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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尋訪鄭州瓷器造假窩點

所屬書籍: 古董局中局2

這是一處位於燕郊的墓園,在河北三河靈山腳下,離北京五十多公里,談不上什麼好風水,但勝在僻靜。這時候非年非節,來的人很少,特別安靜。陽光均勻地潑灑在這片靜謐的墓園之間,風吹過兩旁黃綠顏色的樹木,發出一種深邃安詳的聲音。我買了兩束菊花,緩步穿過墓園。

大眼賊的後續審判都交給方震,我獨自一人先返回北京,哪兒也沒去,先來了這裡。

我走到墓園一角最靠近樹林的陰涼地方,那裡有兩塊其貌不揚的石質方形墓碑,就是我家的地址。這兩塊並肩相鄰的墓碑,一塊是我給我爹媽買的。當初他們投了太平湖,骨灰被草草收在了一個簡易骨灰盒裡,一直到七八年前,我才在這裡買了一塊墓地,把他們移過來。另外一塊是我爺爺奶奶的,則天明堂玉佛頭的事解決以後,我爺爺許一城平反昭雪,於是我把他和我奶奶移葬到此,安在我父母隔壁,在陰曹地府彼此也能有個照應。

可惜我爺爺屍骨湮滅無存,我便把他那本手抄的《素鼎錄》給擱進去,權做衣冠冢。

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親人們,就全在這小小的墓園裡頭了。我每次來掃墓,就當是一次闔家團圓。對我來說,這種生活從十幾歲開始,就已是一種永不可能享受到的奢侈。我每次來,都會凝望墓碑上的照片和名字良久,想像著爹媽的嘮叨,想像著爺爺奶奶互相攙扶著出來,摸我的腦袋,有時候想著想著,忍不住會潸然淚下。

我把手裡的菊花輕輕擱在墓台前,想俯身去拔拔雜草,忽然詫異地「咦」了一聲。

此時在墓碑前,不知是誰擱了兩個精緻的小香爐。我看得出,這是青釉雙耳三足爐,不是古物,但品相頗好,算是上乘工藝品。香爐里還插著幾根香,在我爺爺墓碑前的那個香爐里插著八根,在我父親的墓碑前插著六根。香已燒了大半截,青煙裊裊,散發著一股微微甜味。就算我不懂香,也知道這香質地不凡。看看香灰長短,燒了大概有十來分鐘吧。

我皺皺眉頭,起身環顧,看到在遠處的通道盡頭站著兩個人,正朝這邊望來。一個五十多歲一副官相,身旁是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手持一根藤杖,精神矍鑠有如勁松。這倆人我都熟悉,一個是劉局,一個是五脈如今的掌門人、紅字門家長劉一鳴。

我沒著急過去,先蹲下身來把墓碑附近的雜草清理乾淨,又擦了擦墓碑上的污漬,就地跪了下來。

「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我說到這裡,鼻子一酸,這四個詞我許久不用,都生疏了,「跟咱們家有三代恩怨的老朝奉,終於把尾巴露出來了。這些血海深仇,我一定要報還給他,任何人也別想阻止。咱們許家自老祖宗開始,去偽存真幾百年,沒出過一個孬種,我不會給列祖列宗掉鏈子的。請你們保佑我。」

我說完以後,俯身磕了幾個頭。一直等到香都燒得差不多了,我才把倆香爐澆水壓滅,拎起來朝著劉家的兩個人走過去。

「墓園裡規定不讓動明火。」我把爐子遞給劉局,帶著淡淡的不滿。

劉局笑眯眯地把香爐接過去:「我們家老爺子想為老掌門上上香,儘儘心意。我已經跟墓園管理處打過招呼了,他們能理解老同志。」

「哼,是不敢不理解吧。」我在心裡腹誹了一句。劉局在政府擔任要職,手眼通天,讓一個小小的墓園管理處開個後門,可以說是輕而易舉。

說實話,我是不願意讓五脈的人來的。我爺爺和我父母都是因為五脈而死,我只希望他們清清白白落土為安就夠了,不要死後還被這些煩擾的俗事打擾。所以我給爺爺許一城移葬到此的事,誰都沒告訴——不過以劉局的勢力,想查出來真是太容易了。他們今天出現在這裡,我一點也不意外。

劉一鳴似乎看穿了我心中所想,他拄著藤杖上前一步,平視而道:「小許你莫怪我多禮。五脈同氣連枝,許掌門當年為了民族大義,負冤屈死;許和平教授孤守機密,隱忍多年。他們兩位於五脈都是有大功的人,八炷為尊,六炷為敬,老夫於禮於情,都要親自為他們二位上這幾炷香。」

劉一鳴既然這麼說了,我也不好再抱怨什麼,執晚輩謝祭禮,給他深深鞠了一躬。劉一鳴呵呵一笑,手裡藤杖轉動幾圈,說了句:「很好,很好。」然後轉身離去——劉家的人都是這毛病,說起話來高深莫測、雲山霧罩,永遠不給你說明白了。

我站在原地,劉局忽然抓住我手臂:「小許,我們家老爺有幾句話想跟你嘮嘮。」

「那在這兒說不就得了?」

「墓園陰濕,老爺子不宜多待,去他家裡頭說吧。」

劉局這個人,平時看著笑眯眯的很和善,卻是個謀而後動之人。他只要一張口,那一定是把各種因素都算到,有了十足把握,你會發現根本無法拒絕。劉一鳴以中華鑒古研究會會長之尊,親自來為我爺爺和我父親敬香,這份面子,我是沒辦法回絕的。

於是我跟著劉家這兩個人離開墓園,上了一輛桑塔納。這次總算劉局沒搞得神神秘秘,一路車簾都拉開,風景隨意可見。可我心裡一直在琢磨劉一鳴找我能有什麼事,根本沒心思往外觀賞,一路心事重重。

車子開了約摸半個小時,來到小湯山附近的一處紅磚別墅。這小別墅外表是蘇式風格,裡面的裝潢卻是古香古色。我跟著他們兩個進了別墅,徑直走去書房。書房入門的地方,上頭匾額題著「四悔齋」三字,讓我一怔。劉局看出我的詫異,解釋說這是劉老爺子新寫的,才換上沒兩天。

出乎我意料的是,書房裡的陳設很簡單。除去屋角一張茶台幾個圓墩以外,只在臨窗處擺著一張碩大的酸枝四面平書桌,上面擺著文房四寶和一瓶白菊,還有一張寫到一半的字。書桌旁邊立著一扇竹製屏風,上頭雕著一副對聯:「事能知足心常愜,人到無求品自高。」這幾件東西看似簡陋,卻透著高古的清氣。一隻大肥的梨花肥貓正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毛茸茸的尾巴不時掃過筆掛,讓上頭的大狼毫小白雲一陣晃動,平添一份溫馨閑適。

「呵呵,這小傢伙太嬌慣了,攆都攆不走。」劉一鳴憐愛地笑了笑,揮手作勢趕了幾下。肥貓打了個呵欠,旁若無人。劉一鳴又拿起桌上那半副字,搖搖頭道:「字隨心意。心不凈,這字也寫不好了。」說完把紙揉成一團,扔進紙簍。劉局打趣道:「這字若流到市面上去,少說也值個一萬,您這一揉,幾台彩電錢沒了。」劉一鳴瞪了他一眼:「你在外面胡混,可別把市儈之氣帶進這裡來。」

我們各自找了個圓墩落座。劉一鳴把藤杖擱在旁邊,先閉目養神了一陣,這才睜開眼睛,對我說道:「自家人說話,開門見山吧。天行有道,變者為常。如今社會劇變,學會也在醞釀改革轉型,正是用人之際。小許,我希望你能回來幫忙。」

面對劉一鳴的邀請,我搖搖頭:「我這人閑散慣了,又沒什麼水平,怕是幫不上您什麼忙。」

佛頭案以後,名義上許家已正式回歸,可我一個人無權無勢,原本的金石業務又早被其他幾門瓜分,各自都有利益在裡頭,盤根錯節。我沒興趣去跟他們爭,仍然自己開店,與五脈的關係若即若離,性質跟灌江口二郎神差不多,聽調不聽宣。

「呵呵,是幫不上,還是不想幫?」

劉一鳴眯起眼睛,語速不徐不急。

一下子被說中心事的我有點尷尬,手下意識地往前伸了一下,這才想起來,自從我進了書房以後,劉一鳴連茶都沒倒一杯,我連端起杯子喝一口茶來掩飾的機會都沒有。

我對他們老劉家,其實是有怨言的。佛頭和我們許家回歸之事,就是這兩個劉家的人在背後推動。對我來說,雖然結果是好的,為祖父平反昭雪,但中途也是數次九死一生。而劉家穩坐釣魚台,卻是最大的贏家。玄字門元氣大傷,黃字門一蹶不振,剩下青字門獨臂難撐,整個鑒古研究學會,再無第二人能撼動劉家的勢力。我總覺得被他們給當槍使了,這一直讓我心存芥蒂。

當然,這種話心照不宣就得了,不好說出口。更何況,我還有另外一個非拒不可的理由。

「劉老爺子,我不是不想幫,而是有事沒有做完,在那之前我不想分心。」

「老朝奉?」劉一鳴似乎早就料到我會提這件事。

「是的,這次好不容易抓到一個線索,我絕不會放過。我在爺爺墳前立過誓,一定要親手逮到那個老東西。」我一字一句地說道。

劉一鳴和劉局對視一眼,劉局開口道:「大眼賊的案子方震已經向我彙報了。不過現在是敏感時期,得緩一緩。」

「敏感時期?」

「剛才老爺子說了。學會正在醞釀轉型,這會牽涉到方方面面的勢力,甚至可能會演變為古董界的一次大洗牌,多少人都盯著呢。所以在這時候,不可輕舉妄動,節外生枝。」

聽到這裡,我笑了起來:「原來是怕我給學會添亂啊。這你們放心。我以個人名義去調查,絕不給組織添麻煩,跟五脈一點關係也沒有,呵呵。」我面上帶笑,話里的嘲諷味道卻十分明顯。劉一鳴見我這副神情,抬起手掌往下壓了壓:「小許,家裡人說話,不必如此激動,靜心,要靜心。」

我再也按捺不住怒氣,霍然起身:「我許家兩代人都是因他而死,他還殺害了我的數位好友,我跟他之間,仇深似海。我不管旁人如何,我是絕對不會罷手的!」

劉一鳴長長一聲嘆息:「老朝奉此人,狡如狐,狠如狼,驚如鼠,與我們五脈鬥了這麼久,從未有人能揪住他真身。茲事體大,須得仔細籌劃,不可逞血氣之勇。等到學會改組穩定下來之後,我答應你,會傾五脈之力幫你找他,如何?」

「對不起,許家的仇,我不想假手他人。」我冷著臉說道。

劉一鳴的承諾我可不信,難道學會十年不改組,我就十年不報仇了?再說,老朝奉的年紀如今恐怕得有九十多,隨時可能作古,萬一我還沒找到他他就死了,可怎麼辦?劉一鳴這顯然是緩兵之計,五脈不去抓造假之人,反來勸我罷手,一想到這裡,我的心火又騰騰燒了起來。

「真者恆久,偽不能長,天自有報應。」劉一鳴繼續勸道。我立刻回了一句:「我等不及報應,只好自己動手。」

劉一鳴掃了我一眼:「小許,你現在心神不定,火氣燎原,這麼浮躁,怎麼斗得過他?」

「五脈藏龍卧虎,卻一直拿老朝奉沒辦法。我既然能一個人翻了佛頭案,對付他也未必幹不成。」我半帶著諷刺說。

書房裡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劉一鳴也不見惱,他白眉一抬,拿指頭點了點我,似笑非笑:「一個人什麼心境什麼念想,古物看得最是通透。人能鑒古物,古物亦能鑒人,你的心浮不浮,咱們找件古董一驗便知。」

「好啊。」我脖子一仰,不肯示弱。從來我只聽說人鑒定古董,這古董鑒人,還是第一次。我雖然水平比起劉一鳴還差得遠,可也不懼。

劉一鳴大袖一拂,指著桌案上的一方硯台道:「硯台行止端方,持堅不動,自古素有君子之稱。就讓它給你鑒看鑒看吧。」我對書畫鑒定是門外漢,不過硯台屬金石一類,倒也算是我們白字門的專業。劉一鳴這一題,不算難為人。

我把那硯台拿起來,略一端詳,不禁暗暗稱奇。

這一方硯,是一方蟹殼青東魯柘硯。它的造型和尋常硯台不同,竟是一具縮微古琴的形狀。硯面墨池微凹,首尾都雕刻出七弦印記和岳山、徽位,十分精緻,看上去和琴面一模一樣。在硯台背面,巧妙地把護軫和燕足作為硯足,讓硯琴造型融為一體,渾然天成。在腹底的龍池,我還看到一段篆書硯銘:「深邃通幽,獲此良艱。匠石奮斤,製為雅琴。」落款是……放翁?

