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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散

所属书籍: 一个刑警的日子2

两天后,在厦门警方的配合下,我跟刘明春将刘戈顺利押返回京。照惯例,怎么也该请三位同志吃顿 便饭,但是我心系王勤,就惦记让刘明春给张罗张罗,他跟他们这两天也熟悉了。让我没想到的是, 我还没张嘴,他们先提出了要探望王勤,说不仅他们心里头惦记,领导还特别嘱咐了一定要去探望。 我说那敢情好,也谢谢咱总队。
我是前天早上给王勤发的信息,慰问了一下他,也问问他情况。那天熬了一个通宵,很疲惫。王勤是 中午过后给我回的,打了个电话,说了说他的情况,说话还是可以的,他说别看他胖,身体素质杠杠 的,药第一时间就吃了,要吃一段时间,戴队给批了半年的假,还说这两天要去亲自探望他。最让他 激动的还不是这,是他偶像一直陪着他,又是谈心、又是关切。我跟心里一翻个儿,那就是小吴也没 找见夏新亮,他敢情躲王勤那儿了。
报喜不报忧。
我见到王勤,立马发觉了他现状一点都不好。瞧那脸白的,他平素确实就白,但那是白里透红,现在 白得干巴巴的。这个干巴巴也不是视觉差,他大脸盘子都窄了点儿。
除了他在,他母亲也在,是特地过来照顾他的。两室一厅的房子地处宣武,虽然不是老小区,但房型 真不算大。
王勤的母亲今年七十多了,一头银发,但是精神头还不错,人就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这会儿厦 门的同志们在跟王勤热络地聊天,我帮着他母亲在餐厅处准备茶水。
老太太说着说着掉眼泪了,说:“都赖我,这大儿子啊,你说跟机关里头待了那么些年,是真的工作 上勤勤恳恳。但是他胖,从小胖到大,随他爸爸,为这个没少被人嚼舌根。他呢,又好强。走哪儿一 说自己是警察,人家全笑他—看着就不像。这事他心里肯定有想法,但是他打哈哈,他不说。我也 不好,有时候跟他拌嘴了,也拿这个胖挤对他,别人说他可能一笑了之,我说他真往心里去。也闹着 减肥,减不下来。结果这回有了下沉机会,他头一个就去报名了,跟我说:妈,你也瞧瞧,你儿子跟 一线一样能做好工作。”
我叹了口气,给老太太递面巾纸。
“自打他去了你们那儿,工作起来没日没夜,有时候给我打电话,说出现场难受、不适应,我跟他说 不行就回机关吧,他倔强,他非说他能行。结果你看看……”
“王勤是个好同志,真的是个好同志,来了以后吃苦耐劳,他年岁大,但是跟小同志们很快就打成一 片了。”
“我都知道,你们那叫小夏的小伙子,人是真好,托他妈妈第一时间给拿了药不说,还陪了他两天, 我感激,我感谢。”
“这都他应该的。”我寻思王勤肯定没跟他妈说实话,就没提他是为保护夏新亮才中招的。
我陪着老太太说了好一会儿话,要进去了,她抹干了眼泪。儿子的身材虽然没随妈,但他的倔强与坚 强肯定是随了她。
这期间老太太跟我说了王勤的真实情况一困,但是又睡不着;没有胃口吃饭,只能喝些热水;恶 心、头晕、肚子疼,咬牙忍着。白天的时候,只要有人来探望他,他就还是跟大家嘻嘻哈哈,晚上才 敢偷偷哭几声。
太让人心痛。
卧室内果然欢声笑语。我也只得加入这场“热闹”,问:“你们笑什么呢?”李萌乐着说:“王哥太逗 了。”
这位“病人”给同志们讲了一段过往—真“嫖客”专业户。他男生女相,必有大福。这么一个长相,又 白白净净,透出一股子慈祥。
当时有一场针对同性恋内部结构的摸排,涉嫌卖淫嫖媚的案子,需要一个人混进去。但是队上没人合 适,就去借人了,借的就是王勤。那会儿他才三十出头,但是那个派头一看就特别像。
