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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望京迷屍案

所屬書籍: 一個刑警的日子1

  望京有片玉米地里發現了一具男屍。

  拋屍的玉米地很荒涼。但這個荒涼是相對的,荒涼得很獨立。往南300米是燈紅酒綠的城區,往東400米是一片城中村拆遷後的廢墟。這座城市不斷加快著擴張的腳步,以繁華碾軋鄉土。

  技術人員告訴我,死者姓楊,四川人,還是個20歲不到的年輕人,說著一口四川普通話,所以都叫他川普。川普躺在泥土地上,臉上像開了間染坊,衣衫不整,身上打鬥痕迹、拖拽痕迹比比皆是。在他身邊不遠處,還有捲兒網線。

  風從北邊刮過來,我叉腰看了川普好一會兒,旁邊兒的法醫問我,能拉走了嗎?我說你拉吧,我回頭去找你。

  給婷婷去了個電話,婷婷必須沒好氣兒,我這案子一來就不回家。

  經法醫初步鑒定,川普身上有鈍器打擊痕迹,身邊兒還有捲兒網線。是死於擊打還是死於機械性窒息,要晚些時候才能檢驗出來。

  據了解,川普在一家錄像廳工作,負責看看店,然後往外租碟再回收。他租的既有當時最流行的港台電影,也有一些拿不上檯面的小東西。

  之後,我就帶著倆徒弟去了川普居住的地方,他住的小區離這兒不遠,是個老小區,都是矮樓,特別舊,他在靠近院門口那棟樓住,二層。片兒警跟著我們,他們聯繫了房東來開門。顯而易見,這兒就是案發現場了。屋裡很亂,客廳餐桌上還有剩菜,凳子都翻倒了,上面有血,地上也有血跡。還有一對健身用的啞鈴,也都是血。

  我又看了看桌上的剩菜。有些涼拌小菜、滷蛋、肉串、板筋,還有些空簽子杵在翻倒的垃圾桶里。啤酒瓶沿著牆根兒碼放著,有的沒開瓶,有的是空瓶,還有沒喝完的倆半瓶,桌上的筷子也是兩副。

  是誰跟川普一起吃的飯呢?

  不一會兒,負責犯罪現場調查的同事們來了,這事情還是要交給專業人士,我就帶著徒弟先撤了。

  在對川普周圍的人進行排查的時候,有一個叫羅波的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後來成為了我們的重點偵查對象。

  這還要從一個叫湯建詠的女孩兒說起。

  川普有個相好,叫湯建詠。這個女孩兒19歲,在一所三流大專上學,湖南人。屬於網癮少女,愛打遊戲愛上網。由於出身農村,家裡又有弟弟妹妹,她生活挺拮据。後來她認識了羅波。羅波跟她一樣,也是湖南人,在北京打工,搞裝修的,來得早幹得早,組了自己的裝修隊,手裡有倆小錢兒。一次老鄉聚會上,這個羅波認識了這個湯建詠,倆人處起了男女朋友。羅波不僅常給湯建詠花錢,也經常陪湯建詠玩兒。

  我們找到湯建詠的時候,還沒開始問詢,就發現她坐在那兒不自覺地兩腿較勁相互摩擦。這跟法醫驗屍時候發現川普患有尖銳濕疣的情況相吻合。

  事兒,也正是出在這個性病上。

  川普生活不檢點,患上了尖銳濕疣,湯建詠跟他有性接觸,自然受到了感染。她感染了,跟她是男女朋友的羅波也沒能倖免。事兒就來了。他就問湯建詠怎麼回事?湯建詠瞞不住了,承認自己跟川普還有關係,是他傳染的。

  這時,羅波已經外逃了。我們的抓捕工作做了兩個多禮拜,最後在瀘溪縣下轄的一個村兒里將他抓獲了。

  羅波對他殺害川普的行為供認不諱。典型的激情犯罪。

  他知道湯建詠還跟川普好著特別憤怒,用他的話說,人我養著你玩兒著,關鍵你他媽還拿我當傻子,平時裝得沒事兒人似的稱兄道弟。這個羅波是那種挺仗義的人,早年間自己沒少吃苦一步步混出點兒模樣,早前也曾特別受到朋友的照顧,所以他交朋友特別痛快,也願意照顧年輕人。湯建詠老去網吧玩兒遊戲,羅波跟她一起,川普跟他們挺熟也聊得來,羅波就常買宵夜大家一起吃,川普休息的時候偶爾還會跟湯建詠和羅波出去玩兒。

