遍。

在钢制密封门后面什么声音都没有,好像这堵墙是假的,它的后面除了千吨重的多石土地以外什么都没有。

"他们不会为你开门的。"

萨莎猛地转身,10步外站着乐手——他歪着身子,蓬头垢面,神情犹豫。

"那么你来试一试!也许他们会原谅你?"萨莎不解地看着他,"你不是为此而来的吗?"

"没人原谅,那里是空的。"

"你自己说的……"

"我撒谎了,这不是通向绿宝石城的入口。"

"那么在哪儿?"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摊开手。

"那为什么你走到哪儿人们都会对你放行?难道你不是观测者……你竟……在环线也好,在红线也好……你在骗我,是吗?你胡扯了关于绿宝石城的故事,现在又可怜我了!"她苦苦找寻他的双眼,从那里,她找到了他对她的猜测的肯定。

"我自己也一直希望能到那里去。"列昂尼德直直地看着地面,"我已经找了它好几年了,搜集了关于它的所有传闻,读了一些老书。光这一个地方我就来了可能有一百次了。我找到了这个按钮……日以继夜地狂按。都是白费。"

"你为什么要骗我?!"她逼近他,右手自己向刀子伸去,"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想把你从他们身边偷走。"乐手发现了刀子,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失魂落魄,他没有逃跑,反而一屁股坐到了铁轨上,"我想,如果你我两人单独地……"

"那你为什么折回来?!"

"很难说清楚。"他顺从地从下向上看着她,"也许,我明白我跨过了什么界限。当把你送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一个人沉思着……一个人的灵魂不可能生来就是黑色的。起初它是透明的,一点点地,它渐渐变浑浊,污迹斑斑。每一次当你原谅自己的恶的时候,你总会替它找到辩解之辞,你对自己说,这仅仅是个游戏。但从某一刻起,黑色占据了灵魂的大半部分,很少有人会察觉到这个时间点,在体内是看不到的。而我突然明白了,正是此时此刻此地,我跨越了那个界限,然后我成了另一个人,直到永远。我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不应当由你来承担这些。"

"那为什么大家都敬你三分?为什么都巴结着你?"

"不是我,"列昂尼德吸了口气,"是爸爸。"

"什么?"

"从没有人对你谈起过姓氏'莫斯克温'?"

"没有。"萨莎摇头。

"那么你可能是这地铁中唯一一个不知道这个姓的人。"乐手苦笑着,"总之,我的爸爸是一个很大的领导,整条红线的领导。我拿到的护照是外交官护照,所以哪里都放行。这个姓氏十分罕见,不会有人敢冒险去冒名,只有人因无知犯下错误。"

"那么你……"萨莎离他更远一些,恶狠狠地看着他,"你是观测者?为此你才被派出来?"

"人们急于摆脱我。爸爸知道,我不会成才的,于是放弃了我。你看,我暗地里还在让他的姓氏蒙羞。"列昂尼德撇了撇嘴。

"你和他吵架了?"女孩眯着眼睛。

"怎么能与莫斯克温同志吵架?他是一座丰碑!我被逐出家门,而且受到了诅咒。你也看到了,我从童年开始就是一个愚人。我对美丽的画作痴迷,热爱钢琴,被图书吸引。妈妈毁了我,她一直想要一个女孩。爸爸突然察觉到这一点,想把我的兴趣爱好转移到武器和党派间的阴谋上去,但为时已晚。妈妈教会我长笛,爸爸用皮带让我不再会演奏。教我演奏的教授被他流放了,给我安排了一位政治教导员。但这些努力都是白费,我已经麻烂了。我不喜欢红线,我想要从事音乐工作,我想要画画。爸爸不知怎地派我去拆一幅马赛克图,那是有教育意义的,他想让我知道,所有精致的东西总有一天会腐朽。我把它敲了下来,为了让人们不能再临摹一幅。在我敲打的过程中,我把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甚至可以自己拼一幅那样的拼图。到现在为止我都恨我的父亲。"

"不能这样说他!"萨莎吃惊地说。

"对我来说,可以。"乐手微笑着,"其他人会因为这个被开枪打死。而关于绿宝石城……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教授曾悄悄地给我讲过它的故事。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等我长大以后,我一定要找到它的入口。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那么一个地方,为了它,我值得活在这世上,我活得有意义。在那里所有的人都这样活着,在那里我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败类,也不是一个娇生惯养的贵公子,我是平等大众中的普通一员。"

"但你并没有找到。"萨莎把刀子收了起来,除了一些没有听过的生词,她能明白个大概,"因为它根本就不存在。"

