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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香港:真假國寶現場對決!

所屬書籍: 古董局中局2

我一踏下飛機,一股帶著海腥味的熱浪撲面而來。我手搭涼棚,舉目眺望,遠處九龍城的繁華鬧市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

香港和北京真是不一樣。首都機場附近是大片大片的空地,視野開闊,格局很大。而啟德機場附近全是高樓大廈,空間非常局促。剛才降落的時候我從舷窗往外看,飛機居然從香港市區上空呼嘯掠過,嚇得我手心全是汗。聽我鄰座的客人介紹,啟德機場三面環山,距離海港和市區又非常近,所有的飛機都只能從西面進入降落,不愧是世界十大危險機場之一。

飛機安全降落以後,我長出一口氣,那枚珍貴之至的雙龍小印殘片,就在我身上。兩版《清明上河圖》的對決,將由這枚殘片做出最後裁決。就算我出事了,它都不能出事。

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內地,好在方震事先幫我打點好了所有的手續,一路順順噹噹出了關。我注意到,在通道兩側,已經張貼了京港文化交流文物展的海報,《清明上河圖》佔據了海報最核心的位置。距離文物展還有三天,可氣氛已經炒得很熱烈了。

我一出閘門,看到有二十多個香港記者等在門口,其中有幾個我認識,在上海參加過對我的圍追堵截。

此前我在上海當著他們的面,宣稱我會帶著真相前來。我的宣言第二天就上了報紙頭條——《打假英雄打破沉寂,親臨鑒定現場揭發真相》,還有比這更有戲劇性的轉變嗎?公眾本來就因為真假《清明上河圖》公開對質而興奮不已,我的宣言一發,這個話題變得比香港天氣還要火爆。

這次我沒有不耐煩地把這些記者推開,而是先整了整西裝,先任憑他們拍了一通照片。然後我緩緩抬起手,他們立刻安靜下來。

我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我此前發表了對《清明上河圖》的質疑文字,但比較倉促,論證未臻完備。恰逢百瑞蓮拍賣行宣布《清明上河圖》真本現世,與故宮藏品孰真孰假,引發公眾爭議。我身為五脈的成員之一,秉承去偽存真之理念,有責任對這一爭議釐清真贗。所以,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我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進行了一系列調查。現在我手裡已經掌握了辨別《清明上河圖》真偽的決定性證據,這次到香港參加京港文化交流展,我將會在現場進行對比,正本清源。」

說到這裡,我提高了聲調:「《清明上河圖》是中華民族的文化瑰寶,是所有中國人的偉大財富。我不會容許任何虛假來玷污它,無論以什麼借口。」

記者們一起鼓起掌來。

這段講話,是我事先準備好的。劉一鳴當初曾經指出,百瑞蓮的計劃里有一個破綻,他們為了破壞五脈聲譽,將我推至一個很有公信力和影響力的高度,這讓我成為一把雙刃劍。

看看來迎接我的記者陣容就知道,如今許願這個名字,知名度已經不遜於那些電影大明星。我在機場這一番大造輿論,會讓我在公眾中的影響力進一步提升。屆時公開鑒定,我的舉動將會對結果產生舉足輕重的影響。

說得簡單點,只要我手裡有合理證據,公眾就會認可我作出的最終判斷。

記者們還要繼續發問,我微笑著把手擺了擺,表示已經說完了,邁開大步走出候機樓。

這時一個車隊耀武揚威地停到了大門前面,一水全都是大頭賓士和勞斯萊斯。第二輛車停在我前面,從車上走下一個中年人,大背頭,穿著打扮……嗯,就跟錄像帶里那些香港黑社會老大一個扮相。

「許先生,歡迎歡迎。」中年人熱情地朝我伸出手,操著一口生硬的普通話。他見我在原地沒動,拍拍頭,「哎呀,一興奮我都忘了自我介紹了。我姓王,王中治,百瑞蓮的香港負責人。這次聽說您親自蒞臨香港,我們百瑞蓮準備了接風宴,請您務必賞光。」王中治朝車裡做了個請的手勢,我才注意到,車子後排還坐著一個大美女,沖我拋了個媚眼。

一直處心積慮要搞垮五脈的百瑞蓮,總算是露面了。我本以為他們各個三頭六臂,神通廣大呢,原來也只是普通人類而已嘛。王中治親昵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把頭湊過來壓低聲音道:「我們老闆說了,一定要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您儘管吩咐。」

我後退一步,微微眯起眼睛,不動聲色地端詳著王中治。利誘這一套手段,他們已經玩過一次了。鍾愛華曾經許諾讓我擔任一處拍賣行的主管,被我拒絕了,百瑞蓮應該已經了解我的決心。他們現在突然跑過來示好,用意很值得玩味。

我揣測,應該是我在上海發布的那個宣言,讓百瑞蓮有點坐立不安。他們肯定能猜到,我從戴海燕那裡得到了關鍵性的線索,並且拿到了足以翻轉局面的底牌。但他們不知道那張底牌是什麼,只好派人來試探我的虛實。

一直加在五脈身上的壓力,現在開始悄然轉移到百瑞蓮的身上。

一句話,他們急了。

我咧開嘴,對王中治露出一個溫和的笑臉:「不好意思,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王中治連忙道:「有什麼事?可以坐我的車去,我陪你。在香港,沒有我辦不了的事。」

「呵呵,不用了。」我委婉地回絕,繼續朝前走去。王中治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臉色有些陰沉:「許先生,你也許沒聽懂我的意思。在香港,沒有我辦不了的事。」

「哦,那還真是讓人佩服的。」我聳聳肩。

基督山伯爵不吃仇人家的任何東西,我也有必要遵循這個原則。我把略顯驚愕的王中治推開,大搖大擺穿過這一大溜豪車的隊列,到對面打了一輛計程車。記者們注意到這個小小的過場,撲過來又是噼里啪啦一通亂拍。

我在計程車後視鏡里看到,王中治面無表情地做了個手勢,然後坐回到車上。整個車隊有意加速,示威般地超過計程車,揚長而去。司機探出頭去嘖嘖稱讚:「好大的排場——先生您去哪?」我靠在後排座椅上,蹺起二郎腿,用笨拙的粵語說道:「瑪麗醫院。」

我沒騙王中治,我確實有事。我得先去探望一下黃克武。

瑪麗醫院算得上是香港最著名的醫院,別說香港人,就連我們這些看慣了香港電影電視劇的內地人,都聽過它的名號。計程車一路把我載到瑪麗醫院正門,我沒顧上多看一眼西博寮海峽和太平山的景色,直奔住院部而去。

我推開病房門,首先看到的是躺在病床上的黃克武。他仍舊處於昏迷狀態,身上插著各種管子,旁邊幾台我看不懂的儀器有規律地發著蜂鳴聲。而在床邊趴著陪護的,居然是煙煙。

「煙煙?」我有些吃驚。

煙煙抬頭看到是我,先是揉了揉眼睛,站起身來一下把我緊緊抱住,下巴墊在了我的肩膀上。煙煙怕驚擾到黃克武,只敢咬著嘴唇嚶嚶地小聲啜泣。細細的悲傷如同牛毛細針刺入心中,這比嚎啕大哭還要令人心疼。我笨拙地撫摸著她微微抖動的肩膀,一句話都沒有說。在看守所里待了那麼久,一出來就聽到最疼自己的爺爺在香港病危,這對一個剛二十齣頭的姑娘來說,衝擊未免有些太大了。

我們就這麼無聲地擁抱了好久,直到煙煙情緒緩和了點,我才問她怎麼會跑來香港。煙煙告訴我,她一從南京看守所放出來,就聽到黃克武的病情,當即聯繫方震,直接趕往香港來照顧爺爺。

「老爺子現在怎麼樣?」

煙煙道:「沒惡化,也沒好轉。醫生說他是情緒過於激動誘發腦溢血。好在我爺爺有武功的底子,不然很難撐過這一關。」

我側臉去看黃克武。老爺子本來紅光滿面,可現在臉色卻蒼白得嚇人,眼窩都凹陷下去,彷彿被抽光了所有的精氣。自從五脈事發以後,劉一鳴在北京坐鎮指揮,黃克武就親赴香港衝鋒陷陣。老爺子就像當年獨闖豫順樓一樣,殫精竭慮,硬生生把一面倒的質疑扳回來。若沒有他的努力,恐怕五脈連這個公開鑒定的機會都沒了。

「都要怪那個女人,都是她害了我爺爺。」煙煙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詢問詳情。煙煙告訴我,黃克武那天約見幾位文化界的主筆談話,然後返回酒店休息。在酒店大堂,一個盲眼女人忽然叫住了黃克武。據隨行的人說,黃克武當時面色一下子就變得很差,立刻和那女人走到一旁。兩人沒交談幾分鐘,忽然「噹啷」一聲,一件瓷器從黃克武手裡跌在地上,然後他就捂著胸膛倒下來。那個女人在一片混亂中悄然離去,但根據目擊者的描述,相貌和素姐一模一樣。

「喏,這是那個瓷器。」黃煙煙遞給我一包碎片。

我一看就知道,這就是素姐托我送給黃克武的那個小水盂。他們兩個之間,一定有什麼難以解開的糾葛,才能讓黃克武精神如此堅韌的人,都遭受了重大打擊,連這麼個小東西都拿不住。

百瑞蓮可真是太陰險了。黃克武在香港的遊說對他們的計劃非常不利,但他們又不敢動手除掉他,只能用素姐去影響他、打擊他。老人是自己得的腦溢血,他們自然也就沒有任何嫌疑。

我輕輕嘆了口氣,歸根到底,黃克武弄成這個樣子,都是我的錯。如果我從一開始沒被仇恨蒙了心,他根本就不必跑來香港。如果我早點查出《清明上河圖》和當年豫順樓一戰的聯繫,黃克武說不定早就把實情講給我聽,就不必躺在這張病床上,有口難言。

「黃老爺子,對不起,對不起。」我握起他蒼老如樹皮般的手,喃喃說道,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