陸放翁?陸遊?我的手微微一顫。

魯柘即當今山東泗水,當地有一條柘溝,溝內泥土十分適合燒制陶硯。可惜柘硯的工藝南宋以後就已經失傳,傳世的數量極少。陸遊題銘加上東魯柘硯,這可是件不得了的物件,也只有劉一鳴這中華鑒古研究學會的會長、明眼梅花的五脈掌門,才能有這種等級的藏品吧?

我把硯台擱在手裡掂量了一下,重量適中,而且觸手滑膩,微微有濕氣潤澤。我又用手指托住硯台,輕輕叩擊,很密實。我朝劉一鳴看了一眼,老頭微微點了下頭。我便隨手抄起桌上的一條玉簪硃砂墨錠,慢慢在墨池上研磨。只見墨在池裡慢慢化開,輕輕一動,就均勻散開。這有個名目,叫「墨荷承露」,意思是好像荷花葉子承著露水一樣,講究的是似散未散,若凝未凝。

我一看墨荷承露都出來了,別的自然不必驗看,把硯台放下,對劉一鳴道:「是個好東西。」劉一鳴道:「你不要心急,再看看。」

我見他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心中一疑,再反過來掉過去看,看不出個所以然,心說這八成是詐我呢。我想到這裡,把硯台擱下,對劉一鳴道:「您是五脈的掌門,在您屋裡的物件,我看不出什麼不妥。」

劉一鳴長長嘆息一聲,搖頭道:「小許,如此毛糙可不像你的作風,看看那硯銘。」我再去看,還是「深邃通幽,獲此良艱。匠石奮斤,製為雅琴」一十六個字。這硯銘沒什麼難理解的,講石工深入大山,在坑洞中敲下石料,製成琴硯,謂之得來不易。無論字體還是鐫刻手法,都沒什麼特異之處。我甚至模糊記得,「匠石奮斤,製為雅琴」這兩句應該是從嵇康《琴賦》里引出來的。

「有什麼問題?」我不耐煩地反問。

劉一鳴臉上有淡淡失望之色:「急而忘惕,怒而失察。你還說你心境不浮?這麼明顯的問題都沒注意到。」他停頓一下,輕聲道,「東魯柘硯,什麼時候要敲石頭了?」

我「啊」的一聲,差點把那硯台扔地上。我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非常愚蠢而且非常低級的錯誤。東魯柘硯是澄泥硯,是拿泥土燒出來的陶硯,又不是端硯、歙硯之類的石硯,怎麼可能在題銘里大談採石的艱辛呢?陸遊一代大家,斷不會張冠李戴,這硯台是假的無疑。

這本來是常識問題,可我匆匆忙忙驗看,愣是把這個破綻放過去了。

劉一鳴搖搖頭:「連這一方硯台,都能看出你的心浮氣躁。你怎麼去跟老朝奉斗?」

「您擱在書房的東西,我以為是奇珍,先入為主了。」我還想嘴硬。劉一鳴語氣卻變得嚴厲起來:「我的書房又如何?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又和人有什麼關係?難道我是五脈掌門,就絕無贗品之憂了么?小許你以人辨物,就已經落了下乘。」

說罷這話,劉一鳴走到桌前,把那硯台擱在右掌之上,再舉左手去摩挲。我看到他那股淡然出塵的氣度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老人特有的悲傷,微微發抖的下唇扯動臉上皺紋,似乎感懷往事,無限傷心。我一時心有所觸,不敢插嘴。

劉一鳴摩挲一陣,把硯台放回桌上,這才轉身對我說道:「這方硯是我在壯年之時,替一位老朋友鑒定的。那時候我正值得意,一時忘形,心神失守,犯了和你一樣的錯誤,誤判此硯。結果我的一個仇家盯住這疏漏窮追猛打,老夫幾乎聲名狼藉不說,還累得我那朋友家破人亡。後來我千方百計找回此硯,帶在身邊,就是為了時時警醒自己。你要知道,咱們五脈以『求真』立世,這『真』卻是最難求的。一時真易,一世真難,若不謹慎,百年功名,很可能會毀於一鑒。所以我要你靜氣平心,不只為了你自己,也是為了五脈。」

聽了這一套長篇大論,我忙不迭地點點頭。劉一鳴見我沒怎麼聽進去,喟嘆一聲道:「我看你今天不宜做什麼決定,先回去吧。我也不勉強你,什麼時候想通了,再來找我便是。」

談話就此結束,劉一鳴轉回屋裡去休息,劉局把我送出門,讓司機把我先送回去。臨走之前,他執著我的手,笑眯眯地說道:「老爺子平時可是很少說這麼多話,有點累著了。你多體諒他。」我聽他這話,心中一動。看來在這個話題上,劉局和劉一鳴,看法似乎不完全一樣。

但劉局這個暗示太模糊了,這一家子人都是有話不直說。我心裡揣著老朝奉的事,也懶得去琢磨其他無關的東西,只是隨口應了一句。

「答應我,先別輕舉妄動。」劉局又叮囑了一句。

「好的。」我回答。

離開小湯山別墅以後,我直接回了琉璃廠的四悔齋,一推門,看到黃煙煙正在屋裡,坐在行軍床上蹺著腳,在那兒看電視劇。

她是五脈黃字門黃克武的孫女,查佛頭案的時候幫了我不少忙,現在是我……呃,我倆的關係挺難描述,不算情侶,但又比普通朋友親密一些。這女人吶,有點像貓,我過去討好,她愛搭不理;我往後縮,她就給點甜頭,搞得現在我也暈頭轉向了。

有朋友問我,黃煙煙這麼漂亮的大姑娘你是怎麼認識的,我就把佛頭的故事講給他們聽,他們都不信,說這故事還算曲折,就是裡面的感情編得太蹩腳了。我說不是編的,他們說那就是你講得太蹩腳了。

這話沒錯,人家談戀愛,都是花前月下,看場電影送束花什麼的。我大概是天生腦子裡沒那根弦,不會這些浪漫舉動,每天就待在琉璃廠的小店裡頭,就算出去,也是去潘家園溜達,人家態度曖昧,也可以理解……你看,今天我去掃墓,讓她幫我看了一天的店。這要是擱別的姑娘,早就大嘴巴子扇過來了。

黃煙煙見我進門,起身把電視「啪」一下給關了,遞了一杯茶過來。我接過杯子一飲而盡,擦擦嘴,問她今天生意怎麼樣。煙煙說一件都沒出去。我笑笑,說正常,正常。然後一屁股坐在行軍床上,緊貼著她。煙煙也沒躲,繼續嗑著瓜子。

我正猶豫要不要伸出手去勾她的肩親熱一下,煙煙忽然開口問道:「聽說你去劉老爺子那兒了?」我心想這五脈真不愧是同氣連枝,什麼事都瞞不住,便把我跟劉一鳴的談話說了一遍。黃煙煙聽完以後,沉思片刻:「雖然劉老爺子這個人心機很重,不過這次他說的有道理。」

我頗覺詫異:「你也覺得我不該輕舉妄動?」要知道,黃煙煙的爺爺黃克武一直在跟劉一鳴斗,建國以後的中華鑒古研究會發展,就是一部黃紅兩門鬥爭的歷史。她平時對劉家冷諷熱嘲,難得有句好話。

煙煙說:「劉老爺子沒騙你,最近學會確實一直在醞釀改制的事兒,家裡人正在加緊活動,四處造勢。」

「怎麼改?」

「劉老爺子是想把整個京城的資源整合到一起,聯合收藏界、古玩大店、大學、博物館、文物局和相關科研機構,來穩定整個古玩市場。」

「好傢夥,」我嘖嘖讚歎。這可真是不小的手筆。

「這件事要做成了,會是業界的一次大洗牌。其他幾門的人,也都在忙這件事。這次改制雖然只是整合首都資源,但對全國都有重大影響。所以我過幾天得出趟差去南京,那邊有幾位古董界的老前輩,跟我爺爺有舊,家裡派我去爭取一下支持。」

「去多久?」

「怎麼也得半個多月才回來。」煙煙說完,伸出手摸摸我的臉,「我知道你心裡著急,但你一個人去調查,我實在放心不下。老朝奉的危險,你也是知道的。稍不留神,就會吃大虧——別忘了葯不然啊。」

聽到煙煙這麼一說,我嘴角一陣抽搐。葯不然這個名字,可實在是刻骨銘心。我本來當他是最好的朋友,想不到他卻是老朝奉麾下一個卧底,險些就把我們害死了。這次我死抓住老朝奉的線索不放,一半是因為許家的恩怨,另外一半就是因為葯不然的背叛。

煙煙見我神色有異,知道這名字觸動了我的傷心事,便溫柔地抓住我的手,柔聲勸道:「所以你耐心點,等我回來。我去跟爺爺說一聲,到時候學會調動資源人手,還怕抓不住他么?」

我「嗯」了一聲,收起憂慮神情:「行,都聽你的——不過我可不能白聽。」我轉過臉,笑嘻嘻地想要去親她的嘴唇。不料她身形一晃,敏捷地閃開了。我一臉無奈,她武功高強,真打起來我完全不是對手。黃煙煙咯咯一笑,拎起小紅包出門了。

煙煙走了以後,我一個人坐在行軍床上,點起一支煙,臉上的笑容在煙霧中慢慢收斂起來。所有人都勸我不要去找老朝奉報仇,但這件事不是簡單地說一句「你不要去」就能讓我釋懷的。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我老老實實待在四悔齋里,哪兒都沒去,就打了幾個電話。到了煙煙要出差去南京那天,我把她送到火車站。煙煙說又不是生離死別,送到檢票口就行了。我說那怎麼顯出誠意呢,執意買了張站台票,一直把她送進車廂里,幫她把旅行包擱到行李架上,這才下車。

下車了我也沒走,一直站在月台上往車廂里看。煙煙隔著玻璃對我說了幾句話,還把手伸到耳朵旁歪了歪頭,看口型的意思,大概是說到南京她會給我的大哥大打電話。我微笑著點點頭,做了個放心的手勢。

我站在原地,目送著列車緩緩出站。等到它消失在遠方,我假意朝著地下通道走了幾步,裝作蹲下身系鞋帶,仔細觀察周圍。這時候月台上送客的人都走完了,就剩下幾輛賣食品的小推車,幾個售貨員聚在一起閑聊著。我看看沒人注意到我,就走到月台盡頭一處綠色廊柱的後面,盯著另外一側的火車。

這個月台是雙向的,在另外一側恰好也停靠著一輛即將發車的火車,看標牌是去廣州的。按照規定,月台只能單向發車,一個車次一個車次地放人。去南京的車發走以後,去廣州的車才會開放檢票口。我抬腕看看手錶,時間差不多了。果然,很快從地下通道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一大波扛著大小行李的旅客湧上月台,各個興緻勃勃,都是打算南下淘金的。列車員們紛紛站到車門前,準備迎客。