列昂尼德耸耸肩膀,站起来,走向按钮,又一次按了下去。

"也许对我来说,那边有没有人能听到并不重要,在这地球上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地方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认为它存在于什么地方,而且有人在倾听我的诉说。我还不够好,不值得他们为我打开大门。"

"难道这对你来说就够了?"萨莎问。

"对全人类来说都足够了,当然对我来说足够。"乐手耸肩。

 

★                ★                ★

 

老头跟着消失了的队长跑到了站台上,惊慌失措地环视四周——猎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梅尔尼克也自禁闭室中出来,他毛发灰白,显得十分沧桑,好像随着谜一般的号牌离他而去的还有他的灵魂。

猎人为什么走得那样急?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丢下了荷马?这些问题不应该去问梅尔尼克。在梅尔尼克还没有想起老头的存在之前,最好躲得远远的。荷马装出追赶猎人的样子,迅速离开,他等着背后响起叫他的声音,但梅尔尼克似乎还没有心思去关心他。

猎人曾对荷马说过他需要荷马,因为他不想忘记自己的过去……他在说谎吗?也许,他只是不想莫名其妙地在波利斯卷入争端,他有可能会输,这样就无法及时赶到图拉站了。他的本能和压抑这些欲望的本领是超自然的,他甚至敢一个人去强攻一整个车站。如果是那样的话,如果陪猎人到达波利斯以后,荷马己经完成了自己角色的扮演,那么现在是退出舞台的时候了。

的确,整个事件的终结也同样取决于他。在队长所计划的一切里,荷马用手助推了一把,使得结局在队长预期之中。

那么所谓的号牌是什么?通行证?权力的标志?黑色标记?预支的赎罪券——支付猎人极力想要用自己的灵魂承担的那些罪孽?无论如何,在从梅尔尼克那儿得到号牌和许可以后,队长终于松开了紧捏在一起的双手。他不想向任何人作忏悔。忏悔!

那么在猎人到达图拉站以后,那里会发生什么?他能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让整个车站血流成河,或者是两个、三个车站?或者,正好相反,他终于想明白了,这样的欲望不能无休止地增长?

在两个猎人之中是哪一个叫荷马跟着自己?是那个贪婪地吞噬人的猎人,还是那个奋起与怪兽搏斗的猎人?他们之中的哪一个在林地站陷入了虚幻的战斗之中?又是谁在这儿同老头交谈,请求帮助?

而突然……突然荷马觉得应该杀死他,难道这就是他真正的使命?过去的猎人的残余被摧残,几乎完全发了霉,正是这残迹逼迫老头不得不出此下策,为了让猎人能自己看清一切,出于恐惧也好,出于善心也好,在隧道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用背叛的射击结束猎人的生命。队长不能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因此他为自己找寻一个刽子手。刽子手应该与猎人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不用开口请求刽子手做任何事,刽子手应该聪明十足,这样才能甄别出猎人体内的第二个猎人——每一小时都在思考,不想去死的那个猎人。

就算他鼓足了所有的勇气,找到合适的时机,出其不意地攻击猎人,又能改变什么?他一个人的力量微乎其微。也就是说,在这一局败棋里,荷马能做的只有观察和记录?

荷马能推测出猎人去了哪儿。骑兵团有点像神话一样传奇,梅尔尼克属于这个组织,猎人也是。据传言说,这个组织在斯摩棱斯克站[1]得到巩固、发展、壮大,那是波利斯的软肋。这个组织的士兵们的使命就是保卫地铁和它的居民不受任何危险的威胁,这样的使命不是站上的普通士兵能完成的……这就是骑兵团唯一向外界公开的信息。

老头不想去想斯摩棱斯克的事儿,这个车站高不可攀,就像阿拉穆特城堡。他也不去想是不是想要再与队长重逢,就得回到杜布雷宁站去……只有等待,等待引导猎人行走的铁轨不可避免地将猎人引导到未来犯罪行为的发生地,这一段可怕的历史的终结地。

就让他解决这次的瘟疫,给图拉来一次彻底的消毒吧。然后……完成他没有说出口的意愿?老头认为他其实有其他作用:写作而不是开枪射击,创造永生,而不是剥夺人的生命。但如果你的膝盖一直在流血,那么很难不弄脏衣服。谢天谢地,他放萨莎跟着那个滑头走了。起码他确保了萨莎不会亲眼目睹这场可怕的屠杀,她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这场屠杀。

他看了一眼站台上的时钟:如果队长完全按照时间表行事的话,那么对荷马来说还有一些时间可用。

最后的两个小时,他还可以做自己,还可以邀波利斯一起跳最后一曲探戈。

 

★                ★                ★

 