「你這個混蛋,這些天都跑哪裡去了?」煙煙站在我身後,輕輕地用拳頭捶了我一下。

「一言難盡吶……」我簡略地介紹了一下我之前的經歷。煙煙安靜地聽著,時而皺眉,時而輕笑,聽到我夜闖戴海燕宿舍的時候,還無奈地搖了搖頭,伸出手去掐了我手臂一下。

我講完以後,滿臉愧疚地說:「歸根到底,這一切,都是我惹出來的禍事,煙煙,對不起。」

我本來預料她會痛斥我一頓,可她只是平靜地問道:「那你現在拿到底牌了嗎?」我點了點頭。煙煙把我的襯衣衣領整了整:「我爺爺說,一個真正的男人應該有勇氣去承認自己的錯誤,有能力去糾正它。你如果真覺得慚愧,就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替我和爺爺把那些混蛋狠狠地揍趴下。」

她的眼神閃爍,悲傷中帶著堅毅。我摸摸她的臉:「一定。」

病院里不能待得太久,我叮囑了煙煙幾句,然後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劉局和方震已經率隊抵達,我得先跟他們匯合。

我走出瑪麗醫院大門,一路思考著該怎麼籌划下一步行動。這時從左邊的馬路上衝過來一輛麵包車。它速度很快,我連忙向後退了幾步,沒想到麵包車在我面前一個急剎,側門一拽,從裡面衝出來三四個戴著頭罩的傢伙。我猝不及防,被他們一下子拉上車,隨即眼前一片漆黑,大概是被什麼東西套住了頭。

我聽到車門「咚」地一響,然後車子開始疾馳。我掙扎了幾下,腦袋上突然挨了一記,隨即不省人事……

當我再度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廢棄的屋子裡。我的雙手被綁在一把破舊的不鏽鋼椅子上,四面牆壁的霉斑勾勒出種種奇妙的花紋,好似楚地墓室牆壁上的圖騰。我的頭頂是一盞忽明忽暗的白熾燈泡,發黑的鐵窗框外是一片奇特曖昧的昏暗。整個房間就像塗滿了鏽蝕了幾千年的青銅銹。

屋子外進來兩個人,我定睛一看。進來的人一老一少,老的是王中治,少的是鍾愛華。兩個人的表情因為光線緣故,顯得有些晦暗不明。

「許先生,我告訴過你,在香港沒有我辦不了的事。」王中治開口道,還是一副彬彬有禮的腔調。我嘿嘿地笑了起來,王中治道:「有什麼好笑的?」

我仰起頭來:「我笑你們窮途末路。」

百瑞蓮在之前的行事風格,都是謹慎做局,幾乎沒有用過暴力。現在他們居然綁架我,說明他們已經陣腳大亂,開始不擇手段了。

王中治眉頭一皺,還要再說,鍾愛華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王生這裡交給我吧。王中治笑道:「嗯,許先生來一趟香港不容易,你們也該敘敘舊了。」

鍾愛華還是那副平靜的面孔,但我卻感覺他有了些許變化。之前在內地的時候,他像是一隻捕獵的猛獸,潛伏在草叢裡無人能覺察,只在動手瞬間露出崢嶸。而現在他的殺氣卻顯露無遺,彷彿野獸回到自己巢穴,不再有任何遮掩。

鍾愛華道:「許大哥,大家都是聰明人,所以話不妨明說。只要你交出東西來,我們之前的協議仍舊奏效。」

我心中一動。我猜鍾愛華趁著我昏迷時已經搜過我的身體。但我把那張殘片藏得十分小心,他們不可能找得到。要知道,鍾愛華沒能從戴海燕口中打聽出來關於《清明上河圖》殘缺的研究成果,也不知道戴熙字帖的內容,更不可能了解陰陽眼廖定和許一城之間的關係。所以他們連我的底牌是樣什麼東西都不清楚。

想清楚了這個細節,我就有底氣了。

鍾愛華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許大哥,你現在心裡一定在想,只要咬緊牙關堅持不說,我們就拿你沒辦法,對吧?」我冷笑道:「不就是用刑嘛,你們儘管來試試看好了。」

鍾愛華伸出手,把我粘在額頭的頭髮撩開:「許大哥,你別忘了,我們要的不是這張底牌,而是這張底牌沒法在京港文化交流文物展上使用。我根本不必動手,只要把你關在這裡三天,等到鑒定結束之後把你放走就行了。」

我針鋒相對地昂起頭:「你也別忘了,我現在是全港關注的名人。我如果失蹤了,香港警察一定會到處搜查,稍一調查就知道你們最有嫌疑。你以為你們逃得掉么?」

在一旁的王中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真是我今天聽過的最有意思的笑話。」鍾愛華面無表情地走到窗邊:「在這裡,警察是進不來的。」他雙手猛然推開窗戶,鏽蝕的窗框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我轉過頭去,眼睛陡然睜大。我所處的房間位於大概七樓的高度,可是外面看不到任何自然景觀,視野里是一片密密麻麻如蜂巢一般的樓房,它們歪歪斜斜,似乎不是同一時間建成,彼此距離極近,根本沒有任何空隙。灰褐色的牆體上沾滿污穢,油膩的電線與管道拉成錯綜複雜的蜘蛛網,圍得嚴嚴實實,讓人簡直要窒息而死。現在應該是白天,可這一片破敗、荒蕪的樓群之間,仍舊瀰漫著屬於夜晚的腐臭氣味,昏暗無比。

最可怕的是,這裡面居然還生活著許多人。我從窗戶向外望去,幾乎每個窗戶都有人影晃動,偶爾還能傳來一聲凄厲慘叫,在樓間回蕩。

「歡迎來到九龍寨城。」鍾愛華站在窗邊,就像是一個迎接客人到自己家的殷勤主人。

我眉頭一皺,我聽方震提過這個名字,鍾愛華小時候惹過人命官司,就是逃進這個地方。可這究竟是哪裡?

鍾愛華道:「雖然沒法帶許大哥你到處參觀,但我可以勉強充當一回導遊,來為你介紹一下九龍寨城——畢竟我從小就在這裡長大,對這裡可是熟悉得不得了。」

他咧開嘴,笑得就好似窗外那些陰森的建築。

原來這個九龍寨城位於九龍半島。這裡最早是一處炮台兵營,清政府將香港割讓給英國以後,在這裡設立了衙門,成為清朝在香港可以行使主權的一處飛地。關於這塊飛地的主權歸屬,從清末一直扯到了現在都未能得到解決,港英政府無權管理,中國政府又自顧不暇,不可能親自去管理,結果這裡便逐漸演變成了三不管地帶,大量流浪漢、貧民和窮凶極惡的罪犯都開始在這裡聚集,以躲避政府追捕。歷經幾十年風雨,九龍寨城裡已經擠滿了一層層的違法建築,變成一個錯綜複雜的迷宮。在這個迷宮裡隱藏著妓院、賭場、黑診所、地下毒品工廠,變成了由逃犯、黑社會分子、毒販、貧民、流浪漢等社會極底層組成的一個無法國度。

這裡沒有電,供水也少,都是黑幫控制,治安極差。即使是香港警察,也從來不敢涉足這裡。任何人只要逃進寨城,就不會被抓住,但安全也無人能夠保證。想要在這片叢林里生存,必須回歸自己最原始的野性。

「香港警察搞了幾次突擊,全都無功而返。如今整個港澳台和東南亞的逃犯,都在設法逃進這裡來,只要進入寨城,警察就毫無用處了——許大哥,現在你還那麼有信心嗎?」鍾愛華說得輕描淡寫。

我沉默不語。我實在沒想到,香港是全球最繁華的都市之一,想不到距離它這麼近的地方,還存在著這麼一座黑暗之城。我渾身變得冰涼,如果這裡真如鍾愛華所說,那我還真指望不到什麼援軍。

鍾愛華見我不說話了,重新蹲到我面前,雙眼盯著我:「許大哥,你還記得咱倆在鄭州相遇時我說的那些話么?我告訴你,那些話不是騙你的謊言,而是我發自內心的欽佩,還有羨慕。你和我的舅舅,就是我的偶像。」

「事到如今,說這些廢話有什麼意義。」我撇了撇嘴。

鍾愛華仰起頭,看向天花板的一角:「我記得在我的小時候,舅舅每次出差都會給我帶回幾件小物件來,不值什麼錢,卻很有趣。我舅舅每送一件,都會給我講一個故事。他總愛說,古物身上,帶著古人古事,真正的研究者,使命不是買賣它的價值,而是還原其中的真實。那時候的我,立志要以我舅舅為榜樣。你和我舅舅是同一類人,執著、堅強,一心追求真相。如果我的夢想能夠實現的話,那應該就是許大哥你現在的樣子。」

「可惜你沒有。」

鍾愛華自嘲地笑了笑:「可惜命運弄人,黃克武舉報了我舅舅,我舅舅自殺,我家被迫移居香港,然後我就因為人命官司,逃進了這九龍寨城。在這裡,我學會了所有最惡的品行,也學到了所有最實用的技能。所以我加倍羨慕你,許大哥,本來我也可以成為一個打假英雄,結果卻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惡徒。很多夜裡,我都在想,如果舅舅沒死,我的人生會不會不同,我會不會現在也和你一樣,成為一個維護真實的衛士?」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我舅舅之死,我不怪你們,他買贗品是他走了眼。但是你們五脈一面喊著去偽存真的口號,一面自己卻做著那些齷齪的事情,真是令人噁心。你知道這些年中華鑒古學會暗地裡搞出了多少贗品,騙了多少人?我舅舅只因為一件贗品就自殺了,而明眼梅花的諸位販賣了這麼多假貨,為什麼還可以泰然自若地身居高位,昧著良心說什麼去偽存真?你們這些偽善者憑什麼,憑什麼?」

他說到這裡,已經近乎咆哮,指頭狠狠地點在我的額頭上:「這次的《清明上河圖》,就是你們的報應。如果五脈貪婪的真面目被撕開,如果你許願根本就不是什麼英雄,我們根本就是一樣,那麼我的人生,也就不會那麼遺憾了。」

「把惡行怪罪到別人頭上,你只是在為自己的墮落找借口而已。」我忍不住駁斥道。

這次輪到鍾愛華冷笑了:「看來許大哥你對五脈的齷齪,了解得還不深吶。」他抬起手臂,打了個響指。門外一位戴著墨鏡的老婦人被人攙扶著走進來。鍾愛華快步走過去,扶住老婦人的胳膊,引導著她來到我面前。

「素……素姐?」我勉強擠出這個名字。

素姐的神態,和當初在那間黑屋裡一樣,沉穩而不失優雅,不過氣色要好多了。鍾愛華小心地攙扶著她的胳膊,低聲說了一句:「外婆,您小心點。」

我的腦子「嗡」了一聲,像是置身於被木槌敲擊的大銅鐘里。

鍾愛華管素姐叫什麼?這是怎麼回事?