那在摸案件时,让他去北土城公园了。
他下去之后不到五分钟,就让一帮同性恋给围住了,还动手了。一帮人赶紧过去用各种借口帮着解 围。回来问怎么回事,他伪装成嫖客怎么还挨揍了?后来弄明白了,他学人家,人家站那儿他也站那 儿,他应该是扮演“一号”的角色,结果他自己冒充了“圈儿”,和那帮人一起抢地盘去了,因为抢地盘 让人家给他揍了。
我虽然跟着在笑,但心里真不是滋味。
休整了两天我才去队上报到,这期间叫了夏新亮出来吃饭。
我们师徒俩就去了我楼下那“苍蝇馆”,地不大装修也旧,但是好吃,做广味的,还叫了点儿小酒。笔 录什么的他全看了,也知道歪姐那边的线索姑且也挖不上来什么了。他倒是没表现出失落,他还寄希 望于李昱刚。我泼他凉水了—这事,暂时肯定是搁浅了。你李昱刚弟弟那么神通广大一人,你的事 他也上心,奈何人家在外网运作,手法娴熟又小心谨慎,有时候,该放还是得放。放,不是咱不闻不 问了,而是咱精力有限、人手有限,还有太多案子等着咱去办。你比我干旧案时间还久,是你也好, 是咱们一起也好,真办了好些起了,大家不是不管,是把它交给时间。
他听进去了吗?我也不知道,可能压根儿没有,但我还是得劝他。我说夏新亮你也别跟我上抵触心 理,你自己现在状态不好,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你看看在厦门,要不是人家把你拦住了,你还想斗殴 不行?这饭碗你还要不要了?不要了你想干的事还能干吗?到时候谁糟心?还是你自己。
他跟我来不置可否这一套,我就换张牌再打,我说你现在不仅工作不在状态,生活也没在状态。包括 你给人小吴赶出去、封闭自我跟谁也不谈心;听说你妈妈这一次帮了咱们大忙,可是你全程跟人没交 流;等等。
这张牌打得肯定是僭越了,孩子叫我一声师父,我也是师,不是父。但是小吴给我扎了强心针,我就 蹬鼻子上个脸试试。
这下儿可像打开了泄洪闸门,我还真是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夏新亮。跟李昱刚那妈宝、爹宝蜜罐儿里 泡大的孩子真就不一样,夏新亮这个童年生活过得实在不怎么样。小小年纪父母离异,父亲远走他 乡,母亲跟他相依为命。他妈妈控制欲特别强,导致她遭遇了婚姻挫折,这挫折又成了反作用力,就 形成了她对夏新亮的绝对掌控。
夏新亮这辈子干的最反叛的事,就是在小吴的帮助鼓励下,在他十九岁那年,打包行李跟他妈说了再 见。因为俩人再这么较劲下去,就只剩一个局面了,或者夏新亮死或者他妈死。那也是他们矛盾冲突 最激烈的一年,夏新亮妈妈的意思是让他报考医学院,夏新亮呢,背若他妈,把志愿填去了人大心理 学。从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起,母子俩的战争就愈演愈烈,直到夏新亮离家放弃走读选择住校。 夏新亮说,他也在尝试跟母亲进行情感的修复工作,但是他真的,见着她,他就,目前最好的进 展就是每个月通两次电话,不见面,只通电话。方向还是与愿景接近的,从一开始的不知所措,到后 来的母亲单方面说他聆听,一直进展到如今能正常彼此交流了。但是面对面,他暂且还做不到。他也 打了电话跟母亲道款,母亲表示理解并尊重他。
我一听这是好事,至少它往乐观与治愈的方向发展。但也恰恰因此,导致了他与师兄小吴的分歧。其 实修复同母亲的关系,是小吴引导他进行的,这件事虽然是好事,却让夏新亮隐隐觉得,小吴又换成 了那个企图去控制他的人。再加上从开始接触咚咚锵。他状态不好,小吴又积极主动跟他谈心、疏导 他,一下儿触碰着他逆鳞了—豆新亮说:“你这样跟我妈有什么区别?你跟我谈心,不是站在平等 立场上,你看待我跟你看待病患没两样!”