"那你打算怎么去配得上'走进这扇门'?"萨莎问。

"嗯……虽然这样说很蠢,当然……是靠我的长笛。我想它能修正什么。你明白吗……音乐是最为短暂的艺术。它只存在于乐器演奏的那么几分钟,然后戛然而止,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像音乐一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感染人们,也再没有东西能伤人如此之深,而伤口又愈合得如此之慢。那打动你的旋律会永远伴随你。这是美的精华和真谛,我认为它可以治愈灵魂的丑陋。"

"你真奇怪。"她说。

"但现在我突然明白,麻风病人不能治愈麻风病人。如果我对你坦诚一切,那么这扇门就永远都不会对我敞开。

"你认为我会原谅你吗,冲着这些谎言和欺骗,这些残酷?"萨莎尖锐地盯着他。

"你还会再给我一个机会吗?"列昂尼德突然对着她微笑起来,"你也说了,我们每个人都有拥有它的权利。"

女孩戒备地沉默着,她不想再一次被卷入他那可怕的游戏中。刚才她几乎已经要相信乐手了,相信他的悔过,那这是要再伤害她一次吗?

"在我对你说的所有事情中,有一件是真的。"他说,"这个病是可以治愈的。"

"有药物?"萨莎为之一振,准备又一次上当受骗。

"不是药,不是药片也不是血清。几年前在我们的革新广场站[2]曾爆发过一次。"

"那为什么就连猎人都不知道?!"

"瘟疫后来就没有了,皮种病自己消失了。这些细菌对辐射特别敏感,射线能与它们发生什么反应……我认为,它们会停止分裂,传染也就止住了,甚至是剂量不大的辐射就可以起作用。这是偶然被发现的,这就是方法。"

"这是真的?"萨莎十分激动地抓住他的手。

"千真万确。"他用手掌握住她的手,"你可以与他们联系,自己弄清楚……"

"你为什么不早对我说?这个方法是多么简单!又有多少人会在这段时间里死去……"她挣脱他的手,瞪着他。

"在一天之内?未必……我不想让你跟杀人不眨眼的凶手在一起。"他闪烁其词,"我在一开始就打算向你说出实情,但我想用这个事情来换得你。"

"你应该拿我去换别人的生命!"萨莎恶狠狠地说,"而这……这一切是多么不值!"

"我都想拿自己的命去换。"乐手扬起眉毛。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起来!我们应该火速原路返回……在他还没有到图拉之前。"萨莎用手指指给他看表盘,喃喃自语,计算着时间,然后"哎哟"一声:"一共还剩下三个小时!"

"为什么?我能用电话……他们会打通汉莎的电话,能解释一切。我们没有必要自己跑回去,何况我们也许赶不上……"

"不!"萨莎摇头,"不!他不会相信的。他不想相信这一点。我必须亲自告诉他,解释给他听……"

"那么然后呢?"列昂尼德嫉妒了,"之后就会为了庆贺完全服从于他了?"

"有你什么事吗?"她粗鲁地回答,但根据自己掌控一个恋爱中的男人的天性,她又柔和地补充道,"从他那儿我不需要得到任何东西,但现在我离不开你。"

"你跟我学会撒谎了……"乐手酸涩地微笑,"算了。"他绝望地叹了一口气,"走吧。"

半个小时以后他们就到了体育场站,岗哨上的守卫换成了新的一批,列昂尼德不得不重新向他们解释女孩是如何在没有护照的情况下跨过了红线的边界。萨莎紧张地看着表,乐手看着她,十分明显,他摇摆不定,正与自己争论着。

站台上孱弱的新兵正一捆一捆地往发臭的轨道车上装着货物,微醺的手艺人正集中精力修补破碎了的容器,穿着制服的孩子们学会了本不属于孩子们的歌。在5分钟之内第二次有人想要检查萨莎和列昂尼德的证件,这是例行检查——当时他们几乎已经进入了通往伏龙芝的隧道——时间被大大拖延了。

时间飞逝。女孩甚至都不能确定剩下的时间还够不够两个小时,要知道谁也不能阻止猎人。士兵们已经装好了货,轨道车发动起来,开始加速,离他们越来越近。列昂尼德下定决心。

"我不想放你走,"他说,"但我不能扣留你。我想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们既不会迟到,到了那儿你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但我知道就算想出这个办法,你也不可能成为我的人。让我坦诚一点说,我有非常无耻的引诱女孩的方法,但我已经厌倦了撒谎。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对自己感到羞耻。你自己选择吧,你想和谁在一起。"

乐手从气定神闲的巡逻兵手里夺下自己那神奇的护照,出其不意地打了他的下颚一下,把他打倒在地,抓起萨莎的手,两人一起冲向了轨道车,那辆轨道车恰好与他们平行前进着。困惑不解的驾驶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他看到的却是左轮手枪的枪筒。