  有天晚上羅波喝了不少酒,悶酒越喝越生氣,一想不成,我得找這個川普說道說道。他準備殺人了嗎?沒有。真沒有。根據羅波交代,他當時買了些滷菜、熟食,拎了幾瓶啤酒去找的川普,他就想跟他好好兒掰扯掰扯。這事兒憋他心裡快把他憋炸了。羅波去到錄像廳,川普正當值,他把川普叫出來的,說就想跟他喝喝酒、談談心。川普看他喝得已經有點兒高了,就說哥你要麼先上我那兒歇歇,我走不開,我這上班呢。羅波說川普把他領回了家就要回錄像廳,他拉住川普不讓走,川普推卻不了,就坐下來陪他喝酒吃菜。這跟法醫屍檢報告相吻合,通過胃溶來進行屍檢,他胃溶里雞蛋還沒有消化,大概死前兩到三小時吃的。

  為什麼說是激情犯罪呢?真正給川普惹來殺身之禍的,正是他那嘴沒把門的。羅波跟他說湯建詠的事兒,越說越激動,質問川普怎麼能這麼辦事兒,川普急著回錄像廳,本來就不願意跟他掰扯,最後急了,說:你老頭兒這麼大歲數了扯什麼淡。你以為湯建詠喜歡你啊,還不是惦記你兜兒里那倆錢兒,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那玩意兒能有我的好使嗎?

  川普二十齣頭,羅波三十大幾了,這話一下就刺痛了他的自尊心。口角之後,羅波當時就把川普打死了,用的什麼呢,健身啞鈴。完了就拋屍在玉米地里。

  我想到了那根網線。現場唯一不對的一樣東西是一根卷在一塊兒的網線,這網線有一米多長。

  我說你都把他打死了,你幹嗎還拿網線勒他脖子?

  羅波低下了頭,憋出倆字兒——解恨。

  我看著他,倆徒弟看著我,四個人都久久地說不出話來。

  寫結案報告的時候,我遲遲不願下筆。我總是有種預感,這個案子並沒有這麼簡單,但又說不出到底是哪裡還有疑點。

  案子破了之後,我休了個簡短的年假,帶著婷婷跟她爸媽去青島玩兒了一趟。面朝大海的時候,我就想,這世界果然還是這麼大,只不過溝通成本下降讓我們覺得它變小了。從前我們破個案子,出了華北平原都叫遠,為啥?那會兒我們坐綠皮火車。

  我剛入職的時候,聽隗哥給我講俄羅斯列車大劫案,他講話,那是啥情況?100多人組團搶劫,9個警察拿擀麵杖追了6天6夜。不是跑著追,是北京開往俄羅斯的列車K3號要行駛6天6夜。現在呢?失蹤超過48小時的人被找到的概率低到令人髮指,它也不是沒原因,兩天,從北京登機,你能飛到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

  相對的,犯罪成本也在下降。從前你搶個劫得親力親為,現在你坐在計算機後面就能在暗網上買兇殺人。

  當個刑警,你從前需要十八般武藝,現在得是孫悟空,會七十二變。

  可問題是,你看歌里唱的,悟空都在問了:我要這鐵棒有何用?我有這變化又如何?還是不安,還是氐惆。金箍當頭,欲說還休。

  然而,讓我怎麼都想不到的是,這一系列案件居然又生了變化。

  羅波被我們以綁架罪送到預審,在預審的不斷詢問當中,他又承認又不承認,反反覆復無數次。區預審送到市局預審,後來又送到七處,七處在審理這個案件當中,給我們發回來了。為什麼呢?因為這個案子中,涉及已經亡故的川普,川普的真實姓名是楊檢,可他的身份信息特別模糊。

  那怎麼辦?有同事就去了川普的家鄉核實他的真實身份。在核實身份當中遇到了一個人,這個人是川普的叔叔,他這叔叔知道我們是北京市公安局的之後,還沒聽同事說啥,登時就撲通一下栽地上了,嘴裡喊著:我投案自首,我投案自首了,人是我殺的。

  我得知這件事之後當時就蒙了。蒙得徹底,就像跟蒙古人喝大酒之後的那種懵圈。

  帶著這位,我回到局裡,夏新亮跟李昱剛也瘋了。

  夏新亮捂臉:劉哥……這案子還真是往翻車裡走啊……

  李昱剛說:我去,這哪兒焊哪兒啊,他人跟四川把北京的川普殺了?