夏新亮也知道自己这么说不对、不好,但是他没法让自己稳定下来。他说他之所以提出不再生活在同 一屋檐下,就是这个原因。他不需要心理医生,更不需要精神科大夫,如果俩人之间的角色定位是这 样的,那不如给他时间,让他自愈。
那一晚我们聊到了黎明破晓时,彼此也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我觉得夏新亮说的那个自愈挺好的, 我也愿意相信他可以。我只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他,咱们的工作,就是面临残酷,你如何消化 它?你得慢慢儿摸索出属于自己的门道。我的窍门也没别的,就是坚信光明大于黑暗,我甚至善于在 黑暗里发现光明。
这种谈心真挺好的,倾听别人的同时,也会反思自我。
到队上工作如常,只要是不出外勤,就是大量的文书工作,先前压了一份结案报告,这下终于整理明 白了。我去戴天那儿提交,他留我坐了坐,说是聊聊工作,最后还是滑向了“日常”。我跟戴天能有啥 日常?性格不匹配,三观不一致,心态更是南辕北辙。
但这一年,他日子是真的不好过。要说我们流年不利,他也必然身在其中。倒下去一个又一个,他想 拼命拉扯我也不奇怪。跟文君预测得分毫不差,现在队上当真刮起了一阵风—戴队重用他师兄,连 宫立国都三振出局了。我就笑笑不说话。
这稍显尴尬的“闲谈”最后转向了一个我们都熟悉的人,王勤。但是画风可没往好处转,戴天跟我透露 了一下,他打算等王勤休假完,再把他调动回机关里。我登时就翻捡了,我说:“你这样儿算什么事 啊!人跟咱这儿鞠躬尽瘁,也不是没干出成绩来。不能说他这回受伤了,咱就把人退货吧?你当买冰 箱呢?大修不如换新!”
戴天皱眉:“你激动什么?哎,我说师兄,你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冲动?你这样组织上能对你放 心吗?”
我说:“你甭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
他抢白道:“你听我说完。我绝不是对他有什么看法,我相信队上的兄弟们,咱都是一个战壕里的, 而且现如今医学这么发达,肯定不会有人对他另眼相看。别说阻断药物生效了,哪怕他是那千分之 五……”
我直接打断他:“我呸!”呸完我去敲他的木头茶几,梆梆梆,敲三下。
戴天皱眉,“我不会说话行吧?也是邪门儿,我明明最善于说话,说话是门艺术,可怎么你就对这门 艺术狗屁不通!”
“我大老粗,你也甭跟我打官腔。我跟你说,戴天,王勤也许不是最优秀的警探,但是他热爱咱们这 职业的心,是这个。”我说着,伸出了拇指,“而且他不仅仅是尽力了,他是投入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 心力!”
“噢,又不是当初那个在我办公室,骂我居心叵测往你这儿塞废物的人啦?” “我没说过这话。”
这老小子,能听见我内心活动啊?
“他,是来下沉的。什么叫下沉?就像我,怎么就平调过来了?人在咱们这儿,也立了功,我年底论 功行赏,肯定有他。在咱们这儿立了功,也体验了基层生活,人不是分配过来的,懂不?他多大岁数 了?他二十啊?老瞎急!”
“反正话都是你说的。”
“真的,师兄。你真是爱抬杠。”
我刚要张嘴,当当当有人敲门。不等戴天说进来,门直接就被推开了,是何杰。何杰跑得满头汗,气 喘吁吁。我寻思夏克明案又出什么岔子了?先前岔子不少,就比如王媛夫妇的尸体找不到,怎么都挖 不出来,至今还没停工。
“关世杰出现了!”
这六个字钻进耳朵里,我先于戴天瞪大了眼睛。 “真的假的?”这话是自己从我嘴里溜达出来的! “还是他妈提供的线索!”