"爸爸现在总算会为我感到骄傲了!"列昂尼德哈哈大笑,"无数次我听他骂我,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我和我的女人用的笛子不会有任何用处!我终于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有血性了,他却没有在旁边!多么的遗憾!开车!"他命令双手不停颤抖的司机。

别看速度缓慢,但轨道车还是听话地上了路,怒吼着,然后噤声一头扎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列昂尼德开始着手抛下轨道车上的行李,每掉下一个包裹,发动机的声音就更有力一些。轨道车的前探灯并不值得信任,暗淡的灯光一闪一闪,只能照亮前方几米的距离。伴随着一声似划过玻璃的尖叫,一窝鼠崽从车轮下逃了出来,受到惊吓的巡查工急忙闪开,身后响起了歇斯底里的警报声。隧道两侧的筋条向后退的速度越来越快——乐手把轨道车上所有的货物都扔下去了。

他们飞驰着经过了伏龙芝站。这让边防守卫措手不及,他们扑过去,像老鼠一样,但轨道车已经在几百米开外了,伏龙芝站已经同体育场站一样成了过去时。

"现在开始!"列昂尼德高呼,"主要是要通过前往环线的这个下坡!那里有一个大关卡……他们会试图抓住我们!让我们直接沿着这条线前往最中心!"

他知道自己担心的是什么:从那条通往红线的侧辅线中,一辆重型摩托车的探照灯直刺他们的双眼。他们的路在几十步之外的地方汇合到了一起,想要刹车已经晚了。乐手把被摩擦得锃亮的脚踏板紧紧地踩到最低端,萨莎眯起了双眼。现在,只有析祷岔道可以把他们分到各自需要的方向,而不是让他们之间发生任何的碰撞。

机关枪的轰鸣声响了起来,子弹啪啪地响着,擦着她的耳朵飞过去。烧焦的气味和热浪扑面而来,另一台发动机的轰鸣声一下子迸发,而后熄灭:两辆车奇迹般没有相遇,在萨莎的轨道车经过了岔道口之后,重型摩托车在一瞬间从自己的轨道上飞了起来,现在它正抖动着滑向文化公园站,而军用重型摩托车被抛向了相反的方向。

他们已经得到了一段具有优势的距离,足够到达临近的车站。但那里呢?轨道车慢下来:斜坡下的隧道开始上坡。

"文化公园站几乎被建在了地面上……"乐手回头看着她,解释给她听,"而伏龙芝站位于50米深的地下……驶过这个上坡,我们再加速疾驰!"

在接近文化公园站的时候,他们已经全速行驶了。这个站古老,高傲,拱门十分高大,半死不活,半明半暗,几乎无人居住。警报器清了清因常年不用而发紧的嗓子,响了起来。从砖砌的防御工事后面出现了几个脑袋。他们的身后随之响起了迟到了的有气无力但又有些恶狠狠的枪声。

"我们竟然还活着!"乐手笑着说,"再加上运气还不错……"

黑暗中车尾迸发出一朵小火花,然后火花越来越大,发出耀眼的光,尾随着轨道车——那是摩托车的探照灯!刺眼的灯光紧追不舍,摩托车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断被拉近。枪又一次响了起来,子弹声划破黑暗。

"马上就到了!已经到了克鲁泡特金站[3]!"

克鲁泡特金站……这个车站打满了格子,站台上的办公室全部一模一样,空空如也,没有人照看。不知是谁的画像挂在墙上,已经褪了色。旗子,旗子,那么多旗子,汇集成一条深紫色的绦带,像是冲破了硬化的静脉的血流。

紧接着响起了下挂式榴弹发射器的声音,轨道车被雨点一般密集砸下来的大理石碎块埋没,有一块割破了萨莎的腿,但伤口不深。前面的士兵放下了道口栏木,轨道车撞到了栏木,几乎飞出轨道。

摩托车无动于衷地逼近——它的发动机的功率是轨道车的两倍,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轨道车撞开了。萨莎和乐手不得不平躺下,藏到车体的金属框架下……但几秒钟之后两台车的车舷对接在了一起,车上的人不得不上演了一场接舷战。列昂尼德像发了疯一样,突然开始脱衣服。

关卡就在前方不远处,胸墙出鞘,钢制菱形拒马出现:那是路的尽头。现在他们被两个探照灯照射着,被两架机关枪指着,同时还被两把大锤和两块发火砧包围着。

一分钟以后一切都会结束。

[1] 《地铁2033》译作"斯摩陵克站"。

[2] 《地铁2033》译作"普列奥布拉任斯卡娅·普洛斯査哈德站"。

[3] 《地铁2033》译作"普希金博物馆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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