素姐的墨鏡很寬大,幾乎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她顫巍巍地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頭:「小許,我騙了你,對不起。」鍾愛華怒道:「外婆,咱們不欠這傢伙的,不要給他道歉。」

素姐緩緩道:「一碼歸一碼,他們許家,並沒做過對不起我的事。給他鬆綁吧。」鍾愛華雖然不大情願,但也沒有違拗,走過去把我的雙手解開。我揉著勒疼的手腕子,心情卻沒有因此而變得輕鬆。鍾愛華對我說:「你不要想著逃走,就算你離開這間屋子,也不可能活著離開九龍寨城。」

我沒理睬他,面對素姐說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素姐嘴角略微挑了一下,答非所問:「小許,我騙了你一回,那就給你說個故事作為補償吧。這個故事全世界如今只有兩個人才知道,其中一個已經躺在了病床上,只能由我來講給你聽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誰,呼吸變得有些沉重。

素姐道:「還是從豫順樓那一戰說起吧。我想你東奔西走了那麼久,對那一戰多少也有點了解了吧?」

我「嗯」了一聲。

「1945年,五脈派黃克武南下鄭州,重新收拾河南古玩界。他到了鄭州,先後辦成了幾件大事,讓整個河南古玩界風聲鶴唳。於是河南當地七家最有名的古玩大鋪聯手,在豫順樓設下賞珍宴,想一戰打退黃克武。他們想得很簡單,黃克武不過是個毛頭小子,以七家的底蘊,怎麼都可以收拾掉他了。卻不料這七家裡卻出了一個叛徒……」

素姐說的時候,唇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似乎在講述一段令人開心的美好回憶。

「當時七家之中,以梅家的勢力最大,其他六家都唯梅掌柜馬首是瞻。梅掌柜有個小女兒,叫梅素蘭,不知發了什麼昏,喜歡上了那個叫黃克武的臭小子。你想啊,黃克武隻身入豫,單刀赴會,雄姿英發,哪個女孩不喜歡這樣的孤膽英雄呢?結果一來二去,兩個人就偷偷好上了,其他人誰都不知道。」

不知道為何,素姐刻意要用第三人稱來講述,似乎在講一個完全與己無關的故事。

素姐繼續道:「梅掌柜為了準備豫順樓一戰,和其他六家掌柜籌划了很久。結果就在開宴前夜,梅素蘭把所有的設置,偷偷全告訴了黃克武。你知道的,古董賭鬥,千變萬化不離真假二字。如果事先已經知道誰真誰假,那麼勝負就變得非常簡單了。黃克武得了梅素蘭的暗助,自然是無往不勝,一路高奏凱歌。梅素蘭心中也暗暗喜歡,因為黃克武允諾河南平定之後,就帶她回北平成親——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變故橫生。七家大鋪眼看抵擋不住,居然從開封請來一位陰陽眼,要跟黃克武鬥一場刀山火海。」

「什麼是刀山火海?」我之前就很好奇,現在正好問出來。

素姐臉上抽搐了一下,似乎仍舊心有餘悸:「刀山火海是賭鬥里最殘忍的一種。雙方先是交換寶物給對方鑒定,估出價值,然後開始一件件自毀,謂之『上刀山』。每毀掉一件,另外一人必須得付出同等代價。所以給對方估值時,非常考驗膽略,估得比實際價值少,等於自承鑒別水平不夠;估得價值多,等一下對方上了刀山,自己損失得更多,心理壓力極大——而且賭鬥一開始,雙方都要坐在剛剛點燃的火爐之上,火勢會越來越旺,誰支持不住先離開火爐,也算輸,謂之『入火海』。」

我倒吸一口涼氣,這已經不是賭物,而是賭命了。這種血淋淋的賭法,不像在河南地面,倒像是關外鬍子的作風。

素姐道:「除非有深仇大恨,很少有人會斗刀山火海。那位陰陽眼不知收了什麼好處,一上來就選了這個,舉座皆驚。黃克武年輕氣盛,不肯落了氣勢,結果兩個人上了三樓,就這麼鬥了起來。比拼到最後,陰陽眼亮出一幅宋徽宗真跡《及春踏花圖》,其上有絕押『天下一人』,無比貴重。陰陽眼就這麼坐在火爐上,面不改色地一段段絞碎。黃克武沒料到他如此決絕,自認做不到這點,只得認輸。陰陽眼打敗了黃克武,但自己的下體都被烤爛,命已去了八成,被馬車連夜送回開封,據說沒幾天就死了。七位掌柜和黃克武欽佩這人的手段,一起發了毒誓,對豫順樓上發生的一切都保密。」

我聽得額頭上全是汗,事隔幾十年後,我似乎都能嗅到豫順樓三層上那一股皮肉烤糊的味道。之前聽大眼賊講述廖定的故事,我只是佩服他對我爺爺的義氣。現在聽到細節,我只能說廖定這個人實在是太可怕了,坐在火爐上居然還能泰然自若地斗寶,簡直就是古玩界的邱少雲。

素姐道:「黃克武認了輸,這趟河南就算是白來了。可這個人,卻把失敗歸咎給梅素蘭,認為她故意隱瞞陰陽眼的事,引他入彀。黃克武的心情可以理解,天之驕子,心高氣傲,卻因為懼怕死亡而被逼認輸——何況他的競爭對手劉一鳴又順利平定了陝西,豫陝之爭,黃字門徹底落敗,他的心態一下子就失衡了。黃克武就這麼負氣離開鄭州,返回北平,再也沒聯絡過梅素蘭。梅素蘭沒想到等來的居然是這麼個結果,她想去北平找,正趕上內戰爆發,道路不通,只得回家。她很快發現,自己居然已經懷孕了,只得匆匆找人嫁了過去。婚後她產下一個男孩,幸好丈夫是個好人,對她態度不改。很快梅素蘭和她的丈夫又生下一個女孩,一家四口很是幸福。可惜天有不測風雲,沒過幾年,丈夫因病去世,梅素蘭只得獨立支撐著這個家庭,靠自己在丹青方面的造詣,在順州汝瓷研究所工作,帶著一對兒女艱苦度日。兒女都很爭氣,她的兒子長大以後,大概是繼承了他父親的天賦,對考古、古玩有著極大興趣,去了安陽考古隊。而她的女兒也很快嫁人,給她生了一個外孫。可是她的兒子因為一次誤買贗品的事故,被黃克武查了出來。他一時想不開,居然選擇自殺。女兒一家決定移居香港,想把她接走,她拒絕了,仍舊留在河南。等到女兒女婿在香港車禍身亡、外孫失蹤的消息傳來,她的眼睛徹底哭瞎了,這時候一個自稱老朝奉的人出現了……」

素姐說到這裡,雙肩聳動,幾乎說不下去了。鍾愛華雙手抱住素姐,抬頭道:「接下來還是讓我說吧。我父母雙亡,我只得流浪街頭,後來惹出人命官司,逃到九龍寨城裡,很快混成了一個小頭目,和百瑞蓮的高層有了聯繫。這次百瑞蓮針對五脈要布一個大局,我便自告奮勇,參與其中。我多次潛入內地,打探情報,終於得知外婆被困在成濟村裡。我沒有急著救她出來,而是想到一個絕妙的對付五脈的計劃。然後就很簡單了,我只要把一個一心報仇的傻瓜引到成濟村,讓外婆給他講一個故事就夠了。」

說到這裡,我面色一紅,這是我畢生的恥辱。梅素蘭的情緒恢復了一點,她又道:「你還記得我讓你拿給黃克武的小水盂么?」

我連忙點點頭。

「這次他來到香港,我特意去見了一面。我沒說別的,我只是告訴黃克武,這個小水盂,是用摻雜了他兒子骨灰的瓷土燒成的,那個當年他親手害死的兒子。這是他們父子第一次見面。」

我霎時覺得通體冰涼,素姐說得輕描淡寫,但這小小的水盂里隱藏的,是何等的怨恨和痛楚啊。我作為旁觀者,都覺得毛骨悚然,黃克武這個當事人遭受的打擊,可想而知該有多麼大。

素姐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她的身體卻微微地抖著,顯然也在強抑著激動。鍾愛華對我說道:「這樣一個組織,這麼一群人,寡廉鮮恥,背信棄義,你還覺得自己在維護著正義?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說完他把素姐小心地攙扶了出去。

一直在旁邊沒作聲的王中治拍拍我肩膀,笑眯眯地說:「許先生,這可比電影還精彩吧?相比之下,我們百瑞蓮可要講道義多了。我們苦心孤詣,可全都是為了中國古董界的大利益呀。」

說完他也轉身離開。大門「咣當」一聲關上,屋子裡只剩我一個人。

我坐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慢慢消化這些故事。1945年的豫順樓之戰,就像是一個大十字路口,居然向外牽扯出了如此之多的枝蔓,戴氏的傳承、廖家的忠義、梅家的悲劇、黃家的失勢以及劉家的上位,還有我們許家的恩怨隱在後頭——而且每一家都與《清明上河圖》有著或明或暗的關係。一件古董,居然影響了如此之多的人的命運。

我知道鍾愛華的用意,他們是打算摧垮我的心神,迫使我就範。但我也知道,他們沒必要在這上面撒謊,這些故事,恐怕都是真的。五脈隱藏在歷史中的風波,遠比我想像中的要複雜。

我很同情素姐,這個女人一生的遭遇實在是太過坎坷。她後來所做的事情,我一點都不怨恨她。但是我該怎麼選擇?難道跳出來指責黃克武始亂終棄?還是堅持原來的立場?我苦笑一聲,放棄了思考。現在想這些都沒意義,還有三天,兩幅《清明上河圖》的公開對質就要開始了,我能不能趕到,都是個大問題。

這屋子裡沒有鐘錶,窗外永遠都是陰森混沌的景色,空氣也很惡劣,讓人腦子發暈。我渾渾噩噩地度過不知多少時間,鍾愛華和素姐再也沒出現過,只有王中治來過幾次,他從不進入正題,每次都慢悠悠地給我講一些最近的時事,哪裡的店鋪被查出假貨了,哪裡的大學研究所被發現開發造假技術了,都和五脈有關。在他嘴裡,五脈在內地的勢力,正在土崩瓦解,只欠臨門一腳。