我把煙頭丟到地上碾碎,刻意緊跟著一個背著大帆布口袋的旅客。列車員伸手找我要票,我一晃手裡的站台票,又指了指前頭的乘客,一句話沒說,就混進車廂里去了。進去以後,我輕車熟路地躲到洗手池旁待著。等到送站的人都下去,火車一開動,我主動找到列車員,說補一張卧鋪。

列車員問我到哪兒,我看了眼窗外,毫不猶豫地回答:「去鄭州。」

沒錯,鄭州。

我要去鄭州。

大眼賊給我的那個老朝奉的地址,就是在鄭州。

劉一鳴也罷,煙煙也罷,他們都是五脈中人,考慮事情自然要從大局出發,學會利益為先。但我對五脈,實在沒什麼感情,我有恩於五脈,五脈可無恩於我。許家的仇,別人可以罔顧,我卻絕不會罷手。

當然,我已經答應劉局和煙煙了,暫時不去動老朝奉,自然說話算話——不過,我可沒答應不去調查外圍線索。

我是這麼打算的:在鄭州查而不動,一有所得,立刻收手,等到學會騰出空來,再繼續追查不遲。我出發之前,已經在四悔齋里打好了埋伏,封門閉戶,說去外地收貨。我算過了,去鄭州最多一禮拜,神不知,鬼不覺,只要趕在煙煙回來之前返回就行了。

大眼賊失風被抓,說不定老朝奉很快就會覺察。如果因為耽誤幾天而錯失了這麼一條線索,到時候可沒後悔葯吃去。

我就這麼躺在卧鋪上胡思亂想,昏昏沉沉睡了過去。過了十來個小時,列車員把我叫醒說到站了。我揉揉眼睛,往外一看,看到窗外的月台上立著一面碩大的站牌,白底黑字,寫著「鄭州」二字。

我心想,這就算是進了敵營啦。

玩古董的人都知道,河南是古玩大省,開封、洛陽、安陽三地呈鼎足之勢。而這三地的古物,則匯聚於省會鄭州。鄭州自古就是七郡道口、五路通衢,是重要的文物流通集散地,卓然自成一番格局。想要在河南文物市場分一杯羹,鄭州是必須要掌握的樞紐。因此各路神仙在此都有勢力,錯綜複雜,水一點不比京城淺。據說五脈數次南下,想要把鄭州收入麾下,結果只能換得一個聽調不聽宣的結果,可見此地之兇險。

我出了熙熙攘攘的鄭州站,先在街邊的小攤子上吃了一大碗胡辣湯。這玩意兒看似是漫不經心的亂燉,實則滋味無窮,一口辛辣麵湯滑入胃裡,跟手指頭摸了電門似的,全身都麻酥酥的,格外舒坦。我就著兩個油餅把這一碗胡辣湯喝了個底朝天,覺得一夜疲勞全都被辣出了體外,鬥志昂揚。

我這次來鄭州,背著劉家,所以五脈的人脈是不能用了,只能孤軍奮戰。一念至此,我非但沒有畏懼,胸中橫生一股豪氣來。老朝奉與我許家三代恩怨,是時候由我做個了結了,是生是死,我都絕不會回頭。

「這一封書信來得巧,天助黃忠成功勞,站立在轅門三軍曉,大小兒郎聽根苗……」我不由得開腔唱了幾句《定軍山》,然後打了個飽嗝,從懷裡掏出一張小紙條和一張地圖來。

這小紙條是我在審訊大眼賊的時候偷偷抄的,裡面寫的就是老朝奉留下來的地址。方震那個傢伙,大概是猜到我的心思,把審問記錄看得特別死,不讓我接觸。我施展渾身解數,才從記錄的小警察那裡騙來。

我拿著這紙條和地圖,一路按圖索驥,倒了幾趟公共汽車,終於找到一處十字馬路的交叉口。這一帶是老城區,放眼望去一片片都是灰瓦平房,巷道交錯,遠處幾棟樓房的工地正在動工,但一時半會兒還改變不了整體風格。在這些平房之間還有一條隆起的土包,長條形狀,上面長著一層薄薄的青草,在這一片房海之中顯得特別突兀。

我附近問了一下,才知道這是當年商代城牆的結構遺迹,不由得多看了兩眼。真不愧是鄭州,上古遺迹隨處可見。幾千年前的東西,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夾雜在嘈雜的居民區里,顯得別有意趣。

紙條上的地址,在附近一條巷子的盡頭,是處其貌不揚的平房,商代城牆遺址就在房後,看著好似這戶人家的後山。我走到門口,看到大門上吊著一把鎖頭,門外掛著一個墨綠色的郵筒,旁邊是個鮮奶箱,上面用粉筆歪歪扭扭寫著門牌號。

我沒著急敲門,而是謹慎地在周圍轉了一圈,找到巷口的一家小賣店。店主是個胖胖的大嬸,開始對我愛搭不理,等到我掏錢買了兩板五號電池和一卷樂凱膠捲,她的態度一下子變得熱情起來。我藉機跟她攀談,打聽這家人的情況。

套話是玩古董的人必備的技能,俗稱舌頭耙子,舌頭一擺,就能從對方那裡耙出想知道的事。胖大嬸一個普通中年婦女,對我根本沒什麼戒備心,三兩句話我就把那家人的底細摸清楚了。

這戶人家姓閻,戶主叫閻山川,是個報社記者,媳婦在中學當語文老師,家裡有個七歲的小孩子。不過據胖大嬸說,閻山川是跑財經新聞的,媳婦也很本分,沒聽說過這家人跟古董、文物什麼的有關係。

當然,這說明不了什麼。如果他們真跟老朝奉有勾當,不會讓外人知道的。我告別胖大嬸,在附近的五金店買了把改錐,趁巷子里沒人,悄悄撬開了閻山川家的信箱。信箱里只有一份《河南日報》,一份《鄭州晚報》,報紙都是當天的,上面什麼記號也沒有。

我把東西放回去,信箱關好,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巷子,在附近找了家叫愛民的小旅館住下。次日一大早,我在地攤上買了一架玩具望遠鏡,爬上那座商代城牆遺址。這裡可以俯瞰閻山川家,進出動靜一目了然。

我連續觀察了三天,基本上摸清了這家人的作息時間。戶主閻山川每天早上六點半出門,他媳婦每天早上七點帶孩子出門,中午都不回家。晚上五點孩子自己放學回來,拿鑰匙自己開門。他老婆六點帶著菜回來做飯,閻山川差不多要七點以後才回來。送報紙的郵遞員每天下午兩點準時投遞,就送兩份報紙,沒有明信片或信件,晚上閻山川媳婦回家的時候開信筒取走。

這個狀況讓我非常迷惑不解。

大眼賊從老朝奉這裡買的是一個低偽仿明玉壺春瓶,根據他的口供,一共花了二百五十塊錢,那麼老朝奉從中賺到的利潤,應該是在一百塊左右。這個利潤率很高,但絕對數不大。老朝奉要靠這個渠道賺錢,每日起碼得有十件二十件的走貨量,才能形成規模,像這個接生意的檔口,三天居然連一筆生意都沒有,實在不合理。

我心想,莫非屋子裡暗藏玄機?得找個辦法進屋裡頭看看。

閻山川家裡倒是經常沒人,可這裡離大街不遠,人來人往很是嘈雜。再說鄰居大嬸已經認識我了,貿然闖進去,萬一被人當小偷抓起來,可就得不償失了。於是我就把主意打到他們家孩子身上。他們家孩子閻小軍上小學二年級,每天下午放學後,和同學一起站隊回家,到大街口他才離開隊伍,掏鑰匙進家門。

這是一個好的突破口。我弄了一頂記者帽和夾克衫,又去玩具店裡花兩百塊錢買了一個變形金剛,還是那種組合金剛,叫大力神。我捧著塑料盒子,等在巷子口。快到五點的時候,我遠遠看到一隊小學生站隊回家,連忙迎了上去,大聲叫他的名字:「閻小軍!」

一聽我喊,隊伍里一個小孩子立刻轉過頭來。他打量了一下我,發現根本不認識,一臉迷惑,但眼睛一掃到我手裡的變形金剛,就轉不動了。

變形金剛對小孩子的吸引力,不啻於《蘭亭集序》真本對書法家的誘惑。我故意把變形金剛捧在身前,滿面笑容地說:「小軍你忘啦?叔叔跟你爸是一個單位的,還抱過你呢。你爸爸給你買了個變形金剛,他有事,讓我先給你送過來啦。」

我故意當面大聲說,他那些同學紛紛投來羨慕的眼神。小孩子特別敏感,閻小軍顧不得質疑我的身份,一把接過變形金剛,這手就撒不開了。我哈哈大笑,說還不謝謝許叔叔,他連忙說謝謝許叔叔,不忘得意地回首瞥了一眼隊伍。

我順理成章地摸摸他的頭,說你爸爸一會兒就回來,我給你送回家去,在那兒等他吧。閻小軍被變形金剛弄得頭昏腦脹,一點也沒起疑心,掏出鑰匙把我讓進他們家去。

閻山川家進門是一個小客廳,立著個塑料圓桌。裡面分成兩間,一間大人住,一間小孩子住,都用梅花布簾擋著。廳里的五斗櫥上擱著一台松下21英寸彩色電視機,旁邊還放著一套卡拉OK機。再遠處是個書架,書架旁支著一架雅馬哈的電子琴,旁邊牆上是倆人結婚照片,有道裂痕。

看來閻山川的家境還不錯,只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出這家裡跟古董有半點關係。我掃了一眼書架,上面的書花花綠綠,不是雜誌、工具書就是股票、時尚類的書,最舊的也是七八十年代的。

我把閻小軍叫過來,問他爸爸媽媽平時都在家裡做什麼,閻小軍說摔跤。我一聽,不由得打了個哈哈,這熊孩子真是什麼都說……我問除了摔跤呢,小軍說吵架。我耐著性子啟發小孩子,說你再想想,有沒有收到過什麼信或者罐子花瓶什麼的?

閻小軍眼睛一亮,說我爸爸有好東西,藏在我屋子裡的床底紙盒箱子里。我按捺住激動心情,讓他帶我去找。這小孩子也屬於沒心沒肺型的,帶著我就進了他的小卧室,撅著屁股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大紙殼箱子,上面還拿膠帶封著。

拆膠帶最好是用蒸汽熏,不露痕迹。但我看看時間快六點了,怕他媳婦回來,急中生智,把箱子顛倒過來。果然這紙箱子底下沒封膠,就是四個折口交錯疊在一起。我跟閻小軍說你去玩變形金剛吧,這邊有叔叔呢。這孩子居然就大大咧咧跑出去了,估計已經快忍不住了。

我把箱子拆開一看,一口血噴出來。原來裡面裝的是一摞香港的《龍虎豹》雜誌,上頭一個個裸女搔首弄姿。我能理解閻大記者為啥把它藏在這裡,不過這顯然不是我想要的,趕緊又放回箱子,原樣放到床底下。

我回到廳里,就聽外頭一陣自行車叮鈴鈴地響,朝外一看,閻小軍他媽居然拎著菜提前回來了。我暗叫不好,趕緊把閻小軍拽過來,裝作教他玩變形金剛。他媽推門一進來,發現屋子裡有個陌生男人,嚇了一跳。我放下變形金剛,滿面笑容伸手過去,說嫂子你好,我是閻山川的同事,有人給小軍捎了套玩具,閻哥讓我帶回來。

碰到這種情況,絕不能著急走,一走就顯得心虛。狹路相逢勇者勝,你得主動滔滔不絕地講話,讓對方腦子裡沒有思考的餘暇,才有機會先聲奪人,我這麼一說,她一下子就愣住了,一時間反應不過來。我乘勝追擊,又接了一句:「閻哥給我看過您照片,您本人看著可年輕多了。」這一句話,先解釋了我倆沒見過面,又順勢恭維了一番,消除敵意。閻山川的媳婦被我連消帶打幾句話說得暈頭轉向,把菜擱到一旁,訕訕道:「這個老閻,也不跟我說一聲,我好去多買點菜。」