  我一臉無奈:確實是他叔叔殺的,案發當時他在北京。

  川普他叔叔是幹嗎的呢?是幾條街外一開鎖配鑰匙的。川普是他侄子,剛來北京那會兒沒人投靠就投靠了他,後來找到工作搬了出去。他倆的主要矛盾在於錢。川普剛來北京時候沒錢,就管叔叔借,後來找到了工作收入還不錯,可就是不還錢。川普這人還嘴損,不還錢你還擠對人這就很不好了。他叔叔的女兒今年上大學,由於是學藝術類,學費高昂,他叔叔就四處抓錢,他問川普要了好多回,都碰了一鼻子灰。他很清楚川普不是沒錢,他有錢,就想賴著不還。

  那天,去找川普的不止是羅波,他叔叔也去了。他供述的過程非常詳細,怎麼進的屋兒,怎麼拿東西,怎麼拿凳子把川普打在地上,之後抱著屍體怎麼拋屍,拋屍在哪兒,描述得跟現場一模一樣。

  根據川普叔叔的交代,我大概還原了一下兒案情。羅波跟川普起了口角,他抄起健身啞鈴打了川普,一連好幾下,見血了,人也倒下了。他恨,他沒發泄完,又拿網線勒川普,由於慌張也由於對方昏迷不能反抗,所以他勒了勒就撒手了,就急著拋屍去了。他拖著川普去到玉米地,畢竟那片兒玉米地是附近最適合拋屍的地兒,把人往那兒一扔,就跑路了。

  川普沒死,他只是昏迷了,起來發現自己在玉米地,蒙著爬起來本能就往家走。到家還沒緩過來,他叔叔就來了,來了還是要錢,川普這時候已經傷勢不輕了,他疼也煩,就又跟他叔叔起了口角。他叔叔說川普當時對他吼——滾蛋,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他叔叔怒了,順手抄了一條網線,他就勒住網線照死里勒,川普掙脫,他就抄起凳子狠砸,最後打死拖去了玉米地,也是覺得那兒荒僻適合藏屍,藏好就夠跑路時間了。

  網線是他叔叔從川普脖子上拽下來的,隨手扔去了一邊兒。理由是看著礙眼。他壓根兒沒想到上一個跟川普動手的人是要置川普於死地。他說他去找川普時候看見他一臉傷,但他只以為川普是跟人打架了。我們去調查川普戶口的時候,他就以為我們是來抓他的,所以才自首。

  這等於一個人一晚上被人殺了兩回。

  都說貓有九條命,我沒見過,我倒是見了川普有兩條命。這你說,誰能想到呢?我真是壓根兒沒想到,可以列入活久見系列了。

  羅波的供述沒毛病,哪兒哪兒都嚴絲合縫,甚至細緻到倆人吃了啥,喝了多少酒,啞鈴打了多少下兒,血怎麼濺出來的。這跟法醫判斷的擊打傷致死、血液飛濺痕迹、胃溶情況等等全部吻合。

  川普叔叔的供述也沒毛病,怎麼勒的、勒到什麼程度、如何掙脫,怎麼抄起椅子往頭上砸,怎麼扛著他去玉米地……

  法醫和痕迹學專家也全都沒毛病,報告里的東西全部事無巨細地還原了現場。

  出了毛病的,是我。我壓根兒沒想到襲擊川普的兇手會是兩個人。我過分倚重經驗以及邏輯包括屍檢和犯罪現場調查了。

  板上釘釘,也會出錯,就像煮熟了的鴨子也會飛。

  撞鬼了。夜路走得多,難免不撞鬼。

  因為這個案子,我被停職了,接受紀委調查。

  不僅我倒霉,隊里也受了影響。為什麼呢?因為我們隊當時領了一個建設二等功。建設二等功什麼概念?就是我們隊上所有人一人一個二等功,我作為隊長當時被評為全國優秀民警,結果因為這一起案子全沒給,都拿到手的獎狀給抱回去了。

  你說我委屈嗎?我委屈。從技術上說,對方已經承認殺人了,他有殺意,他也下手了,但他沒能把人殺死;受害人最終死於別人的二次謀殺,那這起案子就是不對的。地檢最後把羅波放了。羅波還好沒斃,斃了就出人命了。