後來他看我不理他,又開始吹噓起百瑞蓮來,歷史有多麼悠久,規模有多麼大,如果百瑞蓮能夠打入內地市場,那它將會開始一個新的騰飛云云。他甚至還給我講他是如何把鍾愛華從九龍寨城挖掘出來,並培養成才的。

「你們內地人才濟濟,但有些人無處發揮。只有在我們百瑞蓮這裡,才有機會一展才華,找到自己的價值。」王中治繞來繞去,總會繞到這個話題。

我「呸」了一聲,王中治終於翻臉,找兩個打手把我狠狠地打了一頓,直至暈倒。我醒過來以後,還是一言不發。他只好悻悻離開。

隨著時間推移,我的心一點點冷下去。沒了我和《清明上河圖》的殘片,公開鑒定對五脈十分不利。要是趕不上,之前的一切努力可就白費了。我現在不知所蹤,劉局和煙煙這會兒想必已經急瘋了。可惜現實不是香港武打片,我沒法像那些功夫巨星似的,無論多絕望的情況都可以絕處逢生。

又不知過了多久,交談聲在門外響起。我知道,又到了吃飯時間了。百瑞蓮在這方面,倒是從來不虧待,每次的飯菜質量都不錯。我從來沒客氣過,一掃而光,盡量讓自己保持體力。

破舊的鐵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戴白帽子穿條紋短衫的外賣小哥走進來,手裡還提著一個食盒。九龍寨城裡不可能有這麼高級的食物,都是從外頭送來的。外賣小哥進了房間,熟練地蹲下身子,打開食盒。裡面有臘鵝,有腸粉,有蝦餃,還有一盒干炒牛河和一盅銀耳雪梨豬蹄湯。

外賣小哥把食盒剛擺出來一半,守衛忽然眉頭一皺:「你不是小王?」外賣小哥頭也不回:「小王媽媽病了,我臨時替他。」看守立刻變色:「胡說,小王的媽媽早就去世了!」外賣小哥回過頭來,笑嘻嘻地說:「你到下面問問不就知道了?」他的手裡,是一把食盒裡拽出來的五四手槍。

一聲槍響,守衛撲倒在地。我抬起頭,外賣小哥把帽子一摘,露出葯不然的臉。

「是你……」我愣住了。

「到了香港,我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嘿嘿。」葯不然瀟洒地擺動一下槍口,拽起我的胳膊,「快走!」

我顧不得問他是怎麼找來這裡的,趕緊起身,跟他一起朝門口跑去。這時門外傳來大聲呼喊和雜亂的腳步聲。看來百瑞蓮不只放了一個守衛在這裡,剛才的槍聲,驚動了更多人。葯不然驟然停下腳步,左右看看,走到窗邊,飛起一腳,那面鏽蝕的窗框轟然倒地。

葯不然探頭出去,對我說:「門口不能走了,從這兒跳下去。」

「這可是七樓……」

「相信我,跳下去!」葯不然喝道。

我不知從哪兒生出的勇氣,二話不說,縱身從窗戶跳了出去。我只覺得身子一輕,有那麼一瞬間好似要飛起來一樣,然後重重落在地上。這地上非常柔軟,我直接陷了進去,居然沒有受多大衝擊,唯獨鼻子里充滿了腐臭。我掙扎著爬起來,環顧左右,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大片垃圾堆中。這裡堆滿了漚爛的食品、破舊的塑料袋、女人的衛生巾、避孕套、針管、糞便、破爛不堪的衣服和說不出來歷的垃圾。它們雜亂無章地堆疊成一座座小山,厚度驚人,我甚至還看到一隻腐爛了一半的人手從垃圾里伸出來,向著天空。我揮手一掙扎,一大片蒼蠅群「嗡」地驚飛,好似剝去一層黑紗似的。

這裡四個方向被四棟樓房圍住,僅有的空隙被木板和瓦楞棚填塞得滿滿。看來這裡的住民從來沒考慮過把垃圾運出去的問題,直接丟棄在這裡,形成一個城中垃圾山。

葯不然也跳下來,我們兩個掙扎著起來,試圖從這個垃圾山上爬開。追兵從窗戶探出頭來,葯不然二話不說,舉槍就射,上面的人趕緊把腦袋縮回去。

葯不然看了一下周圍環境,手一指,我們兩個跑到一個與垃圾山平齊的窗戶口,又是一腳踹過去,窗戶應聲而裂。我們順著窗戶鑽進去,裡面是一間極狹窄的屋子,一個赤裸著上身的女人坐在行軍床上,正在給自己注射著針劑,門外無門,只被一個粉紅色的門帘隔開。我們突然闖入,她嚇得把針頭都弄斷了,發出痛苦的叫喊。

我和葯不然顧不上管她,掀開門帘沖了出去。一出門,我才明白,為什麼鍾愛華說你就算出得了房間,也走不出九龍寨城。

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立體迷宮,幾棟鉛灰色的大樓之間被無數管道相連,密布著數不清的通道和招牌,高高低低的棚戶和垃圾山填塞其間,錯綜複雜,讓人眼花繚亂。除了污穢的灰褐色和慘白色,其他顏色都被侵蝕無蹤。幾縷陽光從天頂垂下來,彷彿這已是上天恩賜的極限。

「我的天。」我不由得感嘆道。葯不然一拽我胳膊:「等你以後寫回憶錄再感慨吧!快走!」

「你知道怎麼走?」

「不知道,我也是被人帶進來的,憑直覺吧!」葯不然說。

這裡之所以被稱為迷宮,除了複雜,還在於它的不可預測性。你完全沒法用正常的建築邏輯去猜測。你眼看一段上去的台階,可能走到盡頭卻是一面水泥牆;你以為前面被兩間小屋擋住無路,卻會發現旁邊有一截木梯子,過往行人需要爬梯子從屋頂鑽過去。更神奇的是,我看到一處走廊突然拔高斜上,半吊在空中,然後朝左右伸出三條通道,可以躍向三個方向的樓層。

我和葯不然一路狂奔,旁邊行屍走肉般的居民漠然地看著我們,似乎對這種逃亡已經熟視無睹。遠處人影閃動,似乎是追兵殺過來。他們是地頭蛇,自然要比我們更加熟悉地形。

葯不然一邊跑,一邊朝後射擊,每次都引起一陣騷亂,但很快就會恢復平靜。我們不知道在這個九龍寨城裡跑了多久,感覺一直在繞著圈子。追兵的人數在逐漸增加,距離也在逐漸接近,而且對方也開始開槍了。這樣下去,被追上是遲早的事。

我們跑到一片開闊地,看到在空地正中豎起一個自來水龍頭,一個渾身文身的馬仔正抓著水管,手裡抓著一把票子。旁邊一排衣衫襤褸的居民,有老有少,各自提著塑料桶和碗盆,等著打水。

「沿著自來水管子跑!」我喊道。

「為什麼?」

「我記得鍾愛華說過,九龍寨城沒有市政供水,僅有的幾個水龍頭都是盜接的,被黑幫把持。如果是盜接的話,自來水管不會走地底,肯定是從地面接過去的。沿著它走,就一定能走出去。」

「好主意!」葯不然大聲贊道。這時候,那個賣水的黑幫馬仔注意到我們,警惕地掏出水果刀來。葯不然一點也不客氣,一槍把他摞倒。居民們先愣了愣,然後爭前恐後地撲向水龍頭,開始爭搶水源。

我們趁著混亂,順著自來水管延伸的方向跑去。

如果是正規市政工程,水管都是埋在地下,根本不可能追蹤。可這裡是無法之地,市政根本顧及不到,他們想接水,勢必是在地表直接把管子架進來。

果然如我預料的那樣,黑幫根本不會精雕細琢地施工,他們的辦法簡單粗暴,從城寨外頭沿直線拆毀沿途建築和棚屋,愣拆出一條通道,然後直接把管子架設進來。所以這條通道很寬闊,可以供兩個人並肩而行。

這讓我想起以前聽到過的一個笑話。如何最快從一個迷宮裡走出來?朝一個方向一路拆牆直線前進。

我們順著供水通道跑了大約十來分鐘,拐過一個彎,前方忽然射來幾道耀眼的光芒。在這個陰冷灰暗的城寨待久了,看到這光芒我簡直要哭出來,那是陽光,那是出口,代表我們馬上就要脫離城寨了。後頭的追兵們也跟過來了,子彈開始擦著我們的耳朵飛過。葯不然忽然「哎呀」叫了一聲,跌倒在地。我連忙去扶他,發現滿手都是血。

我大驚失色,問他傷到了哪裡,葯不然齜牙咧嘴地說:「給打中屁股了,媽的,傷哪裡不好。」

「我扶你走!」

「算啦,這種英雄場面不適合咱倆。我留下爭取點時間,你趕緊走吧。」葯不然揮舞著手槍。

我急道:「怎麼能把你扔在這裡?」

「你別忘了當初的約定。咱們是因為要幹掉百瑞蓮才聯手的。你再磨蹭可就趕不上展覽會啦。」

「展覽會是今天?」我一驚。

「沒錯!你已經失蹤三天了。」

葯不然給手槍重新填了子彈,然後蹭到一根柱子旁邊靠住,朝後頭開了幾槍。那邊的腳步聲消失了,我看到幾個人影躲了起來,探出腦袋用粵語大聲怒罵著。葯不然撕下一截衣袖,給自己的傷口做了簡單的包紮,地上已經有了一小攤鮮血。

「老朝奉的這個任務,可真麻煩吶。」他嘴裡抱怨道。

我望著這個傢伙,心情很複雜,幾乎想揪住他的衣領大聲質問一句:「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這傢伙是我的摯友,是我仇敵的爪牙,是我居心叵測的合作夥伴,現在又成了我的救命恩人。到底哪一面才是他的本來面目,到底他是什麼心思,我完全混亂了,我現在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他。

葯不然看了我一眼:「哎,本來還說到了香港,咱們可以好好聊聊的……你說你幹嗎摔我的BP機呢?」我無言以對。葯不然見我神情尷尬,哈哈大笑:「開玩笑的,真是的,是我講笑話水平退步了,還是你根本就沒什麼幽默感?」

「你要活下去。」我正色道。

葯不然靠在柱子旁,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你這算是命令?」

「活下去,去自首,然後我會和你好好聊聊。」

「知道了,趕緊走吧!」葯不然不耐煩地催促道。我眼神複雜地看了他一眼,轉身朝前跑去,身後葯不然的槍聲一聲緊似一聲,好似是送葬的鐘聲一般。

我沿著自來水管終於跑到了通道的盡頭,這裡修了個小門,不過沒加鎖。我推門出去,一下子被燦爛的陽光晃得睜不開眼睛。外頭正是正午時分,藍天白雲,一輪紅日高懸。我眯起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就像彷彿是在陰曹地府里轉了一圈又還陽回到人世。如果讓我在寨城裡再待上幾小時,我不敢保證會不會窒息。

我現在沒時間耽擱了。九龍寨城附近沒有交通工具,治安也很亂。我一路小跑,一口氣跑出去大概兩三公里,才看到一輛私家小車開過馬路。我攔住車,上車後扔過去一迭鈔票,大聲對司機說:「帶我去灣仔香港會展中心!」司機見我一身腥臭滿臉凶神惡煞,又是從城寨方向過來的,沒敢跟我理論,一打方向盤朝著維多利亞灣而去。

開到一半,司機看著後視鏡,忽然問道:「您是許願先生?」

我一怔,他怎麼知道的?