关世杰在我们这群老队友里,是个传奇,他的母亲更是。
这位老太太跟先前与我们过招儿的贾洪洲的母亲,那就是天平两端。贾洪洲的母亲极力护子,关世杰 的母亲大义灭亲。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关世杰先前就犯过事,杀人未遂。两个人做生意当中发生口角引起的,后来这个人救活了,他跑了。 我们去他母亲家做工作,他母亲知道了这个事,他一露面,在家里愣给他绑起来了,然后给他带来朝 阳分局自首的。
后面他再度犯案,从船上消失了,留给我们一个世纪谜题。
关世杰坐牢出来之后,因为自己家有地,他就在朝阳郊区那边干起了出租房屋的买卖。合租也好,整 租也好。他有地,他盖房,典型的一个房东。但是他大刑回来没钱,地是很大的,可都盖上房子得有 投入。于是他就找了个投资人,跟个叫徐平哲的男人,俩人一起把这个房子弄完了。
这本来是个好事。尤其关世杰出狱之后比较老实了,性格发生了变化,不那么冲动了。可万万没想 到,这个徐平哲瞅着关世杰老实,就开始欺负他了。欺负他、挤对他,合伙干租房的买卖也没少占人 便宜。还仗着他有钱,颐指气使的。可关世杰他不是猫啊,他本来就是一虎,这一家伙,急了就把徐 平哲给干了。
这个案子侦查的过程很有意思,我们通过几个矿泉水瓶给他摸上来的。我们要抓他,他就跑路,跑路 他还挺有心得,上回他也是跑路了,要不是他回家,他母亲大义灭亲,我们不见得能抓着他。
我们就一路追下来了,一直追到三峡。他最后一个心愿就是看完三峡就完事,这是他母亲跟我们说 的,他也知道我们在抓他。上船的时候,到三峡工程的大船上,最后一站到重庆那边。我们谁也没想 到,他就从这条船上消失了。
关世杰上船的录像是有的,很清晰。下船录像就没拍到他,说明我们上去的时候,他就在船上。而所 有经过的各个码头我们全走了一遍,全部的录像我们事后也都看了,没有遗漏,没他。这条船上的每 个角落,我们全搜了,就是没有看到这个人。
如果是跳船了,最起码船上有监控,就怕有人掉下去,也没看到这个人。要跳的话,从哪儿跳呢? 自此之后,这人就没信儿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们推断他没死的话,这么多年了,最起码得有一个消息吧。虽然中国这么大,他可能隐姓埋名、改 头换面了。假使他游上岸了,大山里找户人家活下来了,但他也得联系个谁吧?
说实话,在三峡里,从大轮船上跳下去,能活的概率真不大。
那他死了,给我们看到骨头也行啊。三峡有拦水坝,捞上来骨头让我们DNA鉴定是他也行,也没有。 我们整个江都进行分析了,动物吃了、泡发了,但是骨头不会消失,最起码得剩个骨头吧。可活不见 人死不见尸。
抓到关世杰,是何杰的终极梦想。 没想到,圆梦的机会,来了。
给何杰提供消息的,还是那位老母亲。她的手机突然接到了一条短信:“我是小杰,请给我打两万块 钱。”跟着是一串卡号,发信息的手机号还就是关世杰的手机号。
何杰一来申请,戴天就批了,说:“你跟着子承一块去处理。你们俩当初都参与了这起案件,现在子 承又刚好负贵旧案梳理,干脆你们俩一起,争取把这案子漂漂亮亮给结了。"他跟我们一样重视,毕 竞师父为了关世杰,干了这么多年刑警,没掌过一次奖章。
我跟何杰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决定—打款。
这事不能拖,拖着不打,关世杰心里肯定会有想法儿。打草惊蛇人跑了,那就全完蛋了。
这个银行卡号的属地在河北,持有人叫崔孟丽,是个女的。我们寻思关世杰会不会换了身份之后又成 家了?他也外逃了这么些年,跟贾洪洲似的,又成家了的可能性很大。
老太太在何杰的安排下去到银行汇款,我让李昱刚查这个崔孟丽。
这一查,不太对。崔孟丽是河北人,可今年才十九岁,还在上大学。这岁数对不上,当关世杰闺女都 够了,而且以时间来推算,就算他换了身份又组织了家庭,真生个闺女也不会是这岁数。
风马牛不相及。我们考虑可能这就是一个僵尸账户,这卡办了有两年了,这些年里也没交易,更别提 捆绑网银什么的了,符合僵尸账户的特征。随着这些年来银行管理的规范化,公安机关对网络诈骗、 电信诈骗的重拳出击,银行卡号这个东西也进入交易市场了,有那么一批人,就到处倒腾这些账户, 卖给犯罪分子。
关世杰是在逃人员,他使用僵尸账户是非常有必要的。这些账户也基本都是被用于转账交易。钱一进 去,他就取走。再多也操作不了,警如网银、手机银行,想开通这种便捷业务,对身份的核实都特 严格。
我们这边没啥进展,何杰那边倒是热闹了起来 钱被取走了,还就是在河北本地取走的。
何杰带着他们队的小张直接就奔赴河北了,让我们留下等他消息。结果这消息一等,等得我哭笑不 得。
何杰把监控一调,发现取钱的这个人,任何遮掩全没做,大脸叫摄像头拍了个清楚。这人是老太太的 亲孙子,关世杰的儿子关战。关战跟河北大学城里某个大学上大一,跟这个银行卡号的持有人崔孟丽 不同校,但是都在大学城里头,俩人不仅认识,还正在搞对象,搞对象费钱,关战又是跟着奶奶,奶 奶这辈人都节俭,生活费就按月给,给也就给个伙食费,额外带点儿零用钱。一谈恋爱,这钱就开始 不够使了,关战这小子馊主意就来了。
这会儿,关战跟崔孟丽,连同何杰跟小张,都在大学城的会议室里坐着呢,也不存在什么审讯,关战 交代得清清楚楚:怎么使网络电话把他爸电话号码给覆盖了,把这个信息给发出去的;怎么管崔孟丽 要的卡;怎么想出来骗奶奶的钱。
何杰说:“我还没训他呢,他小女友急了,狠狠抽了他一耳光,抽完把自己气哭了,说你这不是坑人 嘛!你奶奶对你这么好,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缺钱你说呀,我有钱,我又不在乎约会非得吃 大餐,你办的这叫什么事!”