  領導說:子承你就偷著樂吧,這是不幸中的萬幸,如果把羅波給斃了,那你面臨的就是判刑。不是他殺的定成他殺的,嚴重瀆職,要判刑的。

  我撇嘴笑了一下,苦笑,我說:咱們擱這兒說,我搞案子搞成這樣了,還給我判刑了。我干工作圖什麼?噢,幹得越多惹的事兒越多。我憑我的工作,憑我的良心去偵查每一起案件,我是因為工作,我不是因為別的。不能說你乾的案子越多,你的事就越多,那干這麼多的結果是這個樣子,我心裡不平衡。如果讓我再選擇,我他媽絕對不幹刑警!

  領導看著我,語重心長那套就來了:你工作沒少做,態度也沒有問題,但錯了就是錯了。這個案子盤根錯節,相互跟其他案子勾連,案情又很撲朔迷離,你看咱們這兒怎麼叫?叫迷屍案。是趕上了,就這麼寸。但人是誰殺的就是誰殺的,不能判錯。

  我把證件什麼的往桌上一扔,走了。

  我聽見大領導在身後叫我,我擺擺手說:我接受組織調查!等候組織處理!

  氣炸了。真是氣到原地爆炸。我可做不到好氣還他媽要保持微笑。人在憤怒的時候不冷靜,多說多錯,我他媽還是撤吧。

  在家躺了兩天,我翻來覆去地想,越想越絕望。羅波行兇殺人又拋屍,因為後面兒還一個排隊殺人的,無事一身輕出來了。我操,我他媽天天逮壞人現在我瀆職。鬧半天,法律就跟我身上好使啊?

  倆徒弟打電話叫我出去喝酒,當晚,我們都喝高了,夏新亮歪在沙發上人都起不來了。我們聊了太多,真他媽覺得科技越發達,我們越沒用,干刑警,純屬於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你譬如,DNA技術在2010年以後才好使,2010年以前全是指紋和足跡。當然DNA有很多種,第一是血液,血液比對,抽血,2005年2006年就可以了。細胞技術真是2010年以後才成熟。

  我們在1998年搞了一個案子,倆人兒搞對象,男的把女的給殺了。殺了之後,找一個地兒給埋了。說埋這兒了,我們就去挖這個屍體,沒有挖出來,到現在這個孫子還逍遙法外,就因為沒有找到屍體。沒有屍體,定不了罪。屍體是一個證據,為什麼殺人,主要是看屍體。沒有屍體,什麼都瞎掰,你殺八百個,沒有用。沒有屍體是沒有用的。

  還譬如,屍體要放在建築水泥裡頭起了工程,就特棘手。曾經也發生過這種事,挖豬圈,把人給殺了,扔在房基底下了,誰也不敢擅自做主拆這個房。農民的房,以前這是一塊地,把人扔這兒了。肯定是這兒嗎?是這兒。後來蓋上了房。這個房,還不是他們家的,是別人家的,你說這個你挖不挖?挖不出來怎麼辦?後來覺得還是得給挖了,就找到了屍體。但這是幸運,沒有找到的多了去了。

  你有一百種方法逃避法律制裁,只要你夠聰明,或者你夠幸運,再或者你夠喪盡天良。而我,我們許多遵紀守法的好人,我們始終被法律這張網罩著,困住。

  我甚至開始懷疑就像實體商業面對互聯網的快速崛起而逐步被淘汰,是不是像我們這樣的老刑警也跟不上趟兒了,也該被自然淘汰了?

  認真想想,可能真是吧。時代的巨變,讓我們措手不及。

  反正也停職了,反正也糟到這個地步了。我不幹刑警,我能幹啥?

  眼皮合上之前,我突然頓悟了,我幹嗎不行啊!工地上搬磚都有飯吃。腦子還清閑。我又不是福爾摩斯破案有癮,再說了,福爾摩斯也他媽有失誤啊。

  偵探的委屈,該去跟誰訴說?

  憑什麼我們就該是萬能的?

  要真有萬能人,何來百密一疏之說?

  亂七八糟腦海里開了鍋,不甘、委屈與無能相互交織,再沒有比這更糟心的時刻了。

  先是兩起沒破了的兒童綁架案,讓我深刻嘗到了失敗的滋味,然後又是這起望京迷屍案,甚至告訴我說……你連兇手都他媽抓錯了!