司機一拍方向盤,特別興奮:「還真是!這幾天報紙上全是你的照片,說你是什麼打假英雄,一到機場就遭神秘綁架,警方大肆搜捕,還張貼海報懸賞,搞得可熱鬧了。」

沒想到我被綁架後,惹出這麼大的動靜來。

「您這是去展覽會現場?」司機不停地問。我沒有精力應付他,只得敷衍稱是。

「有內幕消息可以透露一下嗎?」

「我剛從九龍寨城逃出來。」我不悅地透露出一句「內幕」。司機嚇得頓時不敢說話了,安靜開車。

京港文化交流文物展的舉辦地點,是在位於灣仔港灣的香港會展中心。據說這是為了迎接「97回歸」而修建的大型會議中心,算是香港目前最好的展示中心。如果我記得不錯,這次文物展最重要的環節——兩幅《清明上河圖》的公開對質,今天下午就是在這裡舉行。

進入市區以後,看著美輪美奐的亞洲第一都市,剛從九龍寨城逃脫的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那輛私家車把我送到灣仔港灣的馬路邊,慌慌張張地離開了。此時會展中心附近非常熱鬧,四處彩旗飄舞,遠處還有舞龍和舞獅表演,人潮湧動,這其中有遊客,也有來參加文物展開幕式的市民。我還看到好幾輛架設天線的直播車停在路邊,一大群記者在調試著自己的相機和攝像機。《清明上河圖》炒作了這麼久,公眾的胃口已經被徹底吊了起來,估計半個香港的媒體都跑過來了。

我朝前走了幾步,立刻被兩名警察攔住了。這不怪他們,我現在一身邋遢,頭髮髒兮兮的,和乞丐沒什麼大的分別。我向警察說明情況,警察一聽是許願,連忙對著對講器說了幾句。過不多時,方震匆匆趕了過來。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方震穿著西裝,脖子上掛著個證件,耳朵里還塞著一個耳機,相當有派頭。方震打量了我一眼,問我這幾天跑哪裡去了。我苦笑道:「九龍寨城,名不虛傳吶。」

方震眉頭一皺:「這幾天警方把香港翻了個底朝天,想不到居然藏在那裡,難怪找不到。」

「請你快點派警察去。那裡還有一個人,為了掩護我逃走他一直在阻擋追兵。」我焦急地催促他。

「誰?」

「葯不然。」

方震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拿起對講機說了幾句,然後說:「我先帶你去見劉局吧,時間不多了。」我點點頭,籌划了這麼久,終於到了短兵相接、刺刀見紅的時候了。我們邊走邊說,很快就進入會展中心內部。憑著方震胸口的證件,一路暢通無阻。

劉局在會展中心西翼的一處VIP廳里。我一進門,就看到他手持對講機,緊盯著旁邊臨時接過來的幾個監控屏幕。他的雙鬢看起來比原來可白了不少,這段日子除了劉一鳴,就數他壓力最大了。

劉局看到我出現在門口,眼神一喜,放下對講機迎了上來。

「小許,你來了。」劉局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洪亮,眉宇間有遮掩不住的喜色。

屋子裡還有幾個五脈的人,可我都不認識。

「煙煙呢?」我問。

「她還在陪黃老爺子,我讓人放了台電視進去,可以看直播。」

「百瑞蓮那些人來了沒有?」

「王中治、鍾愛華、梅素蘭都來了,他們手裡的《清明上河圖》也已經運進來了——你到底怎麼回事?」

我簡單地把之前三天的遭遇說了一遍,包括葯不然的事也都沒隱瞞。劉局大手一揮:「其他事情,回頭再議。咱們要抓住主要矛盾,放過次要矛盾。當務之急,是如何準備《清明上河圖》的對質——小許,底牌你好好帶在身上對嗎?」

我一拍胸脯:「沒丟。這是從……」

劉局嘆了口氣道:「本來我們有三天時間來商討你這張底牌,可沒想到百瑞蓮會用這種卑劣手段。現在沒時間,我相信你的判斷——劉老爺子剛才還打電話過來,詢問你的事情,我都沒敢說你被綁架了。」他抬腕看了看錶,「現在是十二點半,開幕式是一點半開始,正式開始兩張畫的對質,大約是在兩點半,流程你都知道嗎?」

我搖搖頭。我一到香港就遭遇綁架,展覽怎麼安排的根本是一頭霧水。

劉局拿起一張列印好的表格,遞給我:「兩點半,在會展中心的會議主廳,兩張《清明上河圖》同時推上台去,由第三方遴選的十位專家,將現場對兩幅畫進行鑒定。算上你的話,一共是十一位。你們十一個人輪流發表意見,指出哪幅是真哪幅是假,並闡述原因。最後統計票數,票高者為真。」

「文物鑒定,怎麼搞得跟民主選舉似的?」

「香港人的主意,他們就喜歡熱鬧。哦,對了,針對你,他們還有個特別流程,一會兒導播會跟你說。」劉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忽然鼻子一聳。我知道這是我身上的味道,有點不好意思。劉局說道:「這樣子可沒法上台,這裡有一間客房,你好好洗個澡,換身衣服,然後就在這個VIP廳里不要出去。時間太倉促了,我需要你在這裡好好想想,一會兒怎麼對付百瑞蓮。」

「嗯,好的。」我答道。

劉局拍拍我肩膀:「我相信你不會讓五脈失望、讓祖國蒙羞的。」

我順著他的眼神,看到在廳里的正中央,是一個裝著四個輪子的超長展台。展台上是一個長方形的防彈透明玻璃罩,罩子里攤放著一幅完全展開的長卷。

故宮珍藏的《清明上河圖》?我心中一驚,為它折騰了這麼久,可算是見到實物了。

劉局又拿出一份印刷極為精美的大畫冊:「這一份,是百瑞蓮那份《清明上河圖》的高清圖。文物鑒定畢竟不是唱歌跳舞,就算要公開鑒定,也得事先把準備做足。十位專家,在這之前都拿到了兩個版本的高清複製品,上台之前都是有準備的。你的當務之急,就是靜下心來,仔細研讀對比一下這兩幅畫,想想如何打出這張底牌。」

「那十位專家,都靠譜嗎?」我接過畫冊,擔心地問道。

劉局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意:「一半一半。」

我去VIP廳旁屬的房間里痛痛快快地洗了個熱水澡,出來以後,床上已經擱了一套嶄新的西裝。我看看時間不多了,換好衣服,回到VIP廳。

按照劉局的吩咐,屋子裡的人都離開了,連監視器都撤掉了。這裡隔音效果非常好,門一關上,外面一點聲音都傳不進來,異常安靜。故宮版《清明上河圖》真本就擱在旁邊的展台上,百瑞蓮版的高清複製品放在桌子上。

我看看時間,現在是一點,距離開始還有一個半小時。我拿過我右腳的皮鞋,伸手在裡面一摳,把鞋墊取出來。那張珍貴至極的雙龍小印殘片,就藏在鞋墊之間的夾層里。這不是什麼高明的隱藏方式,但百瑞蓮並不知道我的底牌到底是什麼東西,即使他們趁我昏迷時搜過身,也不知道該找什麼才好。

我把殘片輕輕擱在桌子上,緩緩坐回沙發,雙手合十,把一切雜念都排除在外。現在整個世界,只剩下我、殘片以及那兩幅《清明上河圖》了。

一切的障礙,都已經排除;一切的謎底,都已經揭開。現在,我要做的,就是做出最後的裁決。

故宮版的《清明上河圖》我印象極深,每個細節都記得;而百瑞蓮版的《清明上河圖》,卻是我第一次見到。雖然這並非實物,但複製得非常清晰,一切細節都能看得到。

我仔細地比較了一下,兩者幾乎可以互相當鏡子,畫面細節幾無二致。一張是張擇端的真跡,另外一張底稿出自同時代畫院的無名畫師,又在明代被黃彪按照真本加工過一次,自然是長得好似一對雙胞胎。

我用手輕輕觸摸著兩幅畫卷的最左邊。它們都是畫到一個十字路口,戛然而止,再過去就是歷代題跋和印章了。看來仿冒者也注意到殘缺的問題,特意把贗品也截成了真本的長短。

我特意看了一下賭坊的賭徒口型,兩幅畫都是圓形,仿冒者也對這個破綻做了彌補。

看來光憑這兩幅畫比較,是比不出名堂的。

還得要看殘片。

我拿著殘片在兩幅畫卷上移動,拿起放大鏡對比,仔細地辨別起來。

殘片來自於正本,那麼我只要找出它和故宮本之間的契合點,或者找到它和百瑞蓮贗品之間的違和點,就算是大功告成。

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畢竟我手裡只剩下這麼一小片,而且已經燒得形狀全變。時間也非常有限,這種比較的工作量應該是以月來計算的,而我現在只有三十分鐘不到。我拿出在紫金山拓碑的精神,沉下心去,一點點地看過去,雙眼不停地在兩幅之間掃視,終於讓我有了發現。