「不用了,嫂子,我這還有別的事,馬上就得走了。」我擺了擺手,身子卻不動。閻山川媳婦一聽我要走,趕緊說你專門送東西過來挺辛苦,好歹留下來吃頓便飯吧。她說出這話來,說明疑心已經消除大半,我接下來只要把離開的意思再表達得堅決一點,她客氣兩句,把我送出門,這一關就算是過了。古董商人多少都有點演戲天賦,這些手段對付普通老百姓簡直太容易了。

我暗自鬆一口氣,正盤算什麼時機離開最好。不料門外忽然又是一響,我和她同時轉頭去看,看到一個中年人推門走了進來,正是閻山川。

這一下子饒是我心理素質好,也不由得驚慌起來。老天爺你也太混蛋了,平時夫妻倆都準時準點,怎麼今天這麼寸,全都提前回家啊。

閻山川看到屋子裡多了一個男人,立刻警惕地停住腳步,朝我瞪過來。我知道,如果給他以思考的時間,不消兩秒我就會大難臨頭。我急中生智,拿出鑒別古董的眼光掃了他一眼,看到他臉色潮紅隱有酒氣,心中立刻有了計較,上前一步劈頭喝道:「山川!你這喝酒的老毛病怎麼還沒改,怪不得升不上去!」

閻山川聽到這話,肩膀一顫,臉上居然浮現出些許羞慚神色,顯然被我說中了心思。

其實這事說來也簡單。屋子裡擺放著不少酒瓶,結婚照還摔裂了一半,再加上剛才閻小軍說爸媽總吵架,說明家裡矛盾重重。一個事業單位的中年記者,居然還住在這種小平房裡,顯然在單位里混得不怎麼樣。閻山川的不得志,就算不是家庭矛盾主因,也是重要原因之一。這會兒才六點,閻山川一身酒氣回來,一定不是應酬吃飯,很有可能是自己喝悶酒去了。

綜合這些線索,我再稍加發揮,一下子正中了他的要害。我趁機快步走到他跟前,語氣半是勸誡半是斥責:「小軍都這麼大了,嫂子多不容易,你是家裡的頂樑柱,得爭點氣啊。」

「你是……」閻山川有點蒙了。我不由分說打斷他的話:「是!我是外人,可有些話就得外人來說!」我把嘴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道,「床底下的書,嫂子可都知道了。」閻山川眼睛一鼓,頓時大為緊張,支支吾吾解釋說那是大鐘送的。他媳婦柳眉一立,已經聽出有些不對勁了。我長長嘆息一聲,指著他媳婦說:「這話啊,你自己去跟嫂子解釋吧,我不管了!」

這句話是最狠的,我故意不挑明什麼事兒,他們夫妻倆只要有矛盾,肯定會自動代入進去。這一招「禍水東引」果然奏效,閻山川媳婦臉色陰沉下來,不定想起什麼陳年宿怨。閻山川想解釋,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我趁這個空當,怒氣沖沖推門而出,還故意把門重重摔上。

出了門以後,我頭都不敢回,一溜煙兒跑回了愛民旅館。進房間以後我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背後已經被冷汗溻透。說實話,這事我做得有些不地道。我與老閻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卻要他平白替我承受這飛來的無妄之災,但我別無選擇,看以後能不能找機會補償吧。

我坐在沙發上把氣兒喘勻了點,又起身拿起暖瓶給自己倒了杯熱水,心裡才慢慢恢復平靜。

今天也不能說全無收穫。我的闖入是個意外事件,從閻家三個人的瞬時反應來看,他們應該跟古董造假或老朝奉毫無關係。

要麼是大眼賊故意給錯了地址,要麼是老朝奉狡猾,一覺察有異,就立刻把這邊的聯絡站撤了。無論是哪種可能性,都意味著這條線已經失去價值了。劉一鳴和煙煙說的沒錯,老朝奉是個狡如狐,狠如狼,驚如鼠的人。說不定正是大眼賊的落網驚動了他,這才立刻收回了手腳。

我想到這裡,無奈地搖搖頭。我冒著被五脈和煙煙指責的風險來到此地,結果卻是無功而返。挨罵是小事,關鍵是老朝奉一下子又縮回到了黑暗裡,隱藏身形,再想要抓住他的尾巴,不知要到何時了。

老朝奉這根刺一日不去,我許家一日不得安寧啊。

「爺爺,爸爸,我到底該怎麼辦呢?」我望著天花板喃喃道。天花板上到處都是水漬痕迹,既像是一幅玄妙的青銅銘紋,又像是爺爺許一城那滿是皺紋的滄桑臉龐。我希望從中看出答案,就這麼一直盯著,盯著盯著,眼皮變得沉重起來,慢慢地睡了過去……

這一天夜裡,沒人給我託夢。次日我早早起了床,只好打算坐最近的一班火車趕回首都。愛民旅館可以代買火車票,所以我把錢交給服務員,然後坐在前台旁邊的沙發上,等著拿票。我隨手從報刊架上拿起一張報紙,心不在焉地翻看。差不多看完了兩版新聞,旅館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喧嘩。

我抬頭一看,一個身穿紅色夾克衫的小個子連滾帶爬地跑進來,他年紀不大,脖子上還掛著一台相機。這個小傢伙神色狼狽,一進門就連聲喊著快報警。前台服務員本想探出身來問,突然又縮了回去,原來在那小個子身後,還追著四五個裸著上半身、下穿牛仔褲的長髮漢子。小個子見服務員不敢搭理,大為驚慌,腳下一不留神被拖布絆倒在地,懷裡滾出一樣器物,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一聽這響聲,我耳朵陡然立了起來。這聲音我太熟悉了,是銅聲,而且是精銅!銅在古代被稱為聲金,在五金之中質地最易發聲,我們許家在五脈里屬白字門,專精金石,這種聲音聽過太多次。我放下報紙,朝地上掃了一眼,發現那東西是一個銅索耳三足香爐,不大,通體黝黑,看起來像是一件古玩。

小個子看到香爐掉出來,神情緊張,俯身把它撿起來,往懷裡揣。就在這一遲疑的當兒,那幾個大漢撲過來,惡狠狠地按住他肩膀,喝令他把東西交出來。小個子拚命掙扎:「我是記者,你們快放開我!」

那幾個人大怒,狠狠踹了他兩腳:「記者算個屁!趕緊把偷的東西還給我們!」

「這是我買的!」小個子大叫。

「我們不賣了!」為首的人從懷裡掏出一沓票子甩到地上,然後下令去搜他的身。小個子梗著脖子趴在地上,拚命護住那香爐:「你們賣假貨!這就是證據,不能給!」我聽到「假貨」二字,眉頭一皺,不由得多看了那邊一眼。恰好一個漢子與我四目相對,他打量了我一下,走過來惡聲惡氣道:「你看什麼看?」

「我看什麼關你屁事?」他態度惡劣,我自然也沒好臉色。

「這還有一個嘴硬的!」他這話一出,那邊立刻騰出兩個人,氣勢洶洶地朝我包夾過來,作勢要打。我突然意識到,我現在穿的還是昨天去閻山川家的那套記者行頭,估計這夥人誤會我跟這小個子記者是一夥的了。他們見我坐在沙發上不出聲,以為怕了,指著我鼻子道:「你給我老實待著,不然連你一起打!」

本來我沒有見義勇為的心思,但這群夯貨非要來惹我,我也就不必客氣了。鑒贗識偽,是明眼梅花的天然責任。臨走之際,我隨手行俠仗義一次,也算不虛鄭州此行。

一念至此,我便撥開他的手指,冷冷笑了一下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們在愛民旅館搶東西,傳出去也不怕抹了盤子?人家既然沒倒攔頭,你們也別欺人太甚,不然可莫怪我刨你們的杵。」

這是玩古董的暗語春點,「抹盤子」是丟人,「倒攔頭」是上當受騙的人回來要錢,「刨杵」是指同行人拆台。聽了這些話,他們就該知道我也是同道中人。果然,那為首的壯漢聽了我的話,態度稍微收斂了點,指著小個子:「這混小子來偷我們店裡的貨,我們抓賊拿贓。朋友你借條道,彼此都方便。」

「就是那個香爐?」

「那可是正宗的宣三爐!你說這小子罪過有多大?」大漢一本正經地說。我一聽,「撲哧」一聲差點樂出聲來了。

宣三爐是指在大明宣德三年煉出來的銅器。當時宣德皇帝親自監督,從暹羅進口銅料,前後精鍊十二遍,質地極純。這些銅一共煉成三千件銅器,再也沒有多的了,收藏者謂之「宣三爐」。咱們如今說的宣德爐,嚴格來說指的就是宣三爐。後世雖然一直仿製,但都未能達到這一年的製作水準。所以能流傳至今的宣三爐,每一件都是稀世珍品——這傢伙張嘴敢說宣三,也不知哪裡來的底氣。

小個子在地上大喊:「他們是在撒謊!他們賣的是假貨,我買來當證據去曝光,他們就想給搶回去。」

我點點頭。其實剛才我一聽那響動,就知道這玩意兒真不了。真的宣德爐,銅質均勻,銅聲恢宏大氣,贗品往往聲音發悶。而且正經的宣德爐,表皮黯淡,收斂在內,如同爐中有火光而不冒。小個子懷裡揣著的那個玩意兒,表面拋得賊光賊光,假得沒法再假了。

但重點不在這裡,而在於怎麼說這話。古董界從來不說「假」,而是說「不舊」「挺新」,就是不想得罪人。何況現在那群流氓占著武力上的優勢,話不可說絕。我略轉了轉心思,便笑道:「您這尊宣三爐,寶光不是很足啊,拿出來可有點燙手。」

我把范兒端得足足的,行內術語一露,那幾位就有點遲疑。為首的還嘴硬:「我們這可是真品,專家鑒定過的。」

「好,你們既然說他偷了宣三爐,這東西的價值夠得上立案了。要不這樣,咱們去派出所去報案,你看如何?」

我將了他們一軍。若是去派出所報案,這假爐子稍加鑒定就得露餡;若是不去,那就承認給小記者栽贓了。造假都是為了求財,不是為了爭氣。被行家刨了杵,明白人不會繼續糾纏,免得自取其辱。

我本來打算讓他們知難而退就得了,可冷不防那小個子又大叫一聲:「對,去公安局!他們是個古董造假窩點,騙了很多人!不能放過他們!」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恨不得踹他一腳,這些事你他媽的不會等脫身了再說啊!果然,那幾個漢子聽了小個子記者的話,重新目露凶光。為首的大漢一揮手:「管他媽那麼多,先把這小子的東西掏出來!還有,把他那相機給我砸了!」其他人立刻七手八腳去撕扯那小個子。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三四個警察沖了進來。警察一見屋裡這陣勢,如臨大敵,連忙掏出槍來,喝令不許動。人民警察面前,一切黑勢力都是紙老虎。那些漢子一見黑洞洞的槍口對著自己,一個個全跪下雙手抱頭,氣焰全沒了。

「剛才是誰報的警?」帶隊的警官放下槍,環顧四周。

「是我。」我從懷裡拿出我那隻摩托羅拉3200大哥大,晃了晃,機器上的通話綠燈還一閃一閃的。

早在跟他們說話之前,我就知道這事決計不能善了,所以事先用大哥大撥通了報警電話,藏在懷裡。接下來我們的對話,警察在那邊都聽得一清二楚,我還故意大聲報出愛民旅館的名字,指引他們過來。

那時候手機還是個稀罕東西,普通人根本沒這概念。那些漢子怎麼都想不到,我穿著樸實,懷裡居然揣著個大哥大。

警察把我們幾個全帶去了附近的派出所。做筆錄的時候我才知道,那個小個子記者叫鍾愛華,二十齣頭,剛畢業參加工作不久,在當地晚報負責文化版面。他最近有個選題,調查鄭州市文物市場狀況。這孩子是個傻大膽,順藤摸瓜摸到一家黑店,打算買一件贗品當證據做曝光,結果不慎被對方發現,一路追到此處。若不是我見義勇為,鍾愛華怕是已經躺在醫院裡了。

這孩子真夠糊塗的。在鄭州這龍蛇混雜的地方開古玩店的,背後多少都有點勢力。何況古玩圈子的真贗之爭,從來都是悶起來自行解決,找警察或找媒體曝光,都是壞了行規的大忌。他這是捅了馬蜂窩,怪不得會被一路追殺。

那伙人涉嫌人身傷害、非法禁錮和詐騙,直接被收押了,我和鍾愛華被盤問了幾句以後就放了出來。我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想回旅館取票回首都,鍾愛華卻一把抓住我胳膊,非要請我吃飯道謝。我本想拒絕,但架不住他生拉硬拽,就差沒痛哭流涕了,只得勉強答應下來——反正火車下午四點才開,吃個飯來得及。

鍾愛華見我答應,高興得不得了,說我帶您去吃羊肉燴面,我知道一家特別好吃的!