  我很難描述當時自己的心情有多麼糟糕,最關鍵的是,古話說得好,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有天半夜我電話響了,囫圇起來,不是隊上。是我姐。她說老爺子讓急救車拉醫院了。我套上衣服就出了門兒,往宣武醫院奔。

  急性心梗。我趕到時我爸已經進了手術室,正在下支架。

  我到了,讓我姐先帶我媽回家,她年紀大身體也不好,別跟著熬了。我說姐你也跟家休息休息,有我呢,你等我電話。

  我一生成長當中,對我影響最大的人,就是我爸。

  我起小兒頑劣,經常打架,刺頭,但我爸對我從來沒有打罵過,我犯的一切錯誤,他都來承擔。他說你愛打架不要緊,領我去了什剎海體校,說你跟這兒好好鍛煉。我就參加了業餘摔跤隊。到這兒可不一樣了,我這野路子哪兒能跟人家專業運動員比啊,職業隊一姑娘跟我過過招兒,直接踢掉我一顆牙,就這麼大差距。也是從那會兒,我學上的摔跤。

  對我來說,我父親對我的鼓勵特別多,不像好多傳統家庭那種挫折式教育。他那會兒搞建築,搞房產開發,所以經常出差。只要回來,他就陪著我,訓練、讀書。他是讀書人,別看農村出身,正經讀書人。所以他特別知道文化的重要性。我是參加業餘隊,所以要上文化課,我爸喜歡手把手教我功課。後來我爸受到一些政治上的衝擊,我們家就家道中落了,但在我19歲之前,我覺得生活挺快樂的,反正打完架有我爹,我爹有錢。

  我爸會指點我價值觀上的東西,會說我哪一個事做得不對,為什麼不對,真是講道理那種。他就打過我一次,打過一巴掌,還是拍在屁股上。為什麼呢?因為我該上學、該訓練,不去。他嘴上罵著你這個不爭氣的,啪,拍了我屁股一下。打完這一巴掌,掉眼淚的不是我,而是我爸。

  那個年代大家愛開摩托車,我爸就天天騎著摩托車跟著我,我一下學就跟著我回來,怕我逃課、怕我逃訓練、怕我再惹禍,只干這些,說得很少。我父親就是這麼一個人,不善於表述,只是去做,也不知道怎麼會生出我這麼一個不省心的兒子。我從摔跤隊出來去干刑警,掙不上錢,又苦又累,也不會搞人際關係那一套當大官兒,真沒什麼了不起的。但我爸以我為豪,一說起我來就是——我兒子,當警察,維護社會安定團結。

  也因為我這些事,讓他老人家跟著著了很多急,等我大了以後才知道,他真的為我著了很多急。我19歲剛參加工作的時候,他50多歲,就開始生病,腦血栓、冠心病、膽切除等等一系列,等於這些年來整個都是在病的狀態當中過來的。所有的東西全是氣的,加上公司很多事情不順利,後來老爺子身體突然間就這樣了。

  在我印象當中,我父親是一個特別果毅、特別勇敢的人,堅定不移,威武強大。當時他因為腦血栓病倒,我去醫院看了他一眼就回來了,看不下去,真看不下去。我爸往醫院一躺,流著哈喇子。我就想怎麼這麼高大的人,往醫院一躺就這樣了?不願意說話,流哈喇子。

  當時手頭緊,再加上被停了職,一時半會兒也湊不出給我爸的醫藥費。隗哥知道了這件事兒,連同隊上,一共給我湊了1萬。那我借了這1萬,得還這個錢。怎麼還?那會兒一月工資才多少啊,1萬真是大錢了。

  我別的也不會幹,想干苦力可我得破案啊,我沒時間,倒想去工地搬磚呢,人家只要全職的。最後逼得沒轍,偷偷摸摸開黑車!