何杰真是尴尬,一方面,关世杰这事泡汤了;另一方面,他还得给小情侣调停。这么一闹,关战的爹 是逃犯这事都让小女友知道了不说,这事还闹出这么大阵仗,警察也来了、学校也知道了。这眼看俩 人就是吹灯拔蜡。何杰说:“我倒是不心疼那臭小子,我是心疼那小姑娘。我自己也有个闺女。你说 要是我闺女摊上这么个皮小子,给气成那样,我这当爹的不得心疼死?”何杰好生安慰了姑娘一番, 尤其给她科普了一条安全知识:“人、财、物概不外借。再进一步,好心帮忙也要有警惕性。这回还 好,亲孙子闹么蛾子问自己奶奶要钱,可如果要是别的事呢?哪怕还是这事,换他用这手段诈骗了陌 生人,你是不是就跟看摊上事了?更严重的,坏人販毒,不告诉你是毒品,就托你给帮着带行李,你 啥啥全不知道,最后给抓了,你父母怎么办?”
小姑娘哭得稀里哗啦,也是给吓若了,哭归哭,怒归怒,跟关战还挺有感情的,她说:“他虽然办出 了这种事,可说到底还是为我,尤其他平时对我特别好,每天去食堂给我打饭,去开水间给我打水, 没事就骑车带我去这那儿的玩儿。”何杰寻思这俩孩子八成能和好。
何杰受老太太之托,直接给关战捆回了北京,往家里一交,老太太说:“何警官,您拿手铐给他铐走 吧,关他个三年五载,省得我这把老骨头还得拿扫炕笤帚抽他。”关战哭了,扑通就给奶奶跪下了, 老太太也哭,说:“你缺钱你倒是说啊,我也不知道你交了女朋友,你说我能不给吗?”关战哭号: “我知道您俭省,我也没想骗您,我是实在没钱了,想着您也惦记我爸,我骗您一回您知道他还活 着,您就能少叹气了,等假期来了我去打工,我再还给您。我哪儿花得了两万啊,我就怕少了您不 信。”
何杰跑了几百公里出了越警,完美解决了一场家庭矛盾。
然而这回谁也没笑出来,等于关世杰到现在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以后也不见得会有。 这世纪谜题,恐怕要带进棺材里了。
忙忙碌碌,日子就会过得特别快。文君再找我说戴天的事,已经是又一个秋天了。早秋,日头还留有 几分毒辣,可一旦入了夜,便就会显露出颓败之势。
“女特务”的人脉不容置疑,我查了那么久都没线索,眼下她却摆了一整套的证据链在我面前,它们形 成了一个闭合的圆。
嫌疑人孔军在跳楼前夜,跟戴天见过面。那段消失的监控也不是什么设备故障,是彼时负责看守所监 控管理的、名为常宁的人刻意抹去的。至于为什么要抹去这段监控,来找他的王树响给出的理由是; 分局来人要再找孔军了解点情况。他工作上有点小失误,对方不希望自己的上司知道,是个新手,照 顾照顾。
那这段监控里到底有什么呢?常宁删除之前看过,很平常。两人面对面说话,来看守所的小警察也确 实携带了某种文书,孔军还在上面写了什么,完全没有矛盾冲突,所以常宁就帮着给删了。他跟王树 响是同期,关系很不错。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这个犯人被提走去指认现场,却再也没有回来一他跳楼自杀了。
常宁非常不安,他找到了王树响。但王树响对他说:事已至此,上面已经来人调查了,咱得咬死了, 这时候多说一句都是错。
常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很是惴惴不安了一段时日,哪怕风波过去,一切又恢复如常,他心里始终记 挂着这件事。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时光如流水,抚平着所有人的生活。再后来王树响高升, 常宁辞职,这件事就慢慢被淡忘了。