我算是看出來了,鍾愛華這傢伙用一個字總結,就是「愣」,或者用個好詞形容,叫直爽。他似乎根本不懂什麼叫委婉和掩飾,有什麼說什麼,所有情緒都亮堂堂地表現在臉上,活蹦亂跳。這種人去古董行調查,不被識破才怪。

他帶著我七轉八拐,來到一處其貌不揚的小店,叫劉記羊肉燴面。鍾愛華說您別看這店小,年頭可不短,東西著實好吃。我們坐下來,一會兒工夫就端上來兩個白瓷大碗,熱氣騰騰的紅油湯麵浮著几絲香菜。我拿筷子一攪和,裡頭羊湯的濃郁鮮香撲鼻而來,讓我渾身筋骨為之一酥。我這幾天為了監視閻山川家,沒怎麼正經吃東西,聞到這味道,肚子立刻就餓了。

於是我也不客氣,低下頭稀里呼嚕吃了起來。直到把裡頭麵筋撈乾凈,湯喝光,我才抬起頭來,滿意地打了個飽嗝。對面鍾愛華也吃得差不多了,一嘴都是羊油,一臉難為情地掏出手帕擦了擦。

「你上午幹嗎那麼衝動?」我問他。

一提這話題,鍾愛華打開了話匣子:「我有個中學語文老師,人特別老實,兢兢業業教了一輩子書攢了點錢,聽人說古玩能升值,就去了今天那家店裡轉悠。沒轉幾圈,就有人湊上去偷偷告訴我老師,說他瞧見店後頭扔著一個小銅爐,店主沒當回事,其實是件寶貝,是宣德爐,一轉手就是幾十萬。老師說這麼好的機會你幹嗎不撿漏?那人說今天可巧沒帶錢,又怕前腳走,後腳這便宜就讓人佔去了,我看你是人民教師,信得過,這才找您。您先掏錢給爐子盤下來,回頭我本錢還您一半。等倒手賣出好價錢,咱們一人五分。我老師信以為真,以為撿了個大漏,連忙取出畢生積蓄,把那爐子盤下來了。等交完了錢,我老師一回頭,那人就不見了。請專家一鑒定,假的,一輩子心血就這麼沒了。老師再去找那家店,人家壓根不承認,說那人跟他們沒關係。老師急得腦溢血住了院,老伴也急病了,好端端一個家,就這麼毀了!」

我微微一笑。這招叫作借花獻佛,可以算是最常見的古玩騙局。別看這騙術簡單淺顯,偏偏上當的人最多。沒辦法,人總想佔便宜,一存了這個心思,利令智昏,就會上當。尤其是那些外行棒槌,一騙一個準。

「所以你去那家店裡,是想替你老師出一口氣。」我問。

「不光是出氣!我做這個選題,就是打算好好曝光一下現在的贗品亂象。現在多亂啊,假貨遍地都是,不曝光的話,恐怕會有更多人上當。」

「你就不怕遇見今天這樣的危險?」

「怕,但總得有人來做這件事情啊——揭露真相,是我們記者的神聖天職。」說到這裡,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鳳凰205相機,露出堅定的神色。

這個年輕人衝動了點,但這份還沒被俗世磨去的正義感卻讓我對他心生好感。鍾愛華忽然盯著我的臉,一臉狐疑:「我看您剛才說那幾句話,挺內行的,您在首都也是玩古董的吧?」

「嗯。」我夾起一塊海蜇皮,咯吱咯吱嚼了起來。

「那您知道明眼梅花不?」鍾愛華問。

我嘴裡「咯吱」一聲,把舌頭給咬了。

明眼梅花是五脈的別稱,古董界知道這詞的人都不多,一個剛畢業的鄭州記者怎麼能一口叫出這名字?

這什麼情況?我心中升起一團疑惑。

「那是個老詞兒了,你知道的還不少嘛。」我反套了一句,仔細盯著他的臉。鍾愛華大為得意,眉飛色舞地晃著筷子:「為了做這個古董市場現狀的選題,我著實去查了不少資料呢——前一陣有個玉佛頭事件你聽過吧?」

我緩慢地點了一下頭,不置可否。玉佛頭那次事件在業內很是轟動,但在劉局的刻意管控下,並未在媒體上大肆報道。不過當時記者很多,有心人若是想查的話,還是有不少資料能找到。他若對古玩有興趣,查到這件事也不足為奇。

「據說在玉佛頭的背後,就是明眼梅花。人家一共有五脈傳承,現在改名叫中華鑒古研究學會,在首都管著古董鑒定。你想想,五大家族專註打假幾百年,往那一坐,就是泰山北斗,說真就真,說假就假,多牛逼呀!」鍾愛華說到這個,眼睛直發亮,跟閻小軍看見變形金剛似的。

「你好像很崇拜他們?」我饒有興趣地問道。

鍾愛華一拍胸脯:「那當然了,那都是我的偶像。我本來大學就想報考考古系的,家裡不讓,這才選了新聞系。不然我就直接去首都投靠五脈了。說起來,明眼梅花的事,我可知道不少,跟我們鄭州也是頗有淵源啊……」說到這裡他整個人突然僵住了,眼睛瞪得溜圓,手指顫巍巍地指向我:「你……你……你?」

「我怎麼了?」

「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許一城的孫子,敲佛頭的許願!」鍾愛華的嘴唇開始哆嗦。

我心想我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個綽號,當下點了點頭:「嗯,你怎麼認出來的?」

鍾愛華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伸出手來想要抓我胳膊:「真瞎了我的狗眼啊!我明明看過新聞發布會的照片,怎麼剛才就沒認出來呢!你就是許願啊!那個許願啊!」

我算是體會到那些港台明星在內地是什麼待遇了,他兩眼發亮跟個追星族似的,熱情得讓人受不了。我有點不勝其擾,但也有了一點點得意——哥們兒我也算是有擁躉的人了。

周圍的食客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我好不容易把鍾愛華勸回到座位。他激動得臉紅脖子粗,倒了滿滿一杯啤酒,又站起來:「英雄,我敬你一杯!」

「坐下喝,坐下喝。」

「我能給許老師您做一期專訪嗎?」

「不必了。」我趕緊拒絕。我是偷偷離開京城的,這要是上了鄭州的報紙,行蹤豈不全曝光了?

「您來鄭州,一定是和古董鑒定有關係吧?是不是又有驚天大案等著破?」鍾愛華一臉期待地問,然後還沒等我回答,又自己敲了敲頭,自嘲說,「對啦,這都是機密,怎麼能跟我一個小記者講呢。」

這傢伙還真不是一般的直爽。

我看著鍾愛華,心裡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看得出,這傢伙對古董行業很有感情。他是本地人,又要做鄭州文物市場的專題報道,手裡一定有不少關於造假的資料。從他那裡,說不定可以挖到一點關於老朝奉的資料。我再怎麼熟悉鑒寶,在鄭州畢竟是外地人,得有當地的幫襯才好施展。強龍不壓地頭蛇,就是這個道理。

於是我讓他冷靜一點,一臉嚴肅地開口道:「我來鄭州,確實有件事想查清楚。要不你聽聽,幫我參詳一下。」鍾愛華激動得滿臉漲紅,手忙腳亂地從懷裡拿出個記事本和圓珠筆,唯恐漏聽一句。於是我把閻山川家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當然,我隱去了老朝奉的名字,只說追查到一條制假販假的線索。我問他:「你覺得這信,是如何送進閻山川家的?」

鍾愛華這會兒已經稍微恢復了點冷靜,聽我說完,他把圓珠筆擱在嘴裡咬了幾下,又問了我幾句在閻山川家的遭遇,一時陷入沉思。忽然「咔吧」一下,他竟把圓珠筆頭給咬碎了。鍾愛華吐出塑料碎渣,咧開嘴樂了:「許老師,我想明白了。」

「哦?」

「大眼賊告訴您的地址,應該沒錯;閻山川對此毫不知情,也沒錯。」

「這不是自相矛盾嗎?」我皺起眉頭。

「不矛盾啊,您忽略了一個重要環節。信,可不會自己跑到閻山川家裡啊。」鍾愛華笑著做了個送信的動作。

鍾愛華這麼一提示,我腦海里一下子豁然開朗。

對啊,能接觸到這些訂貨信的,除了閻山川以外,還有每天上門送信的郵遞員啊!如果郵遞員是老朝奉的人,那麼他便可以在派送的時候,把所有寫給閻家的信截留下來。這樣一來,訂貨信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送進工坊。就算這個地址被警方關注,調查者首先也會把方向對準毫不知情的閻山川,給老朝奉留出足夠的預警時間。

老朝奉這個安排,可謂是大隱隱於市,巧妙至極。

我看看手錶,現在是一點半。還有半個小時,那個郵遞員就要去閻山川家送報紙了。我想到這裡,起身欲走。鍾愛華忙道:「您這是要去堵人揭發造假黑幕了?」我點點頭,事不宜遲,要趁他們覺察之前,把這根線死死咬住。

鍾愛華怯生生地問他能跟著去嗎,一臉期待。我猶豫了一下,但又不想打擊這小傢伙的積極性,就說你可以跟去,但不許跟任何人說。鍾愛華雀躍不已,把脖子上掛著的那台相機舉起來又放下:「我答應您。不過萬一這案子破了,您可得讓我做個獨家報道。」

「一言為定。」

我們倆離開小飯館,直奔閻山川家而去。閻山川家照舊大門緊鎖,不知昨晚他們吵得如何。我們蹲守在巷子口附近,過不多時,一個留著半長發的郵遞員騎著自行車進來,他拿出兩份報紙,熟練地投進郵筒,然後車把一打,騎了出去。他自行車后座搭著兩個郵政大挎包,裡面裝滿了花花綠綠各種郵件。

鍾愛華用眼神問我怎麼辦,我說跟著他。我們沒時間叫車,只能靠雙腳去跟蹤。好在那個郵遞員一家一家投遞,速度也不快,我們勉強能咬住他。就這樣,我們跟了他在城區里轉了足有一下午,郵遞員一直在各處街道投遞,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跟蹤郵遞員可不是個輕鬆活,我畢竟不是方震那樣的偵察兵,跟到後來,累得有些腰酸背疼。鍾愛華倒是生龍活虎,還不時舉起相機拍上幾張。一想到他不時投過來的崇拜眼神,我就不好意思說自己累了,只得咬著牙堅持。

郵遞員給一家單位的收發室投遞完一摞郵件,然後沿著馬路騎下去。鍾愛華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詫異道:「好奇怪啊。」我問他怎麼了。鍾愛華說郵遞員都是分片兒的,一般負責一個城區內的特定幾條街,可他剛才明明是在金水區,但現在過了馬路,從區划上說已經進入管城區來了,這不合投遞規矩。

我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這麼說,他跨區是為了把寄到閻山川家的訂貨信送出去?」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我們兩個人精神一振,跟近上去。我們看到郵遞員過了馬路,把自行車停在一座五層大樓前,捧著一大堆郵件進去,過了五分鐘才出來。出來以後,郵遞員沒有繼續前進,而是車頭一拐,穿過馬路回到金水區。