  我姐知道我開黑車,問我,你們有沒有紀律是不可以做這個的?我說,我無所謂,這個社會,沒那麼理想,不是說好人就做好人,壞人就做壞人,咱們活著,大多數人,都跟中間地帶待著呢。街上走著挎菜籃子的婦女,不偷不搶,低頭看見20塊錢,撿起來,掖兜兒里了,就這麼檔子事兒。

  這麼些年,我干刑警這個行業,就跟綠林好漢似的,選擇的是忠義。

  什麼叫忠義?重情重義,就跟小馬哥似的。我有三大膽,第一個膽,我有色膽,見到我愛的女人,一愛到底;第二個膽,我膽兒大,你是我敵人,我一定給你乾死;第三個膽,我對朋友忠肝義膽,你給我酒,我一定要喝掉。警察就是忠義,辦案子跟行走江湖一樣,為人也是忠義二字,偷奸耍滑你絕沒好下場。

  天擦亮我爸給推回病房了,大夫說手術很成功,又叮囑了我一些術後注意事項,我陪著老爺子直到他睜開眼,這顆懸著的心才落地。我請了假,就陪著老爺子,老爺子養了兩天就開始催我回去工作,說我這叫不務正業。我說爸,罪犯滿街是,可我就一個爸,我看再沒比這個更正經的了。

  「你回去別太晚,晚上早點去我家一趟,免得我媽又嘮叨你。聽見沒,跟你說話呢!」婷婷一邊擦口紅一邊向我發號施令。

  「聽見啦,報告組織,嚴格遵守領導命令。」

  「少跟我耍貧嘴,真沒法兒說你。」

  「我盡量,盡量。一會兒順路也許就有誰叫車呢。」

  「你跑車的時候小心一點,別一缺錢就跟不要命了似的,身體都不要啦!」

  「嘿嘿嘿,你放心吧。」

  「今天你還送我上班不?」

  「當然送了,天大地大,不如你大。」

  「我看你乾脆辭職算了,你跑快車一天下來都比你當警察掙的多,鬼知道他們什麼時候給你復職,都這麼長時間了,弄不好是要把你開了。」

  「姑奶奶,需要您操心的事兒那麼多,小的這點兒破事兒您就甭費神啦。」

  把婷婷送到安全局,我又回到了早高峰的車流中。停職接受調查已半年有餘,我從一個從來顧不上看日曆不知道日子的大忙人變成了賦閑在家的職業閑人。除了組織上叫我去問話,成天屁事兒沒有,婷婷跟我正相反。

  成天閑著不是事兒不說,閑著也難受,我問婷婷,你說我是把樓下那飯店早點盤過來還是出去跑車?婷婷認真想了想,說你還是跑車去吧,干早點太累,時間不自由,反正開車是你強項,前陣子你爸做手術沒錢你不是一直拉黑活兒嘛,我看你還是繼續干著吧。

  開車出去之後,正好遇到有人叫車。

  是個姑娘,哭得慘絕人寰,給我嚇了一跳。

  「我……我帶著我的狗……我狗……我狗……嗚嗚嗚……要去火化……嗚嗚嗚……師傅……師傅給您添麻煩了……您……您不介意吧……我……我抱著它……嗚嗚嗚……」

  我還真不介意。死人我都見過多少了,別說死狗了。就是我不太會安慰人,你看人小姑娘哭得都上氣不接下氣了,我嘴要張不張的,話還跟喉嚨里卡著。我比她還著急。

  姑娘20來歲的樣子,穿了一身黑,懷裡一張珊瑚絨的粉色毯子明顯包裹著東西,像抱小孩似的抱在胸前。

  她拉開車門坐在了我身後,一邊說著謝謝您一邊哭。

  我那欲說還休還堵在嗓子眼兒里,聽著她小聲抽泣,滋味真不好受。

  人終有一死。好死遠好過於橫死。這麼些年,偵辦過這麼多起案件,見過受害者無數,麻木了嗎?似乎有點。不知從何時開始,面對一具具屍體,懷揣的都是一顆平常心了。親人的眼淚似海,但我已再難被悲傷感染。這世界上並沒有所謂的感同身受,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幫助他們找到親人,找到那一具具屍體背後的遭遇。

  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我總會想像這些受害者最後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漸漸的,我放棄了。因為那太令人痛苦。敏感的人不適合搞刑偵工作,情緒容易被帶動,久而久之特別容易被黑暗所侵襲;粗枝大葉的人也不適合搞刑偵,因為一個案子得以告破往往就在那些細節上。適度。這是我師父教導我的。就像好與壞要適度,敏感與粗獷也需要相互交織。