百瑞蓮本和故宮本最大的不同在於,故宮版被重新裝裱過許多次,除了畫心以外的原始風貌已遭破壞。而按照百瑞蓮方面的說法,百瑞蓮本自落入王世貞的弟弟王世懋之手後,再也不曾現世,所以它上面沒有嘉靖朝之後的題跋和印記,裝裱痕迹也比故宮本要舊。

我注意到,在故宮本的畫幅邊緣,帶有几絲墨痕。而我手中的殘片上除了宋徽宗的雙龍小印以外,邊緣還帶了幾筆很淡很細的墨痕,像是筆掃至此的幾抹殘留。兩者看起來,十分相近。

這個發現,讓我似乎觸摸到了什麼。

我小心翼翼地把殘片放到墨痕旁邊,一點點挪動,像是給一片拼圖尋找適當的位置。我的手腕突然一抖,殘片跌落在畫卷之上。那一瞬間,我的心臟如同被火筷子貫穿,渾身為之一震。

殘片落下的位置,和畫卷上的墨痕居然能勉強對上,中間雖有缺失斷少,但大體不差。它們拼接在一起,依稀可還原半個完整的墨字。這墨字最明顯的是向右的細瘦一捺,長斜入小印,向左還有一道短撇,上面還有一團略微出頭的墨點,看起來就像是一橫的收筆。

如果補完缺失部分的話,這團墨跡整體看上去好似是一個「下」字,上面還有一橫。

這個奇怪的墨字,彷彿給我通了一道強烈的電流。

宋徽宗是位書法大師,他在簽名的時候,有個特點,喜歡留「天下一人」四個字,以顯出皇帝身份。而且這四個字在宋徽宗手裡,寫得極有特色:先寫一橫,然後再向下空出一段,寫上一個不出頭的「大」字。如果把上面一橫和下面三劃合起來看,形狀近似一個「天」字,單看下面那個不出頭的「大」字,又很像是「下」的草體。那一橫如果單看,可視為「一」,下面那個字去掉一橫單看一撇一捺,恰好又是個「人」。

宋徽宗只用四畫,就把「天下一人」四個字都包括在內。這個創舉,被書法界稱為「絕押」,是宋徽宗最鮮明的特點。這個特點,劉一鳴在301醫院給我突擊培訓時,曾經特意提及,還伸手給我畫了一個樣式,我記憶很深刻。素姐講故事的時候也提到過這個細節,陰陽眼斗刀山火海的時候,亮出《及春踏花圖》也帶有此押。

《及春踏花圖》是贗品,但它上面的雙龍小印是真的,以常理推之,那麼小印上的徽宗絕押,應該也是真的。

現在這枚殘片和故宮本上殘留的墨痕能對出一個不出頭的「大」字,這說明宋徽宗原題在這裡的,就是「天下一人」四字絕押。那一捺寫得有點過長,划過雙龍小印。造假者在盜挖時挖走了印記,連這個花押也帶走了一半。

這一個證據,明白無誤地證明,故宮本才是真正的《清明上河圖》,百瑞蓮本是贗品!板上釘釘!

最後一段迷霧,終於散去。漫長的求索之旅,終於到了光明的盡頭。

我雙肩輕鬆,開心到簡直想要放聲歌唱。《清明上河圖》的事情發生之後,我心中一直壓著幾尊沉重的大鼎,愧疚、焦慮、憤怒,讓我一直沉浸於灰暗的情緒中。現在《清明上河圖》終於真相大白,我胸中的積鬱頓時煙消雲散,一下子感覺渾身輕快得不得了。

我站起身來,興奮地在屋子裡走了幾步,又轉回去再驗證一遍,唯恐只是空歡喜一場。驗證的結果讓我很滿意,殘片與故宮本上能很完美地拼接出「天下一人」真跡,理論解釋也合情合理,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有說服力。

我正坐在那兒傻笑,VIP廳的門被劉局推開了。他一看我這樣子,先是嚇了一跳,隨即會意,整個人也如釋重負。他對我說:「你準備一下,要去化妝,還要和導播溝通一下。」

「具體什麼流程?」我問。

「他們想安排得更有戲劇性一點,這樣對收視率有幫助。哼,資本主義,娛樂至上。」劉局說到這兒,又補充道,「當然,你要是不願意,咱們可以按照原來的路數來。」

「沒關係,什麼形式我都不介意。」我略抬了抬下巴。現在自信在我體內茁壯地成長,滋養出壓倒一切的樂觀情緒。

劉局讓一名工作人員帶我去化妝間,然後吩咐其他幾個人去搬運《清明上河圖》真跡,準備登台。

我坐在化妝間鏡子前,一名化妝師拿出一堆奇怪的道具往我臉上撲。這時一個長發披肩的導播湊過來:「許先生,你知道嗎?前幾天你抵港後突然失蹤,全港報紙都瘋狂報道,現在可是比四大天王還火。」

我不能動臉,就抬手示意他繼續說。

「鑒於您的焦點地位,也為了讓這次的《清明上河圖》鑒定更加公正、透明,我們為您量身定製了一個環節。是這樣的,我們給您在舞台上安排了一個絕對隔音的單向玻璃間。在前十位專家的點評期間,您待在這個房間里,看不到外面,也聽不到聲音,但觀眾可以全程看到您。等到專家們的點評結束之後,兩幅畫會送進那個房間門,您進行現場鑒定。我們的大屏幕會重放專家發言,予以配合。」

導播說得很委婉,但我聽出來他隱含的意思了。把我放在房間里隔絕,是為了確保我聽不到前面專家們的一系列點評,鑒定時只能靠自己的學問。如果我犯了什麼低級錯誤,導播就會直接在大屏幕上放前面專家的話,現場打臉——這確實是老百姓喜聞樂見的藝術表現形式。

這個安排背後,恐怕也是有百瑞蓮的影子在裡面,當場打了我的臉,就是打了五脈的臉,這該多麼有宣傳效果啊。

但我又有什麼怕的呢?我摸了摸手裡的殘片,無比自信地想。

於是我對導播說我沒有意見,他高高興興走開去安排了。我則閉目養神,任由化妝師在我臉上任意施為。

到了兩點半差十分,我被一位旗袍美女引上了會展中心的舞台,此時舞台上掛著厚厚的幕布,但另外一側仍能隱約聽到入場的喧鬧聲,我知道在場的觀眾一定不會少。

這個舞台裝飾得相當漂亮,完全仿照《清明上河圖》的宋代汴梁風貌,一條虛擬的汴河橫貫舞台,後面垂下三四層彼此相隔半米的透明薄紗,紗上繪著水墨畫風格的房屋、竹林、行旅、牲畜,在精心布置的燈光照射下,這幾層紗畫互相映襯,畫面陡然變得立體,鮮活欲動。主辦方真是下了不少工夫。

專家席的設計更是匠心獨運,做成了蚱蜢舟的模樣,擺在那條「汴河」上的兩邊。我看到十位專家已經就座,看上去就好似是幾位文人雅士正在泛舟汴河。

在「汴河」前方,擺放著兩個特製超長展台,平行而放,裡面各鋪展著一卷長長的畫卷——不用問,這就是今天的主角:故宮和百瑞蓮的《清明上河圖》真本。兩台攝像機對準了它們,下面還接了軌道,觀眾隨時可以看到任何一個位置的特寫。

而我即將要進入的房間,則是在汴河的正中間,兩卷《清明上河圖》的分界線上。這是一個鋼結構加玻璃的正方形小屋,被修葺成了隱士草廬的風格。在草廬上方,懸吊著一面大屏幕,此時正播放著我一步步登台的畫面。

我一登台,十位專家二十隻眼睛齊刷刷一起看過來。我知道這段時間,許願這名字已經成為古董界的一個熱門話題,所以他們如此好奇也不為怪。我掃了一眼,一下子發現王中治。他作為百瑞蓮的代表,自然也坐到專家團里。他似乎對我的意外出逃沒怎麼懊惱,還友好地沖我笑了笑,似乎一點都不在意。

「裝腔作勢。」我冷笑道。到現在百瑞蓮都不知道我的底牌是什麼,他們輸定了。

我再去看其他專家,一位認識的都沒有了。不知道哪些是我們的人,哪些是百瑞蓮的人。

不過無所謂,誰來都是一樣。真相是客觀的,證據永遠不會變。文物鑒定可不是民主選舉,不是人數多的一方就是對的。

我昂首挺胸,鑽進那座草廬里去。一進去,我才發現,裡面跟外面完全不同。從外往裡看,這就是個透明玻璃房子,可從里往外看,卻只看到一面面鏡子。我一坐進去,四面八方都是我的鏡像,眼花繚亂。等到門「咔噠」一關,連聲音也被徹底隔離了。

房間里的綠燈閃了幾下,然後切換成了紅燈。這是導播和我事先約好的信號,紅燈一亮,說明直播開始,幕布拉起,全場觀眾都能看到我的一舉一動。

我靠著沙發,不太好意思蹺二郎腿,只得正襟危坐,望著鏡子里的我發獃。到了這時候,我才有機會好好打量一下自己,看看大眼賊所說的金剪倒懸之相,到底消弭了沒有。我不大會看相,可是總覺得那剪子似乎還在。

「封建迷信。」我咕噥了一句,想做個鬼臉,又想到自己可能被無數人看著,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小屋子裡靜悄悄的,可我知道外面一定熱鬧得很。那些專家會從各個方面進行對比,但這與我無關。全世界只有我手裡握著殘片。

不知過了多久,小屋裡的紅燈開始閃爍。這是前面的環節即將結束的預兆,等到綠燈亮起,這間小屋就要打開了。我把殘片放在手心,整了整衣領,心臟跳得有些快。

屋門打開,彷彿錄音機一下子通了電,巨大的喧嘩聲從外面飄進來。我看到台下無數觀眾注視著我,閃光燈不時響起,而主持人正慷慨激昂地介紹著我之前的「光輝事迹」。十幾台攝像機在不同機位轉動著,把我的影像傳送到不知多少台電視機上去。

我定了定神,走出草廬,環顧四周。十位專家分別待在兩條船上,他們已經完成了自己的點評。在台下第一排的貴賓席里,劉局和其他貴賓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不知為何,劉局神色鐵青,不知道之前那些專家都說了些什麼。在貴賓席的另外一側,素姐和鍾愛華面無表情地並肩而坐,他們在等待著復仇的終局。