他這個舉動,無疑證實了我們的猜測。鍾愛華問我接下來怎麼辦,我說你去跟郵遞員,你把相機給我,我進樓里去看看,咱們倆晚上在劉記燴面那兒碰頭。鍾愛華跟小兵張嘎似的,特嚴肅地沖我敬了個軍禮,轉身跑開。

這大樓一進門是個開闊的大廳,左右立柱旁各擺著兩個落地纏枝大花瓶。正中一尊大座鐘,鐘上頭牆上掛著一幅洛陽牡丹圖。這估計是某個事業單位的產業,租給小公司當辦公室。我從大樓銘牌上看到,多是會計師事務所、旅遊公司、法律諮詢、某某駐鄭州辦事處、圖書編輯室之類。人來人往,還挺熱鬧的。

我徑直走到前台,裝出特別焦急的樣子,說有一封特別重要的信件遞錯了,必須要找回來。前台是個小姑娘,挺同情我,指了指身後一個大紙箱子,說這是剛送來的,還沒分撿到大樓郵箱里。我翻了一圈,裡頭沒有寫著閻山川家地址的郵件,就問前台之前有誰拿過沒有。前台小姑娘先說沒有,後來又說有一家公司是郵遞員直接送上去的,不走前台,在四樓,叫新鄭圖良工藝品有限公司。

我謝過小姑娘,抬腿朝四樓爬去,左拐第一間就是。說來奇怪,相鄰的幾家公司都掛著黃銅色的牌匾,懸著海報,門前打掃得很乾凈。這家公司倒好,門前堆著幾個破紙箱子和廢紙堆,門框還留著膠帶痕迹,緊閉的磨砂玻璃門上貼著一張列印紙,上面印著「新鄭圖良」五個字,怎麼看都不像一家正經公司。

我一看這名字,就知道肯定有蹊蹺。

國家有明文規定,制販高仿古代工藝品是合法的,制販贗品是違法的。可是高仿和贗品之間的定義特別微妙,它們的區別,往往只在於買賣的時候是否明確告知性質。說白了,同樣一件唐三彩,你說這是高仿的您拿好,這就合法;您說這是乾陵挖出來的,就不合法——當然,兩者的價格也是個重要參考——所以很多造假者鑽這個法律空子,給自己披上一層仿古工藝品的合法皮,公然生產大量高仿品。至於這些高仿品在市面上以什麼身份流通,那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我在門口觀察了一會兒,沒著急敲門,而是轉回樓下。我跟前台小姑娘攀談了幾句,趁機從紙箱子里偷偷拿走一封寄給本樓一家雜誌社的信,又借了張信紙和一個空信封。我在信紙上潦草地寫了幾句話,放進信封,然後填入閻山川家的地址,撕了張郵票封好,再走上樓去。

我敲了敲門。門很快開了一條小縫,一個女人探出頭來,一臉警惕地看著我。我把兩封信遞過去,滿臉堆笑:「你好,我是三樓律師所的,剛才我上樓的時候看見郵遞員掉了兩封信,估計是你的,給送過來。」

女人的表情稍微緩和了點,她接過兩封信,飛快地掃了一眼信皮,然後拈出那封雜誌社的信還給我:「這封不是。」

我把信接回去,有意無意往辦公室里張望了一眼:「哎?你們是做工藝品的啊?我這認識幾個朋友,需求挺大的,有興趣合作一回嗎?」

「對不起,我們這兒不對外。」女人生硬地回答,然後「砰」地把門給關上了。

我捏著信封,望著緊閉的大門,「嘿嘿」冷笑了一聲,舉起相機拍了幾張。這家叫新鄭圖良的公司,果然是老朝奉的制假產業鏈中的一環。

我彷彿已經看到一束光芒從天而降,鎖定了老朝奉在陰影中的一隻腳。距離我把他徹底拖出在陽光下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我把雜誌社那封信送回前台,離開大樓。等我走到劉記羊肉燴面時,鍾愛華已經在那裡等候多時了。我把相機給他,讓他送到附近相熟的洗印店去沖洗,有一個小時就能拿到照片。

我們倆進了小店,點了兩碗羊湯、兩碟小菜,邊吃邊說。鍾愛華告訴我,那個郵遞員回郵局以後,跟誰也沒接觸,直接回了家,鍾愛華還記下了他家的地址,然後我把新鄭圖良的事跟他講了一遍。

「您沒設法溜進去看看?」鍾愛華問。

我搖搖頭:「我估計這裡只是一個聯絡處,裡面不會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貿然闖入,恐怕會驚動他們,得不償失。」

「那您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先回北京上報給學會,等他們研究下一步的策略。」我回答道。

「噹啷」一聲,鍾愛華手裡的鋼勺掉在桌子上,一臉吃驚:「您這就回去了?」

「嗯。」我回答。我出發之前就跟自己做了約定,查出線索適時收手,絕不戀棧。老朝奉的障眼法已去,新鄭圖良浮出水面,再往下查,恐怕就得藉助學會的力量了。而學會沒有執法權,只有建議權,想動外地的造假窩點,必須通過劉局、方震他們跟當地警方協調,挺複雜的,非一日之功。

鍾愛華眉頭大皺,滿臉的失望:「我還以為您會趁熱打鐵一查到底。」我有點不忍心,寬慰他道:「時機成熟我會再來的,最多一個月。你放心好了,你的獨家報道跑不了。」鍾愛華身子往後重重一靠,臉上居然浮出被侮辱的怒意,一拍桌子:「您把我當什麼人了?我做報道是為了揭露真相,可不是為了搶什麼獨家!」

「好,好,是我說錯了。」我試圖安撫這隻炸毛的小傢伙。

鍾愛華氣呼呼地揮動著右臂:「您知不知道,咱們只要再往前查一步,說不定就能揭出一個造假窩點。這個節骨眼您要回北京,得耽誤一個月。這一個月不知他們又會造出多少假貨,坑害多少人。你們五脈的存在,不就是為了阻止這些悲劇發生嗎?」

「我可沒說不管。但我們的敵人太過狡猾,這事還得謹慎一點才行……」我勸說道,說到一半陡然停住了,我忽然發現,這明明就是劉一鳴前不久勸我的台詞,這未免也太諷刺了。

鍾愛華沒注意到我微微扭曲的表情,他端起相機,用指頭煩躁地旋轉著光圈:「您知道嗎?我本來想的是,您是福爾摩斯,我是華生,在旁邊用這相機把您鑒寶除黑的行動都記下來——現在看來,是沒機會拍到您追求真相的英姿了。」

「呃,也不能這麼說。」我遲疑了一下。

鍾愛華眼裡流露出濃重的失落,就像是一個父親忘了給他買玩具的小孩子。他站起身來,一字一頓:「許老師您要走,我也攔不住,祝您一路順風。不過這條線我會一個人繼續查下去的,絕不放棄。至於後面如何,您記得看報紙吧。」我低聲喝道:「別胡鬧了!這些造假團伙背後都有黑勢力。你一個人去蠻幹,實在太危險了!」

鍾愛華把相機挎到脖子上,一仰下巴:「記者的天職就和相機一樣,追求真實,挖掘真相。鑒寶我不懂,但我相信換了當年的明眼梅花,應該也會做出和我一樣的選擇。」

這輕輕的一句話,讓我頓時僵在椅子上,為之語塞。許家老祖宗創建五脈,正是為了「去偽存真」四個字,現在卻要靠一個外人來教訓。這小傢伙一腔熱血,讓我看到了我爺爺和我父親追求真實的影子。現在五脈那群鉤心鬥角的人所缺失的,正是這麼一種對真實頭撞南牆誓不回的追求。看他失望成這樣,我覺得心中一痛。這種感覺,就像是對明眼梅花真正精神的背叛。

我默然良久,終於長長地嘆息一聲:「好吧,你贏了。我會多留幾天,咱們把這事再往下挖一挖。」

「真的?」

「真的,你快坐回來吧,服了你了。」

鍾愛華一下子就把憤怒扔到九重天外,換了副笑嘻嘻的表情:「我就知道,您肯定不會放心我一個人去的,對吧?」我無奈地豎起三根指頭:「但咱們得約法三章。一,你得聽我的;二,一旦苗頭不對,就立刻收手,不許逞強;三,這件事絕對不許泄露給第三個人,你爹媽都不行。」

「放心吧,我們做記者的最有職業道德。」鍾愛華拍了拍胸脯。

其實我內心深處,也不想就這麼一走了之。「新鄭圖良工藝品」就像是一根瓜秧子,只要輕輕一拎,就能拎出一大串瓜。放著這麼大的誘惑離開,我也捨不得啊。現在鍾愛華給了我一個理由,我想那就多查一下吧。

鍾愛華喜氣洋洋地坐下,一臉新兵蛋子式的興奮:「那咱們接下來怎麼查?盯著進出新鄭圖良的所有人?」

我略作思考,隨即搖搖頭。這個辦法工作量太大,光靠我們兩個根本做不完。更何況,老朝奉是何等精明的人,他在產業鏈的每一個環節,肯定都設置了保險。比如第一個環節的保險,就是閻山川。只要警方被訂貨地址誤導到他們家,老朝奉就會第一時間抽身而退。等到對方覺察到郵遞員送信的貓膩,這條線已經徹底斷了。

這家新鄭圖良工藝品公司,應該就是第二道環節的保險所在。不把保險拆掉就貿然動手,一定會驚動敵人。

從我的觀察來看,這家公司只是個皮包公司,並不真正經營業務,它唯一的功能就是收信匯總,與造假的工坊保持單向聯繫。老朝奉會派人打電話過來,或者找人來取訂單。公司辦事員既不知電話是哪裡打來的,也不知道取單子的是誰。就算警察搗毀了這個公司,也肯定問不出什麼東西。我不知道老朝奉會不會這麼安排,但若是我來布置,就會這麼做。

「那可怎麼查啊?」鍾愛華哪想到還有這麼多彎彎繞繞的,一聽就蒙了。

我悠然喝了一口辛辣的羊湯:「你去把照片取回來吧,那裡面有答案。我本打算帶回去給學會當證據用的,現在看來,只好我們自己用了。」

鍾愛華拍拍屁股,離開劉記,過不多時便迴轉過來,手裡拿著一迭照片。這些照片洗得很清楚,我一張一張看過來,然後挑出一張,把它攤在桌面上指給鍾愛華看。這是一張新鄭圖良公司正門的特寫,鍾愛華抓耳撓腮,半天看不出端倪。我拿指頭點了點,點在門口那幾個棕色的瓦楞紙盒子上。

「這堆破爛怎麼了?」他一臉疑惑。

「你仔細想想。造假的幕後黑手(我故意在他面前隱去老朝奉的名字)不光要接訂單,也要發貨,而且發貨量很大。這麼大的物資流出,如果在一些小地方郵局寄出,一查就能查到發貨人。他們必須得回鄭州這四衢通達之地,才好走貨。所以新鄭圖良不光負責收訂單,肯定也承擔發貨的任務。」

「您不是說這個公司跟幕後黑手是單向聯繫嗎?那這豈不是很矛盾?」

「不矛盾。如果我是幕後黑手,我會讓新鄭圖良的辦事員做兩件事:給指定地點發訂單,到指定地點取貨寄送。至於發給誰,誰給運來的,她根本不知道——這麼一來,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護制假者。」

鍾愛華瞪大了眼睛:「那這些箱子……」

「箱子里有白色泡沫的顆粒,說明裡面裝的都是易碎品,顯然是古董。而且你看這幾個箱子都是同樣規格,上面的字也是一樣,都寫著『震遠運輸』,不可能是隨手拿的,應該是批量發貨時用的包裝——我估計,這個震遠運輸,恐怕就是負責運輸贗品的公司。」

「可是,如果統一用一種箱子,豈不是很容易就被人查到線索?幕後黑手會這麼不仔細?」

我搖搖頭:「這個震遠運輸,八成是他們自己的產業,只負責從造假作坊到鄭州這一段運輸。然後新鄭圖良的人會把貨接下來,換成郵政包裝再寄出去——這一套手續看似繁瑣,卻是遮掩痕迹的最好手段。」