文君虽然通过种种线索摸出了常宁这个人,但一开始他并不愿意承认这段往事,怕追责。很是下了一 番功夫,文君才把他拿下。
调查进入到这个阶段,也没有再多工作可做了。
我心里像长了草,戴天牵涉其中已是不争的事实,可动因是什么呢?何以得这般欺师灭祖?杨师伯待 他还是很不错的,师父严厉、我又嘴臭,唯一能开解开解他、貼心鼓励他的,就是杨师伯。
说我心里没有答案吧,也不是。是这个答案我太难以认同一杨师伯不在了,戴天较之以往跟师父更 亲近了一些,也还是无头,也还是工作能力差,但是他溜须拍马的功力见长,为人处世会来事也让他 开始露脸。随着师父升迁,戴天也享受到了红利,他踩着师父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路,一路走到了 现如今的位置。杨师伯要是还在,这一切想也知道轮不到他。师父曾几次感叹:“你小子实在是不思 进取,阿斗扶不上墙,杨捷要是还在就好了,我也不用成天给戴天操心了。我不培养他,我培养谁? 谁让我培养?他肯定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我没的选。子承明,你就不给我争气,怎么就那么像我, 那么拧。”
我还跟着呵呵傻乐:“随了您嘛,离不开一线工作。”
就像当初允诺的,文君同意让我先跟师父打个招呼,也跟戴天谈谈。但是我把这个顺序反过来了,我 先去找了戴天,我就想听他怎么说。我心里也有底,他也不用惦记加害于我,证据不是我搜集的,也 不在我手里,他就是把我杀了,这事也是纸里包不住火。更何况。我深知他没这个胆量。
胆量,也难说。我了解他吗?我以为我了解,其实不然。他要真没胆量,他能去加害杨师伯?他要真 没胆量,能这么些年跟没事人似的欺瞒师父?这人血馒头他吃得挺香的。
可与此同时,我心底又有另一个声音,虽然微弱,却也存在。也许他能给到我一个更合理的说法呢? 哪怕这都板上钉钉了,我竟然还在期许一个“也许”。我是嫌弃他,我是瞧不上他那一套处世哲学,我 还打心眼儿里觉得他德不配位,可是他身上也不是没有闪光点,尤其是这回我再回来,对他的看法随 着我们相互配合工作当真有了些许改变。可就在我觉得从前也许是我错了的时候,他给我来了这么一 出!
我没有约戴天出来,而是在这天晚上去了他办公室。他还在加班,这个位子的常态就是加班。戴天虽 然不擅长查案破案,但是他干这个职位不能说他不称职,见我不请自来,他还挺迷茫的。
我被让到沙发上,心里很复杂。我们俩时隔这么些年又一起共事,虽然谁也看不上谁,但是随着不可 避免的交集,其实还是有些靠近的。我不知道戴天是怎么看待我的,兴许还是个恶霸形象,兴许还是 那个“欺负”他的师兄。但我发现我不那么抵触他了之后,他好像还挺爱跟我说些真话的,至少能做到 和平相处。我要是再收敛起毒舌收敛起自大,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有那么点儿依赖我的意思,相 互取长补短。
“小天儿啊,”我迎向了戴天的眼眸,“你叫我一声师兄,一叫就是这么些年。甭管真敬重假敬重,能 叫这么些年就不容易。要说咱俩也是有缘分,一块认了同一个师父。”
我这话说得也是唐突,他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师兄….."