  默默把紙巾遞給身後的姑娘,她接過去抽泣著說了聲謝謝。

  「小狗得病啦?」我試探著問。

  「沒……歲數太大了……吃不了飯,站不住腳,還生了褥瘡……大夫說,再熬下去,太受罪。所以……所以就帶它……」

  安樂死三個字姑娘怎麼也說不出口。

  「那這得算喜喪了。」我說,「狗也不受罪了。這會兒都上大草原奔跑去了。」

  從中視鏡里,我看到姑娘皺在一起的臉有些舒展開了。

  「想哭就哭,不用憋著聲兒,我懂你心裡的壓抑。」

  在我的鼓勵下,姑娘放聲大哭了一會兒,反而比先前那種壓抑的抽泣來得痛快。悲傷,最怕被壓抑。

  哭了這麼一鼻子,她又喝了一瓶我遞過去的水,我倆聊了起來。

  首先我就告訴她,以後坐車要注意看眼車號,別拉門就上,萬一不是你叫的車,很容易遇上危險。再者,司機提供水也不要輕易喝,因為你不知道這些水會不會有「二次污染」。所謂「二次污染」,指的不是有沒有人開過瓶,而是瓶中水是不是被人動過手腳。姑娘單身出門在外一定要有安全意識。

  她聽得一愣一愣的,問我怎麼會想這麼多,我回答她世間險惡啊,遠的不說,你每天看看社會新聞就可見一斑。

  為了避免她再刨根問底打聽我平時不開車時幹嗎,我把話題引到了死與生上。這個問題古往今來被活人反覆討論,經久不衰的原因也很簡單,去了的人再沒回來過,人死不能復生嘛,所以沒有答案。是西方的永登極樂也好,是東方的轉世投胎也罷,它都有對應的好與壞的。有天堂,便有地獄;有轉世為人,便有再世為豬狗畜生。

  實際上,都是一個好的出路與壞的出路的選擇。我覺得這方面來講,主要是勸人向善那意思,就是告訴你做人別壞了德行別幹壞事。我看待這個問題,有點兒不一樣的看法。我總隱隱覺得,死即是生。打個比方,你在這邊這個世界死了,你其實是進入了一個新世界,在那邊出生了。這個世界觀的前提是,我們有無數個平行世界,這個空間不是說三維四維而是多維度的,無限循環的,類似於莫比烏斯環那個意思。

  死與生的交界,你就像打開新的一扇門,重新再進入一個維度。我覺得我這麼想也是有佐證的。好比說,你如果按照信仰崇拜那一套,天堂地獄什麼時候滿員就是個大問題;轉世輪迴那一套也特別說不通,要說好人能再生為人,壞人都當畜生去了,那怎麼我見天兒還在抓壞人?這世界應該早沒壞人了才對。

  姑娘被我說得一愣一愣的,我說你別亂,你跟著我思維走,她認真想了會兒,點點頭對我說:「我好像有點兒明白了,按照您這個說法……我忽然覺得心有點兒開了。」

  我接著忽悠她:「對啊,要不我怎麼說它這會兒都大草原上奔跑去了。」

  把姑娘送到小動物焚化基地,我有點兒不放心,她一個人面對這些又容易情緒激動,乾脆把車停好,陪她把這些瑣事辦了。

  很快,也就是20分鐘的時間。在焚化爐燒狗,在單獨的土磚窯里燒它的日用品,選骨灰罐,揀骨,裝壇。其間姑娘又哭了一場,我嘴笨不會安慰人,焚化廠的大哥這種場面見多了,倒挺會說安慰人的套話。

  我看著那邊燒著的火,似乎在那些火廟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就像是一場電影,那邊放著從我入職當刑警第一天開始的故事,第一次出警,第一次看到屍體,第一次拿槍,第一次開槍……

  然後我還從那裡面看到了小孩的身影,我心裡想著或許是孩子們還是不願意放過我吧。因為我的失誤,他們小小的生命還沒來得及長大就早早夭折了。

  這些年,我也曾經榮耀加身,無比光榮。就連出師之後再見到隗哥,他也會拍著我的肩膀,誇我一句好樣的。

  可是接踵而來的失敗卻讓我開始懷疑自己了,我覺得或許自己真的不適合當一個刑警。倒不是說個人能力不足,而是我接受不了失敗。

  或許有些同事心大一些,遇見失敗的案子,休息幾天也就想開了。但我不一樣,甚至包括最早見過的金笛,我每次失敗的時候,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死者,每一個人的身影。我就想如果自己能夠未卜先知,或者穿越時空那該多好。

  我一定會拯救他們所有人的生命。

  閉上眼睛,不再去看那邊的火焰,眼前的場景也隨之消失不見了。

  我還能繼續當一名刑警嗎?我捫心自問,但久久沒有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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