「那個辦事員,大概沒想到我們能從一堆垃圾里分析出這麼多吧?」鍾愛華興奮地一拍巴掌。

我得意地擺了擺手指:「他們千算萬算,卻漏算了辦事員的懶惰。這家公司並不真的做業務,所以辦事員對門面衛生沒那麼上心。她發完貨,用了幾個震遠運輸的空箱子,隨手扔在門口懶得打掃,這才讓咱們看出了端倪。」

鍾愛華佩服得直拍桌子:「您可真是個福爾摩斯啊!」

「你這個華生也不差嘛,每個問題都問在了點兒上。」我微笑著回答道。這些推理,其實都是古董鑒定里的小應用。眼睛毒的人,連瓷釉上的小氣泡都能看出講究,別說幾個破紙盒子了。

「震遠運輸的事就交給我吧!」鍾愛華舔舔嘴唇,自告奮勇。

這方面的調查,他一個本地記者自然比我在行,我便讓他放手去做。出乎我意料的是,這位華生比小說里的華生能幹多了,沒一個小時就拿到了結果。鍾愛華說他在工商局和交管局有朋友,打了幾個電話就查到了震遠運輸的底細。

原來這家運輸公司是掛在一個國企下面,私人承包,專門跑鄭州、開封和洛陽三地的短途運輸。承包人姓孫,不過這八成只是個掛名的幌子。鍾愛華還查到了它的公司地址,就在鄭州西北方向的城鄉結合部。

「現在有點晚,明天等我朋友都上班,還能查得更細。」鍾愛華不好意思地說。

「已經夠了,事不宜遲,咱們現在就去。一件事要做,就要立刻去做,要不就不做。」我做了個決斷的手勢。現在當著鍾愛華面前,我有意無意總會說一些短促有力的警句,好像一位導師。這個年輕人對我很崇拜,我有責任去教導他。

我們離開劉記,叫了一輛計程車。司機聽我們要去那裡,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握著方向盤嘟囔了一句:「你們可得小心點。那個運輸公司路數不正,簡直就是一幫子熬糟。」我雖然不懂鄭州話,但也知道這不是好詞,忙問到底怎麼回事,司機卻不肯說了。我想回頭問問鍾愛華,卻看到他在后座正忙著調校鏡頭光圈、裝膠捲,一副要大幹一場的模樣。

我們出了城,公路上就沒有路燈了。兩側的房屋低矮黑暗,時不時還有幾片農地與工地閃過。大約過了二十分鐘,計程車突然停了下來,司機一指前頭說到了。我眯著眼睛往前一看,在右側路面出現一片紅磚圍牆。這牆足有兩米多高,牆頭上拉著鐵絲和玻璃碴子,還掛著一溜兒小黃燈,氣勢好似古代塢堡一樣。

計程車說啥也不往前走了,司機只收了一半錢,慌慌張張調頭離去。我和鍾愛華在黑暗中下了車,摸著這紅磚高牆走了一圈,花了有二十來分鐘。可見這片圍牆圍的面積不小,估計連油庫、維修車間、辦公室、停車場全包進去了。它唯一的入口在正門,兩扇裹著鐵皮的大門緊閉著,旁邊還有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鄭州市震遠運輸公司」。

我仰起頭來,看著高不可攀的圍牆,有點為難。憑我們倆的身手,像武俠片里的大俠那樣飛檐走壁是絕無可能,看來只能從正門硬闖。我正琢磨著,忽然發現鍾愛華沒了。我左右張望,沒看著人,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聲壓低的呼喊聲,我循著聲音找過去,看見鍾愛華正掙扎著從靠近圍牆的一堆灌木叢里爬起來,模樣狼狽。

「怎麼回事?」我過去把他攙扶起來。

「我想來解個手,沒想到一腳踏空了。」鍾愛華疼得齜牙咧嘴。他揉揉屁股,把掛到身上的蒼耳、木刺都拍掉。我往下一看,發現在灌木叢底下有一條很深的水溝,從圍牆根部延伸出來,一直通往遠處。鍾愛華大概是踩進溝里,被絆倒在地。這條溝的邊緣參差不齊,溝道也是曲里拐彎,不像是人挖的,而是長年累月被水沖刷出來的。我沿著水溝的來路把灌木叢撥開,看到圍牆根部居然有一個大洞。

這洞跟盜洞差不多寬窄,附近牆皮斑駁不堪,甚至能看見裸露出來的牆基。我聳聳鼻子,洞口散發著一股腥臊的異味,估計是圍牆裡的人把這裡當下水道用了。我俯下身子,把腦袋往裡探了探,發現可以鑽進去,便回頭讓鍾愛華噤聲,做了個鑽洞的手勢。鍾愛華猶豫了一下,把相機小心地揣到懷裡,帶著一臉為革命不怕犧牲的神色跟了過來。

所謂的鑽狗洞,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了。我和鍾愛華趴在地上手腳並用,拚命憋住呼吸,一口氣從這個下水洞穿過圍牆,順利進入震遠公司的大院,眼前豁然開朗。

這個院子頗為空曠,遠處是個二層樓的辦公室,一樓車間,二樓辦公,旁邊還有個倉庫。在我們鑽過來的圍牆附近停車場,一字擺開七輛綠色的東風大卡車。我掃了一眼,這七輛車有六輛是空的,只有一輛的後車廂蓋著軍綠色的苫布,不知道裝的是什麼。

我心裡暗自盤算,這輛裝貨的車既然滿載,應該是剛從制假作坊送到鄭州的,裡面裝的一定都是全國訂製的各類贗品。而其他六輛車都是空車,應該是卸好了貨,準備返回作坊的。

鍾愛華舉著相機,好奇地在這六輛車之間來回溜達。我正要說些什麼,突然眼前白光一閃,差點沒把我晃暈了。我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鍾愛華這小子,為了拍照居然把相機閃光燈給開了!此時已經入夜,他這麼干,就跟在院子里扔一枚閃光彈似的,別人想不注意都難!

果然如我所料,對面辦公室立刻亮起燈來。過不多時,有人聲和腳步聲傳過來,由遠及近。我顧不上責罵鍾愛華,飛快地環顧四周,發現除了那輛滿載的貨車,別無隱遁之處。

「快上去!」

鍾愛華也知道自己闖了大禍,惶恐不安。我瞪了他一眼,他立刻像是犯錯誤的學生一般,乖乖地踩著輪胎攀上那輛車,扯開苫布。我也趕緊爬了上去,正看到抓著苫布的鐘愛華面露驚疑,似乎要跟我說什麼。我哪有時間聽他說,把他頭往下一按,低聲喝道快蓋上!順手把大哥大關機,免得關鍵時刻突然來電話。

我們兩個手忙腳亂地把苫布蓋在身上,仆倒在地。一直到這時候,我才覺出不對勁來。按照我的猜測,這輛車裡應該裝滿了大大小小的壇、罐、爐、盤之類的「仿古工藝品」,可我現在卻覺得像是趴在軟綿綿的沙灘上。我伸手一抓,居然抓到一把沙土。

這就是為什麼鍾愛華剛才一臉詫異,這輛貨車居然不是運的贗品,而是運的灰土——敢情是輛泥土車!這些泥土明顯是直接鏟過來的,沒有細篩過,裡頭還摻雜著青草根、石子甚至一些碎磚爛瓦。我把泥土放到鼻前聞了聞,這些濕黏泥土散發著一股輕微腐臭的味道,讓人微微有些不適。

但事到關頭,也不能挑揀了。我和鍾愛華撲在沙土裡,深深埋下去,像兩隻冬眠的青蛙。沒過一會兒,車子旁邊傳來腳步聲,有那麼三四個人走過來。

「東子,這沒人啊,剛才你到底看見啥了?」一個聲音道。

「哎,我是看到一道閃光,白白的跟鬼火似的,好像還有人喊了一嗓子。」

「操,真的假的,你可別嚇唬我們,老子是嚇大的,懂嗎?嚇大的。」

「我是真看見了啊!就在這位置。我要騙你我就跟你姓。」

「小心起見,大家再找找吧!」

腳步聲朝著不同方向而去,我和鍾愛華縮在苫布里,大氣也不敢喘。過不大工夫,腳步聲又重新湊到了一起。

「都找了,沒人啊。」

「我這兒也沒看見。」

「我說諸位……不是咱們運的這批貨出了問題吧?」

這句話一說出來,外面頓時一陣奇特的沉默。隔了好久,才有一個聲音乾笑道:「老三你別瞎說,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真的,東子看到的那玩意,保不齊是鬼火。我奶奶以前跟我說過,說只有死不瞑目的厲鬼,才會化成鬼火,到處找人麻煩。」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這都是封建迷信吧?咱們這裡又不是亂葬崗,哪來的鬼火?」

「你忘了這車裡裝的是什麼了?」

車子下面又是沉默了一陣,一個渾厚的聲音咳了幾聲,發了命令:「這樣吧,我看這車也別在這兒擱著了,大晚上的怪瘮人的。六子,你給村裡送過去。我一會兒打個電話,讓他們那頭接一下。」

那個叫六子的很不情願:「走夜路開不快,到那兒都得半夜了。」不過他只是嘟囔了幾句,到底不敢反抗。沒過一會兒,駕駛室的門「咣當」響了一聲,隨即發動機嗡嗡地發動起來,整個車廂里的土都開始沙沙地抖動。

苫布下的我和鍾愛華面面相覷。事情出現意外轉折,看來這個六子已經上了車,打算開著上路了,至於去哪兒,我們完全沒有頭緒。

我們的身子此時都半埋在泥土裡,只勉強露出兩個腦袋來。鍾愛華壓低了嗓子說:「許老師,咱們一會兒怎麼辦?是跳車啊還是……」我沒回答,而是沉著臉抓起一把土,細細捻動,又放到鼻子下聞了一回。鍾愛華不明白我的舉動,又重複了一次問題,我擺手讓他安靜些,又抓起一把土,朝他伸手:「拿來。」

「什麼?」

「那個造孽的相機閃光燈!」

鍾愛華臉色大愧,連忙從懷裡把它掏出來。我讓他調到長時閃光,然後把泥土放到燈下細細看。反正外面的苫布很厚,不必擔心被人發現。研究了一番,我把閃光燈關掉還給他,然後說:「我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先聽好的吧……」鍾愛華怯怯道。

「好消息是,咱們歪打正著,這輛車應該會帶著我們抵達我們想要去的地方——造假作坊。」

「為什麼?您怎麼知道的?」

「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壞消息。」我抓起一把土,鬆開手掌,慢慢讓它滑落。這泥土黏性很大,沾在手上不掉下來,好像長在手上的瘡疤一樣。鍾愛華看我的笑容詭異,不由得緊張起來。

「現在咱們藏身的這個土堆,不是一般的泥土,而是墓葬土,埋過死人的。」我似笑非笑。

鍾愛華的臉色急遽變化,他拚命與自己的面部肌肉搏鬥,有那麼一瞬間差點要吐出來。此時汽車已經上了公路,速度慢慢提升上去。土堆的形狀隨著車身抖動而緩緩變化著,彷彿裡面隨時會有蒼白的手臂或頭顱破土而出。鍾愛華堅持了一陣,實在無法承受這種心理壓力,四肢一撐,整個身子從土裡抬出來,把苫布拱起一個大包。

「他們……他們運這東西幹嗎?盜墓?」鍾愛華戰戰兢兢地問道,盡量讓自己不接觸到這些泥土。

「不,這是為了做舊。」

反正這車子要半夜才到,路上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有必要為這個愣頭青上上課,不枉他崇拜我一回。

鑒定文物的一個重要手段,是看器物縫隙里殘留的土壤顆粒。一件東西在土裡埋得久了,會和周圍的土壤產生種種化學變化。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埋設手段、不同的材質,變化都不同。只要檢驗顆粒成分,大致就能判斷出其真偽。這種特徵是經年累月形成,很難做舊——所以造假者們就想了一個辦法,去找盜墓賊合作。盜墓賊挖開一座墳墓,偷了裡面的明器,而挖出來的那些幾百年老土,就被這些人給收走了。他們不動明器,只收土,有點買櫝還珠的意思,所以叫「買櫝」。老土弄回來以後,堆到一個坑裡——不同年代的不能混堆——然後再把贗品埋進去,澆上催化劑,這叫「燜鍋」。一般埋上幾年,這老土跟新器就粘緊了,破綻就算是給抹平了。

鍾愛華聽得瞠目結舌,甚至連害怕都忘了:「沒想到,居然還有這種手段!這些造假的可真想得出來。」

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土裡,雙手枕在腦後勺,眯起眼睛道:「不要小看這些造假的,他們才是真正站在時代最前沿的人。我告訴你吧,最新的科技成果,總是先被造假者利用,然後才會被鑒定師掌握。我們這些鑒定者,永遠是落後於造假者一步。」

「那豈不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沒錯,所以真品和贗品之間的鬥爭,永遠不會停止,就算是到了二十一、二十二世紀,這事也完不了。」

「但您不會因此放棄,對吧?」

「正確的事情,總得有人去做。你當記者的責任是揭露真相,我們鑒寶的責任,就是去偽存真。這是我們許家的宿命,也是我的職責。」我望著眼前的苫布,若有所思。忽然「喀嚓」一聲,又是白光閃過,原來是鍾愛華拿起相機給我拍了一張。我笑了笑,問這種環境你能拍出什麼,鍾愛華道:「您剛才說那話的時候,實在太帥了,我得拍一張。說不定以後給五脈修史,這一張也是歷史文獻呢!」

車子的速度忽然變快了一些,估計是小六在反光鏡里看到車後白光一閃,更加害怕了吧?