我示意他别打断我:“我这个人你也知道,脾气臭、嘴巴坏,但是心眼儿还行。队上从咱领导、前 辈,到咱后辈,谁的玩笑我都开过,特别欠。但唯独我开你的玩笑,开得最过头。这事我至今都挺内 疚的。”
“师兄,咱不说这个了。你也说了,我到今天都叫你师兄,就是我真的翻篇儿了。我是气你来着,我 也耿耿于怀了好些年,但我知道你,我相信你肯定没有恶意。那会儿咱们都还年轻。”
“我必须得跟你道个歉。这是我欠你的,”我说,“不敢说让你接受,但我表明一下我的态度。我错 了,就是我错了。”
“我接受,我接受。师兄你别有心理负担。咱俩太多年都不在一起共事了,你在一线奋斗,我学习管 理层面的东西。那现在机缘巧合,咱们又在一起了,我支持你工作,是我作为领导我应该做到的,别 说你是我师兄,哪怕不是,我该做到的也会做到。但你今天跟我认错,说实话我挺感动的,师父知道 了肯定也特高兴,咱们兄弟俩,就该彼此照应。咱们团结,就是师父最大的欣慰。”
我看向他:“我能认错,那你能吗?” 福?:
“孔军跳楼前一晚,你为什么会去见他?你去见他,又为什么让看守所删除你们会面的监控?事后本 该随同一起去指认现场的你,为什么没有去?”
大约是我的问题抛出得太突然,戴天愣住了。
“扪心自问,杨师伯待你不满吧?你不懂的、你工作中出现的纰漏,我作为师兄我失职,没能帮助到 你,可杨师伯没少帮你吧?多少次,你让师父骂出去,是杨师伯开导你,把你领回来跟师父认错。多 少次,你这没办好、那没办好,是杨师伯手把手教你吧?”
“师兄你误会了,我不知道你打哪儿听来的……”
“我误会你?”我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王树响的妹夫李岩挺涉嫌非法经营,你是不是从中斡旋 了?王树响的儿子王语纯招嫖,是不是你封存了档累?宫立国的手下自称是流氓与媒体记者发生冲 突,去到现场的记者是不是你走漏的风声?事后又是不是你把宫立国调动去了特警队,调离了你身 边?”
我把王炸扔在了牌桌上,戴天傻眼了。他仓皇地向我解释,卖力地给自己辩白。说实话我不是不想相 信,是我太难相信。
他声称那一晚他去看守所找孔军,是因为孔军的笔录有两页漏签字了,这是他工作失职,没有当场核 查清楚,事后复审工作又没有做到位,他一发现就慌了,这马上就得提交上去了,而孔军早已被移送 至看守所。他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去拜托看守所的工作人员,请他通融一下。王树响出于好心帮 助了他。他见到了孔军,让他补齐了签字,全程他们交流的就是这些东西,他绝对没有给孔军施加压 力迫使孔军跳楼。第二天他没跟着去指认现场,完全是因为组织材料的工作进度太拖后,是杨师伯让 他留下处理收尾的。
我说:“这话你自己去跟师父说吧。我不想出首你,你也跟我解释不着,你最该解释清楚的是师父。” 他说:“师兄我冤枉啊!你记不记得那晚我给你打过电话?我给你打了三个电话,你没接。你没接我 实在没主意了,才出此下策!”
他这么一说,我的记忆瞬间动了起来,那会儿我正跟着师父摸排一起凶杀案,一直在走访,怕影响工 作,手机全程静音。戴天好像是给我打过电话。但是我没接到,没接到事后也没回。
戴天一直在说一直在说,说得我有几分动摇了。
我问:“那你能不能拿出什么证据来?”