主持人激情萬丈地高喊道:「現在,許先生從草廬中走了出來。我們看到,他之前一直隱居草廬,不問世事。現在他終於初出茅廬,要對這兩幅畫獨立做出品評!讓我們拭目以待!」

我懶得去計較他成語用得對不對,上前一步,掏出手裡的殘片,對著麥克風說:「各位,在鑒定之前,請允許我為你們講一個故事。」

大屏幕上立刻出現我的特寫,逐漸推進,最後拍到那枚殘片。整個會場鴉雀無聲,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那小小的一片東西上。

我從《清明上河圖》的名字解讀開始講起,講到李東陽、王世貞,再講起《清明上河圖》是如何被切割成殘本,又是如何被補到贗品《及春踏花圖》上;戴熙如何發現這一細節,戴熙字帖如何流傳出去,豫順樓之戰中又是如何被毀掉……(當然,我把黃克武和梅素蘭的細節略掉了。)

這一講,就講了大半個小時。台下的觀眾聽得眼睛都直了,他們可沒想到這一枚小小的殘片會隱藏著這麼多故事。

「……綜上所述,《清明上河圖》丟失了兩米長卷,為造假者所毀,已不可追,令人無比痛惜。如今只殘留了這麼一小片下來,我現在要做的,就是把這一小片,回歸到它原本該屬於的地方上去——就像香港一樣。」

我以這句作為結束,然後一揮手。舞台的燈光一下子全部熄滅,只剩兩幅長卷展台的排燈還亮著,在黑暗中如同兩條火蛇。我俯身下去,慢慢注視著它們。展台上的罩子悄無聲息地打開了,我戴好手套,探進去,輕柔地把畫卷捧起一段在手裡。

之前我已經看得相當透徹,現在只是要走個過場,在每一幅畫上都看上幾眼,對公眾有個交代,就可以公布結果了。

我把故宮本緩緩放下,又托起了百瑞蓮本。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它的實體,那種沉甸甸的真實感覺,是多麼高清的照片都無法體現的。難怪百瑞蓮拍賣行有底氣跟五脈對抗,百瑞蓮本的細節幾可以亂真,相當完美的贗品,如果沒有殘片佐證,兩者真的是難分勝負。

可惜,它生不逢時。

我把百瑞蓮本舉起來,展台的黃色小燈透過絹本,把它照了個通透。突然一道不安的情緒划過腦海,我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我連忙抄起手邊放著的放大鏡,低頭去看。這一看不要緊,我的心臟驟然收緊,一陣像是被槍擊的劇痛直擊神經。我放下百瑞蓮本,又撲向故宮本去驗證,結果讓我的面色如罩冰霜。我哆哆嗦嗦拿起殘片來,借著燈光透過去,一瞬間差點暈眩過去。

我想起一件事。劉戰鬥對我賣弄夏圭贗品的時候說過,宋代院絹皆用雙絲,民間皆用單絲。張擇端是為畫院所做,自然用的是院絹。因為「天下一人」的證據太過耀眼,所以這個細節我之前一直就沒注意到。現在重新數過之後,我發現百瑞蓮本的絹質,經線為雙,緯線為單,是典型的雙絲絹;而故宮本的絹質,經緯則各是一根,屬於單絲絹。

而殘片——是雙絲絹。

我口乾舌燥,連忙把殘片放在故宮本的畫卷上,拼出「天下一人」絕押。這一看,就看出問題來了。

殘片與故宮本兩者看似彌合得天衣無縫,可透過光去看,兩者留在絹上的墨跡深淺並不一樣。一個是雙絲,一個是單絲,墨浸程度自然有所不同。若不存著心思,委實很難發現。

我整個人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難道說,故宮本是假的?百瑞蓮本是真的?這個結論,太出人意料了。

追查了這麼久,我連命都差點沒了,查出來的,居然是這麼個結果?我用手蓋住額頭,思緒一片混亂。我真希望這是一場噩夢,可以立刻醒來的噩夢。

可殘片不會說謊,它安靜地躺在畫上,訴說著簡單的事實。

我一陣想笑,又一陣想哭,強烈的不適感襲上胃部,差點要嘔出來。命運簡直就像是個頑皮的小孩子,它伸出指頭只捅一下,就把你辛辛苦苦搭建起來的紙牌城堡弄垮了。

這是何等的諷刺啊。我一心要維護五脈的聲譽,到頭來,卻發現敵人才是正確的。我一切行動的立論基礎,就是故宮本為真,百瑞蓮是欺世盜名。現在一下子完全顛倒過來,我該怎麼做?

一個念頭跳進我的腦海:「你可以什麼都不做。」

對呀,我可以什麼都不做,只把「天下一人」的徽宗真跡公布出來,完全不提單絲、雙絲的事情,不就好了么?劉老爺子可以鬆一口氣,劉局、黃克武、煙煙,還有五脈的其他人,也都皆大歡喜。

可是,這樣做真的沒錯嗎?

我指著故宮贗品說這是真的,然後指著百瑞蓮真品說是假的。這種行為,叫作標準的顛倒黑白。如果我為了自己的利益說了謊,那麼我和鍾愛華指斥的那個無恥偽善的「五脈」,又有什麼區別?

人活在這個世上,總要堅持一些看起來很蠢的事,但這才是最難的。一次把持不住,之前的堅守就會變成笑話。我之前信誓旦旦地宣稱絕不作偽,也大義凜然地拒絕用贗品拿去騙人,可我要是這麼做,從此以後,再沒有臉面提及「去偽存真」四個字。

可堅持真理的代價,將是無比巨大。整個五脈,甚至整個中國古董界,都會因此傾覆,我也將徹底成為五脈的罪人,恐怕連我爺爺許一城,都不及我的罪名大。

何去何從,我拚命揉著頭髮,卻茫然無措。我甚至有種拔腿就跑的衝動,兩條腿卻根本挪不動地方,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裡跑。

我閉上眼睛,在心裡大聲呼喊著:「爺爺,我到底該怎麼辦?」

就在這時,整個世界一下子變了顏色,我陷入了重重黑霧。突然間,我似乎看到遠處有一道光,好似燈塔般閃亮。我朝那道光走去,走近後才看到,原來這是一朵明眼梅花。瓣分五朵,花蕊似眼,就這麼閃耀著,照亮著四周的黑暗。我伸出手去,它倏然消失了。

舞台的燈光一下子全部開啟,我緩緩睜開眼睛,心潮回歸平靜。

我已經做了決定。

沒那麼多算計,沒那麼多考慮。我是一位鑒寶人,我是明眼梅花,我的眼中只該有最簡單的真偽。

我離開展台,走到麥克風前。主持人聲嘶力竭地喊道:「看起來許願已經有結果了!他即將大聲地說出來!」我握了握話筒,低沉急促的鼓點,從舞台兩側響起,所有人都屏息寧氣,盯著我的口形。

我感覺像是用全身力氣把聲音擠出嗓子,每個字都重逾千鈞:「這枚殘片其上有徽宗墨跡,疑為後人所加。細察結構,屬於雙絲絹,與百瑞蓮本相仿,而故宮本為單絲。因此我判定此片與百瑞蓮本是同源所出……」

主持人打斷了我的話:「許先生,你是說,你判斷這枚殘片是裁自百瑞蓮本嗎?」

「是。」我的語氣乾癟無力,卻又堅定無比。

我還沒說完,就聽台下和台上同時掀起一陣巨大的驚呼浪潮,硬生生把我後面想說的話打斷了。我迷惑地抬起頭,看到觀眾們席上騷動不已,議論紛紛。我看到坐在貴賓席上的劉局和其他五脈中人個個面露驚異,心中苦笑,我辜負了他們的期望,恐怕他們現在已經在我名字上划了大大的「叛徒」二字吧。

我再轉過頭去,台上的十位專家此時都在交頭接耳。但最出乎我意料的是,王中治身為百瑞蓮的代表,非但沒有露出勝利者的微笑,神情反而極度扭曲,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一抹,讓五官全都挪了位。他雙手死死抓住船邊,兩隻瞪圓的雙眼死死瞪著我,像兩挺噴吐著火舌的機槍。

我看向台下另外一側,我的敵人們反應頗為奇怪。鍾愛華站起身來,憤怒地看向舞台,對素姐叫嚷著什麼。素姐端坐不動,只是輕輕地搖著頭。

他們怎麼不像是在歡慶勝利?

我困惑地看著這一切,有些不明就裡。

主持人高亢的聲音響起:「下面,讓我們重播一下大屏幕!」

大屏幕上開始重播剛才專家點評的場景。其實所有的觀眾都已經看過,只有我待在草廬里,聽不到也看不到。

屏幕上的王中治正在侃侃而談:「……專家團一致認為,倘若存在這麼一枚殘片,其真實性是十分可疑的。徽宗絕押迄今所見,有《草書千字文》《芙蓉錦雞圖》《池塘晚秋圖》等,皆系徽宗作品。可見絕押乃是徽宗畫作自題,斷然不會寫在別家作品上。如果殘片與《清明上河圖》上殘墨能拼接出天下一人的徽宗真跡,則必為無知者刻意而為的贗品無疑。因此我們可以大膽地說,如果有所謂《清明上河圖》殘片的存在,肯定為假,與殘片相證的畫卷,必系偽作……」

主持人大喊道:「十位專家一致認為,殘片為假,與殘片相證的畫卷,必系偽作;而許願先生認為殘片與百瑞蓮本相合。我認為結果已經很明顯了,沒有爭議,故宮本《清明上河圖》,才是真正的真品國寶!」

王中治從船上跳下來,憤怒地大喊:「等一等!怎麼能就這麼下定論,太草率了!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我收回剛才的話!」

可惜這時候已經沒人聽到他的話。隆重的音樂響起,有彩屑從天花板上灑落下來。百瑞蓮本的展檯燈光倏然熄滅,故宮本的展檯燈光卻是大亮。我看到劉局帶頭起立鼓掌,帶動了一大部分觀眾。一時間大廳里掌聲雷動,只有鍾愛華鐵青著臉,一動不動。

我整個人完全傻掉了,這種跌宕起伏的驟變,到底是怎麼了?無數疑問在我腦內盤旋。

王中治那句分析,其實相當正確。「天下一人」是宋徽宗的花押,論理只應出現在自己畫的作品上。他可以在《清明上河圖》加蓋雙龍小印,可以題書畫名,可以簽題,但唯獨不該留這四個字。我不是書畫專家,一時間竟忘了這個細節。

可問題是:王中治是怎麼知道殘片的存在?