「給五脈修史?聽起來你似乎對五脈的歷史很熱心嘛。」我隨口問道。鍾愛華一聽這個,立刻就精神了,當下也顧不得這泥土邪性,趴下來得意洋洋地說道:「那當然了,關於明眼梅花的資料,我可搜集了不少。明清的、民國的、建國後的,挖出不少有意思的東西。您都不知道吧?如今五脈的掌門人,和我們鄭州可是還淵源頗深呢。」

「劉一鳴?」我心裡一顫,「他跟鄭州有什麼淵源?」

這個老頭子的神秘程度,其實不比老朝奉差,總是若隱若現,極難捉摸。我沒在五脈待過,只偶爾聽黃煙煙半帶譏諷地提過,說劉老爺子當年也是個不世出的天才,可惜一副玲瓏心思沒用在鑒古上,全用在玩手段上了。不過煙煙也不知道具體詳情,五脈老一輩的人嘴都特別嚴,極少談論過去的事情。

鍾愛華脖子一探,半是得意道:「這段掌故,知道的人已經不多了。我也是費了好大力氣,才從好幾個當事人嘴裡採訪拼湊出來的。」「別賣關子了,快說來聽聽。」我催促道,跟鍾愛華說話真是省心,只要稍加攛掇,他自己就把話全倒出來了。

我看看車外,依然一片漆黑。反正距離目的地還遠呢,權當閑聊一樣聽聽也不錯。我對劉一鳴很好奇,甚至還有一點疑問。劉一鳴一直阻止我來鄭州調查,會不會也是因為當年在鄭州發生的事情呢?

鍾愛華側過身去,單手支地,侃侃而談:「那還是抗戰剛結束時候的事了。五脈掌門之位空懸,五脈里的紅字門和黃字門都想爭這個位子,互不相讓。兩門的實力旗鼓相當,鬥了幾次都不分勝負。為了避免內耗過大,五脈和京城鑒古界的幾位耆宿前輩出面,讓紅黃二門訂立一個賭約。當時因為戰亂,五脈在各地的影響力急遽下降,亟需收復失地。所以紅黃二門各出一人,分赴河南、陝西兩個文物大省。哪一門能拿下重鎮,哪一門的人來做掌門——這就是當時古董界盛傳一時的『豫陝之約』。沒想到的是,紅字門和黃字門都沒出動老一輩,不約而同地派出兩個年輕人。紅字門的是劉一鳴,黃字門的則叫黃克武,都是不世出的天才。經過抓鬮,劉去西安,黃來我們鄭州。」

聽到這倆人名,我眼皮一跳,心想這小子到底什麼來歷,真的只是剛畢業的小記者嗎?這些事別說我,估計煙煙都沒聽過。我開口問道:「怎麼不是劉一鳴來鄭州?」

「哎呀,我這還沒說完呢。」鍾愛華對我打斷他的話很不滿。他說起這些掌故,就和小女生談起港台明星一樣,兩眼放光。我聽到熟悉的人名從一個愣頭青嘴裡說出來,感覺還真挺奇妙的。

「那時候抗戰剛結束,古董在河南民間散落極多,市場非常混亂。黃克武這個人,嫉惡如仇,手段苛烈,身上還帶著功夫。他到了河南以後,有心快刀斬亂麻,一口氣接連挑了好幾家有名的鋪子,尋回了五六件文物,聲威大振。河南古玩界的人非常緊張,七家古董大鋪的掌柜聯手在鄭州最有名的飯莊豫順樓辦了個賞珍會,請黃克武出席,意圖鉗制他的滔天氣焰。」

我悠然神往,回想黃老爺子當年的風采。原來黃克武從那時候開始,就是一身膽氣。這人不懂懷柔之道,強橫無前,難怪鄭州古董界要反彈了。只是不知道這個賞珍會到底是個什麼來歷,怎麼能遏制住黃克武?

鍾愛華看出了我的疑問,撓撓頭道:「我不是很懂古董啦。不過聽家裡老人說,這賞珍會也叫斗珍會,是河南地界的傳統。我猜啊,可能是雙方以自己的收藏為籌碼,考較彼此的鑒別功力。鬥法很多,什麼隔板猜枚、白鶴獻壽、靈猿攀枝、百步穿楊。玩這個,眼光、身家、手段、膽識,少一樣都不行。一不留神,可能一下就把性命都給賠進去。」

我「嗯」了一聲。這個賞珍會,想必和北京這邊的鬥口差不多,只不過難度更大,賭注更高。從前玩古董的都是文人雅士,不會把鑒古搞得跟武夫決鬥似的。到了民國亂世,人眼見血見多了,舉世都是戾氣,才有了這些好勇鬥狠的規矩。那些白鶴獻壽、隔板猜枚的花樣,應該是鑒寶時的限定條件。

「黃克武一個人獨抗七家商鋪,可真是趙子龍單騎闖曹營啊!」我嘖嘖稱讚道。

鍾愛華也是一臉神往:「孤膽英雄,單刀赴會。這等豪氣,至今想起來還是叫人熱血沸騰!」

「那麼這場賞珍會上發生了什麼?」

鍾愛華露出遺憾神色:「那天晚上在豫順樓賞珍會的具體細節,我不知道。當時連豫順樓的掌柜都被趕到了樓下,誰也不許上去。我只知道一開始黃克武大佔上風,連破十寶。七家大商鋪的掌柜抵擋不住,連夜從開封請來一位綽號陰陽眼的高人,上了三樓,與黃克武鬥了一出刀山火海。」

我不知道「刀山火海」是個什麼鬥法,但光聽這名字就是兇險非常。

鍾愛華道:「具體發生了什麼,誰也不知道。總之……據說這位高人以絕大代價,終於逼住了黃克武。黃克武之前話說得太滿,只得黯然下了豫順樓,連夜返回北平。而劉一鳴那時早已收復陝西群雄,在五脈恭候大駕。這掌門之位,自然就落到了紅字門手裡。」

「那個高人是誰?」我好奇地問道。

「這人什麼來歷,什麼身份,沒人知道。唯獨有一點盡人皆知,他天生一對陰陽眼,能看透黃泉來路。你想啊,這古玩都是死人用過,別人都是靠看紋飾,看質地,人家能跟死人溝通,哪朝哪代的,一問就知道了。」

「這純屬扯淡。你當記者,可不要信這些封建迷信。」

我緩緩把有些酸麻的身子換了個姿勢,長長出了一口氣。原來劉黃二家的恩怨,是從那時候起來的。而河南至今對五脈不甚感冒,也是從那時候種下的因果。事隔多年,我居然趴在一輛運送墓土的車上聽到這些淵源,世事種種,因緣經緯,可委實奇妙得緊。

鍾愛華憾道:「可惜陰陽眼當天回到開封就死了,那七位老掌柜如今也都過世了,親歷者只剩黃克武一個人,我千辛萬苦,只從旁人口中搜集到這點線索,再詳細的故事,恐怕只能去北京問那位黃老爺子了。」

「你對這些掌故,怎麼這麼執著?」我對鍾愛華刮目相看。古董行當內,知道這些舊事的人都不多,他一個圈外的年輕後生,居然花這麼大心血去搜訪,不得不贊一句用心。

鍾愛華道:「我有個舅舅,是安陽考古隊的。他每次來探望我,都給我帶點他挖的小玩意兒,骨針呀、碎陶片呀、小石刀什麼的,每一件禮物背後都還有故事。我對古董的興趣,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後來我舅舅有一次收購文物,一時走眼誤買了贗品,被單位批評,懷疑他貪污貨款。他那個人很好面子,居然自盡以表清白……唉,所以我早早就決定了,一定要讓這些做假貨的人付出代價。可惜我沒有鑒寶的天分,只能選擇當記者了。」

鍾愛華說到這裡,攥緊了拳頭,一臉憤恨。

這傢伙的鑒寶水平不值一提,但做記者還真是頗有天分,尤其難得的是對真相有著如此執著的追求,這份嗅覺和執念卻難得得很。假以時日,恐怕會是個厲害的傢伙,說不定又是一個姬雲浮。想到姬雲浮,我心中不由得一黯。

「你放心吧,以我爺爺的名義發誓,我一定會揪出造假者的幕後黑手。」我鄭重其事地說。

「那就這麼說定了啊!」

兩隻沾滿了墓土的手在黑暗中握了握。

就在這時候,車子速度忽然降了下來。我悄悄掀開苫布一角,這附近月色不錯,我能勉強看清周圍的環境。車子已經下了公路,順著一條田間土路向前開去,一路顛簸不已。遠遠地可見到一個村莊,絕大部分屋子都已經沉入黑暗中,但村口朝著這個方向,星星點點有幾個手電筒在晃動著。

這大概就是他們的目的地了。我心裡一陣激動,現在距離老朝奉,又近了一步。

我暗暗告訴鍾愛華,現在差不多可以跳車了,別等到車子進了村,卸車的人在四周一圍,可就跑不了了。現在車速很慢,兩邊又都是農田,麥子長得很茂盛,正適合跳車。我和他抓准一個卡車轉彎減速的機會,先後跳了下去,然後一個打滾滾進麥田,身子趴在地上。

司機沒發現有人跳車,繼續朝前開去。我們倆等到車子開遠,貓著腰一路從麥田裡趟過去,故意划了一道弧線,從另外一個方向鑽進了村子。

月光很亮,不用仔細辨認也能看清環境。這村子估計是老自然村,欠缺規劃,裡面大多是紅磚瓦房,也夾雜著幾間歪歪斜斜的土坯屋,東一間,西一間,非常散亂。房屋之間的巷道跟迷宮差不多,又狹窄又彎彎繞繞,路面的泥土保持著雨天被拖拉機碾過的形狀,向兩側翻卷如浪花,走起來深一腳、淺一腳。

這時候大部分村民都已經睡去了,四周靜悄悄的,連狗叫的聲音都沒有,只有一股混雜著秸稈和豬糞的味道從腳下黝黑的泥中散發出來。鍾愛華問我下一步該怎麼辦。我卻推了推他,說你自己看吧。

我站在路中間,指給他位於右側的一間農家小院。院子外長滿青苔的土坯牆壁很低,發情的公豬甚至可以一躍而過。鍾愛華趴在牆頭往裡看去,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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