没有证据。安排他做材料组织工作的杨师伯已经去世了,能证明他让孔军补签字的视频被删除了。王 树响跟他有利益关系,是无法作为客观证人的。而被他称为“救命稻草”的我,却只能算是间接证人, 只能证明他当晚给我打过电话,这根本不算什么证据。
我们正说着,戴天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师父。
宫立国没有遵守约定。他已经向光明队长出首了戴天,等于我还没来得及跟师父通气,师父已经被光 明队长请去了。
戴天的清白无法证实,但他陷害杨师伯其实也没有直接证据,都是间接证据。可跟王树响相关的桩桩 件件、跟宫立国的恩怨矛盾,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主要,师父一下受了打击,伤心过度,大病了一 场。在师父养病期间,我去探望了多次,他没怨我没有及时跟他打招呼,反而肯定我说:“你先跟小 天儿谈是对的。”从理性上,师父看过了证据、跟戴天进行了谈话,包括光明队长,还是愿意肯定戴 天在杨师伯这件事上是无过失的。他工作上有过失这没错,包括湮灭证据,这都是大错特错。更别提 后来动用自己的权力去帮王树响处理问题、去陷害宫立国。可是从情感上,师父不愿意原谅戴天,事 涉杨师伯,这就是踩了师父的底线。纵使戴天极力撇清自己同孔军的自杀没有关系,但孔军自杀是事 实,他自杀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戴天,也是事实。
疑罪从无。戴天虽然没有因此蒙冤,但鉴于他的种种“不良”行为,被组织上认定不适宜再从事现在的 工作。这回师父没有出面,既没有精力也没有意愿,听小道消息说,戴天有可能会被调离北京。事后 我跟戴天也没见过面,我不知道还能再跟他说些什么,于他,亦然。
我们的领导一职来了个空降兵,听说挺有履历。不是师父的人,也不是光明队长的人,我觉得挺好。 工作中,我们有挺多接触的机会,是个能扛事的人,也特别注重效率,他也官僚,但是就还好吧,有 事说事,无事退朝。
年底了,又是立功受奖的时候。休病假的王勤回来了。其实也不是回来了,他调回机关了,这次过来 就是领奖的。阻断药物给力,王勤虽然受了一番罪,但是没有感染艾滋病毒,还瘦了!而且听说他就 要晋升副处了。
李昱刚还是老样子,怼王勤:“我们几个都比你辛苦,你好意思吗?”
豆新亮代替他迷弟怼了回去:“怎么不好意思?不是我们卧床休息了大半年啊?” 李昱刚回怼:“敢情谁弱谁有理啊?”
“你们都别吵吵了,难得王勤来,晚上我请客,咱们一起吃顿饭,也年底了。”我说着,放下茶杯,拉 开抽屉,把小红本给王勤拿了出来。之前开表彰大会,王勤最后一次复检,没能赶来。我作为他“领 导”,帮他收着嘉奖证书。
王勤把小红本接过去,能看出来他绷着喜悦劲儿,谁拿小红本不高兴?但是碍于李昱刚的刻薄,他不 好表现出来。
谁能料到,王勤小心翼翼地打开小红本,一下儿炸了:“我干一辈子警察了,我不图名、不图利,我 拿这东西,一是证明我自己,二是我拿这东西回家给我妈看!你们就给我个这!拿我打镲玩儿呢!我 招你们惹你们了!”
我们不明所以,夏新亮赶忙起身走过去,拿过小红本一看,噗一家伙,嘴里的水全喷了。
什么情况啊?我赶紧从夏新亮手里接了过来,上边写着“年度最佳嫖客奖”。因为沾了水,这会儿这字 儿往下流,字儿下面还有字儿,是真字儿了。我赶紧用手一抹,再递给王勤,王勤这会儿已经眼含热 泪了,给气哭了。
李昱刚抬腿开拔,我一把给他小子薅住了:“你也忒不着调了!有这么拿老同志打镲的嘛!” “不是我,真不是我!”
我一个过肩摔就给他撂在沙发上了。 “打人啦!打人啦!”
李昱刚这通哭号,给文君也招来了。她进屋一看,莫名其妙:一个抹泪的,一个哭号的,一个打人 的,一个拦着的。
把情况这么一了解,文君笑了一个前仰后合。
“我告诉你小兔崽子,晚饭你请!文君你也来,咱吃垮他!”
李昱刚这时挣扎起来,给了王勤一个熊抱:“王哥!你就是不禁逗!你得感谢我啊!你看我闹你一 通,你男神给你站队!兴不兴奋激不激动?”
王勤这才破涕为笑。
李昱刚继续说道:“这一年来,其实破案根本不重要。我们冲锋陷阵,你在后面也做了很多,别的不 说,光半夜给我们煮面,就特别温暖。挺舍不得你的,王哥。就是因为舍不得,让我再涮你一回。” 夏新亮也抱了过去:“破案怎么不重要了,重要!王哥也跟着咱们一块,咱们一起破了那么多案子, 还有好些旧案,多有成就感!王哥,好样儿的!你在与不在,都是咱们队伍的一员!”
我跟文君笑着看着他们,文君这时候说:“年轻真好。” “是啊。”我附和道。
“对!我还年轻!”
王勤一声大喊,我们都笑出了声。
我朝王勤竖起了大拇指:“年轻!都还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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