而且殘片自從被挖出來以後,一直在我身上,他又是怎麼知道它是假的?

還有,現在這個詭異的勝利局面,到底是怎麼回事?王中治剛才那番話,到底是出於什麼考慮才說的?

我還獃獃地站在舞台上,王中治跳下專家台,向我撲過來,失態地叫嚷道:「你為什麼要選百瑞蓮!你為什麼不選故宮!」我任由他揪住衣領,滿腦子糊塗,這一切太混亂了。王中治吼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梅素蘭那個賤人給你透的底?」

「你在說什麼?」我迷惑不解。王中治繼續唾沫橫飛地叫嚷著:「一定是那個賤貨乾的,那個老婊子對黃克武余情未了,偷偷把計劃透露給他孫女婿了,對不對!對不對?」

這時一個森冷的聲音插了進來:「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外婆?」

王中治一看,鍾愛華不知何時爬到了舞台上,一腔怒火立刻全都撲向他:「我說的就是那個吃裡扒外的老賤貨!還有你這條蠢狗!全是蠢材!都是因為你們出的餿主意!現在全完了!我怎麼跟百瑞蓮的股東們交代?我當初怎麼會把你救出來,還不如救一頭豬!」

鍾愛華手腕一動,寒光一閃,王中治眼睛瞪圓,喉嚨上卻多了一條血線。鍾愛華平靜地把匕首丟在地上,伸手推了他一把,王中治發出「嗬嗬」的聲音,雙手捂著脖子倒下去。

「你不該說我外婆,王生。」他冷冷地說。

其他人已經發現王中治的慘狀,專家們和主持人狼狽地朝舞台下跳去。我也是悚然一驚,急忙往後退了幾步。鍾愛華轉過頭來,嘴角帶著濃濃的自嘲:「這麼精妙的局,最終卻敗給了一個人的原則和堅持。不愧是許大哥,我還是那句話:我很欽佩你,也很羨慕你,你就是我一直想成為的那個人。」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大聲問道。

可惜鍾愛華已經不可能給我答案了。保安們已經撲上來,一下子把鍾愛華按在地上。鍾愛華也不反抗,任由他們把胳膊扭到背後,頭顱卻一直昂起來看著我,目光平靜。

「幫我扶一下外婆,謝謝。」他說。

我扭過頭去,看到無人攙扶的素姐朝著舞台走來,她雙眼已盲,只能雙手朝前摸索,跌跌撞撞。我走過去,抓住她的一條胳膊,低聲道:「別上去了,王中治死了,鍾愛華乾的。」素姐渾身一顫,整個人癱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臉,乾涸的眼窩流淌出眼淚來。

鍾愛華被保安推推搡搡地帶出了會場,媒體們已經注意到這意外的轉折,全都發了瘋般的涌過來,把鏡頭對準王中治和被押走的鐘愛華,舞台上一片混亂,暫時沒人會留意我和素姐。我看著這個不幸的女人,心中無怨也無恨。

我低下身子,把鍾愛華被帶離會場的消息告訴素姐。素姐聞言抬起頭,無神的雙眼在我面上掃來掃去,終於嘆道:「命,這就是命。」

「我不明白。」我一動不動。

不用我再繼續追問,素姐知道我的疑問是什麼:「讓我來解答你的疑問吧。事實上,你的事情百瑞蓮全都知道,從頭到尾。」

「哦?」這大出我意料。

「鍾愛華在第一次拜訪戴海燕的時候,就已經在宿舍里安放了竊聽器。」

我暗暗罵了一句,原來是這樣!這麼說來,我們的談話,鍾愛華全都聽得清清楚楚。我說他怎麼後來不纏著戴海燕了呢,有我們幫忙問話,他可省了不少力氣。

「不止是戴海燕,後來的劉戰鬥、樊波、圖書館,你接下來接觸到的每一個人,百瑞蓮都跟進了。」

這三個人里,劉戰鬥對我懷恨在心,樊波家境貧困,圖書館嗜錢如命,百瑞蓮想從他們三個那裡打聽事情,可以說是輕而易舉。不過這份名單里沒有大眼賊,他關在監獄裡,可不是能輕易接觸到的。但這已經不重要。從這些人處獲得的情報,加上素姐本來就是豫順樓之戰的親歷者,他們只要稍加分析,就能推測出《清明上河圖》和《及春踏花圖》之間的關係。

「你前往燕郊,百瑞蓮也有人跟著。所以你手握殘片的事,他們一直清楚得很。」

我背後一陣發寒,好傢夥,我自以為行事機密,沒想到人家早就看了個通透,從頭跟到了尾。

我再細細一想,陡然領悟道:「所以你們把我綁到九龍城寨是假,將殘片調包是真!」素姐點點頭。她點透了這個關節,我立刻就想明白百瑞蓮的盤算了。

素姐說,他們綁架我以後,從我的鞋底取走了真殘片,用一枚一模一樣的假殘片替換掉。這一枚假殘片上故意勾了幾道墨痕,能夠和故宮本《清明上河圖》上的墨痕拼接在一起,構造出「天下一人」絕押的假象。

而素姐在九龍寨城給我講豫順樓的故事時,特意強調了一句《及春踏花圖》上有「天下一人」的花押。這句話在我心裡形成了一個強烈的暗示。

接下來,沒發覺被調包的我帶著假殘片離開九龍城寨,來到會展中心,並按照百瑞蓮所期望的那樣,把偽造出來的「天下一人」當成了故宮真品的鐵證。

開幕式現場那個「隱居草廬」的噱頭,正是百瑞蓮故意安排的。王中治趁我在草廬里時,先向觀眾們指出殘片的絕大破綻,挖好了坑等我往裡跳。只要我亮出殘片,用「天下一人」的鐵證去證明故宮本,就等於是眾目睽睽之下自承大錯,自掘墳墓,故宮本自然也就是假貨無疑了。

這本是一個萬無一失的精巧布局。我越是痛恨百瑞蓮,越是想證明故宮本是真的,越是想幫五脈脫困,敗得就越慘。

可王中治萬萬沒想到的是,我在關鍵時刻注意到了絲絹的異同之處,做了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選擇,把殘片放回到百瑞蓮本的身上。這樣一來,王中治精心預設的一切鋪墊,都反噬回來,重重地打了他自己和百瑞蓮的臉,讓大局逆轉。

他們千算萬算,唯獨沒有想到,我會選擇堅持真相,哪怕那真相與自己的立場相悖。

如果說這個布局有什麼破綻的話,那就是他們低估了人性。他們搬起人性的石頭,卻砸了自己的腳。

回顧過去幾天來的這些細節,我真是冷汗淋淋。百瑞蓮的布局實在了得,我以為我只在鄭州中了一次圈套,沒想到還有第二個圈套等著我。從頭到尾,我都在他們的算計之中而渾然不覺。只要我在舞台上對原則稍有動搖,恐怕就會落入萬劫不復的地步。

「這些計劃都是鍾愛華想出來的?」我問。

素姐回答:「是,他可是個聰明孩子,只是命太苦了。為了確保假殘片看起來足夠真實,他特意從百瑞蓮手裡的《清明上河圖》上截了一片下來。沒想到,這個看似保險的舉動,最後卻成了失敗的原因……」素姐停頓了一下,隨即又搖了搖頭,「不,換了其他人碰到這種情況,一定會藏匿不說。只有你,才會明知仇人得利,也要堅持說出真相。」

「人生在世,總要堅持一些看起來很蠢的事情。」我正色道。「即使是最終百瑞蓮會獲勝,我也會做同樣的選擇。我是個鑒寶人,眼中應該只有真偽。」

素姐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臉頰,顫聲道:「我替愛華謝謝你,至少他以最欣慰的方式輸掉了。你知道嗎?那孩子一直崇拜你崇拜得不得了——你沒讓他失望,他的夢想沒有破滅,五脈,至少還有一位真正的明眼梅花啊。」

素姐向我鞠了一躬,然後把墨鏡戴上。我想上前攙扶,她卻甩開我的手,向著她外孫被帶走的方向摸索而去,步子邁得很堅定。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心中百感交集。

這時劉局和其他五脈的人朝我走過來,劉局高興地拍著我的肩膀:「搞出這麼一出,還有高層內訌被殺的戲碼,百瑞蓮算是臉面丟盡。我看吶,幾年內是別想覬覦內地市場了。幹得漂亮。」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向我道賀。他們都以為我神機妙算,早早識破了百瑞蓮的圈套,還反手誘使他們自相殘殺,根本不知道剛才我天人交戰的痛苦和兇險。

這些讚譽,讓我非常疲憊。我現在只想儘快趕到瑪麗醫院,煙煙還在那裡等著我。

無論如何,這一切算是結束了。五脈的危機解除,我也算是為自己贖了罪。《清明上河圖》是真的,但五脈在這期間暴露出的那些事情,也著實觸目驚心。至於這個古老的組織到底會不會繼續轉型、金錢大潮究竟會把它變成什麼模樣,這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舞台上那煌煌大氣的汴梁畫卷依然平靜地攤開著,以無比沉靜的氣度睥睨著周遭的喧囂。在過去的千年時光里,它無數次地見證了慾望與理想的碰撞。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它漫長經歷中的一個小小片段罷了。

我忽然想到了劉一鳴那句話:人鑒古物,古物亦可鑒人。我今天來鑒定《清明上河圖》,又何嘗不是《清明上河圖》在考驗我呢?

希望這次考驗,我還算是合格。

方震分開人群,朝我走過來,他是這群人里唯一一個仍舊保持平靜的人。我衝過去,問他警察有沒有趕到九龍城寨,有沒有發現葯不然。方震回答說:「剛剛有消息傳回來,你說的那個地方,只發現地上有一攤血,但沒看到任何屍體或傷員。」

「那就是說葯不然順利逃脫嘍?」我問,心情頗有些複雜。方震眯起眼睛:「老朝奉的地下勢力,可不止在內地。」

我表情猛然緊繃。這個熟悉的名字提醒我一件事,我和這位宿敵,還有一個約會。

無憂書城 > 偵探小說 > 古董局中局 > 古董局中局2 > 第八章 香港:真假國寶現場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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